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俠隱記/第2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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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過了半點鍾，拉勒米果然回來了，滿臉的高興，吃得很得意。那天的天氣很好，兩個人在牆邊打球。那時還沒到兩點鍾，公爵很用心打球，故意輸了好幾回，借口生氣，越生氣越打的不好。打過了兩點鍾，他用極大的力打球，一個球丟在牆外塹裏。拉勒米不知是計，看見自己贏了，很高興。後來一連打了好幾個球出牆外，拉勒米要打發人去拾。公爵說恐怕耽擱時候，跑到牆頭，看見有一個人在塹邊的小園子挖地，公爵大聲喊，塹邊的人抬起頭來。公爵見了一驚，原來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盧時伏。那個人道：“你要什麽？”公爵道：“好朋友，煩你把那幾個球拋上來。”那個園丁點頭，把球一個一個的拋上來。拉勒米同幾個看管的人在那裏忙拾球，卻沒看見公爵拾了一個球放在口袋裏，這一個球是拋在他腳下的。公爵謝了園丁，回來打球，打來打去總是輸，又丟了幾個在牆外。那園丁作完工走了，沒人拋球上來。後來公爵說：“不打了，打的太壞了。”拉勒米因為打贏了一個王孫，心裏十分高興，回到自己房裏。公爵走上床睡覺。書是早已拿掉的，沒得看了。拉勒米把公爵的衣服拿出去，說是塵土太多，要打塵；其實是要把衣服拿去，要公爵不下床。拉勒米是無不小心的。好在公爵早已把球藏在褥子下。門一關了，公爵取出球來，拿牙去咬球皮，找出一封信來。信上說道：

“爵爺：你的朋友都預備動手了，但是機會還沒到。後天你要定作一盤大點心。那個新來的店主不是別人，就是你的老總管諾曼德。你等到沒人的時候，才好打開。你看見點心的餡子，一定喜歡的。”

信尾是盧時伏簽字。信尾又加一行，說道：

“爵爺隻管信任吉利模。他很能幹，對我們所作的事很表同情。

波孚公爵趕快把信在爐子上燒了。蒙伯桑夫人的信是已經燒了的，很舍不得。正要燒球，忽然想起送回信。這個時候，拉勒米進來問道：“爵爺要什麽？”公爵道：“我自己生點火，我覺得很冷。這個監房其冷如冰，牆上含了許多硝，還怕有砒霜。”說完了，又倒在床上，把球藏好了。拉勒米道：“爵爺不要胡思亂想，憂愁傷人，比硝利害。”

公爵道：“你是個好人，我很想到那個小店吃點心喝酒。”拉勒米道：“點心做得真好，酒也好吃。”公爵道：“他的酒總比管監官的好。”拉勒米道：“你為什麽不嚐嚐？我已經在你麵前保舉過的了。”公爵道：“這倒是個好主意。主教既然說是要關我一世的監，我隻好也變個饞嘴，老來也有趣，倒也不錯。”拉勒米道：“你聽我勸，不要等老罷，今天就試試。”公爵聽了，想到：“好極了！凡人都有毛病，拉勒米仿佛是害了饞癆病，我倒可以借此利用。”大聲說道：“你曉得，後天是平替歌節。”拉勒米說道：“是的，要熱鬧熱鬧。”公爵道：“這是個好日子，你要教教我。”拉勒米道：“教你什麽？”公爵道：“教我吃好東西，過好日子。”拉勒米道：“也好。”公爵道：“不過你要私下教我。我們打發看守的人到飯廳吃飯，我同你兩個人吃晚飯，你點菜。”

拉勒米哼了一聲，心裏很盤算。有好東西吃，他是很高興的。他原是個極奸猾的人，犯人越獄逃走的法子他都曉得，況且公爵說過，有四十個逃走的法子，也許這是四十條中之一。想了一會，想到酒菜都是他自己去點，裏麵是不能放藥的。他自己是個很有閱曆的巡警官，不怕被公爵灌醉的。又想出一個法子，倒是很簡便的。公爵很留心看拉勒米臉色，見他打好了主意，說道：“我的條陳好不好？”拉勒米說道：“好是很好，我卻要同你先約好一層。”公爵道：“什麽？”拉勒米道：“要吉利模進來伺候。”這一層，最中了公爵的心願。但是公爵心裏隻管高興，臉上卻裝出很不願意樣子，喊道：“請魔鬼把他捉了去罷。有了他，這頓飯萬不會吃得高興的。”拉勒米道：“這個樣子罷，我叫他進來，站在你背後。你原不多說話的，你既聽不見他，又看不見他，這還不是同他在幾千裏路外一樣的麽。”公爵說道：“有一樣，我看得很清楚的了，你還是不放心我。”拉勒米道：“我不是把那個看星人的話告訴你了麽。”公爵道：“他預料的什麽？”拉勒米說道：“他說平替歌節沒過完，你就逃走了。”公爵道：“難道你這樣的人，也相信那呆子們的話麽？”拉勒米彈指說道：“我雖不信，但是別人是相信的。”

