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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程乙本)/第四十一回 至第五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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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至第四十回 紅樓夢(程乙本) 
輯者:程偉元
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鶚(後四十回)
第五十一回 至第六十回 

第四十一回 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劉姥姥醉臥怡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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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聽了,鬨堂大笑起來。於是吃過門杯,因又鬥趣,笑道:「今兒實說罷,我的手腳子粗,又喝了酒,仔細失手打了這磁杯,有木頭的杯取個來,我就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眾人聽了,又笑起來。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可有一句話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磁的,那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才算呢。」

  劉姥姥聽了,心下敁敪道:「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他果真竟有。我時常在鄉紳大家也赴過席,金盃銀盃倒都也見過,從沒見有木頭杯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兒,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他,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子也無妨。」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

  鳳姐因命豐兒:「前面裡間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豐兒聽了,才要去取,鴛鴦笑道:「我知道,你那十個杯還小。況且你才說木頭的,這會子又拿了竹根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裡的黃楊根子整刓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他十下子。」鳳姐兒笑道:「更好了。」

  鴛鴦果命人取來。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一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足的像個小盆子,極小的還有手裡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雕鏤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字以及圖印。因忙說道:「拿了那小的來就是了。」鳳姐兒笑道:「這個杯沒有這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找出來,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劉姥姥嚇的忙道:「這個不敢!好姑奶奶,饒了我罷!」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他有年紀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這頭一杯罷。」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我還是小杯吃罷。把這大杯收著,我帶了家去,慢慢的吃罷。」說的眾人又笑起來。

  鴛鴦無法,只得命人滿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著喝。賈母薛姨媽都道:「慢些,別嗆了。」薛姨媽又命鳳姐兒布個菜兒。鳳姐兒笑道:「姥姥要吃什麼,說出名兒來,我夾了餵你。」劉姥姥道:「我知道什麼名兒?樣樣都是好的。」賈母笑道:「把茄鯗夾些喂他。」鳳姐兒聽說,依言夾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嚐嚐我們這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眾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你。」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餵我些!這一口,細嚼嚼。」鳳姐兒果又夾了些放入他口內。

  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個什麼法子弄的,我也弄著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乾子,各色乾果子,都切成釘兒,拿雞湯煨乾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裡封嚴了。要吃的時候兒,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了。」

  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我的佛祖!倒得多少隻雞配他,怪道這個味兒!」一面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還只管細玩那杯子。鳳姐兒笑道:「還不足興,再吃一杯罷。」劉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為愛這樣兒好看,虧他怎麼做來著!」鴛鴦笑道:「酒喝完了,到底這杯子是什麼木頭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得,你們在這金門繡戶裡,那裡認的木頭?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做街坊,困了枕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裡天天見他,耳朵裡天天聽他,嘴兒裡天天說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讓我認認。」一面說,一面細細端詳了半日,道:「你們這樣人家,斷沒有那賤東西。那容易得的木頭,你們也不收著了。我掂著這麼體沉,這再不是楊木,一定是黃鬆做的。」眾人聽了,鬨堂大笑起來。只見一個婆子走來請問賈母,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榭。請示下:就演罷,還是再等一會兒呢?」賈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就叫他們演罷。」那婆子答應去了。

  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併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復又斟上,才要飲,只見王夫人也要飲,命人換暖酒,寶玉連忙將自己的杯捧了過來,送到王夫人口邊,王夫人便就他手內吃了兩口。

  一時,暖酒來了,寶玉仍舊歸坐。王夫人提了暖壺下席來,眾人都出了席,薛姨媽也站起來。賈母忙命李鳳二人接過壺來,「讓你姨媽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見如此說,方將壺遞與鳳姐兒,自己歸坐。賈母笑道:「大家吃上兩杯,今日實在有趣!」說著,擎杯讓薛姨媽;又向湘雲寶釵道:「你姐妹兩個也吃一杯。你林妹妹不大會吃,也別饒他。」說著,自己也幹了。湘雲、寶釵、黛玉也都吃了。

  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

  須臾樂止,薛姨媽笑道:「大家的酒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罷。」賈母也正要散散。於是大家出席,都隨著賈母遊玩。賈母因要帶著劉姥姥散悶,遂攜了劉姥姥至山前樹下盤桓了半晌,又說給他這是什麼樹,這是什麼石,這是什麼花。劉姥姥一一領會,又向賈母道:「誰知城裡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偏這雀兒到了你們這裡,他也變俊了,也會說話了。」眾人不解,因問:「什麼雀兒變俊了,會說話?」劉姥姥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綠毛紅嘴是鸚哥兒,我是認得的。那籠子裡的黑老鴰子,又長出鳳頭兒來,也會說話呢。」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

  一時,只見丫頭們來請用點心。賈母道:「吃了兩杯酒,倒也不餓,--也罷,就拿了來這裡,大家隨便吃些罷。」丫頭聽說,便去抬了兩張幾來,又端了兩個小捧盒。揭開看時,每個盒內兩樣。這盒內是兩樣蒸食:一樣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樣是松瓤鵝油卷。那盒內是兩樣炸的:一樣是隻有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賈母因問:「什麼餡子?」婆子們忙回:「是螃蟹的。」賈母聽了,皺眉說道:「這會子油膩膩的,誰吃這個?」又看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歡。因讓薛姨媽吃,薛姨媽只揀了塊糕。賈母揀了個卷子,只嚐了一嘗,剩的半個,遞給丫頭了。

  劉姥姥因見那小面果子兒都玲瓏剔透,各式各樣,又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鄉里最巧的姐兒們,剪子也不能鉸出這麼個紙的來!我又愛吃,又捨不得吃!包些家去,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家去我送你一磁罈子,你先趁熱吃罷。」別人不過揀各人愛吃的揀了一兩樣就算了,劉姥姥原不曾吃過這些東西,且都做的小巧,不顯堆垛兒,他和板兒每樣吃了些個,就去了半盤子。剩的,鳳姐又命攢了兩盤,並一個攢盒,給文官兒等吃去。

  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玩了一會。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大姐兒便要。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給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給他才罷。那板兒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果子吃,又見這個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玩,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當下賈母等吃過了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相迎進去。眾人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一面說,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裡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裡頭有菩薩,衝了罪過。我們這裡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

  寶玉留神看他是怎麼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道:「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嚐嚐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搧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寶玉便輕輕走進來,笑道:「你們吃體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撤茶吃?這裡並沒你吃的。」

  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腌臢,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祕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䀉」。妙玉斟了一䀉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語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這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

  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你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你吃這一海,更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醇無比,賞讚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茶是託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

  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來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清淳?如何吃得?」

  寶釵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黛玉走出來。寶玉和妙玉陪笑說道:「那茶杯雖然腌臢了,白撩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說使得麼?」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他,快拿了去罷。」寶玉道:「自然如此。你那裡和他說話去?越發連你都腌臢了。只交給我就是了。」

  妙玉便命人拿來,遞給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麼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給賈母屋裡的小丫頭子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著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抬起,鳳姐李紈和眾丫頭婆子圍隨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出去,將攢盒散給眾丫頭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便歪在方才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簾子來,又命搥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裡有信,你就叫我。」說著,也歪著睡著了。

  寶玉湘雲等看著丫頭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姥姥逛。眾人也都跟著取笑。

  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噯呀!這裡還有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麼?這牌樓上的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裡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字。」眾人笑道:「你認得這是什麼廟?」劉姥姥便抬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眾人笑的拍手打掌,還要拿他取笑兒。劉姥姥覺得肚裡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裙子。眾人又是笑,又忙喝他:「這裡使不得!」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角去了。那婆子指給他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他的脾氣和黃酒不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吹,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覺眼花頭暈,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都是樹木山石,樓臺房舍,卻不知那一處是往那一路去的了,只得順著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及至到了房子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裡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順著花障走來。得了個月洞門,進去,只見迎面一帶水池,有七八尺寬石頭鑲岸,裡面碧波清水,上面有塊白石橫架。

  劉姥姥便踱過石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只見有個房門,於是進了房門,便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的迎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了,叫我磞頭磞到這裡來了。」說了,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卻撞到板壁上,把頭磞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怎麼畫兒有這樣凸出來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嘆了兩聲,一轉身,方得了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

  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跴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那裡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個門,只見一個老婆子也從外面迎著進來。劉姥姥詫異,心中恍惚,莫非是他親家母,因問道:「你也來了?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位姑娘帶進來的?」又見他戴著滿頭花,便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裡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說著,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劉姥姥便伸手去羞他的臉,他也拿手來擋,兩個對鬧著。劉姥姥一下子卻摸著了,但覺那老婆子的臉冰涼挺硬的,倒把劉姥姥唬了一跳,猛想起:「常聽見富貴人家有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裡頭嗎?」想畢,又伸手一抹,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的板壁,將這鏡子嵌在中間的?不覺也笑了,因說:「這可怎麼出去呢?」一面用手摸時,只聽硌磴一聲,又嚇的不住的展眼兒。原來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訊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

  劉姥姥又驚又喜,遂走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緻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酒,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後合的,朦朧兩眼,一歪身,就睡倒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裡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納悶,還是襲人想道:「一定他醉了,迷了路,順著這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裡去了。要進了花障子,打後房門進去,還有小丫頭子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可夠他繞會子好的了!我瞧瞧去。」說著,便回來。進了怡紅院,叫人,誰知那幾個小丫頭已偷空玩去了。

  襲人進了房門,轉過集錦槅子,就聽的鼾齁如雷。忙進來,只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只見劉姥姥扎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忙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看見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該死了!--好歹並沒弄腌臢了床!」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撣。

  襲人恐驚動了寶玉,只向他搖手兒,不叫他說話。忙將當地大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跟我出來罷。」劉姥姥答應著,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子們房中。命他坐下,因教他說道:「你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就完了。」劉姥姥答應「是」。又給了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麼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裡的似!」襲人微微的笑道:「這個麼,是寶二爺的臥房啊。」那劉姥姥嚇的不敢做聲。襲人帶他從前面出去,見了眾人,只說:「他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他來的。」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一時,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晚飯。賈母因覺懶懶的,也沒吃飯,便坐了竹椅小敞轎回至房中歇息,命鳳姐兒等去吃飯。他姐妹方復進園來。

  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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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賈母王夫人去後,姐妹們復進園來吃飯。那劉姥姥帶著板兒,先來見鳳姐兒,說:「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雖然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的都經驗過了。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並那些小姐們,連各房裡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照看我!我這一回去,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唸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鳳姐兒笑道:「你別喜歡。都是為你,老太太也叫風吹病了,躺著嚷不舒服;我們大姐兒也著了涼了,在那裡發熱呢。」劉姥姥聽了,忙嘆道:「老太太有年紀了,不慣十分勞乏的!」鳳姐兒道:「從來不像昨兒高興。往常也進園子逛去,不過到一兩處坐坐就來了。昨兒因為你在這裡,要叫都逛逛,一個園子,倒走了多半個。大姐兒因為我找你去,太太遞了一塊糕給他,誰知風地裡吃了,就發起熱來。」劉姥姥道:「妞妞兒只怕不大進園子。比不得我們的孩子,一會走,那個墳圈子裡不跑去?一則風拍了也是有的;二則只怕他身上乾淨,眼睛又淨,或是遇見什麼神了。依我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撞客著。」

  一語提醒了鳳姐兒,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來,叫彩明來念。彩明翻了一會子,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東南方得之,有縊死家親女鬼作祟,又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鳳姐兒笑道:「果然不錯。園子裡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一面命人請兩分紙錢來,著兩個人來:一個與賈母送祟,一個與大姐兒送祟。

