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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漢隱居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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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漢隱居詩話
作者:魏泰 
泰有《東軒筆錄》,已著錄。泰為曾布婦弟,故嘗讬梅堯臣之名,撰《碧雲騢》以詆文彥博、范仲淹諸人。及作此書,亦党熙寧而抑元祐。如論歐陽修則恨其詩少餘味,而於“行人仰頭飛鳥驚”之句始終不取;論黃庭堅則譏其自以為工,所見實僻,而有“方其拾璣羽,往往失鵬鯨”之題;論石延年則以為無大好處;論蘇舜欽則謂其以奔放豪健為主;論梅堯臣則謂其乏高致。惟於王安石則盛推其佳句。蓋堅執門戶之私,而甘與公議相左者。至“草草杯柈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一聯,本王安石詩,而以為其妹長安縣君所作,尤傳聞失實。然如論梅堯臣《贈鄰居詩》不如徐鉉,則亦未嘗不確。他若引韓愈詩證《國史補》之不誣,引《漢書》證劉禹錫稱衛綰之誤,以至評韋應物、白居易、楊億、劉筠諸詩,考王維詩中顛倒之字,亦頗有可采。略其所短,取其所長,未嘗不足備考證也。

神宗皇帝以天縱聖智,旁工文章。其於詩,雖穆王《黃竹》、漢武《秋風》之詞,皆莫可擬其彷彿也。秦國大長公主薨,帝賜挽詩三首曰:“海闊三山路,香輪定不歸。帳深空翡翠,佩冷失珠璣。明月留歌扇,殘散舞衣。都門送車返,宿草自春菲。”“曉發西城道。靈車望更遙。春風空魯館,明月斷秦簫。塵入羅暗。香隨玉篆消。芳魂飛北渚,那復一為招。”“慶自天源發,恩從國愛申。歌鐘雖在館,桃李不成春。水折空沁。樓高已隔秦。區區會稽市,無復獻珠人。”噫,豈特帝王,蓋古今詞人無此作也。按此條《冷齋夜話》述之。

李光弼代郭子儀,入其軍,號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杜甫哀之曰:“三軍晦光彩,烈士痛稠疊。”前人謂杜甫句為“詩史”,蓋謂是也,非叙塵迹摭故實而已。

古樂府中,《木蘭詩》、《焦仲卿詩》皆有高致。蓋世傳《木蘭詩》為曹子建作,似矣。然其中云“可汗問所欲”,漢、魏時,夷狄未有“可汗”之名,不知果誰之詞也。杜牧之《木蘭廟》詩云:“彎弓征戰作男兒,夢裏曾驚學畫眉。幾度思歸還把酒,拂雲堆上祝明妃。”殊有美思也。

劉攽詩話載杜子美詩云:“蕭條六合內,人少豺虎多。少人慎勿投,多虎信所過。飢有易子食,獸猶畏虞羅。”言亂世人惡甚于豺虎也。予觀老杜《潭州詩》云“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與前篇同意。喪亂之際,人無樂善喜士之心,至于一將一迎,曾不若岸花檣燕也。詩主優柔感諷,不在逞豪放而致怒張也。老杜最善評詩,觀其愛李白深矣,至稱白則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又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信斯言也。而觀陰鏗、鮑照之詩,則知予所謂主優柔而不在豪放者為不虛也。

竹有黑點,謂之班竹,非也。湘中班竹方生時,每點上有苔錢封之甚固。土人斫竹浸水中,用草穰洗去苔錢,則紫暈斕班可愛,此真班竹也。韓愈曰“剥苔弔班林,角黍餌沈塚”是也。按胡仔《漁隱叢話》云:“班竹惟清湘有之,鮮紫,倒暈如血色,天生如此,未嘗每點上苔錢封之。若廣右藤、梧之閒,別有一種班竹,極大,而班色紫黑,不甚佳,閒有苔蘚封之,非盡有也。”

韓愈《南溪始汎詩》,將死病中作也。句有“足弱不能步,自宜收朝蹟。”又云:“餘年懍無幾,休日愴已晚。”張籍《哭退之》詩略云:“去夏公請告,養病城南莊。籍時休官罷,兩月同游翔。……移船入南溪,東西縱篙撑。……公作游溪詩,詠唱多慨慷。”又曰:“偶有賈秀才,來茲亦同并。”秀才,謂賈島也。島有《攜文謁張籍韓愈》詩曰“袖有新成詩,欲見張韓老”也。

