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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板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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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板橋集
作者:鄭燮

詩詞卷

詩詞卷

前刻詩序

余詩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習氣。二三知己屢詬病之,好事者又促余付梓。自度後來亦未必能進,姑從諛而背直,慚愧汗下,如何可言!板橋自題。

後刻詩序

古人以文章經世,吾輩所為,風月花酒而已。逐光景,慕顏色,嗟困窮,傷老大,雖刳形去皮,搜精抉髓,不過一騷壇詞客爾,何與於社稷生民之計,三百篇之旨哉!屢欲燒去,平生吟弄,不忍棄之。況一行作吏,此事又束之高閣。姑更定前稿,復刻數十首於後,此後更不作矣。板橋又題。板橋詩刻止於此矣,死後如有託名翻板,將平日無聊應酬之作,改竄爛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鉅鹿行①

懷王入關自聾瞽,楚人太拙秦人虎,殺人八萬取漢中,江邊鬼哭酸風雨。項羽提戈來救趙,暴雷驚電連天掃,臣報君仇子報父,殺盡秦兵如殺草。戰酣氣盛聲喧呼,諸侯壁上驚魂逋,項王何必為天子,只此快戰千古無。千奸萬黠藏凶戾,曹丕②朱溫皆稱帝,何似英雄駿馬與美人,烏江過者皆流涕!

①或作《鉅鹿之戰》。

②或作曹操。

偶然作

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①,不仙不佛不賢聖,筆墨之外有主張,縱橫議論析時事,如醫療疾進藥方。名士之文深莽蒼,胸羅萬卷雜霸王,用之未必得實效,崇論閎議多慨慷。雕鐫魚鳥逐光景,風情亦足喜且狂。小儒之文何所長,抄經摘史饾饤強②,玩其詞華頗赫爍,尋其義味無毫芒。弟頌其師客談說,居然拔幟登詞場。初驚既鄙久蕭索,身存氣盛名先亡。輦碑刻石臨大道,過者不讀倚壞墻。嗚呼文章自古通造化,息心下意毋躁忙。

①攄(shū書):抒發。

②饾饤(dòudìng豆訂):比喻文辭的羅列堆砌。

自遣

嗇彼豐茲信不移,我於困頓已無辭;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看月不妨人去盡,對花只恨酒來遲;笑他縑素求書輩,又要先生爛醉時。

詩四言

夜殺其人,明坐其家;處分息事,咤眾毋嘩。主人不知,托為腹心;無奸不直,無淺不深。

仁義之言,出於聖口;奸邪竊似,濟欲忘醜。播談忠孝,聲淒淚痛;咍狂賢明①,況汝愚眾。

當春不華,蓄意待秋;秋又不實,行將誰尤?茸蔓藏蛇,梧桐噦鳳②;象分性別,各以類貢。況汝棘刺,鴟鸮避之;乃思鸞鳳,槁死不知。

求利於地,絲枲稼穡③;求利於天,鋤欲植德;求利於物,網罟釣弋;求利於人,面曲背直。有禽其心,有獸其力;詆賢玩愚,寢危臥仄;天亦汝憐,大道不塞。

海陵劉烈婦歌烈

婦夫武舉,從左良玉陣亡,無後。婦誓奉公姑,待其終年,即自縊死。州人哀之,稱為劉烈婦雲。

濕雲壓窗燈欲死,少婦停梭拂衣起,夜慘心孤倦欹臥,沙場夢入深閨裏。破甲殘旗裹血痕,手提敗鼓號冤魂;自雲轉戰身陷沒,斷骸漂骨黃河奔。倉皇躑躅婦驚覺,群犬亂吠秋籬根。深夜欲啼啼不得,淚珠迸落羅衾濕。抹去胭脂罷曉妝,翠翹雲鬢無顏色。凶問傳來敗散軍,果然與夢無差分。溫言緒語慰翁媼,幽閨裂破繡羅裙;椎心一哭數斗血,紙錢飄去回秋雲。柴門寂寞鼪鼯鬥,病婦把家門戶瘦;夜夜寒機達曙光,朝朝破井提鴛甃。十畝荒田歲不收,一園花柳空如繡。翁歿媼歿婦即歿,宗祀無人妾何立?拚將皓頸委紅羅,要使芳魂覓沙磧。丈夫死國妻死夫,忠義不得轉呼吸;一念徘徊事則敗,包羞泉壤何嗟及。至今墳樹晚悲號,荒河白草秋原高;寒鴉孤棲夜不定,哀鳴向月求其曹。

①咍(hāi):譏笑;嗤笑。

②噦(huì晦):鳴叫。

③枲(xǐ喜):麻。

揚州

畫舫乘春破曉煙,滿城絲管拂榆錢。千家養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雨過隋堤原不濕,風吹紅袖欲登仙。詞人久已傷頭白,酒暖香溫倍悄然。

廿四橋邊草徑荒,新開小港透雷塘。畫樓隱隱煙霞遠,鐵板錚錚樹木涼。文字豈能傳太守,風流原不礙隋皇。量今酌古情何限,願借東風作小狂。

西風又到洗妝樓,衰草連天落日愁。瓦礫數堆樵唱晚,涼雲幾片燕驚秋。繁華一刻人偏戀,嗚咽千年水不流。借問累累荒冢畔,幾人耕出玉搔頭?

江上澄鮮秋水新,邗溝幾日雪迷津。千年戰伐百餘次,一歲變更何限人。盡把黃金通顯要,惟余白眼到清貧。可憐道上饑寒子,昨日華堂臥錦茵。

曉行真州道中

僮仆飄零不可尋,客途長伴一張琴。五更上馬披風露,曉月隨人出樹林。麥秀帶煙春郭迥,山光隔岸大江深。勞勞天地成何事①,撲碎鞭梢為苦吟。

寄許生雪江三首

詩去將吾意,書來見爾情。三年俄夢寐,數語若平生。雨細窗明火,鴉棲柳暗城。小樓良夜靜,還憶讀書聲。

金紫人間事②,縹緗我輩需③。閑吟聊免俗,極賤到為儒。妙墨疑懸漏,雄才欲唾珠。時時盼霄漢,待爾入雲衢。

不舍江幹趣,年來臥水村。雲揉山欲活,潮橫雨如奔。稻蟹乘秋熟,豚蹄佐酒渾。野人歡笑罷,買棹會相存。

閑居

懶慢從來應接疏,閉門掃地足閑居。荊妻拭硯磨新墨,弱女持箋索楷書。柿葉微霜千點赤,紗廚斜日半窗虛。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筍紅姜煮鯽魚。

①勞勞:惆悵憂傷的樣子。

②金紫:金印紫綬。

③縹緗:指圖書。

七歌

鄭生三十無一營,學書學劍皆不成;市樓飲酒拉年少,終日擊鼓吹竽笙。今年父歿遺書賣,剩卷殘編看不快。爨下荒涼告絕薪,門前剝啄來催債。嗚呼一歌兮歌逼側,惶遽讀書讀不得①!

我生三歲我母無,叮嚀難割繈中孤。登床索乳抱母臥,不知母歿還相呼!兒昔夜啼啼不已,阿母扶病隨啼起;婉轉噢撫兒熟眠,燈昏母咳寒窗裏。嗚呼二歌兮夜欲半,鴉棲不穩庭槐斷!

無端涕泗橫闌干,思我後母心悲酸。十載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復憂饑寒。時缺一升半升米,兒怒飯少相觸抵;伏地啼呼面垢汙,母取衣衫為湔洗②。嗚呼三歌兮歌仿徨,北風獵獵吹我裳!

有叔有叔偏愛侄,護短論長潛覆匿;倦書逃藥無事無,藏懷負背趨而逸。布衾單薄如空橐,敗絮零星兼臥惡;縱橫溲溺漫不省,就濕移幹叔夜醒。嗚呼四歌兮風蕭蕭,一天寒雨聞雞號。

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事九事殆。長嘯一聲沽酒樓,背人獨自問真宰。枯蓬吹斷久無根,鄉心未盡思田園;千里還家到反怯,入門忸怩妻無言。嗚呼五歌兮頭發豎,丈夫意氣閨房沮。

我生二女復一兒,寒無絮絡饑無糜;啼號觸怒事鞭樸,心憐手軟翻成悲。蕭蕭夜雨盈階戺①,空床破帳寒秋水;清晨那得餅餌持,誘以貪眠罷早起。嗚呼眼前兒女兮休呼爺,六歌未闋思離家。

種園先生是吾師②,竹樓桐峰文字奇③,十載鄉園共遊憩,壯心磊落無不為。二子辭家弄筆墨,片語幹人氣先塞;先生貧病老無兒,閉門僵臥桐陰北。嗚呼七歌兮浩縱橫,青天萬古終無情!

①惶遽:恐懼慌忙。

②湔(jiān煎):洗。

哭犉兒五首④

天荒食粥竟為長,慚對吾兒淚數行。今日一匙澆汝飯,可能呼起更重嘗!

歪角鬏兒好戴花,也隨諸姊要盤鴉⑤。於今寶鏡無顏色,一任朝光滿碧紗。

墳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膽怯風湍。荒塗野鬼誅求慣,為訴家貧楮鏹難⑥。

可有森嚴十地開,兒魂一去幾時回?啼號莫倚嬌憐態,邏剎非而父母來。

蠟燭燒殘尚有灰,紙錢飄去作塵埃。浮圖似有三生說,未了前因好再來。

①戺(shī):臺階旁所砌的斜石。

②種園:指陸震,字種園。板橋曾從之學詞。

③竹樓:指王國棟。桐峰:指顧於觀,字萬峰,一字陸。著有《陸詩鈔》。

④犉(rún)兒:鄭板橋之子。

⑤盤鴉:盤頭。

⑥楮鏹(chǔqiǎng楚搶):紙錢。

村塾示諸徒

飄蓬幾載困青氈,忽忽村居又一年。得句喜拈花葉寫,看書倦當枕頭眠。蕭騷易惹窮途恨,放蕩深慚學俸錢。欲買扁舟從釣叟,一竿春雨一蓑煙。

淮陰邊壽民①葦間書屋

邊生結屋類蝸殼,忽開一窗洞寥廓;數枝蘆荻撐煙霜,一水明霞靜樓閣。夜寒星鬥垂微茫,西風入■〈巾兼〉搖燭光。隔岸微聞寒犬吠,幾拈吟髭更漏長。

①邊壽民;名維祺,字壽民,號葦間居士。清代畫家,揚州八怪之一。擅畫蘆雁,有「邊蘆雁」之稱。

項羽

已破章邯勢莫當,八千子弟赴咸陽。新安何苦坑秦卒,壩上焉能殺漢王!玉帳深宵悲駿馬,楚歌四面促紅妝。烏江水冷秋風急,寂寞野花開戰場。

鄴城

劃破寒雲漳水流,殘星畫角動譙樓①。孤城旭日牛羊出,萬里新霜草木秋。銅雀荒涼遺瓦在,西陵風雨石人愁。分香一夕雄心盡,碑版仍題漢徹侯②。

寄許衡山

江淮韻士許衡州,近日蕭疏似昔不?好事春泥修茗竈,多情小碗覆詩鬮。食眠消減緣花瘦,鶯燕商量怨水流。我有無題新脫稿,寄君吟向小朱樓。

贈博也上人

閉門何處不深山,蝸舍無多八九間。人跡到稀春草綠,燕巢營定畫梁閑。黃泥小竈茶烹陸③,白雨幽窗字學顏④。獨有老僧無一事,水禽沙鳥聽關關⑤。

①畫角:古代管樂器。譙(qiáo樵)樓:古時建築在城門上用以了望的樓。

②徹侯:古代爵位名。位至尊,上通於皇帝。

③陸:指陸羽,唐代人。對茶道頗有研究,著有《茶經》。

④顏:指顏真卿,唐代書法家。擅長楷書、行書,獨創一格,世稱顏體。

⑤關關;禽鳥相互鳴和之聲。

寄松風上人

豈有千山與萬山,別離何易來何難!一日一日似流水,他鄉故鄉空倚闌。雲補斷橋六月雨,松扶古殿三時寒。筍脯茶油新麥飯,幾時猿鶴來同餐!

喜雨

宵來風雨撼柴扉,早起巡檐點滴稀。一徑煙雲蒸日出,滿船新綠買秧歸。田中水淺天光凈,陌上泥融燕子飛。共說今年秋稼好,碧湖紅稻鯉魚肥。

題畫

秋山秋樹秋水,蒼瘦禿落清駛。舊曾遊望依稀,渺渺雁行沙嘴。

悍吏

縣官編丁著圖甲①,悍吏入村捉鵝鴨。縣官養老賜帛肉,悍吏沿村括稻谷。豺狼到處無虛過,不斷人喉抉人目。長官好善民已愁,況以不善司民牧。山田苦旱生草菅,水田浪闊聲潺潺。聖主深仁發天庾③,悍吏貪勒為刁奸。索逋洶洶虎而翼,叫呼楚撻無寧刻。村中殺雞忙作食,前村後村已屏息。嗚呼長吏定不知,知而故縱非人為。

①圖甲:地圖與戶籍。

②抉(jué決):挖出。

③庾(yǔ雨):露天的谷倉。

私刑惡

自魏忠賢拷掠群賢,淫刑百出,其遺毒猶在人間。胥吏以慘掠取錢,官長或不知也。仁人君子,有至痛焉。

官刑不敵私刑惡,掾吏搏人如豕搏;斬筋抉髓剔毛發,督盜搜贓例苛虐。吼聲突地無人色,忽漫無聲四肢直;遊魂蕩漾不得死,婉轉回蘇天地黑。本因凍餒迫為非,又值奸刁取自肥;一絲一粒盡搜索,但憑皮骨當嚴威。累累妻女小兒童,拘囚系械網一空;牽累無辜十七八,夜來鎖得鄰家翁。鄰家老翁年七十,白梃長椎敲更急。雷霆收聲怯吏威,雲昏雨黑蒼天泣。

撫孤行

十年夫歿扃書簏,歲歲曬書抱書哭;縹緗破裂方錦紋,玉軸牙簽斷湘竹。孀婦義不賣藏書,況有孤雛是遺腹。四壁塗鴉嗔不止,十日索墨五日紙;學俸無錢愧塾師,線腳針頭勞十指。燈昏焰短空房黑,兒讀無多母長織。敗葉走地風沙沙,檢點兒眠聽曉鴉。

別梅鑒上人

海陵南郭居人少,古樹斜陽破佛樓。一徑晚煙籬菊瘦,幾家黃葉豆棚秋。雲山有約憐狂客,鐘鼓無情老比丘。回首舊房留宿處,暗窗寒紙颯颼颼。

客揚州不得之西村之作

自別青山負夙期,偶來相近輒相思。河橋尚欠年時酒,店壁還留醉後詩。落日無言秋屋冷,花枝有恨曉鶯癡。野人話我平生事,手種垂楊十丈絲。

再到西村

青山問我幾時歸,春雨山中長蕨薇。吩咐白雲留倦客,依然松竹滿柴扉。送花鄰女看都嫁,賣酒村翁興不違。好待秋風禾稼熟,更修老屋補斜暉。

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

瑣事貧家日萬端,破裘雖補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當早餐。結網縱勤河又沍①,賣書無主歲偏闌②。明年又值掄才會③,願向秋風借羽翰。

①沍(hù互):凍結。

②闌(lán蘭):殘;盡。

③掄(lún侖)才:選拔人才。

秋夜懷友

鬥帳寒生夾被輕,疏星歷歷隔窗明。滿階蕉葉兼梧葉,一夜風聲似雨聲。塞北天高鴻雁遠,淮南木落楚江清。客中又念天涯客,直是相思過一生。

芭蕉

芭蕉葉葉為多情,一葉才舒一葉生。自是相思抽不盡,卻教風雨怨秋聲。

山中雪後

晨起開門雪滿山,雪晴雲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不等閑。

小廊

小廊茶熟已無煙,折取寒花瘦可憐。寂寂柴門秋水闊,亂鴉揉碎夕陽天。

懷舍弟墨①

我無親弟兄,同堂僅二人;上推父與叔,豈不同一身!一身若連枝,葉葉相依因;樹大枝葉富,樹小枝葉貧。況我兩弱幹,荒河蔓草濱。走馬折為鞭,樵斧摧為薪;含淒度霜雪,努力愛秋春。我年四十一,我弟年十八。憶昔幼小時,清臒欠肥肭②。老父酷憐愛,謂叔晚年兒;餅餌擁其手,病飽不病饑。出門幾回顧,入門先抱持。年來父叔歿,移家僦他宅③;幸有破茅茨,而無飽糠覈④。老兄似有才,苦不受繩尺;賢弟才似短,循循受謙益。前年葬大父,壙有金蝦蟆,或云是貴征,便當興其家。起家望賢弟,老兄太浮誇。家貧富書史,我又無兒子;生兒當與分,無兒盡付爾。離家一兩月,念爾不能忘。客中有老樹,枝葉郁蒼蒼。東枝近檐屋,西枝過鄰墻;兩枝不相顧,剪伐誰護將?感此傷我懷,苦樂須同嘗。

①舍弟:對人自稱己弟的謙詞。墨:即鄭墨,號五橋,鄭板橋堂弟。

②肥肭(nà那):肥胖。

③僦(jiù就):租賃。

④覈(hé核):米麥的粗屑。

弄潮曲

錢塘小兒學弄潮,硬篙長楫捺復捎。舵樓一人如鑄鐵,死灰面色睛不搖。潮頭如山挺船入,檣櫓掀翻船豎立。忽然滅沒無影蹤,緩緩浮波眾船集。潮平浪滑逐沙鷗,歌笑山青水碧流。世人歷險應如此,忍耐平夷在後頭。

偶成

雨過天全嫩,樓新燕有情。江晴春浩浩,花落水平平。越女吹簫坐,吳兒撥馬行。回頭各含意,煙柳闬州城。

飲李復堂宅賦贈①

四月十五月在樹,淡風清影搖窗戶;舉酒欲飲心事來,主客無言客起去。主人起家最少年,驊騮初試珊瑚鞭②;護蹕出入古北口③,橐筆侍直仁皇前;才雄頗為世所忌,口雖贊嘆心不然。蕭蕭匹馬離都市,錦衣江上尋歌妓;聲色荒淫二十年,丹青縱橫三千里。兩嬰世網破其家④,黃金散盡妻孥■〈女恚〉⑤;剝啄催租惱吏頻,水田千畝翻為累。途窮賣畫畫益賤,傭兒賈豎論非是;昨畫雙松半未成,醉來怒裂澄心紙。老去翻思踏軟塵,一官聊以庇其身;幾遍花開上林樹,十年不見京華春。此中滋味淡如水,未忍明良徑賤貧。

①李復堂:名,字宗揚,號復堂、懊道人等。江蘇興化人,板橋至友。清代畫家,揚州八怪之一。善畫花卉蟲鳥。經歷坎坷不平,畫風多有變化。參閱本書題畫卷《題李花卉蔬果冊》。

②驊騮(huáliú華留):駿馬名。

③蹕(bì畢):帝王的車駕。

④嬰:通「攖」。觸犯。

⑤■〈女恚〉(huì會):怨恨。

由興化迂曲至高郵七截句

百六十里荷花田,幾千萬家魚鴨邊。舟子搦篙撐不得,紅粉照人嬌可憐。

煙蓑雨笠水雲居,鞋樣船兒蝸樣廬。賣取青錢沽酒得,亂攤荷葉擺鮮魚。

湖上買魚魚最美,煮魚便是湖中水。打槳十年天地間,鷺鷥認我為漁子。

買得鱸魚四片腮,蒓羹點豉一樽開。近來張翰無心出①,不待秋風始卻回。

柳塢瓜鄉老綠多,幺紅一點是秋荷。暮雲卷盡夕陽出,天末冷風吹細波。

一塘蒲過一塘蓮,荇葉菱絲滿稻田。最是江南秋八月,雞頭米賽蚌珠圓。

船窗無事哺秋蟲,容易年光又冷風。繡被無情團扇薄,任他霜打柿園紅。

①張翰:字季鷹,西晉文學家,吳(今江蘇蘇州)人。《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菇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官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

贈國子學正侯嘉璠弟

讀書數萬卷,胸中無適主;便如暴富兒,頗為用錢苦。大哉侯生詩,直達其肺腑;不為古所累,氣與意相輔。灑灑如貫珠,斬斬入規矩①。當今文士場,如公那可睹!家住浙東頭,山凹水之滸;雁峰天上排,臺根海底柱。樹密龍氣深,雲霾石情怒。安得從君遊,嘯歌入天姥!龍湫萬丈懸,對坐濯靈府。我詩無部曲②,彌漫列卒伍。轉鬥屢蹶傷,猶思暴猛虎。家非山水鄉,半生食鹽鹵。頑石亂木根,憑君施巨斧。

贈胡天遊弟

作文勉強為,荊棘塞喉齒。乃興勃發處,煙雲拂滿紙。檢點豈不施,濤瀾浩無涘。昨讀《秋霖賦》,觸手生妙理。塗抹古是非,排撻世歡喜。抽思雲影外,造語石骨裏。李廣飛將軍,自然成壁壘;列子禦風行,庸夫尋轍軌。錢塘江雨青,山陰石發紫。何必采靈芝,千崖看秀起。山靈愛狂逸,魑魅識才技。雜沓吾揚州,煙花欲羞死。

①斬斬:整齊,嚴肅。

②部曲:古時軍隊的編制單位。這裏指詩歌的格律、形式等。

燕京雜詩(三首選一)

不燒鉛汞不逃禪,不愛烏紗不要錢;但願清秋長夏日,江湖常放米家船。

讀昌黎上宰相書因呈執政

常怪昌黎命世雄①,功名之際太匆匆;也應不肯他途進,惟有修書謁相公。

甕山示無方上人

松梢雁影度清秋,雲淡山空古寺幽。蟋蟀亂鳴黃葉徑,瓜棚半倒夕陽樓。客來招飲欣同出,僧去烹茶又小留。寄語長安車馬道,觀魚濠上是天遊。

同起林上人重訪仁公(三首選一)

賓主吟聲合,幽窗夜火燃。風鈴如欲語,樹鶴不成眠。月轉山沈霧,花深鳥入煙。朝霞鋪滿徑,裁取作蠻箋②。

①昌黎:即韓愈,字退之,自謂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唐代文學家、哲學家。

②蠻箋:一種十色箋,產於蜀地。

山中夜坐再陪起上人作(四首選三)

人語山上煙,月出秋樹底。清光射玲瓏,峭壁澄寒水。棲鳥見其腹,歷歷明可指。秋蟲草際鳴,切切哀不已。禪心冷欲冰,詩懷淡彌旨。吟成無箋麻,書上破窗紙。頑奴倦烹茶,湯沸火已滅;冷然酌秋泉,心肺總寒冽。叢花夜露滋,細媚石上茁。老槐恃氣力,排風骨正折。坐久月當中,寒光射毛發。不但飲秋泉,此心何得熱。詩成令我寫,寫就復塗抹。骨脈微參差,有愛忍心割。未得如抽繭,針尖隱毛褐。既得如屍解,蜣螂忽蟬脫。主人門外來,詩才日豪闊。遲疾各性情,維余氣先奪。

又贈牧山①

十日不能下一筆,閉門靜坐秋蕭瑟。忽然興至風雨來,筆飛墨走精靈出。小草小蟲意微妙,古石古雲氣奔逸。字作神禹鐘鼎文,雜以蝌蚪點濃漆。怪迂荒幻性所鐘,妥貼細膩學之謐②。訪君古樹荒墳邊,葉雕草硬霜凜栗。一醉十日亦不辭,蘆溝歸馬催人疾。揚州老僧文思最念君,一紙寄之勝千鎰③。

①牧山:即圖清格,號牧山,清代畫家。

②謐(mì密):安寧,平靜。

③鎰(yì義):古代重量單位,一鎰為二十兩。

送都轉運盧公①

揚州自古風流地,惟有當官不自怡。鹽筴米囊銷歲月,崖花澗鳥避旌旗。一從吏議三年謫,得賦淮南百首詩。昨把青鞋踏隋苑,壺漿獻出野田兒。

清詞頗似王摩詰,復以精華學杜陵。吟撼夜窗秋紙破,思凝塞澗曉星澄。樓頭古瓦疏桐雨,墻外清歌畫舫燈。歷盡悲歡並喧寂,心絲裊入碧雲層。

塵埃吹去又生塵,汨盡英雄為要津。世外煙霞負漁釣,胸中寵利愧君臣。去毛折項葫蘆熟,豁齒蓬頭婢仆真。兩世君家有清德,即今風雅繼先民。

何限鹓鸞供奉班,慚予引對又空還。舊詩燒盡重謄稿,破屋修成好住山。自寫簪花教幼婦,閑拈玉笛引雙鬟。吹噓更不勞前輩,從此江南一梗頑。

李氏小園

小園十畝寬,落落數間屋。春草無穢滋,寒花有餘馥。閉戶養老母,拮據市粱肉。大兒執鸞刀,縷縷切紅玉;次兒拾柴薪,細火煨陸續。煙飄豆架青,香透疏籬竹。貧家滋味薄,得此當鼎餗②。弟兄何所餐,宵來母剩粥。晨起縫破衣,針線不成行。母年七十四,眼昏手又僵。裝綿苦欲厚,用線苦欲長;線長衣縫緊,綿厚耐雪霜。裝成令兒暖,母衣單薄涼。不衣逆母懷,衣之情內傷。兒病母煮藥,老淚滴爐灰。幾死復得活,為母而再來。終養理之順,哭兒情至哀。老天有矜憐,復使歸母懷。兄起掃黃葉,弟起烹秋茶。明星猶在樹,爛爛天東霞。杯用宣德瓷,壺用宜興砂。器物非金玉,品潔自生華。蟲遊滿院涼,露濃敗蒂瓜。秋花發冷艷,點綴枯籬笆。閉戶成羲皇,古意何其賒!

①盧公:即盧見曾,字抱孫,號雅雨山人。歷官至兩淮轉運使。

②餗(sù速):鼎中的食物。

野老

輸罷官租不入城,秋風社酒各言情。明年二月逢春閏,細雨長堤看耦耕。

贈金農①

亂發團成字,深山鑿出詩;不須論骨髓,誰得學其皮!

細君

為折桃花屋角枝,紅裙飄惹綠楊絲。無端又坐青莎上,遠遠張機捕雀兒。

①金農:字壽門,號冬心等。清代書畫家,揚州八怪之一。善詩文,工書法,精鑒賞,能篆刻。著有《冬心詩集·隨筆·雜著》等。另見本書53、113頁註。

雨中

終日苦應酬,連陰得閉門。清涼滿心肺,草木向我言。新竹倚屋檐,綠沁窗紙昏。梁燕坐不出,蝸牛滿苔痕。犬跡踏沙軟,躡屐恐泥翻。回廊足散步,把書行且溫。家釀亦已熟,呼僮傾盎盆。小婦便為客,紅袖對金樽。

古董

末世好古董,甘為人所欺。千金買書畫,百金為裝池。缺角古玉印,銅章盤龜螭。烏幾研銅雀①,象床燒金猊②。一杯一樽斝③,按圖辨款儀。鉤深索遠求,到老如狂癡。骨肉起訟獄,朋友生猜疑。方其富貴日,價直千萬奇;及其貧賤來,不足換餅糍。我有大古器,世人苦不知。伏羲畫八卦,文周孔《系辭》;《洛書》著《洪範》,夏禹傳商箕;《東山》《七月》篇,斑駁何陸離:是皆上古物,三代即次之。不用一錢買,滿架堆離披。乃其最下者,韓文李杜詩。用以養德行,壽考百歲期;用以治天下,百族歸淳熙。大古不肯好,逐逐流俗為?東家宣德爐,西家成化瓷;盲人寶陋物,惟下愚不移。

①銅雀:指銅雀硯。因以魏銅雀臺古瓦琢成,故名。

②象床:象牙裝飾的床。金猊(ní泥):香爐。塗金為狻猊(即獅子)形狀,燃香於其腹中,香煙自口出。

③斝(jiǎ甲):銅制酒器,盛行於商代。

貧士

貧士多窘艱,夜起披羅幃;徘徊立庭樹,皎月墮晨輝。念我故人好,謀告當無違。出門氣頗壯,半道神已微。相遇作冷語,吞話還來歸。歸來對妻子,局促無儀威。誰知相慰藉,脫簪典舊衣。入廚燃破釜,煙光凝朝暉;盤中宿果餅,分餉諸兒饑。待我富貴來,鬢髮短且稀;莫以新花枝,誚此蘼蕪非①。

行路難三首

天明始覺滿身霜,抖擻征衫曳馬韁。茅店暖煙噓冷面,射人朝日出林塘。

關山老馬怯馳驅,幼仆而今作壯夫。萬里功名何處是,猶將青鏡看髭須。

紅帖糊門掛柏枝,東風馬上過年時。一杯濁酒家千里,逆旅多情送餅糍。

又一首仍用前起句

天明始覺滿身霜,日出才伸十指僵。山色半青還半霧,馬頭紅葉是何莊?

①蘼蕪(míwú迷無):香草名。《古詩》有:「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此處「蘼蕪」比喻結髮妻。

範縣呈姚太守

落落漠漠何所營,蕭蕭淡淡自為情。十年不肯由科甲,老去無聊掛姓名。布襪青鞋為長吏,白榆文杏種春城。幾回大府來相問,隴上閑眠看耦耕。

塞下曲三首

天遠山空塞草長,太平羽獵出漁陽;少年馬上談詩事,一種風流夾莽蒼。

萬嶂千山落日多,將軍獵罷選清歌;胡姬醉舞雙紅袖,笑指黃羊掛駱駝。

洗盡寒酸舊筆頭,十年關塞覓封侯;臂鷹躍馬黃皮褲,射得豐狐作短裘。

招隱寺訪舊五首(選二首)

沃水先清面,除煩更削瓜。客真無禮數,僧亦去袈裟。竹榻斜支枕,苔窗臥看花。來朝好風日,細細探煙霞。

禪房精筆硯,窗又碧紗糊。吮墨情溫細,吟詩味淡腴。茶槍新摘蕊,蓮露旋收珠。小盞烹涓滴,青光淺淺浮。

濃雲風不動,薄靄片時過。澤小含煙少,山深吐氣多。彌漫遮大塊,輕弱赴微波。愛巧嫌癡重,人情可奈何!

乳母詩

乳母費氏,先祖母蔡太孺人之侍婢也①。燮四歲失母,育於費氏。時值歲饑,費自食於外,服勞於內。每晨起,負燮入市中,以一錢市一餅置燮手,然後治他事。間有魚飧瓜果,必先食燮,然後夫妻子母可得食也。數年,費益不支,其夫謀去,乳母不敢言,然長帶淚痕。日取太孺人舊衣濺洗補綴,汲水盈缸滿甕,又買薪數十束積竈下,不數日竟去矣。燮晨入其室,空空然,見破床敗幾縱橫,視其竈猶溫,有飯一盞,菜一盂,藏釜內,即常所飼燮者也。燮痛哭,竟亦不能食矣。後三年,來歸侍太孺人,撫燮倍摯。又三十四年而卒,壽七十有六。方來歸之明年,其子俊得操江提塘官,屢迎養之,卒不去,以太孺人及燮故。燮成進士,乃喜曰:「吾撫幼主成名,兒子作八品官,復何恨!」遂以無疾終。

平生所負恩,不獨一乳母。長恨富貴遲,遂令慚恧久②。黃泉路迂闊,白髮人老醜。食祿千萬鐘,不如餅在手。

①孺人:古代貴族、官吏之母或妻的封號。

②慚恧(nǜ):慚愧。

長幹裏

墻裏花開墻外見,籬門半覆垂楊線;門外春流一派清,青山立在門當面。老子栽花百種多,清晨擔賣下前坡;三間古屋無兒女,換得鮮魚供阿婆。繅絲織繡家家事,金鳳銀龍貢天子;花樣新添一線雲,舊機不用西湖水。機上男兒百巧民,單衫布褐不遮身;中原百歲無爭戰,免荷干戈敢怨貧!

比蛇

粵中有蛇,好與人比較長短,勝則嚙人,不勝則自死,然必面令人見,不暗比也。山行見者,以傘具上沖,蛇不勝而死。

好向人間較短長,截岡要路出林塘;縱然身死猶遺直,不是偷從背後量。

脆蛇

是蛇易斷易續,能治病,無毒。土人以竹筒誘入,塞之,焙以為藥。

為制人間妙藥方,竹筒深鎖掛枯墻;剪屠有毒餐無毒,究竟身從何處藏?

宿野寺

野寺荒寒亂水侵,長廊壞院一燈深;芭蕉淅颯梧桐雨,不起愁心是恨心。

遊焦山

日日江頭數萬山,諸山不及此山閑;買山百萬金錢少,賒欠何曾定要還。老去依然一秀才,滎陽家世舊安排;烏紗不是遊山具,攜取教歌拍板來。

雪晴

檐雪才消日上遲,古銅瓶曬臘梅枝。觸窗無力癡蠅軟,切莫欺他失意時。

六朝

一國興來一國亡,六朝興廢太匆忙。南人愛說長江水,此水從來不得長。

江晴

霧裹山疑失,雷鳴雨未休;夕陽開一半,吐出望江樓。天陰作圖畫,紙墨俱潤澤;更愛嫩晴天,寥寥三五筆。

羅隱

羅隱終身不負唐①,君王原自愛文章。諸臣瑣瑣憂輘轢②,改面更衣卻事梁③。

吳越山川黤寂寥④,秀才心事有芻蕘⑤。如何萬弩橫江上,不射朱溫卻射潮?

文章

唐明皇帝宋神宗,翰苑青蓮蘇長公。千古文章憑際遇,燕泥庭草哭秋風。

①羅隱:原名橫,字昭諫,號江樂生。唐代文學家。著有文集《讒書》,詩集《甲乙集》等。魯迅說《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

②輘轢(línglì淩厲):車輪輾軋。比喻踐踏。

③梁:指五代梁朝。

④黤(yǎn掩):昏暗。

⑤芻蕘(chúyáo鋤堯):指割草打柴的人。

李商隱①

不歷崎嶇不暢敷,怨爐讎冶鑄吾徒。義山逼出西昆體②,多謝郎君小令狐③。

四皓④

雲掩商於萬仞山,漢庭一到即回還。靈芝不是凡夫采,荷得乾坤養得閑。

破衲(為從祖福國上人作)

衲衣何日破,四十有餘年;白首仍縫綻,青春已結穿。透涼經夏好,等絮入秋便;故友無如此,相看互有憐。

贈勖宗上人三首(選二首)

罨畫溪邊髻尚髽⑤,便拈荷葉作袈裟。一條水牯斜陽外,種得山頭十畝霞。

詩清雲淡兩無心,人自青春韻自深。好待菊花重九後,萬山紅葉冷相尋。

①李商隱:字義山,號玉生、樊南生。唐代詩人。

②西昆體:北宋初期出現的一種文風。註重形式上模擬李商隱,追求詞藻,堆砌典故,曾風行一時。

③小令狐:指令狐,唐代文學家令狐楚子。牛李黨爭時,一直排斥李商隱。

④四皓:指秦末漢初隱居於陜西商山的四位老人———東園公、裏先生、綺裏季、夏黃公。

⑤髽(zhuā抓):梳在頭頂兩旁的髻,一種兒童期發式。

山中臥雪呈青崖老人

一夜西風雪滿山,老僧留客不開關。銀沙萬里無來跡,犬吠一聲村落閑。

音布①

昔予老友音五哥,書法峭崛含阿那②。筆鋒下插九地裂,精氣上與雲霄摩。陶顏鑄柳近歐薛③,排黃鑠蔡淩顛坡④。墨汁長傾四五斗,殘毫可載數駱駝。時時作草恣怪變,江翻龍怒魚騰梭。與予飲酒意靜重,討論人物無偏頗。眾人皆言酒失大,予執不信嗔偽訛。大致蕭蕭足風範,細端瑣碎寧為苛!鄉里小兒暴得志,好論家世談甲科。音生不顧輒嚏唾,至親戚屬相矛戈。愈老愈窮愈怫郁⑤,屢顛屢仆成蹉跎。革去秀才充騎卒,老兵健校相遮羅。群呼先生拜於地,坌酒大肉排青莎。音生瞪目大歡笑,狂鯨一吸空千波。醉來索筆索紙墨,一揮百幅成江河。群爭眾奪若拱璧,無知反得珍愛多。昨遇老兵劇窮餓,頗以賣字溫釜鍋。談及音生舊時事,頓足嘆恨雙涕沱。天與才人好花樣,如此行狀應不磨。嗟予作詩非寫怨,前賢逝矣將如何!世上才華亦不盡,慎勿咤叱為幺魔。此等自非公輔器,山林點綴雲霞窩。泰岱嵩華自五嶽,豈無別嶺高嵯峨。大書卷帙告諸世,書罷茫茫發浩歌。

①音布:字聞遠,長白山人。善書。(引自板橋絕句)

②阿那:同「婀娜」,柔美的樣子。

③顏:即顏真卿。柳:即柳公權。歐:即歐陽詢。三人皆為唐代書法家。薛:即薛紹彭,字道祖,號翠微居士,北宋書法家。善行草,楷書亦有較高造詣。

④黃:即黃庭堅。蔡:即蔡襄。一說蔡京。顛:即米芾。坡:即蘇軾。四人皆為宋代書法家。

⑤怫(fú弗)郁:憤懣,心情不舒暢。

範縣

四五十家負郭民,落花廳事凈無塵。苦蒿菜把鄰僧送,禿袖鶉衣小吏貧。尚有隱幽難盡燭,何曾頑梗竟能馴!縣門一尺情猶隔,況是君門隔紫宸①。

寄題東村焚詩二十八字

聞說東村萬首詩,一時燒去更無遺。板橋居士重饒舌,詩到煩君並火之。

寄招哥

十五娉婷嬌可憐,憐渠尚少四三年。宦囊蕭瑟音書薄,略寄招哥買粉錢。

①紫宸:帝王、帝位的代稱。

懷揚州舊居(即李氏小園,賣花翁汪髯所築。)

樓上佳人架上書,燭光微冷月來初。偷開繡帳看雲鬢,擘斷牙簽拂蠹魚。謝傅青山為院落,隋家芳草入園蔬。思鄉懷古兼傷暮,江雨江花爾自如。

喝道

喝道排衙懶不禁,芒鞋問俗入林深。一杯白水荒塗進,慚愧村愚百姓心。

範縣詩

十畝種棗,五畝種梨,胡桃頻婆,沙果柿椑。春花淡寂,秋實離離①,十月霜紅,勁果垂枝。爭榮謝拙,韞采於斯,消煩解渴,拯疾療饑。

桑下有梯,桑上有女,不見其人,葉紛如雨。小妹提籠,小弟趨風,掇彼桑葚,青澀未紅。既養我蠶,無市我繭,杼軸在堂,絲絮在拈。暖老憐童,秋風裁剪。

維蒿維蕨,蔬百其名,維筐維榼,百獻其情。蒲桃在井,萱草在坪,棗花侵縣,麥浪平城。小蟲未翅,窈窕厥聲,哀呼老趙,望食延頸。(範以黃口為小蟲,以銜食哺雛者為老趙。)

臭麥一區,饑雞弗顧,甜瓜五色,美於甘瓠。結草為庵,扶翳遠樹,苜蓿綿芊,蕎花錦互。三豆為上,小豆斯附,綠質黑皮,勻圓如註。(範有臭麥,成熟後則不臭。黃、黑、綠為三豆,為大豆,余俱小豆。黑豆而骨青者最貴。)

鵝為鴨長,率遊於池,悠悠遠岸,漠漠楊絲。人牛晝臥,高樹蔭之,赤日不到,清風來吹。

鬥斯巨矣,三登其一;尺斯廣矣,十加其七。豆區權衡②,不官而質。田無埂隴,畝無侵軼。爾種爾黍,我耰我稷。丈之以弓,岔之以尺。

黍稷翼翼,以蔥以郁,黍稷栗栗,以實以積。九月霜花,雇役還家;腰鐮背谷,腳露肩霞。遙指我屋,思見我婦,一縷晨煙,隔於深樹。牽衣獻果,幼兒識父。

錢十其貫,布兩其端,四十聘婦,我家實寒。亦有勝村,童兒女孫,十五而聘,十七而婚。菀枯異勢,造化無根。我欲望天,我實戴貧③。六十者傭,不識妻門,籠燈舁彩,終身為走奔。

驢騾馬牛羊,匯費斯為集;或用二五八,或以一四七。期日。長吏出收租,借問民苦疾;老人不識官,扶杖拜且泣。官差分所應,吏擾竟何極;最畏朱標簽,請君慎點筆。貪者三其租,廉者五其息。即此悟官箴,恬退亦多得。

朝歌在北,濮水在南;維茲範邑,匪淫匪婪。陶堯孫子,劉累庶枝,鼻祖於會,衍世於茲。娖娖斤斤④,《唐風》所吹;墾墾力力,物土之宜。

①離離:繁茂的樣子。

②豆區:古代量器名。四升為豆,四豆為區。

③戴盆望天:比喻願望絕不能達到。

④娖娖(chuò綽)斤斤;矜持拘謹的樣子。

絕句二十一首

高鳳翰

號西園,膠州秀才,薦舉為海陵督灞長。工詩畫,尤善印篆;病廢後,用左臂,書畫更奇。

西園左筆壽門書①,海內朋交索向余;短劄長箋都去盡,老夫贗作亦無餘。

圖清格

號牧山,滿洲人,部郎。善畫,學石濤和尚②。

懶向人間作畫師,朋遊山下牧羊兒。崖前古廟新泥壁,墨竹臨風寫一枝。

李鱓

號復堂,興化人,孝廉。供奉內廷,後為滕縣令。畫筆工絕。

兩革科名一貶官,蕭蕭華發鏡中寒。回頭痛哭仁皇帝,長把靈和柳色看。

蓮峰

杭州詩僧,雍正間賜紫。

鐵索三條解上都,君王早為白冤誣;他年寫人高僧傳,一段風波好畫圖。

①壽門書:指金農書法。金農工隸書,書法樸厚;楷書自創一格,有隸意,號稱「漆書」。

②石濤和尚:姓朱,名若極,明宗室後裔。曾出家為僧,法名原濟。字石濤,號苦瓜和尚等。清初畫家。

傅雯

字凱亭,閭陽布衣。工指頭畫,法且園先生①。

長作諸王座上賓,依然委巷一窮民。年年賣畫春風冷,凍手胭脂染不勻。

潘西鳳

字桐岡,人呼為老桐,新昌人。精刻竹,濮陽仲謙以後一人②。

年年為恨詩書累,處處逢人勸讀書;試看潘郎精刻竹,胸無萬卷待何如!

孫峨山前輩

諱勷,德州人,進士,通政司右通。文章滿天下,子孫科甲無算,先生泊如也。

屢勸諸兒莫做官,立官難更立身難;一門自有千秋業,萬石高風國史看③。

黃慎④

字恭懋,號癭瓢。七閩老畫師。

愛看古廟破苔痕,慣寫荒崖亂樹根;畫到情神飄沒處,更無真相有真魂。

①且園:即高其佩,字韋之,號且園。清代畫家,擅長指頭畫。

②濮陽仲謙:明代金陵派竹刻的創始人。張岱謂其善用「竹之盤根錯節,以不事刀斧為奇,則是經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價。」

③萬石:指高官厚祿之家。

④黃慎:字恭壽,一字恭懋,號癭瓢子。清代畫家,揚州八怪之一。擅畫人物,采用狂草筆法,註重於寫意。

邊維祺

字頤公,一字壽民,山陽秀才。工畫雁。

畫雁分明見雁鳴,縑緗颯颯荻蘆聲;筆頭何限秋風冷,盡是關山離別情。

李鍇

字梅山,又號豸青山人,索相子婿也。極博工詩,遼東世胄。

落魄王孫號豸青,文章無命命無靈。西風吹冷平津閣,何處重尋孔雀屏?

郭沅

字南江,揚州人,孝廉。工制藝。

點染詩書萬卷開,丹黃如繡墨如苔。客來相對無言說,文弱書生小秀才。

音布

字聞遠,長白山人。善書。

柳板棺材蓋破袪①,紙錢蕭淡掛輀車②;森羅未是無情地,或恐知人就索書。

沈鳳

字凡民,江陰人,盱眙縣令,王篛林太史門生。工篆刻。

政績優遊便出奇,不須峭削合時宜;良苗也怕驚雷電,扇得和風好好吹。

①袪(qū區):袖口。

②輀(ér而)車:載運棺柩的車。

周景柱

字西擎,遂安人,孝廉。由內閣中書為潮州府丞。工書法。

曾約嚴灘去釣魚,春風江上草為廬;如何萬里無消耗①,君屈衙官我簿書。

董偉業

字恥夫,號愛江,沈陽人。流寓甘泉,作《揚州竹枝詞》九十九首。

百首新詩號《竹枝》,前明原有艷妖詞;合來方許稱完璧,小楷抄譽枕秘隨。

保祿

字雨村,滿洲筆帖式②。遇於江西無大師家,贈詩云:「西江馬大士,南國鄭都官。」

曾把都官目板橋,心知誑哄又虛驕。無方去後西山遠,酒店春旗何處招?

伊福納

字兼五,姓那拉,滿洲人。進士,戶部郎中。工詩。

紅樹年年只報秋,西山歲歲想同遊。枯僧去盡沙彌換,誰識當時兩黑頭!

