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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對於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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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對於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
作者:梁啟超 
1912年
本作品收錄於《梁啟超文集/卷29

鄙人今日得列席於此報界歡迎會,而群賢濟濟,至百數十人之盛,其特別之感想,殆難罄言。去秋武漢起義,不數月而國體丕變,成功之速,殆為中外古今所未有。南方尚稍煩戰事,若北方則更不勞一兵、不折一矢矣。問其何以能如是,則報館鼓吹之功最高。此天下公言也。世人或以吾國之大,革數千年之帝政,而流血至少,所出代價至薄,詫以為奇。豈知當軍興前軍興中,哲人畸士之心血沁於報紙中者,云胡可量。然則謂我中華民國之成立乃以黑血革命代紅血革命焉可也。鄙人越在海外,曾未能一分諸君子之勞,言之滋愧。雖然鄙人二十年來固以報館為生涯,且自今以往尤願終身不離報館之生涯者也。今幸得與同業諸英握手一堂,竊願舉鄙人過去對於報館事業之關係及今後所懷抱,為諸君一言之。鄙人之投身報界托始於上海《時務報》,同人多知之。然前此尚有一段小曆史恐今日能言之者少矣。當甲午喪師以後國人敵愾心頗盛,而全瞢於世界大勢。乙未夏秋間,諸先輩乃發起一政社名強學會者,今大總統袁公即當時發起之一人也。彼時同人固不知各國有所謂政黨,但知欲改良國政不可無此種團體耳。而最初著手之事業則欲辦圖書館與報館。袁公首捐金五百,加以各處募集,得千餘金。遂在後孫公園設立會所,向上海購得譯書數十種,而以辦報事委諸鄙人。當時固無自購機器之力,且都中亦從不聞有此物,乃向售《京報》處托用粗木版雕印。日出一張,名曰《中外公報》。隻有論說一篇,別無記事。鄙人則日日執筆為一數百字之短文。其言之膚淺無用,由今思之,隻有汗顏。當時安敢望有人購閱者,乃托售《京報》人隨宮門鈔分送諸官宅,酬以薪金,乃肯代送。辦理月餘,居然每日發出三千張內外。然謠諑蜂起,送至各家門者,輒怒以目。馴至送報人懼禍,及懸重賞,亦不肯代送矣。其年十一月,強學會遂被封禁。鄙人服器書籍皆沒收,流浪於蕭寺中者數月。益感慨時局,自審舍言論外,末由致力,辦報之心益切。明年二月南下,得數同志之助,乃設《時務報》於上海。其經費則張文襄與有力焉。而數月後,文襄以報中多言民權,干涉甚烈。其時鄙人之與文襄,殆如雇傭者與資本家之關係。年少氣盛,衝突愈積愈甚。丁酉之冬,遂就湖南時務學堂之聘,脫離報館關係者數月。《時務報》雖存在,已非復前此之精神矣。當時亦不知學堂當作何辦法也。惟日令諸生作劄記,而自批答之。所批日恒萬數千言,亦與作報館論文無異。當時學生四十人,日日讀吾所出體裁怪特之報章,精神幾與之俱化。此四十人者,十餘年來強半死於國事,今存五六人而已。此四十分報章在學堂中固習焉不怪。未幾放年假,諸生攜歸鄉里,此報章遂流布人間。於是全湘嘩然,咸目鄙人為得外教眩人之術,以一丸藥翻人心而轉之。諸生亦皆以二毛子之嫌疑,見擯於社會。