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堂雜著摘抄
蒹葭堂雜著摘抄 作者:陸楫 明 |
我太祖高皇帝用夏變夷,恢復中華之正統,人謂辟乾坤於再造,功高湯武。不但邁漢唐宋而已。愚以為此固天命聖神為千古除兇,為百王雪恥,無足異者。但高皇即位改元之年,已混一四海。在位三十一年,身致太平,壽七十有一。諸子二十余人,親封王爵,星布海內,古今帝王之全福,亦我高皇一人而已。
孝康敬皇后張氏,孝皇配也。孝皇平生無別幸,與後相得甚歡。後二弟俱封爵,勢傾中外。有仇家奏其侵民業為莊田者,上命司禮太監蕭敬、刑部侍郎屠勛、大理寺丞某往勘之。敬與勛等俱秉公將二張家奴數人依律問處,敬復命於內廷。適當上與後方對膳,後聞甚怒曰:「外邊官人每無狀,猶可。汝狗奴亦若是耶?」上亦佯怒且罵。及後退,呼敬曰:「才所言非我本意,汝得無泄此語耶?恐外邊官人每聞之驚破膽也。」敬力辨未嘗聞於外,上猶不信。即遣人各以白金五十兩賞二勘官。且云:「偶與後有怒言,特戲耳。恐爾等驚怖,以此為壓驚。」又進士潘鐸,新除給事中,進一疏,數日不下。忽一日,上退朝入內,忽宣潘鐸。時鐸以疾不在,有同官一人代鐸跪進。上面諭曰:「潘鐸有一疏,字樣多錯,我即欲批出令其回話。以其新進,恐挫其銳爾。汝可諭之,君父之前,何其不慎也。」鐸聞感懼。又都察院左都御史戴恭簡公珊,為上倚任甚切,公久有疾,乞休不允。以兵部尚書劉忠宣公大夏為上所信任,特浼其代言於上。一日,忠宣奏事畢,附奏曰:「戴珊病篤,願陛下姑放歸以延其生。」上從容問曰:「此汝自言,抑珊浼之言耶?」忠宣對曰:「不敢欺。此實臣往視珊疾,珊力浼臣言爾。」上即曰:「汝為朕致意,天下尚未平,珊何故欲去耶?」忠宣以告珊,珊感泣不復言去,竟卒於位。
論治者類欲禁奢,以為財節則民可與富也。噫!先正有言,天地生財,止有此數。彼有所損,則此有所益,吾未見奢之足以貧天下也。自一人言之,一人儉則一人或可免於貧;自一家言之,一家儉則一家或可免於貧。至於統論天下之勢則不然。治天下者,將欲使一家一人富乎?抑亦欲均天下而富之乎?予每博觀天下之勢,大抵其地奢則其民必易為生,其地儉則其民必不易為生者也。何者?勢使然也。今天下之財賦在吳越,吳俗之奢,莫盛於蘇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繡者,不知其幾何也,蓋俗奢而逐末者眾也。只以蘇杭之湖山言之,其居人按時而遊,遊必畫舫肩輿,珍羞良醞,歌舞而行,可謂奢矣。而不知輿夫舟子,歌童舞妓,仰湖山而待爨者不知其幾。故曰:「彼有所損,則此有所益。若使傾財而委之溝壑,則奢可禁。不知所謂奢者,不過富商大賈,豪家巨族,自侈其宮室車馬,飲食衣服之奉而已。彼以粱肉奢,則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紈綺奢,則鬻者織者分其利。正《孟子》所謂通功易事,羨補不足者也。上之人胡為而禁之?若今寧紹金衢之俗,最號為儉,儉則宜其民之富也。而彼諸郡之民,至不能自給半遊食於四方。凡以其俗儉而民不能以相濟也。要之先富而後奢,先貧而後儉。