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俠隱記/第2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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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當波孚公爵同吉利模謀畫越獄的時候,有兩個騎馬的人,一個跟人進了巴黎城。這兩個人,一個是德拉費伯爵,一個是波拉治子爵。這個少年是第一次進巴黎城。進城的地方,景象卻不見得甚好。這個少年見了,不甚留心。阿托士是向來不喜怒不形於色的。

三個人走過了好幾條街,到了孚留街,走到一半,阿托士指一間房子把洛奧爾看,說道:“我在這間房子過了七年極快活的日子,也算是極不快活的日子。”這個少年微笑,很留心看看那間房子。

走到哥林布街,在某客店門前站住了,這是他從前同他的幾個朋友常聚會的地方。但是過了二十年,那間店換了好幾個主人了。他們下了馬,分付店裏的馬夫小心喂料,用熱酒刷洗馬肚、馬腳,為的是走的路多了。隨後定了房間。阿托士說道:“洛奧爾,你去換衣服,我要領你去見一個人。”洛奧爾問道:“今天去見麽?”阿托士道:“是的,再過半點鍾就去。”少年鞠鞠躬。原來阿托士一點也不乏,洛奧爾倒有點乏了。洛奧爾原想在河裏洗澡,洗過了,去睡覺;阿托士既是這樣分付,隻好罷了。阿托士說道:“洛奧爾,我要你穿頂好看的衣服,裝扮的十分出色。”洛奧爾道:“你今天不是同我去說親事麽?你要記得。我同路易賽說定的了。”阿托士笑了,說道:“你放心,我領你去見一位女人。”洛奧爾道:“去見女人麽?”阿托士道:“是的,這個女人你見了一定喜歡的。”這個少年很著急的看阿托士,看見他隻是笑,就放了心,問道:“這個女人有多大年紀?”阿托士說道:“洛奧爾,你要記得,女人的年紀是不能問的。你若是能看得出女人的年紀,是不必問的;如果你看不出,是不可問的。”洛奧爾道:“這位女人長得美麽?”阿托士道:“十六年前,這個女人算是法國最美貌、最能動人的。”洛奧爾聽了這句話很放心,他的義父萬不能叫他去娶一個當他未出世的前一年是個美貌的女人。於是走到房裏,梳洗好了,換了很出色的衣服,下得樓來。阿托士見了,滿心歡喜。看他手腳麵貌,全是個個上等人。他的頭發從中間分開,卷曲而下,蓋了一點臉,套了皮手套,穿了皮靴。阿托士自言自語道:“這位女人見了他還不喜歡,我卻不相信。”

這時正是三點鍾,是見客的時候。兩個人出了店門,走過幾條街,轉入東米尼街,走到一所大房子,門前掛了繪章。阿托士說道:“就是這間房子。”阿托士上了台階,同家人說了,叫他進去通報,說是德拉費伯爵要見施華洛夫人。過了一會,家人出來說,施華洛夫人從前雖沒見過伯爵,倒很喜歡,請你進去談談。兩個人跟了進去,到了一個門口,阿托士叫洛奧爾先在前廳等,等他回來領。

再說這位施華洛夫人,前書是說過好幾次的了,原是公爵夫人,今年有四十五歲了,看來不過三十七八,還是很美的。他的頭發,仍舊是很好看;兩隻眼的神光,還是很流利的;身材苗條,很能動人。從前一六二三年,他年紀還輕的時候,是淘氣不過的。有一天,同王後在離宮園裏跳溝頑耍,把一個法國的太子跳丟了。

現在施華洛夫人還是淘氣的。那天阿托士來見他的時候,他原坐在房裏的。這個人是最風騷的,聽見有人來,他去倒在榻上,手放墊上,拿了一本打開的書。家人進來通報,夫人就轉過頭來看這位客人,看阿托士穿了繡花的衣服,外麵披了一件罩袍,頭上戴一頂黑氈帽,插了一條紫色鳥羽,腰旁掛了家傳的寶劍。施華洛夫人雖然還沒有與他談論,但看他舉動名貴,知道是個非常人,就請他坐下。阿托士鞠躬就坐。家人正要出去,阿托士使個眼色,他站住了。阿托士先開口說道:“夫人,我今天大膽,不用介紹,自己引進自己。謝你不棄,居然見我。我求你給我半點鍾,有話談談。”施華洛夫人微笑,很柔和的說道:“請不客氣,我很歡迎你。”阿托士說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先告罪,我所說的是秘密話,不要別人來打岔。”夫人分付家人道:“有人來,你就說我不在家。”家人出去了。

