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經疏義/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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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真經疏義卷之八

太學生江澂疏

徽宗註曰:道無方體,德有成虧,合于道則無德之可名,別於德則有名之可辨。仁義禮智,隨量而受,因時而施,是德而已。體道者異乎此,故列于下經。
疏義曰:通變之謂道,則道不可以方求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則道不可以體求也。蓋道無乎不在,仰而視之在乎上,俯而窺之在乎下,企而望之在乎前,棄而忘之在乎後,無門無旁,四達之皇皇,是無方也。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寶然空然,終日視之而不得見,是無體也。道無方體,果且有成與虧乎哉?德有定體,果且無成與虧乎哉?蓋德有上下,惟知崇之,然後能進而上之,以至於成,不然則虧也。德有小大,唯知修之,然後進而大之,以至於成,不然則虧也。莊子曰:德成之謂立,則德固有成也。又曰義可虧也,則德固有虧也。自其同者視之,則合于道,無德之可名,楊雄所謂合則渾,莊子所謂德總乎道之所一也。自其異者視之,則別乎德,有名之可辨,揚雄所謂離則散,經所謂大道廢有仁義是也。蓋仁以人之義以宜之,禮以履此,智以知此,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職其小,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隨量而受,各得一焉,因時而施,是德而已。若夫道則不然,徧覆包含而無所殊,周流彌滿而無或缺,善貸且成而未嘗費我,孰有成虧之異哉?體道者異乎德如此,故德列于下經也。

上德不德章第三十八[编辑]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徽宗註曰:物得以生謂之德,同焉皆得,默與道會,過而不悔,當而不自得也,是謂不德。孔子不居其聖而為聖之時,乃所以有德。
疏義曰:原始言之,則生非德不明。要終言之,則生者德之光。墮於域中,莫不有生,而物之所以生者,得一故爾。一者何也?德幾是已,莊子所謂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者,此也。性均有德,則同焉皆得矣。德兼於道,則默與道會矣。惟知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則循理而動,因時而為其過也。非有心於過也,理之不得不過爾,孰為悔?其當也,非有心於當也,理之不得不當爾,故不自得焉。真人之德如此,是謂不德。若然者,猖狂妄行,蹈乎大方而動容,周旋中禮,可謂上德矣。昔孔子以天縱之將聖,於答公西華之問,則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於答子貢之問,則曰聖則吾不能,固不居其聖矣。然而時清而清,時任而任,時和而和,集三子之大成,孟子以為聖之時,且曰自生民以來,未有如夫子者,其有德可知已。

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徽宗註曰:認而有之,自私以失道,何德之有?
疏義曰:道之在我,未始有物,擅有於道,道將汝失,然則認而有之,皆惑也。且自營為私,背私為公,道者為之公,擅有於道,是自私也。夫惟無私,故能成其私,則自私豈不失道乎?欲不失德而乃無德,非下德而何?

上德無為而無以為,

徽宗註曰: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不行而至,上德也。
疏義曰:一性有覺,洞徹無窮,不思而得也。用之不動,從容中道,不勉而中也。未嘗用力,無往不存,不行而至也。若是則出為不為,而為出於無為,德之盛無以易此,故曰上德。

下德為之而有以為。

徽宗註曰:不思則不得,不勉則不中,不行則不至,下德也。德有上下,此聖賢之所以分歟?離形去智,通於大同,仁義禮智,蓋將簡之而弗得,故無以為。屈折禮樂,吁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故有以為。
疏義曰:自誠而明謂之道,自明而誠謂之教。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不行而至,自誠而明也。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勉之則中,不勉則不中;行之則至,不行則不至,自明而誠也。自誠而明,聖人之事,自明而誠,賢人之事。德有上下,聖賢之所以分歟?不累於形,不鑿以智,而離形去智;形不能礙,智有以徹,而通於大同。忘仁義,忘禮樂,仁義禮智,蓋將簡之弗得,而未始有物焉,是之謂無以為,此上德也。澶漫為樂,摘辦為禮,而屈折禮樂,整躉為仁,踶跂為義,而吁俞仁義,用是以慰天下之心,適足以攖天下之心,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是之謂有以為,此下德也。