公爵聳肩說道：“我就照辦，隻管叫吉利模來；不然是永遠不能商定的了。你要記得，什麽都是你去辦，菜也是你點，我隻要嚐嚐你說的好東西。你去定菜，卻要用我的名字，叫店裏曉得是我照顧他。你還可以告訴他，我在監裏，自然是照顧他的；我出了監以後，還是照顧他的。”拉勒米道：“你心裏還是想將來有一天要出監的麽？”公爵道：“我那怕等到主教死了，我還是想出監的。我比主教年紀少十五歲，不過在威英桑監裏，日子過得快，死得分外早。”拉勒米道：“我去定明天的菜。”公爵道：“你看我是個好學生麽？”拉勒米道：“我盼望你容易學上手。”公爵自言自語道：“若是我給你時候慢慢教。”拉勒米道：“爵爺說什麽？”公爵道：“我說，你不必省錢；因為我在這飲食起居的費，都是主教包辦的。”拉勒米走到門口停住，說道：“我叫誰進來？”公爵道：“別個都使得，隻不要吉利模。”拉勒米道：“看守官怎麽樣？”公爵道：“很好！你叫他帶棋盤來。”拉勒米說道：“很好。”說完走了。

過了幾分鍾，看守官果然來了，對局下棋，公爵很費心思的想。看官要曉得公爵關在監裏已經有五年了，過這五年，如 過五十年一樣。眼前既然有了逃走的法子，隻有兩天就可自由，公爵卻非常的著急。他現在還不明白脫逃的法子，隻聽道可以脫逃的話，卻不知其中辦法。大約見了點心餡子才能明白。但是他的朋友之中，是那一位替他如此出力呢？關了五年監，還有這樣義氣的朋友，真是十分難得，心裏著實高興。最料想不到的，是這班朋友之外，有一個女人還是沒忘記他。公爵有了這些心思，自然是下不好棋的，輸了又輸，看守官贏的極高興。但是就這樣，公爵又消磨了三點鍾。

天快黑了。公爵以為天黑了，就好睡覺。誰知睡覺這件事，同會做作的女人一樣，越想他，他越不來。公爵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著，翻到半夜，好容易睡著了，作了一場惡夢，天亮時驚醒起來。他夢的是兩膀長出翅來，他先時學飛，起初還可以勉強飛得起來，後來飛得高了氣力不足，墜在無底深坑。驚醒了，出一身汗，覺得十分疲憊。再睡著去，惡夢更多，更離奇了。夢來夢去，無非是越獄。有一回夢的是找著一條地道，吉利模拿個燈籠在前，他跟在後，兩個人摸壁向前走。那條地道越走越窄，後來走不了，兩壁收窄起來，幾乎要把他們夾死。他還是拚命的往前走，也走不了。看見吉利模向前走，他想喊他回頭來，又喊不出。聽見後頭有人追趕的聲音，越趕越近了，逃是逃不脫的了。他越往前走，地道越窄。後來聽見拉勒米大笑的聲音，一手放在他肩膀抓回監房裏，看見有三個墳，都是從前死在監裏的幾個大官同王族。旁邊挖了一個新坑，仿佛是預備他用的。後來醒了，不敢再睡。