停了一會,兩個人都不說話;後來還是夫人先開口,說道:“我很著急要聽你說。我還不知是對誰說話。你從前大約在過宮裏的,我卻從來沒看見你。或者你是新從巴士狄大監牢出來的麽?”阿托士道:“不是的。將來或者關在那監裏,卻也難說。”夫人是最好頑笑的,說道:“既然這樣,請你快說快走。我自己牽在國事裏,已牽夠的了。”阿托士道:“我的名字是已經通報過了,我是德拉費伯爵。我這個名字,你從來沒聽過。我還有一個名字,你許忘記了。”夫人道:“叫什麽?”阿托士道:“我那個名字叫阿托士。”

夫人說道:“阿托士!”伸手摸頭,很在那裏想。阿托士道:“我提醒你罷,我是三個火槍手的同伴,一個叫達特安,一個叫頗圖斯,一個叫……”夫人接住道:“阿拉密!”阿托士道:“是的。夫人還沒忘記阿拉密這名字。”夫人道:“沒忘記。阿拉密是個好人,相貌又好,又會做人,還會做詩。我恐怕他近來不甚好。”阿托士道:“很不好。他做了教士。”施華洛夫人一麵頑扇子,一麵說道:“可惜了。我還要謝謝你。”阿托士道:“謝我什麽?”夫人道:“謝你提醒我追憶從前最快活的日子。”阿托士道:“再讓我提醒你追憶另外一件快樂的事。”夫人道:“同那一件事有相幹麽?”阿托士道:“也可以說有,也可以說無。”夫人道:“你請講,我看看是件什麽事。”

阿托士接著說道:“阿拉密當日同士爾地方的一個女裁縫有點瓜葛。”夫人道:“土爾的一個女裁縫麽?”阿托士說道:“是阿拉密的表親,叫米桑。”夫人喊道:“是的是的,我記得他。當法國大兵圍攻拉羅諧爾的時候,阿拉密寫封信把米桑,告訴他,有人要行刺巴金汗公爵的話。”阿托士道:“是的,有這件事。我要同你說的,就是這個米桑的事,你許我說麽?”夫人道:“盡你說罷,隻是不要說他的壞話。”阿托士答道:“倘若我說他壞話,我就是個負心人了。我看負心是個大罪過。”夫人很狐疑的問道:“你既然不認得米桑,你同他有什麽負心不負心呢?”阿托士道:“那可難說。俗語說得好,天下惟有兩個山,是不能相會的。俗語說的話,有時一點都不會錯的。”夫人道:“我越聽越有味,請你往下說罷。”

阿托士道:“夫人既然如此高興,我就往下說。這阿拉密的表親,雖然是個女裁縫,卻是同宮裏的闊人很有點交情,就是現在的王後,還叫他作妹妹。”施華洛夫人歎氣道:“現在的世界變了,不同從前了。”阿托士道:“怪不得王後疼愛這個米桑,為的是他最忠心於王後。王後同自己的兄弟西班牙國王通信,全靠米桑傳遞。”夫人道:“現在他們把這件事算作大罪。”阿托士道:“立殊裏主教恨極了,要捉米桑關在監裏。幸虧主教辦事不密,讓王後知道了,你要曉得,米桑原先同王後約好的,倘若米桑有了危險,王後就送他一本綠皮的祈禱歌,作警告。”夫人道:“不錯的,宮裏的秘事,你倒曉得很清楚。”阿托士說道:“果然有一天早上,巴西拉王爵送了一本綠皮祈禱歌給米桑。事勢是很急的了。好在米桑同他的女仆吉第,兩個人趕快改了男裝。那位王爵找了一身壯士的衣服給米桑,一套馬夫的衣服給吉第,預備了兩匹快馬,兩個人就逃走。快要到西班牙的大路了,他們卻不敢從大路走,恐怕有人來捉,專走小路;聽見人聲,十分害怕;沒得住的時候,就借住在人家。”