世言韓愈、白居易無往來之詩,非也。退之招樂天詩云:“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又《送靈師》詩云:“開忠二州牧,詩賦時多傳。失職不把筆,珠璣為誰篇。”按韓集作“為君編”。是時韋處厚守開州,白樂天守忠州也。按《韓文考異》:“方云:魏道輔謂二牧,韋處厚、白居易也。二公出守在元和末,此詩作於貞元二十年間,考其時,非也。”近席氏刻昌黎詩,以二語注題下,竟似韓自注,謬甚。趙瞰江云:“開牧,謂唐次;忠牧,李吉甫也。”又有“放朝曾不報,半夜踏泥歸”之句。樂天和云:“仍聞放朝夜,誤出到街頭。”樂天有寄退子詩云:“近來韓閣老,疎我我先知。量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

元稹作李、杜優劣論,按此是工部墓誌,非論也。先杜而後李。韓退之不以為然,詩曰:“李杜文章在,光燄萬丈長。不知羣兒愚,何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木,可笑不自量。”為微之發也。

李肇《國史補》載:“韓愈遊華山,窮極幽險,心悸目眩,不能下,發狂號哭,投書與家人別。華陰令百計取之,方能下。”沈顏作《聱書》,以為肇妄載,豈有賢者輕命如此。余觀退之《答張徹》詩云:“洛邑得休告,華山窮絕陘。倚巖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磴蘚澾拳跼,梯飈颭伶俜。悔狂已咋指,垂戒仍鐫銘。”則知肇記為信然,而沈顏為妄辨也。

韓退之《李花》詩云:“夜領張徹投盧仝,乘雲共至玉皇家。長姬香御四羅列,縞裙練帨無等差。”及《贈盧仝》詩云:“買羊沽酒謝不敏,偶逢明月曜桃李。”即此時也。

李固謂處士純盜虛聲。韓愈雖與石洪、溫造、李渤游,而多侮薄之,所謂“水北山人得名聲,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今又往。鞍馬僕從照閭里。少室山人索價高,兩以諫官徵不起。彼皆刺口論時事,按集作“論世事”。有力未免遭驅使。”夫為處士,乃刺口論時事,希聲名,願驅使,又要索高價,以至飾僕御以夸閭里,此何等人也?其侮薄之甚矣!又《送石洪》詩曰:“長把種樹書,人言避世士。忽騎將軍馬,自號報恩子。……去去事方急,酒行可以起。”此尤可笑也。

班固云:“《春秋》五傳,謂左丘明、公羊高、穀梁赤、鄒氏、夾氏也。”又云:“鄒氏無書,夾氏未有書。”而韓愈《贈盧仝》詩云:“《春秋》五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不知此二傳果何等書也?按《韓文考異》本云:“《春秋》三傳束高閣。”朱子云:“三”方作“五”,或作“左”,非。

元稹自謂知老杜矣,其論曰:“上該曹、劉,下薄沈、宋。”至韓愈則曰:“引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夫高至于酌天漿,幽至于拔鯨牙,其思頤深遠宜如何,而詎止于曹、劉、沈、宋之間耶?

孟郊詩蹇澀窮僻,琢削不假,真苦吟而成。觀其句法、格力可見矣。其自謂“夜吟曉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閒,心與身為讎。”而退之薦其詩云:“榮華肖天秀,捷疾愈響報。”何也?

韋絢集劉禹錫之言為《嘉話錄》,載劉希夷詩云:“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希夷之舅宋之問愛此句,欲奪之,希夷不與。之問怒,以土囊壓殺希夷。世謂之問末節眨死,乃劉生之報也。吾觀之問集中,儘有好處,而希夷之句,殊無可採,不知何至壓殺而奪之,真枉死也。

詩者述事以寄情,事貴詳,情貴隱,及乎感會于心,則情見于詞,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將盛氣直述,更無餘味,則感人也淺,烏能使其不知手舞足蹈,又況厚人倫,美教化,動天地,感鬼神乎?“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瞻烏爰止,于誰之屋?”其言止于烏與桑爾,以緣事以審情,則不知涕之無從也。“採薜荔兮江中,搴芙蓉兮木末”,“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之類,皆得詩人之意。至于魏、晉、南北朝樂府,雖未極淳,而亦能隱約意思,有足吟味之者。唐人亦多為樂府,若張籍、王建、元稹、白居易以此得名。其述情叙怨,委曲周詳,言盡意盡,更無餘味。及其末也,或是詼諧,便使人發笑,此曾不足以宣諷。愬之情況,欲使聞者感動而自戒乎?甚者或譎怪,或俚俗,所謂惡詩也,亦何足道哉!

