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異編正集/卷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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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九


鬼部四


   蓮塘二姬   政和改元七月之望,士人楊彦采、陆升之載酒出遊蓮塘。舟回且夕,夜泊横桥下。 月色明雾,酒各半醒。聞邻船有琵琶声,意其歌姬舟也,蹑而窥之。见燈下一姬,自弄弦索。二人 径往见之。询其所由,答曰:「妾大都樂籍供奉女也。从人来遊江南。值彼往云間收布,妾獨處此 候之,尚未回也。”二人命取舟中余肴核,就燈下同酌。姬舉止闲雅,姿色媚丽。二人情动于中, 稍挑谑之,姬亦不以为嫌。求其歌以侑觞,则曰:「妾近夕冒風,咽喉失音,不能奉命。”二人强 之,乃曰:「近日遊访西子陳迹,得古歌数首,敢奉清尘,不讶为荷。凡一歌,侑饮一觞。”歌曰:   風动荷花水殿香,姑蘇台上宴吳玉。   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窗白玉床。   再歌曰:   吳王旧國水烟空,香径無人蘭叶紅。   春色似怜歌舞地,年年称发館娃官。   又曰:   館娃宫外似蘇台,鬱鬱芊芊草不開。   無風自偃君知否,西子裙裾拂过来。   又曰:   半夜娃官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時香。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又曰:   春入長洲草又生,鹧鸪飛起少人行。   年深不辨娃官處,夜夜蘇台空月明。   又曰:   几多云树倚青冥,越焰烧来一片平。   此地最應沾恨血,至今春草不匀生。   又曰:   旧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官里人。   彦采曰:「歌韵悠柔,含悲耸怆,固云美矣。第西施乃亡人家國妖艷之流,不足道也。愿更他 曲,以涤尘抱,何幸如之。”姬更歌曰:   家國兴亡来有以,吳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亡吳國,越國亡来又是谁!   彦采曰:「此言固是,然皆古人陳言,素所厌聞者。大都才人,四山五岳,精靈間气之所聚會, 有何新声,倾耳一听。”又歌曰:   家是紅羅亭上仙,来尘世已多年。   君心既逐東流水,错把無缘当有缘。   歌竟,掀篷揽衣,跃入水中。彦采大惊,汗背而觉,一梦境也。寻升之共话,醉眠脚后,不能 寐也。翌日,事傳吳下。   錢履道   錢履道,字嘉貞,京兆咸陽人。北虏皇统中,遊學商虢,过户縣。贪程不止,獨一仆 相随。天曛黑,不復辨路,信馬行,到一大宅,叩门將托宿。遇小妾从内出,惊語之曰:「此地近 多狼虎,岂宜夜涉。”錢曰:「适不意迷途,敢求栖寓一席之地。但不知为何大官宅第?”妾曰: 「是河中府尹張相公之居。相公薨,惟夫人在,須禀命乃可。”遂人白之。少顷,延客相见。高堂 峻屋,明烛盈前,已羅列杯盘。夫人容色端妍,冠服華盛。便与同宴。侍兒歌舞之妙,目所未睹。 錢自謂奇遇,若遊清都,情思荡摇,莫知身世之所在。拱手敬坐,不轻交一談,诸人以为野戆,相 视笑侮。罢席就枕。俄而烛至,夫人者復来,众拥之登床。錢趋下辞避,强之再三,于是共寝。明 旦,留之饭。錢本漂泊旅人,既称惬怀抱,累日不言去,一夕,正欢饮間,聞户外傳呼声。忽报云: 「相公且至。”夫人遽起,诸妾皆奔忙而散。錢窜伏暗室,不敢喘息。因假寐。久之,狐嗥鸦噪, 東方既明,人屋俱亡,但卧于疏丛古冢耳。狼狈而出,逢耕夫始得官道。衣上余香芬馥,经月乃歇。   綠衣人傳   天水趙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間,遊學至于杭州錢塘,侨居西湖葛岭之上, 其侧即宋賈秋壑旧宅也。源獨居無聊,尝日遇晚徙倚门外,忽有一女子从東而来,綠衣雙鬟,年可 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门,又见如此,凡数度,日晚辄来。源 戏而問之曰:「娘子家居何處?暮暮来此。”女笑而拜曰:「兒家与君为邻,君自不识尔。”源试 挑之,女子欣然而應。因遂留宿,甚相亲昵。明日辞去,夜则復来。如此凡有月余,情爱甚至。源 問其姓氏,居址何處。女子曰:「君但得美妇则已,何用强問我也!”叩之不已,则曰:「兒常衣 綠,但呼我为‘綠衣人’可矣。”终不告以居止所在。