夫人拍手道:“一點也不錯,難道……”說到這裏,又不往下說了。阿托士道:“他們沿路的一切細情,我隻好不說了,恐怕太糟蹋時候。我隻說他們到了一個鄉下的情形,那個鄉下叫作羅殊拉。”夫人聽了,打個冷戰,很詫異的看著阿托士。阿托士道:“我現在說的,比剛才說過的事奇怪多了。”夫人道:“我看你科是個妖怪!你隻管說罷。”

阿托士說道:“這兩個逃走的人,到了羅殊拉地方,又凍又乏。那天是十月十一。那鄉下的地方,沒得大房子,沒得客店;鄉下的小房,又卑陋,又不幹淨。米桑平常用慣香水的,受不了鄉下人家的氣味;於是打定主意,問教士家裏借宿。”阿托士說到這裏停住了。夫人道:“你不要遲疑,隻管往下說罷。”阿托士道:“兩個人去敲門。天已很晚了,教士早已睡了,見有人敲門,為的門上連閂都沒有的,他就請他們進來。教士的臥室點著一隻燈。米桑穿了壯士衣服,更覺得美麗。把門推開了一點,探進頭去,求食求宿。教士答道:少年人,你如果可以遷就,吃我剩下的東西,同我同睡一間房,你就進來。兩個人交頭接耳,說了幾句話,教士還聽見他們笑。後來米桑說道:先生,我們多謝了,就是這樣罷。教士說道:請你們吃桌上擺著的東西。你們卻不要吵,因為我也是才走了遠路來的,要好好的歇一夜。”施華洛夫人聽到這裏,臉色變了好幾趟,有時是滿臉詫異,有時是驚怪,有時變呆了,很想說話,又不敢去打岔,十分著急的要聽到底,說道:“怎麽樣呢?”阿托士道:“以後的事情是很不便說的。”

夫人道:“你隻管說罷。好在是米桑的事,同我沒相幹。”阿托士道:“不錯的。米桑吃完東西,跑進教士的臥室,分付吉第在堂屋的椅子睡。”夫人道:“我不明白,你怎麽會曉得這樣清楚,除非你是魔王。”阿托士道:“米桑是最能迷人的一個美人。他這樣的女人,心裏的淘氣主意最多。天生這種女人,是叫他們害男人的。這一個風騷女子,異想天開的,忽然想起,主人既然是個教士,他就要去迷他,為的是後來就可以說,最難迷的是教士,也被他迷了。”夫人喊道:“伯爵!我聽了很害怕。”阿托士歎一口氣,說道:“可惜。這位教士不是安博陸,米桑的美貌太迷人了。”

夫人聽了,抓住阿托士的手,喊道:“你立刻告訴我!你怎麽會知道這樣詳細?不然,你一定是個活鬼,我要請教士來降伏你。”阿托士大笑,說道:“我告訴你罷!有一個人辦一件很要緊的事,那天晚上也走到羅殊拉地方,早一點鍾先到教士家裏借宿。忽然隔村有個人家一個少年病重將死,來請教士,教士趕快走了,分付那個借宿的人一個人吃晚飯,就在家裏住宿。你就曉得,米桑遇著的並不是教士,是那個在先借宿的人。”夫人問道:“在先借宿的是誰?”阿托士站起來,鞠躬說道:“就是我德拉費伯爵。”

施華洛夫人停了一會,不響,忽然大笑,說道:“這件事真有趣,原來米桑的運氣還好。你請坐下,再往下說。”阿托士道:“我要供我的罪狀。我已經說過,我正在辦一件大事。一到天亮,我不作聲響,出了房門。那個逃人的同伴還酣睡未醒。我走到外房,看見那一個還沒醒。我看見他那一副俊俏臉,我很詫異,仿佛是從前見過的。再走近些,我就認得是吉第,阿拉密替他幫過忙的。我才曉得這個逃人同伴是……”夫人趕快喊起來:“米桑。”阿托士道:“是的,是米桑。我於是走到馬房,找著我的馬,同著跟人,登時走了。