  果見大姐兒安穩睡了,鳳姐兒笑道:「到底是你們有年紀的經歷的多。我們大姐兒時常肯病,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劉姥姥道:「這也有的。富貴人家養的孩子都嬌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兒委屈。再他小人兒家,過於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後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鳳姐兒道:「也是有的。我想起來,他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藉藉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們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劉姥姥聽說,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幾時養的?」鳳姐兒道:「正是養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劉姥姥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做巧姐兒好。這個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這名字,必然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逢凶化吉,都從這『巧』字兒來!」

  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謝道:「只保佑他應了你的話就好了。」說著,叫平兒來吩咐道:「明兒咱們有事,恐怕不得閒兒;你這會子閒著,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了,他明兒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劉姥姥道:「不敢多破費了。已經遭擾了幾天,又拿著走,越發心裡不安了!」鳳姐兒笑道:「也沒有什麼,不過隨常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趟。」

  說著,只見平兒走來,說:「姥姥過這邊瞧瞧。」劉姥姥忙跟了平兒到那邊屋裡,只見堆著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給他瞧著,又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疋,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月白紗做裡子。這是兩個繭紬,做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裡是兩疋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各樣內造小餑餑兒,--也有你吃過的,也有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人,比買的強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果子的,如今這一個裡頭裝了兩鬥御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裡頭是園子裡的果子和各樣乾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你拿去,或者做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求親靠友的。」說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

  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經唸了幾千佛了,又見平兒也送他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笑道:「姑娘說那裡話?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就有銀子,沒處買這樣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平兒笑道:「別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麼著。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晒的那個灰條菜和豇豆,扁豆,茄子乾子,葫蘆條兒,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裡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罔費了心。」劉姥姥千恩萬謝的答應了。平兒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裡。明兒一早,打發小廝們僱輛車裝上,不用你費一點心兒。」

  劉姥姥越發感激不盡,過來又千恩萬謝的辭了鳳姐兒,過賈母這邊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辭。因賈母欠安,眾人都過來請安,出去傳請大夫。一時,婆子回:「大夫來了。」老嬤嬤請賈母進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那裡養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這樣瞧罷。」眾婆子聽了,便拿過一張小桌子來,放下一個小枕頭,便命人請。

  一時只見賈珍、賈璉、賈蓉三個人將王太醫領來。王太醫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階,跟著賈珍到了臺階上。早有兩個婆子在兩邊打起簾子,兩個婆子在前導引進去;又見寶玉迎接出來。見賈母穿著青縐紬一斗珠兒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廚後,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插金的人。王太醫也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

  賈母見他穿著六品服色,便知是御醫了,含笑問:「供奉好?」因問賈珍:「這位供奉貴姓?」賈珍等忙回:「姓王。」賈母笑道:「當日太醫院正堂有個王君效,好脈息。」王太醫忙躬身低頭含笑,因說:「那是晚生家叔祖。」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也算是世交了。」一面說,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頭上。嬤嬤端著一張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醫便盤著一條腿兒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隻手,忙欠身低頭退出。賈母笑說:「勞動了。--珍哥,讓出去好生看茶。」

  賈珍賈璉等忙答應了幾個「是」,復領王太醫到外書房中。王太醫說:「太夫人並無別症,偶感了些風寒。其實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常暖著點兒就好了。如今寫個方子在這裡,若老人家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怠吃,也就罷了。」說著,吃茶,寫了方子。剛要告辭,只見奶子抱了大姐兒出來,笑說:「王老爺也瞧瞧我們姐兒。」王太醫聽說,忙起身就奶子懷中,左手託著大姐兒的手,右手診了一診,又摸了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笑道:「我要說了,妞兒該罵我了:只要清清淨淨的餓兩頓就好了。不必吃煎藥,我送點丸藥來,臨睡,用薑湯研開吃下去就好了。」說畢,告辭而去。賈珍等拿了藥方來回明賈母原故,將藥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話下。

  這裡王夫人和李紈、鳳姐兒、寶釵姐妹等,見大夫出去,方從櫥後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閒了再來。」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劉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劉姥姥道了謝,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來送你帶了去,或送人,或自己家裡穿罷。這盒子裡頭是你要的面果子。這包兒裡頭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裡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著玩罷。」說著,又抽開系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給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

  劉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唸了幾千佛,聽鴛鴦如此說,便忙說道:「姑娘只管留下罷。」鴛鴦見他信以為真,笑著仍給他裝上,說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拿著個成窯鍾子來遞給劉姥姥,說:「這是寶二爺給你的。」劉姥姥道:「這是那裡說起?我那一世修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

  劉姥姥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幾件來,給他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妹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閒了再來。」又命了一個老婆子,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著姥姥拿了東西送去。」婆子答應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併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黛玉便笑著跟了來至蘅蕪院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下,笑道:「你還不給我跪下?我要審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我什麼?」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屋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是什麼?你只實說罷。」黛玉不解,只管發笑,心裡也不免疑惑,口裡只說:「我何曾說什麼?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咧。你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兒呢。昨兒行酒令兒,你說的是什麼?我竟不知是那裡來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兒失於檢點,把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好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給別人,我再不說了!」

  寶釵見他羞的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揹著我們偷看,我們也揹著他們偷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只是如今並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並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至於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忽見素雲進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等著呢。」寶釵道:「又是什麼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裡就知道了。」說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裡。李紈見了他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兒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麼園子圖兒,惹的他樂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別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二嫂子嘴裡也就盡了。幸而二嫂子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兒。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畫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批註,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了。」

  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月的假,他嫌少,你們怎麼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就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裡,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有趣!最妙落後一句是『慢慢的畫』。他可不畫去,怎麼就有了呢?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趣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沒什麼,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讚的他越發逞強,這會子又拿我取笑兒。」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問你: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是隻畫這園子,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圖兒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

  黛玉道:「人物還容易,你草蟲兒上不能。」李紈道:「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上頭那裡又用著草蟲兒呢?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黛玉笑道:「別的草蟲兒罷了,昨兒的『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呢?「眾人聽了,都笑起來。黛玉一面笑的兩隻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攜蝗大嚼圖』!」

  眾人聽了,越發鬨然大笑的前仰後合。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麼倒了。急忙看時,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防,兩下里錯了筍,向東一歪,連人帶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

  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裡間將鏡袱揭起照了照,只見兩鬢略鬆了些。忙開了李紈的妝奩,拿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著李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做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們來,大玩大笑的。」李紈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兒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

  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的假罷。」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頭有些邱壑的,如何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若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藏該減的要藏要減,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界劃的。一點兒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砌也離了縫,甚至桌子擠到牆裡頭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帶,指手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瘸了腳,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著他。並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拿出去問問那會畫的先生們,就容易了。」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他去?也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說拿什麼畫?」寶玉道:「家裡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宋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畫這個,又不託色,又難烘,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給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緻圖樣,雖是畫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你和太太要出來,也比著那紙大小,和鳳姐姐要一塊重絹,交給外邊相公們,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攏上風爐子,預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個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從新再弄一分兒才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的筆就完了。」寶釵道:「你何不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只是你用不著,給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著這個的時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兒替你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

  寶玉早已預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起筆來靜聽。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鬚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鉛粉十四匣,胭脂十二帖,大赤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只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絹籮四個,粗籮二個,擔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碟子十個,三寸粗白碟子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磁缸二口,新水桶二隻,一尺長白布口袋四個,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黛玉忙笑道:「鐵鍋一口,鐵鏟一個。」寶釵道:「這做什麼?」黛玉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啊。」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顰兒,你知道什麼?那粗磁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一經了火是要炸的。」眾人聽說,都道:「這就是了。」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起這些水缸箱子來,想必胡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聽了,笑個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派你的話。」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裡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道:「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做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我還求誰去呢?」眾人不知話內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兒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

  寶釵原是和他玩,忽聽他又拉扯上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鬧了,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髮籠籠罷。」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籠上去。」寶玉在旁看著,只覺更好,不覺後悔:「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他替他抿上去。……」正自胡想,只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家裡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幫著你們配。」寶玉忙收了單子。

  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兒。至晚飯後,又往賈母處來請安。賈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勞乏了,兼著了些涼,溫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兩劑藥,發散了發散,至晚也就好了。

  不知次日又有何話,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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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王夫人因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著了些風寒,不是什麼大病,請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命鳳姐來,吩咐他預備給賈政帶送東西。正商議著,只見賈母打發人來叫,王夫人忙引著鳳姐兒過來,王夫人又請問:「這會子可又覺大安些?」賈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們送來野雞崽子湯,我嚐了一嘗,倒有味兒,又吃了兩塊肉,心裡很受用。」王夫人笑道:「這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賈母點頭笑道:「難為他想著。若是還有生的,再炸上兩塊。鹹浸浸的,喝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就只不對稀飯。」鳳姐聽了,連忙答應,命人到大廚房傳話。

  這裡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發人找你來,不為別的:初二日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想著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又有事,就混過去了。今年人又齊全,料著也又沒事,咱們大家好生樂一天。」王夫人笑道:「我也想著呢。既是老太太高興,何不就商議定了?」賈母笑道:「想我往年,不拘誰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個也俗了,也覺太生分。今兒我出個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以取樂兒。」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麼想著好,就是怎麼樣行。」

  賈母笑道:「我想著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個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你說好不好?」王夫人道:「這個很好,但不知怎麼個湊法兒?」

  賈母聽說,一發高興起來,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叫請姑娘們並寶玉和那府裡的尤氏和賴大家的,及有些頭臉管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傳的傳。

  沒頓飯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姐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底下滿滿的站了一地。賈母忙命拿幾張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嬤嬤坐了。賈府風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呢,所以尤氏鳳姐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嬤嬤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賈母笑著把方才一席話說與眾人聽了。眾人誰不湊這趣兒呢?再也有和鳳姐兒好,情願這樣的;也有怕鳳姐兒,巴不得奉承他的:況且都是拿的出來的,所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諾。

  賈母先道:「我出二十兩。」薛姨媽笑道:「我隨著老太太也是二十兩。」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們不敢和老太太並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尤氏李紈也笑道:「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賈母忙和李紈道:「你寡婦失業的,那裡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鳳姐忙笑道:「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賬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說著高興,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過後兒又說都是為鳳丫頭花了錢,使個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倍子來暗裡補上,我還做夢呢!」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依你怎麼樣呢?」鳳姐笑道:「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摺受的不受用了。我一個錢也不出,驚動這些人,實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分我替他出了罷。我到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聽了,都說「很是」,賈母方允了。

  鳳姐兒又笑道:「我還有一句話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賈母聽了,呵呵大笑道:「到底是我的鳳丫頭向著我,這說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們又哄了去了!」鳳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哥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一位佔一個罷,派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賈母忙說:「這很公道,就是這樣。」

  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道:「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侄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姑,倒向著別人:這兒媳婦倒成了陌路人,內侄女兒倒成了外侄女兒了!」說的賈母和眾人都大笑起來了。

  賴大的母親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說,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位雖低些,錢卻比他們多。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眾嬤嬤聽了,連忙答應。賈母又道:「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頭叫:「鴛鴦,來,你們也湊幾個人,商議湊了來。」

  鴛鴦答應著,去不多時,帶了平兒、襲人、彩霞等,還有幾個丫頭來,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因問平兒:「你難道不替你主子做生日?還入在這裡頭?」平兒笑道:「我那個私自另外的有了,這是公中的,也該出一分。」賈母笑道:「這才是好孩子。」

  鳳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問一聲兒。盡到他們是理,不然,他們只當小看了他們了。」賈母聽說,忙說:「可是呢。怎麼倒忘了他們?只怕他們不得閒兒,叫一個丫頭問問去。」說著,早有丫頭去了,半日,回來說道:「每位也出二兩。」賈母喜歡道:「拿筆硯來算明,共計多少。」