奢儉之風,起於俗之貧富,雖聖王復起,欲禁吳越之奢難矣。」或曰:「不然。蘇杭之境,為天下南北之要沖,四方輻輳,百貨畢集,使其民賴以市易為生,非其俗之奢故也。」噫!是有見於市易之利,而不知所以市易者,正起於奢。使其相率而為儉,則逐末者歸農矣。寧復以市易相高耶?且自吾海邑言之,吾邑僻處海濱,四方之舟車不一經其地,諺號為小蘇州。遊賈之仰給於邑中者,無慮數十萬人,特以俗尚甚奢,其民頗易為生爾。然則吳越之易為生者,其大要在俗奢,市易之利,特因而濟之耳,固不專恃乎此也。長民者因俗以為治,則上不勞而下不擾,欲徒禁奢可乎?嗚呼!此可與智者道也。
國朝成化,弘治間,大學士劉文靖公健、丘文莊公同朝,雅相敬愛。劉北人,器度嚴毅,在內閣凡事獨秉大綱,其學問不事博洽。丘南人,則博極群書,為一時學士所宗,所著有《大學衍義補》等書。一日,劉對客論丘曰:「渠所學如一倉錢幣,縱橫充滿,而不得貫以一繩。」譏其學無大綱也。丘公聞之語人曰:「我固然矣。劉公則有繩一條,而無錢可貫,獨奈何哉?」士林傳以為雅謔。二公雖名位相抗,而劉相孝廟二十年,碩德重望,卒受顧命,稱本朝賢相。丘之所就,似為不逮,相業豈以博洽為貴哉?
自隋設進士科,至宋則定甲第,其第一甲賜進士及第,或二十余人。及國朝我太祖高皇帝定制,進士第一甲,例取三名,釋褐日,即授翰林修撰、編修等官,儲之館閣,以備臺輔,其重無以加矣。然讀蘇老泉之文,有曰:今進士三人之中,釋褐之日,天下望為卿相,不十余年,未有不為兩制者。」豈宋時第一甲進士雖多,而銓選資序,或亦以三人為重。國朝之制,亦祖其意而為之與?然不可考矣。
邑先達有沈雲者,字子龍,以鄉進士就教,擢國子學正。夜忽夢一婦人,囚服再拜曰:「妾名迎春,以冤抑入死獄,公其為我釋之。」沈不知所謂。及丁外艱歸,服闋,上天曹補選,復夢如初。已而除授河南汝寧府通判,到任與諸僚就公宴,忽上司委一獄詞來勘。太守方宴畢,即謂沈曰:「有婦人迎春死犯事,君初政當一審鞫之。」沈愕然道前夢,諸僚皆以為異,遂為此婦白其冤。復審知此婦入獄未久,計得夢時,其婦尚未獲罪也。吉兇事前定類如此。
本朝不設丞相,惟翰林官遷至大學士,入內閣,典機務,禮絕百僚,人稱為宰輔。自設科以來,由狀元至內閣者,尚書胡文穆公廣、太傅曹文忠公鼐、少保陳公循、太傅商文毅公輅、學士馬公愉、太師彭文憲公時、太傅謝文正公遷、太保費文憲公宏、太保顧文康公鼎臣,僅九人。狀元年最少者,即費文憲公,登第時,年二十。最長者曾彥,登第時,年五十四。
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少師、少傅、少保為三孤。自周以來,不設專官,為大臣兼秩,俱文階之極也。本朝自高皇帝革丞相,升六部為正二品,故職官以尚書為極。三公秩正一品,三孤秩從一品,俱為大臣加官。然三公惟公侯伯才望顯著,統兵掌府者乃得遞次加之。文臣內閣大學士及六部尚書,其加秩則周流三孤,止於少師而已,歿則方以三公為贈官。天下政權,皆出文臣,右文而左武,自然之勢也。故朝廷法不得不借加秩以低昂之,此祖宗之深意也。三公以太師為極。自開國迄於今,文臣贈太師者,尚書三人:蹇忠定公義、儀忠襄公銘、王端毅公恕;內閣大學士十二人:楊文貞公士奇、楊文敏公榮、楊文定公溥、李文達公賢、萬文康公安、劉文穆公吉、彭文憲公時、徐文靖公溥、李文正公東陽、劉文靖公健、梁文康公儲、張文忠公孚敬,共十二人。余贈太傅、太保者不能紀。
