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學庵筆記/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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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初尚《文選》,當時文人專意此書,故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至慶曆後,惡其陳腐,諸作者始一洗之。方其盛時,士子至為之語曰:“《文選》爛,秀才半。”建炎以來,尚蘇氏文章,學者翁然從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語曰:“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

蜀人見人物之可誇者,則曰“嗚呼”,可鄙者,則曰“噫嘻”。

秦丞相晚歲權尤重,常有數卒,皂衣持梃立府門外,行路過者稍顧視謦欬,皆呵止之。嘗病告一二日,執政獨對,既不敢他語,惟盛推秦公勳業而已。明日入堂,忽問曰:“聞昨日奏事甚久。”執政惶恐,曰:“某惟誦太師先生勳德,曠世所無。語終即退,實無他言。”秦公嘻笑曰:“甚荷。”蓋已嗾言事官上章。執政甫歸,閣子彈章副本已至矣。其忮刻如此。

興元褒城縣產礬石,不可勝計,與凡土石無異,雖數十百擔,亦可立取。然其性酷烈,有大毒,非置瓦窯中煆三過,不可用。然猶動能害人,尤非他金石之比。《千金》有一方,用礬石輔以乾薑、烏頭之類,名匈奴露宿丹,其酷烈可想見也。

陰平在今文州,有橋曰陰平橋。淳熙初,為郡守者大書立石於橋下曰:“鄧艾取蜀路。”過者笑之。

建炎三年春,車駕倉卒南渡,駐蹕于杭。有侍臣召對者,既對,所陳劄子首曰:“恭惟陛下歲二月東巡狩,至於錢塘。”呂相頤浩見之,笑曰:“秀才家,識甚好惡!”

淳熙中,黃河決入汴。梁、宋間歡言,謂之天水來。天水,國姓也。遺民以為國家恢復之兆。

史魏公自少保六轉而至太師,中間近三十年,福壽康寧,本朝一人而已。文潞公自司空四轉,蔡太師自司空三轉,秦太師自少保兩轉而已。

鄭康成自為書戒子益恩,其末曰:“若忽忘不識,亦已焉哉!”此正孟子所謂“父子之間不責善”也。蓋不責善,非不示於善也,不責其必從耳。陶淵明《命子》詩曰:“夙興夜寐,願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用康成語也。

自唐至本朝,中書門下出敕,其敕字皆平正渾厚。元豐後,敕出尚書省,亦然。崇甯間,蔡京臨平寺額作險勁體,“來”長而“力”短,省吏始效之相誇尚,謂之“司空敕”,亦曰“蔡家敕”,蓋妖言也。京敗,言者數其朝京退送及公主改帝姬之類,偶不及蔡家敕。故至今敕字蔡體尚在。

東坡海外詩云:“夢中時見作詩孫。”初不解。在蜀見蘇山藏公墨蹟《疊韻竹》詩,後題云“寄作詩孫符”,乃知此句為仲虎發也。

紹興末,謝景思守括蒼,司馬季思佐之,皆名伋。劉季高以書與景思曰:“公作守,司馬九作倅,想郡事皆如律令也。”聞者絕倒。

東坡《牡丹》詩云:“一朵妖紅翠欲流。”初不曉“翠欲流”為何語。及游成都,過木行街,有大署市肆曰“郭家鮮翠紅紫鋪。”問土人,乃知蜀語鮮翠猶言鮮明也。東坡蓋用鄉語云。蜀人又謂糊窗曰“泥窗”,花蕊夫人《宮詞》云:“紅錦泥窗繞四廊。”非曾遊蜀,亦所不解。

東坡先生《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有云:“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梅聖俞為小試官,得之以示歐陽公。公曰:“此出何書?”聖俞曰:“何須出處!”公以為皆偶忘之,然亦大稱歎。初欲以為魁,終以此不果。及揭榜,見東坡姓名,始謂聖俞曰:“此郎必有所據,更恨吾輩不能記耳。”及謁謝,首問之,東坡亦對曰:“何須出處。”乃與聖俞語合。公賞其豪邁,太息不已。

宋白尚書詩云:“《風》《騷》墜地欲成塵,春鎖南宮入試頻。三百俊才衣似雪,可憐無個解詩人。”又云:“對花莫道渾無過,曾為常人舉好詩。”大抵宋詩雖多疵纇,而語意絕有警拔者,故其自負如此。

