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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鑒論/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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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讀通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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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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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之愚,古今無匹,國因以亡。乃唐順宗之瘖而無知,宋光宗之制於悍妻而不知有父,其愈於惠帝無幾,而唐、宋不亡,有人焉耳。四顧晉廷之士,有可托以天下者乎?齊王攸之得物情也,其能為慕容恪與否,不敢信也。傅鹹、劉毅諫諍之士,可任以耳目,而未可任以心膂,非能持大體者也。張華謀略之士,可與立功,而未可與守正,非能秉大節者也。托國於數子之手,不能救惠帝之危,況荀勗、馮紞、賈謐、楊駿之驕佞,挾戈矛以互競者乎!傅鹹、劉毅能危言以規武帝之失矣,賈充之奸,與同朝而不能發其惡。張華秉國,朝野差能安靜,而楊後之廢,且請以趙飛燕之罪罪之,依賈謐浮慕之推重,而弗能止其邪,華不能辭亡晉之辜矣。

或曰:狄仁傑廁身淫後奸賊之閑,與周旋而不恥,論者以存唐之功歸之,惡知華之非有密用,特不幸而未成耳。曰:仁傑驟貴於武後之朝,當高宗之世,未嘗位大臣、秉國政,權固輕矣,故不能不假權於武後以濟大難。華被武帝之深知,與平吳之大計,以開國元老,出典方州,入管機要,為天下所傾仰,僅托淫邪之黨,塗飾治跡,而可稱大臣之職哉?體先隳,望先失,誌先奪,求有為於後,斡旋於已亂之余,其將能乎?謂盈晉之廷無一人焉,非已甚之辭也。

夫晉之人士,蕩檢踰閑,驕淫愞靡,而名教毀裂者,非一日之故也。魏政之綜核,苛求於事功,而略於節義,天下已不知有名義;晉承之以寬弛,而廉隅益以蕩然。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名教為天下所諱言,同流合汙而固不以為恥。其以世事為心者,則毛舉庶務以博忠貞幹理之譽,張華、傅鹹、劉毅之類是已。不然,則崇尚虛浮,逃於得失之外以免害,則阮籍、王衍、樂廣之流是已。兩者交競,而立國之大體、植身之大節,置之若遺;國之存亡,亦孰與深維而豫防之哉?故與賈充偕而不慚,與楊駿比而不忌。如是,則雖得中主,難持以永世,況惠帝之愚無與匹者乎!董養升太學之堂而歡曰:「天人之理既絕,大亂將作。」誠哉其言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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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之七年,索頭猗西略諸夷三十余國,拓拔氏入主中國之始基也。夷狄居塞內,乘中國之虛,竊為主於中國,而邊遠之地虛,於是更有夷狄乘之,而為主於所虛之地。夫夷狄所恃以勝中國者,朔漠荒遠之鄉,耐饑寒、勤畜牧、習射獵,以與禽獸爭生死,故麤獷悍厲足以奪中國膏粱豢養之氣。而既入中國,沈迷於膏粱豢養以棄其故,則乘其虛以居其地者,又且麤獷悍厲而奪之。故劉、石、慕容、姚、苻、赫連叠相乘而叠相襲,猗之裔,乃養其銳於西北,徐起而收之,奄有群胡之所有,而享國以長,必然之勢也。契丹人燕、雲,而金人乘之於東;金人有河北,而蒙古乘之於北;知奪人而不知見奪之即在此矣。

嗚呼!其養銳也久,則其得勢也盛;其得勢也盛,則其所竊也深。自拓拔氏之興,假中國之禮樂文章而冒其族姓,隋、唐以降,胥為中國之民,且進而為士大夫以自旌其閥閱矣。高門大姓,十五而非五帝三王之支庶,婚宦相雜,無與辨之矣。漢、魏徙戎於塞內,空朔漠以延新起之夷,相踵相仍,如蟹之登陸,陵陵藉藉以繼進,天地之紀,亂而不可復理,乾坤其將毀乎!謀之不臧,莫知其禍之所極,將孰尤而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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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之名,自晉李特始。春秋所書戎狄,皆非塞外荒遠控弦食內之族也,其所據橫亙交午於中國之谿山林谷,遷徙無恒,後世為流民、為山寇、皆是也。澤、潞以東,井陘以南,夾乎太行、王屋,赤白狄也;夾淮之藪,淮夷也;商、雒、淅、鄧、房、均,戎蠻陸渾也;夔、巫、施、黔,濮人也;漢、川、秦、鞏,姜戎也;潛、霍、英、六、光、黃、隨、均,群舒也;宣、歙、嚴、處,島夷也;其後以郡縣圍繞,羈縻而附之版圖之余。而人余於地,無以居之;地余於人,因而不治;遂以不務耕桑、無有定業而為流民,相沿數千年而不息。

緬惟禹之奠下土也,刊山通道,敷其文命,聲教訖乎四海,盡九州之山椒水曲而胥為大夏。延及三代,納之政教之中,而制其貢賦,蓋以治之者緩之也。殷、周斥之為戎狄,簡其禮,薄其貢,而侵陵始作。後世附之郡縣版圖之余,略其頃畝,蠲其征役,而為流民、為寇盜,乃益猖狂而逞。所以然者,非但驕之而使狠也。其屬系於郡縣者,率數百裏而為不征、不繇、不教、不治之鄉。其土廣,其壤肥,鹵莽以耕,滅裂以耘,而可以獲。有溪泉而不為之陂池,有澤藪而土曠人稀,為虎兕蛇虺所盤踞。於是乎茍幸豐年之多獲,而一遇兇歲,則無以自食;一有征調,則若責己以不堪,而怨咨離散。其鈍者,不以行乞為恥,其點者則以蕩佚為奸。遵義、平越建,而播州之夷禍平;天柱、嘉禾、新田建,而武、靖、郴、桂之寇賊消。然則階、文、秦、徽、英、六、隨、黃、漢、雒、淮浦、夔、鄖之可郡可縣者,移人之余,就地之曠,分畫其田疇,收教其子弟,定其情,達其誌,使農有恒產,士有恒心,國有恒賦,勞費於一時,而利興於千載,六有為之君相,裁成天地以左右民,用夏變夷,迪民安土,非經世之大猷乎!而何弗之講?明王作,名世興,其尚此之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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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事幾、察物情者,可與謀國乎?未可也,抑不可以謀身。故張華終死而晉以大亂。華之決策平吳,何其明也;執政於淫昏之廷,而庶務粗舉,民猶安之,何其審也;拒劉卞之說,不欲為陳蕃之為,以冀免於禍,抑不可不謂工於全身。然而身卒殞、國卒危者,何也?智有余而義不足也。

華之言曰:「權戚滿朝,威柄不一。」知此矣,而受侍中之位以管機要,何為乎?又曰:「吾無阿衡之任。」夫既任不在己矣,而與賈氏周旋終始,何心乎?華嘗為賈充所忌而置之外,如其欲全身而免於罪戾,則及此而引去可也。賈模,賈氏之黨也,知賈氏之亡晉,而以憂死,華且從容晏處,托翰墨記問以自娛,固自信其智足以遊羿彀中而恃之以無懼。不清不濁之閑,天下有余地焉以聽巧者之優遊乎?天下有自謀其身處於無余之地,而可與謀國者乎?故晉之亡,非賈謐能亡之,華亡之也。何也?君昏後虐,讒言高張,寇賊伏莽,天下所縣望者,唯一華耳。劉卞進扶立太子之說,非不知人而妄投,亦舍華而更無可與言者。華無能為矣,然後誌士灰心而狂夫乘釁。棟折榱崩,則瓦解而室傾,豈更有望哉!

