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苑卮言/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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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弓》、《考工記》、《孟子》、左氏、《戰國策》、司馬遷,聖於文者乎?其敘事則化工之肖物。班氏,賢於文者乎?人巧極,天工錯。莊生、《列子》、《楞嚴》、《維摩詰》,鬼神於文者乎?其達見,峽決而河潰也,窈冥變幻而莫知其端倪也。諸文外,《山海經》、《穆天子傳》亦自古健有法。
太史公之文,有數端焉。帝王紀,以己釋《尚書》者也,又多引圖緯子家言,其文衍而虛;春秋諸世家,以己損益諸史者也,其文暢而雜;儀秦鞅睢諸傳,以己損益《戰國策》者也,其文雄而肆;劉項《紀》、信越諸《傳》,志所聞也,其文宏而壯;《河渠》、《平准》諸書,志所見也,其文核而詳,婉而多風;《刺客遊俠》、《貨殖》諸傳,發所寄也,其文精嚴而工篤,磊落而多感慨。
西京之文實。東京之文弱,猶未離實也。六朝之文浮,離實矣。唐之文庸,猶未離浮也。宋之文陋,離浮矣,愈下矣。元無文。韓柳氏振唐者也,其文實。歐蘇氏振宋者也,其文虛。臨川氏法而狹。南豐氏飫而衍。老氏談理則傳,其文則經。佛氏談理則經,其文則傳。《圓覺》之深妙,《楞嚴》之宏博,《維摩》之奇肆,駸駸乎《鬼穀》、《淮南》上矣。
枚生《七發》,其原玉之變乎?措意垂竭,忽發觀潮,遂成滑稽。且辭氣跌蕩,怪麗不恒。子建而後,模擬牽率,往往可厭,然其法存也。至後人為這而加陋,其法廢矣。《檀弓》簡,《考工記》煩。《檀弓》明,《考工記》奧。各極其妙。雖非聖筆,未是漢武以後人語。
孟軻氏,理之辨而經者。莊周氏,理之辨而不經者。公孫僑,事之辨而經者。蘇秦,事之辨而不經者。然材皆不可及。吾嘗怪庾子嵩不好讀《莊子》,開卷至數行,即掩曰:“了不異人。”以為此本無所曉,而漫為大言者,使曉人得這,便當沉湎濡首。
《呂氏春秋》文有絕佳者,有絕不佳者,以非出一手故耳。《淮南鴻烈》雖似錯雜,而氣法如一,當由劉安手裁。揚子雲稱其一出一入,字直百金。《韓非子》文甚奇。如《亢倉》《鶡冠》之流,皆偽書。
賈太傅有經國之才,言言蓍龜也。其辭覈而開,健而飫。西京之流而東也,其王褒為之導乎?由學者靡而短於思,由才者俳而淺於法。劉中壘宏而肆,其根雜。揚中散法而奧,其根晦。《法言》所雲“故眼之”,是何語?
東京之衰也,其始自敬通乎?蔡中郎之文弱,力不副見,差去浮耳。王充野人也,其識瑣而鄙,其辭散郵,其旨乖而稚。中郎愛而欲掩之,亦可推矣。
嗚呼!子長不絕也,其書絕矣。千古而有子長也,亦不能成《史記》,何也?西京以還,封建、宮殿、官師、郡邑,其名不雅馴,不稱書矣,一也;其詔令、辭命、奏書、賦頌,鮮古文,不稱書矣,二也;其人有籍信荊的嘗無忌之流足模寫者乎?三也;其詞有《尚書》《毛詩》左氏《戰國策》韓非呂不韋之書足薈蕞者乎?四也。嗚呼!豈惟子長,即尼父亦然,《六經》無可著手矣。
孟堅敘事,如堆氏上官之郤,廢昌邑王春天事,趙韓吏跡,京房術敗,雖不得如化工肖物,猶是顧凱之陸探微寫生。東京以還,重可得乎?陳壽簡質,差勝范曄,然宛縟詳至,大不及也。
曹公莽莽,古直悲涼。子桓小藻,自是樂府本色。子建天才流麗,雖譽冠千古,而實遜父兄。何以故?材太高,辭太華。魏武帝樂府:“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秋風蕭瑟,洪濤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其辭亦有本。相如《上林》雲:“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月生西陂。”馬融《廣成》雲:“天地虹洞,因無端涯。大明出東,月生西陂。”揚雄《校獵》雲:“出入日月,天與地遝。”然覺揚語奇,武帝語壯。又“月生西陂”語有何致,而馬融複襲之?