白樂天詩云:“四十著緋軍司馬,男兒官職未蹉跎。”“一為州司馬,三見歲重陽。”本朝太宗時,宋太素尚書自翰苑謫鄜州行軍司馬,有詩云:“鄜州軍司馬,也好畫為屏。”又云:“官為軍司馬,身是謫仙人。”蓋此音“司”字作入聲讀。

故事:謫散官雖別駕司馬,皆封賜如故。故宋尚書在鄜畤詩云:“經時不巾櫛,慵更佩金魚。”東坡先生在儋耳,亦云“鶴髮驚全白,犀圍尚半紅”是也。至司戶參軍,則奪封賜。故世傳寇萊公謫雷州,借錄事參軍綠袍拜命,袍短才至膝。又予少時,見王性之曾夫人言,曾丞相謫廉州司戶,亦借其侄綠袍拜命云。

紹興十六七年,李莊簡公在藤州,以書寄先君,有曰:“某人汲汲求少艾,求而得之,自謂得計。今成一聚枯骨,世尊出來,也救他不得。”“一聚枯骨”,出《神仙傳•老子篇》。“某人”者,前執政,留守金陵,暴得疾卒,故云。

張邦昌既死,有旨月賜其家錢十萬,於所在州勘支。曾文清公為廣東漕,取其券繳奏,曰:“邦昌在古,法當族誅,今貸與之生足矣,乃加橫恩如此,不知朝廷何以待伏節死事之家?”詔自今勿與。予銘文清墓,載此事甚詳,及刻石,其家乃削去,至今以為恨。

韓魏公罷政,以守司徒兼侍中、鎮安武勝軍節度使。公累章牢辭,至以為恐開大臣希望僣忒之階。遂改淮南節度使。元豐間,文潞公亦加兩鎮,引魏公事辭,卒亦不拜。紹興中,張俊、韓世忠乃以捍虜有功,拜兩鎮,俄又加三鎮。二人皆武臣,不知辭。當時士大夫為之語曰:“若加一鎮,即為四鎮,如朱全忠矣,奈何!”

大駕初駐蹕臨安,故都及四方士民商賈輻啇,又創立官府,扁榜一新。好事者取以為對曰;“鈐轄諸道進奏院,詳定一司敕令所”,“王防禦契聖眼科,陸官人遇仙風藥”,“幹濕腳氣四斤丸,偏正頭風一字散”,“三朝禦裹陳忠翊,四世儒醫陸太丞”,“東京石朝議女婿,樂駐泊樂鋪西蜀”,“費先生外甥,寇保義卦肆”,如此凡數十聯,不能盡記。

高廟謂:“端硯如一段紫玉,瑩潤無瑕乃佳,何必以眼為貴耶。”晁以道藏硯必取玉鬥樣,喜其受墨汁多也。每曰:“硯若無池受墨,則墨亦不必磨,筆亦不必點,惟可作枕耳。”

呂吉甫問客:“蘇子瞻文辭似何人?”客揣摩其意,答之曰:“似蘇秦、張儀。”呂笑曰:“秦之文高矣,儀固不能望,子瞻亦不能也。”徐自誦其表語云:“面折馬光於講筵,延辯韓琦之奏疏。”甚有自得之色,客不敢問而退。

陳師錫家享儀,謂冬至前一日為“冬住”,與歲除夜為對,蓋閩音也。予讀《太平廣記》三百四十卷有《盧頊傳》云:“是夕,冬至除夜。”乃知唐人冬至前一日,亦謂之除夜。《詩•唐風》“日月其除”。除音直慮反。則所謂“冬住”者,“冬除”也。陳氏傳其語,而失其字耳。

老杜《寄薛三郎中》詩云:“上馬不用扶,每扶必怒嗔。”東坡《送喬仝》詩云:“上山如飛嗔人扶。”皆言老人也。蓋老人諱老,故爾。若少壯者,扶與不扶皆可,何嗔之有。

宣和末,有鉅賈舍三萬緡,裝飾泗洲普照塔,煥然一新。建炎中,商歸湖南,至池州大江中。一日晨興,忽見一塔十三級,水上南來。金碧照耀,而隨波傾蒦,若欲倒者。商舉家及舟師人人見之,皆驚怖誦佛。既漸近,有僧出塔下,舉手揖曰:“元是裝塔施主船。淮上方火災,大師將塔往海東行化去。”語未竟,忽大風作,塔去如飛,遂不見。未幾,乃聞塔廢於火。舒州僧廣勤與商船同行,親見之。