且華之居勢,非陳蕃比也,蕃依竇武以圖社稷,武不得宦官之腹心為之內應;華則賈模、裴頠以賈氏之姻族為內援以相輔,其成也可八九得。然而不能者,華於賈氏廢姑殺其母之日,委順其閑,則氣不可復振;氣已茶而能有為者,未之有也。蓋華者,離義為智,而不知不義者之未有能智者也。是非之外無禍福焉,義利之外無昏明焉,懷祿不舍,浮沈於其閑,則更不如小人之傾倒於邪而皆可偷以全身。是以孔光、胡廣得以瓦全,而華不免,若其能敗人之國家則一也。是以君子於其死也不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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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有詞翰之美,而樂以之自見,遂以累其生平而喪之,陸機其左鑒已。

機之身名兩隕,瀕死而悔,發為華亭鶴唳之悲,惟其陷身於司馬穎,不能自拔,而勢不容中止也。其受穎之羈紲而不能自拔,惟受穎辯理得免之恩而不忍負也。機之為司馬倫撰禪詔也,無可貰其死。人免之於鈇鉞之下,肉其白骨,而遽料其敗,速去之以避未然之禍,此亦殆無人理矣。故機之死,不死於為穎將兵之日,而死於為倫撰詔之時。其死已晚矣!

雖然,機豈愚悖而甘為賊鵠乎?謝朝華,披夕秀,以詞翰之美樂見於當世,則倫且資其諛頌以為榮,蓋有求免而不得者。其不能堅拒之而仗節以死,固也。雖然,不死則賊,不賊則死,以瑣瑣之文名,迫之於必死必賊之地,詞翰之美為累也若斯!「虎豹之文來藉」,遂將托於不材之樗,而後以終天年乎!而抑奚必其然邪?

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誌也。道者,天之道;誌者,己之誌也。上以奉天而不違,下以盡己而不失,則其視文也莫有重焉;樂以之自見,則輕矣。樂以自見,而輕以酬人之求,則人不擇而借之以為美。為人借而以美乎人,是翡翠珠璣以飾婦人也;倚門者得借,豈徒象服是宜之之子哉!

嗚呼!茍有文焉,人思借之矣,遑恤其道之所宜與誌之所守乎?班固之典引,幸也;揚雄之美新,不幸也;漢明之欲借固,與王莽之欲借揚雄,一也。李白永王東巡之歌,永王借之也,陸遊平原園林之記,韓侂胄借之也,不幸也;蔡邕之於郭有道,蘇軾之於司馬溫公,幸也;然茍借焉,幸不幸存乎人,而焉能自必哉!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誌也,以承天盡己而匡天下之邪淫者也。守己嚴,待物以正,勿以諛人、勿以悅人、為天下侮,奚足為累,而效不才之樗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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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必不可仕之時,則保身尚矣。外患已深,國危如線,亟得君而事之,身非所恤也。權臣擅於下,孤主立於上,扶弱圖存,功雖不立,而誌不可忘,茍非因權臣而進,身非所恤也,皆可仕也。必不可仕而以保身為尚者,其唯無天子之世乎!

所謂無天子者,非人逐失鹿、天位未定之謂也。擇主而奉之以已亂,而定君臣之分,故張良歸高帝,鄧禹追光武,允矣。即不然,而為範增之從項羽,郭嘉、荀攸之依曹操,猶足以自見焉。唯至於晉惠帝之時,有天子而無之,人欲為天子而不相下,群不知有天子,而若可以無天子者。於斯時也,順逆無常理,成敗無定勢,彊臣林立,怙愚以逞,逆者逆,順者亦逆也,敗者敗,成者亦敗也。欲因之以事孤危之天子而不能,即欲掖之以為天子,而亦必不得。生人殺人而皆操天子之權。夫然後納身於狂蕩兇狡之中,寄命於轉盼不保之地,果矣其為大惑,而自貽以死亡也。王戎之免,幸也;王衍、陸機、潘嶽之死,自賊者也。顧榮、張翰、戴淵、賀循褰裳而急去之,非過高絕人之智也,未有無天子而可仕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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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有天下,初並蜀、吳,二方之民,習於割據之余,未有以綏之也;而中朝內亂,故趙廞、李特、張昌、石冰乘之以興。乃特之子孫竊蜀者數十年,而江南早定,劉弘之功茂矣哉!故以知國有幹城,雖亂而弗難定也。雖然,豈獨弘之功哉?其地有人,而後可以相資而理。李特之亂,蜀土風靡而從之,盡三巴之士,僅一詭僻之範長生而已。吳則賀循、華譚、周玘、顧榮皆潔身退處而為州郡所倚重,民亂而士不與俱,則民且苶然而自廢,張昌、石冰之首不難馘已,而陶侃得以行其誌於不疑。嗚呼!此非晉能得之,其所繇來者舊矣。

孫氏之不足與言治理也,而未嘗立一權謀名法之標準,則江介之士民,猶且優遊而養其誌。諸葛公賢於孫氏遠矣,乃尚名法以鉗束其下,人皆自困於名法之中,而急於事功以為賢,則涵泳從容之意不復存於風俗,安所得高視遠覽以曙於貞邪逆順之大者哉!諸葛之張也,不如孫氏之弛也。孫氏不知道而道未亡,諸葛道其所道而道遂喪。自其隆中養誌之日,以管、樂自比,則亦管、樂而已矣!齊之所以速亂而燕旋敝也。管、樂者,自其功而言;申、商者,自其學而言也。申、商法行而民有賊心,君子所以重為諸葛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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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淵雖挾桀敖不逞之材,然其始誌亦豈遽爾哉?觀其譏隨、陸之無武,絳、灌之無文,則亦自期於隨、陸、絳、灌之中而已矣。其既歸五部,聞司馬穎之敗,尚欲為之擊鮮卑、烏桓,則猶未必遽背晉而思滅之也。司馬穎延而挑之,劉宣等推而嗾之,始以流毒天下,而覆晉室。乃匈奴自款塞以來,蕃育於西河有年矣,淵匪茹而逞,不再世而子孫宗族及其種類駢死於靳準,無孑遺焉,則淵毒天下還以自毒,淵亦何利有穎之挑、宣之嗾,以糜爛冒頓以來數十傳之苗裔部落於崇朝也?司馬穎一潰其防,而河決魚爛,滅其宗而赤淵之族,亦憯矣哉!