子建“謁帝承明廬”、“明月照高樓”,子桓“西北有浮雲”、“秋風蕭瑟”,非鄴下諸子可及。仲宣公粲遠在下風。吾每至“謁帝”一章,便數十過不可了。悲婉宏壯,情事理境,無所不有。
《洛神賦》,王右軍大令各書數十本,當是晉人極推之耳。清澈圓麗,神女之流,陳王諸賦,皆《小言》無及者。然此賦始名感甄,又以蒲生當其塘上,際此忌兄,而不自匿諱,何也?《蒲生》實不如《塘上》,令洛神見之,未免笑子建傖父耳。《塘上》之作,樸茂真至,可與《紈扇》《白頭》姨姒。甄既摧折,而芳譽不稱,良為雅歎。
“莫以豪賢幫,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其語意妙絕,千古稱之。然《左傳》逸詩已先道矣,雲:“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姜,無棄蕉萃。”
陳思王《贈白馬王彪》詩全法《大雅》、《文王》之什體,以故首二章不相承耳。後人不知,有欲合而為一者,良可笑也。
楊德祖《答臨淄侯書》中有“猥受顧錫,教使刊定。《春秋》這成,莫能損益。呂氏《淮南》,字直千金。弟子拑口,市人拱手”,及覽臨淄侯書,稱“往僕少小所著辭賦一通”,不言刊定。唯所雲“丁敬禮嘗作小文,使僕潤飾之。僕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僕:‘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此植相托意耶?當時孔文舉為先達,其於文特高雄,德祖次之。孔璋書檄饒凶瑜次之。而詩皆不稱也。劉楨王粲,詩勝於文。兼至者獨臨淄耳。正平子建直可稱建安才子,其次文舉,又其次為公幹仲宣。
讀子桓“客子常畏人”及答吳朝歌鍾大理書,似少年美資負才性,而好貨好色,且當不得恒享者。桓靈寶技藝差相埒,而氣尚過之。子桓乃得十年天子,都所不解。
孔文舉好酒及客,恒曰:“坐上客長滿,樽中酒不空,吾無憂矣。”桓靈寶為義興大守,不得志,歎曰:“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遂棄官歸。孔語便是唐律,桓句亦是唐選。而桓尤爽俊,其人不作逆,一才子也。
子桓之《雜詩》二首,子建之《雜詩》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若仲宣公幹,便覺自遠。
古樂府:“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二語妙絕。老杜:“玉珮仍當歌。”“當”字出此,然不甚合作,可與知者道也。用脩引孟德“對酒當歌”雲:“子美一闡明之,不然,讀者以為該當之當矣。”大聵聵可笑。孟德正謂遇酒即當歌也,下雲“人生幾何”可見矣。若以“對酒當歌”作去聲,有何趣味?
阮公《詠懷》,遠近之間,遇境即際,興窮即止,坐不著論宗佳耳。人乃謂陳子昂勝之,何必子昂,寧無感興乎哉!