①消耗:消息,音信。

②筆貼式:清代衙署中掌管翻譯滿漢章奏文籍等事務的職員。

申甫

號笏山,關中人,孝廉。工詩。

男兒須鬥百千期,眼底微名豈足奇;料得水枯青石爛,天涯滿誦笏山詩。

杭世駿

字大宗,號堇浦,杭州人。工詩。舉鴻博,授翰林苑編修。

門外青山海上孤,階前春草夢中臒;宦情不及閑情熱,一夜心飛入鑒湖。

方超然

字蘇臺,淳安人。工書。為鹽場大使。

蠅頭小楷太勻停,長恐工書損性靈;急限采箋三百幅,宮中新制錦圍屏。

金司農

字壽門,錢塘人。博物工詩。舉鴻博不就。

九尺珊瑚照乘珠,紫髯碧眼聚商胡;銀河若問支機石①,還讓中原老匹夫。

凡大人先生,載之國書,傳之左右史。而星散落拓之輩,名位不高,各懷絕藝,深恐失傳,故以二十八字標其梗概。峨山先生不應在是列,筆之所至,遂不能自已。

①支機石:神話傳說中織女所用之石。常用來比喻遠古遺物。杜甫詩:「欲問支機石,如臨獻寶宮。」

南朝

昔人謂陳後主、隋煬帝作翰林①,自是當家本色。燮亦謂杜牧之、溫飛卿為天子,亦足破國亡身。乃有幸而為才人,不幸而有天位者,其遇不遇,不在尋常眼孔中也。

舞榭歌樓蕩子家,騷人落拓借扯遮。如何冕藻山龍客②,苦戀溫柔旖旎花!紅豆有情傳夢寐,青春無賴鬥煙霞。風流不是君王派,請入雞林謝翠華③。

歷覽三首

歷覽名臣與佞臣,讀書同慕古賢人。烏紗略戴心情變,黃閣旋登面目新。翻笑腐儒何寂寂,可憐世味太津津。勸君莫作《閑居賦》,潘嶽終須負老親。

歷覽冰山過眼傾④,眼前崒嵂有誰爭⑤?三千羅綺傳宮粉,十萬貔貅擁禁兵⑥。白髮更饒門戶計,黃金先買史書名。焚香痛哭龍門叟⑦,一字何曾誑後生!

歷覽前朝史筆殊,英才多少受冤誣!一人著述千人改,百日辛勤一日塗。忌諱本來無筆削,乞求何得有褒誅?唯餘適口文堪讀,惆悵新添者也乎。

①陳後主:即陳叔寶,南朝陳皇帝,公元582—589年在位。在位時不理政事,日與妃嬪佞臣宴飲賦詞行樂。

②山龍客:借指帝王、公侯。

③雞林:古國名。翠華:用翠羽飾於旗竿頂上的旗,為皇帝儀仗。此處指皇帝。

④冰山:比喻一時顯赫、不可久恃的權勢。

⑤崒嵂(zúlǜ族律):山峰高峻。

⑥貔貅(píxiū皮休):猛獸名。常用來比喻勇猛之士。

⑦龍門叟:指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遷生於龍門」,龍門即陜西韓城龍門山,後因以龍門為司馬遷別稱。

有年

槐影鴉聲晝漏稀,了除案牘吏人歸。拈來舊稿花前改,種得新蔬雨後肥。小院烏童調駿馬,畫樓纖手疊朝衣。岡陵未足酬恩造,大有書年報紫微。

立朝

立朝何必無纖過,要在聞而遽改之;千古怙終緣寵戀①,問君戀得幾多時?

二生詩(宋緯、劉連登,範縣秀才。)

腐《史》湘《騷》問幾更,衙齋風雨見高情。也知貧病渾無措,不敢分錢惱二生。

①怙(hù戶)終:仗恃奸邪而終不悔改。

懷李三

耕田便爾牽牛去,作畫依然弄筆來。一領破蓑雲外掛,半張陳紙酒中裁。青春在眼童心熱,白髮盈肩壯誌灰。惟有蒓鱸堪漫吃,下官亦為啖魚回。

待買田莊然後歸,此生無分到荊扉。借君十畝堪栽秫,賃我三間好下幃。柳線軟拖波細細,秧針青惹燕飛飛。夢中長與先生會,草閣南津舊釣磯。

秋荷

秋荷獨後時,搖落見風姿;無力爭先發,非因後出奇。

平陰道上

關河夜雨,車馬晨征。蕭蕭日出,蕩蕩波平。山城樹碧,古戍花明。雲隨馬足,風送車聲。漁者以漁,耕者以耕。高原婦馌,墟落雞鳴。帝王之業,野人之情。

止足

年過五十,得免孩埋;情怡慮淡,歲月方來。彈丸小邑,稱是非才。日高猶臥,夜戶長開。年豐日永,波淡雲回。烏鳶聲樂,牛馬群諧。訟庭花落,掃積成堆。時時作畫,亂石秋苔;時時作字,古與媚皆;時時作詩,寫樂鳴哀。閨中少婦,好樂無猜;花下青童,慧黠適懷。圖書在屋,芳草盈階。晝食一肉,夜飲數杯。有後無後,聽已焉哉!

七夕

天上人間盡苦辛,飛橋斜度水粼粼;一年一會多離隔,好把牛郎覷得真。

漏盡星飛頃別離,細將長夜說相思;明年又有新愁恨,不得重提舊怨詞。

孤兒行

孤兒躑躅行,低頭屏息,不敢揚聲。阿叔坐堂上,叔母臉厲秋錚錚。阿叔不念兄,叔母不念嫂。不記瘦嫂病危篤,枕上叩頭,孤兒幼小;立喚孤兒跪,床前拜倒。拭淚諾諾,孤兒是保。嬌兒坐堂上,孤兒走堂下;嬌兒食粱肉,孤兒兢兢捧盤盂,恐傾跌,受笞罵。朝出汲水,暮莝芻養馬①。芻傷指,血流瀉瀉。孤兒不敢言痛,阿叔不顧視,但詈死去兄嫂②,生此無能者。嬌兒著紫裘,孤兒著破衣;嬌兒騎馬出,孤兒倚門扉。舉頭望望,掩淚來歸。晝食廚下,夜臥薪草房。豪奴麗仆,食余棄骨,孤兒拾嚙,並遺剩羹湯。食罷濯盤浴釜,諸奴樹下臥涼。老仆不分涕泣,罵諸奴骨輕肉重,乃敢淩幼主,高賤軀。阿叔阿姆聞知,閉房悄坐,氣不得蘇,終然不念煢煢孤③。老仆攜紙錢,出哭孤兒父母,頭觸墳樹,淚滴墳土。當初一塊肉,羅綺包裹,今日受煎苦。墓樹蕭蕭,夕陽黃瘦,西風夜雨。

①莝芻(cuòchú錯鋤):鍘餵牲口的草。

②詈(lì立):責罵。

③煢煢(qióng窮):孤獨無依靠。

後孤兒行

十歲喪父,十六喪母。孤兒有婦翁,珠玉金錢付其手。蒲葦系盤石,可以卒長久。縱不愛他人兒,寧不為阿女守?丈丈翁①,得錢歸,鼠心狼肺,側目吞肥,千謀萬算伏危機。姥曰:「不可。」翁曰:「不然。」令孤兒汲水大江邊,失足落江水,鄰救得活全。丈丈聞知復活,不謝鄰舍,中心悵然。朝不與食,暮不與棲止,孤兒蕩蕩無倚。乞求餐飯,旬日不返;外父外母不問,曷論生死!夜宿野廟,荒葦茫茫。聞人笑語,漸見燈光;綠林君子,勒令把火隨行。孤兒不敢不聽從強梁。事發賊得,累及孤兒;賊白冤故,官亦廉知。丈丈辣心毒手,悉力買告,令誣涅與賊同歸。西日慘慘,群盜就戮。顧此孤兒,肌如瑩玉。不恨己死,痛孤冤毒。行刑人淚相續。

①丈丈:對老人的尊稱。

題陳孟周詞後

陳孟周,瞽人也。聞予填詞,問其調。予為誦太白《菩薩蠻》、《憶秦娥》二首。不數日,即為其友人填二詞,亦用《憶秦娥》調。其詞曰:「光陰瀉,春風記得花開夜。花開夜,明珠雙贈,相逢未嫁。舊時明月如鉤掛,只今提起心還怕。心還怕,漏聲初定,玉樓人下。」「何時了,有緣不若無緣好。無緣好,怎生禁得,多情自小。重逢那覓回生草,相思未創招魂稿。招魂稿,月雖無恨,天何不老!」予聞而驚嘆,逢人便誦。咸曰青蓮自不可及,李後主、辛稼軒何多讓矣。拙詞近數百首,因愧陳作,遂不復存。

圓嶠仙人海上飛,吸風飲露不曾歸。偶然唾墨成涓滴,化作靈雲入少微。

世間處處可憐情,冷雨淒風作怨聲。此調再傳黃壤去,癡魂何日出愁城?

署中示舍弟墨

學詩不成,去而學寫。學寫不成,去而學畫。日賣百錢,以代耕稼;實救困貧,托名風雅。免謁當途,乞求官舍;座有清風,門無車馬。四十科名,五十旃旌;小城荒邑,十萬編氓。何養何教,通性達情;何興何廢,務實辭名。一行不當,百慮難更。少予失教,躁率易輕。水衰火熾,老更不平。日有悔吝,終夜屏營①。妻孥綺豰,僮仆鼎羹;何功何德,以安以榮?若不速去,禍患叢生。李三復堂,筆精墨渺。予為蘭竹,家數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討。速裝我硯,速攜我稿;賣畫揚州,與李同老。詩學三人,老瞞與焉①;少陵為後②,姬旦為先③。字學漢魏,崔蔡鐘繇④;古碑斷碣,刻意搜求。維茲三事,屋舍田疇。宦貧何畏,宦富可惴;即此言歸,有贏不匱。人不疵尤,鬼無瞰祟。吾既不貪,爾亦無恚。需則失時,決乃雲智。

①屏營:惶恐。

破屋

廨破墻仍缺,鄰雞喔喔來。庭花開扁豆,門子臥秋苔。畫鼓斜陽冷,虛廊落葉回。掃階緣宴客,翻惹燕鴉猜。

姑惡

古詩云:「姑惡,姑惡,姑不惡,妾命薄。」可謂忠厚之至,得三百篇遺意矣!然為姑者,豈有悛悔哉?因復作一篇,極形其狀,以為激勸焉。

小婦年十二⑤,辭家事翁姑⑥。未知伉儷情,以哥呼阿夫。兩小各羞態,欲言先囁嚅。翁令處閨閣,織作新流蘇。姑令雜作苦,持刀入中廚。切肉不成塊,礧磈登盤簠;作羹不成味,酸辣無別殊;析薪纖手破,執熱十指枯。翁曰:「是幼小,教導當徐徐。」姑曰:「幼不教,長大誰管拘?恃其桀傲性,將欺頹老軀;恃其驕縱資,吾兒將伏蒲。」今日肆詈辱,明日鞭撻俱。五日無完衣,十日無完膚。吞聲向暗壁,啾唧微嘆籲。姑雲是詛咒,執杖持刀铻①:「汝肉尚可切,頗肥未為臒;汝頭尚有發,薅盡為秋壺②。與汝不同生,汝活吾命殂③。」鳩盤老形貌,努目真凶屠。阿夫略顧視,便嗔羞恥無。阿翁略勸慰,便嗔昏老奴。鄰舍略探問,便嗔何與渠。嗟嗟貧家女,何不投江湖?江湖飽魚鱉,免受此毒荼。嗟哉天聽卑,豈不聞怨呼?人間為小婦,沈痛結冤誣。飽食償一刀,願作牛羊豬。豈無父母來?洗淚飾歡娛。豈無兄弟問?忍痛稱姑劬④。疤痕掩破襟,禿發雲病疏,一言及姑惡,生命無須臾!

①老瞞:指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瞞。漢魏政治家、詩人。其詩作多以漢樂府詩體,言志抒情,記錄史實。

②少陵:即杜甫,嘗自稱少陵野老、杜陵布衣等。杜甫詩作深刻反映了唐朝由盛轉衰的歷史過程,人稱「詩史」。

③姬旦:即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多材多藝。相傳他的詩作多收輯在《詩經·豳風》裏。

④崔:指崔瑗,東漢書法家,擅長章草。蔡:指蔡邕,東漢書法家,擅長篆、隸。鐘繇:三國時魏書法家,擅隸、楷、行書。

⑤小婦:此處指童養媳。

⑥翁姑:古代婦女對丈夫的父母的稱謂。

①刀铻(wú吾):指快刀。

②秋壺:葫蘆。

③殂(cú):死亡。

④劬(qú渠):勞苦,勞累。

逃荒行

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長路迂以遠,關山雜豺虎;天荒虎不饑,肝人伺巖阻。豺狼白晝出,諸村亂擊鼓。嗟予皮發焦,骨斷折腰膂。見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不堪充虎餓,虎亦棄不取。道旁見遺嬰,憐拾置擔釜;賣盡自家兒,反為他人撫。路婦有同伴,憐而與之乳。咽咽懷中聲,咿咿口中語;似欲呼爺娘,言笑令人楚。千里山海關,萬里遼陽戍。嚴城嚙夜星,村燈照秋滸;長橋浮水面,風號浪偏怒。欲渡不敢攖①,橋滑足無履;前牽復後曳,一跌不復舉。過橋歇古廟,聒耳聞鄉語。婦人敘親姻,男兒說門戶;歡言夜不眠,似欲忘愁苦。未明復起行,霞光影踽踽②。邊墻漸以南,黃沙浩無宇。或云薛白衣,征遼從此去;或云隋煬皇,高麗拜雄武。初到若夙經,艱辛更談古。幸遇新主人,區脫與眠處③。長犁開古磧④,春田耕細雨;字牧馬牛羊⑤,斜陽谷量數。身安心轉悲,天南渺何許。萬事不可言,臨風淚如註。

還家行

死者葬沙漠,生者還舊鄉;遙聞齊魯郊,谷黍等人長。目營青岱雲,足辭遼海霜;拜墳一痛哭,永別無相望。春秋社燕雁,封淚遠寄將。歸來何所有,兀然空四墻;井蛙跳我竈,狐貍據我床。驅狐窒鼯鼠,掃徑開堂皇;濕泥塗舊壁,嫩草覆新黃。桃花知我至,屋角舒紅芳;舊燕喜我歸,呢喃話空梁;蒲塘春水暖,飛出雙鴛鴦。念我故妻子,羈賣東南莊⑥;聖恩許歸贖,攜錢負橐囊。其妻聞夫至,且喜且仿徨;大義歸故夫,新夫非不良。摘去乳下兒,抽刀割我腸。其兒知永絕,抱頸索阿娘;墮地幾翻覆,淚面塗泥漿。上堂辭舅姑,舅姑淚浪浪。贈我菱花鏡,遺我泥金箱;賜我舊簪珥,包並羅衣裳。「好好作家去,永永無相忘。」後夫年正少,慚慘難禁當;潛身匿鄰舍,背樹倚斜陽。其妻徑以去,繞隴過林塘。後夫攜兒歸,獨夜臥空房;兒啼父不寐,燈短夜何長!

①攖(yīng英):迫近。

②踽踽(jǔ舉):孤獨的樣子。

③區(ōu歐)脫:指邊界的土築哨所。

④磧(qì泣):沙石地。

⑤字牧:養育、放牧。

⑥羈(jī基)賣:典賣寄住。

思歸行

山東遇荒歲,牛馬先受殃;人食十之三,畜食何可量。殺畜食其肉,畜盡人亦亡。帝心軫念之①,布德回穹蒼。東轉遼海粟,西截湘漢糧;雲帆下天津,艨艟竭太倉②。金錢數百萬,便宜為賑方。何以未賑前,不能為周防?何以既賑後,不能使樂康?何以方賑時,冒濫兼遺忘?臣也實不材,吾君非不良。臣幼讀書史,散漫無主張:如收敗貫錢,如撐斷港航;所以遇煩劇,束手徒周章③。臣家江淮間,蝦螺魚藕鄉;破書猶在架,破氈猶在床。待罪已十年,素餐何久長。秋雲雁為伴,春雨鶴謀粱;去去好藏拙,滿湖蒓菜香。

效李艾山前輩體

秋聲何處尋,尋入竹梧裏;一片竹梧陰,何處秋聲起?

①軫(zhěn診)念:輾轉思念。

②艨艟(méngchōng蒙沖):戰船名。太倉:京城儲糧的大倉。

③周章:驚懼的樣子。

斷句

白駒場顏秋水前輩詩云:□□□□□□□,□□□□□□□。又云:偷臨畫稿奴藏筆,貪看斜陽婢倚樓。滿洲常建極有云:奴潛去誌神先阻,鶴有饑容羽不修。湖洲潘汝龍《西湖詩》云:秋風雁響錢王塔,暮雨人耕賈相園。淮安程鳳衣云:乾坤著意窮吾黨,途路難言仗友生。一斑可喜,何必全豹。

小小茅齋短短籬,文窗繡案緊封皮;秋風白粉新泥壁,細貼群賢斷句詩。

署中無紙書狀尾數十與佛上人

閑書狀尾與山僧,亂紙荒麻疊幾層。最愛一窗晴日照,老夫衙署冷於冰。

窘況為許衡州賦

半缺柴門叩不開,石稜磚縫好蒼苔;地偏竹徑清於水,雨冷詩情瘦似梅。山茗未賒將菊代,學錢無措喚兒回;塾師亦復多情思,破點經書手送來。

萬里西風雁陣哀,五更霜月起徘徊。薄田累我年年種,秋稼登場事事來。私券官租紛夙欠,女裙兒褐待新裁。老親八十豪情在,斗米焉能廢臘醅①!

①醅(pēi胚):未濾的酒。

憶湖村

數聲桄桔隔煙蘿②,是處西風壓稻禾。荻筆半含東墅雨,鷺鷥遙立夕陽波。買魚人鬧橋邊市,得酒船歸月下歌。擬向湖幹築秋舍,菊籬楓徑近如何!

小園

月光清峭射樓臺,淺夜籬門尚半開。樹裏燈行知客到,竹間煙起喚茶來。數聲犬吠秋星落,幾陣風傳遠笛哀。坐久談深天漸曙,紅霞冷露滿蒼苔。

偶然作

文章動天地,百族相綢繆;天地不能言,聖賢為嚨喉。奈何纖小夫,雕飾金翠稠,口讀《子虛賦》,身著貂錦裘;佳人二八侍,明星燦高樓;名酒黃羊羹,華燈水晶球。偶然一命筆,幣帛千金收;歌鐘連戚裏,詩句欽王侯;浪膺才子稱,何與民瘼求③!所以杜少陵,痛哭何時休!秋寒室無絮,春雨耕無牛;嬌兒樂歲饑,病婦長夜愁。推心擔販腹,結想山海陬①。衣冠兼盜賊,征戍雜累囚。史家欠實錄,借本資校讎。持以奉吾君,藻鑒橫千秋。曹劉沈謝才,徐庾江鮑儔②,自雲黼黻筆③,吾謂乞兒謀。

②桄桔:民間樂器。

③民瘼:人民的疾苦。

①陬(zōn鄒):隅,角落。

②曹劉沈謝:指曹植、劉楨、沈約、謝靈運。徐庾江鮑:指徐陵、庾信、江淹、鮑照。八人皆為漢魏六朝詩人。儔(chóu仇):伴侶,同輩。

③黼黻(fǔfú府弗):比喻華麗的辭藻。

惱濰縣

行盡青山是濰縣,過完濰縣又青山。宰官枉負詩情性,不得林巒指顧問。

饒詩

客來頗有一盤棋,客去非無酒數巵。發短官忙身又病,倩君饒我一篇詩。

興到千篇未是多,愁來一字懶吟哦。非雲此事從今絕,脫復佳時待體和。

李禦、於文濬、張賓鶴、王文治會飲

黃金避我竟如仇,湖海英雄不自由。今日一杯明日別,訂盟何得及沙鷗!

贈袁枚

室藏美婦鄰誇艷,君有奇才我不貧。

教館詩

教館本來是下流,傍人門戶渡春秋。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課少父兄嫌懶惰,功多子弟結冤仇。而今幸得青雲步,遮卻當年一半羞。

別梅鑒上人

十年不見亦如斯,逐日相從了不奇。挑菜舊籃猶掛壁,種花新隴欲通池。風霜漸逼慵縫衲,楮墨重尋但索詩。此別無多應會面,雪花飄落馬頭時。

贈範縣舊胥

範縣民情有古風,一團和藹又包容;老夫去後相思切,但望人安與歲豐。

舊胥來索書,為作十紙,此其末幅也。感而賦詩,不覺出涕。罷官後,當移家於範,約為兄弟婚姻。

詞刻自序

燮詞不足存錄。蘭亭樓夫子謂燮詞好於詩,且付梓人,後來進益,不妨再更定。嗟乎!燮何進也?燮年三十至四十,氣盛而學勤,閱前作,輒欲焚去;至四十五六,便覺得前作好;至五十外,讀一過,便大得意。可知其心力日淺,學殖日退,忘己丑而信前是,其無成斷斷矣。樓夫子是燮鄉試房師,得毋愛忘其醜乎?

陸種園先生諱震,邑中前輩。燮幼從之學詞,故刊刻二首,以見一斑。

為文須千斟萬酌,以求一是,再三更改,無傷也。然改而善者十之七,改而謬者亦十之三。乖隔晦拙,反走入荊棘叢中去,要不可以廢改,是學人一片苦心也。燮作詞四十年,屢改屢蹶者,不可勝數。今茲刻本,頗多仍舊,而此中之酸甜苦辣備嘗而有獲者亦多矣。世間為父師者,見其子弟之文疏松爽豁便喜,見其拗渺晦拙便憂。吾願少寬歲月以待之,必有屈曲達心、沈著痛快之妙。天下豈有速成而能好者乎?

少年遊冶學秦、柳,中年感慨學辛、蘇,老年淡忘學劉、蔣①,皆與時推移而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氣數也!

①劉:指劉過,字改之,號龍洲道人。南宋詞人、詩人。流落江湖間,曾與陸遊、陳亮、辛棄疾等交遊。後布衣終身。其抒發抗金抱負的詩詞,語意峻拔,風格豪放。清人評其詞為:「狂逸中自饒俊致。」蔣:指蔣捷,字勝欲,號竹山。宋末元初詞人。宋亡後隱居不仕。詞作多追昔傷今,情調淒清。清人評其詞為:「煉字精深,調音諧暢。」「思力沈透處,可以起懦。」

漁家傲

王荊公新居

積雨新晴江日吐,小橋著水煙綿樹,茅屋數間誰是主?王介甫①,而今曉得青苗誤。呂惠卿曹何足數②,蘇東坡遇還相恕,千古文章根肺腑。長憶汝,蔣山山下南朝路③。

蝶戀花

晚景

一片青山臨古渡,山外晴霞漠漠收殘雨;流水遠天波似乳,斷煙飛上斜陽去。徙倚高樓無一語,燕不歸來沒個商量處;鴉噪暮雲城堞古,月痕淡入黃昏霧。

①王介甫:名安石,字介甫,號半山。北宋政治家、文學家。任相期間,積極推行新法,但叠遭阻礙。辭官後退居江寧,封荊國公,世稱荊公。

②呂惠卿:字吉甫,北宋人。初為王安石所信任,參加制定新法,章奏多出其手,官至參知政事。嗣即力求擴大個人權力,漸與王安石分裂。

③蔣山:即鐘山。

漁父

本意

宿雨新晴江氣涼,濕煙初破柳絲黃。才上巳①,又清明,桃花村店酒瓶香。漠漠海雲微漏日,茫茫春水漸盈塘。波淡蕩,燕低昂,小舟絲網曬魚梁。

浪淘沙

暮春

春氣晚來晴,天淡雲輕,小樓忽灑夜窗聲。臥聽蕭蕭還淅淅,濕了清明。節序太無情,不肯留停,留春不住送春行。忘卻羅衣都濕透,花下吹笙。

①上巳:農歷三月上旬巳日。古時民俗於是日到水邊嬉遊采蘭,以驅除不祥。

和洪覺範瀟湘八景

瀟湘夜雨

風雨夜江寒,篷背聲喧,漁人隱臥客人嘆。明日不知晴也未?紅蓼花殘。晨起望沙灘,一片波瀾,亂流飛瀑洞庭寬。何處雨晴還是舊?只是君山。

山市晴嵐

雨凈又風恬,山翠新添,薰蒸上接蔚藍天。惹得王孫芳草色,醞釀春田。朝景尚拖煙,日午澄鮮,小橋山店倍增妍。近到略無些色相,遠望依然。

漁村夕照

山迥暮雲遮,風緊寒鴉,漁舟個個泊江沙。江上酒旗飄不定,旗外煙霞。爛醉作生涯,醉夢清佳,船頭雞犬自成家。夜火秋星渾一片,隱躍蘆花。

煙寺晚鐘

日落萬山巔,一片雲煙,望中樓閣有無邊。惟有鐘聲攔不住,飛滿江天。秋水落秋泉,晝夜潺湲,梵王鐘好不多傳。除卻晨昏三兩擊,悄悄無言。

遠浦歸帆

遠水凈無波,蘆荻花多,暮帆千疊傍山坡。望裏欲行還不動,紅日西■〈歹坐〉。名利竟如何?歲月蹉跎,幾番風浪幾晴和。愁水愁風愁不盡,總是南柯。

平沙落雁

秋水漾平沙,天末澄霞,雁行棲定又喧嘩。怕見洲邊燈火焰,怕近蘆花。是處網羅賒,何苦天涯,勸伊早早北還家。江上風光留不得,請問飛鴉。

洞庭秋月

誰買洞庭秋,黃鶴樓頭,槐花半老桂花稠。才送斜陽西嶺去,月上■〈衤兼〉鉤。漭漭大荒流,煙凈雲收,萬條銀線接天浮。不用畫船沽酒去,我自神遊。

江天暮雪

雪意滿瀟湘,天淡雲黃,梅花凍折老松僵。惟有酒家偏得意,簾旆飄揚。不待揭簾香,引動漁郎,蓑衣燎濕暖鍋傍。踏碎瓊瑤歸路遠,醉指銀塘。

種花

宿雨昨宵晴,今日還陰,小樓簾卷賣花聲。伏枕半酣猶未足,又是斜曛。晴雨總無憑,誑殺愁人,種花聊慰客中情。結實成陰都未卜,眼下青青。

賀新郎

徐青藤草書一卷①

墨瀋余香剩②,掃長箋狂花撲水,破雲堆嶺。雲盡花空無一物,蕩蕩銀河瀉影,又略點箕張鬼井③。未敢披圖容易玩,撥煙霞直上嵩華頂,與帝座,呼相近。半生未掛朝衫領,狠秋風青衿剝去,禿頭光頸。只有文章書畫筆,無古無今獨逞,並無復自家門徑。拔取金刀眉目割,破頭顱血迸苔花冷,亦不是,人間病。

①徐青藤:名渭,字文長,號天池,晚號青藤。明代文學家、書畫家。徐渭詩文書畫皆奇異於當時,為後人所激賞。曾云:「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書法以行、草見長。袁宏道評曰:「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也。」

②墨瀋:墨汁。

③箕張鬼井:古代四個星宿名,在二十八宿之列。

西村感舊

撫景傷飄泊,對西風懷人憶地,年年擔擱。最是江村讀書處,流水板橋籬落,繞一帶煙波杜若。密樹連雲藤蓋瓦,穿綠陰折入閑亭閣,一靜坐,思量著。今朝重踐山中約,畫墻邊朱門欹倒,名花寂寞。瓜圃豆棚虛點綴,衰草斜陽暮雀,村犬吠故人偏惡。只有青山還是舊,恐青山笑我今非昨,雙鬢減,壯心弱。

送顧萬峰之山東常使君幕

擲帽悲歌起,嘆當年父母生我,懸弧射矢①。半世消沈兒女態,羈絆難逾鄉里。健羨爾蕭然攬轡②,首路春風冰凍釋,泊馬頭浩渺黃河水,望不盡,洶洶勢。到看泰岱從天墜,矗空青千巖萬嶂,雲揉月洗。封禪碑銘今在否?鳥跡蟲魚怪異,為我吊秦皇漢帝。夜半更須陵日觀,紫金球湧出滄溟底,盡海內,奇觀矣。

獨有難忘者,寧不見慈親黑髮,於今雪灑。檢點裝囊針線密,老淚潺湲而瀉,知多少夢魂牽惹。不為深情酬國士,肯孤蹤獨騎天邊跨?遊子嘆,關山夜。頗聞東道兼騷雅,最羨是峰巒十萬,青排腳下。此去唱酬官閣裏,酒在冰壺共把,須勖以仁風遍野。如此清時宜樹立,況魯鄒舊俗非難化,休沈溺,篇章也!

常君名建極,字近辰,旗下人。有《登泰山絕頂》詩云:「二三星鬥胸前落,十萬峰巒腳底青。」又云:「煙霞歷亂迷齊魯,碑版零星倒漢唐。」皆警句也。

①懸弧:古時生男子,則於家門左首掛一張弓,以射天地四方,寓其長而有志於四方。

②健羨:非常羨慕。

贈王一姐

竹馬相過日,還記汝雲鬟覆頸,胭脂點額。阿母扶攜翁負背,幼作兒郎妝飾,小則小寸心憐惜。放學歸來猶未晚,向紅樓存問春消息,問我索,畫眉筆。廿年湖海長為客,都付與風吹夢杳,雨荒雲隔。今日重逢深院裏,一種溫存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回首當年嬌小態,但片言微忤容顏赤,只此意,最難得。

答小徒許樗存

十載名場困,走江湖盲風怪雨,孤舟破艇。江上蕭蕭黃葉寺,亂草荒煙滿徑,惹客子斜陽夢冷。檢點殘詩尋舊句,步空廊古殿琉璃影,一個字,吟難定。書來慰勉殷勤甚,便道是前途萬里,風長浪穩。可曉金蓮紅燭賜,老了東坡兩鬢,最辜負朝雲一枕①。擬買清風兼皓月,對歌兒舞女閑消悶,再休說,清華省②。

述詩二首

詩法誰為準,統千秋姬公手筆,尼山定本③。八斗才華曹子建,還讓老瞞蒼勁,更五柳先生淡永。聖哲奸雄兼曠逸,總自裁本色留深分,一快讀,分倫等。唐家李杜雙峰並,笑紛紛詩奴詩丐,詩魔詩鴆。王孟高標清徹骨④,未免規方略近,似顧步驊騮未騁。怪殺《韓碑》揚巨斧⑤,學昌黎險語排生硬,便突過,昌黎頂。

經世文章要,陋諸家裁雲鏤月,標花寵草。縱使風流誇一世,不過閑中自了,那識得周情孔調⑥?《七月》《東山》千古在,恁描摹瑣細民情妙,畫不出,《豳風》稿。文關國運猶其小,剖鴻蒙清寧厚薄,直通奧⑦。寒暑陰陽多殄忒,筆底回旋不少,莫認作書生談笑。回首少年遊冶習,采碧雲紅豆相思料,深愧殺,杜陵老。

①朝云:宋代錢塘名妓,後為蘇軾妾。蘇軾晚年貶謫惠州時,唯朝雲相伴。後卒於惠州。

②清華:清高顯貴的門第或官職。

③尼山定本:指由孔丘編定的《詩經》。尼山位於山東曲阜。

④王孟:指王維、孟浩然。二人為唐代山水田園詩歌流派的代表。

⑤《韓碑》:李商隱詩作名。詩中贊美了韓愈所著《平淮西碑》一文。

⑥周情孔調:指周公、孔子的思想感情。

⑦奧(yào耀):室內的深暗角落。《旬子·非十二子》:「奧之間,簟席之上,斂然聖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

食瓜

五色嘉瓜美,問東陵故侯安在,圃園殘廢。多少金臺名利客,略啖腥羶滋味,便忘卻田家甘旨。門徑薜蘿荒不剪,綠楊橋板斷空流水,總不作,抽身計。吾家家在煙波裏,繞秋城藕花蘆葉,渺然無際。底事欲歸歸不得①,說是粗通作吏,聽此話令人慚恥。不但古賢吾不逮,看眼前何限賢勞輩,空日費,官倉米。

附:陸種園先生一首·吊史閣部墓

孤冢狐穿罅,對西風招魂剪紙,澆羹列鮓。野老為言當日事,戰火連天相射,夜未半層城欲下。十萬橫磨刀似雪,盡狐臣一死他何怕,氣堪作,長虹掛。難禁恨淚如鉛瀉,人道是衣冠葬所,音容難畫。欹仄路傍松與柏,日日行人系馬,且一任樵蘇盡打②。只有殘碑留漢字,細摩挲不識誰題者,一半是,荒苔藉。

青玉案

宦況

十年蓋破黃綢被,盡歷遍、官滋味。雨過槐廳天似水,正宜潑茗,正宜開釀,又是文書累。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妝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闌燭跋,漏寒風起,多少雄心退!

①底事:何事,何以。

②樵蘇:指打柴割草的人。

菩薩蠻

留春

留春不住由春去,春歸畢竟歸何處?明歲早些來,煙花待剪裁。雪消春又到,春到人偏老。切莫怨東風,東風正怨儂。

留秋

留春不住留秋住,籬菊叢叢霜下護。佳節入重陽,持螯切嫩姜。江上山無數,何處登高去?松徑小山頭,夕陽新酒樓。

宿千科柳

漁家泊在清淮口,西風稻熟千科柳。茅店掛新紅,酒旗青更濃。買酒將魚換,得酒船頭轉。岸上打場聲,漁歌水上清。

浣溪沙

少年

硯上花枝折得香,枕邊蝴蝶引來狂,打人紅豆好收藏。數鳥聲時癡卦算,借書攤處暗思量,隔墻聽喚小珠娘。

老兵

萬里金風病骨秋,創瘢血漬隴西頭,戍樓閑補破羊裘。少壯愛傳京國信,老年只話故鄉愁,近來鄉思也悠悠。

隴雨蕭蕭隴草長,夕陽慘淡下邊墻,敵樓風起暮鴉翔。冊上有名還點隊,軍中無事不歸行,替人磨洗舊刀槍。

沁園春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①,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籲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②,細寫淒清。

落梅

小苑閑窗,細雨初晴,日射朱扉。正疏梅幾點,粉嬌紅姹;幽香滿徑,天淡雲微。莫打遊蜂,還邀絳蝶,海燕今朝歸不歸?春如醉,甚東風惡劣,碎攪花飛。明知不怪風吹,奈不怨東風卻怨誰?且落英細掃,藏諸硯匣;殘枝一剪,供在書帷。昨夜三更,燈昏月淡,鐵馬檐前說是非③。全無謂,到飄零殘褪,妒甚光輝!

西湖夜月有懷揚州舊遊

飛鏡懸空,萬疊秋山,一片晴湖。望遠林燈火,乍明還滅;近堤人影,似有如無。馬上提壺,沙邊奏曲,芳草迷人臥莫扶。非無故,為青春不再,著意蕭疏。十年夢破江都④,奈夢裏繁華費掃除。更紅樓夜宴,千條絳蠟;彩船春泛,四座名姝。醉後高歌,狂來痛哭,我輩多情有是夫。今宵月,問江南江北,風景何如?

①滎陽鄭:唐代傳奇《李娃傳》中有位富貴子弟滎陽生。生在科考時偶遇妓女李娃,遂墜入情網,資金散盡後被棄,憤懣中以為葬家唱輓歌自給。一日被老仆認出領回家。其父因其行為有辱門風,重鞭笞後逐出家門。生幾死街頭,靠乞食活命。後李娃悔悟,竭力助生考取科第,使生成為顯官。

②烏絲:印有黑線格的紙箋。

③鐵馬:懸於屋檐下的鐵片,風起則有聲。

④江都:指揚州。

踏莎行

無題

中表姻親①,詩文情愫,十年幼小嬌相護。不須燕子引人行,畫堂得到重重戶。顛倒思量,朦朧劫數,藕絲不斷蓮心苦。分明一見怕銷魂,卻愁不到銷魂處。

虞美人

無題

盈盈十五人兒小,慣是將人惱。撩他花下去圍棋,故意推他勁敵讓他欺。而今春去花枝老,別館斜陽早。還將舊態作嬌癡,也要數番憐惜憶當時。

①中表:指姑母、舅父、姨母的子女之間的親戚關系。

念奴嬌

金陵懷古十二首

石頭城

懸巖千尺,借歐刀吳斧,削成江郭。千里金城回不盡,萬里洪濤噴薄。王濬樓船①,旌麾直指,風利何曾泊。船頭列炬,等閑燒斷鐵索。而今春去秋來,一江煙雨,萬點征鴻掠。叫盡六朝興廢事,叫斷孝陵殿閣。山色蒼涼,江流悍急,潮打空城腳。數聲漁笛,蘆花風起作作。

周瑜宅

周郎年少,正雄姿歷落,江東人傑。八十萬軍飛一炬,風卷灘前黃葉。樓櫓雲崩,旌旗電掃,熛射江流血。咸陽三月,火光無此橫絕。想他豪竹哀絲,回頭顧曲,虎帳談兵歇。公瑾伯符天挺秀②,中道君臣惜別。吳蜀交疏,炎劉鼎沸,老魅成奸黠。至今遺恨,秦淮夜夜幽咽。

①王濬:西晉大將。為攻打吳國,大造舟艦。

②公瑾:即周瑜,字公瑾。三國時吳國軍事將領。少與孫策為友,後助孫策建立吳國政權。通音樂,當時有「曲有誤,周郎顧」之語。伯符:即孫策,字伯符。吳國君主孫權兄。富有政治、軍事才能,二十五歲時遇刺身亡。

桃葉渡

橋低紅板,正秦淮水長,綠楊飄撇。管領春風陪舞燕,帶露含淒惜別。煙軟梨花,雨嬌寒食①,芳草催時節。畫船簫鼓,歌聲繚繞空闊。究竟桃葉桃根②,古今豈少,色藝稱雙絕。一縷紅絲偏系左,閨閣幾多埋滅。假使夷光③,苧蘿終老④,誰道傾城哲。王郎一曲⑤,千秋艷說江楫。

勞勞亭

勞勞亭畔,被西風一夜,逼成衰柳。如線如絲無限恨,和雨和煙僝僽⑥。江上征帆,樽前別淚,眼底多情友。寸言不盡,斜陽脈脈淒瘦。半生圖利圖名,閑中細算,十件長輸九。跳盡猢猻妝盡戲,總被他家哄誘。馬上旌笳,街頭乞叫,一樣歸烏有。達將何樂,窮更不若株守。

莫愁湖

鴛鴦二字,是紅閨佳話,然乎否否?多少英雄兒女態,釀出禍胎冤藪。前殿金蓮,《後庭玉樹》⑦,風雨催殘驟。盧家何幸,一歌一曲長久。即今湖柳如煙,湖雲似夢,湖浪濃於酒。山下藤蘿飄翠帶,隔水殘霞舞袖。桃葉身微,莫愁家小⑧,翻借詞人口。風流何罪,無榮無辱無咎。

①寒食:節令名,清明前一日或二日。民俗於是日禁火冷食。

②桃葉:晉朝王獻之愛妾,其妹名桃根。

③夷光:即西施,春秋時越國美女。

④苧蘿:相傳西施出生於苧蘿山,故以苧蘿代指西施。

⑤王郎:指王獻之。獻之曾作《桃葉歌》於秦淮河渡口送別桃葉,詞曰:「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⑥僝(chánzhòu蟬咒):排遣。

⑦《後庭玉樹》:即《玉樹後庭花》。南朝陳後主嗜聲樂,於清樂中造《玉樹後庭花》等曲,並與幸臣等制其歌詞。

⑧莫愁:古代女子名,姓盧。

長幹裏

逶迤曲巷,在春城斜角,綠楊陰裏。赭白青黃墻砌石,門映碧溪流水。細雨餳簫①,斜陽牧笛,一徑穿桃李。風吹花落,落花風又吹起。更兼處處繅車,家家社燕,江介風光美。四月櫻桃紅滿市,雪片鰣魚刀鮆。淮水秋青,鐘山暮紫,老馬耕閑地。一丘一壑,吾將終老於此。

臺城

秋之為氣,正一番風雨,一番蕭瑟。落日雞鳴山下路,為問臺城舊跡。老蔓藏蛇,幽花濺血,壞堞零煙碧。有人牧馬,城頭吹起觱栗②。當初面代犧牲,食惟菜果,恪守沙門律③。何事餓來翻掘鼠,雀卵攀巢而吸?再曰「荷荷」④,趺跏竟逝,得亦何妨失。酸心硬語,英雄淚在胸臆。

胭脂井

轆轤轉轉,把繁華舊夢,轉歸何許?只有青山圍故國,黃葉西風菜圃。拾橡瑤階,打魚宮沼,薄暮人歸去。銅瓶百丈,哀音歷歷如訴。過江咫尺迷樓⑤,宇文化及⑥,便是韓擒虎⑦。井底胭脂聯臂出,問爾蕭娘何處?《清夜遊》詞,《後庭花》曲,唱徹江關女。詞場本色,帝王家數然否?

①餳(táng糖)簫:賣糖人吹的簫。

②觱(bì必)栗:簧管樂器。以竹為管,上開八孔,管口插有蘆制的哨子。

③沙門:佛教指依照戒律出家修道的人。

④荷荷:怨恨聲。

⑤迷樓:隋煬帝時建造。煬帝曾云:「使真仙遊其中,亦當自迷也。」故署名「迷樓」。

⑥宇文化及:隋煬帝時任右屯衛將軍。618年發動兵變,殺死煬帝,立秦王楊浩。後又毒殺楊浩,自立為帝。次年,被竇建德擒殺。

⑦韓擒虎:隋大將,有膽略。因生俘陳後主有功,進位上柱國。

高座寺

暮雲明滅,望破樓隱隱,臥鐘殘院。院外青山千萬疊,階下流泉清淺。鴉噪松廊,鼠翻經匣,僧與孤雲遠。空梁蛇脫,舊巢無復歸燕。可憐六代興亡,生公寶誌①,絕不關恩怨。手種菩提心劍戟,先墮釋迦輪轉。青史譏彈,傳燈笑柄,枉作騎墻漢。恒沙無量②,人間劫數自短。

孝陵③

東南王氣,掃偏安舊習,江山整肅。老檜蒼松盤寢殿,夜夜蛟龍來宿。翁仲衣冠,獅麟頭角,靜鎖苔痕綠。斜陽斷碣,幾人系馬而讀。聞說物換星移,神山風雨,夜半幽靈哭。不記當年開國日,元主泥人淚簇。蛋殼乾坤,丸泥世界,疾卷如風燭。老僧山畔,烹泉只取一掬。

方景兩先生祠④

乾坤欹側,借豪英幾輩,半空撐住。千古龍逢原不死⑤,七竅比幹肺腑⑥。竹杖麻衣,朱袍白刃,樸拙為艱苦。信心而出,自家不解何故。也知稷、契、臯、夔、閎、顛、散、適⑦,嶽降維申甫⑧。彼自承平吾破裂,題目原非一路。十族全誅,皮囊萬段,魂魄雄而武。世間鼠輩,如何妝得老虎!