夫人很著急的問道:“自此以後,你總沒到那個鄉下麽?”阿托士道:“我過了一年,又到那村子去。”夫人道:“怎麽樣?”阿托士道:“我找著那教士,看見他因為一件極奇怪的事,很在那裏煩心。我未到之前一個禮拜,有人送了一個三個月的孩子在他家裏,從孩子的睡籃裏找出一口袋金錢,一張紙,紙上寫的是一六三三年十月十一號幾個字。”夫人道:“是你遇米桑的日子。”阿托士道:“是的。不過那個教士隻記得那天晚上去陪一個快死的人,明早回來的時候,米桑已走了。”夫人道:“你要曉得,米桑於一六四三年回到法國的時候,找過這個小孩。他雖然被難在外國的時候,不便把孩子帶在身邊;後來回到巴黎,他要找著那孩子,教他讀書。”阿托士道:“他找出什麽情形。”夫人道:“他聽那教士說,有一個不認得的世爵,來把孩子領去,教養他。”阿托士道:“這話不錯的。”夫人說道:“哈!我明白了,那位世爵就是你,是你領了小孩子去的。”阿托士道:“夫人聲低些,他在隔壁房裏。”

施華洛夫人站起來,喊道:“我的兒子在這裏麽?米桑的兒子來了麽?我就要見他!”阿托士道:“他現在還不曉得誰是他的父母。”夫人抓住阿托士的手,喊道:“原來你仍把事體秘而不宣,今天特為把小孩子帶來見我。我十分感謝你。你這個人,又仁慈又慷慨。”阿托士道:“我帶他來,要你替他出點力。我盡心竭力的教了他多少年,凡是上等人應曉得的,我都教過他了。但是現在我因為幫忙同黨,又要出來打仗。明天我就去辦一件極危險的事,或是送了命,也未可知。倘若不幸,我遇了事,還有你照應他;你就可以出點力,幫他點忙,出去問世。”夫人道:“你請放心,我是無不盡力的。可惜我現在沒什麽力量了,我隻要有一分力量,就盡一分的力量去幫他。至於富貴名位……”阿托士道:“這一層你倒可不必費心,我把祖上遺產波拉治給了他。他有了這點產業,就是個子爵,每年還有一萬個利華的進項。”夫人道:“你是個真君子。我很著急的要看這個小孩子,他在那裏?”阿托士道:“他在大廳,我去領他來罷。”阿托士走到門口,夫人止住他,問道:“他的相貌長得好麽?”阿托士微笑,說道:“象他的母親。”

阿托士開了門,叫那少年來。施華洛夫人看見這個美貌少年,高興極了。阿托士說道:“洛奧爾,你過來,施華洛夫人叫你親手。”少年走過來,滿臉笑容,跪下一條腿,親夫人的手,站起來對著阿托士低聲問道:“伯爵,這一位不是王後麽?”施華洛夫人說道:“不是的,我不是王後。可惜了,不然,我倒很可以同你出力。”一麵說,一麵抓住少年的手,拉他坐在身邊,又說道:“你告訴我,你喜歡做什麽?”洛奧爾道:“據我愚見,上等人隻有當武官。伯爵教養我多年,為的是這個意思。我們來巴黎的時候,他告訴我,說要領我去見一個人,這個人就可以在王爺麵的保舉我。”夫人道:“我明白了,你能夠有機會在康狄公爵手下當將官,是最好不過的了。卻有一樣,因為蒙伯桑夫人同朗維勒夫人不對,我不便自己出麵保舉你。但是,馬西拉王爺是我的老朋友,他可以同朗維勒夫人講,朗維勒夫人可以給你一封介紹書。”伯爵道:“這樣很好了。但是我要告訴你,子爵不到明晚就要離巴黎,不能耽誤的。”夫人道:“我可以對人說,子爵是你有意栽培的人麽?”阿托士道:“我看那件秘密事,此時不宜宣布。”洛奧爾道:“為什麽呢?”阿托士道:“洛奧爾,我有我的意思。”洛奧爾道:“我曉得,你做事是最有道理的,你這樣說,我就照辦。”

夫人道:“你不如把子爵留在我這裏,好在馬西拉在巴黎,我請他過來商量。他不答應我,我不放他走。”阿托士道:“我感謝之極。我事體很忙,我要走了。今晚六點鍾,請你分付子爵到客店見我。”夫人問道:“你今晚到那裏?”阿托士道:“我們今晚到司克朗家裏,會一個朋友。”夫人道:“我今晚也要到那裏一會,請你略等我,不要先走。”阿托士鞠躬,正要走出房門,夫人喊他回來,笑著對他說道:“你同老朋友告辭,就不過這個樣麽?”阿托士親夫人的手,低聲說道:“我隻要早曉得米桑是怎樣迷人的。……”阿托士歎口氣,含笑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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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3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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