上仁為之而無以為,

徽宗註曰:堯舜性之,七覆天下而非利之也,故無以為。
疏義曰:莊子曰:大仁不仁。所謂不仁非無仁也,能仁而無以仁為也。故有所謂安仁,有所謂利仁。安仁則由之而無以為,利仁則以仁為利而行之也。孟子曰:堯舜性之也。安仁而非行仁之謂也。故仁覆天下而無不被,此之謂上仁。莊子言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書》稱帝堯之德而曰安安,此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也。

上義為之而有以為。

徽宗註曰:列敵度宜之謂義,以立我以制事,能無為乎?
疏義曰:義主辨則列敵者義也,義設於適則度宜者義也,楊雄所謂列敵度宜之謂義者,此也。孟子曰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而義不可勝用,則義固立我矣。苟子曰以義應變,則義固制事矣。惟其立我,故《字說》曰義者我也。惟其制事,故《書》曰以義制事。立我而不能忘我,制事而不能棄事,皆涉於有為矣,非上義為之而有以為者歟?鳧鹥之詩於公尸來燕來宜,而繼之以福祿來為,則以來為者為其有義故也。

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

徽宗註曰:禮以交物,以示人,以節文仁義,其用多矣。莫先施報而已,施之盡而莫或報之,則忿爭之心生,而乖亂之變起。春秋之時,一言之不酬,一拜之不中,兩國為之暴骨,則攘臂而仍之,尚其息之小者。聖人厚於仁而薄於義,禮以履之,非所處也。故上仁則同於德,上義則有以為,上禮則有莫之應者。
疏義曰:辨則用戈,交則用豆,禮之於賓主,用豆之時也,則禮以交物矣。升降上下,周旋禓襲,禮之寓於文,自外作也,則禮以示人矣。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仁之實在於事親,義之實在於從兄,禮之實節文斯二者,則禮以節文仁義矣。經禮至於三百,曲禮至於三千,自吉禮以至嘉禮,自天神以至人鬼,其用多矣。要而言之,莫先施報而已,《記》所謂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是也。然禮尚往來,往而不來,來而不往,皆為非禮。施之盡而莫或報之,則忿爭之心生宜矣。春秋之時,一言之不酬,一拜之不中,兩國為之暴骨,蓋以為之而莫之應故也。然則攘臂而仍之,尚其息之小者。聖人知其然,謂親而不可不廣者仁,故德無不容厚於仁,謂遠而不可不居者義,故道無不理而薄於義。至於禮,則去而不留,過而不守,止於履之而不處也。是以足進之履猶之禮者,以其卑而可履人之所履,以為禮而踐焉者也。《易》以上天下澤為履,而曰履不處也者,以是故爾。古之至人不知禮之所將,而相忘於道術者,以此。故上仁同於德而無為,上義有以為而立我,上禮則有莫之應者,而未免夫累也。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

