穀山筆麈/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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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子[编辑]

《易》「本隱以之顯」,由隱而顯也,是以天道合之人事;《春秋》「推見至隱」,由顯而隱也,是以人事本之天道。《易》理從內向外說,《春秋》是從外向內說。「見」字讀作「現」字,與「顯」字同。今世讀者,以「推見」見字作「見物」見字,而謂《春秋》能推見至隱處,左矣。隻將本文添一「以」字,雲《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顯以至隱」,即知之矣。

「神以知來,智以藏往」,神屬目為明,智屬耳為聰。「神以知來」,即人之悟性,謂之明,「智以藏往」,即人之記性,謂之聰,世所稱聰明者是也。有悟性者,資質發揚,屬陽魂之精也;有記性者,資質沉著,屬陰魄之精也。有一等術數,能推人已往,洞見纖毫,而不能知前,所謂藏往;有一等術數,能推未來事多驗,而已過事不能懸曉,所謂知來也。大抵神可兼智,智不能神,智則聖人以下有幾之者,神則非聖人不能也。

《易》九厄曰:「初入元,百六,陽九」,謂初入元百六歲有厄者。曆法一元有四千五百六十歲,初入元為陽九,謂旱九年也;次三百七十四歲為陰九,謂水九年也,其後又為陽九、陰七、陽七、陰五、陽五、陰三、陽三,此一元之內水旱陰陽之大數也,故曰:「陽九之厄,百六之會。」《律曆志》云:「十九歲為一章,四章為一部,二十四部為一統,三統為一元。則一元有四千五百六十歲。初入元一百六歲有陽九,謂旱九年;次三百七十四歲,陰九,謂水九年;以一百六歲並三百七十四歲為四百八十歲;(注云:六乘八之數。)次四百八十歲,有陽九,謂旱九年;次七百二十歲,陰七,謂水七年;次七百二十歲為陽七,謂旱七年;(注云:七百二十者,九乘八之數。)次六百歲,陰五,謂水五年;次六百歲,陽五,謂旱五年;(注云:六百者,以八乘八,八八六十四,又以七乘八,七八五十六,相並為一千二百歲,於《易》七八不變,氣不通,故合而數之,各得六百歲。)次四百八十歲,陰三;次四百八十歲,陽三。除入元至陽三,除去災歲,總有四千五百六十年,其災歲總有五十七年,通為四千六百一十七歲,而一元之氣終矣。此陰陽水旱之大數也。

《禮》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此天也,鄭玄以為,天皇大帝者,耀魄寶也。《禮》曰:「兆五帝於四郊。」此五行精氣之神也。鄭玄以為:青帝靈威仰、赤帝赤熛怒、黃帝含樞紐、白帝白招拒、黑帝汁光紀者,五天也。由是有六天之說。緯書之鑿,視道家圖籙之文殆有甚矣。唐初,冬至,祀昊天上帝於圓丘;正月上幸,祀感生帝靈威仰於南效,感生帝者,東帝也;季春,大享明堂,祀五天帝。顯慶元年,以高祖配昊天於圓丘,太宗配五帝於明堂。明年,禮官奏四郊迎氣,存太微五帝之祀南郊、明堂,廢緯書六天之義,而玄說盡黜矣。顯慶二年,又詔禮官議明堂制度,以高祖配五天帝,太宗配五人帝。五人帝者,東方帝太昊,西方帝少昊,南方帝炎帝,北方帝顓頊,中央帝黃帝也。六天之說,即漢之五畤,使五行之吏進而並於有昊,說之最謬者矣。

翼奉曰:「詩之為學,性情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興廢,觀性以曆,觀情以律。」解五性者曰:「肝性靜,靜行仁,甲己主之;心性躁,躁行禮,丙辛主之;脾性力,力行信,戊癸主之;肺性堅,堅行義,乙庚主之;腎性智,智行敬,丁壬主之。」六情者,「廉貞、寬大、公正、奸邪、陰賊、貪狠也。」