池州齊山石壁,有刺史杜牧、處士張祜題名,其旁又刊一聯云:“天下起兵誅董卓,長沙子弟最先來。”與題名一手書也。此句乃呂溫詩,全篇云:“恩驅義感即風雷,誰道南方乏武才”云云。

歐陽文忠公作《詩話》,稱周朴之詩曰“風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以為佳句。此乃杜荀鶴之句,非朴也。

梅堯臣贈朝集院鄰居詩云:“壁隙透燈光,籬根分井口。”徐鉉亦有《喜李少保卜鄰》云:“井泉分地脈,砧杵共秋聲。”此句尤閒遠也。

熙寧庚戌冬,王荊公安石自參知政事拜相。是日,官僚造門奔賀者相屬于路。公以未謝,皆不見之,獨與余坐于西廡之小閤。荊公語次,忽顰蹙久之,取筆書窗曰:“霜筠一作“松”。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放筆揖余而入。元豐己未,按《漁隱叢話》作“癸亥”。公已謝事,為會靈觀使,居金陵白下門外。余謁公,公欣然邀余同遊鍾山,憩法雲寺,偶坐于僧房。是時,雖無霜雪,而虛窗松竹皆如詩中之景。余因述昔日題窗,并誦此詩,公撫然曰:“有是乎?”頷首微笑而已。

沈括存中、呂惠卿吉父、王存正仲、李常公擇,治平中,同在館中談詩。存中曰:“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爾,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吉父曰:“詩正當如是,我謂詩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擇是吉甫,四人交相詰難,久而不決。公擇忽正色謂正仲曰:“君子羣而不黨,公何黨存中也?”正仲勃然曰:“我所見如是,顧豈黨邪?以我偶同存中,遂謂之黨,然則君非吉父之黨乎?”一坐大笑。予每評時,多與存中合。按此條亦見《冷齋夜話》。

頃年嘗與王荊公評詩,予謂:“凡為詩,當使挹之而源不窮,咀之而味愈長。至於永叔之詩,才力敏邁,句亦清健,“清健”一作“雄健”,一作“新美”。但恨其少餘味爾。”荊公曰:“不然,如『行人仰頭飛鳥驚』之句,亦可謂有味矣。”然余至今思之,不見此句之佳,亦竟莫荊公之意。信乎,所見之殊,不可強同也。

鼎、澧道中有甘泉寺,過客多酌泉瀹茗。天禧末,寇萊公準南遷,題名寺壁。天聖初,丁晉公復南遷,又題名而行。其後范諷為湖南安撫,感二相連斥,遂作詩曰:“平仲酌泉方頓轡,謂之禮佛向南行。層巒下瞰炎荒路,轉使高僧薄寵榮。”

王斻游金陵昇元寺僧房,見壁閒繪一金紫丈夫,上題一絕云:“陣前金琕生無愧。鼓下蠻奴死合羞。三尺吳縑暗塵土,凛然蒼鶻欲橫秋。”斻不能辨,卷畫歸示其父。王安國平甫曰:“此劉仁瞻像,袁陟詩也。”陟,洪州人,一本云:“袁世弼詩也。世弼,汝州人。”慶曆初登進士第,官至太常博士,壽不滿四十,少有文學,古詩尤佳,惜乎早死,文章多流落。此詩在陟未為佳句,然亦俊拔可喜。“琕”實音“蠙”,陟誤呼也。

唐人詠馬嵬之事者多矣。世所稱者,劉禹錫曰:“官軍誅佞倖,天子捨妖姬。群臣伏門屏,貴人牽帝衣。低回轉美目,風日為無輝。”白居易曰:“六軍不發爭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此乃歌詠祿山能使官軍皆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誅楊妃也。噫!豈特不曉文章體裁,而造語惷拙,抑已失臣下事君之禮矣。老杜則不然,其《北征》詩曰:“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一本云:“惟昔艱難初,事與前世別。”……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乃見明皇鑑夏、商之敗,畏天悔過,賜妃子死,官軍何預焉?按《苕溪漁隱》曰:“予觀《冷齋夜話》所論與此相同,但《隱居詩話》乃魏泰道輔所撰,道輔於覺範為前輩,必覺範述其說耳。然老杜謂夏、商誅褒、妲,褒姒,周幽王后也,疑『夏』字為誤,當云『商周』可也。”《唐闕史》載鄭畋《馬嵬詩》,命意似矣,而詞句凡下,比說無狀,不足道也。按畋詩云;“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孟浩然入翰苑訪王維,適明皇駕至,浩然倉黃伏匿,維不敢隱而奏知。明皇曰:“吾聞此人久矣。”召使進使業,浩然誦:“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明皇曰:“我未嘗棄卿,卿自不求仕,何誣之甚也?”因命放歸襄陽。世傳如此,而《摭言》諸書載之尤詳。且浩然布衣,闌入宮禁,又犯行在所,而止於放歸,明皇寬假之亦至矣,烏在以一“棄”字而議罪乎?