早上拉勒米進來，看見公爵臉色很難看，以為他得了病。一個年看守的人因為牙痛，一夜沒睡著，告訴拉勒米道：“公爵一夜沒睡好，夢中喊救好幾次。”拉勒米道：“爵爺，你覺得怎麽樣？”公爵說道：“拉勒米，都是你不好昨天同我談越獄的話，我晚上做夢，夢見我從牆頭上往下跳，頸脖也跳斷了。”拉勒米大笑，說道：“這是天警告的。爵爺不要真跳牆，隻好在夢中跳罷。”公爵摸著額，說道：“你說的不錯。我從此以後，什麽都不想，隻好想吃想喝罷了。”拉勒米想出許多法子，把看守的人都支了出去。公爵問道：“怎麽樣？”拉勒米說道：“菜是已經定了。”公爵道：“總管點的是什麽菜？”拉勒米道：“你隻管放心，菜都是好的。”公爵道：“有酥皮大點心麽？”拉勒米道：“怎麽沒有，我定的酥皮點心，有個高樓大。”公爵道：“是馬徒接手人做的麽？”拉勒米道：“我已經分付做了。”公爵道：“你告訴他是我要的麽？”拉勒米道：“我告訴過了。”公爵道：“他說什麽？”拉勒米道：“他說一定要爵爺喝采。”公爵搓搓手，說道：“這是好極了。”拉勒米道：“我從來不曉得公爵是考究吃喝的。我這幾年來，從沒看見你今天這樣高興。”

公爵自己很怕裝得不象，太過高興了，恐怕拉勒米犯疑，原來吉利模在門外都聽見了，要進來幹預。他進來使個眼色，拉勒米出來。吉利模低聲說了幾句話。當下公爵鎮靜了好些，裝出很生氣的，喊道：“不是我分付，我不許那個人進來。”拉勒米道：“對不起，是我叫他來的。”公爵道：“你曉得，我看見他就要生氣，你為什麽還叫他來？”拉勒米道：“爵爺忘記了我們立的約，他要進來伺候飯的，爵爺難道忘了那頓飯了麽。”公爵道：“飯是沒忘記，吉利模我卻忘記了。”拉勒米道：“沒吉利模，就沒飯。”公爵道：“也罷，就聽你罷。”拉勒米道：“吉利模你來！”吉利模走來，滿臉不高興。拉勒米道：“爵爺明天請我吃飯。”吉利模瞪眼看他，拉勒米道：“你來伺候飯。你隻管放心，我們吃剩下的，很有你的吃喝。”吉利模鞠躬致謝。拉勒米道：“我要走了，沙華尼要走開幾天，有話分付我。”公爵望望吉利模，見他同石人一樣，臉是死的，動也不動。公爵說道：“請你去罷，趕快回來。”拉勒米道：“爵爺今天願意打球報仇麽？”吉利模的眼色，仿佛要他答應。公爵會意，說道：“很好。不過你不要太高興，我今天打定主意要贏你。”

拉勒米出了房，吉利模很留心察看他；等關了門，趕快從袋裏拿出紙筆來，說道：“爵爺，你寫。”公爵道：“寫什麽？”吉利模嘴說，公爵拿筆照著寫道：“明晚的事，什麽都預備好了。從七點至九點，你們留心，備好峽穀匹馬，我們從過道第一個窗口下來。”公爵道：“還有什麽？”吉利模很詫異的說道：“還有什麽，你簽字，就完了。”公爵道：“就是這樣麽？”吉利模向來是斬釘截鐵的，說道：“這還不夠麽。”公爵簽了字，吉利模說道：“那個球在那裏？摔丟了麽？”公爵道：“沒摔丟。我想還可以用得著的，收起來了。”隨即在褥子底下取出來，交把吉利模。吉利模微笑。公爵道：“怎麽樣？”吉利模道：“我把信藏在球裏，再縫好了。今天下午爵爺打球的時候，無意中把球打出牆外。”公爵道：“也許打丟了？”吉利模道：“有人會拾的。”公爵道：“有園丁拾麽？”吉利模點頭。公爵道：“還是昨天的園丁麽？”吉利模又點頭。公爵道：“就是盧時伏伯爵？”吉利模第三次點頭。

公爵道：“你可以把詳細辦法告訴我。”吉利模道：“等到 動手的時候，才能說。”公爵道：“在牆外等我們的是誰？”吉利模道：“我也不曉得。”公爵道：“你莫非要叫我急到瘋了！你告訴我酥皮點心裏藏的什麽東西？”吉利模道：“兩把小刀，一條打了結的繩子，還有一個堵嘴的梨。”公爵道：“我懂了。”吉利模道：“爵爺曉得，我們一人拿一樣。”公爵道：“小刀同繩子是給我們的。”吉利模道：“堵嘴的梨是給拉勒米的。”公爵道：“吉利模，你向來是不好說話的。到你說話的時候，你說的真是一字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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