予讀焦氏《易林》,其詞古奧爾雅而指趣深博,有《六經》之遺,非漢以下文字,然世徒以為占卜之書,學士弗誦也。及讀京房《傳》,房受《易》延壽,延壽嘗曰:「得吾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京生談《易》主於占氣候卦,流於讖緯,而焦氏明於《易》理,得聖人之微,宜其不相逮也。

東京諸儒,以《七緯》為內學,《六經》為外學。《七緯》者,《易》緯《稽覽圖》、《乾鑿度》、《抽靈圖》、《通卦驗》、《是類謀》、《辨終備》也;《書》緯《璿璣鈐》、《考靈耀》、《刑德放》、《帝命驗》、《運期授》也;《詩》緯《推度災》、《記曆樞》、《含神霧》也;《禮》緯《含文嘉》、《稽命徵》、《鬥威儀》也;《樂》緯《動聲儀》、《稽耀嘉》、《仆國徵》也;《孝經》緯《援神契》、《鉤命決》也;《春秋》緯《演孔圖》、《元命苞》、《文耀鉤》《運鬥樞》、《感精符》、《合誠圖》、《考異郵》、《保乾圖》、《握誠圖》、《潛潭巴》、《說題辭》、《漢含嘉》、《佑助期》也。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此兩節是一串意,總論慎獨耳。蓋云:道者也,不可須臾離也,可離則非道也,君子知道之不可離,惟恐見聞不及,至於離道,故戒慎乎其不可睹,恐懼乎其不可聞,而慎獨如此。然君子何為必慎其獨也?政以不睹不聞,若是隱也,而天下之最顯見者在焉;不睹見聞,若是微也,而天下之最昭著者在焉。君子必戒慎恐懼而慎其獨也以此。戒慎恐懼即是「慎」字,不睹不聞即是「獨字。注分動靜,非是。

「道不元人」章意亦一串,祇是忠恕。蓋云:道不遠於人,人之為道而元人,則不可以為道矣。何也?「執柯伐柯,其則固不遠也。」以人治人,正是 「則」字。其則維何?忠恕是也。忠恕違道不遠,非則而何?何謂忠恕?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而已。何謂施諸己不願亦勿施於人?譬如為臣而忠,己之所求於臣者,吾所願也,而未能施之於君,則臣之所施於己而不願者,亦勿施於君可也。為子而孝,己之所求於子者,吾所願也,而未能施之於父,然則子之所施於己而不願者,亦勿施於父可也;至於兄弟朋友,亦莫不然。蓋以責人之心責己,即以恕己之心恕人,又不啻如執柯以伐柯者矣。然則人之為道,豈必遠人以為之哉?惟於庸言庸行之間致其進修而不為虛偽之學,即已矣,所謂不遠人以為道也。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一以貫之,正在此處,不可以忠恕為下學,一貫為上達也。曾子一唯之功,全在此章。解者自「執柯」以下分作三段,誤。

「衣錦尚綗」一章與首章相應,亦是一串說去。蓋云:衣錦尚綗,惡其文著也,是故君子之道不必著見於外,惟用心於內,「暗然而日章」,正尚綗之意也,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其暗然日章如此,故知遠之出於近,風之出於自,則自微之必至於顯,微即暗然,顯即日章也。然則入德之方,其必由慎獨乎?人之所不見者,獨也,所謂「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也,而君子於此慎之。慎獨之功何如?不動而敬,不言而信是矣。不動、不言,正人之所不見也,君子之謹微如此,誠之所感至於不賞而勸,不怒而威,則百辟刑之而天下平矣。然其機始於篤恭不顯,篤恭不顯,正慎獨之功,所謂暗然者也。至於天下平,則聖神功化之極,位育之效臻焉,所謂日章也。夫微之顯如此,微乎?微乎?聲色倫類不足以擬之,其殆與天合德乎!故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上天之載,天命之性也。三節即二節之意,皆慎獨之事也。五節即四節之意,言天下平由於不顯也,六節但形容其至耳。注以動靜分體,變化分用,失本旨。