源意其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迹彰 聞,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寵念转密。   一夕,源被酒,戏謂綠衣曰:「此真所謂‘綠兮衣兮,綠衣黄裳’者也。”女子有惭色,数夕 不至。及再来,源叩之,乃曰:「本欲相与郎君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扭促不安,故数日不 敢侍君之侧。然君已知乎,今不復隱,请得备言之:兒与君旧相识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 ”源問其故,女惨然曰:「得無相难乎。兒实非今世人,亦非有祸于君者,盖其数当然,夙缘未尽 尔。”源大惊曰:「愿聞其详。”女子曰:「兒故宋平章秋壑之侍女也。本临安良家子女,少善弈 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回朝,宴坐半闲堂,必召兒侍弈;备见寵爱。是時君为其家苍頭, 职主煎茶,每因供進茶瓯,得至后堂,君時少年美姿容,兒见而慕之。尝以绣羅錢箧乘暗投君,君 亦以玳瑁指盒为赠,彼此虽各有意,而内外严密,莫能得其便。后为同輩所觉,谗于秋壑,遂与君 同赐死于西湖斷桥之下。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兒犹在鬼录,得非命钦!”言讫,呜咽泣下,源亦为 之动容。久之,乃曰:「审如此,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自是遂 留源舍,不復更去。源素不善棋,教之弈,尽得其妙。凡平日以棋称者,皆莫能敌也。每说秋壑旧 事,其所目击者,历历甚详。尝言,秋壑一日倚樓闲望,诸姬皆侍,适有二人,烏巾素服,乘小舟 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愿事之耶?当令纳聘。”姬笑而無言。逾時,令 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可启视之。”则姬之首也,诸姬皆战栗而退。又尝贩 盐数百 艘至都市卖之,太學有詩曰:   昨夜江頭涌碧波,满船都載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許多。   秋壑聞之,遂以士人付狱,論以诽谤罪。又尝于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题詩于路左云:   襄陽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去,公田枉自害苍生。   秋壑见之,捕得遭显戮。又尝斋云水千人,其数已足。又一道士,衣裾槛褛,至门求斋。主者 以数足,不肯引入,道士坚求不去。不得已,于门侧斋焉。斋罢,覆其钵于案而去。众將钵力舉之, 不动。启于秋壑,自往舉之,乃有詩二句云:「得好休時便好休,收花结子在绵州。”始知真仙降 临而不识也。然终不喻绵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绵庵之厄也?又尝有艄人泊舟蘇堤,時方盛 暑,卧于舟尾,终夜不寐,见三人長不盈尺,集于沙际,一曰:「張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 「賈平章非仁者,决不相恕。”一曰:「我则已矣,公等及见其败也。”相与哭入水中。次日,渔 者張公获一鳖,径二尺余,纳之府第。不三年而祸作。盖物亦以先知数而不可逃也。   源曰:「吾今日与汝相遇,抑岂非数乎?”女曰:「是诚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气,能久 存于世耶?”女曰:「数至则散矣。”源曰:「然则何時?”女曰:「三年尔。”源固未之信。及 其卧病不起,源为之延医,女不欲,曰:「曩固已与君言矣,因缘之契,夫妇之情,尽于此矣。” 即以手握源臂,而与之诀,曰:「兒以幽陰之质,得事君子,荷蒙不弃,周旋許時。往者一念之私, 俱蹈不測之祸。然而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 三載于兹,志愿足矣,请从此辞,毋更以为念也!”言讫,面壁而卧,呼之不應矣。源大伤恸,为 治棺榇而敛之。將葬,怪其枢甚轻,启而视之,惟衣衾钗珥在耳,虚葬于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 復再娶,栖靈隱寺出家为僧,终其身云。   滕穆醉遊聚景園記   延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風调,善吟咏,为众所推重。