①生公:南朝梁時僧,名竺道生。傳說曾於虎丘寺講經,人皆不信;後聚石為徒,宣講至理,石皆點頭,故世傳:「生公說法,頑石點頭。」寶誌:六朝時僧。齊武帝謂其惑眾,付建康獄。至梁武帝,迎入宮內,甚見崇禮。

②恒沙:「恒河沙數」的略稱,佛經中語。形容數量多到無法計算。

③孝陵: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

④方:指方孝孺。明代建文年任侍講學士。燕王朱棣起兵時,朝廷詔檄多出其手。燕兵入京(南京)後,因不肯為朱棣起草即位詔書而被殺,並夷十族(九族及方的學生),死者計八百餘人。景:指景清。明代建文年任御史大夫。曾預與方孝孺等同殉國,未成。一日,景清衣緋懷刃入朝,被獲,不屈而死。

⑤龍逢(páng旁):即關龍逢,夏代末年賢臣。因多次忠諫夏桀王而被囚禁致死。

⑥比幹:商代貴族,紂王叔父。因數次直諫商紂王而被殺,且刳視其心。

⑦稷、契、臯、夔:舜時的四位賢臣。閎、顛、散、適:指閎夭、太顛、散宜生、南宮適,周武王時能治國平亂的四位大臣。

⑧申甫:指申伯、甫侯,周宣王時的重臣。相傳是古四嶽的後裔。

弘光

弘光建國①,是金蓮《玉樹》,後來狂客。草木山川何限痛,只解征歌選色。《燕子》銜箋,《春燈》說謎②,夜短嫌天窄。海雲吩咐,五更攔住紅日。更兼馬、阮當朝③,高、劉作鎮④,犬豕包巾幘。賣盡江山猶恨少,只得東南半壁。國事興亡,人家成敗,運數誰逃得!太平隆萬,此曹久已生出。

①弘光:南明福王朱由崧年號,公元1644—1645年。

②燕子銜箋句:指阮大鋮所著傳奇戲曲《燕子箋》和《春燈謎》。當時演出頗盛。

③阮:指阮大鋮,附馬士英同領朝政。

④高、劉:未詳。馬:指馬士英,曾擁立福王於南京,與阮大鋮勾結,排除異己,招權罔利。

西江月

警世

細雨玲瓏葉底,春風淡蕩花心;夢中做夢最怡情,蝴蝶引人入勝。俗子幾登青史,英雄半在紅塵;酒懷豪淡臥旗亭,滿目蒼山暮影。

世事無端冷淡,老懷何處安排?美人頭上插新梅,昨日花枝不戴。粉蝶誇衣徑去,黃鶯吝舌先回;醉中丟我在塵埃,醒後也無瞅睬。

老子殘書破帽,兒孫綠酒紅裙;爭春不肯讓毫分,轉眼西風一陣。皓月當頭最樂,疾雷破柱還驚;世間多少夢和醒,惹得黃粱飯冷。

唐多令

寄懷劉道士並示酒家徐郎

一抹晚天霞,微紅透碧紗,顫西風涼葉些些。正是客愁愁不穩,楊柳外,又驚鴉。桃李別君家,霜淒菊已花,數歸期雪滿天涯。吩咐河橋多釀酒,須留待,故人賒。

思歸

絕塞雁行天,東吳鴨嘴船,走詞場三十餘年。少不如人今老矣,雙白鬢,有誰憐?官舍冷無煙,江南薄有田,買青山不用青錢。茅屋數間猶好在,秋水外,夕陽邊。

滿江紅

金陵懷古

淮水東頭,問夜月何時是了。空照徹飄零宮殿,淒涼華表。才子總緣杯酒誤,英雄只向棋盤鬧。問幾家輸局幾家贏,都秋草。流不斷,長江渺;拔不倒,鐘山峭。剩古碑荒冢,淡鴉殘照。碧葉傷心亡國柳,紅墻墮淚南朝廟。問孝陵松柏幾多存?年年少。

思家

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第一是隋堤綠柳,不堪煙鎖。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紅橋火。更紅鮮冷淡不成圓,櫻桃顆。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樓臥。有詩人某某,酒人個個。花徑不無新點綴,沙鷗頗有閑功課。將白頭供作折腰人,將毋左。

田家四時苦樂歌(過橋新格)

細雨輕雷,驚蟄後和風動土。正父老催人早作,東畬南圃。夜月荷鋤村犬吠,晨星叱犢山沈霧。到五更驚起是荒雞,田家苦。疏籬外,桃華灼;池塘上,楊絲弱。漸茅檐日暖,小姑衣薄。春韭滿園隨意剪,臘醅半甕邀人酌。喜白頭人醉白頭扶,田家樂。

麥浪翻風,又早是秧針半吐。看壟上鳴橰滑滑①,傾銀潑乳。脫笠雨梳頭頂發,耘苗汗滴禾根土。更養蠶忙煞采桑娘,田家苦。風蕩蕩,搖新箬;聲淅淅,飄新籜。正青蒲水面,紅榴屋角。原上摘瓜童子笑,池邊濯足斜陽落。晚風前個個說荒唐,田家樂。

①橰(gāo高):指桔橰,原始的提水工具。

雲淡風高,送鴻雁一聲淒楚。最怕是打場天氣,秋陰秋雨。霜穗未儲終歲食,縣符已索逃租戶。更爪牙常例急於官,田家苦。紫蟹熟,紅菱剝;桄桔響,村歌作。聽喧填社鼓,漫山動郭。挾瑟靈巫傳吉兆,扶藜老子持康爵①。祝年年多似此豐穰,田家樂。

老樹槎丫,撼四壁寒聲正怒。掃不盡牛溲滿地,糞渣當戶。茅舍日斜雲釀雪,長堤路斷風吹雨。盡村舂夜火到天明,田家苦。草為榻,蘆為幕;土為銼②,瓢為杓。砍松枝帶雪,烹葵煮藿。秫酒釀成歡裏舍,官租完了離城郭。笑山妻塗粉過新年,田家樂。

附:陸種園夫子一首·贈王正子

驀地逢君,且攜手壚邊細語。說蜀棧十年烽火,萬山鼙鼓。楓葉滿林愁客思,黃花遍地迷歸路。嘆他鄉好景最無多,難常聚。同是客,君尤苦;兩人恨,憑誰訴?看囊中罄矣,酒錢何處?吾輩無端寒至此,富兒何物肥如許!脫敝裘付與酒家娘,搖頭去。

玉女搖仙佩

寄呈慎郡王③

紫瓊居士,天上神仙,來佐人間聖世。河獻征書④,楚元設醴①,一種風流高致。論詩情字體,是王孟先驅,鐘張后起②。豈屑屑丹青繪事,已壓倒董巨荊關數子③。羨一騎翩翩,肯訪山中盤根仙李。(謂梅山李鍇。)我亦青玉燒燈,紅牙顧曲,醉臥瑤臺錦綺。一別朱門,六年山左,老作風塵俗吏。總折腰為米,竟何曾小補民生國計。憑致書青廌林邊,(李氏莊園。)紫瓊天上,詩文不是忙中事,舉頭遙望燕山翠。

①康爵:大酒器。《詩經·小雅》:「酌彼康爵,以奏爾時。」

②銼:瓦鍋。杜甫詩:「荊扉深蔓草,土銼冷疏煙。」

③慎郡王:名胤禧,字謙齋,號紫瓊崖道人等,康熙第二十一子。清代宗室詩人。人謂其喜好結交寒素詩人、才子,毫無富貴塵俗之氣。

④河獻:即河間獻王劉德,西漢景帝劉啟子。愛好儒學,亦好書,曾收集先秦古書,其數與漢廷相等。

有所感

綠楊深巷,人倚朱門,不是尋常模樣。旋浣春衫,薄梳雲鬢,韻致十分娟朗。向芳鄰潛訪,說自小青衣,人家廝養。又沒個憐香惜媚,落在煮鶴燒琴魔障。頓惹起閑愁,代他出脫千思萬想。究竟人謀空費,天意從來,不許名花擅長。屈指千秋,青袍紅粉,多少飄零骯臟。且休論已往,試看予十載醋瓶齏盎。憑寄語雪中蘭蕙,春將不遠,人間留得嬌無恙,明珠未必終塵壤。

①楚元:即楚元王劉交,漢高祖劉邦同父少弟。好書多材藝,曾集儒生於楚。

②鐘張:鐘指鐘繇,三國時魏書法家,擅隸、楷、行書。張指張芝,東漢書法家,擅長章草。

③董巨:董指董源,五代南唐畫家,擅長水墨山水畫。巨指巨然,五代南唐畫僧,師法董源。畫史以「董巨」並稱。荊關:荊指荊浩,五代後梁畫家,擅長全景式山水畫。關指關仝,五代畫家,其山水畫師法荊浩。畫史以「荊關」交稱。

酷相思

本意

杏花深院紅如許,一線畫墻攔住。嘆人間咫尺千山路,不見也相思苦,便見也相思苦。分明背地情千縷,翻惱從教訴。奈花間乍遇言辭阻,半句也何曾吐,一字也何曾吐!

水龍吟

寄噶將軍歸化城

十年不見豐儀,鬢須應向邊庭老。李家部曲,程家刀鬥,寬嚴兩到①。瘦日偏多,淡雲無著,涼風易掃。想錦裘貂障,三更雪壓,燈未滅,鄉心照。近世文章草草,把書生盡情談笑。八股何益,六經猶在,如何推倒?柏舉興吳,鄢陵破楚,兵機最妙。寄東君滿腹韜鈐②,盲左亦須尋討。

滿庭芳

贈郭方儀

白菜腌菹③,紅鹽煮豆,儒家風味孤清。破瓶殘酒,亂插小桃英。莫負陽春十月①,且竹西村落閑行。平山上,歲寒松柏,霜裏更青青。乘除天下事,圍棋一局,勝負難評。看金樽檀板,豪輩縱橫。便是輸他一著,又何曾著著讓他贏!寒窗裏,烹茶掃雪,一碗讀書燈。

①韜鈐:古代兵書有《六韜》、《玉鈐》,後稱用兵謀略為韜鈐。

②李家部曲句:部曲是古代軍隊編制單位;刀(diāo貂)鬥是古代軍中用具,白天用來作飯,晚上敲擊巡更。《史記·李將軍列傳》記載:「程不識故與李廣俱以邊太守將軍屯。及出擊胡,而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刀鬥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籍事,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刀鬥,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故板橋有「寬嚴兩到」的贊語。

③菹(zū租):腌菜。

晚景

秋水連天,寒鴉掠地,夕陽紅透疏籬。草枯霜勁,颯颯葉聲悲。幾點漁莊雁戶,為風波釣艇都稀。關山遠,征人何處,九月未成衣。柴扉無一事,乾坤偌大,盡可容伊。但著書原錯,學劍全非。漫把絲桐遣興②,怕有人戶外聞知。如相問,年來蹤跡,采藥未曾歸。

贈歌兒

玉笛聲遲,琵琶索緩,幾回欲唱還停。拈花微笑,小立繡圍屏。待把金樽相勸,又推辭宿酒還酲。秋堂靜,露華悄悄,銀燭冷三更。輕輕喉一轉,未曾入破③,響迸秋星。又低聲小疊,暗裊柔情。試問青春幾許,是莫愁未嫁芳齡。吾慚甚,髭黃鬢苦,未敢說銷魂。

①陽春:比喻清明盛世。

②絲桐:指琴。

③入破:唐宋大曲中破段的第一遍。

村居

草綠如秧,秧青似草,棋盤畫出春田。雨濃桑重,鳩婦喚晴煙①。江上斜橋古岸,掛酒旗林外翩翩。山城遠,斜陽鼓角,雉堞暮雲邊②。老夫三十載,燕南趙北,漲海蠻天。喜歸來故舊,情話依然。提起髫齡嬉戲③,有鷗盟未冷前言④。欣重見,攜男抱幼,姻婭好相聯。

瑞鶴仙

漁家

風波江上起,系扁舟綠楊,紅杏村裏。羨漁娘風味,總不施脂粉,略加梳洗。野花插髻,便勝似寶釵香珥。乍呼郎撒網鳴榔⑤,一棹水天無際。美利,蒲筐包蟹,竹籠裝蝦,柳條穿鯉。市城不遠,朝日去,午歸矣。並攜來一甕誰家美醞,人與沙鷗同醉。臥葦花一片茫茫,夕陽千里。

①鳩婦:鳥名,即鵓鳩。

②雉(zhì誌)堞:城上排列如齒狀的矮墻。這裏泛指城墻。

③髫(tiáo條)齡:指童年。

④鷗盟:謂與鷗鳥訂盟同住在水雲鄉里。

⑤乍:忽然,猝然。鳴榔:擊船舷作聲。

酒家

青旗江上酒,正細雨梨花,清明前後。蝦螺雜魚藕,況泥頭舊甕,新開未久。清醇可口,盡醉倒漁翁樵叟。向村墟歸路微茫,人與夕陽薰透。知否?世間窮達,葉底榮枯,卦中奇偶。何須計較,捧一盞,為君壽。願先生一掃長安舊夢,來覓中山渴友。解金貂付與當壚,從今脫手。

山家

山深人跡少,漸石瘦松肥,雲癡鶴老。茅齋嵌幽島,有花枝旁出,蘿陰上罩。游魚了了,潭水徹澄清寂照。啖林中春筍秋梨,當得靈芝仙草。飄緲,五更日出,犬吠雲中,雞鳴天表①。籬笆西角,星未盡,月猶皎。問何年定訪山中高士,闊領方袍大帽②。也不須服食黃精③,能閑便好。

田家

江天春雨後,傍山下人家,野花如繡。平田大江口,喜潮來夜半,土膏浸透。青秧綹綹,埂岸上撒麻種豆。放小橋曲港春船,布谷煙中楊柳。株守,最嫌吏擾,怕少官錢,惟知農友。匏樽瓦缶,村釀熟,拉鄰叟。每長籲稚女童孫長大,婚嫁也須成就。到冬來新婦家家,情親姑舅。

①天表:天外。

②方袍:僧衣。

③黃精:草名,根狀莖可入藥。道家以為其得坤土之精粹,故名黃精。

僧家

茅庵欹欲倒,倩老樹撐扶,白雲環繞。林深無客到,有澗底鳴泉,谷中幽鳥。清風來掃,掃落葉盡歸爐竈。好閉門煨芋挑燈,燈盡芋香天曉。非矯,也親貴胄,也踏紅塵,終歸霞表。殘衫破衲,補不徹,縫不了。比世人少卻幾莖頭發,省得許多煩惱。向佛前燒炷香兒,閑眠一覺。

官宦家

笙歌雲外迥,正燭爛星明,花深夜永。朝霞樓閣冷,尚牡丹貪睡,鸚哥未醒。戟枝槐影①,立多少金龜玉筍②。霎時間霧散雲消,門外雀羅張徑。猛省,燕銜春去,雁帶秋來,霜催雪緊。幾家寒凍,又逼出,梅花信。羨天公何限乘除消息,不是一家慳定。任憑他鐵鑄銅鐫,終成畫餅。

帝王家

山河同敝屣,羨廢子傳賢,陶唐妙理③。禹湯無算計,把乾坤重擔,兒孫挑起。千祀萬祀,淘多少英雄閑氣。到如今故紙紛紛,何限秦頭楚尾。休倚,幾家宦寺①,幾遍藩王,幾回戚裏②。東扶西倒,偏重處,成乖戾。待他年一片宮墻瓦礫,荷葉亂翻秋水。剩野人破舫斜陽,閑收菇米。

①戟枝槐影:借指顯貴的人家及地位。

②金龜玉筍:借指達官貴人及名士。

③陶唐:指帝堯。堯初定居陶丘(今山東定陶),後遷於唐(今河北唐縣),故稱陶唐。

道情十首

楓葉蘆花並客舟,煙波江上使人愁;勸君更盡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頭。自家板橋道人是也。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間,教歌度曲。我如今也譜得《道情十首》③,無非喚醒癡聾,消除煩惱。每到山青水綠之處,聊以自遣自歌。若遇爭名奪利之場,正好覺人覺世。這也是風流世業,措大生涯④。不免將來請教諸公,以當一笑。

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沙鷗點點輕波遠,荻港蕭蕭白晝寒,高歌一曲斜陽晚。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擡頭月上東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夾綠槐,茫茫野草秋山外。豐碑是處成荒冢,華表千尋臥碧苔,墳前石馬磨刀壞。倒不如閑錢沽酒,醉醺醺山徑歸來。

老頭陀,古廟中,自燒香,自打鐘,兔葵燕麥閑齋供。山門破落無關鎖,斜日蒼黃有亂松,秋星閃爍頹垣縫。黑漆漆蒲團打坐,夜燒茶爐火通紅。

①宦寺:宦官。

②戚裏:指帝王的姻戚。

③道情:民間說唱文藝的一個類別。

④措大:指貧寒失意的讀書人。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蘆,戴袱巾,棕鞋布襪相廝稱。修琴賣藥般般會,捉鬼拿妖件件能,白雲紅葉歸山徑。聞說道懸巖結屋,卻教人何處相尋?

老書生,白屋中,說黃虞,道古風,許多後輩高科中。門前仆從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龍,一朝勢落成春夢。倒不如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

盡風流,小乞兒,數蓮花,唱竹枝,千門打鼓沿街市。橋邊日出猶酣睡,山外斜陽已早歸,殘杯冷炙饒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廟,一憑他雨打風吹。

掩柴扉,怕出頭,剪西風,菊徑秋,看看又是重陽後。幾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殘陽下酒樓,棲鴉點上蕭蕭柳。撮幾句盲辭瞎話,交還他鐵板歌喉。

邈唐虞,遠夏殷,卷宗周,入暴秦,爭雄七國相兼並。文章兩漢空陳跡,金粉南朝總廢塵,李唐趙宋慌忙盡。最可嘆龍盤虎踞,盡銷磨《燕子》《春燈》。

吊龍逢,哭比幹,羨莊周,拜老聃,未央宮裏王孫慘。南來薏苡徒興謗①,七尺珊瑚只自殘②。孔明枉作那英雄漢,早知道茅廬高臥,省多少六出祁山。

撥琵琶,續續彈,喚庸愚,警懦頑,四條弦上多哀怨。黃沙白草無人跡,古戍寒雲亂鳥還,虞羅慣打孤飛雁。收拾起漁樵事業,任從他風雪關山。

風流家世元和老,舊曲翻新調;扯碎狀元袍,脫卻烏紗帽,俺唱這道情兒歸山去了。

是曲作於雍正七年,屢抹屢更。至乾隆八年,乃付諸梓。刻者司徒文膏也。

①薏苡(yìyǐ意以)興謗句:寓東漢時馬援蒙冤被謗事。

②珊瑚自殘句:寓西晉時石崇與王愷爭豪鬥富事。

題畫卷

題畫蘭

昔遊天目山,與老僧坐密室中,聞幽蘭香,不知所出。僧即開小窗,見矯壁千尺,皆芳蘭披拂,而下又有枯樹根,怪醜壞爛,蘭亦寄生其上,如虬龍勃怒,鬐鬣皆張,實異境也。省堂老伯遊湘楚中,所見必多,此種惜不得人為之圖寫耳。

余種蘭數十盆,三春告暮,皆有憔悴思歸之色。因移植於太湖石、黃石之間,山之陰,石之縫,既已避日,又就燥,對吾堂亦不惡也。來年忽發箭數十,挺然直上,香味堅厚而遠。又一年更茂。乃知物亦各有本性。贈以詩曰:蘭花本是山中草,還向山中種此花;塵世紛紛植盆盎,不如留與伴煙霞。又云:山中蘭草亂如蓬,葉暖花酣氣候濃;出谷送香非不遠,那能送到俗塵中?此假山耳,尚如此,況真山乎!余畫此幅,花皆出葉上,極肥而勁。蓋山中之蘭,非盆中之蘭也。

東坡畫蘭,長帶荊棘,見君子能容小人也。吾謂荊棘不當盡以小人目之,如國之爪牙,王之虎臣,自不可廢。蘭在深山,已無塵囂之擾;而鼠將食之,鹿將■〈豤上齒下〉之,豕將■〈蟲豕〉之,熊、虎、豺、麛、兔、狐之屬將嚙之,又有樵人將拔之割之。若得棘刺為之護撼,其害斯遠矣。秦築長城,秦之棘籬也。漢有韓、彭、英①,漢之棘衛也;三人既誅,漢高過沛,遂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慨。然則蒺藜、鐵菱角、鹿角、棘刺之設,安可少哉?予畫此幅,山上山下皆蘭棘相參,而蘭得十之六,棘亦居十之四。畫畢而嘆,蓋不勝幽并十六州之痛,南北宋之悲耳!以無棘刺故也。

滿幅皆君子,其後以棘刺終之,何也?蓋君子能容納小人,無小人亦不能成君子。故棘中之蘭,其花更碩茂矣。石橋老哥,君子也。持此意以處京畿,無往不利。千里之外,無所贈寄,姑以此為壓緘之物耳。

杭州金壽門②題墨蘭詩云:「苦被春風勾引出,和蔥和蒜賣街頭。」蓋傷時不遇,又不能決然自引去也。蕓亭年兄索余畫,並索題壽門句。使當事盡如公等愛才,壽門何得出此恨句?

揚州豪家求余畫蘭,題曰:寫來蘭葉並無花,寫出花枝沒葉遮。我輩何能購全局,也須合攏作生涯。金壽門見而愛之,即以為贈。題曰:昨宵神女降雲峰,折得花枝灑碧空。世上凡根與凡葉,豈能安頓在其中?以壽門詩文絕俗也。

①韓、彭、英:指漢初諸侯王韓信、彭越、英布。韓、彭因謀反被殺,英因舉兵反,被誘殺。

②金壽門:名農,清代書畫家。五十歲後始作畫,善畫梅、蘭、竹及人物、山水,俱造意新奇,筆墨樸質,別開蹊徑。

畫盆蘭送範縣楊典史謝病歸杭州。題曰:蘭花不合到山東,誰識幽芳動遠空?畫個盆兒載回去,栽他南北兩高峰。後被好事者攫去,楊甚慍之。又十餘年,余過杭,而楊公已下世久矣。其子孫述故,乞更畫一幅補之。既題前作,又系一詩曰:相思無計托花魂,飄入西湖叩墓門;為道老夫重展筆,依然蘭子又蘭孫。

石濤畫蘭不似蘭①,蓋其化也;板橋畫蘭酷似蘭,猶未化也。蓋將以吾之似,學古人之不似,嘻,難言矣。

僧白丁畫蘭②,渾化無痕跡。萬里雲南,遠莫能致,付之想夢而已。聞其作畫,不令人見;畫畢,微幹,用水噴噀③,其細如霧,筆墨之痕,因茲化去。彼恐貽譏,故閉戶自為,不知吾正以此服其妙才妙想也。口之噀水,與筆之蘸水何異?亦何非水墨之妙乎!石濤和尚客吾揚州數十年,見其蘭幅,極多亦極妙。學一半,撇一半,未嘗全學;非不欲全,實不能全,亦不必全也。詩曰:十分學七要拋三,各有靈苗各自探;當面石濤還不學,何能萬里學雲南?

予作蘭有年,大率以陳古白先生為法④。及來揚州,石濤和尚墨花,橫絕一時,心善之而弗學,謂其過縱,與之自不同路。又見顏君尊五,筆極活,墨極秀,不求異奇,自有一種新氣。又有友人陳松亭,秀勁拔俗,矯然自名其家,遂欲仿之。茲所飄撇,其在顏、陳之間乎,然要不知似不似也。

①石濤;清初畫家。擅長山水畫,在意境、構圖、筆墨幾方面,俱有創新,呈現了生動多變的藝術特征,對當時及後世俱有深刻影響。兼善畫蘭竹、花鳥、人物。工書法,能詩,善園林疊石。所著《苦瓜和尚畫語錄》為中國山水畫重要理論著作。

②白丁:字過峰,又字行民,清雍乾時僧。善畫蘭。

③噀(xùn):用口噴水。

④陳古白:名元素,字古白。明代書畫家。

盆是半藏,蘭是半含;不求發泄,不畏雕殘。———題半盆蘭

蕊圖蘭草寫三臺,無人敢筆栽。取得新奇法,墨香吹出來。

風雖狂,葉不揚;品既雅,花亦香。問是誰與友,是我鄭大郎。友他在空谷,不喜見炎涼。願吾後嗣子,婚媾結如蘭。

寫得芝蘭滿幅春,傍添幾筆亂荊榛。世間美惡俱容納,想見溫馨淡遠人。———題芝蘭棘刺圖

春雨春風寫妙顏,幽情逸韻落人間;而今究竟無知己,打破烏盆更入山。———題破盆蘭花圖

不容荊棘不成蘭,外道天魔冷眼看;門徑有芳還有穢,始知佛法浩漫漫。———為侶松上人畫荊棘蘭花

屈宋文章草木高,千秋蘭譜壓風騷。如何爛賤從人賣,十字街頭論擔挑!

峭壁垂蘭萬箭多,山根碧蕊亦婀娜。天公雨露無私意,分別高低世為何?

此是幽貞一種花,不求聞達只煙霞。采樵或恐通來徑,更寫高山一片遮。

山中覓覓復尋尋,覓得紅心與素心;欲寄一枝嗟遠道,露寒香冷到如今。———畫蘭寄呈紫瓊崖道人

惟君心地有芝蘭,種得芝蘭十頃寬。塵世紛紛誰識得,老夫拈出與人看。

萬里關河異暑寒,紛紛灌溉反摧殘;不如歸去匡廬阜,吩咐諸花莫出山。———畫盆蘭勸無方上人南歸

山頂蘭花早早開,山腰小箭尚含胎;畫工立意教停蓄,何苦東風好作媒。———題峭壁蘭花圖

多畫春風不值錢,一枝青玉半枝妍。山中旭日林中鳥,銜出相思二月天。———題折枝蘭

曉風含露不曾幹,誰插晶瓶一箭蘭?好似楊妃新浴罷,薄羅裙系怯君看。———題折枝蘭

春蘭未了夏蘭開,畫裏分明喚阿呆;閱盡榮枯是盆盎,幾回拔去幾回栽。———題盆蘭倚蕙圖

題畫竹

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冬冬作小鼓聲。於時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昨遊江上,見修竹數千株,其中有茅屋,有棋聲,有茶煙飄揚而出,心竊樂之。次日過訪其家,見琴書幾席,凈好無塵,作一片豆綠色,蓋竹光相射故也。靜坐許久,從竹縫中向外而窺,見青山大江,風帆漁艇,又有葦洲,有耕犁,有饁婦,有二小兒戲於沙上,犬立岸傍,如相守者,直是小李將軍畫意,懸掛於竹枝竹葉間也。由外望內,是一種境地;由中望外,又是一種境地。學者誠能八面玲瓏,千古文章之道,不出於是,豈獨畫乎?

茅屋一間,新篁數幹,雪白紙窗,微侵綠色。此時獨坐其中,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硯石,一張宣州紙,幾筆折枝花,朋友來至,風聲竹響,愈喧愈靜;家僮掃地,侍女焚香,往來竹陰中,清光映於畫上,絕可憐愛。何必十二金釵,梨園百輩,須置身於清風靜響中也。

余畫大幅竹好畫水,水與竹,性相近也。少陵云:「懶性從來水竹居。」又曰:「映竹水穿沙。」此非明證乎!渭川千畝①,淇泉綠竹。西北且然,況瀟湘雲夢之間,洞庭青草之外,何在非水,何在非竹也!余少時讀書真州之毛家橋,日在竹中閑步。潮去則濕泥軟沙,潮來則溶溶漾漾,水淺沙明,綠陰澄鮮可愛。時有鯈魚數十頭②,自池中溢出,遊戲於竹根短草之間,與余樂也。未賦一詩,心常癢癢。今乃補之曰:風晴日午千林竹,野水穿林入林腹。絕無波浪自生紋,時有輕鯈戲相逐。日影天光暫一開,青枝碧葉還遮覆。老夫愛此飲一掬,心肺寒僵變成綠。展紙揮毫為巨幅,十丈長箋三斗墨。日短夜長繼以燭,夜半如聞風聲、竹聲、水聲秋肅肅。

文與可③墨竹詩云:「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梅道人④云:「我亦有亭深竹裏,也思歸去聽秋聲。」皆詩意清絕,不獨以畫傳也。不獨以畫傳而畫益傳。燮既不能詩,又不能畫,然亦勉題數語:雷停雨止斜陽出,一片新篁旋剪裁;影落碧紗窗子上,便拈毫素寫將來。言盡意窮,有慚前哲。

小院茅堂近郭門,科頭竟日擁山尊⑤。夜來葉上蕭蕭雨,窗外新栽竹數根。燮常以此題畫,而非我詩也。吾師陸種園先生好寫此詩,而亦非先生之作也。想前賢有此,未考厥姓名耳。特註明於此,以為吾曹攘善之戒⑥。

①謂川千畝:漢代人稱有渭川千畝竹,其人與千戶侯等。後言竹之繁茂,多曰渭川千畝。

②文與可:名同,字與可。北宋畫家,擅畫墨竹。提出「成竹於胸」的觀點,創「墨深為面、淡為背」的畫竹葉法,對後世影響巨大。

③科頭:指不戴帽子,不裹巾幘。王維詩:「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④梅道人:即吳鎮,字仲圭,號梅花道人。元代畫家,善畫山水、墨竹,喜用草書題畫。繪著有《竹譜》。

⑤鯈(tiáo條)魚:亦稱白鰷。《莊子·秋水》:「鯈魚出遊從容。」

⑥攘善:掠美之意。

昨在西湖,過六橋,入小有天園,上南屏山,叢篁密篠,嵌巖充谷,牽衣挽裾,滿身皆濕翠也。歸而繪其意,並題詩曰:昨自西湖爛醉歸,滿身細竹亂牽衣,回舟已下金沙港,翹首清風在翠微。

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茲後學,何敢妄擬前賢。然有成竹無成竹,其實只是一個道理。

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於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並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雲乎哉?

與可畫竹,魯直不畫竹①,然觀其書法,罔非竹也。瘦而腴,秀而拔;欹側而有準繩,折轉而多斷續。吾師乎!吾師乎!其吾竹之清臒雅脫乎!書法有行款,竹更要行款;書法有濃淡,竹更要濃淡;書法有疏密,竹更要疏密。此幅奉贈常君酉北。酉北善畫不畫,而以畫之關紐,透入於書。燮又以書之關紐,透入於畫。吾兩人當相視而笑也。與可、山谷亦當首肯。

①魯直:即黃庭堅,字魯直,號山谷道人、涪翁。北宋書法家、文學家。

徐文長先生畫雪竹①,純以瘦筆、破筆、燥筆、斷筆為之,絕不類竹;然後以淡墨水鉤染而出,枝間葉上,罔非雪積,竹之全體,在隱躍間矣。今人畫濃枝大葉,略無破闕處,再加渲染,則雪與竹兩不相入,成何畫法?此亦小小匠心,尚不肯刻苦,安望其窮微索渺乎!問其故,則曰:吾輩寫意,原不拘拘於此。殊不知寫意二字,誤多少事。欺人瞞自己,再不求進,皆坐此病。必極工而後能寫意,非不工而遂能寫意也。

石濤畫竹,好野戰,略無紀律,而紀律自在其中。燮為江君穎長作此大幅,極力仿之。橫塗豎抹,要自筆筆在法中,未能一筆逾於法外。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功夫氣候,僭差一點不得。魯男子云:「唯柳下惠則可,我則不可;將以我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余於石公亦云。

畫大幅竹,人以為難,吾以為易。每日只畫一竿,至完至足,須五七日畫五七竿,皆離立完好。然後以淡竹、小竹、碎竹經緯其間。或疏或密,或濃或淡,或長或短,或肥或瘦,隨意緩急,便構成大局矣。昔蕭相國何造未央宮,先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然後以別殿、內殿、寢殿、宮室、左右廊廡、東西永巷經緯之,便爾千門萬戶。總是先立其大,則其小者易易耳。一丘一壑之經營,小草小花之渲染,亦有難處;大起造、大揮寫,亦有易處,要在人之意境何如耳。

①徐文長:名渭,明代文學家、書畫家。中年始學畫,擅長水墨寫意花鳥,其藝術對後世大寫意畫派的發展極有影響。題材旁及其他,皆超逸有致。

始余畫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層功力,最為難也。近六十外,始知減枝減葉之法。蘇季子曰:「簡煉以為揣摩。」①文章繪事,豈有二道!此幅似得簡字訣。

畫有在紙中者,有在紙外者。此番竹竿多於竹葉,其搖風弄雨,含露吐霧者,皆隱躍於紙外乎!然紙中如抽碧玉,如削青瑯玕②,風來戛擊之聲,鏗然而文,鏘然而亮,亦足以散懷而破寂。紙中之畫,正復清於紙外也。

未畫以前,胸中無一竹,既畫以後,胸中不留一竹。方其畫時,如陰陽二氣,挺然怒生,抽而為筍為篁,散而為枝,展而為葉,實莫知其然而然。韓幹畫御馬③,云:「天廄中十萬匹,皆吾師也。」予客居天寧寺西杏園,亦曰:「後園竹十萬個,皆吾師也,復何師乎?」

揚州汪士慎④,字近人,妙寫竹。曾作兩枝,並瘦石一塊,索杭州金農壽門題詠。金振筆而書二十八字,其後十四字云:「清瘦兩竿如削玉,首陽山下立夷齊。」自古今題竹以來,從未有用孤竹君事者,蓋自壽門始。壽門愈不得志,詩愈奇,人亦何必汩富貴以自取陋!

吾邑善畫竹者,以禹鴻臚為最⑤,而漁莊尚友次之。禹竹稱於上都,漁莊之名遍於湘楚,皆童而習之,老而入妙。予不逮二公遠甚。今年七十有一,不學他技,不宗一家,學之五十年不輟,亦非首而已也。翔高老長兄四十初度①,索予寫竹為壽,且曰:寧亂毋整,當使天趣淋漓,煙雲滿幅,此真知畫意者也。予既出機軸,亦復遠追禹、尚二公遺筆。是不獨鄭竹,並可謂之尚竹、禹竹,合是三家,以為華封人之三祝②,有何不可!

①蘇季子:名秦,字季子,戰國時人。《國策》記載:「蘇秦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

②瑯玕(lánggān郎幹):指竹。杜甫詩:「留客夏簟青瑯幹。」

③韓幹:唐代畫馬名家。重視寫生,曾遍繪宮中及諸王府名馬。

④汪士慎:字近人,號巢林。清代畫家,揚州八怪之一。善畫梅竹,兼寫花卉、人物。

⑤禹鴻臚:名之鼎,字尚吉,號慎齋。清代畫家。畫人物肖像能傳神寫照。

神龍見首不見尾。竹,龍種也;畫其根,藏其末,其猶龍之義乎!

短節古幹,如地下之鞭,忽飛騰於地上。然則地上之竹,獨不可以飛騰於天上耶?高卑固無一定也。一竿瘦,兩竿夠,三竿湊,四竿救。———題四竿竹。

竹中有竹,竹外有竹。渭川千畝,此為巨族。

忽焉而淡,忽焉而濃。究其胸次,萬象皆空。

種竹種竹,毫無塵俗。依依在牖,秋風四入。

不是春風,不是秋風;新篁初放,在夏月中。能驅吾暑,能豁吾胸。君子之德,大王之雄。

一節復一節,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

①翔高:即高翔,字風岡,號犀堂。清代畫家。善畫山水、梅花。

②華封三祝:祝頌之辭。傳說堯遊華州時,當地守封疆的人祝他「多福,多壽,多男子」。

敢雲少少許,勝人多多許;努力作秋聲,瑤窗弄風雨。———一枝竹十五片葉呈七太守

莫漫鋤荊棘,由他與竹高。《西銘》原有說①,萬物總同胞。

不過數片葉,滿紙混是節。萬物要見根,非徒觀半截。風雨不能搖,雪霜頗能涉。紙外更相尋,幹雲上天闕。

一兩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葉,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疊疊?

偶學雲林石法②,遂摹與可新篁。一片青蔥氣色,居然雨過斜陽。

一片綠陰如洗,護竹何勞荊杞?仍將竹作笆籬,求人不如求己。———題籬竹衙齋

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秋風昨夜渡瀟湘,觸石穿林慣作狂;惟有竹枝渾不怕,挺然相鬥一千場。

①《西銘》:北宋哲學家張載(字橫渠)著。文中提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學說。要求愛一切人如愛同胞手足一樣,並一步擴大到「視天下無一物非我」。

②雲林:即倪瓚,字元鎮,號雲林等。元代畫家。擅畫山水、枯木、竹石,創「折帶皴」畫山石法。

兩枝高幹無多葉,幾許柔篁大有柯。若論經霜抵風雪,是誰挺直又婆娑。

一陣狂風倒卷來,竹枝翻回向天開。掃雲掃霧真吾事,豈屑區區掃地埃。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予告歸裏,畫竹別濰縣紳士民

宦海歸來兩袖空,逢人賣竹畫清風。還愁口說無憑據,暗裏贓私遍魯東。板橋老人鄭燮自贊又自嘲也。

我被微官困煞人,到君園館長精神。請看一片蕭蕭竹,畫裏階前總絕塵。

一枝瘦竹何曾少,十畝叢篁未是多,勘破世間多寡數,水邊沙石見恒河。

春雷一夜打新篁,解籜抽梢萬尺長;最愛白方窗紙破,亂穿青影照禪床。———為無方上人寫竹

縮寫修篁小扇中,一般落落有清風。墻東便是行庵竹,長向君家學化工。———為馬秋玉畫扇

南北東西四面吹,此君淡若不聞知。雨晴風定亭亭立,一種清光是羽儀。

疏疏密密復亭亭,小院幽篁一片青。最是晚風藤榻上,滿身涼露一天星。

二十年前載酒瓶,春風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種揚州竹,依舊淮南一片青。———初返揚州畫竹第一幅

年年畫竹買清風,買得清風價便松,高雅要多錢要少,大都付與酒家翁。

兩枝修竹過墻來,多謝鄰家為我栽。君若未忘虛竹好,請來粗茗兩三杯。

江南鮮筍趁鰣魚,爛煮春風三月初;吩咐廚人休斫盡,清光留此照攤書。———題筍竹

竹裏秋風應更多,打窗敲戶影婆娑。老夫不肯刪除去,留與三更警睡魔。

減之又減無多葉,添又加添著幾枝。愛竹總如教子弟,數番剪削又扶持。

山谷寫字如畫竹,東坡畫竹如寫字。不比尋常翰墨間,蕭疏各有淩雲意。

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

信手拈來都是竹,亂葉交枝戛寒玉。卻笑洋州文太守,早向從前構成局。我有胸中十萬竿,一時飛作淋漓墨;為鳳為龍上九天,染遍雲霞看新綠。

湘娥夜抱湘雲哭,杜宇鷓鴣淚相逐。叢篁密篠遍抽薪,碎剪春愁滿江綠。赤龍賣盡瀟湘水,衡山夜燒連天紫。洞庭湖渴莽塵沙,惟有竹枝幹不死。竹梢露滴蒼梧君,竹根竹節盤秋墳。巫娥亂入襄王夢,不值一錢為賤雲。———為黃陵廟女道士畫竹

題畫石

米元章論石①,曰瘦、曰縐、曰漏、曰透,可謂盡石之妙矣。東坡又曰:「石文而醜。」一醜字則石之千態萬狀,皆從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東坡胸次,其造化之爐冶乎!燮畫此石,醜石也;醜而雄,醜而秀。弟子朱青雷索余畫不得,即以是寄之。青雷袖中倘有元章之石,當棄弗顧矣。

何以謂之文章,謂其炳炳耀耀皆成文也,謂其規矩尺度皆成章也。不文不章,雖句句是題,直是一段說話,何以取勝?畫石亦然,有橫塊,有豎塊,有方塊,有圓塊,有欹斜側塊。何以入人之目,畢竟有皴法以見層次,有空白以見平整,空白之外又皴;然後大包小,小包大,構成全局,尤在用筆用墨用水之妙,所謂一塊元氣結而石成矣。眉山李鐵君先生文章妙天下,余未有以學之,寫二石奉寄。一細皴,一亂皴,不知仿佛公文之似否?眉山古道,不肯作甘言媚世,當必有以教我也。

①米元章:名芾,字元章,號襄陽居士。北宋書畫家。

西江萬先生名個,能作一筆石,而石之凹凸淺深,曲折肥瘦,無不畢具。八大山人之高弟子也①。燮偶一學之,一晨得十二幅,何其易乎!然運筆之妙,卻在平時打點,閑中試弄,非可率意為也。石中亦須作數筆皴,或在石頭,或在石腰,或在石足。

今日畫石三幅,一幅寄膠州高鳳翰西園氏②,一幅寄燕京圖清格牧山氏,一幅寄江南李鱓復堂氏。三人者,予石友也。昔人謂石可轉而心不可轉,試問畫中之石尚可轉乎?千里寄畫,吾之心與石俱往矣。是日在朝城縣,畫畢尚有餘墨,遂塗於縣壁,作臥石一塊。朝城訟簡刑輕,有臥而理之之妙,故寫此以示意。三君子聞之,亦知吾為吏之樂不苦也。

昔人畫柱石圖,皆居中正面,竊獨以為不然。國之柱石,如公孤保傅,雖位極人臣,無居正當陽之理。今特作為偏側之勢,且系以詩曰:一卷柱石欲擎天,體自尊崇勢自偏;卻似武鄉侯氣象③,側身謹慎幾多年。

①八大山人:姓朱名耷,原名統■〈林上金下〉,明宗室後裔。清代畫家。詩文書畫皆善,以繪畫最負盛名。擅長闊筆寫意花鳥畫,兼善山水、蟲魚、禽鳥、畜獸等。畫作獨具的奇特險怪的風貌,對後世有深遠影響。朱耷弟子萬個,能畫一筆石,所作花鳥及題款,均似其師。

②高鳳翰:字西園,號南村、南阜山人。清代畫家,揚州八怪之一。工書法,善篆刻,喜收藏,精鑒賞。尤擅長繪畫,多作花卉、樹石,亦寫人物。

③武鄉侯:即諸葛亮。輔助劉備建立蜀漢政權,位至丞相,以謹慎著稱。劉禪繼位時,被封為武鄉侯。

頑然一塊石,臥此苔階碧;雨露亦不知,霜雪亦不識。園林幾盛衰,花樹幾更易;但問石先生,先生俱記得。

老骨蒼寒起厚坤,巍然直擬泰山尊;千秋縱有秦皇帝,不敢鞭他下海門。

欲學雲林畫石頭,愧他筆墨太輕柔,而今老去知心意,只向精神淡處求。

題畫蘭竹石

終日作字作畫,不得休息,便要罵人;三日不動筆,又想一幅紙來,以舒其沈悶之氣,此亦吾曹之賤相也。今日晨起無事,掃地焚香,烹茶洗硯,而故人之紙忽至。欣然命筆,作數箭蘭、數竿竹、數塊石,頗有灑然清脫之趣。其得時得筆之候乎!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極是不可解處,然解人於此但笑而聽之。

三間茅屋,十里春風,窗裏幽蘭,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沒沒墨墨,絕不知樂在何處。惟勞苦貧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閉柴扉,掃竹徑,對芳蘭,啜苦茗,時有微風細雨,潤澤於疏籬仄徑之間;俗客不來,良朋輒至,亦適適然自驚為此日之難得也。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竿,石筍數尺,其地無多,其費亦無多也。而風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詩中酒中有情,閑中悶中有伴,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彼千金萬金造園亭,或遊宦四方,終其身不能歸享。而吾輩欲遊名山大川,又一時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歷久彌新乎!對此畫,構此境,何難斂之則退藏於密,亦復放之可彌六合也①。

板橋居士既為陶道人作滿山蘭竹矣,流泉之東,不得更著一花一葉,又懼其淡寂,乃復題二十八字以實之:峭壁飛流萬丈孤,兀然仙境世間無,蘭芳竹翠幽深處,置個丹爐與茗爐。

昔李涉過皖桐江上,有賊劫之。問是涉,不索物而索詩。涉曰:「細雨微風江上春,綠林豪客夜知聞;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於今半是君。」書民二哥,晚過寓齋,強索余畫,且橫甚。因亦題詩誚讓之曰:「細雨微風江上村,綠林豪客暮敲門;相逢不用相回避,翠竹芝蘭畫幾盆。」狂夫之言,怪迂妄發,公其棒我乎!

昔人云:入芝蘭之室,久而忘其香。夫芝蘭入室,室則美矣,芝蘭勿樂也。吾願居深山絕谷之間,有芝弗采,有蘭弗掇,各適其天,各全其性。乃為詩曰:高山峻壁見芝蘭,竹影遮斜幾片寒。便以乾坤為巨室,老夫高枕臥其間。

昔人畫竹者稱文與可、蘇子瞻、梅道人。畫蘭者無聞。近世陳古白、吾家所南先生②,始以畫蘭稱,又不工於竹。惟清湘大滌子山水、花卉、人物、翎毛無不擅場①,而蘭竹尤絕妙冠時。蓋以竹幹葉皆青翠,蘭花葉亦然,色相似也;蘭有幽芳,竹有勁節,德相似也;竹歷寒暑而不雕,蘭發四時而有蕊,壽相似也。清湘之意,深得花竹情理。余故仿佛其意。又聞有明三百年,文人皆善蘭竹,今不概見,不識何故。

①六合:天地四方。

②所南:即鄭思肖,字所南,號三外野人。宋末元初畫家,擅畫墨蘭。

鄭所南、陳古白兩先生善畫蘭竹,燮未嘗學之;徐文長、高且園兩先生不甚畫蘭竹,而燮時時學之弗輟,蓋師其意不在跡象間也。文長、且園才橫而筆豪,而燮亦有倔強不馴之氣,所以不謀而合。彼陳、鄭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②,燮何足以學之哉!昔人學草書入神,或觀蛇鬥,或觀夏雲,得個入處;或觀公主與擔夫爭道,或觀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夫豈取草書成格而規規效法者!精神專一,奮苦數十年,神將相之,鬼將告之,人將啟之,物將發之。不奮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誇,老來窘隘而已。

石濤善畫,蓋有萬種,蘭竹其餘事也。板橋專畫蘭竹,五十餘年,不畫他物。彼務博,我務專,安見專之不如博乎!石濤畫法千變萬化,離奇蒼古,而又能細秀妥貼,比之八大山人,殆有過之無不及處。然八大名滿天下,石濤名不出吾揚州,何哉?八大純用減筆,而石濤微茸耳;且八大無二名,人易記識,石濤弘濟,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和尚,又曰大滌子,又曰瞎尊者,別號太多,翻成攪亂。八大只是八大,板橋亦只是板橋,吾不能從石公矣。

①擅場:指技藝高超出眾。

②藐姑:即藐姑仙子,古代傳說中的女神。《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復堂李鱓,老畫師也。為蔣南沙、高鐵嶺弟子①,花卉、翎羽、蟲魚皆妙絕,尤工蘭竹。然燮畫蘭竹,絕不與之同道。復堂喜曰:「是能自立門戶者。」今年七十,蘭竹益進,惜復堂不再,不復有商量畫事之人也。

文與可、梅道人畫竹,未畫蘭也。蘭竹之妙,始於所南翁,繼以古白先生。鄭則元品,陳則明筆。近代白丁、清湘,或渾成,或奇縱,皆脫古維新特立。近日禹鴻臚畫竹,頗能亂,甚妙。亂之一字,甚當體任,甚當體任!