而推禍原所啟,則王浚之結務勿塵先之也。司馬氏自訌於室,固未嘗假外援而召之亂也。浚狡有余而力不足,乃始結鮮卑而開千余年之釁;穎懼鮮卑,乃晉淵以敵之;交相用夷,穎不救死,而浚伏其誅。流毒天下者,殃必及身。及身者,殃之券也;禍延百世者,殃之余也。石敬瑭之妻子殲於契丹而無遺種,豈或爽哉!故王浚者,千古兇人之魁也,而效之者何相踵以自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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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而不得其所者,謂之刑戮之民,其嵇紹之謂與!紹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道先人之誌節以殉讎賊之子孫也。惠帝北征,征紹詣行在,豈惠帝之闇能知紹而任之乎?司馬越召之耳。冏也、又也、穎也、颙也、越也,安忍無親,而為至不仁,一也。偶然而假托於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風,猶將避其腥焉。紹曰:「臣子扈衛乘輿,死生以之。」妄言耳。樂為司馬越之廝役而忘其死也。不知有父者,惡知有君。名之可假,勢之可依,奉要領以從之,非刑戮之民而誰邪?秦準謂紹曰:「卿有佳馬乎?」導之以免於刑戮而不悟,妄人之妄,以自斃而已矣。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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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免於北行,而延祀於杭州,幸也;瑯邪王免於劉、石之禍,而延祀於建康,非幸也。當穎、颙、騰、越交訌之日,引身而去,歸國以圖存,卓矣哉!王之歸,王導勸之也。導之察幾也審,王之從諫也決,王與導之相得自此始,要其所以能然者有本矣。八王奰爭之日,晉室紛紜轇轕,人困於其中而無術以自免。乃王未歸國之先,一若無所短長浮沈於去就者;導以望族薄仕東海,而邪正順逆之交,一無所表見。嗚呼!斯所以不可及也。

老子曰:「靜為躁君。」非至論也。乃所謂靜者,於天下妄動之日,端凝以觀物變,潛與經綸,而屬意於可發之幾,彼躁動者,固不知我靜中之動,而我自悠然有余地矣。天地亦廣矣,物變有所始,必有所終矣。事之可為者,無有禁我以弗為;所難者,身處於葛藟卼之中,而酒食相縻,赤紱相系,於是而戈矛相尋不覺矣。靜者日悠然天宇之內,用吾才成吾事者無涯焉,安能役役與人爭瀠洄於漩澓之中乎!澄神定誌於須臾,而幾自審,言之有當者,從之自決矣。此王與導之得意忘言而莫逆於心者也。是術也,老、莊以之處亂世而思濟者也。得則馳騁天下之至剛;不得,抑可以緣督而不近於刑。瑯邪之全宗社於江東,而導昌其家世,宜矣。

雖然,此以處爭亂雲擾之日而姑試可也;既安既定而猶用之,則不足以有為而成德業。王與導終始以之,斯又晉之所以絕望於中原也。孔子思小子之簡,而必有以裁之,非精研乎動靜之幾、與時偕行者,不足以與於斯。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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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保江東以存中國之統,劉弘之力也。弘任陶侃、誅張昌、平陳敏,而江東復為完土。侃長以其才,而弘大以其量,唯弘能用侃,侃固在弘帡幪之中也。夫弘又豈徒以其量勝哉!弘無往而不持以正者也。司馬越之討颙,颙假詔使弘攻越,弘不為颙攻越,亦不為越攻颙,而但移書以責其罷兵,正也,颙逆而越亦不順也;惡張方之兇悖,不得已擇於二者之閑而受越節度,亦正也;受越節度,終不北向以犯闕誅颙,亦正也;張光者,顒之私人,討陳敏有功,不以颙故而抑之,亦正也;天下方亂,而一之以正,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當止,不為慷慨任事之容,不操偏倚委重之心,千載而下,如見其嶽立海涵之氣象焉。使晉能舉國而任之,雖亂而可以不亡;惜乎其不能獨任,而弘亦早世以終也!

微弘,則周玘、顧榮、賀循無所憚而保其貞;微弘,則陶侃無所托以盡其才;微弘,則瑯邪南遷,王導亦無資以立國。晉不能用弘,而弘能用晉。嗚呼,當危亂之世,鎮之以靜,慮之以密,守之以大正,而後可以為社稷之臣。挾才而急於去就者,益其亡爾。有土可憑,有人可用,而褊心詭億以召亂,曰:吾以行權。權其可與未可與立者道乎?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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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有天子中毒以死,而不能推其行弒之人者哉?惠帝之為司馬越鴆也,無疑。越弒君,而當時天下不能窮其奸,因以傳疑於後世,而主名不立。當其時,司馬模、司馬騰皆唯恐無隙而不足以逞者,然而胥中外為諱之,而模與騰不能藉以為名,史臣於百世之後,因無所據以正越弒逆之罪,何也?天下胥幸惠帝之死也。惠帝死,而亂猶甚,國猶亡;惠帝不死,則瑯邪雖欲存一線於江東也,不可得矣。

惠帝,必不可為天子者也;武帝護之而不易儲,武帝病矣;然司馬氏之子孫,特不如惠帝之甚耳,無而不可以亡天下者,則將孰易而可哉?惠帝之必亡也,使晉有社稷之臣,行伊、霍之事,而庶其定乎!司馬越固亦有此心矣,然而不能者,司馬倫已嘗試焉,而為天下僇;司馬穎、司馬颙皆將為之,而先伏其辜;越而行伊、霍之事,則颙與穎所不敢為者而身任其咎,以召天下之兵,越慮之熟矣。無如此士木之闇主何!不得已而聽人之斃之,越之情亦苦矣。

貴戚之卿,有易位之責,而越不能;養昏汶之主以速即於亡,而抑不可;顧懷帝之尚可有為,而非惠帝之死弗能立也。決出於倒行之一計,而扳懷帝以立,己無私焉,故天下且如釋重負而想望圖存之機。故一時人心翕然,胥為隱諱,以免越宮官之辟;後世亦存為疑案,而不推行鴆之人。夫人茍處不得已之勢而誌非逆者,則天討不加,而清議不相摘發。弗能事也,弗能廢也,社稷且岌岌焉,為天下任惡,天下所矜而容之者也。懷帝立五年,而越無篡心,其專殺而畏寇,則司馬氏驕昏之習也,不足深責也。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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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言保國之道,急世臣,重巨室,蓋惡遊士之徒亂人國也。夫遊士者,即不亂人國,而抑不足以系國之重輕,民望所不歸也。主其地,習其教,然後人心翕然而附之。陳敏之亂,甘卓反正,而告敏軍曰:「所以戮力陳公者,正以顧丹陽周安豐耳,今皆異矣,汝等何為?」顧榮羽扇一麾,而數萬人潰散。瑯邪王鎮建業,榮與紀瞻拜於道左,而江東之業遂定。夫此數子者,皆孫氏有國以來所培植之世族也,率江東而定八王已亂之天下,抗五胡窺吞之雄心,立國百年而允定,孟子之言,於斯為烈矣。

嗚呼!地皆有人也,民皆有望也,用人者迫求之驟起喜事之人,而略老成物望之士,求民之歸也難矣。光武所與興者,南陽崛起之流輩,而其收河北以為根本,則唯得耿弇、寇恂、吳漢而大業定。劉焉倚東州兵為腹心,以淩駕蜀人而內亂;馴至於先主,所與者皆平原初起之爪牙,故兩世而不收蜀一士之用,其亡也,民且去之若遺也。劉弘、王導知此,而以樹建業百年之基,就其地,得其人,定天下之大略也,允矣。

懷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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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武分諸王使典兵,晉不競矣。彼皆膏粱紈袴之子也,教練不親,束伍不禁,瓦合而徒炫其軍容,足以亂爾,而不足以競。又、穎、颙、越之交相殘殺,閧然而前,穨然而熸,未嘗有經旬之戰守,而橫屍萬計,其以民命為戲久矣。不足以競而欲相競,於是乎不得不借夷狄以為彊。劉淵之起,司馬穎召之也;石勒之起,茍晞用之也;拓拔氏之起,劉琨資之也;皆不足以競,不獲已而藉之以競,而晉遂亡。中國之禍,遂千余年而不息。使競在中國而無待於彼,不示以弱而絕其相陵之萌,則七國之反,赤眉、黃巾之亂,袁、曹、公孫、韓、馬之爭,中國亦嘗鼎沸矣,既折既摧而還歸於定,亦惡至此哉!