徽宗註曰:道不可致,故失道而後德。德不可玫,故失德而後仁。仁可為也,為則近乎義,故失七而後義。義可虧也,虧則飾以禮,故失義而後禮。至於禮,則離道滋遠,而所失滋眾矣。凡物不並盛,陰陽是也。理相奪予,威德是也。實厚者貌薄,父子之禮是也。由是觀之,禮繁者,實必衰也。實衰則偽繼之,而爭亂作,故曰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
疏義曰:道常無為,則無方也,無方則非彼矣,故不可致。然道者德之欽,故失道而後德。德以得之,則在我也,在我則無外矣,故不可致。然德無不容為仁,故失德而後仁。德則無為,七則有愛利之心焉,故仁可為。然為則近乎義,故失德而後仁。仁在所厚義則必欲設於適焉,故義可虧。虧則飾以禮,故失義而後禮。自失道以至於禮,每降愈下,去道滋遠,而所失滋眾矣,則以有為則偽,無為則真,故其不同如此。然則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德之所以為上者,有在是爾。且消息不停,王廢更代,物不並盛,陰陽是也。陽用事則陰且退聽,陰用事則陽且伏藏,虧於此者必盈於彼,理相予奪,威德是也。以德為治,威非所先,以威臨下,德在所後,自然之勢,不可易者也。然則父子之禮,貌薄而實厚宜矣。莊子所謂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驚,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正此意也。由是觀之,禮繁者實鈴衰,則猶木之未盛而其本必衰也。實衰則偽繼之而爭亂作,又烏能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哉?夫禮之所以相偽如此,不得不去彼取此而滅之也。《記》以謂忠信之人可以學禮,蓋亦貴其有本爾。

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

徽宗註曰:道降而出,出而生智,以智為鑿,揣而銳之,敝精神而妄億度,玆謂前識。前識則徇末而忘本,故為道之華。心勞而智益困,故為愚之始。億則屢中,此孔子所以惡子貢。
疏義曰:仁義禮智,無非德也。道降而出,出而生智,智雖分於道,亦本於道矣。然則所惡於智者,為其不能行其所無事,以智為鑿故也。矧夫揣物之情而銳於進取,敝精神於蹇淺而妄億度,以為前識者乎,謂為道之華而非道之實,詛不信然。蓋小識則傷於德,迷識則害於道,若夫前識,則矜聰明而務智巧,方且徇末忘本,不知豐智源而嗇出,雖未至於傷德害道,亦非道之實也。若然則作偽,心勞日拙而智有所困矣,玆識也祗,所以為愚之始歟?億則屢中,孔子所以惡子貢者以此。孔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

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徽宗註曰:在彼者,道所去。在此者,道所尚。道所尚,則厚而不薄,實而無華,非夫智足以自知,返其性本而不流于事物之末習,其孰能之?《易》曰敦復無悔,中以自考也。敦者,厚之至也。人生而厚者,性也。復其性者,處其厚而已,此大丈夫所以備道而全德。
疏義曰:以禮相偽,以智為鑿,皆遠於道而在彼者也。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皆離道未遠而在此者也。在彼者徇末而忘本,故道之所去。在此者歸厚而敦薄,務實而去華,故道之所尚。道之所尚,厚而不薄,實而無華,惟見善明,用心剛。智足以自知,性修反德而不流於事物之末習者,為能去彼有為之偽,取此無為之真也,《易》曰敦復無悔,中以自考也。敦者,厚之至。若所謂敦仁,言於仁為至厚。若所謂敦化,言於化為至厚。惟民生厚,因物有遷,則人生而厚,天之性也。誠能復其性之至厚,則動必迪吉,孰有悔吝之虞哉。此復之本於此,以言敦復無悔也。非智足以自知,不能與此,故其象言中以自考,而孔子以謂復以自知也,大丈夫所以備道全德,蓋本於此。