段成式《酉陽雜俎》言,揚州東市塔影忽倒,老人言海影翻則如此。沈存中以謂大抵塔有影必倒。予在福州見萬壽塔,成都見正法塔,蜀州見天目塔,皆有影,亦皆倒也。然塔之高如是,而景止三二尺,織悉皆具。或自天窗中下,或在廊廡間,亦未易以理推也。

唐彥猷《硯錄》言:“青州紅絲石硯,覆之以匣,數日墨色不幹。經夜即其氣上下蒸濡,著於匣中,有如雨露。”又云:“紅絲硯必用銀作匣。”凡石硯若置銀匣中,即未幹之墨氣上騰,其墨乃著蓋上。久之,蓋上之墨複滴硯中,亦不必經夜也。銅錫皆然,而銀尤甚,雖漆匣亦時有之,但少耳。彥酞貴重紅絲硯,以銀為匣,見其蒸潤,而未嘗試他硯也。

賀方回狀貌奇醜,色青黑而有英氣,俗謂之賀鬼頭。喜校書,朱黃未嘗去手。詩文皆高,不獨攻長短句也。潘邠老《贈方回》詩云:“詩束牛腰藏舊稿,書訛馬尾辨新讎。”有二子,曰房、曰稟。于文,“房”從方,“稟”從回,蓋寓父字于二子名也。

翟耆年字伯壽,父公巽參政之子也。能清言,工篆及八分。巾服一如唐人,自名唐裝。一日往見許郤彥周。彥周荅髻,著犢鼻褲,躡高屐出迎,伯壽愕然。彥周徐曰:“吾晉裝也,公何怪。”

元祐七年,哲廟納後,用五月十六日法駕出宣德門行親迎之禮。初,道家以五月十六日為天地合日,夫婦當異寢,違犯者必夭死,故世以為忌。當時太史選定,乃謂人主與後猶天地也,故特用此日。將降詔矣,皇太妃持以為不可,上亦疑之。宣仁獨以為此語俗忌耳,非典禮所載,遂用之。其後詔獄既興,宦者複謂:“若廢後可弭此禍。”上意亦不可回矣。

政和以後,斜封墨敕盛行,乃有以寺監長官視待制者,大抵皆以非道得之。晃叔用以謂“視待制”可對“如夫人”,蓋為清議貶黜如此。又往往以特恩賜金帶,朝路混淆,然猶以舊制不敢坐狨。故當時謂橫金無狨韉,與閣門舍人等耳。

聶山、胡直孺同為都司,一日過堂,從容為蔡京言道流之橫。京慨然曰:“君等不知耳,淫侈之風日熾,姑以齋醮少間之,不暇計此曹也。”京之善文過如此。

蔡京賜第,宏敞過甚。老疾畏寒,幕畾不能禦,遂至無設床處,惟撲水少低,間架亦狹,乃即撲水下作臥室。

秦熺作狀元時,蔡京親吏高叚猶在,謂人曰:“看他秦太師,吾主人乃天下至繆漢也。”叚當蔡氏盛時,官至拱衛大夫,領青州觀察使。靖康台評所謂廝養官為橫行是也。有王俞者,與之同列,官亦相等。靖康間,俞停廢,叚猶以武功大夫為浙東副總管,遂終其身,不復褫削。議者亦置之,或自有由也。

沈存中辨雞舌香為丁香,亹亹數百言,竟是以意度之。惟元魏賈思勰作《齊民要術》,第五卷有合香澤法,用雞舌香,注云:“俗人以其似丁子,故謂之丁子香。”此最的確,可引之證,而存中反不及之,以此知博洽之難也。

顏延年作《靖節徵士誄》云:“徽音遠矣,誰箴予闕?”王荊公用此意作《別孫少述》詩:“子今去此來何時,後有不可誰予規?”青出於藍者也。

先君讀山谷《乞貓》詩,歎其妙。晁以道侍讀在坐,指“聞道貓奴將數子”一句,問曰:“此何謂也?”先君曰:“老杜云‘暫止啼鳥將數子’,恐是其類。”以道笑曰:“君果誤矣。《乞貓詩》‘數’字當音色主反。‘數子’謂貓狗之屬多非一子,故人家初生畜必數之曰:‘生幾子’。‘將數子’猶言‘將生子’也,與杜詩語同而意異。”以道必有所據,先君言當時偶不叩之以為恨。