其後戊戌政變,其最有力之彈章,則摭當時所批劄記之言以為罪狀。蓋當時吾之所以與諸生語者,非徒心醉民權,抑且於種族之感言之未嘗有諱也。此種言論在近數年來誠數見不鮮,然當時之人聞之,安得不掩耳。其以此相罪,亦無足怪也。戊戌八月出亡,十月復在橫濱開一《清議報》。明目張膽,以攻擊政府,彼時最烈矣。而政府相疾亦至,嚴禁入口,馴至內地斷絕發行機關,不得已停辦。辛丑之冬,別辦《新民叢報》,稍從灌輸常識入手。而受社會之歡迎,乃出意外。當時承團匪之後,政府創痍既復,故態旋萌,耳目所接,皆增憤慨。故報中論調日趨激烈。壬寅秋間,同時復辦一《新小說報》,專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時為最矣。猶記曾作一小說,名曰《新中國未來記》,連登於該報者十餘回。其理想的國號,曰「大中華民主國」;其理想的開國紀元,即在今年;其理想的第一代大總統名曰羅在田,第二代大總統名曰黃克強。當時固非別有所見,不過辦報在壬寅年,逆計十年後大業始就。故托言大中華民主國祝開國五十年紀念,當西曆一千九百六十二年。由今思之,其理想之開國紀元,乃恰在今年也。羅在田者,藏清德宗之名,言其遜位也。黃克強者,取黃帝子孫能自強立之意。此文在座諸君想尚多見之。今事實竟多相應,乃至與革命偉人姓字暗合,若符讖然,豈不異哉。其後見留學界及內地學校,因革命思想傳播之故,頻鬧風潮。竊計學生求學,將以為國家建設之用,雅不欲破壞之學說,深入青年之腦中,又見乎無限制之自由平等說,流弊無窮。惴惴然懼又默察人民程度,增進非易。恐秩序一破之後,青黃不接,暴民踵興,雖提倡革命諸賢,亦苦於收拾。加以比年國家財政、國民生計艱窘皆達極點。恐事機一發,為人劫持,或至亡國。而現在西藏、蒙古離畔分攜之噩耗,又當時所日夜念及而引以為戚。自此種思想來往於胸中,於是極端之破壞不敢主張矣。故自癸卯甲辰以後之《新民叢報》專言政治革命,不復言種族革命。質言之,則對於國體主維持現狀,對於政體則懸一理想以求必達也。及丁未夏秋間,與同人發起政聞社。其機關雜誌名曰《政論》。鄙人實為主任。政聞社為清政府所封禁,《政論》亦廢。最近乃復營《國風報》,專從各種政治問題,為具體之研究討論,思灌輸國民以政治常識。初志亦求溫和,不事激烈。而晚清政令日非,若惟恐國之不亡而速之。劌心怵目,不復能忍受。自前十年以後至去年一年之《國風報》殆無日不與政府宣戰。視《清議報》時代殆有過之矣。猶記當舉國請願國會運動最烈之時,而政府猶日思延宕,以宣統八年、宣統五年等相搪塞。鄙人感憤既極,則在報中大聲疾呼,謂政治現象若仍此不變,則將來世界字典上決無復以宣統五年四字連屬成一名詞者。此語在《國風報》中凡屢見,今亦成預言之讖矣。計鄙人十八年來經辦之報凡七。自審學識譾陋,文辭樸僿,何足以副立言之天職,惟常舉吾當時心中所信者誠實懇摯以就正於國民已耳。今國中報館之發達,一日千里。即以京師論,已逾百家。回想十八年前《中外公報》沿門丐閱時代,殆如隔世。崇論閎議,家喻戶曉。豈復鄙人所能望其肩背。雖然鄙人此次歸來,仍思重理舊業。人情於其所習熟之職業,固有所不能舍耶。若夫立言之宗旨,則仍在浚牖民智,薰陶民德,發揚民力,務使養成共和法治國國民之資格。此則十八年來之初志,且將終身以之者也。而世論或以鄙人曾主張君主立憲,在今共和政體之下不應有發言權。即欲有言,亦當先自引咎,以求恕於疇昔之革命黨。甚或捏造讕言,謂其不慊於共和希圖破壞者,即儕輩中亦有疑於平昔所主張,與今日時勢不相應。