武帝無百年之算,授兵於孺子,司馬穎之頑愚,延異類以逞,不足誅也。若夫劉琨者,懷忠憤以誌匡中國,而亦何為爾邪?琨進索虜,將以討劉淵也。拒一夷而進一夷,事卒不成,徒延拓拔猗盧於陘北,不亦傎乎!夫琨不能驅市人以敵大寇也,誠難;然君子之自靖以忠於所事,亦為其所可為而已矣。智索力窮,則歸命朝廷,如魏勝、辛棄疾斯亦可矣,未有急一時而忘無窮之禍者也。蓋琨亦功名之士耳,誌在功名而不聞君子之道,則功不遂、名不貞,而為後世僇,自貽之矣。前有不慮之君,後有不慮之臣,相仍以亂天下;國速亡,夷、夏之防永裂。嗚呼!將誰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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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越出屯於項,非無策也;其敗,則越非濟險之人,外為茍晞所乘,而內任王衍以僨事耳。劉聰、石勒繞雒陽而南侵襄、鄧,使晉君臣兵庶食絕援孤,畫雒而困,其必蹙以待盡也無疑。重兵屯於外,則聰、勒進而越擬其後,必不敢憑陵而遽通三川。故茍晞內訌,越死,眾無主,王衍不敢任事,而後聰始決起以犯王都。越之出屯,不是以為越罪,明矣。雒陽之孤危,越不能辭其責;其失也,在秉國之日,不能推誠任賢、輯和東南、以互相夾輔,一出而無有可倚者。山簡縱酒自恣而忘君父,茍晞挾私爭權而內相攻奪,張駿所遣北宮純之一旅,且屢戰而疲矣;懷帝又惡越,必欲滅越而不恤,自龁之,還以自斃;越之處勢如此,亦安得不郁郁以死而以潰哉!

夫越非無心者,而特昧於從違耳。一秉政而唯王衍、庾敳、謝鯤、郭象、胡毋輔之虛浮之徒進,以是為可靖兵戎之氣乎?一旦而欲建非常之功,跳出孤危,反兵內援,必不可得者。然其曰:「臣出,幸而破賊,國威可振,猶愈於坐待困窮。」亦何遽非死地求生之長算哉?向令劉弘不死,使任山簡之任,劉琨不北掣於王浚,張軌不遠絕於涼州,東連瑯邪,視聰、勒所向而自外擊之,晉且可以不亡。其不能者,越非其人,非策之不善也。 中國古籍全錄HTTP://GUJI。ARTX。CN/ 若夫越之不奉懷帝以出而置之危地,則罪也。玄宗往蜀,太子在靈武,而安、史不能安於長安。誠使懷帝親將以禦狄於外,茍晞雖驕,山簡雖慢,自不敢亢鈇鉞而坐視。瑯邪輸江東之粟,飽士馬以急攻,聰、勒其能入據空城以受四方之敵乎?越出而帝留,惴惴以居,藉藉以斃,越之罪大矣。雖然,或亦國君死社稷之說誤之也。若君臣同死孤城,而置天下於膜外,雖獵衛主之名,亦將焉用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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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愚無知,席安飽以為勢,陵蔑孤弱,士大夫弗能止焉,與之俱流而斁其仁恕之心,忘出反之報,自貽死亡以為國病,禍發不可禦矣。

夷狄非我族類者也,蝥賊我而捕誅之,則多殺而不傷吾仁;如其困窮而依我,遠之防之,猶必矜而全其生;非可乘約肆淫、役之殘之、而規為利也。漢縱兵吏殘蹂西羌,而羌禍不解,夷狄且然,況中國之流民乎?夫其闌入吾士,不耕而食,以病吾民,褊人視之,其忿忮也必深。上無能養也,無能安也;棄墳墓,離親戚,仰面於人以求免於凍餒,又豈其情之得已哉?役則役焉矣,敺則敺焉矣,不敵我十姓百家之相為朋比矣。愚民於是而以侮之為得計,士大夫於是而以制之為得勢,有司於是以箝束驅除之為保我士民之功。一王之天下無分士,天地之生非異類,而摧殘之若仇讎,傷和氣,乖人理,激怨怒,則害於而家、兇於而國,皆自取之焉耳。

西晉之末,蜀已覆於前矣。劉弘薨,山簡闇,荊湘之士民虐苦流民;而若馮素者,且持保固鄉裏之邪說,惑狂愚殘忍之荀眺,欲盡誅之;四五萬家一時俱起,杜弢挾之以作亂,天道之必然,人情之必致也。鳴呼!眺欲盡誅之,獨非人乎,事即成而何忍?況其祗以自賊也!迨其已反,則又或咎之曰:殺之之不速也。不仁者不可與言,有如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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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聰陷雒陽,執懷帝,百官無一死者。嗚呼!若此之流而可責以仗節死義之道乎?雒陽之困危也,周馥請幸壽春而不聽,茍晞請幸倉垣而不果,迨其後欲出而不能,悲哉!帝將遷而公卿止之,為之辭曰:效死以守社稷也。乃若其情,則有二焉:弗能固守,而依於所遷,則遷壽春而周馥為公輔矣,遷倉垣則茍晞為公輔矣,從遷之臣,弗能據尊榮也,此一情也。久宦於雒,而治室廬、置田園、具器服、聯姻戚,將欲往而徘徊四顧,弗能捐割,此又情也。故盤庚曰:「無總於貨寶,生生自庸。」總其心於田廬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軀命,故曰若此之流,惡可責以仗節死義乎?

十金之產,卒逢寇亂,不忍捐其雞豚罋缶,而肝腦塗地,妻子為俘,汴京士庶擁李綱以讙呼者,此情而已矣。玄宗將奔蜀,楊國忠列炬請焚府庫,帝曰:「留此以與賊,勿使掠奪百姓。」其輕視貨貝之情,度越尋常遠矣。是以唐終不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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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琨送石勒之母以招勒,而勒不服;高齊送宇文護之母,而護旋攻之;不拘以為質,而欲以仁義動狡悍之寇,不已愚乎!曰:此未足以誚琨也。執人之父母,脅之以降,不降,則殺之以快意,此夷狄盜賊之行,有心者其忍效之乎?送之歸,雖不足以懷之,而彼亦無辭以決於致死。曹嵩死而徐州屠,陶謙愚矣。琨非愚也,琨所以不能制勒者,懷、湣弱,瑯邪孤,王浚撓之,其勢不振;琨雖忼慨,而舊為賈謐、司馬越所汙染,威望不足以動人;抑且沈毅不如劉弘,精敏不如陶侃,勒是以睥睨之,知非已敵,而孰其聽之?使琨而能如郭子儀也,則香火之誓,動回紇而有余。回紇豈果畏鬼神、恤信義哉?有以制之,而又持名義以臨之,蔑不勝焉。仁義有素,而聲靈無拂,則此一舉也,足以折勒之狡而制其死命,故曰:「仁者無敵。」琨未全乎仁也,非仁過而愚也。若拘人之父母以脅其子,非人之所為也,固琨之所不忍而不屑者也。 中國古籍全錄HTTP://GUJI。ARTX。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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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導秉江東之政,陳頵勸其改西晉之制,明賞信罰,綜名責實,以舉大義,論者韙之,而惜導之不從。然使導亟從頵言,大反前軌,任名法以懲創久弛之人心,江東之存亡未可知也。語曰:「琴瑟之不調,必改而更張之。」非知治之言也。絃之不調,因其故而為節其緩急耳,非責之絃而亟易其故也。不調之絃,失之緩矣,病其緩而急張之,大絃急,小絃絕,而況可調乎? 中國古籍全錄HTTP://GUJI。ARTX。CN/ 晉代吏民之相尚以虛浮而樂於弛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將何以堪之?且當其時,所可資以其理者,周顗、庾亮、顧榮、賀循之流,皆雒中舊用之士,習於通脫玄虛之風,未嘗慣習羈絡者;驟使奔走於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於是虔矯束溼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競躁,吏不習,民不安,士心瓦解,亂生於內而不可遏矣。夫卞壺、陶侃,固端嚴劼毖之士也,導固引壺於朝端,任侃於方嶽矣,潛移默化,豈在一旦一夕哉?宋嘗病其紀綱之寬、政事之窳矣,王安石迫於改更而人心始怨;元祐、紹聖、建中靖國屢懲屢改,而宋乃亡。鍛鐵者,急於反則折。褊人憾前圖之不令,矯枉而又之於枉,不可以治無事之天下,而況國步方蹙、人心未固之時乎?