畫竹之法,不貴拘泥成局,要在會心人深神,所以梅道人能超最上乘也。蓋竹之體,瘦勁孤高,枝枝傲雪,節節幹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氣淩雲,不為俗屈。故板橋畫竹,不特為竹寫神,亦為竹寫生。瘦勁孤高,是其神也;豪邁淩雲,是(其)生也;依於石而不囿於石,是其節也;落於色相而不滯於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謂余為解人;石如有靈,亦當為余首肯。甲申秋杪,歸自邗江,居杏花樓。對雨獨酌,醉後研墨拈管,揮此一幅,留贈主人。

昔東坡居士作枯木竹石,使有枯木石而無竹,則黯然無色矣。余作竹作石,固無取於枯木也。意在畫竹,則竹為主,以石輔之。今石反大於竹,多於竹,又出於格外也。不泥古法,不執己見,惟在活而已矣。

①蔣南沙:名廷錫,字揚孫,號南沙等。清代畫家,多作寫生花卉及蘭竹小品。高鐵嶺:即高其佩,遼寧鐵嶺人。李曾師事高氏,板橋亦受其畫風的啟迪與影響。

畫蘭之法,三枝五葉;畫石之法,叢三聚五。皆起手法,非為蘭竹一道僅僅如此,遂了其生平學問也。古之善畫者,大都以造物為師。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畫,總需一塊元氣團結而成。此幅雖屬小景,要是山腳下洞穴旁之蘭,不是盆中磊石湊栽之蘭,謂其氣整故爾。聊作二十八字以系於後:敢雲我畫竟無師,亦有開蒙上學時。畫到天機流露處,無今無古寸心知。

平生愛所南先生及陳古白畫蘭竹。既又見大滌子畫石,或依法皴,或不依法皴,或整或碎,或完或不完。遂取其意,構成石勢,然後以蘭竹彌縫其間。雖學出兩家,而筆墨則一氣也。

先構石,次寫蘭,次襯以竹,此畫之展次也。石不點苔,懼其濁吾畫氣。

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原不在尋常眼孔中也。未畫以前,不立一格,既畫以後,不留一格。———題亂蘭亂竹亂石與汪希林

幾枝修竹幾枝蘭,不畏春殘,不怕秋寒。飄飄遠在碧雲端,雲裏湘山,夢裏巫山。畫工老興未全刪,筆也清閑,墨也斕斑。借君莫作畫圖看,文裏機閑,字裏機關。———題蘭竹石調寄《一剪梅》

介於石,臭如蘭,堅多節,皆《易》之理也,君子以之。

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移之石,千秋不變之人,寫三物與大君子為四美也。

寫蘭宜省,寫石宜冷,畫家妙法,筆底還狠。

竹稱為君,石呼為丈,錫以嘉名,千秋無讓。空山結盟,介節貞朗。五色為奇,一青足仰。

蘭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長;堅貞還自抱,何事鬥群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題竹石

畫工何事好離奇,一幹掀天去不知;若使循循墻下立,拂雲擎日待何時!———題出紙一竿

老夫自任是青山,頗長春風竹與蘭。君正虛心素心客,巖阿相借又何難。

七十衰翁淡不求,風光都付老春秋。畫來密篠才逾石,讓爾青山出一頭。

且讓青山出一頭,疏枝瘦幹未能遒。明年百尺龍孫發,多恐青山遜一籌。

繞藤龍孫好節柯,居中柱石老嵯峨。春風夏雨清光滿,歷到秋冬翠更多。

一枝偶向崖邊出,便曉山中篠簜多。寄語采樵人莫羨,留他君子在巖阿。

四時花草最無窮,時到芬芳過便空。唯有山中蘭與竹,經春歷夏又秋冬。

蘭竹芳馨不等閑,同根並蒂好相攀。百年兄弟開懷抱,莫謂分居彼此山。

揮毫已寫竹三竿,竹下還添幾筆蘭。總為本源同七穆,欲修舊譜與君看。

日日紅橋鬥酒巵,家家桃李艷芳姿。閉門只是栽蘭竹,留得春光過四時。

新栽瘦竹小園中,石上淒淒三兩叢。竹又不高峰又矮,大都謙退是家風。

題雜畫

乾隆二年丁巳,始得接交於肅公同學老長兄。見其樸茂忠實,綽有古意,如松柏之在巖阿,眾芳不及也。後十餘年,再會如故。又三年復會,亦如故。豈非松柏之質本於性生,春夏無所爭榮,秋冬亦不見其搖落耶?因畫雙松圖奉贈。弟至不材,亦竊附松之列,以為二老人者相好相倚借之一證也。

又畫小竹襯貼其間,作竹苞松茂之意,以見公子孫承承繩繩,皆賢人哲士,蓋樸茂忠實之報有必然者。———題雙松圖

進又無能退又難,宦途跼蹐不堪看;吾家頗有東籬菊,歸去秋風耐歲寒。———畫菊與某官留別

復堂奇筆畫老松,晴江幹墨插梅兄①,板橋學寫風來竹,圖成三友祝何翁。———題三友圖

南陽菊水多耆舊,此是延年一種花。八十老人勤采啜,定教霜鬢變成鴉。———題菊石圖

本為編籬護菊花,誰知老竹又生芽;千秋名士原同調,陶令王猷合一家。———題竹菊圖

偶然畫竹渾無色,又向秋風寫菊花。不敢自誇君子節,願從陶令作籬笆。———題蘭竹菊帳額

桂皮香與菊花香,都入陶家漉酒缸。醉後便饒春意味,不知天地有秋霜。———題桔菊

牡丹芍藥各爭妍,葉亂花翻臭午天;何似竹籬茅屋凈,一枝清瘦出朝煙。———題梅

①晴江:即李方膺,字虬仲,號晴江等。清代畫家,揚州八怪之一。善畫梅、蘭、竹、菊,尤長於寫梅。

一生從未畫梅花,不識孤山處士家。今日畫梅兼畫竹,歲寒心事滿煙霞。———題梅竹

牡丹花下一枝梅,富貴窮酸共一堆。莫道牡丹真富貴,不如梅占百花魁。———題牡丹梅花圖

蘭蕙種種要栽盆,無數英雄擠破門。不如畫個空缸在,好與山人作酒樽。———題蘭蕙空缸

誰與荒齋伴寂寥,一枝柱石上雲霄。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吾腰!———題柱石

題他人畫

高西園,膠州人,初號南村。此幅是其少作,後病廢用左手,書畫益奇。人但羨其末年老筆,不知規矩準繩自然秀異絕俗,於少時已壓倒一切矣。西園為晚峰先生畫,余不及見晚峰,而西園見之;後人不及見西園,而予得友之。由此而上推,何古人之不可見?由此下推,何後人之不可傳?即一畫有千秋遐想焉!———題高鳳翰寒林雅陣圖

豈是人間短褐徒,胸中錦繡要模糊。況經風雨離披後,廢盡天吳紫鳳圖。南阜山人作披褐圖,寂寥蕭淡。既已蔬食沒齒無怨矣。板橋居士為題二十八字,則又怨甚,然居士實不怨也。復錄《遣懷》舊作一首,寄於卷內,以與先篇相發明焉:江海飄零竊大名,宮花曾壓帽檐輕。樽前更挾韋娘艷,再怨清貧太不情。———題高鳳翰披褐圖卷

睡龍醒後才伸爪,抓破南山一片青。聊題畫境,其筆墨之妙,古人或不能到,予何言以知之。

此幅已極神品逸品之妙,而蟲蝕剝落處又足以助其空靈。

此幅從何處飛來,其筆墨未曾著紙,然飛來又恐飛去,須磔狗血以厭之。

此幅三石擠塞滿紙,而其為綠、為赭、為墨,何清晰也!為高、為下、為內、為外,何徑路分明也!又以苔草點綴,不粘不脫,使彼此交搭有情,何雋永也!西園老兄,秀才出身,故畫法具有理解。近日詩古家罵秀才,罵制藝,幾至於不可耐。不知詩古不從制藝出,皆無倫雜湊。滿口山川風月,滿手桃柳杏花,張哥帽,李哥戴,直是不堪一笑耳。聖天子以制藝取士,士以此應之。明清兩朝士人,精神聚會,正在此處。試看西園兄畫,絕無時文氣,而卻從時人制藝出來。———題高鳳翰畫冊

復堂之畫凡三變:初從里中魏淩蒼先生學山水,便爾明秀蒼雄,過於所師。其後入都,謁仁皇帝馬前,天顏霽悅,令從南沙蔣廷錫學畫,乃為作色花卉如生。此冊是三十外學蔣時筆也。後經崎嶇患難,入都得侍高司寇其佩,又在揚州見石濤和尚畫,因作破筆潑墨,畫益奇。初入都一變,再入都又一變,變而愈上,蓋規矩方圓尺度,顏色深淺離合,絲毫不亂,藏在其中,而外之揮灑脫落,皆妙諦也。六十外又一變,則散慢頹唐,無復筋骨,老可悲也。冊中一脂、一墨、一赭、一青綠,皆欲飛去,不可攀留。世之愛復堂者,存其少作壯年筆,而焚其衰筆、贗筆,則復堂之真精神真面目,千古常新矣。———題李鱓花卉蔬果冊

此復堂先生六十內畫也。力足手橫,大是青藤得意之筆,不知者以為贗作,直是兒童手眼未除耳。———題李鱓枯木竹石圖

稻穗黃,充饑腸,菜葉綠,作羹湯;味平淡,趣悠長。萬人性命,二物耽當。幾點濡濡墨水,一幅大大文章。———題李鱓墨筆稻菜小軸

籬菊花開艷,經霜色更紅,不畏西風惡,巍然獨自雄。———題李鱓紅菊冊頁

君家蕉竹浙江東,此畫還添柱石功。最羨先生清貴客,宮袍南院四時紅。———題李鱓蕉竹圖

仰天鴻雁唳晴空,立地珊瑚七尺紅。驚爾文章成絢爛,從人閱歷換霜風。———題李鱓畫老少年立軸

古柏蒼然挺歲寒,淹留廢院氣丸丸①。畫工助爾參天力,故遣淩霄上下盤。———題李鱓古柏淩霄圖

梅花抱冬心,月季有正色,俯視石菖蒲,清淺茁寒碧。佛手喻畫禪,彈指現妙跡,共玩此窗中,聊為一笑適。乾隆丁卯秋日,士慎畫梅,復堂補佛手、石菖蒲,晴江添月季,余作詩於上。———題汪士慎、李鱓、李方膺合作花卉圖軸

①丸丸:形容高大威武。《詩經·商頌·殷武》:「陟彼景山,松柏丸丸。」

蘭竹畫,人人所為,不得好。梅花,舉世所不為,更不得好。惟俗工俗僧為之,每見其幾段大炭,撐拄吾目,其惡穢欲嘔也。晴江李四哥獨為於舉世不為之時,以難見奇,以孤見實,故其畫梅,為天下先。日則凝視,夜則構思,身忘於衣,口忘於味,然後領梅之神,達梅之性,挹梅之韻,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範,入其剪裁刻劃之中而不能出。夫所謂剪裁者,絕不剪裁,乃真剪裁也。所謂刻劃者,絕不刻劃,乃真刻劃也。豈止神行人畫,天復有莫知其然而然者,問之晴江,亦不自知,亦不能告人也。愚來通州,得睹此卷,精神濬發,興致淋漓。此卷新枝古幹,夾雜飛舞,令人莫得尋其起落。吾欲坐臥其下,作十日工課而後去耳。

梅根嚙嚙,梅苔燁燁,幾瓣冰塊,千秋古雪。———題李方膺墨梅圖

此二竿者可以為簫,可以為笛,必須鑿出孔竅。然世間之物,與其有孔竅,不若沒孔竅之為妙也。晴江道人畫數片葉以遮之,亦曰免其穿鑿。———題李方膺墨竹

一枝瘦影橫窗前,昨夜東風雨太顛,不是傍人扶不起,須知酣醉欲成眠。———題李方膺墨竹冊頁

郝香山,晴江李公之侍人也,寶其主之筆墨如拱璧,而索題跋於板橋老人。孫柳門,又個道人之侍人也①,寶其主之筆墨與香山等,而又摹道人之照,而秘藏之,以為千秋供奉,其義更深遠矣。用題二十八字:嗟予不是康成裔,羨此真成穎士家,放眼乾坤臣主義,青衣往往勝烏紗②。———題黃慎畫丁有煜像卷

鐵硯猶穿況石頭,知君心事欲千秋,文章吐納煙霞外,入手先親即墨侯③。———題黃慎畫黃漱石捧硯圖小像軸

一瓶一瓶又一瓶,歲朝圖畫筆如生。莫將片紙嫌殘缺,三百年來愛古情。乙丑冬十有二月,遊揚州東郭,見市上有此畫,幾於破爛不堪,屬裝畫者托之,常掛幾席間,聊以存元初筆仗雲。———題李萌歲朝圖

雪滿天地,胡為仗劍遊?欲談心裏事,同上酒家樓。———題遊俠圖

豎幅橫披總畫山,滿樓空翠滴煙鬟。明朝買棹清江上,卻在君家圖畫間。———題團冠霞畫山樓

西湖煙水不成秋,半是僧樓半酒樓。雲外一帆揮手去,要看江海泊天流。———題張賓鶴西湖送別圖

①個道人:即丁有煜,字麗中,乾隆時人。能作水墨畫。

②青衣:指僮仆。

③即墨侯:唐代人文嵩曾以硯擬人,作《即墨侯石虛中傳》。後遂稱硯為即墨侯。

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題屈翁山詩劄①,石濤、石溪、八大山人山水小幅②,並白丁墨蘭共一卷

今日方知惲壽平③,石田筆墨十洲情④。廿年贗本相疑信,徒使前賢笑後生。———題姚太守家藏惲南田梅菊二軸

①屈翁山:名大均,字翁山。清初文學家,能詩。

②石溪:本姓劉,法名髡殘,字石溪,號石道人等。明末清初畫家。善畫山水,亦工人物、花卉。

③惲壽平:名格,字壽平,號南田等。擅長寫生花卉,創「沒骨花卉」新畫法。

④石田:即沈周,字啟南,號石田。明代畫家,擅長水墨山水。十洲:即仇英,字實父,號十洲。明代畫家,擅畫仕女。

書信卷

十六通家書小引板橋詩文,最不喜求人作敘。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為可恥;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譏帶訕,遭其荼毒而無可如何,總不如不敘為得也。幾篇家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處,大家看看;如無好處,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何以敘為!乾隆己巳,鄭燮自題。

雍正十年杭州韜光庵中寄舍弟墨

誰非黃帝堯舜之子孫,而至於今日,其不幸而為臧獲①,為婢妾,為輿臺、皂隸②,窘窮迫逼,無可奈何。非其數十代以前即自臧獲、婢妾、輿臺、皂隸來也。一旦奮發有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貴者矣,有及其子孫而富貴者矣,王侯將相豈有種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貴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輒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漢;我何人也,反在泥塗。天道不可憑,人事不可問。嗟乎!不知此正所謂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禍淫,彼善而富貴,爾淫而貧賤,理也,庸何傷?天道循環倚伏,彼祖宗貧賤,今當富貴,爾祖宗富貴,今當貧賤,理也,又何傷?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為秀才時,檢家中舊書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於燈下焚去,並不返諸其人。恐明與之,反多一番形跡,增一番愧恧①。自我用人,從不書券,合則留,不合則去。何苦存此一紙,使吾後世子孫,借為口實,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為人處,即是為己處。若事事預留把柄,使入其網羅,無能逃脫,其窮愈速,其禍即來,其子孫即有不可問之事、不可測之憂。試看世間會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別人一點,直是算盡自家耳!可哀可嘆,吾弟識之。

①臧獲:指奴婢。

②輿臺、皂隸:在衙門服役的人。

焦山讀書寄舍弟墨

僧人遍滿天下,不是西域送來的。即吾中國之父兄子弟,窮而無歸,入而難返者也。削去頭發便是他,留起頭發還是我。怒眉瞋目,叱為異端而深惡痛絕之,亦覺太過。佛自周昭王時下生,迄於滅度②,足跡未嘗履中國土。後八百年而有漢明帝,說謊說夢,惹出這場事來,佛實不聞不曉。今不責明帝,而齊聲罵佛,佛何辜乎?況自昌黎辟佛以來③,孔道大明,佛焰漸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經》《四子》之書,以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此時而猶言辟佛,亦如同嚼蠟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殺盜淫妄,貪婪勢利,無復明心見性之規。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無復守先待後之意。秀才罵和尚,和尚亦罵秀才。語云:「各人自掃階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為然否?偶有所觸,書以寄汝,並示無方師一笑也。

①愧恧(nǜ):慚愧。

②滅度:佛教語,謂僧人死亡。梵語涅、泥洹的義譯。

③昌黎辟佛:指唐代韓愈著文批判佛教,以為是國家、社會的禍害。

儀真縣江村茶社寄舍弟

江雨初晴,宿煙收盡,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嬌鳥喚人,微風疊浪,吳、楚諸山,青蔥明秀,幾欲渡江而來。此時坐水閣上,烹龍鳳茶,燒夾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間仙境也。嗟乎!為文者不當如是乎!一種新鮮秀活之氣,宜場屋①,利科名,即其人富貴福澤享用,自從容無棘刺。王逸少、虞世南書②,字字馨逸,二公皆高年厚福。詩人李白,仙品也;王維,貴品也;杜牧,雋品也。維、牧皆得大名,歸老輞川、樊川,車馬之客,日造門下。維之弟有縉,牧之子有荀鶴,又復表表後人③。惟太白長流夜郎。然其走馬上金鑾,禦手調羹,貴妃侍硯,與崔宗之著宮錦袍遊遨江上,望之如神仙,過揚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錢三十六萬,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贈之,此其際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為太白病。先朝董思白①,我朝韓慕廬②,皆以鮮秀之筆,作為制藝③,取重當時。思翁猶是慶、歷規模,慕廬則一掃從前,橫斜疏放,愈不整齊,愈覺妍妙。二公並以大宗伯歸老於家④,享江山兒女之樂。方百川、靈臯兩先生⑤,出慕廬門下,學其文而精思刻酷過之;然一片怨詞,滿紙淒調。百川早世,靈臯晚達,其崎嶇屯難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為文,須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輩之美詞,令人悅心娛目,自爾利科名,厚福澤。或曰:吾子論文,常曰生辣,曰古奧,曰離奇,曰淡遠,何忽作此秀媚語?余曰:論文,公道也,訓子弟,私情也。豈有子弟而不願其富貴壽考者乎!故韓非、商鞅、晁錯之文,非不刻削,吾不願子弟學之也;褚河南、歐陽率更之書⑥,非不孤峭,吾不願子孫學之也;郊寒島瘦,長吉鬼語,詩非不妙,吾不願子孫學之也。私也,非公也。是日許生既白買舟系閣下,邀看江景,並遊一戧港。書罷,登舟而去。

①場屋:科舉時代考試士子的地方。

②王逸少:名羲之,字逸少。東晉書法家。虞世南:字伯施。唐初書法家。

③表表:卓異;不同尋常。

①董思白:名其昌,字玄宰,號思白。明代書畫家。官南京禮部尚書。

②韓慕廬:名,字元少,號慕廬。以文章名世。官至禮部尚書。

③制藝:古代應試所作文章,其文體為科舉考試制度所規定。在明清兩代,一般指八股文,亦稱時藝、時文等。

④大宗伯:禮部尚書的別名。

⑤方百川:名舟,字百川。方苞兄,三十七歲去世。板橋稱其「時文精辟湛深」。靈臯:即方苞,字靈臯,號望溪。清代散文家,桐城派創始人。中年時,因戴名世《南山集》案牽連入獄,後得赦。晚年官至禮部侍郎。

⑥褚河南:即褚遂良,唐初書法家。曾進封河南郡公,世稱「褚河南」。歐陽率更:即歐陽詢,唐初書法家。曾任太子率更令,故名。

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

秦始皇燒書,孔子亦燒書。刪書斷自唐、虞,則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燒之矣。詩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則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燒之矣。孔子燒其可燒,故灰滅無所復存,而存者為經,身尊道隆,為天下後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蠆其性,燒經滅聖,欲剜天眼而濁人心,故身死宗亡國滅,而遺經復出。始皇之燒,正不如孔子之燒也。自漢以來,求書著書,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晉而下,迄於唐、宋,著書者數千百家。其間風雲月露之辭,悖理傷道之作,不可勝數,常恨不得始皇而燒之。而抑又不然,此等書不必始皇燒,彼將自燒也。昔歐陽永叔讀書秘閣中①,見數千萬卷,皆黴爛不可收拾,又有書目數十卷亦爛去,但存數卷而已。視其人名皆不識,視其書名皆未見。夫歐公不為不博,而書之能藏秘閣者,亦必非無名之子。錄目數卷中,竟無一人一書識者,此其自焚自滅為何如!尚待他人舉火乎?近世所存漢、魏、晉叢書,唐、宋叢書,《津逮秘書》,《唐類函》,《說郛》,《文獻通考》,杜佑《通典》,鄭樵《通志》之類,皆卷冊浩繁,不能翻刻,數百年兵火之後,十亡七八矣。劉向《說苑》、《新序》,《韓詩外傳》,陸賈《新語》,揚雄《太玄》、《法言》,王充《論衡》,蔡邕《獨斷》,皆漢儒之矯矯者也②。雖有些零碎道理,譬之《六經》,猶蒼蠅聲耳,豈得為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讀書,《四書》之上有《六經》,《六經》之下有《左》、《史》、《莊》、《騷》,賈、董策略③,諸葛表章,韓文杜詩而已,只此數書,終身讀不盡,終身受用不盡。至如《二十一史》④,書一代之事,必不可廢。然魏收穢書①、宋子京《新唐書》,簡而枯;脫脫《宋書》②,冗而雜。欲如韓文杜詩膾炙人口,豈可得哉!此所謂不燒之燒,未怕秦灰,終歸孔炬耳。《六經》之文,至矣盡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渾淪磅礴,闊大精微,卻是家常日用,《禹貢》、《洪範》、《月令》、《七月流火》是也。當刻刻尋討貫串,一刻離不得。張橫渠《西銘》一篇,巍然接《六經》而作,嗚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日,哥哥字。

①歐陽永叔:即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北宋文學家、史學家。曾與宋祁合修《新唐書》,並獨撰《新五代史》。

②矯矯:翹然出眾。

③賈、董策略:指西漢賈誼、董仲舒針對時政提出的對策、謀略。

④《二十一史》:在清乾隆年修撰出版的《明史》、《舊唐書》、《舊五代史》之前的二十一部史書,上始《史記》,下訖《元史》。

焦山雙峰閣寄舍弟墨

郝家莊有墓田一塊,價十二兩,先君曾欲買置,因有無主孤墳一座,必須刨去。先君曰:「嗟乎!豈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遂去之。但吾家不買,必有他人買者,此冢仍然不保。吾意欲致書郝表弟,問此地下落,若未售,則封去十二金,買以葬吾夫婦。即留此孤墳,以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孫,永永不廢,豈非先君忠厚之義而又深之乎!夫堪輿家言,亦何足信。吾輩存心,須刻刻去澆存厚③,雖有惡風水,必變為善地,此理斷可信也。後世子孫,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巵酒、只雞、盂飯、紙錢百陌④,著為例。雍正十三年六月十日,哥哥寄。

①魏收:北齊史學家,曾奉詔編撰《魏書》。因其借修史酬恩報怨,故譏稱《魏書》為穢史。

②脫脫:字大用,蒙古人。元朝大臣。曾主持修撰遼、金、宋三史。

③澆:薄。

④陌:錢一百文。

淮安舟中寄舍弟墨

以人為可愛,而我亦可愛矣;以人為可惡,而我亦可惡矣。東坡一生覺得世上沒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處。愚兄平生漫罵無禮,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長,一行一言之美,未嘗不嘖嘖稱道。橐中數千金,隨手散盡,愛人故也。至於缺阨欹危之處,亦往往得人之力。好罵人,尤好罵秀才。細細想來,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開,他若推廓得開,又不是秀才了。且專罵秀才,亦是冤屈。而今世上那個是推廓得開的?年老身孤,當慎口過。愛人是好處,罵人是不好處。東坡以此受病,況板橋乎!老弟亦當時時勸我。

範縣署中寄舍弟墨

剎院寺祖墳,是東門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無地,遂葬其傍。得風水力,成進士,作宦數年無恙。是眾人之富貴福澤,我一人奪之也,於心安乎不安乎!可憐我東門人,取魚撈蝦,撐船結網;破屋中吃秕糠,啜麥粥,搴取荇葉、蘊頭、蔣角煮之①,旁貼蕎麥鍋餅,便是美食,幼兒女爭吵。每一念及,真含淚欲落也。汝持俸錢南歸,可挨家比戶,逐一散結。南門六家,竹橫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雖遠,亦是一脈,皆當有所分惠。騏驎小叔祖亦安在?無父無母孤兒,村中人最能欺負,宜訪求而慰問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親戚,有久而不相識面者,各贈二金,以相連續,此後便好來往。徐宗於、陸白義輩,是舊時同學,日夕相征逐者也。猶憶談文古廟中,破廊敗葉颼颼,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騎石獅子脊背上,論兵起舞,縱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遇,亦當分俸以敦夙好。凡人於文章學問,輒自謂己長,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僥幸。設我至今不第,又何處叫屈來,豈得以此驕倨朋友!敦宗族,睦親姻,念故交,大數既得;其餘鄰裏鄉黨,相赒相恤②,汝自為之,務在金盡而止。愚兄更不必瑣瑣矣。

①搴(qiān牽)取:拔取。

②赒(zhōu周):周濟,救濟。

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二書

吾弟所買宅,嚴緊密栗,處家最宜,只是天井太小,見天不大。愚兄心思曠遠,不樂居耳。是宅北至鸚鵡橋不過百步,鸚鵡橋至杏花樓不過三十步,其左右頗多隙地。幼時飲酒其旁,見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斷橋流水,破屋叢花,心竊樂之。若得制錢五十千,便可買地一大段,他日結茅有在矣。吾意欲築一土墻院子,門內多栽竹樹草花,用碎磚鋪曲徑一條,以達二門。其內茅屋二間,一間坐客,一間作房,貯圖書史籍、筆墨硯瓦、酒董茶具其中,為良朋好友、後生小子論文賦詩之所。其後住家,主屋三間,廚屋二間,奴子屋一間,共八間。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東海一片紅霞,薄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便見煙水平橋。家中宴客,墻外人亦望見燈火。南至汝家百三十步,東至小園僅一水,實為恒便。或曰:此等宅居甚適,只是怕盜賊。不知盜賊亦窮民耳,開門延入,商量分惠,有甚麽便拿甚麽去;若一無所有,便王獻之青氈①,亦可攜取質百錢救急也。吾弟當留心此地,為狂兄娛老之資,不知可能遂願否?

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三書

禹會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②。至夏、殷之際,僅有三千,彼七千者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異姓,合前代諸侯,得千八百國,彼一千餘國又何往矣?其時強侵弱,眾暴寡,刀痕箭瘡,薰眼破脅,奔竄死亡無地者,何可勝道。特無孔子作《春秋》,左丘明為傳記,故不傳於世耳。世儒不知,謂春秋為極亂之世,復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渾渾噩噩,蕩蕩平平,殊甚可笑也。以太王之賢聖③,為狄所侵④,必至棄國與之而後已。天子不能征,方伯不能討⑤,則夏、殷之季世,其搶攘淆亂為何如,尚得謂之蕩平安輯哉!至於《春秋》一書,不過因赴告之文,書之以定褒貶。左氏乃得依經作傳。其時不赴告而背理壞道亂亡破滅者,十倍於《左傳》而無所考。即如「漢陽諸姬,楚實盡之」,諸姬是若干國?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滅他?亦尋不出證據來。學者讀《春秋》經傳,以為極亂,而不知其所書,尚是十之一,千之百也。嗟乎!吾輩既不得志於時,困守於山椒海麓之間,翻閱遺編,發為長吟浩嘆,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誠知書中有書,書外有書,則心空明而理圓湛,豈復為古人所束縛,而略無張主乎!豈復為後世小儒所顛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雖無帝王師相之權,而進退百王,屏當千古,是亦足以豪而樂矣。又如《春秋》,魯國之史也,使豎儒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為全書,如何沒頭沒腦,半路上從隱公說起?殊不知聖人只要明理範世,不必拘牽。其簡冊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隱公並不可考,便從桓、莊起亦得。或曰:《春秋》起自隱公,重讓也;刪書斷自唐、虞,亦重讓也。此與兒童之見無異。試問唐、虞以前天子,哪個是爭來的?大率刪書斷自唐、虞,唐、虞以前,荒遠不可信也。《春秋》起自隱公,隱公以前,殘缺不可考也,所謂史闕文耳。總是讀書要有特識,依樣葫蘆,無有是處。而特識又不外乎至情至理,歪扭亂竄,無有是處。

人謂《史記》以吳太伯為《世家》第一,伯夷為《列傳》第一,俱重讓國。但《五帝本紀》以黃帝為第一,是戮蚩尤用兵之始,然則又重爭乎?後先矛盾,不應至是。總之,豎儒之言,必不可聽,學者自出眼孔、自豎脊骨讀書可爾。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①王獻之青氈:語出東晉裴啟《語林》:「王子敬(名獻之)在齋中臥,偷人取物,一室之內略盡。子敬臥而不動,偷遂登榻,欲有所覓。子敬因呼曰:『偷兒!石染青氈是我家舊物,可特置否?』於是群偷置物驚走。」後以青氈為儒者故家舊物的代辭。

②玉帛:瑞玉和縑帛。古代祭祀、會盟時用的珍貴禮品。

③太王:即周朝祖先周太王。

④狄:古族名。

⑤方伯:古代諸侯中的領袖之稱,謂為一方之長。

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書,知新置田獲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後,堪為農夫以沒世矣!要須制碓、制磨、制篩羅簸箕、制大小掃帚、制升斗斛。家中婦女,率諸婢妾,皆令習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種靠田園長子孫氣象。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暇日咽碎米餅,煮糊塗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夫,而士為四民之末。農夫上者種地百畝,其次七八十畝,其次五六十畝,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種收獲,以養天下之人。使天下無農夫,舉世皆餓死矣。我輩讀書人,入則孝,出則弟,守先待後,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所以又高於農夫一等。今則不然,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田產。起手便錯走了路頭,後來越做越壞,總沒有個好結果。其不能發達者,鄉里作惡,小頭銳面,更不可當。夫束修自好者,豈無其人;經濟自期,抗懷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為壞人所累,遂令我輩開不得口;一開口,人便笑曰:汝輩書生,總是會說,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說了。所以忍氣吞聲,只得捱人笑罵。工人制器利用,賈人搬有運無,皆有便民之處。而士獨於民大不便,無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愚兄平生最重農夫,新招佃地人,必須待之以禮。彼稱我為主人,我稱彼為客戶,主客原是對待之義,我何貴而彼何賤乎?要體貌他①,要憐憫他;有所借貸,要周全他;不能償還,要寬讓他。嘗笑唐人《七夕》詩,詠牛郎織女,皆作會別可憐之語,殊失命名本旨。織女,衣之源也,牽牛,食之本也,在天星為最貴;天顧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務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鑒矣。吾邑婦人,不能織綢織布,然而主中饋②,習針線,猶不失為勤謹。近日頗有聽鼓兒詞,以鬥葉為戲者③,風俗蕩軼,亟宜戒之。吾家業地雖有三百畝,總是典產①,不可久恃。將來須買田二百畝,予兄弟二人,各得百畝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畝之義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產業,莫大罪過。天下無田無業者多矣,我獨何人,貪求無厭,窮民將何所措足乎!或曰:世上連阡越陌,數百頃有餘者,子將奈何?應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則一德遵王,風俗偷則不同為惡②,亦板橋之家法也。哥哥字。

①體貌:以禮相待。

②中饋:指婦女在家主持飲食等事。

③鬥葉:鬥紙牌。

①典:抵押。

②偷:澆薄,不厚道。

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

作詩非難,命題為難。題高則詩高,題矮則詩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詩高絕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題,已早據百尺樓上矣。通體不能悉舉,且就一二言之:《哀江頭》、《哀王孫》,傷亡國也;《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前後出塞》諸篇,悲戍役也;《兵車行》、《麗人行》,亂之始也;《達行在所》三首,慶中興也;《北征》、《洗兵馬》,喜復國望太平也。只一開卷,閱其題次,一種憂國憂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廟丘墟,關山勞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題如此,其詩有不痛心入骨者乎!至於往來贈答,杯酒淋漓,皆一時豪傑,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詩信當時、傳後世,而必不可廢。放翁詩則又不然,詩最多,題最少,不過《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興》而已。豈放翁為詩與少陵有二道哉?蓋安史之變,天下土崩,郭子儀、李光弼、陳玄禮、王思禮之流,精忠勇略,冠絕一時,卒復唐之社稷。在《八哀》詩中,既略敘其人,而《洗兵馬》一篇,又復總其全數而贊嘆之,少陵非茍作也。南宋時,君父幽囚,棲身杭越,其辱與危亦至矣。講理學者,推極於毫厘分寸,而卒無救時濟變之才;在朝諸大臣,皆流連詩酒,沈溺湖山,不顧國之大計。是尚得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詩歌而勞吾贈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卻詩債而已。且國將亡,必多忌,躬行桀、紂,必曰駕堯、舜而軼湯、武。宋自紹興以來,主和議、增歲幣、送尊號、處卑朝、括民膏、戮大將,無惡不作,無陋不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惡得形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詩之有人,誠有人也;陸詩之無人,誠無人也。杜之歷陳時事,寓諫諍也;陸之絕口不言,免羅織也。雖以放翁詩題與少陵並列,奚不可也!近世詩家題目,非賞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贈行,滿紙人名,某軒某園,某亭某齋,某樓某巖,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別號,明日便上詩箋。其題如此,其詩可知,其詩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欲從事於此,可以終歲不作,不可以一字茍吟。慎題目,所以端人品,厲風教也。若一時無好題目,則論往古,告來今,樂府舊題,盡有做不盡處,盍為之①。哥哥字。

①盍(hé合):何不。

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

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千古過目成誦,孰有如孔子者乎?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微言精義,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雖生知安行之聖,不廢困勉下學之功也。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其在翰林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苦之,坡灑然不倦。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張睢陽、張方平,平生書不再讀,迄無佳文。且過輒成誦,又有無所不誦之陋。即如《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鉅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反覆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段耳。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詞,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廚櫃,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

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

余五十二歲始得一子,豈有不愛之理!然愛之必以其道,雖嬉戲頑耍,務令忠厚悱惻,毋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至於發系蜻蜓,線縛螃蟹,為小兒頑具,不過一時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勞,一蟻一蟲,皆本陰陽五行之氣絪缊而出①。上帝亦心心愛念。而萬物之性人為貴,吾輩意不能體天之心以為心,萬物將何所托命乎?蛇蚖蜈蚣、豺狼虎豹②,蟲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殺之?若必欲盡殺,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驅之使遠,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結網,於人何罪,或謂其夜間咒月,令人墻傾壁倒,遂擊殺無遺。此等說話,出於何經何典,而遂以此殘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兒子便是你管束。要須長其忠厚之情,驅其殘忍之性,不得以為猶子而姑縱惜也。家人兒女,總是天地間一般人,當一般愛惜,不可使吾兒淩虐他。凡魚飧果餅,宜均分散給,大家歡嬉跳躍。若吾兒坐食好物,令家人子遠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齒,其父母見而憐之,無可如何,呼之使去,豈非割心剜肉乎!夫讀書中舉、中進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個好人。可將此書讀與郭嫂、饒嫂聽①,使二婦人知愛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①絪缊(yīnyùn因運):萬物由於相互作用而變化生長之意。

②蚖(wán完):毒蛇。

書後又一紙

所雲不得籠中養鳥,而予又未嘗不愛鳥,但養之有道耳。欲養鳥莫如多種樹,使繞屋數百株,扶疏茂密,為鳥國鳥家。將旦時,睡夢初醒,尚輾轉在被,聽一片啁啾,如《雲門》《咸池》之奏②;及披衣而起,頮面漱口啜茗③,見其揚翚振彩,倏往倏來,目不暇給,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大率平生樂處,欲以天地為囿,江漢為池,各適其天,斯為大快。比之盆魚籠鳥,其鉅細仁忍何如也!

①郭嫂:鄭板橋的續弦夫人。饒嫂:鄭板橋妾。

②《雲門》《咸池》:周代貴族統治者用於祭祀的六個樂舞中的二種。

③頮(huì會)面:洗臉。

書後又一紙

嘗論堯、舜不是一樣,堯為最,舜次之。人咸驚訝。其實有至理焉。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孔子從未嘗以天許人,亦未嘗以大許人,惟稱堯不遺餘力,意中口中,卻是有一無二之象。夫雨旸寒燠時若者,天也。亦有時狂風淫雨,兼旬累月,傷禾敗稼而不可救;或赤旱數千里,蝗蝝螟特肆生,致草黃而木死,而亦不害其為天之大。天既生有麒麟鳳凰、靈芝仙草、五穀花實矣,而蛇虎蜂蠆、蒺藜稂莠蕭艾之屬,即與之俱生而並茂,而亦不害其為天之仁。堯為天子,既已欽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驩兜尚列於朝,又有九載績用弗成之鮌,而亦不害其為堯之大。渾渾乎一天也!若舜則不然,流共工,放驩兜,殺三苗,殛鯀,罪人斯當矣。命伯禹作司空,契為司徒,稷教稼,臯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禮,後夔典樂,倕工鳩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羆之屬,無不各得其職,用人又得矣。為君之道,至毫髮無遺憾。故曰:「君哉,舜也!」又曰:「舜其大知也!」夫彰善癉惡者①,人道也;善惡無所不容納者,天道也。堯乎,堯乎!此其所以為天也乎!厥後舜之子孫,賓諸陳,無一達人。後代有齊國,亦無一達人。惟田橫之卒②,五百人從之,斯不愧祖宗風烈。非天之薄於大舜而不予以後也,其道已盡,其數已窮,更無從蘊而再發耳。若堯之後,至迂且遠也。豢龍禦龍,而有中山劉累③,至漢高而光有天下。既二百年矣,而又光武中興。又二百年矣,而又先帝入蜀,以諸葛為之相,以關、張為之將;忠義滿千古,道德繼賢聖。豈非堯之留余不盡,而後有此發泄也哉!夫舜與堯同心同德同聖,而吾為是言者,以為作聖且有太盡之累,則何事而可盡也?留得一分做不到處,便是一分蓄積,天道其信然矣。且天亦有過盡之弊。天生聖人亦屢矣,未嘗生孔子也。及生孔子,天地亦氣為之竭而力為之衰,更不復能生聖人。天受其弊,而況人乎!昨在範縣,與進士田種玉、孝廉宋緯言之,及來濰縣,與諸生郭偉勚談論,咸鼓舞震動,以為得未曾有。並書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待吾兒少長,然後講與他聽,與書中之意互相發明也。

①癉(dàn旦):憎恨。

②田橫:戰國時齊國田氏的後代。楚漢戰爭中自立為齊王,不久被漢軍所破,投奔彭越。漢朝建立,率從屬五百餘人逃亡海島。劉邦招降,田被迫前往,因羞為漢臣,於途中自刎。留居海島者聞田死訊,亦皆自刎。

③豢龍禦龍句:傳說舜時有豢龍氏善馴龍,堯的後代劉累曾向其學豢龍術。

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

富貴人家延師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學有成者,多出於附從貧賤之家,而己之子弟不與焉。不數年間,變富貴為貧賤:有寄人門下者,有餓莩乞丐者。或僅守厥家,不失溫飽,而目不識丁;或百中之一亦有發達者,其為文章,必不能沈著痛快,刻骨鏤心,為世所傳誦。豈非富貴足以愚人,而貧賤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雖微官,吾兒便是富貴子弟,其成其敗,吾已置之不論;但得附從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願也。至於延師傅,待同學,不可不慎。吾兒六歲,年最小,其同學長者當稱為某先生,次亦稱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紙筆墨硯,吾家所有,宜不時散給諸眾同學。每見貧家之子,寡婦之兒,求十數錢,買川連紙釘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當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至陰雨不能即歸,輒留飯;薄暮,以舊鞋與穿而去。彼父母之愛子,雖無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襪來上學堂,一遭泥濘,復制為難矣。夫擇師為難,敬師為要。擇師不得不審,既擇定矣,便當尊之敬之,何得復尋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課其子弟。其所延師,不過一方之秀,未必海內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誤,為師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盡心;子弟復持藐忽心而不力於學,此最是受病處。不如就師之所長,且訓吾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從,少待來年,更請他師;而年內之禮節尊崇,必不可廢。

又有五言絕句四首,小兒順口好讀,令吾兒且讀且唱,月下坐門檻上,唱與二太太、兩母親、叔叔、嬸娘聽,便好騙果子吃也。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才得放腳眠,蚊蟲虼蚤出。

濰縣寄舍弟墨第四書

凡人讀書,原拿不定發達。然即不發達,要不可以不讀書,主意便拿定也。科名不來,學問在我,原不是折本的買賣。愚兄而今已發達矣,人亦共稱愚兄為善讀書矣,究竟自問胸中擔得出幾卷書來?不過挪移借貸,改竄添補,便爾釣名欺世。人有負於書耳,書亦何負於人哉!昔有人問沈近思侍郎,如何是救貧的良法?沈曰:讀書。其人以為迂闊。其實不迂闊也。東投西竄,費時失業,徒喪其品,而卒歸於無濟,何如優遊書史中,不求獲而得力在眉睫間乎!信此言,則富貴,不信,則貧賤,亦在人之有識與有決並有忍耳。

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

無論時文、古文、詩歌、詞賦,皆謂之文章。今人鄙薄時文,幾欲摒諸筆墨之外,何太甚也?將毋醜其貌而不鑒其深乎!愚謂本期文章,當以方百川制藝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①;其他歌詩辭賦,扯東補西,拖張拽李,皆拾古人之唾余,不能貫串,以無真氣故也。百川時文精粹湛深,抽心苗,發奧旨,繪物態,狀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淺近。朝宗古文標新領異,指畫目前,絕不受古人羈紲②;然語不遒,氣不深,終讓百川一席。憶予幼時,行匣中惟徐天池《四聲猿》③、方百川制藝二種,讀之數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與終焉而已。世人讀《牡丹亭》而不讀《四聲猿》,何故?

文章以沈著痛快為最,《左》、《史》、《莊》、《騷》、杜詩、韓文是也。間有一二不盡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許勝多多許者,是他一枝一節好處,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間纖小之夫,專以此為能,謂文章不可說破,不宜道盡,遂訾人為刺刺不休④。夫所謂刺刺不休者,無益之言,道三不著兩耳。至若敷陳帝王之事業,歌詠百姓之勤苦,剖晰聖賢之精義,描摹英傑之風猷,豈一言兩語所能了事?豈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筆而快書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亂,顛倒拖沓,無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詩原有實落不可磨滅處,只因務為修潔,到不得李、杜沈雄。司空表聖自以為得味外味⑤,又下於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萬萬,專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若絕句詩、小令詞,則必以意外言外取勝矣。

「宵寐匪禎,劄闥洪庥。」⑥以此訾人,是歐公正當處,然亦有淺易之病。「逸馬殺犬於道」,是歐公簡煉處,然《五代史》亦有太簡之病。

①侯朝宗:名方域,字朝宗。清代文學家,以寫散文見長。

②羈紲:馬籠頭和馬韁繩。此處有束縛、牽制之意。

③《四聲猿》:明人徐渭的雜劇代表作,即《狂鼓史漁陽三弄》、《玉禪師翠鄉一夢》、《雌木蘭替父從軍》、《女狀元辭凰得鳳》四部。

④訾(zǐ紫):毀謗,非議。

⑤司空表聖:即司空圖,字表聖。唐代詩人、詩論家。

⑥「宵寐匪禎,劄闥洪庥」;意為夜夢不祥,題門大吉。是歐陽修戲用晦澀文字所題,借以諷諭宋祁。

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生民,而以區區筆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東坡居士刻刻以天地萬物為心,以其餘閑作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詰、趙子昂輩,不過唐、宋間兩畫師耳!試看其平生詩文,可曾一句道著民間痛癢?設以房、杜、姚、宋在前①,韓、範、富、歐陽在後②,而以二子廁乎其間,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門館才情,遊客伎倆,只合剪樹枝、造亭榭、辨古玩、鬥茗茶,為掃除小吏作頭目而已,何足數哉!何足數哉!愚兄少而無業,長而無成,老而窮窘,不得已亦借此筆墨為糊口覓食之資,其實可羞可賤。願吾弟發憤自雄,勿蹈乃兄故轍也。古人云:「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字,是諸葛才當受得起。近日寫字作畫,滿街都是名士,豈不令諸葛懷羞,高人齒冷?