  尤氏因悄悄的罵鳳姐道:「我把你這沒足夠的小蹄子兒!這麼些婆婆嬸子湊銀子給你做生日,你還不夠?又拉上兩個苦瓠子!」鳳姐也悄悄的笑道:「你少胡說!一會子離了這裡,我才和你算賬!他們兩個為什麼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還別人,不如拘了來,咱們樂。」

  說著,早已合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零。賈母道:「一天戲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請客,酒席又不多,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賈母道:「鳳丫頭說那一班好,就傳那一班。」鳳姐道:「咱們家的班子都聽熟了,倒是花幾個錢,叫一班來聽聽罷。」賈母道:「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越發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兒,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應著。又說了一回話,都知賈母乏了,才漸漸的散出來。

  尤氏等送出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因往鳳姐房裡來,商議怎麼辦生日的話。鳳姐兒道:「你不用問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兒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這麼個阿物兒,也忒行了大運了!我當有什麼事,叫我們去,原來單為這個。出了錢不算,還叫我操心。你怎麼謝我?」鳳姐笑道:「別扯臊!我又沒叫你來,謝你什麼?你怕操心,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個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瞧,把他幸的這個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要流出來了。」二人又說了一回方散。

  次日,將銀子送到寧國府來,尤氏方才起來梳洗,因問:「是誰送過來的?」丫頭們回說:「林媽。」尤氏便命叫了他來。丫頭們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尤氏命他腳踏上坐了,一面忙著梳洗,一面問他:「這一包銀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說:「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湊了先送過來。老太太和太太們的還沒有呢。」

  正說著,丫頭們回說:「那府裡的姨太太打發人送了分子來了。」尤氏笑罵道:「小蹄子們專會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昨兒不過是老太太一時高興,故意兒的學那小家子湊分子,你們就記得了,到了你們嘴裡當正經話說。還不快接進來呢!」丫頭們笑著,忙接銀子進來,一共兩封,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尤氏問:「還少誰的?」林之孝家的道:「還少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的,我們底下姑娘們的。」尤氏道:「還有你們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過去,這銀子都從二奶奶手裡發,一共都有了。」

  說著,尤氏梳洗了,命人伺候車輛。一時來至榮府,先來見鳳姐,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問:「都齊了麼?」鳳姐笑道:「都有了。快拿去罷,丟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當面點一點。」說著,果然按數一點,只沒有李紈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說你鬧鬼呢!怎麼你大嫂子的沒有?」鳳姐笑道:「那麼些還不夠?就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找給你。」尤氏道:「昨兒你在人跟前做情,今兒又來和我賴,這我可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鳳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怨。」尤氏笑道:「只這一分兒不給也罷了。要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本來依你麼?」說著,把平兒的一分也拿出來,說道:「平兒,來,把你的收了去,等不夠了,我替你添上。」平兒會意,笑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下了,再賞我一樣。」尤氏笑道:「只許你主子作弊,就不許我作情嗎?」平兒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著你主子這麼細緻,弄這些錢,那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一面說著,一面又往賈母處來。先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話,便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只聽鴛鴦的主意行事,何以討賈母喜歡。二人計議妥當。尤氏臨走時,也把鴛鴦的二兩銀子還他,說:「這還使不了呢。」說著,一徑出來,又至王夫人跟前說了一回話。因王夫人進了佛堂,把彩雲的一分也還了他。鳳姐兒不在跟前,一時,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他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你們可憐見的,那裡有這些閒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收了。

  轉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的女先兒全有,都打點著取樂玩耍。李紈又向眾姐妹道:「今兒是正經社日,可別忘了。寶玉也不來,想必他不知,又貪住什麼玩意兒,把這事又忘了。」說著,便命丫頭:「去瞧做什麼呢,快請了來。」丫頭去了半日,回說:「花大姐姐說,今兒一早就出門去了。」眾人聽了,都詫異,說:「再沒有出門之理。這丫頭胡塗!」因又命翠墨去。一時,翠墨回來說:「可不真出門了。說有個朋友死了,出去探喪去了。」探春道:「斷然沒有的事。憑他什麼,再沒有今日出門之理。你叫襲人來,我問他。」

  剛說著,只見襲人走來。李紈等都說道:「今兒憑他有什麼事也不該出門。頭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麼高興,兩府上下都湊熱鬧兒,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襲人嘆道:「昨兒晚上就說了:今兒一早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裡去,就趕著回來。勸他別去,他必不依。今兒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靜王府裡要緊的什麼人沒了也未可知。」李紈等道:「若果如此,也該去走走,只是也該回來了。」說著,大家又商議:「咱們只管作詩,等他來罰他。」剛說著,只見賈母已打發人來請,便都往前頭去了。襲人回明寶玉的事,賈母不樂,便命人接去。

  原來寶玉心裡有件心事,於頭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門,備兩匹馬在後門口等著,不用別人跟著。說給李貴,我往北府裡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攔住不用找,只說北府裡留下了,橫豎就來的。」焙茗也摸不著頭腦,只得依言說了。今兒一早,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後門等著。

  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蹭下去了。焙茗也只得跨上馬,加鞭趕上,在後面忙問:「往那裡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裡去的?」焙茗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什麼玩的。」寶玉聽說,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說著,越發加了兩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焙茗越發不得主意,只得緊緊的跟著。

  一氣跑了七八里路出來,人煙漸漸稀少,寶玉方勒住馬,回頭問焙茗道:「這裡可有賣香的?」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樣?」寶玉想道:「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芸、降三樣。」焙茗笑道:「這三樣可難得。」寶玉為難。焙茗見他為難,因問道:「要香做什麼使?我見二爺時常帶的小荷包兒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寶玉,便回手--衣襟上掛著個荷包--摸了一摸,竟有兩星沉速,心內喜歡,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親身帶的倒比買的又好些。於是又問爐炭,焙茗道:「這可罷了,荒郊野外,那裡有?--既用這些,何不早說?帶了來豈不便宜?」寶玉道:「胡塗東西!要可以帶了來,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

  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個主意,不知二爺心下如何?我想來二爺不止用這個,只怕還要用別的。這也不是事。如今我們索性往前再走二里,就是水仙庵了。」寶玉聽了,忙問:「水仙庵就在這裡?更好了!我們就去。」說著,就加鞭前行,一面回頭向焙茗道:「這水仙庵的姑子長往咱們家去,這一去到那裡,和他借香爐使使,他自然是肯的。」焙茗道:「別說是咱們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認識的廟裡,和他借,他也不敢駁回。--只是一件:我常見二爺是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寶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比如這水仙庵裡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並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說著,早已來至門前。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忙上來問好,命老道來接馬。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只管賞鑑。雖是泥塑的,卻真有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荷出綠波,日映朝霞」的姿態。寶玉不覺滴下淚來。

  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他借香爐燒香。那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備了來。寶玉道:「一概不用,單用個香爐。」便命焙茗捧著爐,出至後園中,揀一塊乾淨地方兒,竟揀不出。焙茗道:「那井臺上如何?」

  寶玉點頭,一齊來至井臺上,將爐放下。焙茗站過一旁。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應,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祝道:「我焙茗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的心事,難出口,我替二爺祝讚你,你若有靈有聖,我們二爺這樣想著你,你也時常來望候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玩耍,豈不兩下里都有趣了?」說畢,又磕了幾個頭,才爬起來。

  寶玉聽他沒說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別胡說,看人聽見笑話!」焙茗起來,收過香爐,和寶玉走著,因道:「我已經合姑子說了,二爺還沒用飯,叫他收拾了些東西,二爺勉強吃些。我知道今兒裡頭大排筵宴,熱鬧非常,二爺為此,才躲了來的。橫豎在這裡清淨一天,也就盡樂了。要不吃東西,斷使不得。」寶玉道:「戲酒不吃,這隨便的吃些也不妨。」焙茗道:「這才是。還有一說:咱們來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些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這麼著,就是家去聽戲喝酒,也並不是爺有意,原是陪著父母盡個孝道兒。要單為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才受祭的陰魂兒也不安哪。二爺想我這話怎麼樣?」寶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只你一個跟了我出來,回來你怕擔不是,所以拿這大題目來勸我。我才來了,不過為盡個禮再去吃酒看戲,並沒說一日不進城。這已經完了心願,趕著進城,大家放心就是了。」焙茗道:「這更好。」

  說著,二人來至禪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好素菜。寶玉胡亂吃了些,焙茗也吃了。二人便上馬,仍回舊路。焙茗在後面,只囑咐:「二爺好生騎著。這馬總沒大騎,手提緊著些兒。」一面說著,早已進了城,仍從後門進去,忙忙來至怡紅院中。襲人等都不在屋裡,只有幾個老婆子看屋子,見他來了,都喜的眉開眼笑,道:「阿彌陀佛,可來了!沒把花姑娘急瘋了呢!上頭正坐席呢,二爺快去罷。」寶玉聽說,忙將素衣脫了,自己找了顏色吉服換上,便問道:「都在什麼地方坐席呢?」老婆子們回道:「在新蓋的大花廳上呢。」

  寶玉聽了,一徑往花廳上來,耳內早隱隱聞得蕭管歌吹之聲。剛到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簷下垂淚,一見寶玉來了,便長出了一口氣,咂著嘴兒說道:「噯!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可就都反了。」寶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裡去了?」玉釧兒把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淚。寶玉只得怏怏的進去了,到了花廳上,見了賈母王夫人等。眾人真如得了鳳凰一般。

  賈母先問道:「你往那裡去了,這早晚才來?還不給你姐姐行禮去呢。」因笑著又向鳳姐兒道:「你兄弟不知好歹。就有要緊的事,怎麼也不說一聲兒,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兒再這樣,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訴他打你。」鳳姐兒笑著道:「行禮倒是小事。寶兄弟,明兒斷不可不言語一聲兒,也不傳人跟著,就出去。街上車馬多,頭一件叫人不放心。再也不像咱們這樣人家出門的規矩。」

  這裡賈母又罵跟的人:「為什麼都聽他的話,說往那裡去就去了,也不回一聲兒!」一面又問他:「到底往那裡去了?可吃了什麼沒有?唬著了沒有?」寶玉只回說:「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沒了,今日給他道惱去。我見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他就回來,所以多等了會子。」賈母道:「以後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寶玉連忙答應著。賈母又要打跟的人,眾人又勸道:「老太太也不必生氣了,他已經答應不敢了。況且回來又沒事,大家該放心樂一會子。」

  賈母先不放心,自然著急發狠;今見寶玉回來,喜且有餘,那裡還恨?也就不提了。還怕他不受用,或者別處沒吃飯,路上著了驚恐,反又百般的哄他。襲人早已過來伏侍,大家仍舊聽戲。

  當日演的是《荊釵記》,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罵的。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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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同眾人看演《荊釵記》,黛玉因看到《男祭》這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做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寶玉聽了卻又發起呆來。

  且說賈母心想今日不比往日,定要教鳳姐痛樂一日。本自己懶怠坐席,只在裡間屋裡榻上歪著,和薛姨媽看戲,隨心愛吃的揀幾樣放在小几上,隨意吃著說話兒。將自己兩桌席面,賞那沒有席面的大小丫頭並那應著差的婦人等,命他們在窗外廊簷下,也只管坐著,隨意吃喝,不必拘禮。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著。外面几席是他們姐妹們坐。賈母不時吩咐尤氏等:「讓鳳丫頭坐上面,你們好生替我待東,難為他一年到頭辛苦。」尤氏答應了,又笑回道:「他說坐不慣首席,坐在上頭,橫不是豎不是的,酒也不肯喝。」賈母聽了。笑道:「你不會,等我親自讓他去。」鳳姐兒忙也進來笑說:「老祖宗別信他們的話,我喝了好幾鍾了。」賈母笑著,命尤氏等:「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們都輪流敬他。他再不吃,我當真的就親自去了。」尤氏聽說,忙笑著,又拉他出來坐下,命人拿了臺盞,斟了酒,笑道:「一年到頭,難為你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麼疼你的,親自斟酒。我的乖乖!你在我手裡喝一口罷。」鳳姐兒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罷: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的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兩鍾子罷。」