且不但此也,漢末尚聲譽,而曹操矯之以嚴;魏氏急名實,而司馬矯之以寬;彼皆樂翹前人之過,形君人之非,以快人心而使樂附於已。當導之世,王敦嘗用此術矣;其後桓溫又用此術矣;所以進趨利僥功之人而與為逆也。導唯無此不軌之誌,故即因為革,從容調禦而不自暴其能,夫導豈無頵之心哉?桓彜品藻之曰管夷吾,則其不襲王衍諸人之蕩泆以靡天下,可知也。又惡知其不服膺陳頵之諫而特不露其鋒铓爾。有當世之略者,好惡不激,張弛不迫;褊人不知,求快一時,而怪其弗能為也,愚者何足與深言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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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彌勸劉曜都雒,曜不從,彌以是輕曜而背之。彌,盜魁之智耳,惡足以測狡夷之長算哉?石勒視劉曜而尤狡,張賓之慧,非彌所能測也。勒在葛陂,孔萇請夜攻壽春,據之以困江東,勒笑之,而從張賓北歸據鄴。勒橫行天下,豈惴惴於紀瞻者,然而知瞻可勝,而江、淮之終不可據以為安,勒之智也。 中國古籍全錄HTTP://GUJI。ARTX。CN/ 江、淮之春有霖雨,常也;紀瞻與相持,不以雨為困而勒困,於此可以知地氣、可以知天情矣。三代以上,淑氣聚於北,而南為蠻夷。漢高帝起於豐、沛,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氣移於南。郡縣封建易於人,而南北移於天,天人合符之幾也。天氣南徙,而匈奴始彊,漸與幽、并、冀、雍之地氣相得。故三代以上,華、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後在大河,非其地而闌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人之所不服也。是故拓拔氏遷於雒,而六鎮據其穴以殘之,延及於齊、周,而元氏之族赤。守緒遷於蔡,而完顏氏之族殲。耶律亡,而其支庶猶全於漠北。蒙古亡,而其苗裔種姓君長塞外者且數百年。舍其地之所可安,以犯天紀,則未有能延者。枳橘貉鵒之性,黠者自喻之,昧者弗知也。王彌、孔萇之所以愚而徒資曜、勒之笑也。 中國古籍全錄HTTP://GUJI。ARTX。CN/ 夫江、淮以南,米粟魚鹽金錫卉木蔬果絲枲之資,彼豈不知其利;而欲存余地以自全其類也,則去之若驚。然則天固珍惜此土以延衣冠禮樂之慧命,明矣。天固惜之,夷且知之,而人弗能自保也,悲夫!中華之敗類,罪通於天矣。雖然,夷而有曜、勒之識也,則自知此非其土,而勿固貪之為利以自殄其世也。 中國古籍全錄HTTP://GUJI。ARTX。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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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聰之臣有劉殷者,論史者或稱以為賢。殷飾女以進於聰而固其寵,不足比數於人類者也。故其言曰:「事君當幾諫,凡人尚不可面斥其過,況萬乘乎?」論者以為賢,則且為諂佞者排摘忠直之口實,殷雖不足比數於人類,而不可以不辨。

事父母而幾諫者,既以不忍傷恩為重矣;且子日侍父母之側,諫雖不切,而娓娓以繼進,父母雖愎,亦無如其旦夕不相舍者何,而終必從之;非君之進見有時,言不伸而君且置之者也。父母之過,無安危存亡決於俄頃之大機,旦過而夕改,無過矣。君操宗社生民之大命,言出而天下震驚,行出而臣工披靡,一失而貽九州億萬姓百年死亡之禍,待之宛轉徐圖,雖他日聽之而悔無及矣。父母之過,即有導諛之者,淫朋而已矣,奴妾而已矣,其勢不張,其徒不盛,其飾非簧惑之智,不能淩我而出其上;微言而告父母以所未覺,彼未能結黨強辯以折我。君而不善,則聚天下之僻而辯、巧而悍者,稱天人、假理勢以抗我;而孤忠固憂其不勝,微言如吶,奪之者喧豗,而氣且為奪矣。凡此數者,諫父母易,而諫君難。處其難,而柔顏抑氣、操瓦全之心,以若吐若茹、而伺君之顏色,此懷祿固寵之便計,其為小人之道也無疑。況乎君臣義合,非有不可離之去就哉!

劉聰兇暴嗜殺,殷以是為保其富貴之計則得矣。以獻女媚夷之禽心,而姑取譽於天下,其術巧矣。本不足與深論,而邪說一倡,若蘇軾諫臣論之類,師其說以為詭遇之術,君臣之義廢,忠佞之防裂矣。

湣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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湣帝之西入長安,必亡之勢也。劉聰雖去雒陽,石勒雖去江、淮,而聰在平陽,勒在鄴,雒陽已毀,襄、鄧已殘,勒一踰河而即至雒,聰一踰河而即犯關中;長安孤縣於一隅。亙南北而中絕,二虜夾之,旋發而旋至。張軌遠在河西,孤軍無輔;李特又割據巴、蜀,而西南之臂斷;天下所僅全者江東耳,而汝、雒荒殘,則聲勢不足以相及;賈疋、索綝、麯允崛起乍合之旅,不足以系九鼎明矣。周顗等之中道而遁,非葸怯而背義也,知其亡在旦夕,而江東之猶可為後圖也。

長安、自漢以來,蕪曠而不可為奧區久矣。聰、勒之不急犯而據之也,以其地之不足恃也。名之為天子之都,而後劉聰欲固獲之矣。帝不入關,長安未即亡也。當其時,石勒已舍淮、襄而北矣,雒陽雖生蔓草,而陳、汝、蔡、鄧猶憑楚塞以為固,東則連壽、泗而與江東通其津梁,西則連關、陜而與雍、涼、系其絡脈,此率然之勢,首尾交應之形也。使湣帝不舍中州,而權定都於陳、許、宛、汝之閒,二虜之不敢即犯輦轂明矣。疋、綝懷土而挾之以西,人無能與爭,而但思逋散,則不亡何待焉?故嗣興於喪亂之余者,非果英武之姿,不可亟處危地以僥幸,非怯也,所系者重,一危而天下遂傾也。

夫夷狄亦何嘗不畏中國哉?人所胥戴之共主,一再為其所獲,而後知中夏之無人,不足憚也。苻堅自將以趨淝水,高緯親行以救晉陽,皆以自速其亡,況素不知兵、徒以名義推奉之湣帝乎?智者知此而已;而愚以躁者,乃挾天子為孤註,而誚人畏沮,不量力,不度勢,徒敗人國家,豈有救哉!