與江賓谷江禹九書

學者當自樹其幟。凡米鹽船算之事,聽氣候於商人,未聞文章學問,亦聽氣候於商人者也。吾揚之士,奔走躞蹀於其門③,以其一言之是非為欣戚,其損士品而喪士氣,真不可復述矣。賢昆玉悄然閉戶④,寂若無人,而嶽嶽蕩蕩,如海如山,令人莫可窮測。嗟呼,其可貴也!文章有大乘法,有小乘法。大乘法易而有功,小乘法勞而無謂。《五經》、《左》、《史》、《莊》、《騷》、賈、董、匡、劉、諸葛武鄉侯、韓、柳、歐、曾之文,曹操、陶潛、李、杜之詩,所謂大乘法也。理明詞暢,以達天地萬物之情,國家得失興廢之故。讀書深,養氣足,恢恢遊刃有餘地矣。六朝靡麗,徐、庾、江、鮑、任、沈,小乘法也。取青配紫,用七諧三,一字不合,一句不酬,拈斷黃須,翻空二酉①。究何與於聖賢天地之心、萬物生民之命?凡所謂錦繡才子者,皆天下之廢物也,而況未必錦繡者乎!此真所謂勞而無謂者矣。且夫讀書作文者,豈僅文之雲爾哉?將以開心明理,內有養而外有濟也。得志則加之於民,不得志則獨善其身,亦可以化鄉黨而教訓子弟。切不可趨風氣,如揚州人學京師穿衣戴帽,才趕得上,他又變了。何如聖賢精義,先輩文章,萬世不祧也②。賢昆玉果能自樹其幟,久而不衰,燮雖不肖,亦將戴軍勞帽,穿勇字背心,執水火棍棒,奔走效力於大纛之下。豈不盛哉!豈不快哉!曹氏父子,蕭家骨肉,一門之內,大小殊軌。曹之丕、植,蕭之統、繹,皆有公子秀才氣,小乘也。老瞞《短歌行》,蕭衍《河中之水》歌,勃勃有英氣,大乘也。彼雖毒蛇惡獸,要不同於蟋蟀之鳴,蛺蝶之舞;而況麒麟鸞鳳之翔,化雨和風之洽乎!司馬相如,大乘也,而入於小乘,以其逞詞華而媚合也。李義山,小乘也,而歸於大乘,如《重有感》、《隨師東》、《登安定城樓》、《哭劉》、《痛甘露》之類,皆有人心世道之憂,而《韓碑》一篇,尤足以出奇而制勝。青蓮多放逸,而不切事情。飛卿嘆老嗟卑,又好為艷冶蕩逸之調,雖李、杜齊名,溫、李合噪,未可並也。詞與詩不同,以婉麗為正格,以豪宕為變格。燮竊以劇場論之;東坡為大凈,稼軒外腳,永叔、邦卿正旦①,秦淮海、柳七則小旦也②。周美成為正生③,南唐後主為小生,世人愛小生定過於愛正生矣。蔣竹山、劉改之是絕妙副末,草窗貼旦④,白石貼生。⑤。不知公謂然否?板橋弟鄭燮頓首賓谷七哥、禹九九哥二長兄文幾。乾隆戊辰九日,濰縣頓首。

①房、杜:指房玄齡、杜如晦。唐太宗時,二人共掌朝政,朝章制度多由二人訂定。史有「房謀杜斷」之稱。姚、宋:指姚崇、宋璟。唐玄宗時,二人先後秉政,史稱開元之治姚、宋功勞為多。

②韓、範、富、歐陽:指韓琦、范仲淹、富弼、歐陽修,四人皆為宋仁宗時臣相。

③躞蹀(xièdié謝蝶):小步往來行走的樣子。

④昆玉:稱人兄弟的敬詞。

①二酉:指大酉山、小酉山,是軒轅黃帝藏書之處。

②不祧(tiāo佻):古代宗法立廟祭祖,因世數過遠而遷廟稱作「祧」,只有始祖廟永遠不遷,叫作「不祧」。後用以比喻永久不可廢除的事物。

與金農書一

賜示《七夕詩》,可謂詞嚴義正,脫盡前人窠臼,不似唐人作為一派褻狎語也。夫織女乃衣之源,牽牛乃食之本,在天星為最貴,奈何作此不經之說乎!如作者云云,真能助我張目者,惜世人從未道及,殊可嘆也。我輩讀書懷古,豈容隨聲附和乎!世俗少見多怪,聞言不信,通病也。作劄奉寄,慎勿輕以示人。壽門征君,弟燮頓首。

①邦卿:即史達祖,字邦卿,號梅溪。南宋詞人。

②柳七:即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世稱柳七。北宋詞人。

③周美成:名邦彥,字美成。北宋詞人。

④草窗:即周密,字公謹,號草窗等。南宋詞人。

⑤白石:即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南宋詞人。

與金農書二

詞學始於李,唐人惟青蓮諸子,略見數首,余則未有聞也。太白《菩薩蠻》二首,誠千古絕調矣。作詞一道,過方則近於詩,過圓則流於曲,甚矣,詞學之難也!承示新詞數闋,俱不減蘇、辛也。燮雖酷好填詞,其如珠玉在前,翻多形穢耳。板橋弟燮書寄壽門老哥展。

與金農書三

古董一道,真必有偽,譬之文章,定多贗作,非操真鑒者,不能辨也。夏鼎商彜,世不多有,而見者殊希。老哥雅擅博物,燮曾有「九尺珊瑚照乘珠,紫髯碧眼號商胡」詩以持贈矣。然竊有說焉:世間可寶貴者,莫若《易象》、《詩》、《書》、《春秋》、《禮》、《樂》,斯豈非世上大古器乎!不此之貴,而玩物喪誌,奚取焉!然此只堪為知者道耳。狂愚之論,敢以質之高明。壽門征士,燮奉簡。

與杭世駿書①

君由鴻博②,地處清華,當如歐陽永叔在翰苑時,一洗文章浮靡積習,慎勿因循茍且,隨聲附和,以投時好也。數載相知,於朋友有責善之道,勿以冒瀆為罪,是所冀於同調者。堇浦詞兄,弟燮頓首。

①杭世駿:字太宗,號堇浦。曾舉薦博學鴻詞科。長於史學及文字學等。

②鴻博:即博學鴻詞科,封建王朝臨時設置的考試科目。錄取者授與翰林官。

與丹翁書

昨有人傳老兄息辭數語,不知的否?細味之,真非大筆不能也。冒濫領賑,當途所最忌。乃云:寫賑時原有七口,後一女出嫁,一仆在逃,只剩五口;在首者既非無因,而領者原非虛冒。宜州尊見之而賞心,板橋聞之而擊節也。此等辭令,固非庸手所能,亦非狠手所辦,真是解連環妙手。夫妙則何可方物乎?千古好文章,只是即景即情,得事得理,固不必引經斷律,稱為辣手也。吾安能求之天下如老長兄者,日與之談文章秘妙,經史神髓乎?真可以消長夏、度寒宵矣。

令公子病,甚為憂心。只宜閑靜,少出門為妙。令愛君歸寧,弟無物堪贈,他日當作書畫一兩通表意耳。來銀二金收訖。畫三幅與令姪,並照人,遂不復另啟也。

言溥兄書來八金九甲,畫一張、聯一副,代書舊聯,承老長兄推轂①,謝復何言。板橋弟鄭燮頓首丹翁世長兄先生尊前。

與焦五斗書

早間遣奴子送墨蘭一幅,想已呈覽,乞為教正。不過糊墻粘壁之物,未足入高人賞鑒也。汪錫三兄家開吊,弟為治賓,仍須白裏外褂②。去年所借宮綢裌套,祈發來手,用後即趙上。待雪晴後,更當謀一聚之歡也。弟板橋鄭燮頓首五斗老長兄前。慶余。

①推轂(gǔ古):比喻推薦人才,或助人成事。

②褂:外衣。清代禮服有袍有褂,禮服加於袍外的,稱外褂。

與勖宗上人書

燮舊在金臺,日與上人作西山之遊,夜則挑燈煮茗,聯吟竹屋,幾忘身處塵世,不似人海中也。迄今思之,如此佳會,殊不易遘①。茲待涼秋,定擬束裝北上。適有客入都之便,先此寄聲;小詩一章,聊以道意:「昔到京師必到山,山之西麓有禪關;為言九月吾來住,檢點白雲房半間。」勖尊者,弟燮頓首。

與光纘書

承三枉顧,而不得一回候,罪何如也。溽暑炎敲,蒸耳灼目,三遊湖而三病,兩拜客而兩病,老朽殘軀,惟裹足杜門為便耳。高明諒之。

偶畫折枝蘭一盆,以為清供,亦消暑之一法也。板橋弟鄭燮頓首光纘四哥足下。乾隆辛巳七月二日。

①遘(gòu夠):遇。

雜著卷

板橋自敘板橋居士,姓鄭氏,名燮,揚州興化人。興化有三鄭氏,其一為「鐵鄭」,其一為「糖鄭」,其一為「板橋鄭」。居士自喜其名,故天下咸稱為鄭板橋雲。板橋外王父汪氏①,名翊文,奇才博學,隱居不仕。生女一人,端嚴聰慧特絕,即板橋之母也。板橋文學性分,得外家氣居多。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為士先。教授生徒數百輩,皆成就。板橋幼隨其父學,無他師也。幼時殊無異人處,少長,雖長大,貌寢陋,人咸易之②。又好大言,自負太過,漫罵無擇。諸先輩皆側目,戒勿與往來。然讀書能自刻苦,自憤激,自豎立,不茍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淺入深,由卑及高,由邇達遠,以赴古人之奧區,以自暢其性情才力之所不盡。人咸謂板橋讀書善記,不知非善記,乃善誦耳。板橋每讀一書,必千百遍。舟中、馬上、被底,或當食忘匕箸,或對客不聽其語,並自忘其所語,皆記書默誦也。書有弗記者乎?

①外王父:外祖父。

②易:輕視。

平生不治經學,愛讀史書以及詩文詞集,傳奇說簿之類,靡不覽究。有時說經,亦愛其斑駁陸離,五色炫爛。以文章之法論經,非《六經》本根也。

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齒①,及椒風弄兒之戲②。然自知老且醜,此輩利吾金幣來耳。有一言幹與外政③,即叱去之,未嘗為所迷惑。好山水,未能遠跡;其所經歷,亦不盡遊趣。乾隆十三年,大駕東巡,燮為書畫史,治頓所④,臥泰山絕頂四十餘日,亦足豪矣。

所刻詩鈔、詞鈔、道情十首、與舍弟書十六通,行於世。善書法,自號「六分半書」。又以余閑作為蘭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騷人詞伯、山中老僧、黃冠煉客,得其一片紙、只字書,皆珍惜藏庋。然板橋從不借諸人以為名。惟同邑李鱓復堂相友善。復堂起家孝廉,以畫事為內廷供奉。康熙朝,名噪京師及江淮湖海,無不望慕嘆羨。是時板橋方應童子試,無所知名。後二十年,以詩詞文字與之比並齊聲。索畫者,必曰復堂;索詩字文者,必曰板橋。且愧且幸,得與前賢埒也⑤。李以滕縣令罷去。板橋康熙秀才,雍正壬子舉人,乾隆丙辰進士。初為範縣令,繼調濰縣。乾隆己巳,時年五十有七。

板橋詩文,自出己意,理必歸於聖賢,文必切於日用。或有自雲高古而幾唐宋者,板橋輒呵惡之,曰:「吾文若傳,便是清詩清文;若不傳,將並不能為清詩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明清兩朝,以制藝取士,雖有奇才異能,必從此出,乃為正途。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而愈密。鞭心入微,才力與學力俱無可恃,庶幾彈丸脫手時乎?若漫不經心,置身甲乙榜之外,輒曰:「我是古學」,天下人未必許之,只合自許而已。老不得志,仰借於人,有何得意?

①多:贊許。余桃:韓非《說難》:「昔者彌子瑕見愛於君。……與君遊果園,彌子食桃而甘,不盡而奉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而忘我。』及彌子色衰而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嘗矯駕吾車,又嘗食我以其餘桃!』」此處以「余桃」借指美貌男子。口齒:原指歌唱時的發音吐字。此處指演唱。

②椒風:原用為妃嬪的代稱。此處指戲中角色。戲:遊戲,一說為表演。

③外政:份外的事。

④治:管理。頓所:停留、止息的地方。

⑤埒(liè劣):等同。

賈、董、匡、劉之作,引繩墨①,切事情。至若韓信登壇之對,孔明隆中之語,則又切之切者也。理學之執持綱紀,只合閑時用著,忙時用不著。板橋十六通家書,絕不談天說地,而日用家常,頗有言近旨遠之處。

板橋非閉戶讀書者,長遊於古松、荒寺、平沙、遠水、峭壁、墟墓之間。然無之非讀書也。求精求當,當則粗者皆精,不當則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板橋又記,時年已五十八矣。

①繩墨:比喻規矩或法度。

書自敘贈劉柳村

《道情》十首,作於雍正七年,改削十四年,而後梓而問世。傳至京師,幼女招哥首唱之,老僧起林又唱之,諸貴亦頗傳頌,與詞刻並行。

拙集詩詞二種,都人士皆曰:「詩不如詞。」揚州人亦曰:「詞好於詩。」即我亦不敢辯也。

遊西湖,謁杭州太守吳公作哲,出紙二幅,索書畫。一畫竹、一寫字。湖州太守李公堂見而訝之曰:「公何得有此?」遂攫之而去。吳曰:「是不難得,是人現在此,公至南屏靜寺訪之,吾先之作介紹可也。」次日,泛舟相訪,置酒湖上為歡;醉後,即唱予《道情》以相娛樂,云:「十年前得之臨清王知州處,即愛慕至今,不知今日得會於此!」遂邀至湖,遊苕溪、霅溪、卞山、白雀,而道場山尤勝也。府署亭池館榭甚佳,皆吾揚吳聽翁先生所修葺。

虎墩吳其相者,海上鹽鐅戶也①,貌粗鄙,亦能誦《四時行樂歌》;制酒為壽。同人皆以為咄咄怪事。

高麗國索拙書,其相李艮來投刺②,高尺二寸,闊五寸,厚半寸,如金版玉片,可擊撲人。今存枝上村文思上人家,蓋天寧寺西院也。

妙真正真人婁近垣與予善,令其侍者十三郎歌予詩詞,飄飄有雲外之響。予愛之,遂舉以贈。董恥夫亦令其歌《竹枝》焉。後三年,求去,泣不可留,仍返於婁。想其仙骨,不樂久住人世俗塵囂熱耶?

板橋自京師落拓而歸,作《四時行樂歌》,又作《道情》十首。四十舉於鄉,四十四歲成進士,五十歲為範縣令,乃刻拙集。是時乾隆七年也。

新安孝廉曹君,是墨人曹素功後裔。嘗持藏墨三十二挺,謁予易《詞鈔》一冊,且云:「公有《官宦家》詞:『朝霞樓閣冷,尚牡丹貪睡,鸚哥未醒。』不但措詞雅令,而一種荒淫滅亡之氣,已藏其中,所以甚妙。」故鄉曹公知言,故亦以詞稱。

紫瓊崖道人,慎郡王也。贈詩:「按拍遙傳月殿曲,走盤亂瀉蛟宮珠。」愧不敢當,然亦佳句。

①鹽鐅戶:制鹽的民戶。

②投刺:投名片請求謁見。

南通州李瞻雲,吾年家子也①。曾於成都摩訶池上聽人誦予《恨》字詞,至「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皆有賫咨涕洟之意②。後詢其人,蓋已家弦戶誦有年。想是費二執禦挾歸耶?

《蘭亭》六種棗木刻,《武王十三銘》八分書碑,在範縣。臨濟派滿天下③,祖庭不修可悲也。予作碑以新之,在大名府東關外。濰縣城隍廟碑最佳,惜其拓本少爾。

(中闕四頁)

板橋貌寢,既不見重於時,又為忌者所阻,不得入試。愈憤怒,愈迫窘,愈斂厲,愈微細,遂作《漁父》一首,倍其調為雙疊,亦自立門戶之意也。

板橋最窮最苦,貌又寢陋,故長不合於時;然發憤自雄,不與人爭,而自以心競。四十外乃薄有名,所謂『諸生曰萬盈,四十乃知名』也。其名之所到,輒漸加而不漸淡,只是中有汁漿耳。莊生謂:「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古人又云:「草木怒生。」然則萬事萬物何可無怒耶?板橋書法以漢八分雜入楷行草④,以顏魯公《座位稿》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乾隆庚辰秋日,為柳村劉三兄書此十二頁。

①年家子:科舉制度中,稱同榜登科者的晚輩為年家子。

②賫(qí齊)咨:嘆息。涕洟:流鼻涕、眼淚。

③臨濟派:即臨濟宗。中國佛教禪宗五家之一。唐代義玄所創。因他住鎮州滹沱河畔的臨濟院,故名。

④八分:漢隸的別名。

板橋後序

板橋居士讀書求精不求多,非不多也,唯精乃能運多,徒多徒爛耳。少陵七律、五律、七古、五古、排律皆絕妙①,一首可值千金。板橋無不細讀,而尤愛七古,蓋其性之所嗜,偏重在此。《曹將軍丹青引》、《渼陂行》、《瘦馬行》、《嶽車行》、《哀王孫》、《洗兵馬》、《縛雞行》、《贈畢四曜》,此其最者;其餘不過三四十首,並前後《打魚歌》,盡在其中矣。是《左傳》,是《史記》,似《莊子》、《離騷》,而六朝香艷,亦時用之以為奴隸。大哉杜詩,其無所不包括乎!

七律詩《秋興》八首、《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皆由此而推之。五律詩《秦州雜詩》二十首、《詠物》三十餘首、《達行在所》三首,皆由此而推之。五言古詩前後《出塞》、《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北征》、《彭衙行》,以及排律之《經昭陵》、《重經昭陵》、《別嚴賈二閣老》、《別高岑》,皆由此而推之。立志不分,乃凝於神。

板橋平生,無不知己,無一知己。其詩文字畫,每為人愛,求索無休時,略不遂意,則怫然而去。故今日好,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

紫瓊崖主人極愛惜板橋,嘗折簡相招②,自作駢體五百字以通意,使易十六祖式、傅雯凱亭持以來。至則袒而割肉以相奉,且曰:「昔太白禦手調羹,今板橋親王割肉,後先之際,何多讓焉!」

板橋遊歷山水雖不多,亦不少;讀書雖不多,亦不少;結交天下通人名士雖不多,亦不少。初極貧,後亦稍稍富貴,富貴後亦稍稍貧。故其詩文中無所不有。

①排律:律詩的一種。凡五、七言律詩中間對偶句在三聯以上者稱排律,也稱長律。

②折簡:即寫信。

陋軒詩最善說窮苦①,惜其山水不多,接交不廣,華貴一無所有。所謂一家言,未可為天下才也。板橋詩如《七歌》,如《孤兒行》,如《姑惡》,如《逃荒行》、《還家行》,試取以與陋軒同讀,或亦不甚相讓。其他山水、禽魚、城郭、宮室、人物之茂美,亦頗有自鑄偉詞者。而又有長短句及家書,皆世所膾炙。待百年而論定,正不知鹿死誰手。

乾隆庚辰,鄭燮克柔甫自敘於汪氏之文園,與劉柳村冊子合觀之,亦足以知其梗概。

嘆老嗟卑,是一身一家之事;憂國憂民,是天地萬物之事。雖聖帝明王在上,無所可憂,而往古來今,何一不在胸次?嘆老嗟卑,迷花顧曲,偶一寓意可耳,何諄諄也!燮又記。

①陋軒:即吳嘉紀,字賓賢,號野人,室號陋軒。清初詩人。詩作以反映鹽民、災民的疾苦為特色。

板橋偶記

揚州二月,花時也。板橋居士晨起,由傍花村過虹橋,直抵雷塘,問玉勾斜遺跡,去城蓋十里許矣。樹木叢茂,居民漸少,遙望文杏一株,在圍墻竹樹之間。叩門逕入,徘徊花下。有一老媼,捧茶一甌,延茅亭小坐。其壁間所貼,即板橋詞也。問曰:「識此人乎?」答曰:「聞名,不識其人。」告曰:「板橋,即我也。」媼大喜,走相呼曰:「女兒子起來,女兒子起來!鄭板橋先生在此也。」是刻已日上三竿矣,腹餒甚。媼具食。食罷,其女艷妝出,再拜而謝曰:「久聞公名,讀公詞,甚愛慕,聞有《道情十首》,能為妾一書乎?」板橋許諾。即取淞江蜜色花箋,湖穎筆,紫端石硯,纖手磨墨,索板橋書。書畢,復題《西江月》一闋贈之,其詞曰:「微雨曉風初歇,紗窗旭日才溫;繡幃香夢半矇騰,窗外鸚哥未醒。蟹眼茶聲靜悄,蝦須■〈巾兼〉影輕明;梅花老去杏花勻,夜夜胭脂怯冷。」母女皆笑領詞意。問其姓,姓饒;問其年,十七歲矣。有五女,其四皆嫁,惟留此女為養老計,名五姑娘。又曰:「聞君失偶,何不納此女為箕帚妾?亦不惡,且又慕君。」板橋曰:「仆寒士,何能得此麗人?」媼曰:「不求多金,但足養老婦人者可矣。」板橋許諾,曰:「今年乙卯,來年丙辰計偕,後年丁巳,若成進士,必後年乃得歸,能待我乎?」媼與女皆曰:「能。」即以所贈詞為訂。明年,板橋成進士,留京師。饒氏益貧,花鈿服飾,折賣略盡。宅邊有小園五畝,亦售人。有富賈者,發七百金,欲購五姑娘為妾。其母幾動,女曰:「已與鄭公約,背之不義。七百兩亦有了時耳。不過一年,彼必歸,請待之。」江西蓼洲人程羽宸,過真州江上茶肆,見一對聯云:「山光撲面因朝雨,江水回頭為晚潮。」傍寫「板橋鄭燮題」。甚驚異,問何人,茶肆主人曰:「但至揚州,問人便知一切。」羽宸至揚州,問板橋,在京,且知饒氏事,即以五百金為板橋聘資授饒氏。明年,板橋歸,復以五百金為板橋納婦之費。常從板橋遊,索書畫。板橋略不可意,不敢硬索也。羽宸年六十餘,頗貌板橋,兄事之。

江秩文,小字五狗,人稱為五狗江郎。甚美麗。家有梨園子弟十二人,奏十種番樂者。十二人皆少俊,主人一出,俱廢矣。其園亭索板橋一聯句,題曰:「草因地暖春先翠,燕為花忙暮不歸。」江郎喜曰:「非惟切園亭,並切我。」遂徹玉杯為壽。

常二書民有園,索板橋題句。題曰:「憐鶯舌嫩由他罵,愛柳腰柔任爾狂。」常大喜,以所愛僮贈板橋,至今未去也。

王篛林澍,金壽門農,李復堂鱓,黃松石樹谷,後名山,鄭板橋燮,高西唐翔,高鳳翰西園,皆以筆租墨稅,歲獲千金,少亦數百金,以此知吾揚之重士也。乾隆十二年,歲在丁卯,濟南鎖院①,板橋居士偶記。

花品跋

仆江南逋客②,塞北羈人③。滿目風塵,何知花月;連宵夢寐,似越關河。金樽檀板,入疏籬密竹之間;畫舸銀箏,在綠若紅蕖之外。癡迷特甚,惆悵絕多。偶得烏絲,遂抄《花品》。行間字裏,一片鄉情;墨際毫端,幾多愁思。書非絕妙,贈之須得其人;意有堪傳,藏者須防其蠹。雍正三年十月十九日,板橋鄭燮書於燕京之憶花軒。

四書手讀序

板橋生平最不喜人過目不忘,而《四書》《五經》自家又未嘗時刻而稍忘。無他,當忘者不容不忘,不當忘者,不容不不忘耳。戊申之春,讀書天寧寺,呫嗶之暇④,戲同陸、徐諸硯友賽《經》□生熟。市坊間印格,日默三五紙,或一二紙,或七、八、十餘紙,或興之所至,間可三二十紙。不兩月而竣工。雖字有真草訛減之不齊,而語句之間,實無毫厘錯謬。固誦讀之勤,亦刻苦之驗也。

①羈人:寄居作客的人。

②逋(bū)客:指隱士或無官失意的人。白居易詩:「暮年逋客恨,浮世謫仙悲。」

③鎖院:此處指鄉試考場。

④呫(chè徹)嗶:低聲說話。

孔夫子刪書,聖也;秦始皇燒書,暴也。則非始皇與孔子,前人著作,不得妄加芟除矣。近見有腐儒老傖,以全《禮》不便幼學,甚且不便兩闈①,簡而為《禮註》,又簡而為提要,為心典,殊可痛恨。夫使《禮》果可刪,前人亦何必著之為經?既已著之為經,吾人復從而刪之,不幾欲法孔子而師始皇乎?可乎,不可乎?而要之亦無足深怪。此老傖腐儒之見,亦僅為不便幼學,不便兩闈。夫不便幼學,則其見不出乎小兒;不便兩闈,則其見不過望著中舉、中進士,做個小官,弄幾個錢養活老婆兒女。以言夫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處而正心誠意,出而致君澤民,其義固茫乎莫辨也。而必沾沾焉與之論可刪不可刪,亦何異饋聾以聲,諭瞽以色!

黃涪翁有杜詩抄本,趙松雪有《左傳》抄本,皆為當時欣慕,後人珍藏,至有爭之而致訟者。板橋既無涪翁之勁拔,又鄙松雪之滑熟,徒矜奇異,創為真隸相參之法,而雜以行草,究之師心自用,無足觀也。博雅之士,幸仍重之以經,而書法之優劣,萬不必計。

揚州竹枝詞序

秋雲再削,瘦漏如文;春凍重雕,玲瓏似筆。挾荊軻之匕首,血濡縷而皆亡;燃溫嶠之靈犀,怪無微而不照。招尤惹謗,割舌奚辭;識曲憐才,焚香恨晚。蓋廣陵風俗之變,愈出愈奇;而董子調侃之文②,如銘如偈也。更有失路名流,拋家蕩子,黃冠緇素,皂隸屠沽,例得載於詩篇,並且標其名目。譬夫釀家紀叟,青蓮動問於黃泉;樂部龜年,杜甫傷心於江上。琵琶商婦,白老歌行;石鼎軒轅,昌黎序次。修翎已失,猶憐好鳥之音;碧葉雖雕,忍棄名花之本。酒情跳蕩,市上呼騶;詩興顛狂,墳頭拉鬼。於嬉笑怒罵之中,具瀟灑風流之致。身輕似葉,原不借乎縉紳;眼大如箕,又何知夫錢虜。

乾隆五年九月朔日,楚陽板橋居士鄭燮題。

①兩闈:指春闈、秋闈,即科舉制度中春季、秋季舉行的考試。闈,試院。

②董子:即董偉業,《揚州竹枝詞》的作者。

隨獵詩草、花間堂詩草跋

紫瓊崖主人者,聖祖仁皇帝之子①、世宗憲皇帝之弟②、今上之叔父也。其胸中無一點富貴氣,故筆下無一點塵埃氣。專與山林隱逸、破屋寒儒爭一篇一句一字之短長,是其虛心善下處,即是其辣手不肯讓人處。

學問二字,須要拆開看。學是學,問是問。今人有學而無問,雖讀書萬卷,只是一條鈍漢爾。瓊崖主人讀書好問,一問不得,不妨再三問,問一人不得,不妨問數十人,要使疑竇釋然,精理迸露。故其落筆晶明洞徹,如觀火觀水也。

善讀書者曰攻、曰掃。攻則直透重圍,掃則了無一物。紫瓊道人深得讀書三昧,便有一種不可羈勒之處。試讀其詩,如嶽鵬舉用兵③,隨方布陣,緣地結營,不必武侯八陣圖矣。曰清、曰輕、曰新、曰馨。偶然得句,未及寫出,旋又失之,雖百思之不能續也。又有成局已構,及援筆興來,絕非□□,若有神助者。主人深於此道,兩種境地,集中皆有。

①聖祖仁皇帝:即清朝皇帝玄燁,年號康熙,1661—1722年在位。廟號清聖祖。

②世宗憲皇帝:即清朝皇帝胤禛,年號雍正,1722—1735年在位。廟號清世宗。

③嶽鵬舉:即岳飛,字鵬舉,南宋抗金名將。

一獸奔來萬眾呼,是大景;氈幃戲插路傍花,是小景。偶然得之,便爾成趣。

《五經》、《廿一史》、《藏》十二部,句句都讀,便是呆子;漢魏六朝、三唐、兩宋詩人,家家都學,便是蠢才。紫瓊道人讀書精而不鶩博,詩則自寫性情,不拘一格,有何古人,何況今人!

主人深居獨坐,寂若無人,輒於此中領會微妙。無論聲色子女不得近前,即談詩論文之士亦不得入室。蓋談詩論文,有粗鄙熟爛者,有旁門外道者,有泥古至死不悟者,最足損人神智,反不如獨居寂坐之謂領會也。

紫瓊道人□□□□□淵默自涵,一旦心花怒發,便如太華峰頭十丈蓮矣。

他人作詩何其易,主人作詩何其難?千古通人,總是此個難字。他人檢閱舊詩輒便得意,主人檢閱舊稿輒不自安;即此不自安處,所謂前途萬里長也。

問瓊崖之詩已造其極乎?曰:未也。主人之年才三十有二,此正其勇猛精進之時。今所刻詩,乃前矛,非中權,非後勁也。執此為陶、謝復生,李、杜再作,是諂諛之至,則吾豈敢!

英偉俊拔之氣,似杜牧之;春融淡泊之致,似韋□□;□□清遠之態,似王摩詰;沈□□□□□,似杜少陵、韓退之。種種境地,已具有古人骨幹。不數年間,登其堂、入其室、探其鑰、發其藏矣。

主人有三絕:曰畫、曰詩、曰字。世人皆謂詩高於畫,燮獨謂畫高於詩,詩高於字。蓋詩、字之妙,如不雲之月,帶露之花。百歲老人,三尺童子,無不愛玩。至其畫,則荒河亂石,盲風怪雨,驚雷掣電,吾不知之,主人亦不自知也。世人讀其詩,更讀其畫,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此題後也,若作敘,則非燮之所敢當矣。故段段落落,隨手寫來,以見不敢為序之意。乾隆七年六月二十五日,板橋鄭燮謹頓首頓首。

跋臨蘭亭序

黃山谷云:世人只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可知骨不可凡,面不足學也。況蘭亭之面,失之已久乎!板橋道人以中郎之體,運太傅之筆,為右軍之書,而實出以己意,並無所謂蔡、鍾、王者,豈復有蘭亭面貌乎!古人書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萬變,遺意蕩然。若復依樣葫蘆,才子俱歸惡道。故作此破格書,以警來學,即以請教當代名公,亦無不可。乾隆八年七月十八日,興化鄭燮並記。

李約社詩集序

康熙間,吾邑有三詩人:徐公白齋、陸公種園、李公約社。徐詩穎秀,陸詩疏蕩,李詩沈著。三君子相友善,又互為磋磨琢切,以底於成。徐則詩之外兼攻制藝,陸又以詩余擅場①,惟約社先生專治詩,嘔心吐肺,抉膽搜髓,不盡不休。燮以後輩,從徐、陸二公,謁約社於家。其時海棠盛放,命酒為歡。三公論詩,雖毫黍尺寸不相假也。是後,燮薄遊四方。三君子相次下世。及歸,無一存者。乾隆丙子春,有女奴捧約社先生集,屬序於燮,且傳其主母馮夫人之命。夫人為約社子媳,守節三十年,食貧茹苦,抱遺書、舊硯、殘毫、破卷,不敢廢。今又以心枯力竭之余,謀付欹劂,不其偉哉!約社詩,一刻於南梁練民,再刻於馮夫人,為李公者身後有人,亦不為不遇矣。種園詞,揚州吳雨山刻之。白齋詩,未付梓人。安得好事者裒集三賢之詩①,合刻一處,以大行於四方,然後取酒於海棠花下,酹前輩而告之成,豈不大快!然余老矣,未知此願得遂否也。乾隆丙子仲夏,後學鄭燮為敘。

①詩余:詞的別名。

跋王李四賢手卷物不舊則火氣逼人。古人之佳詩佳書,裝潢於數十年之後,其紙皆有古色,書法詩意,更復杳然藐然也。王、李四賢,為吾邑詩字文章弁冕②,當數十世寶貴之。乾隆丙子,後學鄭燮題。

集唐詩序

集唐詩,則必讀唐詩,而且多讀唐詩。自李、杜、王、孟、高、岑而外,極幽極冷之詩,一旦火熱,使得翻閱於明窗凈幾之間,此亦天地間一大快事也。讀唐詩,則必鉆其穴,剖其精,抉其髓,而後能集之。使我之心,即入乎唐人之心,而又使唐人之心,即為我之心。常覺千古之名流高士,儼聚一堂,此又天地間一大快事也。集唐之難,不得參差錯落,謬托於古,必須五七言律,字字對仗精工,而又流利通適。往往有六句七句,獨欠一句,左對右對,皆不得妥,三月兩月,搔首搔耳,而其句不成。及一觸忽然得之,如獲異寶,如釋滯疾,此又天地間一大快事也。有時集句已成,頗自得意,而亦少有未安。良朋好友猝至,指之曰:某句未妥。則心病一挑,不能藏匿。而又有一友從旁曰:以某句對之,何如?頓覺天衣無縫,如鑄成的,如樹上結的,如聖嘆之有斫山相資相助,皆得並傳於世,此又天地間一大快事也。唐君欣若,自能詩,而又好集唐詩。集之久,而己詩俱廢。蓋以專一而得神奇者也。夫唐人之詩,舊詩也,讀之千古長新,得君之集而更新,滿紙皆陸離斑駁。今人之詩,新詩也,但覺滿紙皆陳飯土羹。與為彼之作,正不如君之集也。問序於愚,愚何能序唐君之甘苦閱歷,約略言之,非為唐君言之,為後之學詩學文者言之也。乾隆己卯,板橋鄭燮撰。

①裒(póu)集:匯集,編輯。

②弁(biàn辨)冕:比喻首位、第一。

題宋拓聖教序

此《聖教序》之未斷本也①。非復唐拓,亦是宋、元間物。惜其拓手鹵莽,傷於水墨,如「宇宙千劫,凡愚疑惑」等字皆漫漶,共兩頁十六行,入後則無不善也。自「微言廣被」以下,甚鎩皆可觀。近世絳雲樓藏本為最,後入泰興季滄葦家,價六百金。何義門、王篛林兩先生皆有善本,曾見之。商丘宋氏本最明晰,今歸德州盧雅雨先生,蓋以二百六十金收之。此本不逮諸家,非時代之後,而拓者之咎也。昔為棗強鄭氏物,今歸板橋鄭氏。乾隆廿四年七月十九日,橄欖軒主人燮記。

用墨之妙,當觀墨跡,其濃淡燥濕,如火如花。用筆之妙,當觀石刻,其弱者強之,肥者瘦之,鐫手亦大有力。新碑不如舊碑,取其退火氣。然三四百年後,過於剝落,亦無取焉。鄭燮又記。

或問此貼與定武《蘭亭》孰優劣,愚曰:未易言也。《蘭亭》乃一時高興所至,天機鼓舞,豈復自知!如李廣、郭汾陽用兵,隨水草便益處,軍人皆各得自由,而未嘗有失。至《聖教序》,字字精悍,筆筆嚴緊,程不識刀鬥森嚴,李臨淮旌旗整肅,又是一家氣象。板橋鄭燮。

金錢帖一錢易一字,是雜湊來的,豈無大小參差、真草互異之病,卻如一氣呵成,定出高人部署。李北海《嶽麓碑》及《雲麾將軍神道碑》皆出於此,而姿媚愈多,骨力愈少。回視此帖,所謂「撼泰山易,撼嶽家軍難」矣。乾隆十七年寒食,濰縣署中記。鄭燮。

①《聖教序》:全名《大唐三教聖教序》。敘玄奘至印度取經及翻譯佛教三藏(經、律、論)要籍之事。唐碑。傳有褚遂良正書、集晉王羲之行書等拓本。

程邃印譜序①

生客會宴,皆四方遠地人也。有一人自贊曰:「吾鄉有某先生能詩,某先生能書法,某孝廉、某進士、某翰林皆有文集行世可觀。」言之累累,無一人應者。又有一人,與之樹敵,自贊其鄉人,亦復如是,亦無一人應者。其主人不得已曰:「敬慕久仰」,便請舉酒。四字外,不能更著一字也。此等輩如蝦螺蛤,不能自為,何能為人?況其所稱者,是亦蝦螺蛤而已哉!孟子曰:一鄉之善,友一鄉。一國之善,友一國。天下之善,友天下。而又上論千古。夫席中談前輩者,必吾輩讀書人,豈有讀書而不讀《孟子》者乎?何鶻突也!東坡最好獎借文人,以川蜀之遙,一獎山谷,西江人;一獎與可,湖州人;一獎少遊,高郵人;一獎元章,襄陽人。其他如晁無咎、滕道達、毛東堂、姜堯佐、陳無已之流,皆非蜀產,而稱道不置。縱橫千里萬里,夫豈井蛙夏蟲之拘篤而已哉!燮,揚州人,穆倩,亦揚州人。稱其篆刻為四海一人,得無私甚?然此非一人之私言,而天下之公論也。設東坡當日眉州更出一才如東坡,亦必稱道之不去口。乾隆庚辰,鄭燮。

①程邃:字穆倩,號垢道人等。明末清初篆刻家、畫家。

楷書必從八分書來,蓋今書之母也。點畫形象,偏旁假借,皆有名理。本朝八分,以傅青主為第一①,鄭谷口次之②,萬九沙又次之③,金壽門、高西園又次之。然此論其後先,非論其工拙也。若論高下,則傅之後為萬,萬之後為金,總不如穆倩先生古外之古,鼎彜剝蝕千年也。板橋鄭燮。

周櫟園先生《印人傳》,八十餘人,以何雪漁、文三橋為首④,而往復流連,贊不容口者,則為垢道人,可謂知人特識矣。其《賴古堂印譜》近千顆,分為四冊,然皆方硬板重,如道人之渾古流媚者,百不得一。想道人亦深自貴重,不輕為人捉刀耶?板橋。

①傅青主:名山,字青主,號真山等。明末清初書法家、學者、醫學家。

②鄭谷口:名簠,字汝器,號谷口。清代書法家。

③萬九沙:名經。清代書法家。

④何雪漁:名震,字主臣,號雪漁。明代篆刻家。文三橋:名彭,字壽承,號三橋。明代篆刻家。

南坨詩鈔序

遊山詩,以謝靈運、王維為最,而少陵次之。彼其《發秦州》、《入蜀》諸作,雖時時寫景,而流離感慨之致,夾雜其中,是紀行,非遊山也。惟謝與王,為當行本色,與酈道元《水經註》、柳子厚《石渠》、《石澗》、《鐵爐步》、《袁家謁》諸記,可稱古今四絕。處處挨寫,尺寸萬變,非躁心盡釋、才學鑄者,莫能為之。南坨老友,以家事付之阿郎,一心以詩酒山林為事。故其遊山篇什,即事即景,即人即物,當境抓住,過即失之者,無不收之囊中,舂容和淡①,曲折搜討,蓋有古人遺意焉。余不得遠追謝、酈、王、柳之輩與之遊,而南坨之遊攝山,入鳩江,泛西湖,又不得執杖奉幾以從其後,蓋甚惜之。惟痛讀其詩,浮一大白可也。板橋鄭燮。

跋西疇詩稿

其氣深矣,其養邃矣。以香山溫逸之筆,烹煉而入於王、孟。觀其柬馬半槎及崇川諸作,皆布帛菽粟之文,自然高淡,讀之反復想見其人。板橋弟鄭燮拜手。

①舂(chōng沖)容:本指鐘聲回蕩相應,引申為雍容暢達之意。

書屏風帖贈織文世兄

織文世兄,別去二十餘年。余在山左,常念念;君在江南,亦常想至吾山左。雖不果厥誌,而兩心相思,無一刻忘也。乾隆丁丑,來高郵,方圖買舟過訪,而織文已蕩槳而至,叩余寓齋。邀歸村落,流連數十日,以償廿年饑渴。織文極能詩,而謬愛拙作,輒能誦數十篇。不辭老醜,更錄近草十數紙,為屏風帖以請教。昔太宗屏風摘古人嘉言懿行,而余自寫其詩詞,無知自大,真有愧古人,亦曰從主人之意耳。書畢系以詩:杭州只有金農好,宦海長從李鱓遊;每到高山奇絕處,思君同倚樹邊樓。板橋老人鄭燮。

題許松齡隸書軸

渾古迂拙,精滿骨脫,鐘繇欲死,中郎欲活。後學鄭燮復題十六字。

題丁有煜石硯

南唐寶石,為我良田。縝密以栗,清潤而堅。麋丸起霧,麥光浮煙。萬言日試,倚馬待焉。降爾遐福,受祿於天。如山之壽,於萬斯年。板橋鄭燮誌。

英雄本色印跋

羔堂四長兄有心力而爽朗不私,能任事而節廉自愛,開口見喉,視人如己,真英雄未有不本色者。板橋鄭燮與之交,一見了然,久而不變,故覓舊石,令老桐刻「英雄本色」贈之。

論書

平生愛學高司寇且園先生書法,而且園實出於坡公,故坡公書為吾遠祖也。坡書肥厚短悍,不得其秀,恐至於蠢,故又學山谷書,飄飄有欹側之勢,風乎?雲乎?玉條瘦乎?元章多草書,神出鬼沒,不知何處起,何處落,其顛放殆天授,非人力,不能學,不敢學。東坡以謂超妙入神,豈不信然?蔡京字在蘇、米之間,後人惡京,以襄代之,其實襄不如京也。趙孟頫,宋宗室,元宰相,書法秀絕一時,予未嘗學,而海內尊之。今四家書缺米,而補之以趙,亦何不可?板橋道人鄭燮。

板橋潤格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一兩,扇子鬥方五錢。

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

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屬書謝客。板橋鄭燮。

梅莊記

廣陵城東二里許,有梅莊,敬齋先生之業也。先生性嗜梅,其家所植亦夥矣。又構別墅於郊外,老梅數十畝矣,曰「梅莊」,蓋其嗜也。梅之古者百餘年,其次七八十年,其次二三十年,虬枝鐵桿,蠖屈龍盤。先生與梅最親切,撲者立之,臥者扶之,缺者補之,茸者削之;根之拔者,築土以培之,枝之遠者,梁木以荷之。梅亦發奮自喜,崢嶸碩茂,以慰主人之意。又嘗伐他樹枝以相撐柱。其柯得氣而活,交枝接葉,與梅相抱,若連理焉,豈非氣至而神。或與客偕來,以廣其趣。歌詩贈答,篇章重疊,酒盞紛紜。至於霜淒月冷,冰魂雪魄,淡煙浮繞與內外,主人徘徊其下,漏□頻催,不忍就臥,蓋念梅之寒,與同寒也。逮夫朝日將出,紅霞麗天,與梅相映影射,若含笑,若微醉。梅亦呼主人,與之割暄分暖,不獨享也。主人與梅,是一是二,誰能辨之?更有風號雨溢,電激雷奔,主人披衣而起,挑燈達旦,周遭巡視,視梅之安而後即安。此豈有所勉張矯飾哉!其性之所嗜,有不知其然而然者也。其他蒼松古柏、修竹萬竿,為梅之摯交。檀梅放臘,為梅之先馳;辛夷漲天,繡球撲地,為梅之後勁。桃李丁杏,江籬木芍,山榴桂菊,不可勝記,皆梅之附庸小國也。一亭一池,一樓一閣,一臺一榭,一廊一柱,一欄一檻,一花一木,皆主人經營部署,出人意表之旨趣焉。

對聯

四言聯

山隨畫活,雲為詩留。

雲駛月暈,舟行岸移。———題宮燈

打松算盤,得大自在。———贈商人

五言聯

詩酒圖書畫,銀錢屁股□。———題書室

竹疏煙補密,梅瘦雪添肥。

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

風篁類長笛,流水當鳴琴。

江秋逼山翠,日瘦抱松寒。

束雲歸硯匣,裁夢入花心。

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

六言聯

東鄰文峰古塔,西近才子花洲。———題興化東城外住宅

花落家僮未掃,鳥啼山客猶眠。

七言聯

白菜青鹽粯子飯,瓦壺天水菊花茶。

山光撲面因朝雨,江水回頭為晚潮。———題真州江上茶肆

秋從夏雨聲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尋。

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

切齒漫嫌前半本,平情只在局終頭。———題濰縣城隍廟戲樓

民於順處皆成子,官到閑時更讀書。

汲來江水烹新茗,買盡青山當畫屏。———題焦山自然庵

花開花落僧貧富,雲去雲來客往還。———贈焦山長老

飄風作態來梳柳,細雨瞞人去潤花。

慧裏聰明長奮躍,靜中滋味自甜腴。

作畫題詩雙攪擾,棄官耕地兩便宜。

風吹柳絮為狂客,雪逼梅花做冷人。

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

秋江欲畫毫先冷,梅水才烹腹便清。

搔癢不著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

富於筆墨窮於命,老在須眉壯在心。

二三星鬥胸前落,十萬峰巒腳底青。

多讀古書開眼界,少管閑事養精神。

八言聯

鶴矯雲中,霞飛靝半;

竹明水際,松挺巖阿。

九言聯

霜熟稻粱肥,幾村農唱;

燈紅樓閣迥,一片書聲。

十言以上聯

楚尾吳頭,一片青山入座;

淮南江北,半潭秋水烹茶。———題焦山海若庵

百尺高梧,撐得起一輪月色;

數椽矮屋,鎖不住五夜書聲。

咬定幾句有用書,可忘飲食;

養成數竿新生竹,直似兒孫。

北迎拱極,西接延青,共分得一池煙水;

春步柳堤,秋行蔬圃,最難消六月荷風。———題興化柳園

六十自壽聯

常如作客,何問康寧,但使囊有餘錢,甕有餘釀,釜有餘糧,取數葉賞心舊紙,放浪吟哦,興要闊,皮要頑,五官靈動勝千官,過到六十猶少;

定欲成仙,空生煩惱,只令耳無俗聲,眼無俗物,胸無俗事,將幾枝隨意新花,縱橫穿插,睡得遲,起得早,一日清閑似兩日,算來百歲已多。

橫額

難得糊塗

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

吃虧是福

滿者,損之機;虧者,盈之漸。損於己則益於彼,外得人情之平,內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即在是矣。

養怡

古人云:養怡之福,可得永年。陶寫性情,且安且適。

鄭板橋集

年表

1693清康熙三十二年癸酉。

十月二十五日子時,先生生。

先生姓鄭氏,名燮,字克柔,號板橋,興化縣人。先世居蘇州,明洪是始遷居興化城內之汪頭。

曾祖新萬,字長卿,癢生。

祖提,字清之,儒官。

父之本,字立閹,號夢陽,廩生,品學兼優,家居授徒,先後數百人。

母汪夫人,繼母郝夫人。

叔之標,字省閹,生子墨,字五橋,癢生。

1694三十三年甲戌,二歲。

1695三十四年乙亥,三歲。

1696三十五年丙子,四歲。

母汪夫人卒,育於乳母費氏。七歌云:「我生三歲我母無。」

乳母詩序云:「燮四歲失母,育於費氏」。

1697三十六年丁丑,五歲。

1698三十七年戊寅,六歲。

1699三十八年已卯,七歲。

1700三十九年庚辰,八歲。

1701四十年辛已,九歲。

1702四十一年壬午,十歲。

1703四十二年癸未,十一歲。

1704四十三年甲申,十二歲。

1705四十四年乙酉,十三歲。

1706四十五年丙戌,十四歲。

是年繼母郝夫人卒。七歌云:「無端涕泗橫闌干,思我後母心悲酸。十載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復優饑寒。。。。。。。」