尚書吳文定公寬,字原博,號匏庵,蘇之長洲人。少有異質,屢試於鄉不第,年三十余,得充邑庠貢。務博學,攻詩文,不專治舉子業,決意不就場屋。偶於一士大夫家,作《聽烏軒記》一篇,懸之堂上,忽一達官見之,稱羨不已。問其人,主人以實對,達官乃苦勸之就試。公從之,遂舉於鄉,壬辰試禮部第一,廷試狀元及第,仕至禮部尚書。文章器識,為館閣名臣,所著有《匏庵集》行於世。士之通塞,信有時也。又公少有介行,聞於鄉,偶百里外一富家主,方幼,有母在,延公為館師。其家有女及笄,窺見公姿容,心悅焉。朝夕輒以肉羹,遣親婢竊通意於公,公恐見汙,乃求見其主母,懇以他故解館去。人扣之,公終不言。及後其女故,公晚年始道此以訓示子孫。其厚德如此。
沈周號石田,吳中名士也。博學工詩畫,放浪山水間,隱居不求仕進。晚年嘗有詩戒其子云:「銀燈剔盡謾咨嗟,富貴榮華有幾家。白日難消頭上雪,黃金都是眼前花。時來一似風行草,運退真如浪卷沙。說與吾兒須努力,大家尋個好生涯。」雖語涉俚,然亦有意趣可誦。及易簀時,口占一律云:「了卻平生事已休,又承仙詔赴瀛洲。清風明月人三個,野草間花土一丘。夢短夢長終是夢,愁多愁少終成愁。於今大寐茫茫去,不管人間春復秋。」詞意淒婉,聞者為之墮淚。又晚年一感興詩云:「今日殘花昨日開,思量年少總成埃。數莖白髮催將去,萬兩黃金買不回。有藥駐顏終是夢,無繩系日重堪哀。此情莫與兒曹說,直待兒曹自老來。」俱直寫性情,不假修飾。
本朝靖難死事之臣,以天臺方孝孺為首。孝孺博學宏材,少時嘗過嚴陵釣臺,有古詩一章。「敬賢當遠色,治國須齊家。如何廢郭后,寵此陰麗華。」「糟糠之妻尚如此,貧賤之交安足倚?羊裘老子早見幾,欲向桐江釣煙水。」此不獨工於詩,亦天下第一等議論也。
本朝兩畿十三省鄉貢士,俱有定額。雲南、貴州二省,以夷方地僻,解額獨少。二省鄉試士,俱合試於雲南,共五十五名,雲南三十四,貴州二十一。其後貴州士若干,就試於雲南。嘉靖丁酉,巡按御史王杏題請乞分科,詔行之。是年雲南解額增至四十名,貴州解額增至二十五名,共增十名矣。湖廣解額八十五名。庚子,撫按合請於朝,以湖廣乃今上龍潛之地,皇考獻皇德化所及,乞增額,詔增至九十名。本朝慎於舉士類如此。
太師劉文靖公健,河南洛陽人,天順庚辰進士,在翰林二十余年。成化末,入閣典機務。又二十年,官至少師、大學士,老成忠直,海內翕服。弘治末,受孝皇顧命。正德初元,以逆瑾將用事,公懇疏乞休。歸田時,年七十四,家居蕭然如布衣,坐一帷中,不問門外事者十余年,享年九十四而卒。子東,弘治丙辰進士,本朝卿輔,德望福壽之隆,無與為比。嘉靖初,太師、大學士楊一清,號邃庵,家君嘗受業者,才略蓋世,所在輒有政績。故事,不由翰林,不得入閣。本朝雖有數人,然皆出自特恩簡用,不得為例。公其一也。已而歸田,年七十余。今上特起公於家,改兵部尚書,兼憲職,總制三邊。道經洛陽,謁文靖,文靖出見公,辭色甚倨。佯問曰:「我記汝亦曾為閣老耶?」