夏鄭公竦評老杜《初月》詩“微升紫塞外,已隱暮雲端”,以為意主肅宗。此鄭公善評詩也。吾觀退之“煌煌東方星,奈此眾客醉”,其順宗時作乎?“東方”,謂憲宗在儲也。

杜牧用故事,仍于事中復使事,若“虞卿雙璧截肪鮮”是也。亦有趁韻撰造非事實者,若“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黃穈”是也。李詢得珊瑚,其母令衣青衣而舂,初無“黃穈”字。其《晚晴賦》云:“忽引舟于青灣,覩八九之紅芰。按《樊川集》云:“復引舟于深灣,忽八九之紅芰。”姹然如婦,嫣然如女。”芰,菱也,牧乃指為荷花。其為《阿房宮賦》云:“長橋卧波,未雩何龍?”牧謂龍見而雩,故用龍以比橋,殊不知龍者,龍星也。《春秋》書“龍鬭于鄭之時門”。退之詩云:“庚午憩時門,臨泉觀鬭龍。”韓自河陽還汴,但道經時門,豈復覩當日之鬭龍耶?按《春秋》書“鬭龍”云云,似宜別為一則。

劉禹錫詩:“賈生王佐才,衛綰工車戲。同遇漢文時,何人居重位?”賈生當文帝時流落不偶而死,是也。衛綰以車戲事文帝為郎爾,及景帝立,稍見親用,久之,為御史大夫,封建陵侯,景帝末年始拜丞相。在文帝時,實未嘗居重位也。

人豈不自知耶?乃自愛其文章,乃更大繆,何也?劉禹錫詩固有好處,及其自稱《平淮西詩》云“城中喔喔晨雞鳴,城頭鼓角聲和平”,為盡李愬之美;又云“始知元和十四載,四海重見昇平年”,為盡憲宗之美。吾不知此兩聯為何等語也?賈島云:“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其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泪流,知音如不賞,歸卧故山秋。”不知此二句有何難道,至於三年始成,而一吟淚下也?楊衡自愛其句云“一一鶴聲飛上天”,此尤可笑也。

韋應物古詩勝律詩,李德裕、武元衡律詩勝古詩,五字句又勝七字。張籍、王建詩格極相似,李益古律詩相稱,然皆非應物之比也。

杜甫善評詩,其稱薛稷云:“驅車越陝郊,北顧臨大河”,美矣。又稱李邕《六公篇》,恨不見之。皇甫湜《題浯溪頌》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亦善評文者。若白居易殊不善評詩,其稱徐凝《瀑布詩》云:“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又稱劉禹錫“雪裏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此皆常語也。禹錫自有可稱之句甚多,顧不能知之爾。按“皇甫湜”云云,至“亦善評文者”二十三字,元本自為一條,今據《漁隱叢話》入此則。

黃庭堅喜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漁隱叢話》無“事”字、“又”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僻也。《漁隱叢話》“僻”作“狹”。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吾嘗作詩題其編後,略云:“端求古人遺,琢抉手不停。方其拾璣羽,往往失鵬鯨。”《漁隱叢話》“抉”作“削”,“拾”作“得”。蓋謂是也。

石延年長韻律詩善敍事,其他無大好處,《籌筆驛》、《銅雀臺》、《留侯廟》詩為一集之冠。五言小詩,如“海雲含雨重,江樹帶蟬疏”,“平蕪遠更綠,斜陽寒無輝”者,幾矣。白居易亦善作長韻敍事詩,但格制不高,局於淺切,又不能更風操,雖百篇之意,只如一篇,故使人讀而易厭也。

蘇舜欽以詩得名,學書亦飄逸,然其詩以奔放豪健為主。梅堯臣亦善詩,雖乏高致,而平淡有工,世謂之蘇、梅,其實與蘇相反也。舜欽嘗自歎曰:“平生作詩被人比梅堯臣,寫字被人比周越,良可笑也。”周越為尚書郎,在天聖、景祐閒以書得名,輕俗不近古,無足取也。