  鳳姐兒見推不過,只得喝了兩鍾。接著眾姐妹也來,鳳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了兩口。賴嬤嬤見賈母尚且這等高興,也少不得來湊趣兒,領著些嬤嬤們也來敬酒。鳳姐兒也難推脫,只得喝了兩口。鴛鴦等也都來敬。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鴛鴦笑道:「真個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著這些人,倒做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說著,真個回去了。鳳姐兒忙忙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乾。鴛鴦方笑了散去,然後又入席。

  鳳姐兒自覺酒沉了,心裡突突的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見那耍百戲的上來,便和尤氏說:「預備賞錢,我要洗洗臉去。」尤氏點頭。鳳姐兒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門後簷下走來。平兒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便扶著他。才至穿廊下,只見他屋裡的一個小丫頭子。正在那裡站著,見他兩個來了,回身就跑。鳳姐兒便疑心,忙叫那丫頭先只裝聽不見,無奈後面連聲兒叫,也只得回來。

  鳳姐兒越發起了疑心,忙和平兒進了穿廊,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槅扇開了。鳳姐坐在當院子的臺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下,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眼睛裡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

  那小丫頭子已經嚇的魂飛魄散,哭著,只管碰頭求饒。鳳姐兒問道:「我又不是鬼,你見了我,不識規矩站住,怎麼倒往前跑?」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奶奶來,我又惦記著屋裡沒人,才跑來著。」鳳姐兒道:「屋裡既沒人,誰叫你又來的?你就沒看見,我和平兒在後頭扯著脖子,叫了你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你聾了嗎?你還和我強嘴!」說著,揚手一巴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子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鳳姐便說:「你再打著問他跑什麼!他再不說,把嘴撕爛了他的!」

  那小丫頭子先還強嘴,後來聽見鳳姐兒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裡,打發我來這裡瞧著奶奶,要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兒去呢。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了!」鳳姐兒見話裡有文章,便又問道:「叫你瞧著我做什麼?難道不叫我家去嗎?必有別的原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後疼你。你要不實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說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嚇的那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平兒一旁勸,一面催他,叫他快說。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來了就開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支簪子,兩疋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他進來。他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屋裡來了。二爺叫我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軟,忙立起身來,一徑來家。剛至院門,只見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兒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發的跑出來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鳳姐道:「告訴我什麼?」那丫頭便說:「二爺在家……」這般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你早做什麼了?這會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乾淨兒!」說著,揚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躡腳兒走了。

  鳳姐來至窗前,往裡聽時,只聽裡頭說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他死了,再娶一個,也這麼著,又怎麼樣呢?」那個又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說。我命裡怎麼就該犯了夜叉星!」

  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他們都贊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裡自然也有怨言了。那酒越發湧上來了,也並不忖度,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子,一腳踢開了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就撕打。又怕賈璉走了,堵著門,站著罵道:「好娼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娼婦們,一條藤兒,多嫌著我!外面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了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乾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麼!」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

  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不曾做的機密。一見鳳姐來了,早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兒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的;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裡說話,為什麼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

  這裡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裡,叫道:「他們一條藤兒害我,被我聽見,倒都唬起我來!你來勒死我罷!」賈璉氣的牆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乾淨!」

  正鬧的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麼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撂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此時戲已散了。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裡,只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問:「怎麼了?」鳳姐兒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只當是有客來了,唬的我不敢進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我原生了氣,又不敢和他吵,打了平兒兩下子,問他為什麼害我。他臊了,就要殺我。」賈母聽了,都信以為真,說:「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

  一語未完,只見賈璉拿著劍趕來,後面許多人趕。賈璉明仗著賈母素昔疼他們,連母親嬸孃也無礙,故逞強鬧了來。邢夫人王夫人見了,氣的忙攔住罵道:「這下流東西!你越發反了!老太太在這裡呢!」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他,他才敢這麼著。連我也罵起來了!」

  邢夫人氣的奪下劍來,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賈璉撒嬌撒痴,涎言涎語的,還只管亂說。賈母氣的說道:「我知道我們你放不到眼裡!--叫人把他老子叫了來,看他去不去!」賈璉聽見這話,方趔趄著腳兒出去了。賭氣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

  這裡邢夫人王夫人也說鳳姐。賈母道:「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的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麼過。--這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喝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了!」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又道:「你放心,明兒我叫你女婿替你賠不是,你今兒別過去臊著他。」因又罵:「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麼背地裡這麼壞!」尤氏等笑道:「平兒沒有不是,是鳳丫頭拿著人家出氣。兩口子生氣,都拿著平兒煞性子,平兒委屈的什麼兒似的,老太太還罵人家!」賈母道:「這就是了。我說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魘道的。--既這麼著,可憐見的,白受他的氣。」因叫琥珀來:「你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兒我叫他主子來替他賠不是。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

  原來平兒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平兒哭的哽咽難言,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你們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是假的了。」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

  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寶玉便讓了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你,我就不好讓的了。」平兒也陪笑說:「多謝。」因又說道:「好好兒的從那裡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平兒道:「二奶奶倒沒說的,只是那娼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兒!還有我們那胡塗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屈,禁不住淚流下來。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個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一面說,一面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水,燒熨斗來。

  平兒素昔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認為恨事。平兒如今見他這般,心中暗暗的敁敪,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忙來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的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

  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妝臺前將一個宣窯磁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說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對上料制的。」

  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面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澤,不像別的粉澀滯。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一張,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鋪子裡賣的胭脂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脣上,足夠了,用一點水化開,抹在手心裡就夠拍臉的了。」

  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開的一支並蒂秋蕙,用竹剪刀鉸下來,替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去了。

  寶玉因自來從不曾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以為恨。今日是金釧兒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後來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復又起身,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乾,便拿熨斗熨了迭好;見他的絹子忘了去,上面猶有淚痕,又擱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回,也往稻香村來,說了回閒話兒,掌燈後方散。

  平兒就在李紈處歇了一夜。鳳姐只跟著賈母睡。賈璉晚間歸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亂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後悔不來。邢夫人惦記著昨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賈璉只得忍愧前來,在賈母面前跪下。賈母問他:「怎麼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驚了老太太的駕,今兒來領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屍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的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他的命!--這會子怎麼樣?」

  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辯,只認不是。賈母又道:「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為這起娼婦打老婆,又打屋裡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裡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兒,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頭!」

  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想畢,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他最有禮的,再不會衝撞人。他日後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兒作了一個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別生氣了。」滿屋裡的人都笑了。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鳳姐兒和賈璉安慰平兒。賈璉見了平兒,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你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也作了一個揖。引的賈母笑了,鳳姐兒也笑了。

  賈母又命鳳姐來安慰平兒。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兒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的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聽了旁人的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見他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伏侍了奶奶這麼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淚來了。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話,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柺棍子給他一頓!」

  三個人從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鳳姐兒見無人,方說道:「我怎麼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娼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混賬女人也不及了,我還有什麼臉過這個日子!」說著,又哭了。賈璉道:「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嘮叨,難道你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兒無言可對,平兒嗤的一聲又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沒法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媳婦來回話:「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兒都吃了一驚。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一時,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悄回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孃家的親戚要告呢。」鳳姐兒冷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眾人勸了會子,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鳳姐兒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他!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鎮唬他,只管叫他告!他告不成,我還問他個『以屍詐訛』呢!」林之孝家的正在為難,見賈璉和他使眼色兒,心下明白,便出來等著。賈璉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麼樣。」鳳姐兒道:「不許給他錢!」

  賈璉一徑出來,和林之孝來商議,著人去做好做歹,許了二百兩傳送才罷。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坊官等說了,將番役仵作人等叫幾名來,幫著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縱要復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氣吞聲罷了。

  賈璉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銀子入在流水賬上,分別添補,開消過去。又體已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不在話下。

  裡面鳳姐心中雖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論。因屋裡無人,便和平兒笑道:「我昨兒多喝了一口酒,你別埋怨。打了那裡?我瞧瞧。」平兒聽了,眼圈兒一紅,連忙忍住了,說道:「也沒打著。」只聽得外面說:「奶奶姑娘們都進來了。」

  要知後來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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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鳳姐兒正撫卹平兒,忽見眾姐妹進來,忙讓了坐,平兒斟上茶來。鳳姐兒笑道:「今兒來的這些人,倒像下帖子請了來的。」探春先笑道:「我們有兩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還夾著老太太的話。」鳳姐兒笑道:「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所以就亂了例了。我想必得你去做個監社御史,鐵面無私才好。再四妹妹為畫園子,用的東西,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說:『只怕後頭樓底下還有先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鳳姐兒笑道:「我又不會做什麼溼咧乾的,叫我吃東西去倒會。」探春笑道:「你不會做,也不用你做;你只監察著我們裡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麼罰他就是了。」鳳姐兒笑道:「你們別哄我,我早猜著了。那裡是請我做監察御史?分明叫了我去做個進錢的銅商罷咧。你們弄什麼社,必是要輪流著做東道兒。你們的錢不夠花,想出這個法子來,勾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不是?」說的眾人都笑道:「你猜著了。」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

  鳳姐笑道:「虧了你是個大嫂子呢!姑娘們原是叫你帶著唸書,學規矩,學針線哪。這會子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裡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有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來陪著他們玩玩兒,有幾年呢?他們明兒出了門子,難道你還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挑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個河落海乾,我還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說了兩車無賴的話。真真泥腿光棍,專會打細算盤,分金掰兩的!你這個東西,虧了還託生在詩書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這麼出了嫁,還是這麼著;要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麼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替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不平。你今兒倒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還不要呢!你們兩個,很該換一個過兒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

  鳳姐忙笑道:「哦!我知道了!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竟是為平兒報仇來了。我竟不知道平兒有你這麼位仗腰子的人,想來就像有鬼拉著我的手似的,從今我也不敢打他了。--平姑娘,過來,我當著你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說著,眾人都笑了。

  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我說必要給你爭爭氣才罷!」平兒笑道:「雖是奶奶們取笑兒,我可禁不起呢。」李紈道:「什麼禁的起禁不起,有我呢!快拿鑰匙,叫你主子開門找東西去罷。」鳳姐兒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去園子裡去。才要把這米賬合他們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麼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走。還有你們年下添補的衣裳,打點給人做去呢。」李紈笑道:「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了這些姑娘們鬧我。」鳳姐兒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麼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全身子,檢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倒反逼起我的命來了。況且誤了別人年下的衣裳無礙,他姐兒們的要誤了,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閒事,連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累你呀。」李紈笑道:「你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他會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到底管不管?」鳳姐兒笑道:「這是什麼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我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麼?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兒。我又不會作詩作文的,只不過是個大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愁著你們還不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

  鳳姐兒道:「過會子我開了樓房,所有這些東西,叫人搬出來,你們瞧。要使得,留著使;要少什麼,照你們的單子,我叫人趕著買去就是了。畫絹我就裁出來。那圖樣沒有在老太太那裡,那邊珍大爺收著呢。說給你們,省了碰釘子去。我去打發人取了來,一併叫人連絹交給相公們礬去,好不好呢?」李紈點頭笑道:「這難為你。果然這麼著還罷了。--那麼著,咱們家去罷。等著他不送了去,再來鬧他。」說著,便帶了他姐妹們就走。

