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沈大宗伯論詩書
先生誚浙詩,謂沿宋習、敗唐風者,自樊榭為厲階。枚,浙人也,亦雅憎浙詩。樊榭短於七古,凡集中此體,數典而已,索索然寡真氣。先生非之甚當。然其近體清妙,於近今少偶。先生詩論粹然,尚復何說?然鄙意有未盡同者,敢質之左右。
嘗謂詩有工拙,而無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頗有未工不必學者,不徒漢、晉、唐、宋也。今人詩有極工極宜學者,亦不徒漢、晉、唐、宋也。然格律莫備於古,學者宗師,自有淵源。至於性情遭際,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襲之,畏古人而拘之也。今之鶯花,豈古之鶯花乎?然而不得謂今無鶯花也;今之絲竹,豈古之絲竹乎?然而不得謂今無絲竹也。天籟一日不斷,則人籟一日不絕。孟子曰:「今之樂,猶古之樂。」樂即詩也。唐人學漢、魏變漢、魏,宋學唐變唐。其變也,非有心於變也,乃不得不變也。使不變,則不足以為唐,不足以為宋也。子孫之貌,莫不本於祖父,然變而美者有之,變而醜者有之。若必禁其不變,則雖造物有所不能。先生許唐人之變漢、魏,而獨不許宋人之變唐,惑也。且先生亦知唐人之自變其詩,與宋人無與乎?初、盛一變,中、晚再變,至皮、陸二家,已浸淫乎宋氏矣。風會所趨,聰明所極,有不期其然而然者。故枚嘗謂變堯、舜者,湯、武也,然學堯、舜者,莫善於湯、武,莫不善於燕噲;變唐詩者,宋、元也,然學唐詩者莫善於宋、元,莫不善於明七子。何也?當變而變,其相傳者心也;當變而不變,其拘守者跡也。鸚鵡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跡乎哉?
大抵古之人先讀書而後作詩,後之人先立門戶而後作詩。唐、宋分界之說,宋、元無有,明初亦無有,成、弘後始有之。其時議禮講學,皆立門戶以為名高。七子狃於此習,遂皮傅盛唐,虱腕自矜,殊為寡識。然而牧齋之排之,則又已甚。何也?七子未嘗無佳詩,即公安、竟陵亦然。使掩姓氏,偶舉其詞,未必牧齋不嘉與;又或使七子湮沉無名,則牧齋必搜訪而存之無疑也。惟其有意於摩壘奪幟,乃不暇平心公論。此亦門戶之見。先生不喜樊榭詩而選則存之,所見過牧齋遠矣。
至所云「詩貴溫柔,不可說盡,又必關係人倫日用」,此數語有褒衣大袑氣象,僕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經》不足據也,惟《論語》為足據。子曰「可以興」、「可以群」,此指含蓄者言之,如《柏舟》、《中穀》是也;曰「可以觀」、「可以怨」,此指說盡者言之,如「豔妻煽方處」、「投畀豺虎」之類是也;曰「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此詩之有關係者也;曰「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此詩之無關係者也。僕讀詩常折衷於孔子,故持論不得不小異於先生,計必不以為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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