昔之得一章第三十九[编辑]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其致之一也。

徽宗註曰:莊子曰:通於一,萬事畢。致一則不二,抱一則不離,守一則不遷。能知一,則無一之不知,不能知一,則無一之能知。昔之得一者,體天下之至精,物無得而耦之者,故確然乎上者,純粹而不雜,險然乎下者,靜止而不變。至幽而無形者,神也,得一則不昧。至虛而善應者,谷也,得一則不窮。萬物以精化形,故得一以生。侯王以獨制眾,故得一以為天下正。自天地以至于侯王,雖上下異位,幽明散殊,而天之所以清,地之所以寧,侯王之所以為天下正,非他求而外鑠也,一以致之而已,故曰其致之一也。
疏義曰:道冥於無,則藏於有一之未形;道降於有,則判於有萬之不同。渾淪之中,自無出有,兩儀以此奠位,萬物以此散殊,幽焉而神,明焉而人,皆會於一。一者何也?精之數也。凡麗於域中,攝於有數者,孰不本於是一乎?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必虛其一。九疇以五行為初,而五行必一,曰水是一者,肇於有數之始,即一可以行萬,六通四闢,其運無乎不在也。莊子謂通於一,萬事畢,豈非德總乎道之所一,能得其一而同焉,推而行之,其用為無窮耶?蓋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人之生也,因精集神,體像斯具,精固自全,非由外鑠。一流於偽,則真精俄喪,與接為構,曰以心闕矣。必欲全汝形而無搖汝精,果何道而致之乎?實在於致一以專之,抱一以保之,守一以固之,然後形全精復,與天為一,精與神合,而不離矣。《易》曰言致一也,致一則用志不分矣,故不二。經曰抱一能無離乎,抱一則善抱不脫矣,故不離。莊子曰我守其一,以處其和,守一則靜專而不流矣,故不遷。知此三者斯可以得一,然得之非艱,知其一之為艱。能知一則無一之不知,所謂少則得是也。不能知一則而偶之者,皆不離於一而已,是以乾道若難,確然在上而常易,易則純粹而不雜,《易》於《乾》言剛健中正純粹精,非天得一以清然乎?坤道若繁,險然而常簡,簡則靜止而不變,《易》於《坤》言至靜而德方,非地得一以寧然乎?難測難識,至幽而無形者,神也。神雖至幽,而禍福緣類為甚顯,以得一則不昧也。不將不迎,至虛而善應者,谷也。谷以至虛,而洪纖響答為無差,以得一則無窮也。天地襲精而為陰陽,陰陽專精而為四時,四時散精而為萬物,萬物以精化形者,在此而已,故得一以生。惟虛可以應實,惟靜可以攝動,惟一可以行萬,侯王以獨制眾者,體此而已,故得一以為天下正。自天地以至侯王,上下異位,幽明散殊,辨為三極,雖有各立之體,達為三才,乃有相通之用。原其所以清,所以寧,所以為天下正者,豈離於一哉?是一也,根於固有,合於自然,至靜之中,其精甚真。由一以致之而已,非他求而外鑠也,所謂其致之一,亶其然乎?

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為正而貴高將恐蹶。

徽宗註曰: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裂則無以覆,發則無以載。神依人而行者也,歇則無所示。谷受而不藏者也,竭則莫之應。聚則精氣為物,得一以生故也。散則遊魂為變,失一以滅故也。惟正也,故能御萬變而獨立于萬物之上,無以為正而貴高,將不足以自保,能無蹶乎?
疏義曰:施而運之者,天也。其體純粹,所以職生覆。收而積之者,地也。其性靜翕,所以職形載。裂則非純粹也,將何以覆?發則非靜翕也,將何以載?神依人而行,示而常寂,歇則無所示,非所謂靈矣。谷受而不藏,應而曲當,竭則莫之應,非所謂盈矣。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精氣為物,言其東也,聚則得一以生,物於此乎始。遊魂為變,言其散也,散則失一以滅,物於此終。惟以正御變,常得其一,然後能正眾生,超然獨立乎萬物之上而長處顯矣。求其貴高而不危,在此而已。

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

徽宗註曰:賤者,貴之所恃以為固。下者,高之所自起。世之人睹其末,而聖人探其本,世之人見其成,而聖人察其微,故常得一也。
疏義曰:貴賤有常勢,高下有定位,茲不易之分也。然貴必以賤為本,以貴之所恃以為固者,賤而已,若所謂致邦本之固,必取於民之微賤者是也。高必以下為基,以高之所自起者,下而已,若所謂立太平之基,必取於臺萊之卑小者是也。蓋治玉所資者石,丘山所積者卑,稽諸物理,莫不皆然,況於人事乎?世之人逐於末流,而不知去道愈遠,故所睹者末。聖人則探其本,能體道之虛,而無亢滿之累也。膠於陳迹,而不知燭理所在,故所見者成。聖人則察其微,能灼見厥理,而無夸耀之述也,是宜常得一,雖歷萬變而無弊歟?《詩》歌天保,謂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歸美以報其上,亦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而已,此基本所以固於無窮也。考其作詩之終,乃見聖人以道御時,使盈不至於極而虧,升不至於極而條,成而不壞,盛而不衰,以保天下之治者歟?