  鳳姐兒道:「這些事,再沒別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李紈聽了,忙回身笑道:「正為寶玉來,倒忘了他。頭一社是他誤了。我們臉軟,你說該怎麼罰他?」鳳姐想了想,說道:「沒別的法子,只叫他把你們各人屋子裡的地,罰他掃一遍就完了。」眾人都笑道:「這話不差。」

  說著,才要回去,只見一個小丫頭扶著賴嬤嬤進來。鳳姐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下。」又都向他道喜。賴嬤嬤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要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這喜打那裡來呢?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賞東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李紈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賴嬤嬤嘆道:「我那裡管他們?由他們去罷!前兒在家裡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小子,別說你是官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孃胎胞兒,主子的恩典,放你出來:上託著主子的洪福,下託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寫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你那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來你這個東西!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照樣打出你這麼個銀人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飢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如今樂了十年,不知怎麼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選出來了。縣官雖小,事情卻大,作那一處的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紈鳳姐兒都笑道:「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好。先那幾年,還進來了兩次,這有好幾年沒來了,年下生日,只見他的名字就罷了。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老太太那院裡,見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倒越發的威武了,比先時也胖了。他這一得了官,正該你樂呢,反倒愁起這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的父母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閒時坐個轎子進來,和老太太鬥鬥牌,說說話兒,誰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樓房廈廳,誰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兒斟上茶來,賴嬤嬤忙站起來,道:「姑娘,不管叫那孩子倒來罷了,又生受你。」說著,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這小孩子們,全要管的嚴。饒這麼嚴,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們淘氣;不知道的,人家就說仗著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恨的我沒法兒,常把他老子叫了來罵一頓,才好些。」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就護在頭裡。當日老爺小時,你爺爺那個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還有那邊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裡你珍大哥哥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麼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裡看著,耳朵裡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只是著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侄兒怎麼怨的不怕他。你心裡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裡不好意思,心裡不知怎麼罵我呢。」

  說著,只見賴大家的來了。接著周瑞家的張材家的都進來回事情。鳳姐兒笑道:「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來的,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聽了,笑道:「可是我胡塗了:正經說的都沒說,且說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因為我們小子選出來了,眾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家裡擺個酒。我想擺一日酒,請這個不請那個,也不是;又想了一想,託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這麼榮耀光彩,就傾了家,我也願意的:因此,吩咐了他老子,連擺三日酒。頭一日在我們破花園子裡擺几席酒,一臺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日悶;外頭大廳上一臺戲,几席酒,請老爺們爺們增增光。第二日再請親友。第三日再把我們兩府裡的伴兒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託著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輝。」李紈鳳姐兒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只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定不得。」賴大家的忙道:「擇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鳳姐兒笑道:「別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可沒有賀禮,也不知道放賞,吃了一走兒,可別笑話。」賴大家的笑道:「奶奶說那裡話?奶奶一喜歡,賞我們三二萬銀子,那就有了。」

  賴嬤嬤笑道:「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臉還好。」說畢,叮嚀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麼不是,攆了他不用?」鳳姐兒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兒呢。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裡不許收留他兒子,叫他各人去罷。」

  賴大家的只得答應著。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麼事?說給我評評。」鳳姐兒道:「前兒我的生日,裡頭還沒喝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孃那邊送了禮來,他不在外頭張羅,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帶領小麼兒們往裡端。小麼兒們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我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還不攆了做什麼?」賴嬤嬤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叫他改過就是了;攆出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的臉上不好看。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了,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麼著,明兒叫了他來,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喝酒。」

  賴大家的答應了。周瑞家的才磕頭起來,又要給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然後三人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

  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寶釵等選了一回。各色東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將那一半開了單子,給鳳姐去照樣置買。不必細說。

  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那邊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都往那裡來閒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

  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王夫人處兩次省候,不免又承歡陪坐;閒時園中姐妹處,也要不時閒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閒,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後,必犯舊疾。今秋又遇著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姐妹來說些閒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姣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疏忽,也都不責他。

  這日,寶釵來望他,因說起這病症來。寶釵道:「這裡走的幾個大夫,雖都還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手的人來瞧一礁,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麼?也不是個常法兒。」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時候,我是怎麼個形景兒就可知了。」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以強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漱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蔘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養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吊子熬出粥來,要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這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那些底下老婆子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眈耽,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寶釵道:「這麼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親戚的情分,白住在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那裡。」

  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把你當個正經人,才把心裡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燕窩我們家裡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是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麼放在嘴裡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這會子只怕你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霢霢,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為《秋窗風雨夕》。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助秋風雨來何速?

  驚破秋窗秋夢續。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霢霢復颼颼,

  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溼。

  吟罷擱筆,方要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盡,只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道:「那裡來的這麼個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吃了藥了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著燈兒,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

  黛玉看他脫了蓑衣,裡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繫著綠汗巾子,膝上露出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的?也倒乾淨些呀。」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簷下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閒常下雨時,在家裡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上頭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個圈子。下雪時,男女都帶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那漁婆兒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來這話恰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了,後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覺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記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請去罷,明日再來。」

  寶玉聽了,回手向懷內掏出一個核桃大的金錶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攪的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你想什麼吃,你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裡想著了,明日一早告訴你。你聽,雨越發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沒有?」兩個婆子答應:「有,在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笑道:「這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

  黛玉聽說,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下來,命點一枝小蠟兒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裡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麼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呢,是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叫他們前頭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裡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裡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

  寶玉聽了,隨過來接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拿著羊角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給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他的肩,一徑去了。

  就有蘅蕪院兩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我們姑娘說:姑娘先吃著,完了再送來。」黛玉回說:「費心。」命他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賭兩場了。」一個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沾了光了。橫豎每夜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又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兒了。」

  黛玉聽了,笑道:「難為你們。誤了你們的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們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那兩個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了頭,出外面接了錢,打傘去了。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寶玉與我素昔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方漸漸的睡熟了。

  暫且無話。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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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

  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為別的,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託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屋裡的鴛鴦,要他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是常有的事,就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辦這件事麼?」鳳姐兒聽了,忙陪笑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那裡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閒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什麼左一個右一個的放在屋裡?頭宗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二則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聽,很喜歡咱們老爺麼?這會子躲還怕躲不及,這不是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嗎?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太太勸勸才是。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鬍子蒼白了又做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做屋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是不知老爺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鬧起來!」

  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只知奉承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一經他的手,便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如今又聽說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子,勸也不中用了,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那裡信的?--我竟是個傻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這麼著。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能知道。」

  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就死了。我心裡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要是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兒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氣性的丫頭,雖如此說,保不嚴他願意不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后過去,他要依了,便沒的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風聲,叫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才我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裳。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孃兒兩個坐車過來。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要跟了去,老太太要問起我過來做什麼,那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兒,便出來,假託往王夫人屋裡去。從後屋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門前過,只見鴛鴦正坐在那裡做針線,見了邢夫人,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一面說,一面便過來接他手內的針線道:「我看看你扎的花兒。」看了一看,又道:「越發好了。」遂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他穿著半新的藕色綾襖,青緞掐牙坎肩兒,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瘢。

  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的。」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滿府裡要挑個家生女兒,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常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做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裡。你比不得外頭新買了來的,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你作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誰知竟叫老爺看中了!你如今這一來,可遂了你素日心高志大的願了,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說道:「這有什麼臊的?又不用你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鴛鴦只低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還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看主子奶奶不做,倒願意做丫頭?三年兩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裡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了機會,後悔就遲了。」

  鴛鴦只管低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麼個爽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稔起來?有什麼不稱心的地方兒,只管說,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呢?這也是理。等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屋裡來。

  鳳姐兒早換了衣裳,因屋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來,未必妥當。平常我們揹著人說起話來,聽他那個主意,未必肯。也只說著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量。依了還猶可,要是不依,白討個沒趣兒,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些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走了,你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園子裡來。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到鳳姐房裡商議去了,還必定有人來問他,不如躲了這裡。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便往園子裡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

  平兒見鴛鴦滿臉惱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都告訴了他。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我只想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做?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我心裡卻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先放在你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證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說話,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覺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後找尋,不是別人,卻是襲人,笑著走出來,問:「什麼事情?也告訴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了。襲人聽了,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下作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兒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兒。」鴛鴦道:「什麼法兒?」平兒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兩個都不願意,依我說,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就說把你已經許了寶二爺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道:「兩個壞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做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饒不管,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以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麼遂心如意的。你們且收著些兒罷,別忒樂過了頭兒!」

  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兒呢?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平兒襲人笑道:「真個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已經這麼著,臊會子怎麼樣?你們不信,只管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著;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你是這裡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只單在這裡。」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喝水強按頭』嗎?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他們當時找不著你的爹孃,一定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裡沒有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只說:「姑娘們請坐。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說:「什麼話?這麼忙!我們這裡猜謎兒呢,等猜了再去罷。」鴛鴦道:「什麼話?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裡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罵道:「你快夾著你那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又是什麼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的丫頭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爺;我要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一面罵,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他。

  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犯不著拉三扯四的。俗語說的好:『當著矮人,別說矮話。』姑娘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麼過的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說這話。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拉三扯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孃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由他罵去,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調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的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裡藏著做什麼?我們竟沒有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裡看我們寶二爺去了。誰知遲了一步,說是家去了,我疑惑怎麼沒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裡來了。我一閃,你也沒有見。後來他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還沒見我呢!」三人嚇了一跳,回身一看,你道是誰?卻是寶玉。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裡來著?」寶玉笑道:「我打四妹妹那裡出來,迎頭看見你走了來,我想來必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來了,哄你。看你揚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又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裡好笑。等著你到了跟前,嚇你一跳。後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兒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們兩個,我就遶到你身後頭。你出去,我也躲在你躲的那裡了。」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後找找去罷。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有了。」

  鴛鴦已知這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屋裡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吃茶,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將方才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著實替鴛鴦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親。鳳姐因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來。他哥哥文翔現在是老太太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

  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的媳婦來細細說給他。那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披鴛鴦搶白了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說:「襲人也幫著搶白我,說了我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麼大造化。」邢夫人聽了,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他們如何知道呢?」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把他打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麼來著?」金家的道:「平姑娘倒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著。」

  鳳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來,「告訴我家來了,太太也在這裡,叫他快著來。」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什麼事情?」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上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著,人事不知,叫來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混賬!沒天理的囚攘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唬的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著。

  一時,金文翔來了,小麼兒們直帶人二門裡去,隔了四五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才過來。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才明白。

  且說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叫他家去。鴛鴦意欲不去,只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給他,又許他怎麼體面,又怎麼當家做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回去回覆賈赦。賈赦惱起來,因說道:「我說給你,叫你女人和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後誰敢收他?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了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明兒我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們的腦袋!」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我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盡。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看見,忙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他嫂子怎麼說,今兒他哥哥又怎麼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要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裡頭長疔!」原來這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手開啟頭髮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

  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這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妹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

  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不像我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了他!」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母親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來,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起他來,說:「快起來!斷乎使不得!難道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鳳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和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個不是.」鳳姐道:「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我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麼著,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託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咧。」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丫頭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出去。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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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王夫人聽見邢夫人來了,連忙迎著出去。邢夫人猶不知賈母已知鴛鴦之事,正還又來打聽資訊,進了院門,早有幾個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才知道。待要回去,裡面已知,又見王夫人接出來了,少不得進來,先與賈母請安。賈母一聲兒不言語。自己也覺得愧悔。鳳姐兒早指一事迴避了。鴛鴦也自回房去生氣。薛姨媽王夫人等恐礙著邢夫人的臉面,也都漸漸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的,只是這賢惠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怕他使性子?我聽見你還由著你老爺的那性子鬧。」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兒。」