嵇叔夜土木形骸,不事雕飾,想于文亦爾。如《養生論絕交書》,類信筆成者,或遂重犯,或不相續,然獨造之語,自是奇麗超逸,覽之躍然而醒。詩少涉矜持,更不如嗣宗。吾每想其人,兩腋習習風舉。
平子《四愁》,千古絕唱,傅玄擬之,致不足言,大是笑資耳。玄又有《日出東南隅》一篇,汰去精英,竊其常語,尤有句厭者。本詞:“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於意已足,綽有餘味。今複益以天地正位之語,正如低措大記舊文不全,時己意續貂,罰飲墨水一斗可也。
陸士衡翩翩藻秀,頗見才致,無奈俳弱何。安仁氣力勝之,趣旨不足。太沖莽蒼,《詠史招隱》,綽有兼人之語,但太不雕琢。
子卿第二章,弦歌商曲,錯疊數語。十九首:“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亦大重犯,然不害為古。“奚必絲與筆,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乃害古也。然使各用之,山水清音,極是妙詠,灌木悲吟,不失佳語,故曰:“離則雙美,合則兩傷。”
李令伯《陳情》一表,天下稱孝。後起拜漢中,自以失分懷怨,應制賦詩雲:“人亦有言,有因有緣。仕無中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謝公東山捉鼻,恒恐富貴逼人。既處台鼎,嫌隙小構,見桓子野彈琴撫怨詩一曲,至捋須流涕。殷深源臥不起,及後敗廢,時雲:“會稽王將人上樓,著去梯。匹如始作養劉不出山時觀,有何不可?”乃知向者都非真境。
王武子讀孫子荊詩而雲:“未知文生於情,情生於文?”此語極有致。文生於情,世所恒曉。情生於文,則未易論。蓋有出之者偶然,而覽之者實際也。吾平生時遇此境,亦見同調中有此。又庾子嵩作《意賦》成,為文康所難,而雲: “正在有意無意之間。”此是遯辭,料子嵩文必不能佳。然有意無意之間,卻是文章妙用。
“以彼徑雨莖,蔭此百尺條。”是涉世語。“貴者雖自貴,棄之若埃塵。”是輕世語。“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是出世語。每諷太沖詩,便飄颻欲仙。
石衛尉縱橫一代,領袖諸豪,豈獨以財雄之,政才氣勝耳。《思歸引》、《明君辭》情質未離,不在潘陸下,劉司空亦其儔也。《答盧中郎》五言,磊塊一時,涕淚千古。
沈休文雲:“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並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取高前式。”然則少陵以前,人固有“詩史”之稱矣。
實境詩於實境讀之,哀樂便自百倍。東陽既廢,夷然而已,送甥至江口,誦曹顏遠“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泣數行下。余每覽劉司空“豈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未嘗不掩卷酸鼻也。嗚呼!越石已矣,千載而下,猶有生氣。彼石勒段磾,今竟何在。王處仲每酒間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其人不足言,其志乃大可憫矣。余自庚申以後,每讀劉司空二語,未嘗不欷歔罷酒。至少陵“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輒黯然低回久之。
王處仲賞詠“老驥伏櫪”之語,至以如意擊唾壺為節,唾壺盡缺。即玄德悲髀肉生意也。桓玄子恒言“不能流芳百世,亦當貽臭萬年”,至今為書生罵端,然直是大英雄語。庾道季雲:“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懍懍恒如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泉下人。”人雖不相蒙,意實有會。
偶閱士龍與兄書,前後所評隲者雲:“《二祖頌》甚為高偉,《述思賦》深情至言,實為清妙,恐故未得為兄賦之最。《文賦》甚有辭,綺語頗多,文適多體,便欲不清。(老杜詩雲:”陸機二十作《文賦》。“當已過二十也。)《祖德頌》甚複盡美。《漏賦》可謂精工。”又雲:“張公父子亦語雲:‘兄文過子安。’雲謂兄作《二京》,必傳無疑。”又雲:“張公賦誄自過五言詩耳。《玄泰誄》自不及《士祚誄》,兄《丞相箴》小多,不如《女史箴》耳。”又雲:“《登樓》名高,恐未可越。《祖德頌》無乃諫語耳,然靡靡清工,用辭緯澤,亦未易恐兄未熟視之耳。”又雲:“蔡氏所長,唯銘頌耳。銘之善者,亦複數篇,其餘平平。兄詩賦自興絕域,不當稍與比較。”按張為司空,蔡則中郎也。又雲:“嘗聞湯仲歎《九歌》。昔讀《楚辭》,意不大愛之。頃日視之,實自清絕滔滔,故自是識者。古今來為如此文,此為宗矣。真元盛稱《九辨》,意甚不愛。”其兄弟間議論如此,大自可采。