元豐癸亥春,予謁王荊公於鍾山。因從容問公:“比作詩否?”公曰:“久不作矣,蓋賦詠之言亦近口業。然近日復不能忍,亦時有之。”予曰:“近詩自何始,可得聞乎?”公笑而口占一絕云:“南圃東岡二月時,物華撩我有新詩。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真佳句也。

蘇丞相頌嘗云:“館中見王平甫題壁,有『宮殿影搖河漢外,江湖夢斷鼓鐘邊』,使人吟想不已。”平甫尤工用事,而復對偶親切。在京師有病中答予《秋日詩》曰:“忽吟佳客詩消暑,一作“驅暑”。遠勝前人檄愈風。”又曰:“北海知天諭牛馬,東方傲俗任龍蛇。”王繹學士葬以九月,平甫為挽詞云:“九月清霜送陶令,千年白日見滕公。”時挽詞甚多,無出此句。

章丞相惇自少喜修養服氣,辟穀飄然,有仙風道骨。在東府栽桐竹,戲作詩云:“種竹期龍至,栽桐待鳳來。他年跨遼海,經此一徘徊。”

寇萊公七月十四日生,魏野詩云:“何時生上相,明日是中元。”李文定公迪八月十五日生,杜默作《中秋月》詩以獻,僅數百言,皆以月況文定。其中句有:“蟾輝吐光育萬種,我公蟠屈為心胸。老桂根株撼不折,我公得此為清節。孤輪碾空周復圓,我公得此為機權。餘光燭物無洪細,我公得此為經濟。”《漁隱叢話》云:“餘光燭物施洪恩,我公得此為經綸。”終篇大率皆如此。雖造語麤淺,然亦豪爽也。默少以歌行自負,石介贈《三豪詩》,謂之“歌豪”,以配石曼卿、歐陽永叔。晚節益縱酒落魄,文章尤狂鄙。熙寧末,以特奏名得同出身,一命得臨江軍新淦縣尉,年近七十卒。

楊億、劉筠作詩務積故實,而語意輕淺。一時慕之,號“西崑體”,識者病之。歐陽文忠公云:“大年詩有『峭帆橫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此何害為佳句!”予見劉子儀詩句有“雨勢宮城闊,秋聲禁樹多”,亦不可誣也。

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出於己者。蓋思之愈精,則造語愈深也。魏人章疏云:“福不盈身,禍將溢世。”韓愈則曰:“歡華不滿眼,咎責塞兩儀。”李華《弔古戰場文》:“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漁隱叢話》作“蓋將信疑”。娟娟心目,夢寐見之。”陳陶則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蓋愈工於前也。

王禹偁《橄欖》詩云:“南方多果實,橄欖稱珍奇。北人將就酒,食之先顰眉。皮核苦且澀,歷口復棄遺。良久有回味,始覺甘如飴。”蓋六句說回味。歐陽文忠公曰:“甘苦不相入,初爭久方知。”《漁隱叢話》“爭”作“憎”。極快健也,勝前句多矣。末句據《漁隱叢話》補入。

詩豈獨言志,往往讖終身之事。范仲淹小官時,《詠十四夜月》詩云:“天意將圓夜,人心待滿時。已知千里共,猶訝一分虧。”希文久負人望,世期以為相,而止于參知政事。王荊公為殿中丞、羣牧判官時,作《郢州白雪樓》詩,略云:“《折楊》《黃華》笑者多,《陽春》《白雪》和者少。知音四海無幾人,況復區區郢中小。千載相傳始欲慕,一時獨唱誰得曉?古心以此分冥冥,俚耳至今徒擾擾。”荊公,大儒也,孟子後一人而已。雖萬世之下,聞其風宜企慕之。及作相更新天下之務,而一時沮毀之者蠭起,皆合“《白雪》”之句也。按《漁隱叢話》無“荊公,大儒也”至“企慕之”數語。