然則肅宗擁朔方一隅之地,與天下相隔絕,何為而成收復之功邪?曰:祿山悍而愚,已據長安,意得而無遠誌,輕去幽、燕而喪其根本,是朝露將晞者也,故一隅攻之而已足。聰與勒各據狡兔之窟以相淩壓,方興而未戢,豈孤立之勢所可敵哉?勢因乎時,理因乎勢,智者知此,非可一概以言成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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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官賤而士去其廷,封賞濫而兵逃其汛,天子之權輕,物無與勸,而忠貞幹理者羞與匪人為伍,其情中渙,此成敗之樞機,持之不謹,則瓦解而莫能止。陳頵諫瑯邪以金紫飾士卒,符策委仆隸,非所以正綱紀。其言得矣。雖然,天下方亂,人心愈競,死亡相枕,益不厭其榮寵之情,天子蒙塵,夷盜充斥,乃躁人得誌以求名位之時也。重抑之,力裁之,項羽刓印,而韓信、陳平閑行亟去;張元、吳昊斥於韓、範,而導西夏以倡狂;即才不如韓、陳,狡不加張、吳,乃以効於我而不足,以附夷狄盜賊而有余;守頵之說,抑無以斂躁動之人心而使順於己。

然則術其窮乎?曰:此非立法於寬嚴之兩塗所可定也。天子者,化之原也;大臣者,物之所效也。天子大臣急於功,則人以功為尚矣;急於位,則人以位為榮矣。儉者,先自儉也,讓者,先自讓也,非可繩人而卑約之者也。其為崛起而圖王,則緩稱王、緩稱帝,而眾誌不爭。其為承亂以興復,則緩於監國、緩於繼統,而人心不競。漢高之戰成臯也,項羽一日未平,則一日猶與韓、彭、張、吳齒,故韓信請王,終奪之而不敢怨。光武聽耿弇而早自立,故赤眉已降,而天下之亂方興。帷幕翼戴之臣,驟起而膺三公之位,其下愈貴,己愈踞其上而益尊,其上益尊,其下愈扳援而上以競貴;更始之廷,人銜王爵,則關內侯、騎都尉之充盈,不可禁也。

嗚呼!得而成,失而敗,成而生,敗而死,宗族縣於刀俎,烏鳶睨其肉骨,奮誌以與天爭成敗,與人爭生死,此誌皎然與天下見之,則必有塵視軒冕、銖視金玉之心,而後可鼓舞天下於功名之路。諸葛公曰:「惟淡泊可以明誌。」君與大臣之誌明,則天下臣民之誌定,豈恃綜核裁抑以立綱紀哉!倚於寬,倚於嚴,其失均,其敗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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湣帝詔瑯邪王睿為左丞相,南陽王保為右丞相,分督陜東西諸軍,令保帥西兵詣長安,睿發江東造雒陽,此危急存亡相須以濟之時也。瑯邪方定江東,不從北伐,視君父之危若罔聞,姑置之而自保其境,信有罪矣。雖然,以純忠盛德之事責瑯邪,而瑯邪無辭;若其不能,則湣帝此詔,戲而已矣。

帝之於二王也,名不足以相統,義不足以相長,道不足以相君。其為皇太子,非天下之必歸心,而賈疋等之所奉也;其為天子也,非諸王之所共戴,麯允、索綝之所扳也。瑯邪承八王之後,幸不為倫、穎、颙、越之爭,繇王導諸人有觀時自靖之智,而瑯邪之度量弘遠也。曾是一紙之詔,丞相分陜之虛名,遂足以鼓舞而折箠使之者哉?名為湣帝之詔,實則索綝、麯允之令而已。以瑯邪為君,以王導諸人為輔,而恬然唯綝與允之令以奔走恐後乎!

綝與允有效忠之心,而不知道也。度德、量力、相時者,道也。使二子擁湣帝於長安,而不舍秦王之號,與二王齒,且虛大位以俟有功而論定;則猶可弗使孤危以免帝於俘虜,二子亦自救其死以立勛名。而二子方施施然貪佐命之功而不自度也,是以其亡無與救也。元帝聞長安之破,司馬氏已無余矣,南陽王僻處而日就於危,不足賴也,然後徐即王位以嗣大統。讀劉琨勸進之表,上下哀籲,求君之心切矣,然周嵩猶勸其勿亟急。得人心者,徐俟天命,非淺人所可與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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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諛者,大惡在躬而猶以為善,大辱加身而猶以為榮,大禍臨前而猶以為福;君子以之喪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

石勒之橫行天下,殺王彌如圈豚,背劉聰如反掌,天下聞其名,猶為心惕;而一為卑謅之辭以媚王浚,浚遂信之而不疑。唐高祖之起晉陽,疾下西京,坐收汾、晉而安輯之,豈為人下者,一為屈巽之辭以誘李密,密遂信之而不疑。浚死於勒,密禽於唐,在指顧之閑,不知避也。浚之兇悖,迷此也宜矣。密起兵敗竄,艱難辛苦已備嘗矣,而一聞諛言,如狂醉而不覺。天下之足以喪德亡身者,耽酒嗜色不與焉,而好諛為最。元祐諸君子,且為蔡京所惑,勿僅以責之驕悖點奸之浚與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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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大業者必有所與俱起之人,未可忘也;乃厚信而專任之,則亂自此起。元帝之得延祚於江東,王氏贊之也,而卒致王敦之禍,則使王敦都督江、湘軍事,其禍源矣。

王氏雖有翼戴之功,而北拒石勒於壽春者,紀瞻以江東之眾捍之於淮右,相從渡江之人,未有尺寸之效也。若夫輯寧江、湘,奠上流以固建業者,則劉弘矣;弘之所任以有功,則陶侃矣;平陳敏,除杜弢,皆侃也,侃功甫奏,而急遣王敦奪其權而踞其上,左遷侃於廣州,以快敦之誌,使侃欲効忠京邑,而敦已扼其吭而不得前,何其悖也!侃之得成功於荊、湘者,劉弘推誠不疑,有以大服其心爾。至是而侃不可保矣。迨其後有登天之夢,而蘇峻之亂,躊躕不進,固將曰專任侃而侃且為敦,而不知其不然也。敦殺其兄而不恤,侃則輸忱劉弘而不貳,其貞邪亦既較然矣。侃之不得為純忠,帝啟之,敦又首亂以倡之,而侃終不忍為敦之為;疑之制之,王氏之私,豈晉之利哉!