1707四十六年丁亥,十五歲。

1708四十七年戊子,十六歲。

1709四十八年已醜,十七歲。

讀書於真州之毛家橋。題畫云:「余少時讀書真州之毛家橋。」因年月無考,姑系於此。

1710四十九年庚寅,十八歲。

1711五十年辛卯,十九歲。

先生至友李鱒舉鄉試。

1712五十一年壬辰,二十歲。

從鄉先輩陸種園先生學填詞,與王竹樓國棟、顧桐峰於觀同塾。七歌云:「種園先生是吾師,竹樓桐峰文字奇。十載鄉園共遊憩,壯心磊落無不為。」案七歌作於三十歲時,故推知二十歲從陸就學。

1713五十二年癸已,二十一歲。

1714五十三年甲午,二十二歲。

1715五十四年乙未,二十三歲。

是年徐夫人來歸。

1716五十五年丙申,二十四歲。

1717五十六年丁酉,二十五歲。

堂弟墨生。懷舍弟墨云:「我年四十二,我弟年十八。」故推知當生於是年

1718五十七年戊戌,二十六歲。

設塾於真州之江村,有村塾示諸徒詩。

1719五十八年已亥,二十七歲。

1720五十九年庚子,二十八歲。

1721六十年辛丑,二十九歲。

1722六十一年壬寅,三十歲。

父立庵公卒。

作七歌。是時已有二女一子。七歌中有「鄭生三十無一營」,「今年父歿遺書賣」,「我生二女復一兒」等語。

1723雍正元年癸卯,三十一歲。

友人顧萬峰赴山東常使君幕,先生作賀新郎詞三闋贈之。

1724二年甲辰,三十二歲。

出遊江西,識無方上人於廬山。

1725三年乙已,三十三歲。

出遊北京,與禪宗尊宿及期門羽林諸子弟遊,日放言同論,臧否人物,無所忌諱,坐是得狂名。

有燕京雜詩三首、花品跋諸作。

1726四年丙午,三十四歲。

1727五年丁未,三十五歲。

客於通州。友人高鳳翰為歙縣縣丞。

1728六年戊申,三十六歲。

讀書興化之天寧寺,阽嗶之暇,手寫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各一部。

1729七年己酉,三十七歲。

完成道情十首初稿。

1730八年庚戌,三十八歲。

1731九年辛亥,三十九歲

客於揚州,有客揚州不得之西村詩。

是年徐夫人病歿。次年遊杭州,作韜光閹詩,中有「我已無家不願歸」之句。又次年所作得南闈捷音詩有「無人對鏡懶窺幃」之句。有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詩。

1732十年壬子,四十歲。

是年秋,遊杭州,觀潮於錢塘江上。作韜光庵、觀潮行詩。

作詞西潮夜月有懷揚州舊遊調寄沁園春。

有家書杭州韜光庵中寄舍弟墨。

赴南京鄉試,中舉人。板橋自敘云:「板橋康熙秀才,雍正壬子舉人,乾隆丙辰進士。」

作得南闈捷音詩,念奴嬌,金陵懷古詞十二首。

1733十一年癸丑,四十一歲。

叔省庵公卒。懷舍弟墨詩云:「我年四十二,我弟年十八。。。。。。。年來父叔歿,移家僦他宅。。。。。。」客海陵,有贈梅鑒和尚之作。

1734十二年甲寅,四十二歲。

作懷舍弟墨詩。又為顧世永代弟買妾事作七律一首

1735十三年乙卯,四十三歲。

讀書鎮江之焦山。有焦山讀書寄四弟墨、儀真縣江村茶社寄舍弟、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焦山雙峰閣寄舍弟墨等家書四封。

1736乾隆元年丙辰,四十四歲。

赴北京,試禮部中式成進士。作秋葵石筍圖,題詩云:「牡丹富貴號花王,芍藥調和宰相祥。我亦終葵稱進士,相隨丹桂狀元郎」。與伊福納兼五遊西山。

有贈甕山無方上人、甕山示無方上人、贈圖牧山、酬中書舍人方超然弟、讀昌黎上宰相書因呈執政、遊香山臥佛寺訪青崖和尚和壁間晴嵐學士虛亭侍讀原作、寄青崖和尚、山中夜坐再陪起林上人作諸詩。

1737二年丁已,四十五歲。

作乳母詩。

南歸揚州,復與友人顧萬峰相遇。顧有詩贈板橋鄭大進士。

鄭生積學晚有名,感念平生意淒惻。深心地底迥星芒,苦節堅冰煉木德。文成亦愛今人賞,宦達仍慚古賢責。遇我揚州風雪天,酒闌相向意茫然。邱陵同尋史閣部,祠廟還董廣川。亦有爭奇不可解,狂言欲發愁人駭。下筆無令愧六經,立功要使能千載。世上顛連多鮮民,誰其收之唯邑宰。讀爾文章天性真,他年可

以親吾民。「顧萬峰。陸詩鈔」

1738三年戊午,四十六歲。

是年江南大旱。

作上江南大方伯晏老夫子七律四首。七律之三有「赤旱於今憂不細,披圖何以繪流亡」之句,故知作於此年。

1739四年已未,四十七歲。

盧見曾為淮南鹽運使。十月,先生作七律四首贈之。詩後題云:「乾隆四年十月廿日,恭賦七律四首,奉呈雅雨山人盧老先生憲臺,兼求教誨。」

1740五年庚申,四十八歲。

五月,為董偉業恥夫揚州竹枝詞作序。竹枝詞之一云:「夢醒楊州一酒瓢,月明何處玉人簫?竹枝詞好憑誰賞,絕世風流鄭板橋。」

1741六年辛酉,四十九歲。

作逢客入都寄勖宗上人口號。

入京,有淮安舟中寄弟墨書。

需次春明,慎郡王極敬禮之。(慎郡王允禧,字謙齋,號紫瓊道人。)

1742七年壬戌,五十歲。

是年春,為範縣令,始訂定詩、詞集,並手寫付梓。劉柳村冊子云:「四十四歲成進士,五十歲為範縣令,乃刻拙集。是時乾隆七年也。」

將之任,與慎郡王允禧相唱和,作將之範縣拜辭紫瓊崖主人,允禧亦有送板橋鄭燮為範縣令詩。先生為紫瓊道人寫刻之隨獵詩草、花間堂詩草完成,並為撰跋。見與紫瓊道人書。

1743八年癸亥,五十一歲。

道情十首,幾經更定,至是方付梓。刻者上元司徒文膏。

作止足詩。有跋臨蘭亭序。

1744九年甲子,五十二歲。

有範縣詩、送陳坤秀才入都、贈二生、登二生、登範縣東城樓、音布諸詩。

作範縣署中寄舍弟墨、寄弟墨第二書、寄舍弟墨第三書、寄舍弟墨第四書。

是年妾饒氏生子。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云:「余五十二歲始得一子,豈有不愛之理?」

1745十年乙丑,五十三歲。

有範縣呈姚太守興滇、懷揚州舊居、懷江七姜七、姑惡、懷李三鱒、署中示舍弟墨諸詩。

先生從祖福國和尚至範縣見訪,為作揚州福國和尚至範賦二詩贈行。

作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

1746十一年丙寅,五十四歲。

先生自範縣調署濰縣。

是歲山東大饑,人相食,先生開倉賑貸,令民具領券借給。

又大興工役,修城鑿池,招遠近饑民就食赴工,籍邑中大戶開廠煮粥輪飼之。盡封積粟之家,責其平糶,活萬餘人。秋又歉,捐廉代輸,活民無算。

濰縣饑民出關覓食,先生有感而賦逃荒行。

1747十二年丁卯,五十五歲。

有詞玉女搖仙佩,寄呈慎郡王。

是年饑荒未已,先生隨高斌放賑,有和高相公給賑山東道中並五日自壽之作。

德保主試山東,先生同試院,相與唱和。先生有濟南試院奉和宮詹德大主師枉贈之作,德保亦有贈鄭大尹板橋詩。

中秋日山左闈中招同事諸公小酌,即席贈鄭大尹板橋。詩雲平分秋色玉輪清,照耀奎垣影倍明。好客彌慚孔北海,論詩偏愛鄭康成。不因佳節生鄉感,惟以冰心見物情。料得三條椽燭盡,幾人翹望蓬瀛。「樂賢堂詩鈔」。

有和學使者於殿元敏中枉贈之作、御史沈椒園先生新修南池建少陵書院並作雜劇侑神令歲時歌舞以祀諸詩。

1748十三年戊辰,五十六歲。

乾隆東巡,先生為書畫史,治頓所,臥泰山絕頂四十餘日。

常以此自豪,鐫一印章云:「乾隆東封書畫史。」

濰縣饑民由關外絡續返鄉,先生為撰還家行以紀其事。

有與江賓谷江禹九書,暢論為文應自樹旗幟,有關於民生日用;並對當時趨風氣、講詞藻之文風予以評擊。

1749十四年已已,五十七歲。

予入塾就師。

有濰縣與舍弟墨等家書五通。按:濰縣與舍弟墨弟一書、第二書未署年月,姑與後三通一並系於是年。

重訂家書十六通、詩鈔,並手寫付梓。

撰板橋自敘,述已之生平誌趣頗詳。

子於興化病歿。

與御史沈延芳椒園同遊郭氏園,沈有過濰縣鄭令板橋招同朱天門孝廉家房仲兄納涼郭氏園詩贈板橋。

乾隆已已月夏五,鄭君邀我過花圃。是時炎暑氣郁蒸,連日川途走澍雨。汗腳不襪衣不船,喜得涼涇覯賢主。入門一圍青雪林,森然迮地多嘉樹.蒼苔小徑蝸廬盤,紺石幽洞董堵.高高亭子冷冷風,漱玉麓臺近堪睹。緬惟尚書昔構此,(郭尚書尚友,萬曆進士,善居鄉。)告歸娛老門嘗杜。即今雲能世家,百年東

第存堂廡。我來消夏興獨豪,朗吟恍夢遊天姥。請君圖書發秘藏,少連康樂爭摩拊。老硯名印鈿匣羅,岐鼓秦碑墨香吐。最後觸鼻還流臚,禹書神跡偉岣嶁。況君三絕過臺州,草聖仙芝得黠。

詩題剡紙點筠蘭,先輩青藤安足數?鄭君鄭君爾才奇特風義古,為政豈在守文簿?一官樗散如絲,萬事蒼茫心獨苦。人生作達在當前,惟有清遊豁靈府。酒酣勿起商瞿悲,生子還應勝賈虎。(板橋方抱西河之痛。)「濰縣志」。

高鳳翰卒,壽六十七。

1750十五年庚午,五十八歲。

二月十日,撰濰縣文昌祠記。

於板橋自敘後又綴附記數十言。

1751十六年辛未,五十九歲。

先生服官十年,對官場黑暗多致不滿,乃有歸田之意,撰詩思歸行、詞滿江紅。思家、唐多令。思歸等述誌。

1752十七年壬申,六十歲。

濰縣諸紳修城隍廟,先生主其事,並為撰城隍廟碑記。

1753十八年癸酉,六十一歲

是年春,先生終以請賑忤大吏罷官。據鄭氏墨跡懷濰縣送郭倫歸裏詩後附跋云:「乾隆二十八年,歲在癸未夏四月,板橋鄭燮去官十載,壽七十有一。」知鄭氏去官之日在乾隆十八年。畫竹別濰縣紳民,並系以詩。

先生性曠達,不拘小節,於民事則纖悉必周,訟事則右窶子而左富商。官東省先後十二年,無留牘,無冤民。在濰縣曾開倉捐廉以賑饑民,活人無算,故濰縣人民極為感戴。先生去官之日,百姓遮道挽留,家家畫像以祀。並為建生祠,與賴光表等同祀。

先生在濰任中頗多著述,所為詩詞小曲,在民間廣泛流傳。

其濰縣竹枝詞四十首,描摹濰縣風土人情及民生疾苦,曲盡委宛,尤為膾炙人口。

1754十九年甲戌,六十二歲。

是年春,遊杭州。又應烏程知縣孫擴圖邀至湖州匝月。復過錢塘,至會稽,探禹穴,遊蘭亭,往來山陰道上,自雲為平生快舉。五月,返興化。有與墨弟書、贈濟寧烏程知縣孫擴圖二首。

秋,與汪仲升堂、藥根上人等集百尺樓,分韻賦詩。見李福祚昭陽述舊編。

1755二十年乙亥,六十三歲。

與李復堂、李方膺合作歲寒三友圖,先生並題詩。

1756二十一年丙子,六十四歲。

與程綿莊等九人聚飲揚州,並作九畹芳蘭圖以紀其盛。

跋興化王李四賢手卷。

1757二十二年丁丑,六十五歲。

乾隆乙亥,盧雅雨再為兩淮運使。是年紅橋修禊甚盛。揚州畫舫錄卷十:「盧見曾,字抱孫,號雅雨山人,山東德州人。公工詩文,性度高廓,不拘小節。形貌矮瘦,時人謂之矮盧。辛卯舉人,歷官至兩淮轉運使。丁丑修禊虹橋,作七言律詩四首雲。其時和修禊韻者七千餘人,編次得三百餘卷。」先生亦預其會,有和雅雨山人紅橋修禊詩四首、再和盧雅雨四首。

遊高郵,作由興化迂曲至高郵七截句。

1758二十三年戊寅,六十六歲。

五月,友人慎郡王卒。

作詞西村感舊調寄賀新郎。

有真州八首並及左右江縣、真州八首屬和紛紛皆可不辭老醜再疊前韻諸詩。

1759二十四年已卯,六十七歲。

從拙公和尚議,自定書畫潤格。

撰興化城北平望鋪自在庵記。

1760二十五年庚辰,六十八歲。

撰板橋自序及劉柳村冊子於揚州汪氏之文園,敘已之生平誌趣頗詳。

1761二十六年辛已,六十九歲。

題高鳳翰畫冊。

1762二十七年壬午,七十歲。

畫蘭竹石,並題云:「。。。。。今年七十,蘭竹益進,惜復堂不再,不復有商量畫事之人也。」揚州客齋寫蘭竹石贈六源同學,並題二十八字見誌。

1763二十八年癸未,七十一歲

盧雅雨官兩淮都轉,清明日招先生及諸名人泛舟紅橋,各紀以詩。

與袁枚相晤於盧雅雨席上,袁枚有詩投板橋明府。

鄭虔三絕聞名久,相見邗江意倍歡。遇晚共憐雙鬃短,才難不覺九州寬。紅橋酒影風燈亂,山左官聲竹馬寒。底事誤傳坡老死,費君老淚竟虛彈。「興化縣志」。

作懷濰縣二首送郭倫歸裏。

1764二十九年甲申,七十二歲

為人題畫冊,有萱貓、八哥、鵪鶉、鷺鷥、菊花、芙蓉等六詩。

1765三十年乙酉,七十三歲。

十二月十二日卒,享年七十有三。葬於興化縣城東管阮莊。有二子均早卒,以弟子田(字硯耕)嗣。

女二,長適趙,次適袁。孫鑹(字範金),曾孫國璋(字文址)。清代學者像傳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江南興化人。乾隆元年進士,官山東濰縣知縣,有政聲。在任十二年,囹圄囚空者數次。以歲饑為民請賑,忤大吏,遂乞病歸。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畫像以祀。先生為人疏宕灑脫,天性獨摯。工畫蘭竹,蘭葉用焦墨揮毫,以草書之中豎長撇法運之;畫竹神似坡公,多不亂,少不疏,脫盡時習,秀勁絕倫。書有別致,以隸楷行三體相參,圓潤古秀;楷書尤精,惟不多作。詩近香山放翁,吊古諸篇,激昂慷慨。詞亦不肯作熟語。時有「鄭虔三絕」之目。所著有板橋詩鈔,手書刊刻行於世。集後附刻家書數篇,情真語摯,悱惻動人。

家書

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

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千古過目成誦,孰有如孔子者乎?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微言精義,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雖生知安行之聖,不廢困勉下學之功也。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其在翰林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史苦之,坡灑然不倦。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張睢陽、張方平,平生書不再讀,迄無佳文。且過輒成誦,又有無所不誦之陋。即如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鉅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反覆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段耳。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詞,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廚櫃,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

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

余五十二歲始得一子,豈有不愛之理!然愛之必以其道,雖嬉戲頑耍,務令忠厚悱惻,毋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至於發系蜻蜓,線縛螃蟹,為小兒頑具,不過一時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勞,一蟻一蟲,皆本陰陽五行之氣姻蘊而出。上帝亦心心愛念。而萬物之性人為貴,吾輩競不能體天之心以為心,萬物將何所托命乎?蛇螈蜈蚣豺狼虎豹,蟲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殺之?若必欲盡殺,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驅之使遠,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結網,於人何罪,或謂其夜間咒月,令人墻傾壁倒,遂擊殺無遺。此等說話,出於何經何典,而遂以此殘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兒子便是你管束。要須長其忠厚之情,驅其殘忍之性,不得以為猶子而姑縱惜也。家人兒女,總是天地間一般人,當一般愛惜也不可使吾兒淩虐他。凡魚飧果餅,宜均分散給,大家歡嬉跳躍。若吾兒坐食好物,令家人子遠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齒;其父母見而憐之,無可如何,呼之使去,豈非割心剜肉乎!夫讀書中舉中進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個好人。可將此書讀與郭嫂、饒嫂聽,使二婦人知愛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

富貴人家延師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學有成者,多出於附從貧賤之家,而已之子弟不與焉。不數年間,變富貴為貧賤:有寄人門下者、有餓莩乞丐者。或僅守厥家,不失溫飽,而目不識丁。或百中之一亦有發達者,其為文章,必不能沈著痛快,刻骨鏤心,為世所傳誦。豈非富貴足以愚人,而貧賤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雖微官,吾兒便是富貴子弟,其成其敗,吾已置之不論;但得附從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願也。至於延師傅,待同學,不可不慎。吾兒六歲,年最小,其同學長者當稱為某先生,次亦稱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紙筆墨硯,吾家所有,宜不時散給諸眾同學。每見貧家之子,寡婦之兒,求十數錢,買川連紙釘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當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至陰雨不能即歸,輒留飯;薄暮,以舊鞋與穿而去。彼父母之愛子,雖無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襪來上學堂,一遭泥濘,復制為難矣。夫擇師為難,敬師為要。擇師不得不審,既擇定矣,便當尊之敬之,何得復尋其短?吾人一涉宦途,既不能自課其子弟。其所延師,不過一方之秀,未必海內名流。或暗筆其非,或明指其誤,為師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盡心;子弟復持藐忽心而不力於學,此最是受病處。不如就師之所長,且訓吾子弟不逮。如必不可從,少待來年,更請他師;而年內之禮節尊崇,必不可廢。

又有五言絕句四首,小兒順口好讀,令吾兒且讀且唱,月下坐門檻上,唱與二太太、兩母親、叔叔、嬸娘聽,便好騙果子吃也。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認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才得放腳眠,蚊蟲獵蚤出。

濰縣寄舍弟墨第四書

凡人讀書,原拿不定發達。然即不發達,要不可以不讀書,主意便拿定也。科名不來,學問在我,原不是折本的買賣。愚兄而今已發達矣,人亦共稱愚兄為關頭讀書矣,究竟自問胸中擔得出幾卷書來?不過挪移借貸,改竄添補,便爾釣名欺世。人有負於書耳,書亦何負於人哉!昔有人問沈近思侍郎,如保是救貧的良法?沈曰:讀書。其人以為迂闊。其實不迂闊也。東投西竄,費時失業,徒喪其品,而卒歸於無濟,何如優遊書史中,不求獲而得力在眉睫間乎!信此言,則富貴,不信,則貧賤,亦在人之有識與有決並有忍耳。

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

無論時文、古文、詩歌、詞賦,皆謂之文章。今人鄙薄時文,幾欲摒諸筆墨之外,何太甚也?將毋醜其貌而不鑒其深乎!愚謂本朝文章,當以方百川制藝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詩辭賦,扯東補西,拖張拽李,皆拾古人之唾余,不能貫串,以無真氣故也。百川時文精粹湛深,抽心苗,發奧旨,繪物態,狀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淺近。朝宗古文標新領異,指畫目前,絕不愛古人羈紲;然語不遒,氣不深,終讓百川一席。憶予幼時,行匣中惟徐天池四聲猿、方百川制藝二種,讀之數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與終焉而已。世人讀牡丹亭而不讀四聲猿,何故?

文章以沈著痛快為最,左、史、莊、騷、杜詩、韓文是也。間有一二不盡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許勝多多許者,是他一枝一節好處,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間纖小之夫,專以此為能,謂文章不可說破,不宜道盡,遂訾人為刺刺不休。夫所謂刺刺不休者,無益之言,道三不著兩耳。至若敷陳帝王之事業,歌詠百姓之勤苦,剖晰聖賢之精義,描摹英傑之風猷,豈一言兩語所能了事?豈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筆而快書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亂,顛倒拖沓,無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詩原有實落不可磨滅處,只因務為修潔,到不得李、杜沈雄。司空表聖自以為得味外味,又下於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萬萬,專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若絕句詩、小令詞,則必以意外言外取勝矣。

「宵寐匪禎,劄闥洪庥。」以此訾人,是歐公正當處,然亦有淺易之病。「逸馬殺犬於道」,是歐公簡煉處,然五代史亦有太簡之病。高密單進士糧曰:「不是好議古人,無非求其至是。」

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生民,而以區區筆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東坡居士刻刻以天地萬物為心,以其餘閑作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詰、趙子昂輩,不過唐、宋間兩畫師耳!試看其平生詩文,可曾一句道著民間痛癢?設以房、杜、姚、宋在前,韓、範、富、歐陽在後,而以二子廁乎其間,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門館才情,遊客伎倆,只合剪樹枝、造亭榭、辨古玩、鬥茗茶,為掃除小吏作頭目而已,何足數哉!何足數哉!愚兄少而無業,長而無成,老而窮窘,不得已亦借此筆墨為糊口覓食之資,其實可羞可賤。願吾弟發憤自雄,勿蹈乃兄故轍也。古人云:「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字,是諸葛才當受得起。近日寫字作畫,滿街都是名士,豈不令諸葛懷羞,高人齒冷?

傳記

板橋偶記

揚州二月,花時也。板橋居士晨起,由傍花村過虹橋,直抵雷塘,問玉勾斜遺跡,去城蓋十里許矣。樹木叢茂,居民漸少,遙望文杏一株,在圍墻竹樹之間。叩門逕入,徘徊花下。有一老媼,捧茶一甌,延亭小坐。其壁間所貼,即板橋詞也。問曰:「識此乎?」答曰:「聞其名,不識其人。」告曰:「板橋即我也。」媼大喜,走相呼曰:「女兒子起來,女兒子起來,鄭板橋先生在此也。」是刻已是日上三竿矣,腹餒甚,媼具食。食罷,其女艷妝出,再拜而謝曰:「久聞公名,讀公詞甚愛慕,聞有《道情》十首,能為妾一書乎?」板橋許諾,即取淞江蜜色花箋,湖穎筆,紫端石硯,纖手磨墨,索板橋書。書畢,復題西江月一闋贈之,其詞曰:「微雨曉風初歇,紗窗旭日才溫。繡幃香夢半朦騰,窗外鸚哥未醒。蟹眼茶聲靜悄,蝦須簾影輕明。梅花老去杏花勻,夜夜胭脂怯冷。」母女皆笑領詞意。問其姓,姓饒,問其年,十七歲矣。有五女,其四皆嫁,惟留此女為養老計,名五姑娘。又曰:「聞君失偶,何不納此婦為箕帚妾,亦不惡,且慕君。」板橋曰:「仆寒士,何能得此麗人?」媼曰:「不求多金,但足養老婦人者可矣。」板橋許諾曰:「今年乙卯,來年丙辰計偕,後年丁巳,必後年乃得歸,能待我乎?」媼與女皆曰:「能。」即以贈詞為訂。明年,板橋成進士,留京師。饒氏益貧,花鈿服飾拆賣略盡,宅邊有小園五畝亦售人。有富賈者,發七百金欲購五姑娘為妾,其母幾動。女曰:「已與鄭公約,背之不義,七百兩亦有了時耳。不過一年,彼必歸,請待之。」

江西蓼洲人程羽宸,過真州江上茶肆,見一對聯云:「山光撲面因朝雨;江水回頭為晚潮。」旁寫板橋鄭燮題。甚驚異,問何人,茶肆主人曰:「但至揚州問人,便知一切。」羽宸至揚州,問板橋在京,且知饒氏事,即以五百金為鄭板橋聘資授饒氏。明年,板橋歸,復以五百金為板橋納婦之費。常從板橋遊,索書畫,板橋略不可意,不敢硬索也。羽宸年六十餘,頗貌板橋,兄事之。

江秩文小字五狗,人稱為五狗江郞,甚美麗,家有梨園子弟十二人,奏十種番樂者十二人,皆少俊,主人一出,俱廢矣。其園索板橋一聯句題曰:「草因地暖春先翠,燕為花忙暮不歸。」江郞喜曰:「非惟切園亭,並切我。」遂贈玉杯為壽。

常二書民有小園,索板橋題句,題曰:「憐鶯舌嫩由他罵;愛柳腰柔任爾狂。」常大喜,以所愛僮贈板橋,至今未去也。

玉箬林澍、金壽門農、李復堂鱓、黃松石樹谷、後名山,鄭板橋燮、高西唐翊、高鳳翰西園皆以筆租墨稅,歲獲千金,少亦數百,以知吾揚之重士也。乾隆十二年,歲以丁卯,濟南鎖院,板橋居士偶記。

板橋自敘

板橋居士,姓鄭氏,名燮,揚州興化人。興化有三鄭氏,其一為「鐵鄭」,其一為「糖鄭」,其一為「板橋鄭」。成士自喜其名,故天下咸稱鄭板橋雲。板橋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學,隱居不仕。生女一人,端嚴聰慧特絕,即板橋之母也。板橋文學性分,得外家氣居多。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為士先。教授生徒數百輩,皆成就。板橋幼隨其父學,無他師也。幼時殊無異人處,少長,貌寢陋,人咸易之。又好大言,自負太過,漫罵無擇。諸先輩皆側目,戒勿與往來。然讀書能自刻苦,自憤激,自豎立,不茍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淺入深,由卑及高,由邇達遠,以赴古人之奧區,以自暢其性情才力之所不盡。人咸謂板橋讀書善記,不知非善記,乃善誦耳。板橋每讀一書,必千百遍。舟中、馬上、被底,或當食忘匕箸,或對客不聽其語,並自忘其所語,皆記書默誦也。書有弗記者乎?

平生不治經學,愛讀史書以及詩文詞集,傳奇說簿之類,靡不覽究。有時說經,亦愛其斑駁陸離,五色炫爛。以文章之法論經,非《六經》本根也。

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齒,及椒風弄兒之戲。然自知老且醜,此輩利吾金幣來耳。有一言幹與外政,即叱去之,未嘗為所迷惑,好山水,未能遠跡,其所經歷,亦不盡遊趣。乾隆十三年,大駕東巡,燮為書畫吏,治頓所,臥泰山絕頂四十餘日,亦足豪矣。

所刻《詩鈔》、《詞鈔》、《道情十首》、《與舍弟十六通》行於世。善書法,自號「六分半書」。又以余閑作為蘭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騷人詞伯、山中老僧、黃冠煉客,得其一片紙、只字書,皆珍惜藏庋。然板橋從不借諸人以為名。惟同邑李鱓復堂相友善。復堂起家孝廉,以畫事為內廷供奉。康熙朝,名噪京師及江淮湖海,無不望慕嘆羨。是時板橋方應童子試,無所知名。後二十年,以詩詞文字與之比並齊聲。索畫者,必曰復堂。索詩字文者,必曰板橋。且愧且幸,得與前賢埒也。李以滕縣令罷去。板橋康熙秀才、雍正壬子舉人,乾隆丙辰進士。初為範縣令,繼調濰縣。乾隆己巳,時年五十有七。

板橋詩文,自出己意,理必歸於聖賢,文必切於日用。或有自雲高古而幾唐宋者,板橋輒呵惡之,曰:「吾文若傳,便是清詩清文;若不傳,將並不能為清詩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明清兩朝,以制藝取士,雖有奇才異能,必從此出,乃為正途。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面愈密。鞭心入微,才力與學力俱無可恃,庶幾彈丸脫手時乎?若漫不經心,置身甲乙榜之外,輒曰:「我是古學」,天下人未必許之,只合自許而已。老不得志,仰借於人,有何得意?

賈、董、匡、劉之作,引繩墨,切事情。至若韓信登壇之對,孔明隆中之語,則又切之切者也。理學之執持綱紀,只合閑時用著,忙時用不著。板橋《十六通家書》,絕不談天說地,而日用家常,頗有言近指遠之處。

鄭板橋非閑戶讀書者,長遊於古松、荒寺、平沙、遠水、峭壁、墟墓之間,然無之非讀書也。求精求當,當則粗者皆精,不當則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板橋又記,時年已五十八矣。

清代學者像傳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江南興化人。乾隆元年進士,官山東濰縣知縣,有政聲。在任十二年,囹圄囚空者數次。以歲饑為民請賑,忤大吏,遂乞病歸。去官日,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畫像以祀。先生為人疏宕灑脫,天性獨摯。工畫蘭竹,蘭葉用焦墨揮毫,以草書之中豎長撇法運之;畫竹神似坡公,多不亂,少不疏,脫盡時習,秀勁絕倫。書有別致,以隸楷行三體相參,圓潤古秀;楷書尤精,惟不多作。詩近香山放翁,吊古諸篇,激昂慷慨。詞亦不肯作熟語。時有「鄭虔三絕」之目。所著有板橋詩鈔,手書刊刻行於世。集後附刻家書數篇,情真語摯,悱惻動人。

鄭燮小傳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興化人。乾隆丙辰舉於鄉,連登進士第。授範縣知縣,改調濰縣,以疾乞歸。板橋幼穎悟,讀書饒別解,綽有文名。家固貧,落拓不羈。壯歲客燕市,喜與禪宗尊宿及期門、羽林諸子弟遊。日放言高談,臧否人物,無所忌諱,坐是得狂名。既得官,慈惠簡易,與民休息,人亦習而安之。而崎嶇歷落,於州縣一席,實不相宜。世方以武健嚴酷為能,而板橋以一書生,欲清凈無為,坐臻上理,聞者實應且憎,否則怒罵譴訶及矣。雅善書法,真行俱帶篆籀意,如雪柏風松,挺然而秀出於風塵之表。所畫蘭草竹石,亦峭葵別致。詩內所云:時時作畫,亂石秋苔,時時作字,古與媚偕者是已。詩取道性情,務如其意之所欲出。其自序有云:余詩格卑下,七律尤多放翁習氣,屢為知已詬病,好事者又促余付梓。自度後來亦未必能進,姑從諛而背直慚慚愧汗下云云,其言可謂不自滿矣。然其詩流露靈府,蕩滌埃,視世間無結不可解之事,即無梗咽不可道之詞。空山雨雪,高人獨立;秋林煙散,石骨自青,差足肖之。非彼借口白戰,以自詡為羌無故實者也。板橋徒以狂故不理於口,然其為人內行醇謹,胸中具有涇渭。所刻寄弟書數紙,皆老成忠厚之言,大有光祿庭誥、顏氏家訓遺意。異科放蕩以為高者,信賢者之不可測也。昔晉文王稱阮嗣宗為至慎,吾於板橋亦云。

--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二百三十三

書事

濰縣知縣鄭板橋燮;揚州人。乾隆丙辰進士,與吾膠南阜老人高鳳翰善。余曾於南阜處見鄭往來筆劄,心慕其人。辛未五月,下第歸,過濰,招飲友人家。濰俗重賈,二三賈客與語焉。語次及板橋,余亟問曰:「何如?」群賈答曰:「鄭令文采風流,施於有政,有所不足"余曰"豈以詩酒廢事乎?"曰:「喜事。丙寅丁卯間,歲連歉,人相食,鬥粟值錢千百。令大興工役,修城鑿池,招徠遠近饑民,就食赴工;籍邑中大戶,開廠煮,輪飼之;盡封積粟之家,責其乎糶。訟事則右窶子而左富商。監生以事上謁,輒庭見,據案大罵:馱錢驢有何陳乞,此豈不君所乎!命阜卒脫其帽,足踢之,或掖頭黥面驅出。"余曰:「令素憐才愛士,此何道?」曰:「惟不與有錢人面作計。」余笑而言曰:「賢,此過乃不惡!」群賈相視愕起坐去。語曰:商賈之言,醫匠之心。錄其事以俟采風者。

墨林今話

板橋道人鄭燮,興化人。詩詞書畫皆曠世獨立,自成一家。其視古人亦罕所心服,惟徐青藤筆墨真趣橫逸,不得不俯首耳。道人蘭竹之妙,張瓜田論之已詳。其隨意所寫花卉雜品,天資奇縱,亦非凡手所能,正與青藤相似。書隸楷參半,自稱六分半書,極瘦硬之致,亦間以畫法行之。故心余太史詩有云:「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翻;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姿致。」又一絕云:「未識頑仙鄭板橋,其人非佛亦非妖;晚摹瘞鶴兼山谷,別辟臨池路一條。」可謂抉其髓矣。板橋性疏放不羈,以進士選範縣令,日事詩酒;及調濰縣,又如故,為上官所斥。於是恣情山水,與騷人野衲作醉鄉遊,時寫叢蘭瘦石於酒廊僧壁,隨手題句,觀者嘆絕。豪貴家雖踵門請乞,寸箋尺幅,未易得也。家酷貧,不廢聲色。所入潤筆錢隨手輒盡,晚年竟無立錐,寄居同鄉李三鱒宅,而豪氣不減。盧雅雨轉運揚州,寄詩云:「一代清華盛事饒,冶春高宴各方鑣。風流暫顯煙花在,又見詩人鄭板橋。」其所定詩集手書刊行,並附雜著小唱於後。板橋題畫之作,與其書畫悉稱,故覺妙絕,他人不宜學也。略鈔數首,以存別調。題破盆蘭云:「春雨春風洗妙顏,一辭瓊島到人間。而今窨無知已,打破烏盆更入山。」漁隱圖云:「從今不復畫芳蘭,但寫蕭蕭竹韻寒。短節零枝千萬個,憑君揀取釣魚竿。」

銅鼓書堂遺槁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揚州興化人。乾隆丙辰進士,除山左濰縣令。才識放浪,磊落不羈,能詩、古文,長短句別有意趣。未遇時曾譜沁園春。書懷一闋云:「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研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教歌家世,乞食風情。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籲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淒清。」其風神豪邁,氣勢空靈,直逼古人。板橋工書,行楷中筆多隸法,意之所之,隨筆揮灑,遒勁古拙,另具高致。善畫蘭竹,不離不接,每見疏淡超脫。畫幅間常用一印曰:「七品官耳」,又一印曰:「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

板橋自序

板橋居士讀書求精不求多,非不多也,唯精乃能運多,徒多徒爛耳。少陵七律、五律、七古、五古、排律皆絕妙,一首可值千金。板橋無不細讀,而尤愛七古,蓋其性之所嗜,偏重在此。曹將軍丹青引、溯陂行、瘦馬行、兵車行、哀王孫、洗兵馬、縛雞行、贈畢四曜,此其最者;其餘不過三四十首,並前後打魚歌,盡在其中矣。是左傳、是史記,似莊子、離騷,而六朝香艷,亦時用之以為奴隸。大哉杜詩,其無所不包括乎!七律詩秋興八首、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皆由此而推之;五律詩秦州雜詩二十首、詠物三十餘首、達行在所三首,皆由此而推之;五言古詩前後出塞、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北征、彭衙行,以及排律之經昭陵、重經昭陵、別嚴賈二閣老、別高岑,皆由此而推之。立志不分,乃疑於神。

板橋平生無不知已,無一知已。其詩文字畫每為人愛,求索無休時,略不遂意,則怫然而去。故今日好,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

紫瓊崖主人極愛惜板橋,嘗折簡相招,自作駢體五百字以通意,使易十六祖式、傅雯凱亭持以來。至則袒而割肉以相奉,且曰:「昔太白禦手調羹,今板橋親王割肉,後先之際,何多讓焉!」

板橋遊歷山水雖不多,亦不少;讀書雖不多,亦不少;結交天下通人名士雖不多,亦不少。初極貧,後亦稍稍富貴;富貴後亦稍稍貧。故其詩文中無所不有。

陋軒詩最善說窮苦,惜其山水不多,接交不廣,華貴一無所有。所謂一家言,未可為天下才也。板橋詩如七歌,如孤兒行,如姑惡,如逃荒行、還家行,試取以與陋軒同讀,或亦不甚相讓;其他山水、禽魚、城郭、宮室、人物之茂美,亦頗有自鑄偉詞者。而又有長短句及家書,皆世所膾炙,待百年而論定,正不知鹿死誰手。

乾隆庚辰,鄭燮克柔甫自敘於汪氏之文園,與劉柳村冊子合觀之,亦足以知其梗概。

嘆老嗟卑,是一身一家之事;憂國憂民,是天地萬物之事。

雖聖帝明王在上,無所可憂,而往古來今,何一不在胸次?嘆老嗟卑,迷花顧曲,偶一寓意可耳,何諄諄也!燮又記。

詩詞

逃荒行

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

長路迂以遠,關山雜豺虎;天荒虎不饑,肝人伺巖阻。

豺狼白晝出,諸村亂擊鼓。嗟予皮發焦,骨斷折腰膂。

見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不堪充虎餓,虎亦棄不取。

道旁見遺嬰,憐拾置擔釜。賣盡自家兒,反為他人撫。

路婦有同伴,憐而與之乳。咽咽懷中聲,咿咿口中語;

似欲呼爺娘,言笑令人楚。千里山海關,萬里遼陽戍。

嚴城嚙夜星,村燈照秋滸。長橋浮水面,風號浪偏怒。

欲渡不敢櫻,橋滑足無履;前牽復後曳,一跌不復舉。

過橋歇古廟,聒耳聞鄉語。婦人敘親姻,男兒說門戶;

歡言夜不眠,似欲忘愁苦。未明復起行,霞光影踽踽。

邊墻漸以南,黃沙浩無宇。或云薛白衣,征遼從此去;

或云隋煬皇,高麗拜雄武。初到若夙經,艱辛更談古。

幸遇新主人,區脫與眠處。長犁開古磧,春田耕細雨;

字牧馬牛羊,斜陽谷量數。身安心轉悲,天南渺何許。

萬事不可言,臨風淚如註。

鄭板橋於乾隆十一年(1746)由範縣蒞濰縣任知縣,正際濰縣連年災荒,出現「歲連歉」、「人相食,鬥食值錢千百」的哀鴻遍野的局面,農民流離失所,流浪天涯。詩人目睹農民逃荒東北的慘景,寫下了不朽詩篇。該詩輯錄入《濰縣志·通紀》卷三內。

還家行

死者葬沙漠,生者還舊鄉;遙聞齊魯郊,谷黍等人長。

目營青岱雲,足辭遼海霜;拜墳一痛哭,永別無相思。

春秋社燕雁,封淚遠寄將。歸來何所有,兀然空四墻;

井蛙跳我竈,狐貍據我床。驅狐窒鼯鼠,掃徑開堂皇;

濕泥塗舊壁,嫩草覆新黃。桃花知我至,屋角舒紅芳;

舊燕喜我歸,呢喃話空梁;蒲塘春水暖,飛出雙鴛鴦。

念我故妻子,羈賣東南莊;聖恩許歸贖,攜錢負橐囊。

其妻聞夫至,且喜且仿徨;大義歸故夫,新夫非不良。

摘去乳下兒,抽刀斷我腸。其兒知永絕,抱頸索阿娘;

墮地幾翻覆,淚面塗泥漿。上堂辭舅姑,舅姑淚浪浪。

贈我菱花鏡,遺我泥金箱;賜我舊簪珥,包並羅衣裳。

「好好作家去,永永無相忘。」後夫年正少,慚慘難禁當;

潛身匿鄰舍,背樹倚斜陽。其妻徑以去,繞隴過林塘。

後夫攜兒歸,獨夜臥空房,兒啼夫不寐,燈短夜何長。

思歸行

山東遇荒歲,牛馬先受殃;人食之十三,畜食何可量。

殺畜食其肉,畜盡人亦亡。帝心軫念之,布德回穹蒼。

東轉遼海粟,西截湘漢糧,雲帆下天津,朦艟竭太倉。

金錢數百萬,便宜為賑方。何以未賑前,不能為周防?

何以既賑後,不能使樂康?臣也實不材,吾君非不良。

臣幼讀書史,散漫無主張,如收敗貫錢,如撐斷港航,所以遇煩劇,束手徒周章。

臣家江淮間,蝦螺魚藕鄉,破書猶在架,破氈猶在床。待罪已十年,素餐何久長。

秋雲雁為伴,春雨鶴謀梁,去去好藏拙,滿湖蒓菜香。

效李艾山前輩體

秋聲何處尋,尋入竹梧裏。一片竹梧陰,何處秋聲起。

挽老師鄂太傅五首

西華門外草萋萋,白塔金鰲樹影迷。北斗有光清漏肅,三臺無力曉雲低。

上方乙夜調丹藥,七校春風送紫泥。其奈巫陽下霄漢,鈞天有詔意先賫。

松蒼檜老日華東,鈴索淒清淡曉風,遺草不曾歸太史,嘉謨只是告深宮。

河山有象心難畫,周召無模趣則同。應向九天陪列聖,赤虬騎在白雲中。

六詔風煙舊莽蒼,九邊吹角夜瑯瑯。雲山秋靜黃金甲,花柳春深綠野堂。

辟谷有方羞檢閱,掃門無客自清涼。聖朝若畫麒麟閣,姓霍仍須諱寫光。

天淚湟湟濕尾箕,八荒九譯盡銜悲。武功萬里兼文德,王佐千秋實帝師。

學並南陽還令主,勛高郭相又佳兒。人間五福於今備,合演《洪疇》作誄辭。

平泉草木錫天家,石檻松門竹徑賒。籠鳥放還天地囿,池魚樂並海江涯。

布衣屢臥平津閣,遠淚難揮杜曲花。華屋山丘何限痛,終須來吊舊煙霞。

署中無紙,書狀尾數十與佛上人

閑書狀尾與山僧,亂紙荒麻疊幾層,最愛一窗晴日照,老夫衙署冷於冰。

詠史二首

雲裏關門六扇開,天邊太華鳥飛回,漢家安受秦家業,項羽東歸只廢材。

已背齊盟強自雄,便應割據守關中,如何宴罷鴻門去,卻覓彭城小附庸。

窘況為許衡州賦二首

半缺柴門叩不開,石棱磚縫好蒼苔。

地偏竹徑清於水,雨冷詩情瘦似梅。

山茗未賒將菊代,學錢無措喚兒回。

塾師亦復多情思,破點經書手送來。

萬里西風雁陣哀,五更霜月起徘徊。

薄田累我年年種,秋稼登場事事來。私券官租紛夙欠,女裙兒褐待新裁。

老親八十豪情在,斗米焉能廢臘醅。

憶湖村

數聲桄桔隔煙蘿,是處西風壓稻禾。荻葦半含東墅雨,鷺鷥遙立夕陽波。

買魚人鬧橋邊市,得酒船歸月下歌。擬向湖幹築秋舍,菊蘺楓徑近如何?

和高相公給賑山東道中喜雨

並五日自壽之作二首

相公捧招視東方,百萬陳因下太倉。天語播時人盡飫,好風吹處日俱長。

村村布谷催新綠,樹樹斜陽送晚涼。多謝西南雲一片,頓教霖雨遍耕桑。

五日生辰道上過,山根雲腳水羅羅。沖泥角黍蓑翁獻,介壽蒲尊瓦盎多。

馬上旌旗迷渤海,柳邊輿蓋拂濰河。愚民攀拽無他囑,為報君王有瑞禾。

和學使者於殿元枉贈之作四首

十載揚州作畫師,長將赭墨代胭脂。寫來竹柏無顏色,賣與東風不合時。

潦倒山東七品官,幾年不聽夜江湍。昨來話到瓜洲渡,夢繞金山曉日寒。

三百人中最後生,玉堂時聽夜書聲。知君療得嫦娥渴,不為風流為老成。

山東鎖院自清涼,湖水湖雲入檻長。剪取吾家書帶草,為君結束錦詩囊。

濟南試院奉和宮詹大主師枉贈之作

鎖院西風畫角清,淡雲疏雁濟南城。桂花不用月中折,奎閣儼如天上行。

模範已看金在鑄,洗磨終愧玉無成。饒他(山昔)華青青色,還讓先生泰岱橫。

小園

月光清峭射樓臺,淺夜籬門尚半開。樹裏燈行知客到,竹間煙起喚茶來。

數聲犬吠秋星落,幾陣風傳遠笛哀。坐久談深天漸曙,紅霞冷露滿蒼苔。

寄小徒昆寧、坤豫二孝廉兼呈令師崔雲墅先生

橋橋頭發已蒼蒼,爾輩何須學老狂?記取舊延崔錄事,鷓鴣那得及鴛鴦!