孫興公雲:“潘文淺而淨,陸文深而蕪。”又雲:“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揀金,往往見寶。”又 先嘗謂士衡曰:“人患才少,子患才多。”然則陸之文病在多而蕪也。餘不以為然。陸病不在多而在模擬,寡自然之致。
晉史不載夏侯孝若《東方朔贊》而載其《訓弟文》,真無識者也。
晉《拂舞歌》《白鳩》《獨漉》得孟德父子遺韻,《白紵舞歌》已開齊梁妙境,有子桓《燕歌》之風。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不得已而托之名也。“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名亦無歸矣,又不得則歸之酒,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且飲一杯酒。”“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亦不得已而歸之酒,曰:“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至於被服紈素,其趣愈卑,而其情益可憫矣。
倚馬事,乃桓溫征慕容時,喚袁虎倚馬前作露布,文不輟筆。今人罕知其事,至有自謙為“倚牛者”,可笑也。
陸士衡之“來日苦短,去日苦長”,傅休奕之“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長”,張季鷹之“榮與壯俱去,賤與老相尋”,曹顏遠之“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語若卑淺,而亦實境所就,故不忍多讀。
渡江以還,作者無幾,非惟戎馬為阻,當由清談間之耳。景純《遊仙》,曄曄佳麗,第少玄旨。《江賦》亦工,似在木玄虛下。玄虛《海賦》,人謂未有首尾,尾誠不可了,首則如是矣,或作九河乃可用此首,今卻不免孤負大海。
“噏波則洪漣踧蹜,吹澇則百川倒流。”此玄虛之雄也。“舉翰則宇宙生風,抗鱗則四瀆起濤。”此興公之雄也。“湍轉則日月似驚,浪動則星河如覆。”此思光之雄也。三《海賦》措語無大懸絕,讀之令人轉憶揚馬耳。融之此賦,本傳載之甚明。又有“增”“鹽”二韻,出於應手,以為佳話。而用脩雲“恨不見全文”,何也?用脩無史學,如“張浚”、“張俊”,三尺小兒能曉,以為秘聞,何況其它。
淵明托旨沖澹,其造語有極工者,乃大入思來,琢之使無痕跡耳。後人苦一切深沉,取其形似,謂為自然,謬以千里。
“問君何為爾?心遠地自偏。”“此還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清悠淡水,有自然之味。然坐此不得入漢魏果中,是未妝嚴佛階級語。
謝靈運天質奇麗,運思精鑿,雖格體創亦,是潘陸之餘法也,其雅縟乃過之。“清暉能娛人,遊子澹忘歸。”寧在“池塘春草”下耶?“掛席拾海月”,事俚而語雅。“天雞弄和風”,景近而趣遙。
延之創撰整嚴,而斧鑿時露,其才大不勝學,豈惟惠休之評,視靈運殆更霄壤。如《應詔曲水燕》,而起語雲:“道隱未形,治彰既亂。帝跡懸衡,皇流共貫。惟王創物,永錫洪算。”與題有毫髮干涉耶?至於《東宮釋尊》之篇起句“國尚師位,家崇儒門”,老生板對,唐律賦之不若矣。
古詩四言之有冒頭,蓋不始延年也,二陸諸君為之俑也。如《皇太子宴宣猷堂應令》,而士衡起句曰:“三正迭紹,洪聖啟運。自昔哲王,先天而順。”凡十六韻而始及太子。《大將軍宴會》,而士衡起句曰:“皇皇帝祐,誕隆駿命。四祖正家,天祿安定。”凡八韻而始入晉亂,齊王冏始平之。又士衡《贈斥丘令》而曰:“於皇聖世,時文惟晉。受命自天,奄有黎獻。”《答賈常侍》而曰:“伊昔有皇,肇濟黎蒸。先天創物,景命是膺。”潘安仁為賈答而曰:“肇自初創,二儀煙カ。爰有生民,伏羲始君。”晉武《華林園宴集》而應吉甫起句雲:“悠悠太上,民之厥初。皇極肇建,彝倫攸斁。”若爾則不必多費此等語,但成一冒頭,百凡宴會酬贈,可舉以貫之矣。若韋孟之《諷諫》,思王之《責躬應詔》,靖節之《贈族》,叔夜之《幽憤》,仲宣之《贈蔡睦文始》,越石之《贈盧諶》,甯有是耶其他仲宣之《思親》雲:“穆穆顯妣,德音徽止。”閭丘沖之《三月宴》雲:“暮春之月,春服既成。”裴季彥之《大蠟》曰:“日躔星紀,大呂司辰。”開口見咽,豈不快哉!而《選》都未之及,何也?