素聞 临安山水之胜,思一遊焉。甲寅岁科舉之诏兴,遂以乡書赴荐。至则侨居涌金门外,無日不往来于 南北两山及湖上诸刹,靈隱、天竺、净慈、寶石之类,以至玉泉、虎跑、天龍、靈鹫,石屋之洞, 冷泉之亭,幽涧深林,悬崖绝壁,足迹殆將遍焉。   七月之望,于曲院赏蓮,因而宿湖,泊舟雷峰塔下。是夜,月色如昼,荷香满身,時聞大鱼跳 掷于波間,宿鸟飛鸣于崖际。生已大醉,寝不能寐,披衣而起,延堤观望。行至聚景園,信步而入。 時宋亡已四十年,園中台館,如會芳殿、清辉阁、翠光亭,皆已颓毁,惟瑶津西轩岿然獨存。生至 轩下,凭栏少憩。俄见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随之,自外而入。風鬟云鬓,绰约多姿,望之殆若神仙。 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風景不殊,但時移世换,令人有《黍離》之悲 尔。”行至園北太湖石畔,遂咏詩曰:   湖上園亭好,重来忆旧遊。   征歌调《王树》,阅舞按《梁州》。   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没,谁与话風流!   生放逸者,初见其貌,已不能定情,及聞此作,技痒不可復禁, 即于轩下续吟曰。   湖上園亭好,相逢绝代人。   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   未會心中意,浑疑梦里身。   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陽春。   吟已。趋出赴之。美人亦不惊讶,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 特来寻访耳。”生問其姓名, 美人曰:「妾弃人間已久,欲自陳叙,诚恐惊动郎君。”生聞此言,审其为鬼,亦無所惧,因問之。 乃曰:「芳華,姓卫。故宋理宗朝宫人,年二十四而殁,殡此園之侧。今晚因往演福堂访賈貴妃, 蒙延坐久,不觉归迟,致令郎君于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翘翘可于舍中取席酒果来。今夜月 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虚度。可便于此赏月也。”翘翘應命而去。須臾,携紫氍毹铺于中庭,设 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盏,醪醴馨香,非世所有。与生談谑笑咏,詞旨清婉。復命翘翘歌以侑酒。翘 翘请歌柳耆卿《望海潮》詞,美人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即于座上自制《木蘭花慢》一阂, 命翘翘歌之。曰:      記前朝旧事,曾此地,會神仙。向月地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花总随流水,叹一场春 梦杳难圆。廢港芙蕖润露,斷堤楊柳摇烟。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怅别館離官,烟销鳳盖, 波沿龍船,平生银屏金屋,对残燈無焰夜如年。落日牛羊陇上,西風燕雀林边。   歌毕,美人潸然垂泪。生以言慰解,仍微詞挑之,以观其意。即起謝曰:「殂謝之人,久为尘 土,幸得奉事巾栉,虽死不朽。且郎君适間詩句,固已許之矣。愿吹邹子之律,而一发幽谷之春也 。”生曰:「向者之詩,率口而出,实本無意,岂料便成谶語。”良久,月翳西垣,河倾東镇。即 命翘翘撤席。美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處,只此西轩可也。”遂携手而入,假寝轩下。交 會之际,無異于人。將旦,挥涕而别。   至昼,往访于園侧,果有宋宫人卫芳華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翘翘所瘗也。生感叹逾時。迫暮, 又赴西轩,则美人已先至矣。迎謂生曰:「日間感君相访。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昼,故不敢奉 见。数日之后,当得無間尔。”自是则無夕不會。经旬之后,白昼亦见,生遂携归所寓安焉。已而, 生下第東归,美人愿随之去。生問翘翘何以不从,曰:「妾既奉侍君子,旧宅無人,留其看守尔。 ”生与之同归,乡里见视,姑绐之曰:「娶于杭郡之良家。”众见其舉止温柔,育詞慧利,信且悦 之。美人處生之室,奉長以礼,待婢仆以恩,左右邻里,俱得其欢心。且又勤于治家,洁于守己, 虽中门之外,未尝轻出。众咸贺生得内助。荏苒三岁,当丁已年之初秋,生又治装赴浙省乡试,行 有日矣。