公隨問而對,文靖曰:「既為閣老而復出作總制,內閣體統為汝一人壞盡矣。」公亦細云:「朝廷簡命,不得不赴。」文靖仍曰:「進止由汝,何得乃爾?我老不能對客矣。」遂命二孫陪茶,楊公大慚而出。文靖雖辭嚴誼正,然覺太峻,雖下此恐不能當,況勢位頡頏者乎?第楊公服義,能受先達正言,皆盛時事也。近世一登樞要,雖先輩長者,亦皆曲為面諛以取容悅,而後生得誌,祿位相抗,便不能受正言於人,遂使世道愈下,古誼不復。二公遺響,遐哉不可及矣。
嘉靖己丑,邃庵楊公為首相,上倚註甚切。時議禮諸公,受知於上,相繼登樞要。尚書霍文敏公韜,時為詹事,忌公尤切,特疏劾公。上大怒,削秩賜罷,文敏猶欲根蔓公門下士,一網打盡。有大學生孫育,公之鄉人也,受恩久,百凡家蠱,公保護如子弟。公在相位,援育入文華殿供事,以書寫資勞,例得受京職。時亦以公黨與,恐遭斥逐,乃錄公居官事數十條,呈於文敏,以求自解。不意數月後,以暴疾卒於家。其子奉柩還,公猶易服吊其喪。其子跪泣曰:「人子固不敢言親過,但悖德者不祥。吾父負公而死,天也,願公無吊。」公笑曰:「爾父豈負我者?我為人所陷,波及汝父輩,汝父欲保全身家,萬不得已,姑借我以免禍耳。吾獨不能諒之,是吾又負汝父矣?」人皆服公雅量。
太保費文憲公,年十六,領癸卯鄉薦,赴試禮部,道經呂梁洪。時公從父某為主事,有事於此,一見公即曰:「吾侄此行不第,當卒業北雍。」公愕然問故,答曰:「近得一夢,吾見侄在北監領簽出館,簽上寫彭時二字。彭公,狀元宰相也。吾侄勉之。」已而公是年果不第,即入北監讀書,專事博洽,以資策學。至丁未,果狀元及第,官至少師、太學士。計得夢時,彭公尚在,及後彭公卒於官,謚文憲。公以嘉靖乙未再召入閣,亦卒於官,謚亦如之。二公不但科第祿位偶同,雖考終賜謚,如出一轍,亦異矣。
古者天王教世子,必齒讓於學曰:「有君在則禮然,有父在則禮然,所以明尊無二上之義也。」王魏不死建成之難,後之君子猶或宥之。謂宮臣亦天子之公臣,非太子之私臣也。自漢以來,先王之法,變易殆盡。而群臣於太子,未聞有稱臣者,此綱常大義也。我皇明治教卓越百王,獨高皇晚年欲崇重東宮,制令百官奏事東宮者俱稱臣。自是天下司府州縣,每歲逢聖誕,有萬壽、千秋二節,是分明二上矣。恐先王垂世立教之意不若是也。又喪制,古者父在而母服齋衰仗期,父死然後為母如父服,此嚴祖敬宗之大義也。至唐武後與政時,上便宜十二條,其一欲令父在為母服齋衰三年,為罔極之思一也。雖制與父同,然猶不敢服斬衰,沿於宋元不廢,猶知有大義也。至本朝則父母之服不分存亡,俱服斬衰矣。獨祖在,嫡孫為祖母不承重,尚沿舊制爾。庶子以官秩受封,嫡母在者,止封嫡母,生母不得受封,此亦厭於嫡母之義也。至於嫡母在而生母亡,又仍服斬衰,與嫡母同,於義乖矣。且我高皇嫡庶之辯甚嚴,親王及王妃年五十五子者,方許立庶長為世子,故今建儲之法,亦必立嫡。然東宮登極,雖正後在者,生母即並尊為皇太后,無復有厭於嫡母之義矣。此制三代以上不可考。自漢以來,無有不沿此制者。按先王重嫡之法,則天子生母厭於嫡母者,止宜尊為皇太妃,嫡後崩,始宜追尊為太后,則大經正矣。此皆綱常之重者。使復古之主出焉,稽經按禮,著為定典,以正萬世之大經,其功豈小補哉!