  賈母道:「他逼著你殺人,你也殺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的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鈀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自己減了。他們兩個就有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他還想著一點子。該要的,他就要了來;該添什麼,他就趁空兒告訴他們添了。鴛鴦再不這麼著,孃兒兩個,裡頭外頭,大的小的,那裡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他們要東要西去?我這屋裡,有的沒有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他二則也還投主子的緣法,他也並不指著我和那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麼個人,就是媳婦孫子媳婦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你們又弄什麼人來我使?你們就弄他那麼個真珠兒似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就是;要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幾年,就和他日夜伏侍我,盡了孝的一樣。你來的也巧,就去說,更妥當了。」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你姑娘們來。才高興說個話兒,怎麼又都散了?」

  丫頭忙答應找去了。眾人趕忙的又來。只有薛姨媽向那丫鬟道:「我才來了,又做什麼去?你就說我睡了。」那丫頭道:「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只當疼我們罷!你老人家怕走,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媽笑道:「小鬼頭兒!你怕什麼?不過罵幾句就完了。」說著,只得和這小丫頭子走來。賈母忙讓坐,又笑道:「咱們鬥牌罷。姨太太的牌也生了,咱們一處坐著,別叫鳳丫頭混了我們去。」薛姨媽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著些兒。就是咱們孃兒四個鬥呢,還是添一兩個人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個人?」鳳姐兒道:「再添一個人熱鬧些。」賈母道:「叫鴛鴦來。叫他在這下手裡坐著。姨太太的眼花了,咱們兩個的牌都叫他看著些兒。」鳳姐笑了一聲,向探春道:「你們知書識字的,倒不學算命?」探春道:「這又奇了,這會子你不打點精神,贏老太太幾個錢,又想算命?」鳳姐兒道:「我正要算算今兒該輸多少,我還想贏呢!你瞧瞧,場兒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說的賈母薛姨媽都笑起來。

  一時,鴛鴦來了,便坐在賈母下首。鴛鴦之下便是鳳姐兒。鋪下紅氈,洗牌告麼,五人起牌。鬥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號兒與鳳姐兒。鳳姐兒正該發牌,便故意躊躇了半晌,笑道:「我這一張牌定在姨媽手裡扣著呢,我若不發這一張牌,再頂不下來的。」薛姨媽道:「我手裡並沒有你的牌。」鳳姐兒道:「我回來是要查的。」薛姨媽道:「你只管查。你且發下來,我瞧瞧是張什麼。」鳳姐兒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滿了。」鳳姐聽了,忙笑道:「我發錯了!」賈母笑的已擲下牌來,說:「你敢拿回去!誰叫你錯的不成?」鳳姐兒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這是自己發的,也怨不得人了!」賈母笑道:「可是你自己打著你那嘴,問著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氣愛贏錢,原是個彩頭兒。」薛姨媽笑道:「我們可不是這樣想?那裡有那樣胡塗人,說老太太愛錢呢?」

  鳳姐兒正數著錢,聽了這話,忙又把錢穿上了,向眾人笑道:「夠了我的了!竟不為贏錢,單為贏彩頭兒。我到底小氣,輸了就穿錢,快收起來罷。」賈母規矩是鴛鴦代洗牌的,便和薛姨媽說笑。不見鴛鴦動手,賈母道:「你怎麼惱了,連牌也不替我洗?」鴛鴦拿起牌來笑道:「奶奶不給錢麼?」賈母道:「他不給錢,那是他交運了!」便命小丫頭子把他那一吊錢都拿過來。小丫頭子真就拿了,擱在賈母旁邊。鳳姐兒笑道:「賞我罷!數兒給就是了。」薛姨媽笑道:「果然鳳姐兒小氣,不過玩兒罷了。」

  鳳姐兒聽說,便站起來,拉住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箱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裡頭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兒叫他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話未說完,引的賈母眾人笑個不住。正說著,偏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去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裡的錢費事。」賈母笑的手裡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快撕他的嘴!」

  平兒依言放下錢,也笑了一回,方回來。至院門前,遇見賈璉問他:「太太在那裡呢?老爺叫我請過去呢。」平兒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站了這半日,還沒動呢。趁早兒丟開手罷。老太太生了半日氣,這會子,虧二奶奶湊了半日的趣兒才略好了些。」賈璉道:「我過去,只說討老太太示下,十四往賴大家去不去,好預備轎子。又請了太太,又湊了趣兒,豈不好呢?」平兒笑道:「依我說,你竟別過去罷。閤家子,連太太寶玉都有了不是,這會子你又填限去了。」賈璉道:「已經完了,難道還找補不成?況且與我又無干。二則老爺親自吩咐我請太太去,這會子我打發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沒好氣呢,指著這個,拿我出氣罷。」說著,就走。

  平兒見他說的有理,也就跟了賈璉過來。到了堂屋裡,便把腳步放輕了,往裡間探頭,只見邢夫人站在那裡。鳳姐兒眼尖,先瞧見了,便使眼色兒,不命他進來;又使眼色與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來放在賈母跟前。賈母一回身,賈璉不防,便沒躲過。賈母便問:「外頭是誰?倒像個小子一伸頭的似的。」鳳姐兒忙起身說:「我也恍惚看見有一個人影兒。」一面說,一面起身出來。

  賈璉忙進去,陪笑道:「打聽老太太十四可出門,好預備轎子。」賈母道:「既這麼樣,怎麼不進來,又做神做鬼的?」賈璉陪笑道:「見老太太玩牌,不敢驚動,不過叫媳婦出來問問。」賈母道:「就忙到這一時?等他家去,你問他,多少問不得?那一遭兒你這麼小心來?這又不知是來做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做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嚇我一跳!什麼好下流種子!你媳婦和我玩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說著,眾人都笑了。

  鴛鴦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去。」賈母也笑道:「可不?我那裡記得什麼『抱著揹著』的?提起這些事來,不由我不生氣!我進了這門子,做重孫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個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從沒經過這些事!還不離了我這裡呢!」賈璉一聲兒不敢說,忙退出來。平兒在窗外站著,悄悄的笑道:「我說你不聽,到底碰在網裡了!」

  正說著,只見邢夫人也出來。賈璉道:「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擱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這沒孝心的種子!人家還替老子死呢,白說了幾句,你就抱怨天抱怨地了。你還不好好的呢!這幾日生氣,仔細他搥你!」賈璉道:「太太快過去罷,叫我來請了好半日了。」說著,送他母親出來,過那邊去。

  邢夫人將方才的話只略說了幾句,賈赦無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且不敢見賈母,只打發邢夫人及賈璉每日過去請安。只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久費了五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裡。不在話下。

  這裡鬥了半日牌,吃晚飯才罷。此一二日間無話。

  轉眼到了十四,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媽及寶玉姐妹等,至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臺亭軒,也有好幾處動人的。外面大廳上,薛蟠、賈珍,賈璉、賈蓉並幾個近族的都來了。那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並幾個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個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都串的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做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一天可巧遇見,樂得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齣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東說西。

  那柳湘蓮原繫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鎗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昔交好,故今兒請來做陪。不想酒後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又說:「方才寶二爺又囑咐我:才一進門,雖見了,只是人多不好說話,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別走,他還有話說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與我無干。」說著,便命小廝們到裡頭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那小廝去了沒一杯茶時候,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著,已經去了。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書房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麼不去?前兒我們幾個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墳上站不住,我揹著眾人走到那裡去瞧了一瞧,略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僱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說:「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裡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焙茗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沒衝,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著必是這幾個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柳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你只心裡有了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裡是沒的積聚的,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分,省的到了跟前扎煞手。」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

  柳湘蓮道:「你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也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遊逛,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忙問:「這是為何?」柳湘蓮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寶玉想一想,說道:「既是這麼樣,倒是迴避他為是。只是你果是要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柳湘蓮說道:「自然要辭你去,你只別和別人說就是了。」說著,就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就進去罷,不必送我。」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叫:「誰放了小柳兒走了!」

  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沒了興頭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憑你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哥,只別忙。你有這個哥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

  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惱,早生一計,拉他到僻靜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還是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見這話,喜得心癢難撓,乜斜著眼,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樣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的。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伏侍人都是現成的。」

  薛蟠聽如此說,喜的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裡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神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道:「是。」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就吃了又吃,不覺酒有八九分了。

  湘蓮就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出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一頓飯的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往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湘蓮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馬隨後跟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好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就緊緊跟來。

  湘蓮見前面人煙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別人的,就應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言未了,只聽鏜的一聲,背後好似鐵錘砸下來,只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就倒在地下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不慣捱打的,只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扎掙起身,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一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來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管好說,為什麼哄出我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湘蓮道:「我把你這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只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覺得疼痛難禁,由不的「噯喲」一聲。湘蓮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當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說,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向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的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只伏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旁人,你只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也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蓮道:「你把那水喝兩口!」

  薛蟠一面聽了,一面皺眉道:「這水實在腌臢,怎麼喝的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說著,只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嚥下去,只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腌臢東西!你快吃完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說:「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麼氣息,倒薰壞了我!」說著,丟下了薛蟠,便牽馬認鐙去了。

  這裡薛蟠見他已去,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扎掙起來,無奈遍體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了不許跟去,誰敢找去?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里多路,忽見葦坑旁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只見薛蟠的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母豬一般。

  賈蓉心內已猜著八九了,忙下馬命人攙了起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日調到葦子坑裡,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

  薛蟠羞的沒地縫兒鑽進去,那裡爬的上馬去?賈蓉命人趕到關廂裡僱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央及他不用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覆賈珍並方才的形景。賈珍也知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將養,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的眼睛腫了,問起原故,忙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見傷痕,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湘蓮。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的無法無天的人,也是人所共知的。媽媽不過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時候,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幹人,也未必白丟開手,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媽先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的媽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時氣胡塗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也罷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湘蓮,又命小廝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喝住小廝們,只說:「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聽見如此說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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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三五日後,疼痛雖愈,傷痕未平,只裝病在家,愧見親友。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鋪面夥計內有算年賬要回家的,少不得家裡治酒餞行。內有一個張德輝,自幼在薛蟠當鋪內攬總,家內也有了二三千金的過活,今歲也要回家,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大小兒上來,當鋪裡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就販些紙札香扇來賣。除去關稅花消,稍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

  薛蟠聽了,心下忖度:「如今我捱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躲避一年半截,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常法兒。況且我長了這麼大,文不文,武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氣平心,與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間,薛蟠告訴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喜歡,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叫他去,只說:「你好歹跟著我,我還放心些。況且也不用這個買賣,等不著這幾百銀子使。」薛蟠主意已定,那裡肯依?只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務,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買賣,又不准我了!叫我怎麼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裡,何日是個了手?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有年紀的,咱們和他是世家,我問他,怎麼得有錯?我就有一時半刻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裡,私自打點了走!明年發了財回來,才知道我呢!」說畢,賭氣睡覺去了。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倒也罷了;只是他在家裡說著好聽,到了外頭,舊病復發,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罷了。這麼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幹不得事,今年關在家裡,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媽就打量著,丟了一千八百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豎有夥計幫著他,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了助興的人,又沒有倚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著,舉眼無靠,他見了這樣,只怕比在家裡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道:「倒是你說的是。花兩個錢,叫他學些乖來也值。」商議已定,一宿無話。

  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後廊下,隔著窗子,千言萬語,囑託張德輝照管照管。張德輝滿口應承,吃過飯,告辭,又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僱下騾子,十四日一早就長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了薛姨媽。