是以侯王自稱孤寡不穀,此其以賤為本邪,非乎?

徽宗註曰:孤寡不穀,名之賤者也,而侯王以為稱,知所本而已。侯王所以責高而不蹶,其以此乎?
疏義曰:侯王以獨制眾,則其總攝亦云普矣,以德撫世,則其經濟固盡善矣。宜其名有殊稱,方且以孤寡不穀名之賤者以為稱,盡其謙沖退託,不以勢自居故也,非知本者能若是乎?苟卿曰:聰明聖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遜。是皆聖人謙虛之道,惟侯王知以此自牧,所以能長守貴高於萬斯年而弗失也,非以賤為本邪,非乎?

故致數譽無譽。

徽宗註曰:自高以勝物,自貴以賤物,強而不知守以柔,白而不知守以黑,以求譽于世而政數譽,則過情之譽暴集,無實之毀隨至,所以無譽。
疏義曰:不以人之卑而自高,然後人樂推之;不以人之賤而自貴,然後人尊榮之。自高以勝物,刻意而高也,何取於高?自貴以賤物,挾勢而貴也,何取於貴?柔之勝剛,理之常也,剛而不知守以柔,是知伸而不知屈;光而不耀,道之復也,白而不知守以黑,是知彰而不知微。以此夸末世之弊,雖足以賣名聲而致數譽,是特違道以干之爾。若然,則不虞之譽暴集,無實之毀隨至,又安能逃孟子之所譏哉?求譽若此,則名浮於實果何異。溝洽之盈,其涸可立而待,譽未幾而毀隨之,何可長也。謂之無譽,不亦宜乎?

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

徽宗註曰:玉貴而石賤,一定而不變。聖人乘時任物,無所底滯,萬變無常,而吾心常一,是真得一者也,故不可得而貴賤。孟子曰:所惡乎執一者,謂其執一而廢百也。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非知化之聖不能及此,是謂上德。
疏義曰:德有體用,常變寓焉。妙觀其體,則斂萬可以歸一;泛觀其用,則以一可以行萬。調而應之,無施不可,往來乎出入之機,周流於變通之用,所以為真一者,湛然而獨存,豈若碌碌之玉貴而不能賤,落落之石賤而不能貴,拘於一定之體,執而不變者哉?聖人其動若水,善時而無所失,避礙而無不通,方圓曲直,應變無常,又何底滯之有?測之益深,窮之益遠,雖涉萬變,而常可以為乎未始離於一信,所謂真得一者也。所以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以一無貴賤故也。老氏既明一義,又慮執方之士蔽於一曲,不該不徧而昧於至理,堅如玉石,泥而不通,故申言之。孟子曰所惡執一者,為其執一而廢百也,正此意爾。故不欲綠綠如玉,落落如石,惟大而化之之聖為能及此。《易》曰窮神知化,德之盛也,聖人之所以知化,亦無為無不為而已,是謂上德。

