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進東坡文集事略 (四部叢刊本)/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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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六 經進東坡文集事略 卷第七
宋 蘇軾 撰 宋 郎曄 注 景烏程張氏南海潘氏合藏宋刊本
卷第八

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第七

   迪功郎新紹興府𡹴縣主簿臣郎 曄 上進

  進論

    樂毅論    荀卿論

    韓非論    留侯論

    賈𧨏論

   樂毅論

自知其可以王而王者三王也自知其不可以王而霸

者五霸也或者之論曰圖王不成其弊猶可以霸史記越丗

家云斉使者說越王曰臣聞之圖王不成其敝可以霸然而不霸王道失也嗚呼使齊威晋

文而行湯武之事將求亡之不暇雖欲霸可得乎夫王

道者不可小用也大用則王小用則亡昔者徐偃王宋

襄公嘗行仁義矣然終以亡其身喪其國者何哉淮南子云

徐偃王𬒳慈惠自行仁義然而身死囯亡子孫无𩔖左傳宋襄公不擒二毛不鼔不成列敗績於泓

所施者未足以充其所求也故夫有可以得天下之道

而無取天下之心乃可以言王矣范蠡留侯雖非湯武

之佐然可謂剛毅果敢卓然不惑而能有所必爲者也

𮗚呉王困於姑蘇之上而求哀請命於勾踐勾踐欲赦

之彼范蠡者獨以爲不可援桴進兵卒刎其剄囯語云呉師既

潰呉王使王孫雒行成於越越王弗忍欲許之范蠡曰十年謀之一朝棄之可乎王姑勿許王孫雒復請之范

蠡不报於王擊鼔㒷師以隨使者至於姑蘇之宫遂滅吴項籍之解而東髙帝亦欲

罷兵歸國留侯諌曰此天亡也急擊勿失髙紀云項羽与漢約中分

天下割洪溝以西為漢以東為楚羽解而東㱕漢王欲西帰張良陳平諫曰今漢有天下太半諸侯皆附楚兵

罷食尽此天亡之時不因其幾而遂取之此養虎自遺患也漢王従之遂追羽此二人者以爲

區區之仁義不足以易吾之大計也嗟夫樂毅𢧐國之

雄未知大道而竊嘗聞之則足以亡其身而巳矣論者

以爲燕惠王不肖用反間以𮪍劫代將卒走樂生史記楽毅

傳云毅留徇斉五嵗下斉七十餘城唯独莒即墨未服㑹燕昭王死子恵王自為太子時甞不快於楽毅及即

位斉之田单聞之乃縦反間於燕恵王遂使𮪍劫代將而召楽毅毅畏誅遂西降趙此其所以無

成者岀於不幸而非用兵之罪然當時使昭王尚在反

間不得行樂毅終亦必敗何者燕之并齊非秦楚三晋

之利三晋韓趙魏也今以百萬之師攻两城之殘冦而数嵗不

決師老於外此必有乗其虚者矣諸侯乗之於内齊擊

之於外當此時雖太公穣苴不能無敗然樂毅以百倍

之衆數嵗而不能下两城者非其智力不足蓋欲以仁

義服齊之民故不忍急攻而至於此也夫以齊人苦湣

王之強暴楽毅傳云當是時斉湣王強南敗楚相西摧三晋助趙滅中山破桀宋廣地千餘里湣王

自矜百姓弗堪樂毅苟退而休兵治其政令寛其賦役反其田

里安其老㓜使齊人無復𨷖志則田單者獨與誰𢧐哉

奈何以百萬之師相持而不決此固所以使齊人得徐

而爲之謀也當𢧐國時兵強相吞者豈獨在我以燕齊

之衆壓其城而急攻之可以滅此而後食其誰曰不可

嗚呼欲王則王不王則審所處無使两失焉而爲天下

笑也

   荀卿論

嘗讀孔子丗家𮗚其言語文章循循莫不有規矩不敢

放言髙論言必稱先王然後知聖人憂天下之深也茫

乎不知其畔岸而非逺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

其所言者匹夫匹婦之所共知而所行者聖人有所不

能盡也嗚呼是亦足矣使後丗有能盡吾說者雖爲聖

人無難而不能者不失爲寡過而巳矣子路之勇子貢

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謂難能而可貴者

也然三子者毎不爲夫子之所恱顔淵黙不見其所能

(⿱艹石)無以異於衆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

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嚮而巳夫子以爲後

丗必有不足行其說者矣必有竊其說以爲不義者矣

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爲非常可喜之論要在於

不可易也昔者嘗恠李斯事荀卿史記李斯傳云乃從荀卿李帝王之術斈

巳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爲建功者欲西入秦遂辝於荀卿旣而滅其書大變

古先聖王之法於其師之道不啻(⿱艹石)冦讎及今觀荀卿

之書然後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岀於荀卿而不足

恠也荀卿者喜爲異說而不遜敢爲髙論而不顧者也

其言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軻丗之所謂

賢人君子也荀卿獨曰亂天下者子思孟軻也見非十二子篇

天下之人如此其衆也仁人義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獨