每見館閣諸先達,對後學縷縷道國朝典故。先文裕公出入館閣,前後幾四十年,每見國朝前輩,抄錄得一二事,便命不肖熟讀而藏之。蓋士君子有誌用事,非兼通今古,何得言經濟?此先儒所以貴練達朝章,而魏相條晁董之對,特見重於朝廷,良亦為此。朱文公有言,知古不知今者,葉正則也。知今不知古者,陳同父也。既知古又知今者,呂伯恭也。今世學者盡有務為博洽,不究心當代事故,一問及朝廷典故,及一代之經制沿革,恍如隔世。縱才華邁眾,恐其見諸施為,自多窒礙,宜識者目為俗學,無足怪者。
海邑士有楊學禮者,別號東濱,少負文學,竟落魄不第,與家君學士為忘形交。予童時嘗憶其《春興詠》一絕云:「菖蒲枸杞滿庭栽,書閣垂簾半掩開。蛺蝶不嫌春色淡,隔墻飛去又飛來。」頗有天趣。又晚年和家君《秋興》一律云:「風物蕭疏兩鬢絲,感懷常在夜深時。心灰未冷金猊熱,首級無功鐵馬悲。杜宇敢言遊子怨,芙蓉空帶美人姿。山家自有陽春調,不與多才宋玉知。」亦可謂寫出心事矣。
吳中名士陸楠,登鄉薦,上南宮不售,歸過楊州鈔關。有部官司關,欲稅其舟,楠投一詩云:「獻策金門苦未收,歸心日夜伺東流。扁舟載得愁千斛,幸有明王不稅愁。」其官見詩,迎而禮之,下第士聞者為之絕倒。
嘉靖庚子,予自京師還,過淮陰漂母祠,見題古詩一絕於壁間。有云:「賢哉一飯恩,千載猶廟食。如何漢諸陵,寂寞生荊棘。」籲!可以誌感矣。
予嘗有理外之論,物外之想,人稱天子富有四海之內。所謂四海者,今中國以交廣為南海,遼渤為東海,西北二海則隔絕夷虜,不知所在。予嘗狹隘中國,我皇明疆域不減漢唐盛時,而今京師之北,不五百里,便為大漠,天子獨以三面控制萬里,其西域北虜所占,又不知其幾何?然則四海之內,天子所統馭者,或不及十之一二,未可知也。昔人謂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莫不尊親,不過誇揚之爾,非實錄也。每恨初開關時,天分華夏,何不環四海以為家?四面皆數萬里,無山川沙漠之限隔,盡為平陸,撒華夷備禦之勞,則君相代天撫治,當千百年雍熙而不變,豈不快哉!抑豈造化之氣不齊,而華夷險厄,正所以警戒人君,以神上天予奪之柄。如予所擬,則有驕奢之主。如隋煬、陳後主者出焉。雖環海為酺,生民盡為糜滅,而人亦莫之禁矣。此造化開辟之意也。雖然,後一元數盡,復混沌而開辟,安知不如予所擬耶?又嘗謂生人貧富不同,盡由衣食,尤費天下之民生者,粒食也。惜天之生人,百骸諸臟皆具,何不別生胃臟,令人飲水而生。土地所產,惟植桑以供蠶繅,植茶以解燥渴,植梗楠諸材以為宮室。使奇花異卉遍天下,不復知有五谷,則生人無甚貧與富,而逍遙逸樂,皆可以永壽,豈不快哉!何獨以五谷之費,萬累皆從此起。五味之人,百病皆從此出。上有吞吐之勞,下有便溺之汙,一何其煩勞之甚也。抑豈造化將役,人於不靖,必使勞勞擾擾,俾萬有不齊,方成世界也。又安知一元數盡,復混沌而開辟,不果如予所擬也。好事者聞予二說,每為一捧腹雲。