美人请于生曰:「临安,妾乡也。从君至此,已阅三秋。今愿得偕行,以顾视翘翘。”生 許诺。遂赁舟同載,直抵錢塘,僦屋以居。至之明日,适值七月之望,美人謂生曰:「三年前,曾 于此夕与君相會,斯适当今日之期。欲与君同赴聚景,再续旧遊,可乎?”生如其言,載酒而往, 至晚,月上東垣,蓮開南浦,露柳烟篁,动摇堤岸,宛然昔時之景。行至園前,则翘翘迎拜于路首, 曰:「娘子陪侍郎君,邀遊城郭,首尾数年,已极人間之欢。獨不記念旧居乎?”三人入園,又至 西轩而坐。美人忽垂泪告生曰:「感君不弃,得侍房帷,未遂深欢,又当永别。”生曰:「何故? ”对曰:「妾本幽陰之质,久践陽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与君有宿世之缘,故冒犯律條,以相从 耳。今而缘尽,自当奉辞。”生惊間曰:「然则何時?”对曰:「止在今夕耳。”生凄惋不已。美 人曰:「妾非不欲终事君子,永奉欢娱。然而程命有限,不可逾越。若顾迟留,須当获戾。非止有 损于妾,亦將不利于君。岂不见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伤感枪,彻晓不寐。及山寺钟鸣, 水村鸡唱,急起与生为别,解所御玉指环,系于生之衣带,曰:「異日见此,無忘旧情。”遂分袂 而去。然犹频频回顾,良久始灭。生大恸而返。翌日,具酒肴,焚楮镪于墓下。生作文以吊之。曰:   惟靈生而淑美,出类超群。禀奇姿于仙圣,钟秀气于乾坤。粲然如花之丽,粹然如玉之温。达 则天上之金屋,穷则路左之荒坟。托松楸而共處,对狐兔之群奔。落花流水,斷雨残云。中原多事, 故國無君。抚光陰之过隙,视日月之奔轮。然而精靈不泯,性识長存。不必仗少翁之奇术,自然返 倩女之芳魂。玉匣骖鸾之扇,金泥簇蝶之履,声泛泛兮环佩,香蔼蔼兮蘭孫。方欲同欢以偕老,奈 何既合而復分。步洛妃凌波之袜,赴王母瑶池之尊。即之而無所睹,叩之而不復聞。怅后會之莫续, 伤前事之谁論。锁楊柳春風之院,闭梨花夜雨之门,恩情斷兮天漠漠,哀怨结兮云昏昏。音容杳而 靡接,心绪乱而纷纭。谨含哀而奉吊,庶有感于斯文。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生吊之讫,从此遂绝矣。生獨居旅邸,如丧配偶。试期既迫,亦無心入院。惆怅而归。亲党問 其故,始具述之,众咸叹異。生自是终身不娶。入雁荡山采药,遂不復還,不知所终。   金鳳钗記   大德中,楊州富人吳防御居春風樓侧,与宦族崔君为邻,交契甚厚。崔有子曰兴哥, 防御有女曰兴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为兴哥妇,防御許之,以金鳳钗一只为约。既而崔君遊宦 远方,凡一十五載,并無一字相聞。女處闺闱,年十九矣。其母謂防御曰:「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載, 不通音耗,兴娘長成矣,不可执守前言,令其挫失時節也。”防御曰:「吾已許吾故人矣,况成约 已定,吾岂食言者也。”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绵枕席,半岁而终。父母哭之恸。临殓,母 持金钗抚尸而泣曰:「此汝夫家之物也,今汝逝矣,吾留此安用!”遂簪于其髻而殡焉。   殡两月,而崔生至。防御迎之,访問其故,则曰:「父为宣 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数年矣, 今已服除,故不远千里而来此。”防御下泪曰:「兴娘薄命,为念君故,得疾,于两月前饮恨而终, 今殡之矣。”引生入室,至其靈席前,焚楮錢以告之,舉家号恸。防御謂生曰:「郎君父母既殁, 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于吾家住宿。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兴娘殁故,自同外人。”即令 搬挈行李,于门侧小斋安泊。   將及半月,時值清明,防御以女新殁坟墓,舉家上冢。兴娘妹庆娘,年甫十七,是日与家众同 赴新坟。惟留崔生在家。至暮回归,天色已黑,崔生于门迎。有轿二乘,前轿已入,后轿至生前, 忽有物堕地,铿然,生急往拾之,乃金鳳钗一只。欲纳還防御,则中门已闭。生還小斋,明烛兀坐。 思念姻缘挫失,而孑身奇迹于人,亦非久计。長叹数声,方欲就枕,忽聞剥啄叩门,問之则不答, 不問则又叩,如是者三。乃勉强起,開门视之,一女殊丽,立于门外,遽搴裙而入。生大惊,女低 容敛气,向生细語曰:「崔郎不识妾耶?妾乃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来坠钗轿下,君拾得否?”欲止 生室。生以其父待之厚,拒之甚確,至于再三。