曰人性惡桀紂性也堯舜僞也見性惡篇由是觀之意其爲

人必也剛愎不遜而自許太過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

今夫小人之爲不善猶必有所顧忌是以夏商之亡桀

紂之殘暴而先王之法度禮樂刑政猶未至於絶滅而

不可考者是桀紂猶有所存而不敢盡廢也彼李斯者

獨能𡚒而不顧焚焼夫子之六經烹滅三代之諸侯破

壞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見其師歷詆天

下之賢人以自是其愚以爲古先聖王皆無足法者不

知荀卿特以快一時之論而荀卿亦不知其禍之至於

此也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荀卿明王道前漢刑法

志云丗方爭於功利而馳說者以孫呉爲宗時唯孫卿明於王道述禮樂而李斯以其

學亂天下其髙談異論有以激之也孔孟之論未嘗異

也而天下卒無有及者苟天下果無有及者則尚安以

求異爲哉

   韓非論

聖人之所爲惡夫異端盡力而排之者非異端之能亂

天下而天下之亂所由岀也昔周之衰有老聃莊周列

禦冦之徒更爲虚無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說

紛紜顚倒而卒歸於無有由其道者蕩然莫得其當是

以忘乎冨貴之樂而齊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於天下

髙丗逺舉之人所以放心而無憂雖非聖人之道而其

用意固亦無惡於天下自老聃之死百有餘年有商鞅

韓非著書言治天下無(⿱艹石)刑名之嚴鞅著書五卷号商子非著書二十卷

號韓非子大扺皆刑名之說及秦用之終於勝廣之亂教化不足而

法有餘秦以不祀天下𬒳其毒後丗之學者知申韓之

罪而不知老聃莊周之使然何者仁義之道起於夫婦

父子兄弟相愛之間而禮法刑政之原岀於君臣上下

相忌之際相愛則有所不忍相忌則有所不敢夫不敢

與不忍之心合而後聖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莊

周論君臣父子之間汎汎乎(⿱艹石)萍浮於江湖而⿺辶商相值

也夫是以父不足愛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愛其父

則仁不足以懷義不足以勸禮樂不足以化此四者不

足用而欲置天下於無有夫無有豈誠足以治天下哉

商鞅韓非求爲其說而不得得其所以輕天下齊萬物

之術是以敢爲殘忍而無疑今夫不忍殺人而不足以

爲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則是殺人不足以爲不仁而

不仁亦不足以亂天下如此則舉天下唯吾之所爲刀

鋸斧龯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嘗一日易其言雖天

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視天下眇然(⿱艹石)不足爲

者此其所以輕殺人歟太史遷曰申子卑卑施於名實

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𢡖礉少恩皆原於道

徳之意見申韓本傳賛愚讀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謀而相感者

莊老之後其禍爲申韓自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亂

聖人之道者其弊固巳多矣而愚不知其所終奈何其

不爲之所也

   留侯論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

忍者匹夫見辱拔劒而起挺身而闘此不足爲勇也天

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

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逺也夫子房授書於圯上之

老人也其事甚恠子房傳云良甞間從容歩游邳上圯下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

圯下頋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歐之爲其老廼強忍下取履因跪進父以足受之笑去良殊大驚父老

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与我期此良因恠跪曰諾五日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後

何也去後五日蚤㑹五日雞鳴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後五日復蚤來五日良夜半往有頃父亦来喜

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是可爲王者师遂去不見旦日視其書廼大公兵法良因異之常習讀誦然亦