晏元獻殊作樞密使,一日雪中退朝,客次有二客,乃永叔與學士陸經。元獻喜曰:“雪中詩人見過,不可不飲酒也。”因置酒共賞,即席賦詩。是時西師未解,永叔句有:“主人與國同休戚,“同”一作“共”。不惟喜樂將豐登。須憐鐵甲冷透骨,四十餘萬屯邊兵。”元獻怏然不悅。後嘗語人曰:“裴度也曾宴賓客,韓愈也會做文章,但言『園林窮勝事,鍾鼓樂清時』,却不曾恁地作鬧。”按《潘子真詩話》云:“永叔頗聞晏因《賦雪》詩有語。其後歐守青社,晏亦出鎮宛邱,歐乃作啟,叙平生出處,以致謝悃。其畧曰:『伏念曩者,相公始掌貢事,脩以進士而被選掄,及當鈞衡,又以諫官而蒙獎擢。出門館不為不舊,受恩知不為不深。』晏得書,即於書尾作數語,授掌記謄本答之,甚滅裂。坐客怪而問焉,晏徐曰:『作答知舉時一門生書也。』意終不平。”云云。考之《侯鯖錄》,因歐公此詩,明日蔡襄遂言其事,晏坐此罷相,固宜有“作鬧”之語,並如子真所云也。

前輩詩多用故事,其引用比擬,對偶親切,亦甚有可觀者。楊察謫守信州,及其去也,送行至境上者十有二人。隱父於餞筵作詩以謝,皆用“十二”故事。其詩曰:“十二天辰數,今宵席客盈。位如星占野,人若月分卿。極醉巫峯倒,聯吟嶰琯清。他年為舜牧,協力濟蒼生。”用故事亦恰好。一無此六字。

慶曆中,李淑罷翰林學士,知鄭州。會奉祠柴陵,作詩三絕,其《恭帝》詩最涉嫌忌,曰:“弄楯牽車晚鼓催,不知門外倒戈回。荒墳斷壟逾三尺,猶認房陵半仗來。”既為仇家陳述古抉其事以聞,褫一職。

至和中,阮逸為王宮記室。王能詩,一本云:“為王宮教授。有宗室能詩。”多與逸唱和。逸有句曰:“易立泰山石,難枯上林柳。”有言其事者,朝廷方治之。會逸坐他事,因廢斥之。一本云:“會逸復以請求受賄事,因廢斥之。”

溫成皇后初薨,會立春進詩帖子。是時,永叔、禹玉同在翰林院,以其虛閣,故不進。俄而有旨,令進溫成閣帖子。永叔未能成,禹玉口占一首云:“昔聞海上有仙山,煙鎖樓臺日月閒。花下玉容長不老,只應春色勝人閒。”永叔深歎其敏麗。按此條亦見《冷齋夜話》。又按《曲洧舊聞》云:“歐公與王禹玉、范忠文同在禁林,故事進春帖子,自皇后、貴妃以下諸閤皆有。是時,溫成薨未久,詞臣闕而不進。仁宗語近侍曰:『詞臣觀望,溫成獨無有。』色甚不懌。諸公聞之惶駭,禹玉、忠文倉卒作,不成。歐公徐云:『某有一首,但寫進本時偶忘之耳。』乃取小紅箋自錄其詩云:『忽聞海上有仙山,煙鎖樓臺日月閒。花下玉容長不老,只應春色勝人間。』既進,上大喜。禹玉拊歐公背曰:『君文章真是含香丸子。』”此說與道輔所記小異,因附錄于此。

大臣有少時雖脩謹,然亦性通侻,有數小詞傳于世,可見矣。慶曆中,簽書滑州節度判官行縣,至韋城,飲于縣令家,復以邑倡自隨。逮曉,畏人知,以金釵贈倡,期緘口,亦終不能祕也。嘉祐中,大臣為館職,奉使契丹,歸語同舍吳奎曰:“世言雨逢甲子則連陰,信有之。昨夜,契丹至長垣,往來無不沾濕。”長文戲曰:“『長垣逢甲子』,可對『韋縣贈庚申』也。”大臣終無悔恨。

下澤、滻水處多蚊蚋,泰州西溪尤甚。每黃昏如烟霧晦合,聲如殷雷。無貧富,皆以紗絹、蒲疏、蕉葛為廚罩,老幼皆不能露坐,至以泥塗牛馬,不爾亦傷害。范希文嘗以大理寺丞監泰州西溪鹽務,為蚊蚋所苦,有詩曰:“飽去櫻桃重,飢來柳絮輕。但知離此去,不要問前程。”

張鑄,健吏也,性亦滑稽。為河北轉運使,以事謫知信州。是時,以屯田員外郎葛源新得提舉銀銅坑冶,信州在所提舉。源欲為鑄發舉狀,移牒令鑄供歷任脚色狀。鑄不平,作詩寄之曰:“銀銅坑冶是新差,職任催綱勝一階。更使下官供脚色,下官蹤跡轉沉埋。”源有慚色。