反者道之動章第四十[编辑]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徽宗註曰:天下之理,動靜相因,強弱相濟,夫物芸芸,各歸其根,則已往而返,復乎至靜,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則動無非我,故曰反者道之動。柔之勝剛,弱之勝強,道之妙用,實在於此,莊子曰積眾小不勝為大勝者,惟聖人能之,故云弱者道之用。四時之行,歛藏於冬而蕃鮮於春。水之性至柔也,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其此之謂歟?然則有無之相生,若循環然,故無動而生有,有極而歸無,如束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也。彼蔽于莫為,溺于或使,豈道也哉。
疏義曰:動因靜立,凡天下之動爻復於靜;強因弱成,凡天下之強必積於弱。則動靜相因,強弱相濟,理蓋如此。物之生也,芸然流形,若驟若馳,於其終也,去華就實,歸其性宅,夫物芸芸,各歸其根,自然之理也。故方其已往,趨乎動出之塗,及其反本,則復乎至靜之域,能定能應,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動無非我,則反者所以立動也,故曰反者道之動。夫柔者道之剛,故柔勝剛。弱者道之強,故弱勝強。柔弱者,道之無也。無之以為用,故道之用用乃在乎此。然而弱者道之本,守道之本,自勝而已,故無所不勝,而得常勝之道。莊子所謂積眾小不勝為大勝,為大勝者,惟聖人能之,正謂此也,故曰弱者道之用。《易》曰止而巽動不窮也,其是之謂歟?即四時以觀之,冬閉之不固,則春生之不茂,故必歛藏於冬而後蕃鮮於春。即水之性以觀之,納汙受垢而常處於柔弱不爭之地,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何以異此?今夫萬物以形相生,而形形者不形形之所形已。墮於有,則形形者,所謂無也。無不廢有,故申於東南而有;物不終有,故屈於西北而無。有無相生,若循環然,則以無動不生無而生有,有極必歸於無也,如東西,其方雖異,廢一不可。彼溺於道之靜,若季真之莫為,蔽於道之動,若接子之或使,豈道也哉。

上士聞道章第四十一[编辑]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

徽宗註曰:士志於道者也,上士聞道,真積力久,至誠不息。
疏義曰:工具,人器而已,故上下皆弗違。士則其才上達者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其才上達則志於道可知。所謂上士,即善為士而能尚志者也,故其於聞道,用心專信之篤,日知其所亡,力行而弗怠,始乎為士,終乎為聖,苟卿所謂真積力久者是也。居之安,守之固,學如不及,沒而後止,未嘗願息而中晝,《記》所謂至誠不息者是也。若顏子語之而不惰,其勤而行之之謂歟?

中士聞道,若存若亡;

徽宗註曰:中士則有疑心焉,疑心生則用志分,其於道也,一出焉,一入焉。
疏義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士則非上智矣,故於聞道,或用心不剛焉。蓋於道見疑,是以有疑,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中士不可以語上,以用心不剛而有疑心故也。心疑則有礙,所以一入焉若存,一出焉若亡。用志分而不能致一也,若子夏出見紛華盛麗而悅,入聞夫子之道而樂,其若存若亡之謂歟?

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徽宗註曰:下士則信不足以守,智不足與明也,故笑。夫道無形色聲味之可得,則其去耳目鼻口之所嗜也遠矣。莊子曰:大聲不入于俚耳,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
疏義曰: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下士無高遠之見而同乎流俗,所存者未定,信不足以有守,所見者不廣,智不足以與明,故以道為羞稱而笑之也。蓋以彼笑此,有分守焉。彼之所見累於物而非道,此之所聞一於道而非物,蓋道非形色聲味之可傳,則其去耳目鼻口之所嗜也蓋遠矣。道之與物不侔如此,以有分守故也,是以不無淺識之所笑也。使道如物之累於迹,可以投眾人之所好,道亦小矣,故不笑不足以為道。莊子曰大聲不入於俚耳,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蓋聲至於妙則知音者寡,言至於妙則知言者寡。道至妙,猶大聲之與高言也,故其為士者笑之。經所謂知我者稀,則我貴矣,義與此同。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

徽宗註曰:若曰月之光照臨下土者,明也。豐智源而不示,襲其光而不耀,故若昧。
疏義曰:《易》曰:曰月相推而明生。苟卿曰:在天者,莫明於曰月。夫曰昱乎晝,月昱乎夜,曰月麗中天而冒下土,可謂明也。道之炳而易見,示而不祕,若曰月之光照臨下土,是為明道。然而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智謀不用,豐智源而音出,惛然若亡而存,襲其光而不耀,故若昧。