今世士大夫居鄉居官相反有二事。好名者居官時,頗能以誌節自勵,人皆信之。及其退而居鄉,則掊克裏,邀結守令,以求富其家,甘為鄉人所賤惡而不恤;貪利者或居鄉時,巧飾清謹,求為鄉黨自好,至於居官,則饕取盈溢,忍棄繩檢,甘就黜落終身,自以為得計。要之,皆士風掃地,習俗澆漓,乃有此等士大夫。予嘗觀羅一峰先生,丙戌初及第時,有家書一封云:「列位叔父,列位兄長,別後想得安康。倫別無他囑,為人祖宗父兄者,惟願有好子弟。所謂好子弟者,非好田宅、好衣服、好官爵一時誇耀閭裏者也。謂有好名節與日月爭光,與山嶽爭重,與霄壤爭久,足以安國家,足以風四夷,足以奠蒼生,足以垂後世。如汴宋之歐陽修、如南渡之文丞相者是也。若只求飽暖習勢利,如前所雲,則所謂惡子弟,非好子弟也。此等子弟,在家未仕也,足以辱祖宗,殃子孫,害身家;出而仕也,足以汙朝廷,禍天下,負後世,甚至子孫不敢認。如宋之蔡京、秦檜,此豈父兄祖宗之所願哉?想其勢焰官爵富貴,豈止如今日鄉裏中一二前輩也?而今日安在哉!然所謂好子弟者,亦只在父兄子侄成就之耳。人才之盛,鄉黨為最,然非父兄敗之,則子弟喪之,取譏天下,貽笑後世,甚可惡也。載之史書,使後世之明君賢主,輕棄南人,未必不由此也。吾願叔父聽之,子侄戒之,共慫成我做天地間一個完人。蓋未有治國不由齊家,家不齊而求治國,無此理也。何謂齊家?不爭田地,不占山林,不尚鬥爭,不肆強梁,不敗鄉裏,不淩宗族,不擾官府,不尚奢侈。弟讓其兄,侄護其叔,婦敬其夫,奴敬其主,只要認得一忍字、一讓字,便齊得家也。其要在子弟讀書興禮讓。若不聽吾言,譬如爭一畝田,占一畝住基,兩邊不讓,或致人命,或告官府,或集親戚,所損甚大。若以此費置買前物,所費幾倍?若曰住基無賣,此又愚也。其所以為此計者,不過遺自己之子耳。父母之心,愛子孫一也。今奪吾父母之子,以與自己之子,甚非吾父母之心也。父母雖不在,逆其心則逆天理矣,安知吾子孫不如今日之爭哉?凡事皆此類也,而此事尤切,故特言之。今後若有田地等物不明,只許自家明白,不許擾及官府。我若不仕,尤當守此言也。其余取債之屬,民甚貧窮可憫,自己少用一分,便積得一分德。奴仆放橫,不可放起。自今以後,無片言只字經動府縣方好。不然,外人指議,此人要做好人,不能齊家,世間安有此等好人哉?由此得禍,不可知也。兼我在此,國事日在心懷。仲淹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況今日乎?進退得失,有義有命,吾心視之,已如孤雲野鶴,脫灑無系。自古壞事,皆是愛官職底人弄得狼狽了,脫使根本不安,枝葉能自保乎?戒之戒之,若使我以區區官勢來齊家,不以禮義相告,便成下等人子。但中間有等無知子弟,不才奴仆,則須治之以官耳。叔父須戒之,慎勿以吾言為迂也。」其誌節如此,居鄉可知矣。又有為懷慶守謝世修作諭屬文一篇云:「聖主治天下,守令是重焉。以其親民也。夫親民莫如令,其次莫如守,令民父母於一邑,守民父母於一郡,所以父母之者,以愛民如子,民亦愛之如父母也。