“昨夜陰山吼賊風,帳中驚起紫髯翁。平明不待全師出,連把金鞭打鐵驄。”不知何人之詩,頗為邊人傳誦。有張師雄者,居洛中,好以甘言悅人,晚年尤甚,洛人目為“蜜翁翁”。會官于塞上,一夕,傳胡騎犯邊,師雄蒼皇振恐,衣皮裘兩重,伏于土穴中,神如癡矣。秦人呼“土窟”為“土空”,遽為無名子改前詩以嘲之曰:“昨夜陰山賊吼風,帳中驚起密翁翁。平明不待全師出,連著皮裘入土空。”張亢嘗謂:“密翁翁無可對者。”一日,亢有姪不率教,亢方詰責,欲杖之。姪倚醉大言曰:“安能杖我,爾但堂伯伯。”亢笑曰:“『糖伯伯』可對『密翁翁』也。”釋而不問。按張亢一段《漁隱叢話》不錄。

永叔《詩話》載:“陶穀詩云:『尖簷帽子卑凡廝,短袎靴兒末厥兵。』不曉『末厥』之義,又嘗問王洙,亦不曉。”予頃在真定觀大閱,有一卒植五方旗,少不正,大校恚曰:“你可末豁如此!”予遽召問之,大校笑曰:“北人謂粗疏也。”豈“厥”之音“豁”乎?亦莫知孰是。

楚州有官妓王英英,善筆札,學顏魯公體,蔡襄復教以筆法,晚年作大字甚佳。梅聖俞贈之詩云:“山陽女子大字書,不學常流事梳洗。親傳筆法中郎孫,妙作蠶頭魯公體。”“妙作”一本作“終畫”。英英貌甚陋,固云“不事梳洗”。一云:“故有『不事梳洗』之句。”中郎孫,君謨也。

呂士隆知宣州,好以事笞官妓,妓皆欲逃去而未得也。會杭州有一妓到宣,其色藝可取,士隆喜之,留之使不去。一日,郡妓復犯小過,士隆又欲笞之,妓泣愬曰:“某不敢辭罪,但恐杭妓不能安也。”士隆愍而舍之。梅聖俞因作《莫打鴨》一篇曰:“莫打鴨,打鴨驚鴛鴦。鴛鴦新向池中落,不比孤洲老禿鶬。禿鶬尚欲遠飛去,何況鴛鴦羽翼長。”蓋謂此也。

苗振,熙寧初知明州,致仕歸鄆,自明州造一堂極華壯,載以歸。或言:“鄆州置田亦多機數而得。”是時,王逵亦居鄆,作詩嘲之曰:“伯起雄豪世莫偕,官高祿重富于財。田從汶上天生出,堂自明州地架來。十隻畫船風破浪,兩行紅粉夜傳杯。自憐憔悴東鄰叟,草舍茅簷真可咍。”伯起,振字。東鄰,逵自謂。是時,王荊公秉政,聞此詩,遽遣王子韶為浙路察訪,於明州廉得其實,遂起大獄,振竟至削奪。

近世婦人多能詩,往往有臻古人者。王荊公家最眾。張奎妻長安縣君,荊公之妹也,佳句最為多。著者“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吳安持妻蓬萊縣君,荊公之女也。有句曰:“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意應憐我憶家。極目江山千萬恨,依前和淚看黃花。”劉天保妻,平甫女也。句有:“不緣燕子穿簾幙,春去春來那得知。”一作“春去秋來”。荊公妻吳國夫人,亦能文,嘗有小詞約諸親遊西池句云:“待得明年重把酒,攜手,那知無雨又無風。”皆脫麗可喜也。

老杜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蓋詩欲氣格完邃,終篇如一,然造句之法亦貴峻潔不凡也。

永叔《詩話》稱謝伯景之句,如“園林換葉梅初熟”,不若“庭草無人隨意綠”也;“池館無人燕學飛”,不若“空梁落燕泥”也。蓋伯景句意凡近,似所謂“西崑體”,而王胄、薛道衡峻潔可喜也。

白樂天《海圖詩》《漁隱叢話》作《海圖屏風詩》。略曰:“或者不量力,謂茲鼇可求。贔屭牽不動,綸絕沉其鈎。一鼇既頓頷,諸鼇齊掉頭。……噴風激飛廉,鼓波怒陽侯。……遂使百川心,一作“遂使江漢水”。朝宗意亦休。”吾讀此詩,感劉隗、李訓、薛文通等事,為之太息。