好惡拂人之性者,非拂人之性也,乃自拂其性耳。人之所好好之,人之所惡惡之,此人已同然之性也,好而不知其惡,遂至好人之所惡,惡而不知其美,遂至惡人之所好,此乃昧其好惡同然之性,即失其好惡本然之真也,豈但拂人之性已哉?曰:「然則『鄉人之好惡必察焉』何也?」曰:「此正流俗曹好曹惡而各失其同然之性者也。凡同者,同以理而已矣。理所當好,舉天下之所好而好之可也。如違道以幹譽,則鄉人之所好,理所不當好矣,豈可徇人不察而失己真好之理乎?理所當惡,舉天下之所惡而惡之可也,如負俗以致毀,則鄉人之所惡,理所不當惡矣,豈可徇人不察而失己真惡之理乎?故必以理察之,得其好惡本然之真,即得乎人己同然之性矣。能察,則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不作好惡以自違其性,而又何拂人性之有?惟仁者能之。」喜怒哀樂愛惡欲,七情也,不言「憂懼」二字,何也?七情雖出於心,而已著於物,憂懼雖動於情,而實關於思,故「思」字從心,憂懼皆思也,故詩之言憂,不曰「疚如疾首」,則曰「維憂用老」。夫至於疾首且老,其思深矣,七情之發有如是之深者乎?故不可以例論。

人生而靜,性也,感物而動,吉凶悔吝生焉。吉一而已,喜怒哀樂之未發,情之正也,發而不中節,忿懥恐懼憂患好樂生焉,樂一而已,人欲於未發之中,存所謂生而靜者,則吉凶之兆泯而喜怒之萌遏矣。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謂「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助、勿忘,所謂「當云何住,云何降服其心」也;忿懥、恐懼、憂患、好樂之不得其正,則有所住而心不在矣。夫有所,即住也,情之離性而乖於心也。「之其所親愛」云云,情之由心而施於物也。此二節「所」字即「能所」之 「所」。

「學而不思而罔」,漸教之流弊也,「思而不學則殆」,頓教之流弊也。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卻可語以何事?「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其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卻至何時可聞?知其所以聞,則知其所以語矣。

博學、審問是問,慎思、明辨是思,篤行是修,其理一也。儒謂之知,佛謂之聞,儒謂之行,佛謂之修,所以貫之者,思也。

《孟子》「何以異於教玉人」節,舊解未明。蓋以雖萬鎰小,「何以」「以」字解作「其」,皆非本旨也。「教」字當作「教誨」之「教」爾。大意謂:王有玉,雖萬鎰之多,必付之玉人而已,不與琢焉,未嘗誨玉人而為玉者也。然則王之國雖萬乘之大,亦必付之賢者而已,不自治焉,未有誨賢人而為國者也,今用賢人為國矣,而顧欲其從我,則是誨賢人而為國,何以異於誨玉人而雕琢玉哉?夫誨玉人為玉,玉必壞,誨賢人為國,國必危。任之可也。

「集義所生,非義襲而取之也。」注云:「非因一事偶合於義,便可掩襲於外而得之。」此解甚是。然即其偶合時,即是掩襲時,非待偶合之後而方掩以為取爾。今人平日立身行已無所積累,見有一事可以立名,惟恐不得到手,急忙襲取將來,掩人之不備以自為名,此正襲而取之耳,雖意氣盈溢,如何算得浩然之氣,少時露出頭角,依舊是本來局面,故曰「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譬如人腹中不飽,襲取簞食壺漿以救目前,少頃依舊饑餒,如何充養得肌膚?所以下個「餒」 字,極有意在。

「舍己從人,樂取諸人以為善」,蓋惟取人為善,正共舍己從人也,故下文隻接取人句說去。注分人已非。「與人為善」,即善與人同,猶言和人為善也。注解「許」又解「助」非。即「天下歸仁」,亦止言同歸於人也,解以仁與我非。