延年《五君》忽自秀於它作,如“沉醉似埋照,寓辭類托諷。鸞翮有時鍛,龍性誰能馴”,以比己之骯髒也;“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以解己之任誕也;“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以感己之濡滯也。語意既雋永,亦易吟諷。“明月照積雪”,是佳境,非佳語。“池塘生春草”,是佳語,非佳境。此語不必過求,亦不必深賞。若權文公所論“池塘”“園柳”二語托諷深重,為廣州之禍張本,王介甫取以為美談,吾不敢信也。(按權雲:“池塘者,泉水瀦溉之池。今曰生春草,是王澤竭也。《豳》詩所配一蟲鳴則一候,今曰變鳴禽者,候將變也。”)
玄暉不惟工發端,撰造精麗,風華映人,一時之傑。青蓮目無往古,獨三四稱服,形之詞詠。《登九華山》雲:“恨不攜謝朓驚人詩來。”特不如靈運者,匪直材力小弱,靈運語俳而氣古,玄暉調俳而氣今。
謝山人謂玄暉“澄江淨如練”,“澄”“淨”二字意重,欲改為“秋江淨如練”。余不敢以為然,蓋江澄乃淨耳。
宋高祖每欲除異己,必令壯士丁旿拉殺。旿即樂府所謂丁都護者也。時人為之語曰:“莫跋扈,付丁旿。”蕭齊主道成亦然,其所任者桓康也。時人亦語曰:“莫侜張,付桓康。”二字既同而字亦對,又皆協韻,甚奇。晉史載謝安石語亦有韻,曰:“天子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何須屋後著人。”正可破此二主。
自昔倚馬占檄,橫槊賦詩,曹孟德李少卿桓靈寶楊處道之外,能複有幾?自非本色故足貽姍。敖曹《行路難》,猶堪放浪;崇文酵兒,有愧祖武。至於權龍褒輩,祇供盧胡而已。獨《南史》所載梁曹景宗目不知書,好以意作字。及當上燕,朝賢以曹兜鍪,不煩倡和。曹固請不已,許之。僅餘“競”“病”二韻,即賦雲:“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一座賞服。宋沈慶之目不知書,每將署事,輒恨眼不識字。上嘗歡飲群臣,逼令作詩,慶之請顏師古執筆,口授之曰:“微生遇多幸,得逢時運昌。朽老筋力盡,徒步還南岡。辭榮此聖世,何異張子房。”上悅,眾坐稱美。北齊斛律金不解書,有人教押名曰:“但五屋四面平正即得。”至作《敕勒歌》曰:“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為一時樂府之冠。宋野史載韓蘄王世忠目不知書,晚年忽若有悟,能作字及小詞,皆有宗趣。一日,蘇仲虎尚書方宴客香林園,韓乘小騾逕造,劇歡而散。次日,餉尚書一羊羔,仍手書《臨江仙南鄉子》二詞遺之,瀟灑超脫,詞多不載。此四事頗相類。又蜀將王產識不過十字,後周將梁台識不過百字,而口授書令,辭旨俱可觀。噫!豈釋氏所謂宿習餘因耶?