安知其非秦之丗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𮗚其所以微

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丗不察以爲鬼

亦巳過矣且其意不在書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

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数雖

有賁育無所復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末

可乗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

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髪蓋亦巳危

本傳云秦滅韓良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爲韓报仇以五丗相韓故後得力士爲鐵推重百二十斤秦皇

帝東游至博狼沙中良与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急甚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千金之子不死於盗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盗賊之不

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丗之材不爲伊尹太公之謀而特

出於則軻聶政之計荆軻嘗刺秦始皇聶政甞刺韓相俠累皆見史記刺客傳以僥

倖於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爲深惜者也是故倨傲

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

曰孺子可教也楚莊王伐鄭鄭伯肉𥘵牽羊以逆莊王

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舎之左傳宣公十二年春楚子

圍鄭三月克之入自皇門至于逵路鄭伯肉祖牽羊以逆曰孤不天不能亊君使君懷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

敢不唯命是听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幾乎退三十里而許之平勾踐之困於

㑹稽而歸臣妾於呉者三年而不勌囯語云越王勾幾棲於㑹稽之上使

大夫種行成於呉至以其身親為夫差前馬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

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爲子房才有餘而憂

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

就大謀何則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

命以僕妾之役油然而不恠者此固秦皇帝之所不能

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觀夫髙祖之所以勝而項籍

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巳矣項籍唯不

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䡖用其鋒髙祖忍之養其全鋒

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隂破齊而欲自王髙祖

發怒見於詞色韓信傳云信平斉使人言漢王日斉夸詐多変反覆之囯不為假王以填之其

势不定臣請自立爲假王漢王大怒罵曰吾旦夕望而來佐我乃欲自立爲王張良陳平躡漢王足因附耳語

曰不如因立善遇之使自爲守漢王因後罵曰大女夫定諸侯即為真王何以假為遣張良立信為斉王

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太史公

疑子房以爲魁梧竒偉而其狀貌乃是婦人女子不稱

其志氣而愚以爲此其所以爲子房歟本傳賛曰聞張良之智勇以為

其貌魁梧竒偉反(⿱艹石)婦人女子孔子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賈𧨏論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

能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逺則必有所待所就者

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

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愚觀賈

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逺過得君如漢文猶且

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爲耶仲尼

聖人歷試於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庻

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

云昔者孔子失魯司冦將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以斯知不欲速貧也君子之欲得其

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𪧐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庻

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

夫子何爲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舎我其誰哉而吾何

爲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

後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爲而可以無憾矣(⿱艹石)賈生者非

漢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夫絳侯親握天子

玺而授之文帝文帝紀云代王至渭橋太尉勃乃跪上天子玺代王謝曰至代邸而議之

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吕之雌雄灌嬰傳云吕禄䓁欲為乱斉哀王聞之㪯

兵西禄䓁以嬰為大將軍往擊之嬰至滎陽乃風斉王以誅吕氏亊斉兵止不前絳侯䓁既誅諸吕斉王罷兵

帰嬰自荥陽還与絳侯陳平共立文帝又皆髙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

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

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賈𧨏傳六天子議以𧨏任

公卿之位絳SKchar東陽侯馮敬之属尽害之廼毀𧨏曰雒陽之人年少𥘉斈專欲擅𫞐紛乱諸亊於是天子後亦

踈之不用其議爲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

SKchar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

下而唯吾之所欲爲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

間而遽爲人痛哭哉𮗚其過湘爲賦以弔屈原本傳云文帝以

𧨏為長沙王太𫝊𧨏既以適去意不白得及度湘水為賦以弔屈原屈原楚䝨臣也𬒳讒放遂作离騷賦其終

篇曰巳矣囯亡人莫我知也遂自投江而死誼追傷之因以自諭紆欎憤悶趯然有逺

舉之志其後卒以自傷哭泣至於死絶𧨏為梁王𫝊梁王墜馬死𧨏自

傷為𫝊无狀常𡘜泣後𡻕餘亦死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

用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黙黙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

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古之人有

髙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聦明睿哲不惑之主

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符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一朝

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載記云符坚一見猛便(⿱艹石)生語及㒷廢大亊異符同契

宗戚旧臣皆害其寵𬽦騰席宝数譛毀之坚大怒黜腾為護軍宝白衣領長史尓後上下咸服莫有敢言

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賈生之志故

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𧨏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

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爲賈生者亦謹其

所發哉





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