目之於色,吾可得而見,人亦得而見之,耳之於聲,吾可得而聞,人亦得而聞之,惟口之於味,甘苦溫涼得之於我耳,人不得而與焉,故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貴其自得之也。夫士君子窮平生之志慮以為富貴紛華、宮室輿馬、鍾鼓帷帳,盡心力而求之,不過為傀儡人,供他人之玩耳,求之於身,何嘗有所滋益?故君子必有自得於心而人不知,乃為貴也。

《孟子》說齊、梁之君,其抑揚捭闔,大有策士之風,即如齊王問卿之對,雖道理自如此,其實有為而發,世儒不察耳。考史,宣王之時,靖郭君父子厚招遊客,權傾一國,孟子甚危之,故直言貴戚之權以悚動齊王,使其惕然知懼,有所裁制之,此其微指也。厥後,泯王之世,孟嘗得罪宗國,遂連五國之師攻齊七十餘城,斯極重之勢矣。然此可想像而悟,難以文字中求之,迂儒見此轉語,徒一笑也。

《孟子》「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小體,即佛經色身;大體,即佛經法身。夫人於飲食起居之節而調護其肢體者,從其小體也,養生之說是已;於身心性命之蘊而勤修其行業者,從其大體也,無生之說是已,而吾儒之道兼焉。今蚩蚩之氓,汨沒於聲利以成其天和,沉酣於嗜欲以傷其元氣,是尚不能從其小體矣,況大體乎?

《孟子》曰:「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夫所謂懷利者,非必利於己而不利於君,利於家而不利於國也,剝民以奉上,損下以益上,利於君而不利於國,利於國而不利於民,皆謂之懷利,如周之榮夷公,漢之桑弘羊是也。故曰:「亦有仁義而已矣。」

《老子》「天地不仁」四句,解者皆誤。此設詞也,欲言天地聖人以無心順物、故兩設險詞以聳入之聽耳。若曰:「天地一何不仁哉!以萬物為芻狗,然則天地非不仁也,順萬物而無心者也,若以有心為仁,則天地不仁矣;聖人亦何不仁哉!以萬民為芻狗,然而聖人非不仁也,順萬民而無情者也,若以有情為仁,則聖人不仁矣。以天地聖人之仁,且必以無為為理,又何煦煦然以多是為哉?

「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解者謂:蓬累者,頭戴物兩手扶之而行。此解非是。「蓬累」「累」字,當是「果」字,言蓬首裸體衣不蓋身而行也。不然,則蓬累者,轉蓬相累而行,如萍飄梗泛之意耳。奈何云云。

《商君》曰:「凡民難於慮始,可與樂成。」此真見也。然但就凡民言爾,士大夫則不然,可與慮始,而難與樂成。何也?民之疑在始,而士大夫之忌在成也。

人有可與其患難不可與共安樂者。彼之患難,則號伯助予,彼之安樂,則棄予如遺也。人有可與共安樂而不可與共患難者。我之安樂,則側肩爭門,我之患難,則掉臂不顧也。嗟夫!非涉世之深,孰可語此!

《管子》富國之法,大要在籠山澤之利,操金穀之權,以制民用,而不求之於租稅。使民之器用服食皆仰足於上,而上無所求於民,第以市道交之,使其輕重之權在上不在下,而富商大賈無所牟利,此其大略也。漢時,桑、孔之徒法其微指,以為均輸、平準之法而不知合變。何也?《管子》之法,霸道也,可施於一國而不可施於天下,一國之地有限,智數法令可以周遍,而四海之遠,惟精神意氣潛移默運,非智數法令所及,一也;霸其國者,不顧鄰國,可以利吾國則為之,鄰國雖害,不恤也,可以利吾民則為之,鄰國之民雖敝,不顧也,故常以我國之財操其輕重,以御鄰國之敝,其勢然也,若夫為天下則不然,此有餘則彼不足,不足者,亦王士也,此向其利而彼受其敝,敝者,亦王民也,譬之一身,血脈周流,無所不貫,疾痛屙癢,不諭而知,安有損手而益足、刳膚而實腹者?故管子之說不行也,二也。是故桑、孔用之漢而耗,王、呂用之宋而亂。然則王天下者不理財耶?曰:《大學》之十章備矣,此王道也。