夷道若類,

徽宗註曰:同歸而殊塗,一政而百慮。
疏義曰:夷之為言易也,易則不險。夷之為言常也,常則無變。夫不險而無變,則道一而已,經所謂大道甚夷是已。道雖一也,然天下之群實由此以出,天下之群動由此以立,若不一而其實一也。蓋絲合而純,則為無類,類則離而不一矣。道之致用,雖裂為多岐,而其歸則同,雖散為萬態,而其致則一,《繫辭》所謂殊塗而同歸,百慮而一政也。

進道若退,

徽宗註曰:顏淵以退為進,莊子以謂坐忘。
疏義曰:為學所以窮理,故日益。為道所以盡性,故日損。為學日益,則以進為退也。為道日損,則以退為進也。仲尼之稱顏子曰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則顏子嘗進於道矣。然而始則忘仁義,中則忘禮樂,終至於坐忘,自述觀之,疑若退也,然離形去智,同於大通,則其為退乃所以為進也。故楊雄以謂昔者顏淵以退為進,天下鮮儷,而莊子稱其坐忘也。

上德若谷,

徽宗註曰:虛而能應,應而不竭,虛而能受,受而不藏。經曰為天下谷,常德乃足。
疏義曰:莊子曰:德兼於道。又曰:德總乎道之所一。蓋道不在有,亦不在無,非有非無,惟虛而已,德猶是也。故如谷之虛而能應,應而不竭,《書》所謂若德裕乃身是已。如谷之虛而能受,受而不藏,莊子所謂德無不容是已。經曰: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其是之謂歟?

大白若辱,

徽宗註曰:滌除玄覽,不睹一疵,大白也。處眾人之所惡,故若辱。
疏義曰:經曰明白洞達,莊子曰以此白心,則大白者,道之入於無疵者也。自非滌除外慕而不有,玄覽妙理而默識,烏能不睹一疵乎?夫惟能無疵,則異俗而不同乎俗,畸人而不群於人,猶之水也,處眾人所惡,故若辱。莊子載老氏之道術有曰知其白,守其辱,蓋見於此。

廣德若不足,

徽宗註曰:德無不容,而不自以為有餘,故若不足。秋水時至,河伯自喜,所以見笑於大方之家。
疏義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夫德至於無不容,可謂廣矣,然自以為有餘,則不廣也。惟不自以為有餘,則廣廣乎其無不容矣。不自以為有餘,故若不足焉。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此之謂也。顏氏之子德冠四科,德則廣矣,然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非若不足而何?秋水時至,百川灌河,而河伯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曾不知東海之大,所以見笑於大方之家。

建德若偷,

徽宗註曰: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
疏義曰:聖人之應世,無心而已。惟無心,故於興事造業,皆緣於不得已,莊子所謂不得已於事也。然帝王無為而天下功,雖躊躇以興事,不期於功之成,而每成功焉,則其建德以有為,疑若偷焉,以其無心故也。《語》曰:故舊不遺,則民不偷。偷則苟且而近乎薄,以其無心,故若偷。

質真若渝,

徽宗註曰: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
疏義曰:丹青初則炳,久則渝,渝乎哉,渝之為言變也。真人之用心,絕仁本而弗殖,豐智源而嗇出,於見則無愛,於聽則無淫,於氣則充實而無餒,自得其得而不假人為,雖辨於物而以真冥妄,雖攖而寧,所謂不曰堅乎,磨而不磷者也。即染而淨,所謂不曰白乎,涅而不緇者也。故若渝。