御史沈園先生,新修南池,建少陵書院、並作雜居侑神,令歲時歌舞以祀

御史驄馬行山東,馬蹄到處膏露濃。洗排泰岱礪鄒嶧,吹青漢柏秦皇松。

少陵南池久寂(氵穴),夕陽參淡荒波紅。廟之祏之繪而塑,牢之餮之鼎以鐘。

雕鐫鱗羽動筍簴,梁桷翚翮相飄沖。揮毫蘸墨作碑版,百金一字尤堅工。

板橋居士讀不厭,臥看三日鋪秋茸。頗聞風時虔禱祀,蕩豬割雉陳蝦鱅。

茌梨青桃海獐鹿,楊梅橘柚南柑封。以其餘閑作雜劇,燕姬越女黃娘蹤。

相隨太白著宮錦,潞州別駕調羹饔。金元院本久退舍,秦簫汀瑟清魚龍。

神靈飄飄侑而喜,葦花之外雲之中。願從先生乞是劇,選伶遍譜琳瑯宮。

瓜洲夜泊

葦花如雪隔樓臺,咫只金山霧不開。慘淡秋燈魚舍遠,朦朧夜話客船偎。

風吹隱隱荒雞唱,江動洶洶北斗回。吳楚咽喉橫鐵甕,數聲清角五更哀。

偶然作

文章動天地,百族相綢繆。天地不能言,聖賢為嚨喉。

奈何纖小夫,雕飾金翠稠。口讀《子虛賦》,身著貂錦裘;

佳人二八侍,明星燦高樓;名酒黃羊羹,華燈水晶球。

偶然一命筆,幣帛千金收;歌鐘連戚裏,詩句欽王侯;

浪膺才子稱,何與民瘼求!所以杜少陵,痛哭何時休;

秋寒室無絮,春雨耕無牛;嬌兒樂歲饑,病婦長夜愁。

推心擔販腹,結想山海陬。史家欠實錄,借本資校讎;

持以奉吾君,藻鑒橫千秋。曹劉沈謝才,徐庾江鮑儔,

自雲黼黻筆,吾謂乞兒謀。

題盆蘭倚蕙圖

春蘭未了夏蘭開,畫裏分明喚阿呆,閱盡榮枯是盆盎,幾回拔去幾回栽。

題破盆蘭花圖

春雨春風寫妙顏,幽情逸韻落人間。而今究竟無知己,打破烏盆更入山。

題嶠壁蘭花圖

山頂蘭花早早開,山腰小箭尚含胎,畫工立意教停蓄,何苦東風好作媒。

題半盆蘭蕊圖

盆畫半藏,蘭畫半含。不求發泄,不畏雕殘。

題屈翁山詩劄,石濤、石溪、八大山人山水小幅,並白丁墨蘭,共一卷

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

題姚太守家藏惲南田梅菊二軸

今日方知惲壽平,石田筆墨十洲情。廿年贗本相疑信,徒使前賢笑後生。

畫芝蘭棘刺圖寄蔡太史

寫得芝蘭滿幅春,傍添幾筆亂荊榛;世間美惡俱容納,想見溫馨淡遠人。

題石東村《鑄陶集》

詩人老去興偏豪,燒盡千篇又鑄陶;從此鑄韓還鑄杜,更於三代鑄風騷。

家兗州太守贈茶

頭綱八餅建溪茶,萬里山東道路賒。此是蔡丁天上貢,何期分賜野人家。

饒詩二首

客來頗有一盤棋,客去非無酒數巵。發短官忙身又病,倩君饒我一篇詩。

興到千篇未是多,愁來一字懶吟哦。非雲此事從今絕,脫復佳時待體和。

一枝竹十五片葉,呈七太守

敢雲少少許,勝人多多許,努力作秋聲,瑤窗弄風雨。

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贈陳際青

瓜洲江水夜潮平,月滿秋田鶴唳清。記得扁舟同臥聽,金山雲板二三更。

予告歸裏,畫竹別濰縣紳士民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畫蘭竹寄郭蕓亭

元日畫蘭竹,遠寄郭蕓亭。萬水千山外,知余老更青。

綴玉含珠幾剪蘭,新篁葉葉翠瑯玕。老夫本是瓊林客,只畫春風不畫寒。

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你東西南北風。

題蘭

春風莫漫催花急,留取才開未放枝,滴瀝空庭,竹響共雨聲相亂。

題汪士慎、李鱓、李方膺合作花卉圖

梅花抱冬心,月季有正色。俯視石菖蒲,清淺茁寒碧。

佛手喻畫禪,彈指現妙跡。共玩此窗中,聊為一笑適。

自詠

濰縣三年範五年,山東老吏我居先,一階未進真藏拙,只字無求幸免嫌。

春雨長堤行麥壟,秋風古廟問瓜田。村家留醉歸來晚,燈火千家望不眠。

畫蘭贈高愷亭

泰山高絕苦無蘭,特寫綱姿送宰官。石縫峰腰都布遍,一團秀色盡堪餐。

書七律條幅

曲江才子漢枚臯,禦試憑軒錦帕高。姓字璧人誇計吏,文章金粉壓詞曹。

堂餐夜割黃羊炙,閣帖春揮紫色毫。裘馬翩翩正年少,憶君風度勝醇醪。

詩三首

晴絲寸尺挽韶光,百舌無聲燕子忙。紅日屋頭槐影暗,微風扇裏麥花香。

收盡狂飆卷盡雲,一竿晴日曉老新。柳魂花魄都無恙,依舊商量作好春。

淮南二十四橋月,馬上時時夢見之。想得揚州醉年少,正圍紅袖寫烏絲。

梅蘭竹菊屏題詩

玉骨冰肌品最高,冷淡清臒任揮毫。等閑著上胭脂水,卻是紅梅不是桃。

留得根科大,何愁葉短稀。春雷潛夜發,香氣入雲飛。

老幹扶疏新葉放,龍孫原種後來枝。

進又無能退又難,宦途跼蹐不堪看。吾家頗有東籬菊,歸雲秋風耐歲寒。

禹王臺北勘災

滄海茫茫水接天,草中時見一畦田。波濤過處皆鹽鹵,自古何曾說有年。

題畫竹

一兩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葉;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疊疊?

小古鏡為同年金殿元作

土花剝蝕蛟龍缺,秋水澄泓海月殘。料得君心如此鏡,玉堂高掛古清寒。

題懸崖蘭圖

世間盆盎空栽植,唯有青山是我家。畫入懸崖孤絕處,蘭花竹葉兩相遮。

贈鐘啟明並留別

一堂五世古今稀,父祖曾高子姓依。漫道在官無好處,須知積德有光輝。

罷官作二首

老困烏紗十二年,游魚此日縱深淵。春風蕩蕩春城闊,閑逐兒童放紙鳶。

買山無力買船居,多載芳醪少載書。夜半酒酣江月上,美人纖手炙鱸魚。

題巨幅竹圖

七載春風在濰縣,愛看修竹郭家園。今日寫來還贈郭,令人長憶舊華軒。

南園畫竹贈郭質亭先生

我輩為官困煞人,到君園館長精神。請看一片蕭蕭竹,畫裏階前總絕塵。

借寓南園,值質亭先生母劉太宜人生辰,送土物代柬

江南年事最清幽,綠橘香櫞橄欖收。持贈一盤呈阿母,可能風景似瓜洲。

留別恒徹上人詩

隔城何處郁蒼蒼,落照松林短畫墻。清磬一聲天似水,長河半夜月如霜。

僧閑地僻行難到,官罷雲回可別傷。滿架葡萄珠萬斛,秋風猶憶老夫嘗。

書七絕十五首長卷

船中人被名利牽,岸上人牽扯名利線。江水滔滔流不息,問君辛苦到何年。

棗花初落路塵香,燕掠麻池乍頡頏。一片黃雲飛十頃,賣瓜棚下午風涼。

紅藕花多映碧闌,秋風初起易雕殘。池塘一段榮枯事,都被沙鷗冷眼看。

得福常兼祝亦輕,坦然無畏復無驚。平生秘訣今相付,但向君心可處行。

一池荷葉衣無盡,滿地松花食有餘。剛被世人知往處,卻移茅屋向深居。

四十年來海上遊,水清魚見不吞鉤。釣竿砍盡重栽竹,不計功程得便休。

茶香酒熟田千畝,雲白山青水一灣。若是老天容我懶,莫年來共白鷗閑。

五柳先生本在山,偶然為客落人間。秋來見月多歸裏,自起開籠放白鷴。

九日驅馳一日閑,尋君不遇又空還。怪來詩思清入骨,門外寒流雪滿山。

遠公沽酒醉陶潛,佛印燒豬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後,不知辛苦為誰甜。

十一

一間茅屋在深山,白雲半間僧半間。白雲有時行雨雲,回頭卻羨老僧閑。

十二

裴相功名冠四朝,許渾身世落漁樵。若論風月江山主,丁卯橋應勝午橋。

十三

先生結屋綠巖邊,讀易遙知屢絕編。不肯采芝驚世俗,恐人謗道是神仙。

十四

湓江江口是奴家,郞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築墻茅屋蓋,門前一枝紫荊花。

十五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采華芝。秋風動地黃雲暮,歸雲嵩陽尋舊師。

無題

一片棉綢十丈長,寄交內子作衣裳。而今肩削腰圍瘦,莫把當年尺寸量。

無題

留得根科大,何愁葉短稀。春雷潛夜發,香氣入雲飛。

題畫嶠壁蘭圖

嶠壁蘭垂萬箭多,山根碧蕊亦阿娜。天公雨露無私意,分別高低世為何。

竹石圖

竹為樁主石為賓,石勢翻為竹主人。顛倒忽然成造化,畫工何處避陶鈞。

書詩軸

春風十里送啼鶯,山色江光翠滿城。曲岸紅薇明澗水,矮窗白紙出書聲。

衙齋種豆官無事,刀筆題詩吏有名。昨夜村燈魚藕肆,青簾醇酒見人情。

題高鳳翰《風荷圖》二首

濟南城外百池塘,荇葉荷花菱藕香。更有葦竿堪作釣,畫工點染入滄浪。

葦花秋水逼秋清,畫舫江南舊有情。最是采蓮諸女伴,髯高風鄭笑呼名。

題風竹圖

蝶夢初回銘碗持,一甌清墨仿天池。簫簫幾許葉涼生筆,是畫搖風帶雨枝。

題畫竹詩四首

一節一節一節,一葉一葉一葉。渾然一片玲瓏,蘇軾文同鄭燮。

渾如燕剪翻風外,此是新篁正少年。

濃淡有時無變節,歲寒松柏是知心。

一尺竹含千尺勢,老夫胸次有靈奇。

題臥竹圖

一枝臥竹一枝昂,石筍蕭然與竹長。好是倪迂清閟閣,階前點綴不尋常。

題四名家圖

蘭梅竹菊四名家,但少春風第一花?寄與東君諸子弟,好將文事奪天葩?

懷濰縣二首,贈郭倫升歸裏

相思不盡又相思,濰水春光處處遲。隔岸桃花三十里,鴛鴦廟接柳郎祠。

紙花如雪滿天飛,嬌女秋千打四圍。五色羅裙風擺動,好將蝴蝶鬥春歸。

濰縣竹枝詞四十首

三更燈火不曾收,玉膾金齏滿市樓。雲外清歌花外笛,濰州原是小蘇州。

鬥雞走狗自年年,只愛風流不愛錢。博進已賒三十萬,青樓猶伴美人眠。

美人家處綠楊橋,樹裏春風酒旆招。一自香銷怨南國,杏花零落馬蹄遙。

四面山光樹木深,良田美產貴千金。呼盧一夜燒紅蠟,割盡膏腴不掛心。

豪家風氣好栽花,洋菊洋桃信口誇。昨夜膠州新送到,一盆紅艷寶珠茶。

大魚買去送財東,巨口銀鱗曉市空。更有諸城來美味,「西施舌」進玉盤中。

小閣桐陰日影斜,晚風吹放茉莉花。衣裳盡道南中好,細葛香羅萬字紗。

翠袖湘裙小婢扶,時興打扮學姑蘇。村中婦女來相耀,亂戴銀冠釘假珠。

幾家活計賣青山,石快堆來錦繡斑。薄暮回車人半醉,亂鴉聲裏唱歌還。

水流曲曲樹重重,樹裏春山一兩峰。茅屋深藏人不見,數聲雞犬夕陽中。

十一

集散人歸掩市門,市樓燈火定黃昏。白狼河水無情甚,不肯停留盡夜奔。

十二

兩行官樹一條堤,東自登萊達濟西。若論五都兼百貨,自然濰縣甲青齊。

十三

連雲甲第尚書府,帶宅園林太守家。是處池塘秋水闊,紅荷花間白荷花。

十四

蒼松十里郭西頭,系馬松根上酒樓。天外暮霞紅不盡,秋山浮翠是青州。

十五

北窪深處好怒魚,淡蕩春風二月初。河水盡開冰盡化,家家網罟曝村墟。

十六

秋風獲葦路灣環,釣叟潛藏亂草間。忽漫鷺鷥驚起去,一痕青雪上西山。

十七

淺草平沙秋氣高,青光不動海光搖。忽騰一騎鸞鈴響,繡箭前坡落皂雕。

十八

射罷黃羊獵罷山,雕弓掛花老松間。賬中裊裊聞吹笛,新買吳姬號小蠻。

十九

城上春雲拂畫樓,城邊春水泊天流。昨霄雨過千山碧,亂落桃花出澗溝。

二十

迎婚娶婦好張羅,彩轎紅燈錦繡拖。鼓樂兩行相疊奏,漫騰騰響小雲鑼。

二十一

席棚高揭遠招魂,親戚朋交拜墓門。牢醴漫誇今日備,逮存曾否薦雞豚?

二十二

腌豬滴血滿城紅,南販姑蘇北薊中。縱使千金誇利益,刀頭富貴梃頭雄。

二十三

天道由來自好生,家家殺戮太無情。老夫欲種菩提樹,十里春風作化城。

二十四

繞郭良田萬頃賒,大都歸並富豪家。可憐北海窮荒地,半簍鹽挑又被拿。

二十五

行鹽原是靠商人,其奈商人又赤貧?私賣怕官官賣絕,海邊餓竈化冤磷。

二十六

二十條槍十口刀,殺人白晝共稱豪。汝曹軀命原拚得,父母妻兒慘泣號。

二十七

街頭攫得百錢文,爛肉燒腸濁酒醺。到得來朝無理料,又尋瞎賬鬧紛紛。

二十八

面上春風眼上波,秧歌高唱扮漁婆。不施脂粉天然俏,一幅纏頭月白羅。

二十九

東家貧兒西家仆,西家歌舞東家哭。骨肉分離只一墻,聽他笞罵由他辱。

三十

莫怨詩書發跡遲,近來風俗笑文辭。高門大舍聰明子,化作朱顏市井兒。

三十一

百歲辛勤貌可哀,養兒妖縱不成材。骰盆博局開門去,待得三更徑不回。

三十二

放囚宣詔淚潺潺,拜謝君恩轉戚顏。從此更無牢獄食,又為盜竊觸機關。

三十三

馬思南北是山田,石塊沙窩不殖錢。待到三分秋稼熟,大家歡喜說豐年。

三十四

征發錢糧只恨遲,茅檐菩屋又堪悲。掃來草種三升半,欲納官租賣與誰?

三十五

濰城原是富豪都,尚有窮黎痛剝膚。慚愧他州兼異縣,救災循吏幾封書。

三十六

木饑水毀太雕殘,天運今朝往復還。間行北郭南郊外,麥隴青青正好看。

三十七

關東逃戶幾人歸,攜得妻兒認舊扉。茅屋再新墻再葺,園中春韭雨中肥。

三十八

淚眼今生永不乾,清明節候麥風寒。老親死在遼陽地,白骨何曾負得還。

三十九

賣兒賣婦路倉皇,千里音書失故鄉。帝王深恩許重聚,三年稼熟好商量。

四十

奢靡只愛學南邦,學得南邦未算強。留取三分淳樸意,與君攜手入陶唐。

碑文

濰縣永禁煙行經紀碑文

乾隆十四年三月,濰縣城工修訖,譙樓、炮臺、垛齒、睥睨,煥然新整;而土城猶多缺壞,水眼猶多滲漏未填塞者。五六月間,大雨時行,水眼漲溢,土必崩,城必壞,非完策也。予方憂之。諸煙鋪聞斯意,以義捐錢二百四十千,以築土城。城遂完善,無復遺憾,此其為功豈小小哉!查濰縣煙葉行本無經紀,而本縣蒞任以來,求充煙牙執秤者不一而足,一概斥而揮之,以本微利薄之故;況今有功於一縣,為萬民保障,為城闕收功,可不永革其弊,以報其功、彰其德哉!如有再敢妄充私牙與稟求經紀者,執碑文鳴官重責重罰不貸!

文昌祠記

文雲乎哉!行雲乎哉!神雲乎哉!修其文,懿其行,祀其神,斯得之矣。濰城東南角,舊有文昌帝君祠,竦峙孤特,翹然為青龍昂首,闔邑之文風賴焉。乾隆年來,日就頹壞。今若不葺修,將來必致一磚、一瓦、一木、一石而無之矣。諸紳士慨然捐助,以復舊觀,並覓一妥貼精幹之人,以為朝夕香火、塵埃草蔓掃除之用;誠盛舉亦要務也。既已妥侑帝君在天之靈,便當修吾文、懿吾行,以付帝君司掌文衡之意。昔人云:拜此人須學此人,休得要混賬磕了頭去也。心何為悶塞而肥?文何為通套而陋?行何為修飾而欺?又何為沒利而肆?帝君其許我乎!濰邑諸紳士,皆修文潔行而後致力以祀神者,自不與齷齪輩相比數。本縣甚嘉此舉,故愛之望之,而亦諄切以警之,是為民父母之心也。乾隆十五年,歲在庚午二月初十日,杏苑花繁之際。

城隍廟碑記

乾隆十七年歲在橫艾灘、月在蕤賓,知濰縣事板橋鄭燮撰並書。一角四足而毛者為麟,兩翼兩足而文采者為鳳,無足而以齟齬行者為蛇,上下震電,風霆雲雷,有足而無所可用者為龍,各一其名,各一其物,不相襲也。故仰而視之,蒼然者天也;俯而臨之,塊然者地也。其中之耳目口鼻手足而能言、衣冠揖讓而能禮者,人也。豈有蒼然之天而又耳目口鼻而人者哉?自周公以來,稱為上帝,而俗世又呼為玉皇。於是耳目口鼻手足冕旒執玉而人之;而又寫之以金,範之以土,刻之以木,琢之以玉;而又從之以妙齡之官、陪之以武毅之將。天下後世,遂裒裒然從而人之,儼在其上,儼在其左右矣。至如府州縣邑皆有城,如環無端,齒齒嚙嚙者是也;城之外有隍,抱城而流,湯湯汩汩者是也。又何必烏紗袍笏而人之乎?而四海之大,九州之眾,莫不以人祀之;而又予之以禍福之權,授之以死生之柄;而又兩廊森肅,陪以十殿之王;而又有刀花、劍樹、銅蛇、鐵狗、黑風、蒸鬲以懼之。而人亦裒裒然從而懼之矣。非惟人懼之,吾亦懼之。每至殿庭之後,寢宮之前,其窗陰陰,其風吸吸,吾亦毛發豎栗,狀如有鬼者,乃知古帝王神道設教不虛也。子產曰:「凡此所以為媚也,愚民不媚不信。」然乎!然乎!濰邑城隍廟在縣治西,頗整翼。十四年大雨,兩廊壞,東廊更甚,見而傷之。謀葺新於諸紳士,咸曰:「俞。」愛是重新兩廊,高於舊者三尺。其殿廈、寢室、神像、鼓鐘徇堅以煥,而於大門之外,新立演劇樓居一所。費及千金,不且多事乎哉!豈有神而好戲者乎?是又不然,曹娥碑云:「盱能撫節安歌,婆婆樂神。」則歌舞迎神,古人已累有之矣。詩云:「琴瑟擊鼓,以迓田祖。」夫田果有祖,田祖果愛琴瑟,誰則聞知?不過因人心之報稱,以致其重疊愛媚於爾大神爾。

今城隍既以人道祀之,何必不以歌舞之事娛之哉!況金元院本,演古勸今,情神刻肖,令人激昂慷樓,亦不為多事也。總之,慮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人而神者也,當以人道祀之;天地、日月、風雷、山川、河嶽、社稷、城隍、中留、井竈,神而不人者也,不當以人道祀之。然自古聖人亦皆以人道祀之矣。夫繭栗握尺之牛,太羹元酒之味,大路越席之素,瑚璉箐願,以致其崇極云爾。若是則城隍廟碑記之作,非為一鄉一邑而言,直可探千古禮意矣。董其事者,州同知陳尚誌、田廷琳、譚信、郭耀章,諸生陳翠,監生王爾傑、譚宏。其餘蠲資助費者甚夥,俟他日摹勒碑陰,壽諸永久,愚亦未敢惜筆墨焉!

鄭板橋年譜

康熙三十二年癸酉一六九三一歲

十月二十五日子時,板橋誕生於江蘇興化東門外古板橋。

《鄭板橋年表》載:「先生姓鄭氏,名燮,字克柔,號板橋,興化縣人。先世居蘇州,明洪武間始遷居興化城內之汪頭。曾祖新萬,字長卿,庠生。祖湜,字清之,儒官。父之本,字立庵,號夢陽,廩生,品學兼優,家居授徒,先後數百人。母汪夫人,繼母郝夫人。叔之標,字省庵,生子墨,字五橋,庠生。」

是年,畫家八大山人(一六二六~一七〇五)六十八歲、石濤(一六四二~一七〇七)五十二歲、華喦(一六八二~一七五六)一十二歲、高鳳翰(一六八三~一七四九)十一歲、汪士慎(一六八六~一七五九)八歲、李(一六八六~一七六二)八歲、金農(一六八七~一七六四)七歲、黃慎(一六八七~?)七歲、高翔(一六八八~一七五三)六歲。

康熙三十三年甲戌一六九四二歲

康熙三十四年乙亥一六九五三歲

五月,康熙帝巡視新堤及海口運道。

是年,李方膺(一六九五~一七五五)生。

康熙三十五年丙子一六九六四歲

板橋母汪夫人病逝。乳母費氏育之。

板橋自稱:「我生三歲我母無。」(《七歌》)又稱:「燮四歲失母,育於費氏。」(《乳母詩·序》)據此,板橋三四歲時,其母去世。

二月,康熙帝出獨石口親征噶爾丹。五月,昭莫多之戰,噶爾丹敗。

是年,杭世駿(一六九六~一七七三)生。

康熙三十六年丁丑一六九七五歲

板橋父約於是年繼娶郝夫人。

康熙三十七年戊寅一六九八六歲

康熙三十八年己卯一六九九七歲

是年,因生活所迫,乳母費氏悄然離開鄭家。

二月,康熙帝第三次南巡;五月回。

康熙三十九年庚辰一七〇〇八歲

康熙四十年辛巳一七〇一九歲

康熙四十一年壬午一七〇二十歲

是年,乳母費氏返歸鄭家。

《乳母詩》:「後三年,來歸侍太孺人,撫燮倍摯。」

康熙四十二年癸未一七〇三十一歲

是年,乳母子俊任操江提塘官,屢迎母,其母因板橋及其祖母不忍去。

《乳母詩》:「方來歸之明年,其子俊得操江提塘官。屢迎養之,卒不去,以太孺人及燮故。」

正月,康熙帝第四次南巡;三月回。

十月,康熙帝西巡至西安;十二月回。

康熙四十三年甲申一七〇四十二歲

約於是年就讀於真州毛家橋。

《為馬秋玉畫扇》:「余少時讀書真州之毛家橋,日在竹中閒步。潮去則濕泥軟沙,潮來則溶溶漾漾,水淺沙明,綠蔭澄鮮可愛。時有鰷魚數十頭,自池中溢出,遊戲於竹根短草之間,與余樂也。」

按:王氏《鄭板橋年譜》繫於康熙四十一年(一七〇二年)板橋十歲時;而《鄭板橋年表》則系於康熙四十八年(一七〇九年)板橋一七歲時。

康熙四十四年乙酉一七〇五十三歲

正月,康熙帝第五次南巡至杭州;閏四月回。

康熙四十五年丙戌一七〇六十四歲

繼母郝夫人去世。

《七歌》:「無端涕泗橫闌乾,思我後母心悲酸。十載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復憂饑寒。時缺一升半升米,兒怒飯少相觸抵。伏地啼呼面垢汙,母取衣衫為前洗。嗚呼三歌兮歌仿徨,北風獵獵吹我裳。」

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一七〇七十五歲

正月,康熙帝第六次南巡;五月回。

十二月,江南大旱。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一七〇八十六歲

是年,師從陸種園震先生學填詞。

《重修興化縣志》卷八,《人物志》,《文苑》:「陸震,字仲子,一字種園。廷掄子。少負才氣,傲睨狂放,不為齪齪小謹。宋塚宰犖巡撫江南,期以大器。震淡於名利,厭制藝,攻古文辭及行草書。貧而好飲,輒以筆質酒家,索書者出錢為贖筆。家無儋石儲,顧數急友難。某負官錢,震出其先儀部奉使朝鮮方正學輩贈行詩卷,俾質金以償。後遂失之,某恧甚。震曰:『甑已破矣。』與其人交契如初。詩工截句,詩余妙絕等倫,鄭燮從之學詞焉。所填甚夥,身後無子,稿半佚。同里劉宗霈搜羅薈萃,屬休寧程某鋟版行世。」

按:一說於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二年)師從陸震學填詞。

九月,廢皇太子允礽,懲處其黨羽。

康熙四十八年己丑一七〇九十七歲

三月,復立允礽為皇太子。

康熙四十九年庚寅一七一〇十八歲

正月,命修滿漢蒙合璧《清文鑑》。

是年,清廷始修《康熙字典》。

康熙五十年辛卯一七一一十九歲

十月,戴名世《南山集》文字獄興。

是年,李、盧見曾中舉人;高鳳翰中秀才。

康熙五十一年壬辰一七一二二十歲

二月,升朱熹於孔廟四配十哲之次。

九月,再廢皇太子允礽。

是年,清廷規定:以後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以康熙五十年,即一七一一年人丁二四六二萬,丁銀三三五萬餘兩為準)。

康熙五十二年癸巳一七一三二十一歲

二月,《南山集》案結,戴名世被處死。

康熙五十三年甲午一七一四二十二歲

是年,開始繪畫創作。

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年)題《墨竹圖橫幅》:「今年七十有一,不學他技,不宗一家,學之五十年不輟,亦非首而已也。」

康熙五十四年乙未一七一五二十三歲

是年,與同邑徐氏成婚。

秋,於北京甕山之漱雲軒書《小楷歐陽修秋聲賦軸》並作《跋》。

康熙五十五年丙申一七一六二十四歲

約於是年中秀才。

按:王氏《鄭板橋年譜》稱:一七歲「參加縣學考試取中秀才」。

閏三月,《康熙字典》纂成。

是年,袁枚(一七一六~一七九七)生。

程夢星告歸揚州,建筱園,立詩社。

康熙五十六年丁酉一七一七二十五歲

堂弟鄭墨(號五橋)生。

《懷舍弟墨》:「我年四十二,我弟年十八。」

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一七一八二十六歲

設塾於真州之江村。

《儀征縣續志》卷六,《名跡志》,《園》:「(江村)在遊擊署前。里人張均陽築,今廢。興化鄭板橋燮嘗寓此,與呂涼州輩唱和,有聯云:『山光撲面因新雨,江水回頭為晚潮。』」

康熙五十八年己亥一七一九二十七歲

作《村塾示諸徒》詩於江村。

詩曰:「飄蓬幾載困青氈,忽忽村居又一年。得句喜拈花葉寫,看書倦當枕頭眠。蕭騷易惹窮途恨,放盪深慚學俸錢。欲買扁舟從釣叟,一竿春雨一蓑煙。」

康熙五十九年庚子一七二〇二十八歲

康熙六十年辛丑一七二一二十九歲

是年,盧見曾中進士。

康熙六十一年壬寅一七二二三十歲

板橋父立庵先生去世。

作《七歌》,感慨己之生平。

詩有曰:「鄭生三十無一營,學書學劍皆不成。市樓飲酒拉年少,終年擊鼓吹竽笙。今年父歿遺書賣,剩卷殘編看不快。爨下荒涼告絕薪,門前剝啄來催債。嗚呼一歌兮歌逼側,皇遽讀書讀不得!」

正月,舉行「千叟宴」。

十一月,康熙帝駕崩;其四子胤禎繼位,是為雍正帝。

十二月,以張廷玉為禮部尚書;詔速將《古今圖書集成》編纂成書。

雍正元年癸卯一七二三三十一歲

約於是年賣畫揚州,前後歷時十年左右。

《和學使者於殿元枉贈之作》:「十載揚州作畫師,長將赭墨代胭脂。寫來竹柏無顏色,賣與東風不合時。」

《題畫·初返揚州畫竹第一幅》:「二十年前載酒瓶,春風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種揚州竹,依舊淮南一片青。」

是年,始與梅鑑和尚交往;作《賀新郎·送顧萬峰之山東常使君幕》詞二闋贈友人顧萬峰。

是年,令推行「攤丁入畝」政策。

雍正二年甲辰一七二四三十二歲

其子蕆兒約殤於是年。板橋作有《哭蕆兒五首》,以誌哀痛。

閏四月,命修《大清會典》。

是年,出遊江西,於廬山識無方上人。

是年,定「火耗歸公」制。

是年,杭世駿中舉人。

雍正三年乙巳一七二五三十三歲

四月六日,題《宋拓虞永興破邪論序冊》,主張「書法與人品相表裡」。

《壯陶閣書畫錄》卷二二,《宋拓虞永興破邪論序冊》:「書法與人品相表裡。方煬帝征遼時,世南草檄,袁寶兒顧盼殿上,帝佯優之,命賦一詩而罷,終身不復見用。及太宗皇帝定天下,乃起從之。卓為學者宗師,可不謂神龍出沒隱現,各得其時哉!士固有遇有不遇,藉使開皇之末,仍然五季,天下土崩,無復聖天子出,雖終其身蓬室樞戶可也,豈區區於仕進乎!夫區區仕進,必不完於煬帝時矣。今觀其所書《廟堂碑》及《破邪論序》,介而和,溫而栗,峭勁不迫,風雅有度,即其人品,於此見矣。昔有評右軍書云:『位重才高,調清詞雅,聲華未泯,翰牘仍存。』吾於世南亦云。題《破邪論序》後。時乙巳清明後一日。板橋鄭燮。」

第二次出遊京師,寓於慈寧寺。

《本朝名家詩鈔小傳·板橋詩鈔小傳》:「壯歲客燕市,喜與禪宗尊宿及期門、羽林諸子弟遊。日放言高談,臧否人物,無所忌諱,坐是得狂名。」

結交康熙帝第二十一子允禧(字謙齋,號紫瓊道人,封慎郡王,善書畫),甚相得。

《紫瓊巖詩鈔》卷中,《喜鄭板橋書自濰縣寄到》:「二十年前晤鄭公,談諧親見古人風。東郊繫馬春蕪綠,西墅彈棋夜炬紅。浮世相看真落落,長途別去太匆匆。忽看堂上登雙鯉,煙水桃花錦浪通。」

作《燕京雜詩》三首,以表達自己的志向。

詩曰:「不燒鉛汞不逃禪,不愛烏紗不要錢。但願清秋長夏日,江湖常放米家船。偶因煩熱便思家,千里江南道路賒。門外綠楊三十頃,西風吹滿白蓮花。碧紗窗外綠芭蕉,書破繁陰坐寂寥。小婦最憐消渴疾,玉盤紅顆進冰桃。」

由京師返揚後,成《道情》十首初稿。

《板橋書道情詞墨跡》(一九一九年石印):「乾隆二年人日,板橋書《道情》十首,跋云:『雍正三年,歲在乙巳,予落拓京師,不得志而歸,因作《道情》十首以遣興。』」

七月,立保甲法。

九月,以「維民所止」興查嗣庭獄。

是年,陳夢雷新制銅活字,印《古今圖書集成》。

是年,雲貴總督鄂爾泰奏請西南全面推行「改土歸流」。

雍正四年丙午一七二六三十四歲

黃慎於是年書《道情十首》。

八月,中俄簽訂不平等的《恰克圖條約》。

雍正五年丁未一七二七三十五歲

是年,客於南通州(今南通市)。

雍正六年戊申一七二八三十六

歲春,讀書於揚州天寧寺,寫《四書》。

《四子書真跡序》:「戊申之春,讀書天寧寺,呫嗶之暇,戲同陸、徐諸硯友賽《經》□生熟。市坊間印格,日默三五紙,或一二紙,或七、八、十餘紙,或興之所致間可三二十紙。不兩月而竣工。雖字有真草訛減之不齊,而語氣之間,實無毫釐錯謬。固誦讀之勤,亦刻苦之驗也。」

八月,李、黃慎同寓天寧寺,品詩論畫。

黃慎作《米山小幀》,板橋題之曰:

「蒼茫一晌揚州夢,鄭李兼之對榻僧。

記我倚欄論畫品,濛濛海氣隔簾燈。」

雍正七年己酉一七二九三十七歲

作《道情十首》。

《道情十首》跋曰:「是曲作於雍正七年。」

《劉柳村冊子》:「《道情》十首,作於雍正七年。」

是年,作《滿江紅·田家四時苦樂歌過橋新格》。

五月,興呂留良案;九月,頒《大義覺迷錄》。

是年,除山西、貴州及少數民族地區外,普遍實行「地丁制」。

雍正八年庚戌一七三〇三十八歲

是年,李方膺就職於山東樂安。

十月,翰林院庶吉士徐駿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句被殺。

雍正九年辛亥一七三一三十九歲

妻徐夫人去世。板橋有《客揚州不得之西村之作》詩,以誌喪妻之痛。

詩曰:「自別青山負夙期,偶來相近輒相思。河橋尚欠年時酒,店壁還留醉後詩。落日無言秋屋冷,花枝有恨曉鶯癡。野人話我平生事,手種垂楊十丈絲。」

十二月二十九日,作《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汪夫子,名芳藻,興化縣令)詩,以寓誌。

詩曰:「瑣事貧家日萬端,破裘雖補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當早餐。結網縱勤河又沍,賣書無主歲偏闌。明年又值掄才會,原向秋風借羽翰。」

是年,高鳳翰知安徽績溪縣。

雍正十年壬子一七三二四十歲

秋,赴南京參加鄉試,中舉人。板橋作有《得南闈捷音》詩,抒發中舉後的心情。

《板橋自敘》:「板橋康熙秀才,雍正壬子舉人,乾隆丙辰進士。」

《得南闈捷音》:「忽漫泥金入破籬,舉家歡樂又增悲。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載征途發達遲。何處寧親惟哭墓,無人對鏡懶窺帷。他年縱有毛公檄,捧入華堂卻慰誰?」

遊覽南京諸名勝,作有《念奴嬌·金陵懷古》詞一二首(《石頭城》、《周瑜宅》、《桃葉渡》、《勞勞亭》、《莫愁湖》、《長乾裡》、《臺城》、《胭脂井》、《高座寺》、《孝陵》、《方景兩先生祠》、《弘光》);觀潮錢塘江,作有《觀潮行》、《弄潮曲》詩等。

中舉後,因身患大瘡,棲居於小海外祖父家。

李方膺調知蘭山,以事繫獄。

是年,《大清會典》修成。

雍正十一年癸丑一七三三四十一歲

是年,板橋叔父省庵先生去世。

重陽節,作《別梅鑑上人》詩兩首。

是年,板橋父摯友朱子功八十二歲壽辰,板橋為作《行書恭祝子功八十二壽通屏》一二幅,敘及兩家世誼。

《行書恭祝子功八十二壽通屏》:「東海之濱,有君子焉,姓朱氏,人稱子功先生,蓋予先君子之良友而愚小子之父執也。……先君子館西團,常過小海造先生之廬而謁焉。其心慕口誦,為予小子言者歷歷也。東海之風,亦於斯一變矣。今嗣麟標、丹五兩世兄,幼與予善,迄今廿有餘載,其人歛英才於學力,渾義勇於從客,所見者大,所識者遠也。其孫秉琳如芝草五色而日,蘭芽初茁而帶露也。蓋先生之孝友德讓足以動天而報以後人,有以夫!雍正十一年,先生八十有二,子始克祝於其家,請先生而謁焉。其氣清貌古,意渾神閒,益信先君子之言不謬。而兩世兄之根柢深而枝葉茂也。……」

得友人程羽宸資助赴焦山讀書,準備應試。

《懷程羽宸》:「余江湖落拓數十年,惟程三子鵔奉千金為壽,一洗窮愁。羽宸其表字。世人開口易千金,畢竟千金結客心。自遇西江程子鵔,掃開寒霧到如今。十載音書迥不通,蓼花洲上有西風。傳來似有非常信,幾夜酸辛屢夢公。」

五月,續修《大清會典》成。

是年,羅聘(一七三三~一七九九)生。

雍正十二年甲寅一七三四四十二歲

七月九日,有感於顧世永代弟買妾事,作《為顧世永代弟買妾事手書七律一首》。

詩曰:「一夜花枝泣別離,東風無復訂佳期。櫻桃熟後憑人摘,梅子酸時只自知。何幸荊釵完夙契,免教破鏡惹相思。人間處處風波在,莫打鴛鴦與鷺鷥。德遠老親臺老年翁為其弟世美買妾,既成價矣,聞其有夫,即還之,不責其值,且贈以金。此義舉也。中尊汪夫子既旌其廬,復歌詠其事。燮不揣固陋,賦詩謹和。時雍正十二年七月九日也。」

作《懷舍弟墨》詩,以誌堂兄弟手足之情誼。

詩曰:「我無親兄弟,同堂僅二人。上推父與叔,豈不同一身!一身若連枝,葉葉相依因。樹大枝葉富,樹小枝葉貧。況我兩弱乾,荒河蔓草濱。走馬折為鞭,樵斧摧為薪。含淒度霜雪,努力愛秋春。我年四十二,我弟年十八。憶昔幼小時,清懼欠肥肭。老父酷憐愛,謂叔晚年兒。餅餌擁其手,病飽不病饑。出門幾回顧,入門先抱持。年來父叔歿,移家僦他宅。幸有破茅茨,而無飽糠覈。老兄似有才,苦不受繩尺。賢弟才似短,循循受謙益。前年葬大父,壙有金蝦蟆。或云是貴征,便當興其家。起家望賢弟,老兄太浮誇。家貧富書史,我又無兒子。生兒當與分,無兒盡付爾。離家一兩月,念爾不能忘。客中有老樹,枝葉郁蒼蒼。東枝近簷屋,西枝過鄰牆。兩枝不相顧,剪伐誰護將?感此傷我懷,苦樂須同嘗!」

是年,金農客揚州,始留髯,人稱「髯金」。

是年,揚州梅花書院落成。

雍正十三年乙卯一七三五四十三歲

二月,遊揚州北郊時,於玉勾斜饒家與饒五姑娘一見鍾情,遂介贈《西江月》詞為媒定情,並書《道情十首》贈之。

《西江月》詞曰:「微雨曉風初歇,紗窗旭日才溫。繡幃香夢半矇騰,窗外鸚哥未醒。蟹眼茶聲靜悄,蝦須影輕明。梅花老去杏花勻,夜夜胭脂怯冷。」

夏,重遊設塾之真州江村,作《儀征縣江村茶社寄舍弟》。

五月二十四日,作《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

六月十日,作《焦山雙峰閣寄舍弟墨》。

八月,被聘赴杭州任浙江鄉試提調監試(此職為外簾官)。由杭返揚,與李道及赴浙事,因合作詩畫。

乾隆元年板橋題雍正十三年十二月李《三清圖軸》:「雍正乙卯,余分校浙闈,得外簾,同人皆悵悵不樂,因解之曰:『孤山探梅,不勝於區區桃李。』……歸而語復堂先生,先生曰:『吾為君作紅梅奪桃李之色有餘矣。子盍題詩以紀其事乎。』乃爰箋書二十八字:『浙江桃李屬他人,只有梅花是我春。寫取一枝清又貴,夕陽紅影出松筠。』」

冬赴京師,準備應會試。

十月,收回前頒《大義覺迷錄》。

十二月,《明史》纂成。

乾隆元年丙辰一七三六四十四歲

春應禮部試,中貢士;殿試中二甲第八八名進士。欣喜之餘,板橋揮毫潑墨,作了一幅《秋葵石筍圖》,並題詩其上。

詩曰:「牡丹富貴號花王,芍藥調和宰相祥。我亦終葵稱進士,相隨丹桂狀元郎。」

得中進士後,板橋之出仕情態呈露於《呈長者》、《讀昌黎上宰相書因呈執政》等詩中。但一時授官無望,遂與任陳晉入順天學政崔紀文幕。

在此期間,與伊福納、無方上人、青崖和尚、仁公、起林上人、圖清格、侯嘉璠、方超然、胡天遊、婁近垣等往還唱和。

程羽宸至揚州得知板橋與饒五姑娘事,慷慨解囊,以五百金授饒氏為聘資。

盧見曾任兩淮都轉鹽運使司鹽運使,旋被劾;高鳳翰因盧見曾案亦被劾。

是年,揚州重建平山堂。

三月,頒《十三經》、《二十一史》於各省府、州、縣學。

九月,召舉「博學鴻詞科」,乾隆帝親試一七六人於保和殿,取中一五人。

是年,清廷召開《三禮》館;又命纂修《禮書》。

乾隆二年丁巳一七三七四十五歲

南歸揚州。

正月七日,作《行書道情十首卷》,贈勉友人西峰。

其序、跋云:「暑往寒來春夏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列位曉得這四句詩是那裡的?是秦王苻堅墓碑上的。那碑陰還有《敕勒布歌》。無非慨往古之興亡,歎人生之奄忽,淒淒切切,悲楚動人。那秦王苻堅也是一條好漢,只因不聽先臣王猛之言,南來伐晉,那曉得八公山草木皆兵,一敗而還,身死國滅,豈不可憐!豈不可笑!昨日板橋道人授我《道情十首》,倒也踢倒乾坤,掀翻世界,喚醒多少癡聾,打破幾場春夢。今日閒暇無事,不免將來歌唱一番,有何不可。……雍正三年歲在乙巳,予落拓京師,不得志而歸,因作《道情》十首,以遣興。今十二年而登第,其胸中猶是昔日蕭騷也。人於貧賤時,好為感慨。一朝得志,則諱言之,其胸中把鼻安在!西峰老賢弟從予遊,書此贈之。異日為國之柱石,勿忘寒士家風也。乾隆二年人日,板橋居士鄭燮書並識。」

復得程羽宸資助五百金,與饒五姑娘成婚。

是年,乳母費氏去世。板橋作《乳母詩》以誌其哀。

《乳母詩》有云:「平生所負恩,不獨一乳母。長恨富貴遲,遂令慚恧久。黃泉路迂闊,白髮人老醜。食祿千萬鐘,不如餅在手。」

高鳳翰罷官,寓揚州長壽庵。

是年,盧見曾罷官。

乾隆三年戊年一七三八四十六歲

與金農遊揚州,甚得山水之趣。

金農《冬心先生畫竹題記》:「十年前予與先後遊廣陵,相親相洽,若鷗鷺之在汀渚也。」

李任山東臨淄縣知縣。

是年,江南大旱。

乾隆四年己未一七三九四十七歲

是年,盧見曾復為淮南鹽運使。

十月二十日,書《贈盧雅雨詩墨跡》,以誌友誼。

詩曰:「揚州自古風流地,惟有當官不自怡。鹽米囊銷歲月,崖花澗鳥避旌旗。先生德澤原淪髓,此日寬閒好賦詩。試把青鞋踏隋苑,壺漿獻出野田兒。龍標格韻青蓮筆,復以精華學杜陵。吟撼夜窗秋紙破,思凝寒澗曉星澄。樓頭古瓦疏桐雨,牆外清歌畫舫燈。歷遍悲歡並喧寂,心絲裊入碧雲層。宦途翻覆總埃塵,策足何須要路津。世外清標能壽國,古來高爵不榮人。去毛折項葫蘆熟,赤足蓬頭婢僕真。從此飛騰附霄漢,相期努力繼先民。何限鵷鸞供奉班,惟予引對又空還。舊詩燒盡重謄稿,破屋修成好住山。自我鵝群教幼婦,閒拈玉笛引雙鬟。吹虛更不勞前輩,從此江南一梗頑。乾隆四年十月廿日,恭賦七律四首,奉呈雅雨山人盧老先生老憲臺,兼求教誨。板橋後學鄭燮。」

是年,袁枚成進士。

李調署山東滕縣。

是年,殿版《二十四史》刻成。

乾隆五年庚申一七四〇四十八歲

與沈心定交於金農寓樓。

六月十八日,為秉鈞作《行書節錄懷素自敘軸》。

六月二十二日,為圖清格《蘭石軸》作題。

題曰:「牧山雅人,文公韻士,如蘭如石,相得益章。往余在京師,遇牧山,極道文公不置;及來揚,遇文公,又道牧山不去口。余以非材譾陋,得二公雅愛,且喜且慚,亦如苔斑墨汁,亂點於幽蘭怪石間也。板橋弟鄭燮。乾隆五年六月廿有二日。」

九月初一日,為董偉業《揚州竹枝詞》作序。

十一月十二日,自題所作《芝蘭軸》。

題曰:「古人云,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不不聞也,聞之久與俱化也,日與士人君子相磨切,豈復有不善之事乎?畫芝蘭如見君子遜遜室中,屋室俱美。板橋鄭燮。乾隆五年十一月十有二日寫於揚州寓齋。」