申、韓刑名之學。刑者,形也,其法在審合刑名,故曰:「不知其名,復修其形,形名參同,用其所生。」又曰:「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參同,上下和調」也。蓋以事考言,以功考事,所謂施於名實者耳。形,或作形,或作刑,其意一也。今直以為刑法之刑,過矣。所謂本於《道德》者,韓子之書有之,其言曰:「道者,萬物之始,是非之紀也。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原,治紀以知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令。」又曰:「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又曰:「虛靜無為,道之情也。」又曰:「道不同於萬物,德不同於陰陽。」至如《解老》、《喻老》諸篇,大抵本虛靜無為之指,第其言專主於用,非道之本體也。

漢儒以反經合道為權,此駁論也。至陸贄始正其非,謂權之為義,取類權衡,若重其所輕,輕其所重,則非權矣。程子曰:「權祇是經字。」正此意也。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較量其親疏,權也;修身而齊家,齊家而治國,斟酌其厚薄,權也。近日高少師發策會場,論輕重之義,極為了徹,可為萬古不磨之見矣。

典籍[编辑]

劉歆典領《五經》,總群書奏,其《七略》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略》,有《才技略》,凡書五百九十六家,萬二千二百卷。其敘諸子,分為九流:曰儒、曰道、曰陰陽、曰法、曰名、曰墨、曰縱橫、曰雜、曰農。

漢靈帝詔諸儒校定《五經》文字,命議郎蔡邕為古文、篆、隸三體書之,刻石太學門外,古文,蝌蚪書也;篆,大篆也;隸書,今之八分。今關中郡學有《十三經》石刻,非其舊矣。

洛陽《三字經》石經,五胡之亂未嘗損失,至元魏馮熙、常伯夫相繼為洛州刺史,取以建浮圖精舍,大致頹落,間有存者,委於榛莽,其後,侍中崔光嘗請遣官守視,補其殘缺,竟不能行,而古跡泯矣。視焚書之慘,輕重不同,其為吾道之厄,一也。

隋煬帝好讀書著述,增秘書學士至百人,常令修撰,自經術、文章、兵、農、地理以至蒲博、鷹狗皆為新書,無不精妙,共成三十一部,萬七千餘卷,可謂富矣,惜其不傳於世,無可考索耳。又西京有書三十萬卷,煬帝除其重復猥雜,得正本三萬七千餘卷,納於東都修文殿,亦不知兵燹之後所存幾何也。古時書籍甚多,如歷代《藝文志》所載,後世所見者,十之一二。世徒恨三代之書燼於秦火,不思自漢至今,其為秦火者,又不知其幾矣!可勝歎哉!

唐文宗以宰相鄭覃判國子祭酒,創立《石壁九經》,即今陝西石經也。

後唐長興三年初,命國子監校定《九經》雕板印賣,至後周廣順乃成。而蜀人毋昭裔亦請刻印《九經》。故雖在亂世而《九經》傳布甚廣。及後周,和凝始為文章,有集百餘卷,嘗自鏤板以行於世。雕印書籍,始見於此。不知隋、唐以來,雕板之法已有行之者否?