舍己從人,近於貶節,因囁嚅而不敢盡言者。吾以為此皆衛詞也。無論前此吾黨所盡力於共和主義者何如,即以近年所主張,對於國體主維持現狀,對於政體則懸一理想以求必達。此志固可皎然與天下共見。夫國體與政體本不相蒙,稍有政治常識者頻能知之矣。當去年九月以前,君主之存在尚儼然為一種事實,而政治之敗壞已達極點。於是憂國之士對於政界前途發展之方法,分為二派。其一派則希望政治現象日趨腐敗,俾君主府民怨而自速滅亡者,即諺所謂苦肉計也。故於其失政,不屑復為救正,惟從事於秘密運動而已。其一派則不忍生民之塗炭,思隨事補救,以立憲一名詞套在滿政府頭上,使不得不設種種之法定民選機關,為民權之武器,得憑藉以與一戰。此二派所用手段雖有不同,然何嘗不相輔相成。去年起義至今,無事不資兩派人士之協力,此其明證也。然則前此曾言君主立憲者果何負於國民?在今日亦何嫌何疑而不敢為國宣力?至於強誣前此立憲派之人為不慊於共和,則更是無理取鬧。立憲派人不爭國體而爭政體,其對於國體主維持現狀。吾既屢言之,故於國體則承認現在之事實,於政體則求貫徹將來之理想。夫於前此障礙極多之君主國體,猶以其為現存之事實而承認之。屈己以活動於此事實之下,豈有對於神聖高尚之共和國體而反挾異議者。夫破壞國體,惟革命黨始出此手段耳。若立憲黨則從未聞有以搖動國體為主義者也。故在今日,擁護共和國體,實行立憲政體,此自論理上必然之結果,而何有節操問題之可言耶?若夫吾儕前此所憂革命後種種險象,其不幸而言中者十而八九。事實章章,在人耳目,又寧能為諱?論者得毋謂中國今日已治已安,而愛國志士之責任從是畢耶?平心論之,現在之國勢政局,為十餘年來激烈溫和兩派人士之心力所協同構成。以云有功,則兩俱有功;以云有罪,則兩俱有罪。要之,此諸人士者,欲將國家脫離厄區躋諸樂士,而今方泛中流,未達彼岸。既能發之,當思所以能收之。自今以往,其責任之艱巨視前十倍,又豈容一人狡卸者?今激烈派中人,其一部分則謂吾既已為國家立大功成大業矣。疇昔為我盡義務之時期,今日為我享權利之時期。前此所受窘逐戮辱於清政府者,今則欲取什佰倍之安富尊榮於民國以為償。此種人自待太薄,既不復有責備之價值。其束身自好者,則謂吾前此亦既已盡一部分之責任,進國家於今日之地位矣。自今以往,吾其可以息肩,則翛然於事外而已。而所謂溫和派者,忘卻自己本來爭政體不爭國體。因國體變更而自以為主張失敗,甚乃生出節操問題。又忘卻現在政治絕未改良,自己疇昔所抱志願絕未貫徹。而自己覺得無話可說,則如鬥敗之雞垂頭喪氣,如新嫁之娘扭扭捏捏。兩方面之人,既皆如此,則國家之事更有誰管?在已治已安之時,人人不管國事,尚且不可。況今日在危急存亡之交者哉?若謂前此曾言立憲之人,當共和國體成立後,即不許其容喙於政治。吾恐古往今來普天率土之共和國無此法律。吾儕惟知中國為中國人之中國,盡人有分,而絕非一部分人所得私。前清政府以國家為其私產,以政治為其私權。其所以迫害吾儕不使容喙於政治者無所不用其極。吾儕未嘗敢緣此自餒而放棄責任也。況在今日共和國體之下何至有此不祥之言?此鄙人所為欲賡續前業,常舉其所信以言論與天下相見也。忝列嘉會,深銘隆貺。聊述前此之經歷與今後之志事以塵清聽,情與詞蕪,伏希洞亮。

(原刊1912年《庸言》創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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