  薛姨媽和寶釵香菱並兩個年老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蒼頭一名,當年諳事舊僕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名。主僕一共六人。僱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僱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母舅,然後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隻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並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並簾帳等物,盡行搬進來收貯,命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併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他屋裡也收拾嚴緊,「將門鎖了,晚上和我去睡。」寶釵道:「媽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裡又空,夜長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他和你去才是。我前日還和你哥哥說:文杏又小,到三不著兩的;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寶釵道:「買的不知底裡,倘或走了眼,花了錢事小,沒的淘氣。倒是慢慢打聽著,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一面說,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嬤嬤並臻兒送至蘅蕪院去,然後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

  香菱向寶釵道:「我原要和太太說的,等大爺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去。我又恐怕太太多心,說我貪著園裡來玩,誰知你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裡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的了,只是沒有個空兒。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著機會,越發住上一年,我也多個做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著這個工夫,你教給我做詩罷!」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我勸你且緩一緩。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兒的,你只帶口說我帶了你進來做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裡走走。」

  香菱應著,才要走時,只見平兒忙忙的走來。香菱忙問了好,平兒只得陪笑相問。寶釵因向平兒笑道:「我今兒把他帶了來做伴兒,正要回你奶奶一聲兒。」平兒笑道:「姑娘說的是那裡的話?我竟沒話答言了。」寶釵道:「這才是正理。『店房有個主人,廟裡有個住持。』雖不是大事,到底告訴一聲,就是園裡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他們也好關門候戶的了。你回去就告訴一聲罷,我不打發人說去了。」平兒答應著,因又向香菱道:「你既來了,也不拜拜街坊去嗎?」寶釵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兒道:「你且不必往我們家去。二爺病了在家裡呢。」香菱答應著去了,先從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就拉寶釵悄悄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聞沒有?」寶釵道:「我沒聽見新聞。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裡的事,一概不知道,連姐妹們這兩天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的動不得,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嗎?」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來。又是為了什麼打他?」

  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什麼賈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幾把舊扇子,回家來,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叫做石頭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他把二爺請了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來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回來告訴了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了,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他五百銀子,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那雨村--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法子,訛他拖欠官銀,拿他到了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做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的人家傾家敗產,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呢。--這是第一件大的。過了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他拿什麼東西,打了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裡有一種藥,上棒瘡的,姑娘尋一丸給我呢。」

  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找了兩丸來與平兒。寶釵道:「既這樣,你去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兒向寶釵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香菱見了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了,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喜歡。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空兒,好歹教給我做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學做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的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為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為辭害意』。」

  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裡念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院中,諸事不管,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只得隨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沒有?」香菱笑道:「我倒領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說給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內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的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合『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雲。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來了,都入座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遠,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給香菱。香菱瞧了,點頭歎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

  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要再講,倒學離了。你就做起來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這個玩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玩?難道我們是認真做詩呢?要說我們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掉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兒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是真心歎服?他們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麼?「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人知道呢。」

  說著,只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換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未謅成。你就做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香菱聽了,喜的拿著詩回來,又苦思一回,做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賬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面說,一面做了一首先給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做法。你別害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麼說。」

  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是: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詩丟開,再做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做。」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發連房也不進去,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地。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言,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著他笑。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是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天,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這會子另做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聽了,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嗎?」寶玉不答。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來了。

  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沒有。」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他講究呢。眾人因問黛玉做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做。」眾人因要詩看時,只見做道是: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睛空護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

  香菱自為這首詩妙絕,聽如此說,自己又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姐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下竹前,挖心搜膽的,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怔怔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黛玉笑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的理?」

  李紈笑道:「咱們拉了他往四姑娘屋裡去,引他瞧瞧畫兒,叫他醒一醒才好。」說著,真個出來,拉他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香菱道:「凡會做詩的都畫在上頭,你快學罷。」說著,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滿心中正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躺下,兩眼睜睜,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著了。

  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做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正想著,只見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嗎?」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叫醒了他,問他:「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和姐妹往賈母處來。

  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不能做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寫出,來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眾姐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做詩,說夢話。眾人正笑,抬頭見他來了,就都爭著要詩看。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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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首詩要使得,我就還學;要還不好,我就死了這做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圞?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裡一定請你了。」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料著是他們哄自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正說之間,只見幾個小丫頭並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認親去。」李紈笑道:「這是那裡的話?你到底說明白了,是誰的親戚?」那婆子丫頭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子都來了。還有一位姑娘,說是薛大姑娘的妹子。還有一位爺,說是薛大爺的兄弟。我這會子請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說著,一徑去了。寶釵笑道:「我們薛蝌和他妹子來了不成?」李紈笑道:「或者我嬸孃又上京來了。怎麼他們都湊在一處?這可是奇事!」

  大家來至王夫人上房,只見黑壓壓的一地。又有邢夫人的嫂子,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正進京,兩親家一處搭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遇見李紈寡嬸,帶著兩個女兒,--長名李紋,次名李綺,--也上京。大家敘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後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妻,正欲進京聘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隨後帶了妹子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了來,訪投各人親戚。

  於是大家見禮敘過。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賈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應到今日。」一面敘些家常,收了帶來的禮物,一面命留酒飯。鳳姐兒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紈寶釵自然和嬸母姊妹敘離別之情。

  黛玉見了,先是歡喜,後想起眾人皆有親眷,獨自己孤單無倚,不免又去垂淚。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了一番方罷。然後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笑道:「你們還不快著看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他這伯叔兄弟,形容舉止,另是個樣子,倒像是寶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見他這妹子,還有大嫂子的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來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

  襲人見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帶笑向襲人說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一語未了,只見探春也笑著進來找寶玉,因說:「咱們詩社可興旺了。」寶玉笑道:「正是呢。這是一高興起詩社,鬼使神差來了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們可學過做詩不曾?」探春道:「我才都問了問,雖是他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便是不會,也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晴雯笑道:「他們裡頭,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麼樣?」探春道:「果然的。據我看來,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

  襲人聽了,又是詫異,又笑道:「這也奇了!還從那裡再尋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的,已經逼著咱們太太認了乾女孩兒了。老太太要養活,才剛已經定了。」寶玉喜的忙問:「這話果然麼?」探春道:「我幾時撒過謊?」又笑道:「老太太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你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孩兒些是正理。明兒十六,咱們可該起社了。」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寶玉道:「二姐姐又不大做詩,沒有他又何妨?」探春道:「索性等幾天,等他們新來的混熟了,咱們邀上他們,豈不好?這會子,大嫂子、寶姐姐心裡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湘雲沒來,顰兒才好了,人都不合式。不如等著雲丫頭來了,這幾個新的也熟了,顰兒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閒了,香菱詩也長進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好?咱們兩個如今且往老太太那裡去聽聽。除寶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們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個要不在咱們這裡住,咱們央告著老太太留下他們,也在園子裡住了,咱們豈不多添幾個人,越發有趣了?」寶玉聽了,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倒是你明白。我終久是個胡塗心腸,空喜歡了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

  說著,兄妹兩個一齊往賈母處來。果然王夫人已認了薛寶琴做乾女兒。賈母喜歡非常,不命往園中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薛蝌自向薛蟠書房中住下了。賈母和邢夫人說:「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子裡住幾天,逛逛再去。」

  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聽如此說,豈不願意?邢夫人便將邢岫煙交與鳳姐兒。鳳姐兒算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後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干。從此後,若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兒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與岫煙。鳳姐兒冷眼敁敪岫煙心性行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個極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反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賈母王夫人等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服,今見他寡嬸來了,便不肯叫他外頭去住。那嬸母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只得帶著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了。

  當下安插既定,誰知忠靖侯史鼎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家眷去上任。賈母因捨不得湘雲,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他住,史湘雲執意不肯,只要和寶釵一處住。因此,也就罷了。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又熱鬧了多少。李紈為首,餘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雲、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一共十三人。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鳳姐次之,餘者皆不過十五六七歲,大半同年異月,連他們自己也不能記清誰長誰幼。並賈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丫頭,也不能細細分清,不過是「姐」「妹」「兄」「弟」四個字隨便亂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做詩,又不敢十分囉唆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雲。那史湘雲極愛說話的,那裡禁得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做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一個香菱沒鬧清,又添上你這個『話口袋子』,滿口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痴痴癲癲,那裡還像兩個女兒家呢!」說得香菱湘雲二人都笑起來。

  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裡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笑道:「那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麼著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笑道:「真是俗語說的,『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也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湘雲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裡來。這兩處,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耍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今兒你竟認他做親妹妹罷。」湘雲又瞅著寶琴,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

  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著就由他怎麼著。他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這點福氣!你倒去罷,恐怕我們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玩,卻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裡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著,又指黛玉。湘雲便不作聲。寶釵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甚呢,他那裡還惱?你信雲兒混說?他那嘴有什麼正經!」

  寶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日,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甚是不解。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如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時又見林黛玉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真似親姊妹一般。

  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眾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氣: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還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的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七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得有趣。是幾時接了?妳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了。」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寶釵怎樣說他,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的告訴寶玉。寶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這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痠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裡疑惑。豈有眼淚會少的?」

  正說著,只見他屋裡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斗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做詩呢。」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黛玉。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狸皮的鶴氅,系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裡。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哆囉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沒避雨之衣。

  一時,湘雲來了,穿著賈母給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子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韃子樣兒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他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裉小袖掩襟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肷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笑道:「偏他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湘雲笑道:「快商議做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兒的正日已自過了,再等正日還早呢,可巧又下雪,不如咱們大家湊個熱鬧,又給他們接風,又可以做詩。你們意思怎麼樣?」寶玉先道:「這話很是。只是今兒晚了--若到明兒,晴了又無趣。」眾人都道:「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李紈道:「我這裡雖然好,又不如蘆雪庭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做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玩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裡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裡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管五六兩銀子也儘夠了。」寶釵等一齊應諾。因又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裡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說畢,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方往賈母處來。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清早,寶玉因心裡惦記著,這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起帳子一看,雖然門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躕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將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

  寶玉此時喜歡非常,忙喚起人來。盥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囉呢狐狸皮襖,罩一件海龍小鷹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針蓑,帶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庭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似裝在玻璃盆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櫳翠庵中有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

  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了一回方走。只見蜂腰板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了請鳳姐兒去的人。寶玉來至蘆雪庭,只見丫頭婆子正在那裡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庭蓋在一個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簷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皆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眾丫頭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急了。」

  寶玉聽了,只得回來。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出來,圍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帶著觀音兜,扶著個小丫頭,後面一個婦人打著一把青綢油傘。寶玉知道他往賈母處去,遂站在亭邊,等他來到,二人一同出園前去。寶琴正在裡間房內梳洗更衣。

  一時,眾姐妹來齊,寶玉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到擺上飯來,頭一樣菜是牛肉蒸羊羔。賈母就說:「這是我們有年紀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罷。」眾人答應了。

  寶玉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就叫:「留著鹿肉給他晚上吃罷。」鳳姐兒忙說:「還有呢,吃殘了的倒罷了。」湘雲就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裡弄著,又吃又玩。」寶玉聽了,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進園去。

  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庭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人再到不得一處,要到了一處,生出多少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

  正說著,只見李嬸孃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那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李紈即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那怕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麼大雪怪冷的,快替我做詩去罷!」寶玉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只見老婆子們拿了鐵爐、鐵叉、鐵絲蒙來。李紈道:「留神割了手,不許哭!」說著,方進去了。

  那邊鳳姐打發平兒回覆不來,為發放年例正忙著呢。湘雲見了平兒,那裡肯放?平兒也是個好玩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鐲子,三個人圍著火,平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孃深為罕事。探春和李紈等已定議了題韻。探春笑道:「你們聞聞,香氣這裡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嗎?」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做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裡笑。湘雲笑道:「傻子!你來嚐嚐!」寶琴笑道:「怪腌臢的!」寶釵笑道:「你嚐嚐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就也吃起來。