所以愛民如子者,知其饑而食之焉,知其寒而衣之焉,知其勞苦而逸之焉,知其利而與之興焉,知其害而與之去焉,知其賢而優之焉,知其不肖而教之焉。四境之內,吾民之好惡,無不知而從之焉,然後可謂愛民如子也。吾愛之如子,分之當然也。初何心於彼之服也?而為吾民者,生則愛而戴之,死則屍而祝之,流芳竹帛,垂範百世。如古之龔黃卓魯者,真民之父母也。今人之心,豈異於古人哉?方其含哺■〈畝犬〉■〈畝麽〉,鼓篋庠序,見貪墨賊民者,輒攘臂切齒而憤之。高談擊節,真可翺翔古人而犬彘若輩也。及一旦綰銅章,佩墨綬,以臨民上,則勢利之薰灼,妻子之浸灌,淫朋比友之慫恿附和,則前日之良心死而貪心生矣。如倚門之妖,如負嵎之虎,如驅羊之狼,吮膏啗髓,肆然不知其可恥且惡也。囊帛櫃金,居則連屋,水則連舟,陸則連車,以買官則連爵,以買田則連阡,以買居則大廈連雲,以買肥甘則方丈連味,以買姬妾則粉黛連室,以買服用玩好則珠玉錦繡連箱,如此而已矣。不思之七尺之軀,一日之享,米不過一升,肉不過一豆,酒不過一瓢,冬不過一裘,夏不過一葛為吾身,則身外皆長物也。為子孫,則子孫不能保而有也,為昆弟婚友,則刑辟戮辱,昆弟婚友不能免也。噫!所以求仕者,以其尊且榮也。不知所以尊且榮者,不在富與貴而在功與德也。金張許史,視龔黃卓魯何如哉?乃計不出此而出彼何也?卒使正士羞與同朝,正人羞與同鄉,正朋羞與同門,族人羞與同宗。至其遠裔子孫,亦羞以為祖,快欲於一朝,而流穢於千載,何其愚之甚也?為吾屬者,尚監於茲。以誠存心,以廉律己,以儉制用,以公照物,以恕待人,以勤蒞事,以敬事上,以嚴肅下,以和睦寮,以仁恤民,以寬容眾,則庶乎可矣。《詩》曰:「靖共爾位,正直是與?國有明憲,予罔攸貸。」其母悔,其誌節如此,居官可知矣。近有薦紳士,將二書鋟梓,傳播四方。予每懸之中堂,時一讀之,未嘗不擊節竦服,彼如前所雲者,觀此足以自愧矣。
方洲名石,字實夫,四川遂寧人。嘉靖戊子首解於蜀,已醜賜進士及第第三人,年方二十五。至壬辰歲上疏,論時政四事,忤旨謫戍。未幾,蒙恩釋歸。先文裕公當蜀左轄時,嘗刻劉知幾《史通》,因索方洲序之。方洲清節碩學,久負時望。予嘗搜先稿,見方洲詩一律,蓋獲邸報見薦剡,因有感而作。「聞道天邊有薦書,遙思往事渺愁予。疏才賈誼堪長謫,多病相如喜索居。但得紅霞生瓦■〈魯瓦〉,不須丹鳳到茅廬。天王遠識孤臣僻,一任飄零賦子虛。」予每愛而誦之,可以想見其人矣。
先文裕公以祭酒在講筵面奏,外謫將十年,乃自外藩內補,尋復翰林,奉命與尚書張文定公邦奇同修玉牒,日事館閣,頗承聖眷。辛丑自陳得歸。未幾,文定亦南擢。越二歲,上在西苑,語大學士石門翟公鑾,以翰林無人,因問張邦奇、陸深何在?翟以實對。上曰:「二人才識何如?」翟對曰:「陸遠過於張。」上曰:「我記他曾出作提學官否?」翟曰:「是外謫遞遷。」上復曰:「是桂萼害他。」桂,太傅文襄公也。往在內閣,以先公面奏忤意,因下石。不意蒙聖明洗過,記憶如此。子孫犬馬何以為報耶?