蘇子美監進奏紙,因秋賽會同舍,各醵金以飲。時洪州人李定欲預此會,禱堯臣以干,舜欽不從。定大怒,遂暴其席上之事于言路,一時俊寀皆坐斥逐。聖俞有《客至詩》曰:“有客十人至,共食一鼎珍。一客不得食,覆鼎傷眾賓。”謂定也。

國初,官舟數少,非達官不可得。太宗時,朱嚴第三人及第,稅舟赴任至。王禹偁送詩曰“賃舟東下歷陽湖,榜眼科名釋褐初”是也。天禧末,李迪自宰相謫衡州副使,至儀真。是時,鄭載為發運使,假張駝子客舟赴貶所,尤可怪也。

陸起,性滑稽,宰吉州廬陵,劇邑,訴訟尤多。起既才短,率五鼓視事,至夜分猶不能辦。自作一絕題廳壁云:“驅雞政府本來無,剛被人呼邑大夫。及至五更侵早起,算來却是被雞驅。”

杭州,天下之佳郡,衣冠之所樂處。故退之云“東吳游宦鄉”是也;入幕尤多佳士。慶曆中,方楷守杭,會三幕客,皆年近七十,其閒又有經生,于郡政殊無所補,眾所鄙笑,而方亦惡之。有無名子嘲之曰:“綠水紅蓮客,青衫白髮精。過廳無一事,咳嗽兩三聲。”

葛稚川《神仙傳》載:王方平、麻姑降蔡經家,方平謂姑曰:“不見姑已有五百年矣。”擘麟脯行酒。而蔡經竊視麻姑手如鳥爪,心念曰:“背痒時正可爬背。”方在念,而方平已知,責經曰:“麻姑,神人。汝何忽謂其手可爬背?”于是鞭經背。皇祐中,江西有一事正類此。李覯《題麻姑壇記》以嘲之曰:“五百年來別恨多,東征重得見青蛾。擘麟方擬窮歡樂,不奈閒人背痒何。”

永叔《詩話》載:本朝詩僧九人,時號“九僧詩”。其閒惠崇尤多佳句,有《百句圖》刊石於長安,甚有可喜者。嘉祐、熙寧閒,吳僧文瑩尤能詩,其詞句飄逸,尤長古風,其可喜者不可概舉。有《渚宮集》兩卷,鄭獬為之序,行於世,可見也。

《楊文公談苑》載:本朝武人多能詩,若曹翰句有“曾經國難穿金甲,不為家貧賣寶刀。”劉吉父詩云:“一箭不中鵠,五湖歸釣魚。”大年稱其豪。近世有張師正本進士及第,換武為遙郡防禦使,亦能詩。有《昇平詞》云:“舊將封侯盡,降王賜姓歸。”又有“蝸角功名時不與,澗松材幹老甘休。”“分鹿是非皆委夢,落花貴賤不由人。”他句皆類此。

有武士方圭好作惡詩,極有可笑者,有《旁見集》行於世,多為士大夫之口實。慶曆初,宋丞相庠守揚州,會圭經過赴會,至于席上談詩,嘲哳可厭。宋公厭之,因顧望野外有牛繫樹下,牛拽樹將折,宋公謂坐客胡恢曰:“青牛恃力狂挨樹。”恢已曉公意,應聲對曰:“怪鳥啼春不避人。”公大笑,圭亦慚怒。

馬遵責守宣州,及其去也,郡僚軍民爭欲駐留,至以鐵鏁絕江。遵於餞筵倚醉令官妓剥榧實而食,眷眷若留連狀。又以所乘驄馬寄梅聖俞家,郡人皆不疑其去也。遵夜使人絕鏁解舟,以水沃櫓牙,使之不鳴。逮曉,舟去遠矣。聖俞寄遵詩云:“三更醉下陵陽峯,舟江上去無蹤。叉牙鐵鏁漫橫絕,濕櫓不驚潭底龍。斷腸吳姬指如笋,欲剥玉榧將何從?短翎水鴨飛不遠,那經細雨山重重。却顧舊埒病驄馬,塵沙歷盡空龍鍾。”蓋謂是也。

王摩詰“閉門著書多歲月,種松皆作老龍鱗。”一本作“皆老作龍鱗”,尤佳。陳應鸞原按:此條底本原無,此據《說郛》(宛委山堂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奇晉齋叢書》本、《學海類編》本補。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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