大方無隅,

徽宗註曰:大方者,無方之方也。方而不割,故無隅。
疏義曰:陰知神之在陰,而不知其亦在陽,陽知神之在陽,而不知其亦在陰,陰陽不測,神所以無方之可求,遂於大明之上,至彼至陽之原,入於窈冥之門,至彼至陰之原,道所以有方之可指。道雖有方可指,然與物宛轉,無介辨之迹,偶而應之,無刻制之行,是為無方之方也,蓋異乎德之有隅矣,故方而不割。《詩》曰抑抑威儀,維德之隅,則德有隅可知。莊子曰無門無旁,四達皇皇,則道無隅可知。

大器晚成,

徽宗註曰:大器者,不器之器也。不益生,不助長,故晚成。
疏義曰:有形則有名,有分則有守,此器也。然有出器入覺,造形而上,立於不測,不可為量數,行於無有,獨超乎象先者,此不器之器也。不器之器者,道也。道不可以頓進而語,道非其序者,安取道?故晚成焉。陽積成暑,陰積成寒,非一日也,豈益生以為祥,揠苗而助長乎?

大音希聲,

徽宗註曰:動于無方,而感之斯應,故希聲。
疏義曰:聲之所聲者彰矣,而聲聲者未嘗發,所謂聲聲即大音也。雖使師曠終夜俛首傾耳而聽之,不聞其聲,故謂之希。蓋希則概而有問,非聽所聞故也,莊子所謂動於無方是也。雖聽之不聞,然而清濁高下,叱吸叫譹,感之斯應,而五聲不得不嗚其為,音也,蓋亦大矣。經曰:聽之不聞名曰希。《淮南子》曰:無聲而有五音嗚焉。其大音希聲之謂歟?

大象無形,

徽宗註曰:託於窈冥,而視之不得見,故無形。
疏義曰: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所謂形形即大象也。雖使離朱當晝拭訾以揚眉而望之,不見其形,故謂之大象。蓋見乃謂之象,既已有見矣,而曰無形,則不形之形也,莊子所謂居於窈冥是也。雖無形之可見,然天下之有形者,皆生於此,其為象也亦大矣。經曰:無物之象。《淮南子》曰:無形而有形生焉。其大象無形之謂歟?

道隱無名。夫惟道,善貸且成。

徽宗註曰:自明道至於大象,皆道也。道之妙,不可以智索,不可以形求,可謂隱矣,欲明之而不可得也。聖人得乎道,故予而不費,應而不匱,曲成萬物,未嘗擅而有之,亦且而已。道之體隱乎無名,而用乃善貸且成,故勤而行之,則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其餘事猶足為帝王之功,《傳》曰:學始乎為士,終乎為聖。
疏義曰:道無在無乎不在,在體為體,在用為用,無名無物,而不離於有名有物者也。是以自明道至于大象,其名不同,要之皆道也。然而至道之精,窈窈冥冥,雖未離有名而不可以智索;至道之極,昏昏默默,雖未離有物而不可以形求,可謂隱矣。雖曰強名,而道之本原欲名之不可得也,則以道隱無名故也。聖人得乎道,以至無妙天下之有,以至虛運天下之實,故既以與人己愈有,予而不費,既以與人己愈多,應而不匱,為萬物之所係,為一化之所待,善救人而無棄人,善救物而無棄物。物來有感,吾則與物委蛇,而未始或遺;物逝而往,吾則與物俱休,而未始為累。在彼者以自取而受,而終必還其宗,在此者以不與而濟,而本實無所費,莫不小以成小,大以成大,曲成萬物,未嘗擅而有之,亦且而已。夫天下之理,徂者且往爾,要之將自復,殂者且死爾,要之將自生。道之貸物,終則有始,莫或已也,故謂之且焉。道之體隱乎無名,而用乃善貸且成,亦在乎勤而行之爾。誠能真積力久,則造乎不形而與道為一,止乎無所化而亙古今常存,緒餘以治國家,土直以治天下,其餘事猶足以為帝王之功,在我者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是篇始言上士聞道勤而行之,而終以道善貸且成,則以下學而上達,善為士者舉皆然也,苟卿亦曰學始乎為士,終乎為聖,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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