梁氏帝王,武帝簡文為勝,湘東次之。武帝之《莫愁》,簡文之《烏棲》,大有可諷,餘篇未免割裂,且佻浮淺下,建業江陵之難,故不虛也。昭明鑒裁有餘,自運不足。
王籍“鳥鳴山更幽”,雖遜古質,亦是雋語,第合上句“蟬噪林逾靜”讀之,遂不成章耳。又有可笑者,“鳥鳴山更幽”,本是反不鳴山幽之意,王介甫何緣複取其本意而反之?且“一鳥不鳴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概如此。
何水部柳吳興篇法不足,時時造佳致。何氣清而傷促,柳調短而傷凡。吳均起語頗多五言律法,餘章綿麗,不堪大雅。
吳興:“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又:“太液滄波起,長楊高樹秋。”置之齊梁月露間,矯矯有氣,上可以當康樂而不足,下可以淩子安而有餘。
范詹事《獄中》一篇,雖太自標榜,其持論亦有可觀。
范沈篇章,雖有多寡,要其裁造,亦昆季耳。沈以四聲定韻,多可議者。唐人用之,遂足千古。然以沈韻作唐律可耳,以己韻押古《選》,沈故自失之。
楊用脩謂七始即今切韻,宮、商、角、徵、羽之外,又有半商、半徵。蓋牙齒舌喉唇之外,有深淺二音故也。沈約以平上去入為四聲,自以為得天地秘傳之妙,然辨音雖當,辨字多訛,蓋偏方之舌,終難取裁耳。即無論沈約,今四《詩騷》賦之韻,有不出於五方田畯婦之所就乎?而可據以為准乎?古韻時自天淵,沈韻亦多矛盾,至於葉音,真同鴃舌。要之為此格,不能舍此韻耳。天地中和之氣,似不在此。
沈休文所載“八病”,如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以上尾、鶴膝為最忌。休文之拘滯,正與古體相反,唯近律差有關耳,然亦不免商君之酪。今按“平頭”謂第一字不得與第六字同平聲,律詩如“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風”之與“將”,何損其美?“上尾”謂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如古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雖隔韻,何害?律固無是矣,使同韻如前詩“鳴”之與“城”,又何妨也。“蜂腰”謂第二字與第四字同上去入韻,如老杜“望盡似猶見”,江淹“遠與君別者”之類,近體宜少避之,亦無妨。“鶴膝”第五字不得與第十五字同,如老杜“水色含君動,朝光接太虛,年侵頻悵望”之類,八句俱如是,則不宜,一字犯亦無妨。五“大韻”,謂重疊相犯,如“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爐”,又“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游”,“胡”與“爐”,“愁”與“遊”犯。六“小韻”,十字中自有韻,如“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明”與“清”犯。七“傍紐”,十字中已有“田”字,不得著“宣”、“延”字。八“正紐”,十字中已有“壬”字,不得著“衽”、“任”。後四病尤無謂,不足道也。
《白狼槃木》,夷詩也。夷語有長短,何以五言?蓋益部太守代為之也。諸佛經偈,梵語也。梵語有長短,何以五言?鳩摩羅什玄奘輩增損而就漢也。
諸仙詩在漢則漢,在晉則晉,在唐則唐,不應為格乃爾,皆其時人偽為之也。道經又有命張良注《度人經》敕表,其文辭絕類宋人之下俚者,至官秩亦然,可發一笑。
庚開府事實嚴重,而寡深致。所賦《枯樹》《哀江南》,僅如郗方回奴,小有意耳,不知何以貴重若是。江總徐陵淫麗之辭,取給杯酒,責花鳥課。只後主君臣唱和,自是景陽宮井中物。
張正見詩律法已嚴於“四傑”,特作一二拗語為六朝耳。士衡康樂已於古調中出俳偶,總持孝穆不能於俳偶中出古思,所謂“今之諸侯,又五霸之罪人”也。
