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論 (蘇轍)
匹夫匹婦,天下之所易也;武夫任俠,天下之所畏也。天下之人,知夫至剛之不可屈,而不知夫至柔之不可犯也。是以天下之亂,常至於漸深而莫之能止。蓋其所畏者,愈驕而不可制,而其所易者,不得志而思以為亂也。秦、晉之勇,蜀、漢之怯,怯者重犯禁,而勇者輕為奸,天下之所知也。當戰國之時,秦、晉之兵彎弓而帶劍,馳騁上下,咄嗟叱吒,蜀、漢之士所不能當也。然而天下既安,秦、晉之間,豪民殺人以報仇仇,椎埋發塚以快其意,而終不敢為大變也。蜀人畏吏奉法,俯首聽命,而其匹夫小人,意有所不適,輒起而從亂。其故何也?觀其平居無事,盜入其室,懼傷而不敢校,此非有好亂難制之氣也。然其弊常至於大亂而不可救,則亦優柔不決之俗,有以啟之耳。
今夫秦、晉之民,倜儻而無所顧,負力而傲其吏。吏有不善,而不能以有容也,叫號紛呶,奔走告訴,以爭毫厘曲直之際,而其甚者,至有懷刃以賊其長吏,以極其忿怒之節,如是而已矣。故夫秦、晉之俗,有一朝不測之怒,而無終身戚戚不報之怨也。若夫蜀人,辱之而不能競,犯之而不能報,循循而無言,忍詬而不驟發也。至於其心有所不可復忍,然後聚而為群盜,散而為大亂,以發其憤憾不泄之氣。故雖秦、晉之勇,而其為亂也,志近而禍淺;蜀人之怯,而其為變也,怨深而禍大。此其勇怯之勢,必至於此而無足怪也。是以天下之民,惟無怨於其心,怨而得償,以快其怒,則其為毒也,猶可以少解。惟其鬱鬱而無所泄,則其為志也遠,而其毒深,故必有大亂,以發其怒而後息。
古者君子之治天下,強者有所不憚,而弱者有所不侮,蓋為是也。《書》曰:「無虐惸獨,而畏高明。」《詩》曰:「不侮鰥寡,不畏強禦。」此言天下之匹夫匹婦,其力不足以與敵,而其智不足以與辯,勝之不足以為武,而徒使之怨以為亂故也。嗟夫,安得斯人者,而與之論天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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