俱起之臣,雖無大權,而固相親暱;新附者,雖權藉盛,而要領非其所操,腹心非其所測。故蕭、曹與高帝俱興,而參帷幄、定危疑,則授之張良、陳平;握重兵、鎮重地,則授之韓信、彭越;新附者喜於見信,而俱起者安焉。韓信曰:「陛下善於將將。」此之謂也。元帝懷翼戴之恩,疑才臣而疏遠之,幸王導之猶有忌,而敦之兇頑不足以餌人心使歸己,不然,司馬氏其能與王氏分天下乎?有陶侃而不知任,帝之不足有為,內亂作而外侮終不能禦也,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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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諫之難也,非徒受之之難,而致人使諫之尤難也。位尊矣,人將附之而恐逆之,然附尊位者,非知諫者也;權重矣,人將畏之而早已惴之,然畏重權者,非能諫者也;位尊而能屈以待下,權重而能遜以容人,可以致諫矣,而固未可也。所尤患者,才智有余,而勤於幹理,於是乎懷忠欲抒者,夙夜有欲諫之心,而當前以沮,遂以杜天下之忠直,而日但見人之不我若,則危亡且至而不知。

夫人之有才,或與吾等,而有所長則有所短矣。且人之有才,而或出吾下,見吾之長,則自有長馬而疑其短矣。夫言之得,計之善,固有其理顯著,人各與知,而才智有余者,或顧不察者矣。且有才不逮,智不若,偶然一得而允合於善者矣。抑有謀之協,慮之深,而辭不足以達意者矣。尤有彼亦一善,此亦一善,在我者揮斥而見長,在彼者遲回而見絀者矣。然而君子所樂聞者,非必待賢智多聞之能為我師者也;正此才智出己之下,而專思一理、順人情而得事之中者也。彼且聞我之恢恢有余,獻其所長,而恐摘以所短,則悃愊自好之士,不欲受迂闊淺鄙之譏,以資我之笑玩,而抑慮我之蒐幽摘微,以窮己於所未逮,則夙夜之懷忠,必不能勝當前之恧縮。我即受之,而彼猶欿焉恐其不當。此教人使諫之難,君子之所慮,而隱惡揚善、樂取於人之所以聖與!

隗瑾之告張寔曰:「明公為政,事無巨細,皆自決之,群下受成而已;宜少損聰明以延訪,則嘉言自至,何必賞也?」允矣其知道之言乎!

東晉元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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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至陳,凡僭偽諸國事俱附六代編年下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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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危定傾,以得人心為本務。國破君亡,天下喁喁然願得主而事之,人心為易得矣,而未易也;非但其慰安之者非其道也,天下方喁喁然而願得主,抑必天下之固喁喁矣;如其遽自信曰天下固喁喁然願得我而為主,則天下之情解矣。非其情之所迫求而後應者,則賢者且不能伸其忠孝之願;下此者,擁戴之勛名不歸焉。於是乎解散躊躕曰:彼且自立乎其位,而責我之効功以相保。則雖名分正、威望立,而天下之奔走也不迫。乃始下獎勸聯絡之詔以縻天下之歸己,而天下不應。我以獎勸聯絡之情辭縻天下,而天下惡得不驕?故當國破君亡之余,不待天下之迫而迫自立者,非外逼以亡,則內爭以叛。此豈挾機偽讓之足以動天下哉?無宗國之痛而乘亂以興,則欲為謙讓也不能;其情疑,其氣囂,則其事躁而不以禮,必矣。

湣帝之立,賈疋等扳之以立而遂自立,則瑯邪之在江東,南陽之在秦、隴,雖不與爭,而坐視其亡而不救。匪直二王也,劉琨、慕容廆之在北,張寔之在西,陶侃之在南,皆坐視其亡而不恤。長安破,湣帝俘,司馬子孫幾於盡矣,瑯邪擁眾而居江左,削平內寇,安靖東土,未有舍瑯邪而可別為君者。然而聞長安之變,官屬上尊號而不許,固請而不從,流涕而權即晉王之位。已而劉琨屢表陳痛哭之辭,慕容廆、段匹磾且合辭以勸進,豫州茍組、冀州邵續、青州曹嶷、寧州王遜,合南北以協請,江東人望紀瞻之流皆敦迫焉,然後踐阼而改元,於是而元帝之位定矣。無求於天下,而天下求之,則人不容有異誌而允安。東晉之基,成乎一年之需待,此人情天理之極致。其讓也,即國之所以立也。

然且有未及待者,張寔也。寔之戴晉也堅,而擇主也審,南陽王保無待而立,寔舍之而屬望乎江東,寔表至,帝已先立,而寔之誌反為之貳,稱建興年號,而不舉太興之正朔,寔豈不願得君而事之哉?亦惡其不待己求而迫自君也。即此而人心向背之幾可知矣。為人臣子,抑奉君親之痛而有浮慕弋獲之心,天下測其隱而鄙之,是天理之在秉彜者,不容纖芥之差乎!彼且不自知,而合離之情理自逈別也。因是而推戴無功者生其忮忌,翼贊有力者挾以驕陵,皆末流之必然矣。遠人擅命以自尊,權奸懷逆而思逞,國欲存也,其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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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帝之立也,王氏逼王室而與亢尊,非但王敦之兇悍也,王導之誌亦僭矣。帝乃樹刁協、劉隗於左右,以分其權而自固。然而卒以取禍者,非帝之不宜樹人以自輔,隗、協之不宜離黨以翼主也;其所以尊主而抑彊宗者,非其道也。

承傾危以立國,倚眾誌以圖存,則為勢已孤。或外有挾尊親之宗藩,或內有挾功名之將相,日陵日夷,而伏篡弒之機,此正君子獨立以靖宗社之時,而糜軀非其所恤。然君之所急與吾之所以事君者在是,則專心致誌以彌縫之而恐不逮。即有刑賞之失,政教之弛,風俗之敝,且置之以待主權既尊、國紀既立之後,而必不可迫為張弛,改易前政,以解臣民之心,使權奸得挾以為辭,而誘天下以歸己。協與隗來足以知此,氣矜而已矣。恃其剛決之才,標名義以為名,而鉗束天下,一言之非,一事之失,張皇而摘之,於是乎盈廷之怨起,而王氏之黨益堅。非臣民之叛上而即彼也,乍拂其情者激之也。

孟子曰:「不得罪於巨室。」非謂唯巨室之是聽也,不得罪於臣民,巨室弗能加之罪也。沈靜以收人心,而起衰救敝之人作,且從容以俟人心之定,則權臣自戢,而外侮以消。況名法綜核為物情所駭者,其可迫求之以拂眾怒也乎!方正學未之逮也,隗與協又何足以及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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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國淪亡,孤臣遠處,而求自靖之道,豈有他哉?直致之而已矣。可為者為之,為之而成,天成之也;為之而敗,吾之誌初不避敗也。如行鳥道者,前無所畏,後無所卻,傍無可迤,唯遵路以往而已爾。旁睨焉而欲假一徑以行吾誌,甚則禍及天下,不甚則喪其身,為無名之死而已。劉琨之托於段匹磾是也。

非我類者,心不可得而知,跡不可得而尋,頃刻之變不可得而測,與處一日,而萬端之詭詐伏於談笑,而孰其知之?琨乃以孤立之身,遊於豺狼之窟,欲誌之伸也,必不可得;即欲以頸血濺劉聰、石勒,報晉之宗社也,抑必不能;是以君子深惜其愚也。以琨之忠,身死族夷,抱誌長埋於荒遠,且如此矣;下此者,陷於逆而為天下僇,亦終以不保其血胤。功則無功也,死則必死也,何樂乎其為此也!故曰直致之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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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裨將之有功,惡人之獎之,恐為人用,背己以去,且將軋己而上之,此武人之恒態也。陳川之將李頭,力戰有功,祖逖厚遇之,頭感逖,願為之屬,川疑忌而殺頭以降石勒,於是而汴、之閑大亂而不能定。嗚呼!此將將者之所以難也。