女忽赦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礼待汝,置留小斋, 汝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欲將何如?我诉之于父,讼汝于官,必不舍汝矣。”生惧,不得已而从焉。 至晓乃去,自是暮隱而入,朝隱而出,往来于小斋,可一月半。   忽一夕,謂生曰:「妾處深闺,君居外館,今日之事,幸而無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 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闭笼而锁鹦鹉,打鸭而惊鸳鸯,在妾固所甘心,于君诚恐累德。莫 若先事而发,怀壁而逃,或晦迹深村,或潜踪别郡,庶得优遊偕老,不致分離也。”生頗然其计曰: 「卿言亦自有理,吾 方思之。”因自念零丁孤苦,素乏亲知,虽欲逃亡,竟將焉往? 尝聞父言: 有旧仆金荣者,信義人也,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業。今往投之,庶不我拒。至明日五鼓,与女轻 装而出,買船过瓜州,奔丹陽,访于村氓,则金荣在焉,其家殷富,为本村保正。生乃大喜,造其 门。至则初不相识也,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記认,则思而哭其主,拥生在堂而拜认, 曰: 「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虚正堂而處之,事之如事旧 主,衣食之需,供给甚至。 生處荣家,將及一年。   女告生曰:「始也惧父母之责,故与君为卓氏之逃,盖出于不获已也。今则旧谷既没,新谷既 登,岁月如流,已及期矣。且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今而自归,喜于再见,庶不我罪。况父母生我, 恩莫大焉,岂有终绝之理乎?盍往见之!”生从其言,即与之辞金荣,渡江入城。將近其家,謂生 曰:「妾与逃窜一年,今遽与君同往,或恐触彼之怒,君可先往见之,妾乃舣舟于此以候。”临行, 復呼生回,以金鳳钗与之,曰:「如或疑拒,当出此以示之可也。”生至门,防御迎之,欣然反致 謝曰:「昨日顾待不周,致君不安其所,以有他适,老夫之罪也。幸勿见责。”生拜伏不敢仰视, 但称死罪。防御不知其故,曰:「何故乃尔,愿得開陳,释我疑虑。”生惶愧言曰:「曩者房帷事 密,兒女情多,负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窃负而逃,窜伏村墟,迁延岁月,音容久阻, 書問莫傳,情厚笃于夫妻,恩爱忘乎父母!今则谨携令爱,同此归寧,伏望察其深情,恕其罪谴, 使得终能偕老,永遂于飛。大人有溺爱之恩,小子有室家之樂,是所望也,惟冀悯焉。”防御聞之, 惊曰:「吾女卧病在床,今乃一載,檀粥不進,转侧需人,岂有是事耶?”生謂其恐为门户之辱, 故饰詞以拒之,乃曰:「目今庆娘在于舟中,可令人舁取之来。”防御虽然不信,即令家童驰往视 之。至江,舟迹并無所见。防御大怒崔生,责其妖妄,生乃袖中取出金鳳钗以進。防御见之,骇然 大惊曰:「此物吾亡女兴娘殁葬之钗,胡为而至此哉?”疑惑之际,庆娘忽于床上欣然而起,出至 堂前,拜其父曰:「兴娘不幸,早辞严侍,远弃荒郊,然与崔生缘分未斷,今来此,意亦無他,特 以此说有爱妹庆娘,续其婚耳。如所请肯从,则吾病患当即痊愈。不用女言,命尽此矣。”舉家惊 骇,视其身则庆娘,而言动舉止即兴娘也。父诘之曰:「汝既死矣,安得復于人世为此乱惑也?” 对曰:「女之死也,冥司以女無罪,不復拘禁,得隸玉皇娘娘帐下,掌傳笺奏。切以世缘未尽,故 特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因缘尔。”父聞其言,乃許之。即敛容拜謝,又与崔生执手欷为 别。且曰:「父母許我矣!汝好作嬌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讫,恸哭而仆于地,视之, 死矣,急以湯药灌之,移時乃蘇,其病即瘥,行动如常,叩以前事,并不知之,殆如梦觉。遂涓吉 续崔生之婚。   生感兴娘之情,以钗货于币,得钞二十锭,尽買香烛楮市,赍诣琼花观,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 报兴娘。兴娘復见梦于生曰:「蒙君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冥,实深感佩。小妹性柔和,宜善视 之。”生惊悼而觉,从此遂绝。呜呼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