  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去罷。」小丫頭去了。一時,只見鳳姐兒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在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那裡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庭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庭一大哭!」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羶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做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塞上些,以完此劫。」說著,吃畢,洗了一回手。

  平兒帶鐲子時,卻少了一個,左右前後亂找了一番,蹤跡全無,眾人都詫異。鳳姐兒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做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說著,又問:「你們今兒做什麼詩?老太太說了:離年又近了,正月裡,還該做些燈謎兒,大家玩笑。」眾人聽了,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趕著做幾個好的,預備著正月裡玩。」說著,一齊來至地炕屋內,只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了,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雲二人忙看時,只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後面尚未列次序。李紈道:「我不大會做詩,我只起三句罷,然後誰先得了誰先聯。」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蘆雪庭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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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說著,便令眾人拈鬮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後按次各各開出。鳳姐兒道:「既這麼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眾人都笑起來了,說:「這麼更妙了!」寶釵將稻香老農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李紈又將題目講給他聽。

  鳳姐兒想了半天,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話,可是五個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你說了,就只管幹正事去罷。」鳳姐兒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風,昨夜聽見一夜的北風,我有一句。這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眾人聽說,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寫不盡的多少地步與後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快寫上續下去。」鳳姐兒和李嬸孃平兒又吃了兩杯酒,自去了。

  這裡李紈就寫了:「一夜北風緊,」自己聯道:「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香菱道:「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探春道:「無心飾萎苗。價高村釀熟,」李綺道:「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李紋道:「陽回鬥轉杓。寒山已失翠,」岫煙道:「凍浦不生潮。易掛疏枝柳,」湘雲道:「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寶琴道:「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寶玉道:「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寶釵道:「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寶釵命寶琴續聯,只見湘雲起來道:「龍鬥陣雲銷。野岸回孤棹,」寶琴也聯道:「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戌,」湘雲那裡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揚眉挺身的說道:「加絮念徵徭。坳垤審夷險,」寶釵連聲贊好,也便聯道:「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黛玉忙聯道:「剪剪舞隨腰。苦茗成新賞,」一面說,一面推寶玉命他聯。寶玉正看寶琴、寶釵、黛玉三人共戰湘雲,十分有趣,那裡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道:「孤鬆訂久要。泥鴻從印跡,」寶琴接著聯道:「林斧或聞樵。伏象千峰凸,」湘雲忙聯道:「盤蛇一徑遙。花緣經冷結,」寶釵和眾人又都贊好。探春聯道:「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湘雲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煙搶著聯道:「空山泣老鴞。階墀隨上下,」湘雲忙丟了茶杯,聯道:「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黛玉忙聯道:「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湘雲忙笑聯道:「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寶琴也忙笑聯道:「狂遊客喜招。天機斷縞帶,」湘雲又忙道:「海市失鮫綃。」黛玉不容他道出,接著便道:「寂寞封臺榭,」湘雲忙聯道:「清貧懷簞瓢。」寶琴也不容情,也忙道:「烹茶水漸沸,」湘雲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道:「煮酒葉難燒。」黛玉也笑道:「沒帚山僧掃,」寶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

  湘雲笑彎了腰,忙唸了一句。眾人問道:「到底說的是什麼?」湘雲道:「石樓閒睡鶴,」黛玉笑得握著胸口,高聲嚷道:「錦罽暖親貓。」寶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銀浪,」湘雲忙聯道:「霞城隱赤標。」黛玉忙笑道:「沁梅香可嚼,」寶釵笑稱好句,也忙聯道:「淋竹醉堪調。」寶琴也忙道:「或溼鴛鴦帶,」湘雲忙聯道:「時凝翡翠翹。」黛玉又忙道:「無風仍脈脈,」寶琴又忙笑聯道:「不雨亦瀟瀟。」

  湘雲伏著,已笑軟了。眾人看他三人對搶,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只是笑。黛玉還推他往下聯,又道:「你也有才盡力窮之時?我聽聽,還有什麼舌頭嚼了?」湘雲只伏在寶釵懷裡,笑個不住。寶釵推他起來,道:「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雲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眾人笑道:「倒是你自己說罷。」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的了,便早寫出來,因說:「還沒收住呢。」李紋聽了,接過來,便聯一句道:「欲志今朝樂,」李綺收了一句道:「憑詩祝舜堯。」

  李紈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騰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說著,大家來細細評論一回,獨湘雲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李紈笑道:「逐句評去,卻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寶玉笑道:「我原不會聯句,只好擔待我罷。」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待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裡,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

  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湘雲黛玉一起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於是湘雲早熱起壺酒來了。黛玉遞了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雲笑道:「你吃了我們這酒,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道:「是。」一面命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備插梅,因又笑道:「回來該吟紅梅了。」湘雲忙道:「我先作一首。」寶釵笑道:「今日斷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搶了去,別人都閒著也沒趣。回來罰寶玉。他說不會聯句,如今就叫他自己做去。」黛玉笑道:「這話很是。我還有主意:方才聯句不夠,莫若揀那聯得少的人作紅梅詩。」寶釵笑道:「這話是極。方才邢李二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兒和顰兒雲兒他們搶了許多,我們一概都別作,只他們三人做才是。」李紈因說:「綺兒也不大會做,還是讓琴妹妹罷。」寶釵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紅梅花』三個字做韻,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做『紅』字,你們李大妹妹做『梅』字,琴兒做『花』字。」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湘雲忙道:「有個好題目命他做。」眾人問:「何題?」湘雲道:「命他就做『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眾人都過來賞玩。寶玉笑道:「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說著,探春早又遞了一鍾暖酒來。眾丫鬟上來接了蓑笠撣雪。各人屋裡丫鬟都添送衣裳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又將朱橘、黃橙、橄欖等物盛了兩盤,命人帶給襲人去。湘雲且告訴寶玉方才的詩題,又催寶玉快做。寶玉道:「好姐姐好妹妹們,讓我自己用韻罷,別限韻了!」眾人都說:「隨你做去罷。」

  一面說,一面大家看梅花。原來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誰知岫煙、李紋、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寫了出來。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寫道:

  賦得紅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紅,衝寒先喜笑東風。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煙。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豔先迎醉眼開。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李紋。

  疏是枝條豔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相疑色相差。--寶琴。

  眾人看了,都笑著,稱讚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寶玉見寶琴年紀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雲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都賀寶琴。寶釵笑道:「三首各有好處。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又捉弄他來了。」李紈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

  湘雲聽了,便拿了一支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寶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筆來,笑道:「你念,我寫。」湘雲便擊了一下,笑道:「一鼓絕。」寶玉笑道:「有了,你寫罷。」眾人聽他念道:「酒未開罇句未裁,」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的平平。」湘雲又道:「快著!」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黛玉湘雲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寶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黛玉寫了,搖頭說:「小巧而已。」湘雲將手又敲了一下。寶玉笑道: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黛玉寫畢,湘雲大家才評論時,只見幾個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眾人忙迎出來。大家又笑道:「怎麼這等高興?」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站在那裡就是了。」來至跟前,賈母笑道:「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我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他娘兒們跴雪嗎。」眾人忙上前來接斗篷,攙扶著,一面答應著。

  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也不饒你們!」說著,李紈早命人拿了一個大狼皮褥子來,鋪在當中。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只管照舊玩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會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李紈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給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是什麼東西?」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賈母道:「這倒罷了,撕一點子腿兒來。」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道:「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著才喜歡。」又命李紈:「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走了。」眾人聽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紈挪到盡下邊。賈母因問:「你們作什麼玩呢?」眾人便說:「做詩呢。」賈母道:「有做詩的,不如做些燈謎兒,大家正月裡好玩。」眾人答應。

  說笑了一會,賈母便說:「這裡潮溼,你們別久坐,仔細著了涼。倒是你四妹妹那裡暖和,我們到那裡瞧瞧他的畫兒,趕年下可能有了不能。」眾人笑道:「那裡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陽才有呢。」賈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說著,仍坐了竹椅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是過街門,門樓上,裡外都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雲」二字,向裡的鑿著「度月」兩字。來至堂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出來了。從裡面遊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廈簷下掛著「暖香塢」的匾,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氈簾,已覺暖氣拂臉。

  大家進入屋裡,賈母並不歸坐,只問惜春:「畫到那裡了?」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都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脫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

  一語未了,忽見鳳姐披著紫羯絨褂,笑嘻嘻的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叫我好找!」賈母見他來了,心中喜歡,道:「我怕你凍著,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去。你真是個小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論禮,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兒笑道:「我那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呢?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裡,鴉沒鵲靜的,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園裡來。我正疑惑,忽然又來了兩個姑子,我心裡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才就把年例給了他們去了。這會子老祖宗的債主兒已去了,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稀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罷,再遲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來。賈母笑著,挽了鳳姐兒的手,仍上了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面妝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背後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他卻在這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雪坡兒上,配上他這個人物兒,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豔雪圖』。」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

  一語未了,只見寶琴身後又轉出一個穿大紅猩猩氈的人來。賈母道:「那又是那個女孩兒?」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裡,那是寶玉。」賈母笑道:「我的眼越發花了。」說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兩個。寶玉笑向寶釵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經打發人送去了。」眾人都笑道:「多謝你費心。」

  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吃畢飯,大家又說笑了一回。忽見薛姨媽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正該賞雪才是。」賈母笑道:「何曾不高興了?我找了他們姐妹去玩了一會子。」薛姨媽笑道:「昨兒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天園子,擺兩桌粗酒,請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歇的早。我聽見寶兒說,老太太心裡不大爽,因此,如今也不敢驚動。早知如此,我竟該請了才是呢。」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是頭場雪;往後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費姨太太不遲。」薛姨媽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鳳姐兒笑道:「姨媽怎麼忘了?如今現秤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賈母笑道:「既這麼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裡不爽,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姐倒得實惠呢!」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這和我的主意一樣。」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你不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裡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麼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要鬆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姑媽要銀子了,我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太太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閒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都笑倒在炕上。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給他求配。薛姨媽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說明,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了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親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了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裡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如今他母親又是痰症。」

  鳳姐兒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做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賈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管。心裡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有了人家,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兒的意思,聽見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閒話了一會方散。一宿無話。

  次日雪晴,飯後,賈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罷了。第一要緊,把昨兒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惜春聽了,雖是為難的事,就應了。一時,眾人都來看他如何畫。惜春只是出神。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兒老太太只叫做燈謎兒,回到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

  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做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雲接著就說道:「『在止於至善。』」寶釵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李紈笑逼:「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罷。可是『雖善,無徵』?」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李紈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雲又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再不是不成?」李紈笑道:「這難為你猜。紋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著問道:「可是山濤?」李紈道:「是。」李紈又道:「綺兒是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日,寶琴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綺笑道:「恰是了。」眾人道:「螢與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寶釵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眾人都道:「也要做些淺近的俗物才是。」湘雲想了一想,笑道:「我編了一支《點絳脣》,卻真是個俗物,你們猜猜。」說著,便念道:

  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

  眾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必定是耍的猴兒。」湘雲笑道:「正是這個了。」眾人道:「前頭都好,末後一句怎麼樣解?」湘雲道:「那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偏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李紈道:「昨日姨媽說,琴妹妹見得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該編謎兒。況且你的詩又好,為什麼不編幾個兒我們猜一猜?」

  寶琴聽了,點頭含笑,自去尋思。寶釵也有一個,念道:

  鏤檀鐫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一個,念道: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提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欷歔答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念道: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主人指示風雲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慾念時,寶琴走來笑道:「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蹟不少,我也來挑了十個地方古蹟,做了十首懷古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看?」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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