知武人之情,而不逆其所忌者,則知權矣。非但畏彼之怨怒而曲徇之也,道固存焉,權即正也。三軍之士,智者、勇者,勤敏而效死者多矣。智勇以效死而踰於主帥者有矣;而既已隸於人而受命,則綱紀存焉。綱紀者,人君之以統天下,元戎之以統群帥,群帥之以統偏裨者也。夫既已使之統,而又以不測之恩威、唯一時之功罪以行賞罰,則雖得其宜,而綱紀先亂。綱紀亂,則將帥無以統偏裨,元戎無以統將帥;失其因仍絡貫之條理,而天子且無以統元戎。故韓信下燕、趙,平三齊,豈一手一足之烈哉!其智勇效死以成信之功者多矣。然而漢高知信而止,以李左車之賢智,信方北面受教,而高帝未嘗拔之以受一邑之封。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之謂與!

既已為其偏裨,則名義存焉;其智勇效死而或為主將之所抑,因之以徐懲其主將可也,非能率吾意而亟行之也。好惡雖當,而有所不可任;刑賞雖公,而不敢輕;鳩合數十萬人而為之長,一一察其能否以用其恩威,力窮而爭以起。逖之使頭願為之用以背陳川者,任情以行好惡,自謂至公,而不知綱紀為維系人心之樞紐也。夫逖慷慨英多,而未達大體,即不隕折,吾不敢信其匡復之功可成。稱周公者,曰「訢訢休休,見善不喜,見惡不怒」。英君哲相,規模弘遠,豈易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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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臣誌士善保其忠貞者,尤不可以無識;茍無其識,則易動而不謀其終。謂荀彧之黨曹操以篡漢者,已甚之辭也。不揣其終,而相沿以往,變故日深,而弗能自拔,彧以是死,而不能避不韙之名,急於行誌而識不遠也。當漢帝困於群兇之日,唯曹操能迎而安之,悠悠天下,舍操其何適焉?操之不可終任,人具知之,而轉念之圖,惟昏於初念;其為智也,不能決兩端於俄頃,迎刃以解,而姑為嘗試,且自謂他日之可有變計,乃不知其終不能也。是以能早決以潔其身者之謂大智,高瞻其當之矣。

慕容廆之始戴晉也,既定遼東,欲以瞻為將軍,撫心而告之曰:「孤欲與君共清世難,翼戴王室。」廆慷慨而言之,瞻漠然而應之,郁郁以死,終不為屈,疑為已甚矣。夫瞻秉戴主之忠,而廆有可因以效忠之牖,姑聽而觀其後也未晚,然而瞻固知其不可恃也。廆之不可恃以終戴晉也,豈難知哉?抱忠而欲亟試之,則一念遲回,忘廆之能用己而己不能用廆也,則且如茍彧之不決以敗其名節矣。處空谷而聞足音,則躍然而喜,惡知夫是音之非熊羆鬽之相擾也!懷忠而憤宗國之傾沒,聞有義聲者欣然而就之,其不為亂賊所陷者鮮矣。高瞻之智,決於俄頃,粲然若黑白之不相淆,迎刃而解,捷於桴鼓;死於不屈之前,而不死於自拔末繇、力窮誌沮之日。嗚呼!可不謂賢哉!劉琨所不逮也,況荀彧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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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逖立威河南,石勒求與通好,逖不報書,而聽其互市,可謂善謀矣。

兩軍相距而絕其市,非能果絕之也;豈徒兵民之沒於利而趨者、雖殺之而不止哉?吾且有時而需彼境之物用而陰購之矣。絕市者,能絕吾之不往,而不能絕彼之不來也。吾之往市者,非一日而即能致於彼,畜之牧之,舟車數百裏而輸之,未至於疆場而早已泄,故雖不能必絕,而多所絕。若彼之來也,授受於疆場,一夕而竟千金之易,而自我以逮吏士編氓,無不仰給焉,惡可絕也!於是而吾之金錢與其輕齊之貨賄、盡輦以歸敵,而但得其日就消亡之物,則敵日富而我日貧,金錢暗耗而不知,欲三軍之無匱也不能,而民貧怨起矣。

且絕市者曰:憂閑諜也。閑諜之往來,恒於歧徑,乃名為絕市,而必不能禁下之私通,則歧徑四辟,而閑諜之往來無忌。互市通,而關津有吏焉,以譏其出入;交易有期焉,以限其往復;軍民之誌欲得而私徑蕪,則閑諜之出入阻矣。且閑諜者,非必畜不軌之誌以走險者也,私市通,歧徑四出,人知官禁之疏,而漸與敵狎,則因而玩死以讎奸者多矣。一之於互市,市之外,無相狎之門,自非深奸臣慝忘死以僥幸者,孰敢嘗試焉?以通之者絕之,逖之慮此密矣。此兩軍相距,贍財用、杜奸人之善術,用兵者不可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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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導之不得為純臣也,殺周顗而不可揜,論者摘之,允矣。然謂王敦篡而導北而為佐命之臣,以導生平揆之,抑必其所不忍。且王敦之兇忍,賊殺其兄而不忌,藉其篡立,導德望素出其上,必不能終保其死,導即愚,豈曾此之不察哉?

乃導之淟澀兩端,不足以為晉之純臣也,則有繇矣。蓋導者,以庇其宗族為重,而累其名節者也。王氏之族,自導而外,未有賢者,而驕橫不軌之徒則多有之。乃其合族以隨帝渡江,患難相依而不離,於此而無協比之心焉,固非人之情矣。然而忠臣之衛主,君子之保家,則有道焉。愛之以其情也,親之以其道也,因其賢不肖而用舍之以其才也,盡己所可為,而國家之刑賞,非己所得而私也。當其時,紀瞻、卞壺、陶侃、郗鑒之儔,林立於江左,而以上流兵柄授之於王敦,導豈有不逞之謀哉?恤其宗族,而不欲抑之焉耳。

將謂管叔之逆,周公且不忍防之於早乎?乃管叔者,非但周公之兄也,周公非但以己兄之故而使之監殷也。管叔者,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俱為天子之懿親,而以己之賢,疑彼之不肖而早制之,於是乎不可。而導豈其然哉?天下者,司馬氏之天下,非王氏之天下也。惜其閥閱之素盛,念其辛苦之共嘗,以人之天下而慰己之情,未有不陷於惡者。而其究也,乃至親統六師,名為賊而推之刃,又何足以救名義而全天性哉?

嗚呼!豈徒如導者,系國家安危之大故,人臣貞邪之大辨哉!凡人之親愛其宗族也,亦各有道矣。己所得為,無不可推也;上而君,降而友,又降而凡今之人與凡天下之物,非吾所得私者,不得以自私,則抑不得以私其諸父昆弟。妄欲者何厭之有哉?教以正,迪以自立之方,士習為士,農習為農,黠者戢之,弱者振之,非徒無傷於天下,而抑可以保躍冶之子弟而予之安,則可以上告祖考而無憾矣。徇族黨好惡之私,己雖正而必陷於邪,辱身不孝之罪,又奚逭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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