宋徽宗時,立書、畫、算學,當時留心藝文,厚昭忮巧,故縹緗翰墨至今珍之,亦一時之盛也。書學,即今文華直殿中書,畫學,即今武英待詔諸臣。然彼時以此立學,時有考校,今止以中官領之,不關藝苑,無從稽其殿最。故技藝之精,遠不及古耳。宣、憲二宗,雅好畫品,武英待詔,精者頗多,然皆工畫也。秘殿書法,皆以薑立綱為宗,類如文奏之書,視宋時書、畫二學,相去懸絕矣。

元人破宋,用楊璉真珈之言,將宋故宮殿郊廟悉毀為寺,復欲取高宗聽書《九經》石刻為浮屠臺,為杭州推官申屠遠所拒而止,此亦秦火之再見者也。遠,壽張人,素有文聲,書畫甚富,號為「墨莊」。

人主好文章書畫,雖於政理無裨,然較之聲色狗馬,雅俗不同,且從事文墨,亦可以陶冶性靈,簡省嗜欲,未必非養身進德之助。世儒動雲,人主之學與韋布不同,不必尋章摘句,必使何所依據,何所涵養,而後為人主之學?求而不得,無所用心,則聲色狗馬玩好遊娛雜然進矣,孰與尋常摘句以收束其身心耶?然供奉左右,必得通經博古之士參備顧問,不可以技藝下流干預其間。如漢靈帝時,召諸生能為文賦者,待制鴻都門下,諸為尺牘、工鳥篆者,皆加引召,一時無行趣勢之徒,多置其間。蔡邕上書言之,不能用也。此等小人,雖有文技而不本於經訓,其進身之途多出私門,不由公辟,故經生文士恥為伍耳。

自古興王之主有好文者,多是表章經訓,勸學崇儒,如漢武、唐宗是也;敗王之主有好文者,多是耽精技藝,善畫工書,如陳叔寶、李煜是也。然使陳、唐二主留心國政,憂勤萬機,即耽精文藝,政自何妨?惟其庶政怠荒,萬事不理,而一於流連光景,弄筆染翰,與雕蟲之士爭長短於尺寸,斯其所以敗耳。

歐陽修遊隋州,得韓愈遺稿,讀而慕之,苦心探賾,至忘寢食,遂以文名天下。彼時韓公之文猶未盛行於世,歐公從斷簡遺編,遂受正法眼藏,可謂天授。今韓、歐之文布滿天下,有能苦心探賾而得其玄珠者幾何人哉?蘇氏之文出於《孟子》,其時孟子之書未列學宮,固侯鯖之一味也。乃今舉世服之,如布帛菽粟,人人厭飫,而無知其味者矣。自古藝文經籍,得之難則視之必重,見之少則入之必深。何也?得之易則不肯潛心,見之熟則忘其為貴也。今夫墨池之士臨拓舊帖,多於殘編斷簡得其精神,不以其難且少耶?試使為文者如拓帖之心,則《蘭亭》數語、嶧山片石用之不竭,何以多為?不然,即積案盈箱,富於武庫之藏,亦不足為用矣。

女真初無文字,及獲契丹、漢人,乃以漢人楷字合契丹字體制為女真字,乃元入中國,又作蒙古字,今元朝遺碑多用蒙古字體,而今之遺刻無用女真字者,正不知其狀何似。今遼東女真表文字與北虜相近,不似漢字契丹所合而成,韃靼館字體又都不似蒙古,豈蒙古字體亦非其國人所通用耶?

漢、唐、宋開國之初,皆嘗博求遺書,故其時內府之藏,盡天下之有,若史籍所誌,何其富也!本朝則不及遠矣。永樂間,亦嘗遣使四購,不知所得幾何,乃今秘閣之藏,不及士人積書之半,天祿石渠之奧,空虛等此,亦大缺典也。南昌張直閣位在翰苑,嘗上疏請令史官行人奉使四方,各求遺書一部,送國學翰林收藏,業已允行,而久之竟不應者,政之因恬,亦已極矣。都下所當積書者有五:其一,內府監局當儲其全,以備御覽:其一,內閣秘書當儲其全,以備顧問;其一,翰林院庫當儲其全,以備考訂;其一,兩京太學當儲其全,以備頒行;其一,禮部庫房當儲其全,以備參核。五者即不能兼得,一二焉可矣,而今皆無之,徒使坊肆訛刻日滋月盛,毀瓦書墁,寢失舊本,其去秦火之災一間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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