常熟楊夢羽,名儀,別號五川,官至按察副使。學頗該洽。未達時,曾題詩虎丘山,有「一聲黃葉楚天秋」之句。先文裕公為史官時,嘗登臨見之愛焉。偶過蘇,見有極道夢羽之學者,因為先容。先公云:「是一聲黃葉楚天秋楊秀才耶?願見久矣。」遂握手極歡而別。後嘉靖間嘗同朝,相與尤厚。
我太祖高皇帝生二十四子,傳至今百八十年矣。除以事削籍外,尚存十五府。及列聖所封親支,星布海內,共三十三府。今玉牒幾十萬口,因我高皇崇重後裔,自親王初封,支庶至八世,方止於奉國中尉,秩猶從六品,並縻廩祿,經賦不繼,將軍中尉之家,苦於關給失時,不沾實惠。至貧窘不能自立,慕庶人作商賈而不可得,識者之憂,非一日矣。但祖訓昭赫,誰敢輕議?予書生懷杞人之憂,每竊仰屋長算,為經久之策,僭書於此,俟英君賢相采擇焉。夫高皇以親王、郡王、將軍、中尉世次分八位,其制甚詳。今就第一世為初封親王,許嫡子孫世襲,初封者每歲支祿米二萬石,襲封者一萬石,除嫡長子封親王外,余子皆封郡王。每歲支祿米二千石,自第二世以下皆如制不易外。若郡王之子,則嫡降一位,庶降二位,如郡王長子為鎮軍,余子則為輔軍。鎮軍長子為輔軍,余子則為奉軍。輔軍長子為奉軍,余子則為鎮尉。奉軍以下同。至奉尉則自親王以來為五世當斬,其余不分嫡庶俱稱宗。庶人每月支祿米五石,若有誌讀書者,依照民間俊秀,一體送入學校。聽其科貢出身,仿藩親不得內補例,稍為限制,其余遷擢黜革,悉同異姓,以示至公。有欲商賈四方以自給者,亦聽從有司關給路行以行。回籍之日,付本府長史司驗引發落,送有司附冊填註,以憑撫按刷卷類查,仍啟王知。許其朝見而退,以篤親親之義。生女則郡主以至鄉君,例有五等,亦宜遞減常祿之半,以益宗支。此則隆大宗而殺支庶,為宗室者亦不得而生怨也。如此則不必別為之制,而天下祿米,較之往日,可省數十倍。十余年,及減損既多,常賦可給,則請特敕有司,務須按時關給,俾沾實惠。而其為士為農為商,亦各聽其自便,如漢唐之世,則宗室之人,視向之苦於束縛而不暇自給者,今必欣然樂從之矣。茍不行此法,而天下有不坐困至於無策者,吾未之信也。
皇朝輿地,前古無比,猗與盛哉!然有可疑者一事,堯舜時,冀州為王畿,四方皆二千五百里。今冀州之北,能幾何耶?三吳在古,不入職方,其民皆斷髮文身,與蛟龍雜處。若空其地,為職下也。今財賦日繁,而古之遺跡不異,其水之不為害者天幸爾。萬一洚水,不如何以處之,區區開築,難以言善。
徐武功在史館修何尚書文淵事,賦詩曰:「溫州太守重來歸,昔何廉退今何違。卻金館在已如掃,掩月堂寒空掩扉。人間固有假仁義,天下豈無公是非。老夫忝秉春秋筆,不作諛詞取世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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