翟公巽參政,靖康初召為翰林學士。過泗州,謁僧伽像,見{髟須}忽湧出長寸許,問他人,皆不見,怪之。一僧在旁曰:“公雖召還,恐不久複出。”公扣之,曰:“{髟須}出者,須出也。”果驗。

唐人詩中有曰無題者,率杯酒狎邪之語,以其不可指言,故謂之無題,非真無題也。近歲呂居仁、陳去非亦有曰無題者,乃與唐人不類,或真亡其題,或有所避,其實失於不深考耳。

翟公巽參政守會稽日,命工塑真武像。既成,熟視曰:“不似,不似。”即日毀之別塑,今告成觀西廡小殿立像是也。道士賀仲清在旁親見之,而不敢問。

古所謂揖,但舉手而已。今所謂喏,乃始于江左諸王。方其時,惟王氏子弟為之。故支道林入東見王子猷兄弟還,人問“諸王何如?”答曰:“見一群白項烏,但聞喚啞啞聲。”即今喏也。

荊公詩云:“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劉賓客詩云:“與老無期約,到來如等閒。”韓舍人子蒼取作一聯云:“推愁不去還相覓,與老無期稍見侵,。比古句蓋益工矣。

四月十九日,成都謂之浣花遨頭,宴于杜子美草堂滄浪亭。傾城皆出,錦繡夾道。自開歲宴遊,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時。予客蜀數年,屢赴此集,未嘗不晴。蜀人云:雖戴白之老,未嘗見浣花日雨也。

明州護聖長老法揚,藏其祖鄭舍人向所得仁廟東宮日《回賀歲旦書》,稱“皇太子某狀”,用太子左春坊之印。舍人是時猶為館職也。

湯岐公初秉政,偶刑寺奏牘有云“生人婦”者。高廟問:“此問法否?”秦益公云:“法中有夫婦人與無夫者不同。”上素喜岐公,顧問曰:“古亦有之否?”岐公曰:“古法有無,臣所不能記。然‘生人婦’之語,蓋出《三國志•杜畿傳》。”上大驚,乃笑曰:“卿可謂博記矣。”益公陰刻,獨謂岐公純篤不忌也。

北方民家,吉凶輒有相禮者,謂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韓魏公自樞密歸鄴,赴一姻家禮席,偶取盤中一荔枝,欲啖之。白席者遽唱言曰:“資政吃荔枝,請眾客同吃荔枝。”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復取。白席者又曰:“資政惡發也,卻請眾客放下荔枝。”魏公為一笑。“惡發”,猶云怒也。

唐自相輔以下,皆謂之京官,言官于京師也。其常參者曰常參官,未常參者曰未常參官。國初以常參官預朝謁,故謂之升朝官,而未預者曰京官。元豐官制行,以通直郎以上朝預宴坐,仍謂之升朝官,而按唐制去京官之名。凡條制及吏牘,止謂之承務郎以上,然俗猶謂之京官。

唐所謂丞郎,謂左右丞、六曹侍郎也。尚書雖序左右丞上,然亦通謂之丞郎,猶今言侍從官也。俗又謂之兩制,指內制而言,然非翰苑。西掖亦曰兩制,正如丞郎之稱。契丹僣號,有高坐官,亦侍從之比。坐字本犯禦嫌名。或謂丞郎為左右丞、中書門下侍郎,亦非也。

《唐高祖實錄》:武德二年正月甲子,下詔曰:“釋典微妙,淨業始於慈悲;道教沖虛,至德去其殘暴。況乎四時之禁,毋伐麛卵;三驅之禮,不取順從。蓋欲敦崇仁惠,蕃衍庶物,立政經邦,咸率斯道。朕祗膺靈命,撫遂群生,言念亭育,無忘鑒昧。殷帝去網,庶踵前修;齊正舍牛,實符本志。自今每年正月、五月、九月十直日,並不得行刑。所在公私,宜斷屠殺。”此三長月斷屠殺之始也。唐大夫如白居易輩,蓋有遇此三齋月,杜門謝客,專延緇流作佛事者。今法至此月亦減去食羊錢,蓋其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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