陶淵明《止酒》用二十“止”字,梁元帝《春日》用二十三“春”字,鮑泉和至用二十九“新”字,僧□□□用十七“化”字,一時遊戲之語,不足多尚。
梁元帝詩有“落星依遠戍,斜月半平林”,陳後主有“故鄉一水隔,風煙兩岸通”,又“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在沈宋集中,當為絕唱。隋煬帝:“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是中唐佳境。
古樂府如“護惜加窮袴,防閑托守宮”,“朔氣傳金柝,寒光透鐵衣”,“殺氣朝朝沖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全是唐律。
北朝戎馬縱橫,未暇篇什。孝文始一倡之,屯而未暢。溫子升寒山一片石足語及,為當塗藏拙,雖江左輕薄之談,亦不大過。薛道衡足號才子,未是名家,唯楊處道奕奕有風骨。
王簡棲《頭陀寺碑》,以北統之筆鋒,發南宗之心印,雖極俳偶,而絕無牽率之病。溫子升之《寒陵》,尚自退舍,江總持之《攝山》,能不隔塵?昭明取舍,良不誣也。
吾於文雖不好六朝人語,雖然,六朝人亦那可言。皇甫子循謂藻豔之中有抑揚頓挫,語雖合璧,意若貫珠,非書窮五車,筆含萬花,未足雲也。此固為六朝人張價,然如潘左諸賦及王文考之《靈光》、王簡棲之《頭陀》,令韓柳授觚,必至奪色。然柳州《晉問》、昌黎《南海神碑》《毛穎傳》,歐蘇亦不能作,非直時代為累,抑亦天授有限。
《晉書》、《南北史》、《舊唐書》,稗官小說也。《新唐書》,贗古書也。《五代史》,學究史論也。《宋》、《元史》,爛朝報也。與其為《新唐書》之簡,不若為《南北史》之繁;與其為《宋史》之繁,不若為《遼史》之簡。
正史之外,有以偏方為紀者,如劉知幾所稱地理,當以常璩《華陽國志》、盛弘之《荊州記》第一;有以一言一事為記者,如劉知幾所稱瑣言,當以劉義慶《世說新語》第一;散文小傳,如伶元《飛燕》雖近褻,《虯髯客》雖近誣,《毛穎》雖近戲,亦是其行中第一。它如王粲《漢末英雄》、崔鴻《十六國春秋》、葛洪《西京雜記》、周稱《陳留耆舊》、周楚之《汝南先賢》、陳壽《益部耆舊》、虞預《會稽典錄》、辛氏《三秦》、羅含《湘中》、朱贛《九州》、闞駰《四國》、《三輔黃圖》、《西陽雜俎》之類,皆流亞也。《水經注》非注,自是大地史。
自古博學之士,兼長文筆者,如子產之別台駘,卜氏之辨三豕,子政之記貳負,終軍之鼮鼠,方朔之名藻廉,文通之職科鬥,茂先景純種種該浹,固無待言。自此以外,雖鑿壁恒勤,而操觚多繆,以至陸澄書廚,李邕書簏,傅昭學府,房暉經庫,往往來藝苑之譏,乃至使儒林別傳,其故何也?毋乃天授有限,考索偏工,徒務誇多,不能割愛,心以目移,辭為事使耶?孫搴謂邢劭“我精騎三千,足敵君羸卒數萬”,則又非也。韓信用兵多多益辦。此是化工造物之妙,與文同用。
吾覽鍾記室《詩品》,折衷情文,裁量事代,可謂允矣,詞亦奕奕發之。第所推源出於何者,恐未盡然。邁凱昉約濫居中品。至魏文不列乎上,曹公屈第乎下,尤為不公,少損連城之價。吾獨愛其評子建“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嗣宗“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靈運“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驛奔會”;越石“善為淒悷之詞,自有清拔之氣”;明遠“得景陽之詭諔,含茂先之磨嫚。骨節強於謝混,駈邁疾於顏延。總四家而並美,跨兩代而孤出”;玄暉“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遠變色”;文通“詩體總雜,善於摹擬,筋力於王微,成就於謝朓”。此數評者,贊許既實,錯撰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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