十一月,《大清律令》、《大清一統志》修成。

乾隆六年辛酉一七四一四十九歲

作書予堂弟墨,表明自己何以好罵「秀才」。

《淮安舟中寄弟墨》:「以人為可愛,而我亦可愛矣;以人為可惡,而我亦可惡矣。東坡一生覺得世上沒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處。愚兄平生漫罵無禮,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長,一行一言之美,未嘗不嘖嘖稱道。橐中數千金,隨手散盡,愛人故也。至於缺阨危之處,亦往往得人之力。好罵人,尤好罵秀才。細細想來,秀才受病,只是推廓不開,他若推廓得開,又不是秀才了。且專罵秀才,亦是冤屈。而今世上那個是推廓得開的?年老身孤,當慎口過。愛人是好處,罵人是不好處。東坡以此受病,況板橋乎!老弟亦當時時勸我。」

九月,入京候補。

在京師期間,得到慎郡王允禧的禮遇。

《板橋自序》(乾隆二十五年作):「紫瓊主人極愛惜板橋,嘗折簡相招,自作駢體五百字以通意,使易十六祖式、傅雯凱亭持以來。至則袒而割肉以相奉,且曰:『昔太白禦手調羹,今板橋親王割肉,後先之際,何多讓焉!』」

二月,頒《欽定四書》於官學。

乾隆七年壬戌一七四二五十歲

春,銓選得範縣令(兼署朝城縣)。

將赴任,作《將之範縣拜辭紫瓊崖主人》,答謝慎郡王允禧知遇之恩。

寫刻慎郡王《隨獵詩草》、《花間堂詩草》成,於六月二十五日為之作跋。

是年,訂定所作《詩鈔》、《詞鈔》,手寫付梓,由門人司徒文膏刻版。

《劉柳村冊子》:「四十舉於鄉;四十四歲成進士;五十歲為範縣令,乃刻拙集,是時乾隆七年也。」

乾隆八年癸亥一七四三五十一歲

春暮,與金農、杭世駿等友人在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聚會。

幾易其稿,所作《道情十首》於是年付梓,門人司徒文膏主其事。

七月十八日,作《破格書王羲之蘭亭集序》,並作題跋。

跋云:「黃山谷云:世人只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可知骨不可凡,面不足學也。況蘭亭之面,失之已久乎?板橋道人以中郎之體,運太傅之筆,為右軍之書,而實出以己意,並無所謂蔡、鐘、王者,豈復有蘭亭面貌乎?古人書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萬變,遺意盪然。若復依樣葫蘆,才子俱歸惡道。胡作此破格書以警來學,即以請教當代名公,亦無不可。乾隆八年七月十八日,興化鄭燮並記。」

作《止足》詩。

詩曰:「年過五十,得免孩埋。情怡慮淡,歲月方來。彈丸小邑,稱是非才。日高猶臥,夜戶長開。年豐日永,波淡雲回。烏鳶聲樂,牛馬群諧。訟庭花落,掃積成堆。時時作畫,亂石秋苔。時時作字,古與媚皆。時時作詩,寫樂鳴哀。閨中少婦,好樂無猜。花下青童,慧黠適懷。圖書在屋,芳草盈階。晝食一肉,夜飲數杯。有後無後,聽已焉哉!」

杭世駿於二月考選御史對策中,因主張「天下巡撫漢滿參半」被革職。是年,板橋致書杭世駿以示慰問。

《與杭世駿書》:「君由鴻博,地處清華,當如歐陽永叔在翰苑時,一洗文章浮靡積習,慎勿因循茍且,隨聲附和,以投時好也。數載相知,於朋友有責善之道,勿以冒瀆為罪,是所冀於同調者。堇浦詞兄,燮頓首。」

是年,金農與杭世駿、丁敬等於杭州結詩社。

十一月,命山東將養椿蠶、柞蠶之法移咨各省,依法餵養以收蠶利。

乾隆九年甲子一七四四五十二歲

饒氏育一子。

《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余五十二歲始得一子。」

《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二書》、《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三書》(六月十五日作)、《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作於是年。

作有《範縣詩》、《送陳坤秀才入都》、《登範縣城東樓》等詩。

乾隆十年乙丑一七四五五十三歲

呈詩姚太守以明誌。

《範縣呈姚太守》:「落落漠漠何所營,蕭蕭淡淡自為情。十年不肯由科甲,老去無聊掛姓名。布襪青鞋為長吏,白榆文杏種春城。幾回大府來相問,隴上閒眠看耦耕。」

作有《懷揚州舊居即李氏小園,賣花翁汪髯所築》、《姑惡》、《懷李》、《署中示舍弟墨》、《破衲》、《揚州福國和尚至範賦二詩贈行》等詩;作《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

《署中示舍弟墨》詩曰:「學詩不成,去而學寫。學寫不成,去而學畫。日賣百錢,以代耕稼。實求困貧,托名風雅。免謁當途,乞求官舍。座有清風,門無車馬。四十科名,五十旃旌。小城荒邑,十萬編氓。何養何教,通性達情。何興何廢,務實辭名。一行不當,百慮難更。少予失教,躁率易輕。水衰火熾,老更不平。日有悔吝,終夜屏營。妻孥綺縠,童僕鼎羹。何功何德,以安以榮?若不速去,禍患叢生。李三復堂,筆精墨渺。予為蘭竹,家數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討。速裝我硯,速攜我稿。賣畫揚州,與李同老。詩學三人,老瞞與焉。少陵為後,姬旦為先。字學漢魏,崔蔡鐘繇。古碑斷碣,刻意搜求。維茲三事,屋舍田疇。宦貧何畏,宦富可惴。即此言歸,有贏不匱。人不疵尤,鬼無瞰祟。吾既不貪,爾亦無恚。需則失時,決乃雲智。」

冬,送饒氏母子返興化。

按:王氏《鄭板橋年譜》稱:乾隆十一年(一七四六年)前後「送饒氏及子返回興化」。

高鳳翰《歸雲集》成,始號「歸雲老人」。

是年,濰縣疫;七月十九日海水溢。

乾隆十一年丙寅一七四六五四歲

由範縣改任濰縣,自是連署七年。

九月,與華喦、時顏、許大諸友人集於程兆熊之桐華庵,合作《桐華庵勝集圖軸》。

華喦題識曰:「乾隆丙寅秋九,同人集□於夢飛桐華庵齋中。清話之餘,野鳥相逢,秋色爭妍,得此佳趣□對景畫之,時顏叟補石,許大寫菊,夢飛曰:『此幅似未畢乃事也,得板橋墨竹則可矣。』俄頃,童子報曰:『鄭先生來也。』相見揖讓,更寫竹數個。」

是年,山東大饑,板橋大興修築,招遠近饑民赴工就食;令邑中大戶開廠煮粥輪飼之;責積粟者平價出售。開倉賑貸,饑民得以活者無數。

《重修興化縣志》卷八:「調濰縣,歲荒,人相食。燮開倉賑貸,或阻之,燮曰:『此何時?俟輾轉申報,民無孑遺矣。有譴我任之。』發谷若乾石,令民縣領券借給,活萬餘人。上憲嘉其能。秋又歉,捐廉代輸,去之日,悉取券焚之。」

有感於濰縣饑民外出逃生的慘相,賦《逃荒行》以紀其悲狀。

約此時畫竹呈包大中丞括,並題詩其上。

題詩曰:「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乾隆十二年丁卯一七四七五十五歲

秋,調濟南參加鄉試事,於鎖院作《行書揚州雜記卷》,記與饒五姑娘之浪漫情緣等事;又作有《濟南試院奉和宮詹德大主師枉贈之作諱保》、《和學使者於殿元枉贈之作諱敏中》等詩,與德保、於敏中相唱和。

秋,與汪士慎、李、李方膺合作《花卉圖軸》。

板橋題《花卉圖軸》詩曰:「梅花抱冬心,月季有正色。俯視石菖蒲,清淺茁寒碧。佛手喻畫禪,彈指現妙跡。共玩此窗中,聊為一笑適。乾隆丁卯秋日,士慎畫梅,復堂補佛手、石菖蒲,晴江添月季,余作詩於上。」

是年春,濰縣旱,大饑。自五月十八日後,連雨兩月,造成潦災。

三月,殿版《十三經註疏》、《二十一史》刻成。

六月,命校刊《通典》、《通志》、《文獻通考》,並命編《續文獻通考》。

乾隆十三年戊辰一七四八五十六歲

二月,乾隆帝出巡山東,板橋隨行泰山,為書畫史,治頓所,臥泰山頂四十餘日。為此,板橋鐫有一印曰「乾隆東封書畫史」,以誌其榮遇。

三月,協理高斌主持山東放賑事宜。

秋,倡修濰城,首修城工六十尺,作有《乾隆修城記》以紀其事。

九月,作《與江賓谷江禹九書》,論文章風格。

是年,作有《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

乾隆十四年己巳一七四九五十七歲

春,濰縣饑。

三月,濰縣城工修訖,作《濰縣永禁煙行經紀碑文》。

五月,與御史沈廷芳諸人遊郭氏園,沈廷芳作《過濰縣鄭令板橋進士招同朱天門孝廉家房仲兄納涼郭氏園》詩贈板橋;沈心作《留別鄭板橋》詩。

作《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叮囑堂弟墨悉心培育子為人厚道之意;又作有《濰縣寄舍弟墨第四書》、《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與四弟書》。

饒氏生子六歲,病殤於興化。

秋,大熟,難民陸續還鄉,板橋作《還家行》以紀其事。

為載臣作《自詠》詩。

詩曰:「濰縣三年範五年,山東老吏我居先。一階未進真藏拙,隻字無求倖免嫌。春雨長堤行麥隴,秋風古廟問瓜田。村農留醉歸來晚,燈火千家望不眠。載臣先生政,板橋弟鄭燮。」

誤聞金農去世,服緦麻設位而哭。

約於此時,作《濰縣竹枝詞》。

是年,重訂《家書》十六通、《詩鈔》、《詞鈔》,手寫付梓;作《十六通家書小引》,序《後刻詩》、《詞鈔》。

《十六通家書小引》:「板橋詩文,最不喜求人作敘。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為可恥;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譏帶訕,遭其荼毒而無可如何,總不如不敘為得也。幾篇家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處,大家看看;如無好處,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何以敘為!乾隆己巳,鄭燮自題。」

《後刻詩序》:「古人以文章經世,吾輩所為,風月花酒而已。逐光景,慕顏色,嗟困窮,傷老大,雖刳形去皮,搜精抉髓,不過一騷壇詞客爾,何與於社稷生民之計,三百篇之旨哉?屢欲燒去,平生吟弄,不忍棄之。況一行作吏,此事又束之高閣。姑更定前稿,復刻數十首於後,此後更不作矣。板橋又題。

板橋詩刻止於此矣,死後如有托名翻板,將平日無聊應酬之作,改竄爛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是年,作《行書板橋自敘》,論次生平志向所在。

其言曰:「板橋居士,姓鄭氏,名燮,揚州興化人。興化有三鄭氏:其一為鐵鄭,其一為糖鄭,其一為板橋鄭。居士自喜其名,故天下咸稱為鄭板橋雲。板橋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學,隱居不仕。生女一人,端嚴聰慧特絕,即板橋之母也。板橋文學性分,得外家氣居多。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為士先,教授生徒數百輩,皆成就。板橋幼隨其父學,無他師也。幼時殊無異人處,少長,雖長大,貌寢陋,人咸易之。又好大言,自負太過,漫罵無擇。諸先輩皆側目,戒勿與往來。然讀書能自刻苦,自憤激,自豎立,不茍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淺入深,由卑及高,由爾達遠,以赴古人之奧區,以自暢其性情才力之所不盡。人咸謂板橋讀書善記,不知非善記,乃善誦耳。板橋每讀一書,必千百遍。舟中、馬上、被底,或當食忘匕箸,或對答不聽其語,並自忘其所語,皆記書默誦也。書有弗記者乎?

平生不治經學,愛讀史書以及詩文詞集,傳奇說簿之類,靡不覽究。有時說經,亦愛其斑駁陸離,五色炫爛。以文章之法論經,非《六經》本根也。

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餘桃口齒,及椒風弄兒之戲。然自知老且醜,此輩利吾金幣來耳。有一言乾與外政,即叱去之,未嘗為所迷惑。好山水,未能遠跡,其所經歷,亦不盡遊趣。乾隆十三年,大駕東征,燮為書畫史,治頓所,臥泰山絕頂四十餘日,亦足豪矣。

所刻《詩鈔》、《詞鈔》、《道情十首》、《與舍弟書十六通》行於世。善書法,自號『六分半書』。又以余閒作為蘭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騷人詞伯、山中老僧、黃冠煉客,得其一片紙,隻字書,皆珍惜藏庋。然板橋從不借諸人以為名。惟同邑李復堂相友善。復堂起家孝廉,以畫事為內廷供奉。康熙朝,名噪京師及江淮湖海,無不望慕歎羨。是時板橋方應童子試,無所知名;後二十年,以詩詞文字與之比並齊聲。索畫者,必曰復堂;索詩字文者,必曰板橋。且愧且幸,得與前賢埒也。李以滕縣令罷去。板橋康熙秀才,雍正壬子舉人,乾隆丙辰進士。初為範縣令,繼調濰縣。乾隆己巳,時年五十有七。」

是年,清廷召舉經學之士。

乾隆十五年庚午一七五〇五十八歲

二月十日,作《文昌祠記》。

《記》有云:「心何為悶塞而肥?文何為通套而陋?行何為修飾而欺?又何為沒利而肆?帝君其許我乎?濰邑諸紳士,皆修文潔行而後致力以祀神者,自不與齷齪輩相比數。本縣甚嘉此舉,故愛之望之,而亦諄切以警之,是為民父母之心也。乾隆十五年歲在庚午二月初十日杏苑花繁之際,板橋鄭燮書。」

夏,作《行書詩三首條幅》。

詩曰:「晴絲寸尺挽韶光,百舌無聲燕子忙。紅日屋頭槐影暗,微風扇裡麥花香。收盡狂飆捲盡雲,一竿晴日曉光新。柳魂花魄都無恙,依舊商量作好春。淮南二十四橋月,馬上時時夢見之。想得揚州醉年少,正圍紅袖寫烏絲。乾隆庚午夏日,板橋老人鄭燮書。」

秋,與李合作《蕉竹圖》。

是年,綴附記於《板橋自敘》後。

其言曰:「板橋詩文,自出己意,理必歸於聖賢,文必歸於日用。或有自雲高古而幾唐宋者,板橋輒呵惡之,曰:『吾文若傳,便是清詩清文;若不傳,將並不能為清詩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明清兩朝,以制藝取士,雖有奇才異能,必從此出,乃為正途。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而愈密。鞭心入微,才力與學力俱無可恃,庶幾彈丸脫手時乎?若漫不經心,置身甲乙榜之外,輒曰:『我是古學』,天下人未必許之,只合自許而已。老不得志,仰借於人,有何得意?

賈、董、匡、劉之作,引繩墨,切事情。至若韓信登壇之對,孔明隆中之語,則又切之切者也。理學之執持綱紀,只合閒時用著,忙時用不著。板橋《十六通家書》,絕不談天說地,而日用家常,頗有言近指遠之處。

板橋非閉戶讀書者,長遊於古松、荒寺、平沙、遠水、峭壁、墟墓之間,然無之非讀書也。求精求當,當則粗者皆精,不當則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板橋又記,時年已五十八矣。」

是年,清廷舉行「經學特科」。

乾隆十六年辛未一七五一五十九歲

二月十五日,海水溢,板橋至濰縣北邊禹王臺勘災。

九月十九日,作六分半書「難得糊塗」匾額。

「難得糊塗」:「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乾隆辛未秋九月十九日,板橋。」

錢泳《履園叢話》有云:「鄭板橋嘗書四字於座右,曰:『難得糊塗』,此極聰明人語也。余謂糊塗人難得聰明,聰明人又難得糊塗,須要於聰明中帶一點糊塗,方為處世守身之道。若一味聰明,便生荊棘,必招怨尤,反不如糊塗之為妙用也。」

秋,作《竹圖軸》。

題識曰:「一兩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葉。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疊疊?乾隆辛未秋,板橋居士鄭燮。」

秋,作《梅蘭竹菊四屏條》以言懷。

其《菊》曰:「進又無能退又難,宦途跼蹐不堪看。吾家頗有東籬菊,歸去秋風耐歲寒。板橋鄭燮。」

十一月,書舊作二四首《濰縣竹枝詞》。

是年,板橋歸老田園之志愈益強烈,《思歸行》詩、《思歸》、《思家》詞呈露出其此時的心緒。

《唐多令·思歸》曰:「絕塞雁行天,東吳鴨嘴船,走詞場三十餘年。少不如人今老矣,雙白鬢,有誰憐?官捨冷無煙,江南薄有田,買青山不用青錢。茅屋數間猶好在,秋水外,夕陽邊。」

《滿江紅·思家》曰:「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第一是隋堤綠柳,不堪煙鎖。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紅橋火。更紅鮮冷淡不成圓,櫻桃顆。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樓臥。有詩人某某,酒人個個。花徑不無新點綴,沙鷗頗有閒功課。將白頭供作折腰人,將毋左?」

金德瑛為《題鄭板橋贈蘭竹畫》詩,推揚板橋作畫之妙。

《金檜門詩存》卷三,《題鄭板橋贈蘭竹畫》:「畫蘭不多三五莖,畫竹不多三五乾。紙寬墨潤腕力余,更添古石三五片。微香馥馥清影搖,滿堂觀者增欣羨。齊東有竹卻少蘭,玉版尊師唯悟半。板橋家法所南翁,心花無根舒爛漫。平生妙墨懶收拾,偶欲追尋從友案。胸中事即對人言,與弟家書刊共看。顛字怪劇遊嬉,叵耐折腰趨下縣。西範東濰十載寬,自憐天鑑超憂患。同心知我稱石交,為拂古瓦攄柔翰。別久爭訝鬢霜盈,逢稀似類優曇現。徑題長句畫中間,如使兩人長對面。」

正月,乾隆帝南巡。

是年,繼上年「經學特科」,再取陳祖範、吳鼎、梁錫璵、顧棟高四人。

乾隆十七年壬申一七五二六十歲

正月初一,作《城隍廟碑草稿自跋》,論為文之意。

文曰:「板橋居士作《城隍廟碑草稿》初就,趙君六吉即剪貼成冊,可謂刻劃無鹽唐突西子矣。是碑不足觀,而作文之意無非欲寫人情,所欲言而未能說,此實在眼前,實出意外,是千古作文第一訣。若抄經摘史,竊柳偷蘇,成何筆手?乾隆十七年元日,板橋道人鄭燮又記。」

四月四日,題宋拓《聖教序》。

五月,作《城隍廟碑記》。

秋,作《蘭竹石圖》並題識。

題識曰:「世間盆盎空栽植,唯有青山是我家。畫入懸崖孤絕處,蘭花竹葉兩相遲。乾隆壬申九秋,板橋居士鄭燮寫於北海。」

十月二十五日,自作六十壽聯。

聯曰:「常如作客,何問康寧,但使囊有餘錢,甕有餘釀,釜有餘糧,取數葉賞心舊紙,放浪吟哦,興要闊,皮要頑,五官靈動勝千官,過到六旬猶少。

定欲成仙,空生煩惱,只令耳無俗聲,眼無俗物,胸無俗事,將幾枝隨意新花,縱橫穿插,睡得遲,起得早,一日清閒似兩月,算來百歲已多。」

是年底,卸任。

按:板橋去官之因,眾說不一,莫衷一是。或言以婪罷,或言以忤大吏罷,或言乞休歸,或言以病罷,或言乞病歸,或言老病歸等。要之,官場容不得板橋,板橋亦不適應官場。其雖曾孜孜於求學仕進,一度躊躇滿誌;然一入官場,則處處碰壁,難以一展其「致君澤民」之夙志宏願。其「狂」、「怪」之性情怎麼也難以融入理想與現實碰撞的兩難窘境。歸老田園,寄跡山水,實乃板橋不得已之無奈抉擇,亦是其悟得「難得糊塗」之真諦的人生歸宿。

乾隆十八年癸酉一七五三六十一歲

正月,作《隸書扇面》以言志。

題曰:「老困烏紗十二年,游魚此日縱深淵。春風盪盪春城闊,閒逐兒童放紙鳶。買山無力買船居,多載芳醪少載書。夜半酒酣江月上,美人纖手炙鱸魚。乾隆癸酉太簇之月,板橋鄭燮罷官作二首。」

春日,離濰去官日,百姓痛哭挽留。板橋別濰縣紳士民,為作竹圖並題識。

《予告歸裡畫竹別濰縣紳士民》:「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小豆棚》卷一六:「當其去濰縣之日,止用驢子三頭:其一板橋自乘,墊以舖陳;其一馱兩書夾板,上橫擔阮弦一具;其一則小皂隸而孌童者騎以前導。板橋則風帽氈衣,出大堂揖新令尹,據鞍而告之曰:『我鄭燮以婪敗,今日歸裝若是其輕而且簡,諸君子力踞清流,雅操相尚,行見上遊器重,指顧鶯遷,倘異日去濰之際,其無忘鄭大之泊也。』言罷跨蹇郎當以行。」

板橋返揚,宴請諸友,李嘯村葂贈板橋以「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眾人歎為工妙。

《楹聯叢話》卷一二:「板橋解組歸田日,有李嘯村者,贈之以聯。板橋方宴客,曰:『嘯村韻士,必有佳語。』先觀其出聯云:『三絕詩書畫。』板橋曰:『此難對。昔契丹使者以三才天地人屬語,東坡對以四詩風雅頌,稱為絕對。吾輩且共思之,限對就而後食。』久之不屬,啟視之,則『一官歸去來』也,感歎其工妙。」

張維屏《松軒隨筆》稱:「板橋大令有三絕:曰畫、曰詩、曰書。三絕之中有三真:曰真氣、曰真意、曰真趣。」

三月十五日,作《雨後新篁圖屏風》並題識,誌其作畫得自然之妙蘊。

題識曰:「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蔭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出觸窗紙上,冬冬作小鼓聲。於是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爰為數首以當竹歌:『雷停雨止斜陽出,一片新篁旋剪裁。影落碧紗窗子上,便拈毫素寫將來』;『二十年前載酒瓶,春風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種揚州竹,依舊淮南一片青。』乾隆十八年春三月之望,板橋鄭燮畫並題。」

是年,羅聘與方婉儀喜結良緣。

盧見曾再任兩淮鹽運都轉,自此連署九載。

程南陂重建揚州竹西亭,春暮宴集諸友人吟酬。

乾隆十九年甲戌一七五四六十二歲

春,遊杭州;又應孫升、李堂之邀遊湖州諸名勝。

《與墨弟書》有云:「掖縣教諭孫升任烏程知縣,與我舊不相合,杭州太守為之和解,前憾盡釋。而湖州太守李公諱堂者,壬戌進士,久知我名,硬奪杭守字畫。孫烏程是其下屬,欲逢迎之,強拉入湖州作一月遊。其供給甚盛,姑且遊諸名山以自適。第一是過錢塘江,探禹穴,遊蘭亭,往來山陰道上,是平生快舉,而吼山尤妙,待歸來一一言之。華燦且留住數日,我於端午後必回。」

六月十八日,作《竹石圖》並題識。

題識曰:「竹少石多,竹小石大,直是以石為君,聊復以數片葉點綴之耳。畫竹何須千萬枝,兩三片葉峭撐持。千秋不改嵩衡嶽,不靠青山卻靠誰?乾隆十九年六月十八日雨中,板橋道人鄭燮畫並題。」

重九日,作《竹石圖軸》並題識,提出畫之意在「活」。

題識曰:「昔東坡居士作枯木竹石,使有枯木石而無竹,則黯然無色矣。余作竹作石,固無取於枯木也。意在畫竹,則竹為主,以石輔之。今石反大於竹、多於竹;又出於格外也。不泥古法,不執己見,惟在活而已矣。乾隆甲戌重九日,板橋鄭燮畫。」

九月二十九日,與汪堂、藥根上人等十餘友人聚於百尺樓,分韻賦詩。

十月,作《墨蘭圖軸》並題識,表明自己作蘭不拘泥於某一家。

題識曰:「予作蘭有年,大率以陳古白先生為法。及來揚州,見石濤和尚墨花,橫絕一時,心善之而弗學,謂其過縱,與之自不同路。又見顏君尊五筆極活,墨極秀,不求異奇,自有一種新氣。又有友人陳松亭,秀勁拔俗,矯然自名其家,遂欲仿之。茲所飄擎,其在顏、陳之間乎?然要不知似不似也。乾隆甲戌十月,板橋鄭燮畫並記。」

乾隆二十年乙亥一七五五六十三歲

是年,與友人李、李方膺合作《三友圖》,板橋為題。

其題曰:「復堂奇筆畫老松,晴江乾墨插梅兄。板橋學寫風來竹,圖成三友祝何翁。」

是年,李定居揚州,以「觶」代「」。

是年,馬曰琯(字秋玉,號嶰谷)去世。

五月,清廷禁滿人與漢人唱和及較論同年行輩往來。

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一七五六六十四歲

二月三日,作《九畹蘭花》並題識,以誌與黃慎、王文治等人「一桌會」以百錢為永日歡之盛誼。

題識曰:「乾隆二十一年二月三日,予作一桌會,八人同席,各攜百錢以為永日歡。座中三老人、五少年:白門程綿莊、七閩黃癭瓢與燮為三老人;丹徒李禦蘿、王文治夢樓、燕京於文濬石鄉、全椒金兆燕棕亭、杭州張賓鶴仲謀為五少年。午後濟南朱文震青雷又至,遂為九人會。因畫《九畹蘭花》以紀其盛。詩曰:『天上文星與酒星,一時歡聚竹西亭;何勞芍藥誇金帶,自是千秋九畹青。』座上以綿莊為最長,故奉上程先生攜去。」(按:程綿莊,名廷祚,字啟生,綿莊其號,又號青溪居士。黃癭瓢,名慎。)

四月十四日,作《蘭竹石軸》於移情書屋,並題識。

題識曰:「古人云:『吾入芝蘭之室,久而忘其香。』夫芝蘭入室,室則美矣,芝蘭弗樂也。我願處深山古澗之間,有芝不採,有蘭不掇,各適其天,各全其性。乃為詩曰:『高峰峻壁見芝蘭,竹影遮斜幾片寒。便以乾坤為巨室,老夫高枕臥其間。』乾隆丙子孟夏之月十有四日坐移情書屋午飯清茶後寫為文翁老學老長兄正畫,板橋居士鄭燮。」

秋,作《六分半書五言詩軸》。

詩曰:「酒罄君莫沽,壺傾我當發。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我雖不善書,知書莫如我。茍能得其意,竊謂不學乎?」

是年,作《露竹新晴圖軸》並題識,闡發畫竹之意蘊。

題識曰:「客舍新晴,晨起看竹,露浮葉上,日在梢頭,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並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運筆,又是一格,其實手中之竹,又不是意中之竹也。步步變相,莫可端倪,其天機流露,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獨畫雲乎哉?乾隆丙子,板橋鄭燮畫並題。」

乾隆二十二年丁丑一七五七六十五歲

正月二十三日,作《行書書目橫披》。

三月三日,盧見曾主持紅橋修禊盛事,板橋預其會,有《和雅雨山人紅橋修禊》、《再和盧雅雨》詩各四首,以紀其盛。

《和雅雨山人紅橋修禊》:「一線莎堤一葉舟,柳濃鶯脆恣淹留。雨晴芍藥彌江縣,水長秦淮似蔣州。薄倖春光容易老,遷延詩債幾時酬?使君高唱淩顏謝,獨立吳山頂上頭。年來修禊讓今年,太液昆池在眼前。迴起樓臺迴水曲,直舖金翠到山巔。花因露重留蝴蝶,笛怕春歸戀畫船。多謝西南新月掛,一鉤清影暗中圓。十里亭池一水通,儼開銀鑰日華東。逶迤碧草長楊道,靜悄朱簾上苑風。天淨有雲皆錦繡,樹深無雨亦溟濛。甘泉羽獵應須賦,雅什先排禊帖中。草頭初日露華明,已有遊船歌板聲。詞客關河千里至,使君風度百年清。青山駿馬旌旗隊,翠袖香車繡畫城。十二紅樓都倚醉,夜歸疑聽景陽更。」

七月,作《蘭竹石圖軸》並題識。

題識曰:「世人只曉愛蘭花,市買盆栽氣味差。明月清風白雲窟,青山是我外婆家。乾隆丁丑秋七月,板橋道人鄭燮畫並題。先構石,次寫蘭,次襯竹,此畫之層次也。石不點苔,懼其濁吾畫也。燮又題。」

八月,作《蘭石圖軸》並題識。

題識曰:「余種蘭數十盆,三春告暮,皆有憔悴思歸之色。因植於太湖石、黃石之間,山之陰,石之縫,既以避日、就燥,對吾堂亦不惡也。來年忽發箭數十,挺然,其香味直上,透而遠,乃知物亦各有本性。且系以詩云:『蘭花本是山中草,還向山中種此花。塵世紛紛植盆盎,不如留與伴煙霞。山上蘭花亂如蓬,葉暖花酣氣候濃。出谷送香非不遠,那能送到俗塵中!』此假山耳,尚如此,況真山乎?余畫此幅,葉肥而勁,花皆出葉,蓋山中之蘭,而非盆中之蘭也。丁丑秋八月,板橋鄭燮。」

是年,與闊別二十多年的友人織文在高郵相會,流連之餘,作《行書贈織文軸》以誌其誼。

文曰:「織文世兄,別去二十餘年。余在山左,常念之;君在江南,亦常想至吾山左。雖不果厥誌,而兩心相照,無一刻忘也。乾隆丁丑,來高郵,方圖買舟過訪,而織文已盪槳而至,叩余寓齋。邀歸村落,流連數十日,以償廿年飢渴。織文極能詩,而謬愛拙作,輒能誦數十篇。不辭老醜,更錄近草十數紙,為屏風帖以請教。昔太宗屏風摘古人嘉言懿行,而余自寫其詩詞,無知自大,真有愧古人,亦曰從主人之意耳。書畢系以詩:『杭州只有金農好,宦海長從李遊。每到高山奇絕處,思君同倚樹邊樓。』板橋老人鄭燮。」

春,李作《三友圖軸》。

是年,羅聘拜金農為師。

正月,乾隆帝第二次南巡。

乾隆二十三年戊寅一七五八六十六歲

正月二十九日,作《與柳齋書》。

書曰:「佳政滿矣,流及旁邑,況本邑乎?燮在下風,拜霑余澤,欣慰之懷非筆舌所能述也。古人一行作吏,詩文筆墨束之高閣,非大才鮮克兼之。足下惠澤滿人間,而新詩妙染,紛紜幾席,其論文尤清瘦而腴。陳孟公書啟、蘇子瞻竹石,風流其復見乎?昨在貴治,曲荷周旋,沃領大教。界河船中一會,未罄雅談,至今耿耿。燮一歲之中,居家者不過二三月,其餘則東西南北而已。非盡為貧而出,蓋山川風月,詩酒朋儕,性之所嗜,不可暫離耳。老弟屢過敝邑,未展一飯之留,深為歉仄。令兄先生及諸侄、諸年侄,首春清吉,最切懷思,殊深一念之想也。學愚兄鄭燮頓首柳齋老弟執事。乾隆著雍攝提格太簇之月窈九日行。」

二月,為高鳳翰題寫墓碑。

三月二日,為友人肅公作《雙松圖軸》並題識。

四月,作《竹圖》並題識。

題識曰:「昨遊江上,見修竹數千株,其中有茅屋,有棋聲,有茶煙飄颺而出,心竊樂之。次日過訪其家,見琴書幾席,淨好無塵,作一片豆綠色,蓋竹光相射故也。靜坐許久,從竹縫中向外而窺,見青山大江、風帆漁艇,又有葦洲,有耕犁,有饁婦,有二小兒戲於沙上,犬立岸傍,如相守者,直是小李將軍畫意,懸掛於竹枝竹葉間也。由外望內,是一種境地;由中望外,又是一種境地。學者誠能八面玲瓏,千古文章之道,不出於是,豈獨畫乎?乾隆戊寅清和月,板橋鄭燮畫竹後又記。」

秋杪,作《行書自遣詩軸》以寫懷。

詩曰:「嗇彼豐茲信不移,我於困頓已無辭。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看月何妨人去盡,對花只恨酒來遲。笑他縑素求書輩,又要先生爛醉時。乾隆戊寅秋杪,板橋鄭燮。」

是年,作《真州雜詩八首並及左右江縣》及《真州八首屬和紛紛皆可喜不辭老醜再疊前韻》詩。

《真州雜詩八首並及左右江縣》:「春風十里送啼鶯,山色江光翠滿城。曲岸紅薇明澗水,矮窗白紙出書聲。衙齋種豆官無事,刀筆題詩吏有名。昨夜村燈魚藕市,青醇酒見人情。村中布谷縣中啼,桑柘低簷麥隆齊。新筍來泥未洗,江魚買得酒還攜。山花雨足皆含笑,絮襖春深欲換綈。何限農家辛苦事,漸看兒女滿町畦。寒衣新熨折參差,一笑裘毛落許時。脾土漸衰唯食粥,風情不減尚填詞。雪中松樹文山廟,雨後桃花浣女祠。最愛卷簾高閣上,楚江晴碧晚煙遲。月白潮生野水潺,上遊千里控荊蠻。洗淘赤壁無遺燎,溶漾金陵有剩山。煙裡戍旗秋露濕,沙邊戰艦夕陽閒。真州漫笑彈丸地,從古英雄盡往還。吳越咽喉鐵甕城,隔江相望曉煙橫。高檣迥與山排列,濁浪喧同海鬥爭。捲去蘆花渾雪意,飄來鼓角盡秋聲。中原萬里無烽燧,扶仗衰翁未見兵。南國楓雕結綺樓,雷塘北去蓼花秋。染成紅淚胭脂濕,蘸破新霜草木愁。兩地乾戈才轉瞬,一般成敗莫回頭。後庭遺曲江邊唱,又聽隋家《清夜遊》。行過青山又一山,黃將軍墓兀其間。懸崖斷處孤松出,駭浪崩時血淚還。江上諸藩皆逆類,樞中一老復頹顏。抵天隻手終何益,遠去心枯事總艱。何事秋風只杜門,護花長怕曉霜痕。掛冠盛世才原拙,賣字他鄉道豈尊?山雨乍晴如洗沐,江煙一起又黃昏。惟君詩興清豪在,喚醒東南旅客魂。」

二女兒適袁氏,板橋為其作《蘭竹石圖軸》並題。

題曰:「官罷囊空兩袖寒,聊憑賣畫佐朝餐。最慚無隱奩錢薄,贈爾春風幾筆蘭。乾隆戊寅,板橋老人為二女適袁氏者作。」

詩人陶元藻(一七一六~一八〇一)客揚州,板橋、金農等與之每月聯吟唱和。

五月,知遇之友慎郡王允禧去世。

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一七五九六十七歲

七月十九日,又題《宋拓聖教序》。

其中論用墨、用筆之法曰:「用墨之妙,當觀墨跡,其濃淡燥濕,如火如花。用筆之妙,當觀石刻,其弱者強之,肥者瘦之,鐫手亦大有力。新碑不如舊碑,取其退火氣。然三四百年後,過於剝落,亦無取焉。鄭燮又記。」

作《蘭竹石圖橫幅》並題識。

題識曰:「近處香微遠處賒,隨風飄渺透煙霞。青山翠竹方為伴,洗盡凡心看此花。畫蘭畫竹已多年,豎抹橫拖近自然。更向雲中畫山石,令人如望藐姑仙。乾隆己卯,板橋鄭燮畫並題。」

是年,為擺脫他人索書索畫之煩惱,從友人拙公和尚之議,自定書畫《潤格》,開一先例。

《潤格》:「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一兩,扇子、鬥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體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屬書謝客。板橋鄭燮。」

是年,為唐君欣若《集唐詩》撰序,暢發對集唐詩的見解。

《集唐詩序》稱:「集唐詩,則必讀唐詩,而且多讀唐詩。自李、杜、王、孟、高、岑而外,極幽極冷之詩,一旦火熱,使得翻閱於明窗淨幾之間,此亦天地間一大快事也。讀唐詩,則必鑽其穴,剖其精,抉其髓,而後能集之。使我之心,即入乎唐人之心,而又使唐人之心,即為我之心。常覺千古之名流高士,儼聚一堂,此又天地間一大快事也。集唐之難,不得參差錯落,謬托於古;必須五七言律,字字對仗精工,而又流利通適。往往有六句七句,獨欠一句,左對右對,皆不得妥;三月兩月,搔首搔耳,而其句不成。及一觸忽然得之,如獲異寶,如釋滯疾,此又天地間一大快事也。有時集句已成,頗自得意,而亦少有未安。良朋好友猝至,指之曰:某句未妥。則心病一挑,不能藏匿。而又有一友從旁曰:以某句對之,何如?頓覺天衣無縫,如鑄成的,如樹上結的,如聖歎之有齗山相資相助,皆得並傳於世,此又天地間一大快事也。唐君欣若,自能詩,而又好集唐詩。集之久,而己詩俱廢。蓋以專一而得神奇者也。夫唐人之詩,舊詩也,讀之千古長新,得君之集而更新,滿紙皆陸離斑駁。今人之詩,新詩也,但黨滿紙皆陳飯土羹。與為彼之作,正不如君之集也。問序於愚,愚何能序唐君之甘苦閱歷,約略言之,非為唐君言之,為後之學詩學文者言之也。乾隆己卯,板橋鄭燮撰。」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一七六〇六十八歲

五月,客居通州,寓於保培基之井谷園。

五月十三日,為李方膺《墨梅卷》作題,表達自己對畫梅的看法。

題曰:「蘭竹畫,人人所為,不得好。梅花,舉世所不為,更不得好。惟俗工俗僧為之,每見其幾段大炭,撐拄吾目,其惡穢欲嘔也。晴江李四哥獨為於舉世不為之時,以難見奇,以孤見實,故其畫梅,為天下先。日則凝視,夜則構思,身忘於衣,口忘於味,然後領梅之神,達梅之性,挹梅之韻,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範,入其剪裁刻劃之中而不能出。夫所謂剪裁者,絕不剪裁,乃真剪裁也。所謂刻劃者,絕不刻劃,乃真刻劃也。豈止神行人畫,天復有莫知其然而然者,問之晴江,亦不自知,亦不能告人也。愚來通州,得睹此卷,精神煥發,興致淋漓。此卷新枝古乾,夾雜飛舞,令人莫得尋其起落。吾欲坐臥其下,作十日工課而後去耳。乾隆二十五年五月十三日,板橋鄭燮漫題。」

七月七日,與汪之珩諸人共度七夕於汪氏之文園。

秋日,為劉柳村三作《劉柳村冊子》於汪氏文園,敘己之生平經歷。

文曰:「板橋自京師落拓而歸,作《四時行樂歌》,又作《道情》十首。四十舉於鄉,四十四歲成進士,五十歲為範縣令,乃刻拙集,是時為乾隆七年也。

《道情》十首,作於雍正七年,改削十四年,而後梓而問世。傳至京師,幼女招歌首唱之,老僧起林又唱之,諸貴亦頗傳頌,與詞刻並行。

拙集詩詞二種,都人士皆曰:『詩不如詞。』揚州人亦曰:『詞好於詩。』即我亦不敢辯也。

遊西湖,謁杭州太守吳公作哲,出紙二幅,索書畫。一畫竹,一寫字。湖州太守李公堂見而訝之曰:『公何得有此?』遂攫之而去。吳曰:『是不難得,是人現在此,公至南屏靜寺訪之,吾先令人作介紹可也。』次日,泛舟相訪,置酒湖上為歡;醉後,

即唱予《道情》以相娛樂。云:『十年前得之臨清王知州處,即愛慕至今,不知今日得會於此!』遂邀至湖,遊苕溪、霅溪、卞山、白雀,而道場山尤勝也。府署亭池館榭甚佳,皆吾揚吳聽翁先生所修葺。……高麗國索拙書,其相李艮來投刺,高尺二寸,闊五寸,厚半寸如金版玉片,可擊撲人。今存枝上村文思上人家,蓋天寧寺西院也。……板橋貌寢,既不見重於時,又為忌者所阻,不得入試。愈憤怒,愈迫窘,愈斂厲,愈微細,遂作《漁父》一首,倍其調為雙疊,亦自立門戶之意也。

板橋最窮最苦,貌又寢陋,故長不合於時;然發憤自雄,不與人爭,而自以心競。四十外乃薄有名,所謂諸生曰『萬盈四十乃知名』也。其名之所到,輒漸加而不漸淡,只有中有汁漿耳。莊生謂:『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古人又云:『草木怒生』,然則萬事萬物何可無怒耶?板橋書法以漢八分雜入楷行草,以顏魯公《座位稿》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乾隆庚辰秋日,為柳村劉三兄書此十二頁。」

是年,板橋於汪氏文園又作《板橋自序》,對自己之生平學行加以自省。

文曰:「板橋居士讀書求精不求多,非不多也,唯精乃能運多,徒多徒爛耳。少陵七律、五律、七古、五古、排律皆絕妙,一首可值千金。板橋無不細讀,而尤愛七古,蓋其性之所嗜,偏重在此。《曹將軍丹青引》、《渼陂行》、《瘦馬行》、《兵車行》、《哀王孫》、《洗馬兵》、《縛雞行》、《贈畢四曜》,此其最者;其餘不過三四十首,並前後《打魚歌》,盡在其中矣。是《左傳》、是《史記》、似《莊子》、《離騷》,而六朝香艷,亦時用之以為奴隸。大哉杜詩,其無所不包括乎!

七律詩《秋興》八首、《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皆由此而推之,五律詩《秦州雜詩》二十首、《詠物》三十餘首、《達行在所》三首,皆由此而推之;

五言古詩前後《出塞》、《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北征》、《彭衙行》,以及排律之《經昭陵》、《重經昭陵》、《別嚴賈二閣老》、《別高岑》,皆由此而推之。立志不分,乃疑於神。

板橋平生無不知己,無一知己。其詩文字畫每為人愛,求索無休時,略不遂意,則怫然而去。故今日好,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

紫瓊崖主人極愛惜板橋,嘗折簡相招,自作駢體五百字以通意,使易十六祖式、傅雯凱亭持來。至則袒而割肉以相奉,且曰:『昔太白禦手調羹,今板橋親王割肉,後先之際,何多讓焉!』

板橋遊歷山水雖不多,亦不少;讀書雖不多,亦不少;結交天下通人名士雖不多,亦不少。初極貧,後亦稍稍富貴;富貴後亦稍稍貧。故其詩文中無所不有。

陋軒詩最善說窮苦,惜其山水不多,接交不廣,華貴一無所有。所謂一家言,未可謂天下才也。板橋詩如《七歌》,如《孤兒行》,如《姑惡》,如《逃荒行》、《還家行》,試取以與陋軒同讀,或亦不甚相讓;其他山水、禽魚、城郭、宮室、人物之茂美,亦頗有自鑄偉詞者。而又有長短句及家書,皆世所膾炙,待百年而論定,正不知鹿死誰手。

乾隆庚辰,鄭燮克柔甫自敘於汪氏之文園,與《劉柳村冊子》合觀之,亦足以知其梗概。

歎老嗟卑,是一身一家之事;憂國憂民,是天地萬物之事。雖聖帝明王在上,無所可憂,而往古來今,何一不在胸次?歎老嗟卑,迷花顧曲,偶一寓意可耳,何諄諄也!燮又記。」

秋,作《蘭竹石圖橫幅》並題識。

題識曰:「畫蘭之法,三枝五葉;畫石之法,叢三聚五。皆起手法,非為蘭竹一道僅僅如此,遂了其生平學問也。古之善畫者,大都以造物為師。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畫,總需一塊元氣團結而成。此幅雖小景,要是山腳下洞穴旁之蘭,不是盆中磊石湊栽之花,謂其氣整故爾。聊作二十八字以繫於後:『敢雲我畫竟無師,亦有開蒙上學時。畫到天機流露處,無今無古寸心知。』乾隆庚辰秋,板橋鄭燮。」

乾隆二十六年辛巳一七六一六九歲

四月二十日,與江春、杭世駿諸人遊揚州鐵佛寺,各得字分賦。

四月,作《蘭竹石圖冊頁》並題識。

題識曰:「蘭花質性太清幽,賣與人間不自由。好把竹枝兼石塊,故交相伴免春愁。」

七月七日,作《墨竹通屏》並題識。

題識曰:「畫大幅竹,人以為難,吾以為易。每月只畫一竿,至完至足,須五、七日畫五、七竿,皆離立完好。然後以淡竹、小竹、碎竹經緯其間。或疏或密,或濃或淡,或長或短,或肥或瘦,隨意緩急,便構成大局矣。昔蕭相國何造未央宮,先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然後以別殿、內殿、寢殿、宮室、左右廊廡、東西永巷以經緯之,便爾千門萬戶,總是先立其大者,則其小者易易耳。一丘之壑之經營,小草小花之渲染,亦有難處;大起造,大揮寫,亦有易處,要在其人之意境何如耳。板橋鄭燮畫並題。乾隆辛巳七夕雨中成此。」

是年,羅聘妻方婉儀三十初度,板橋為作《石壁叢蘭軸》。

其款識曰:「板橋道人沒分曉,滿幅畫蘭畫不了。蘭子蘭孫百輩多,累爾夫妻直到老。乾隆辛巳,為兩峰羅四兄尊嫂方夫人三十初度。鄭燮草稿。」

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七十歲

春日,於揚州寓齋寫贈同學兄六源《蘭竹石圖軸》,以見誌。

題識曰:「老夫自任是青山,頗長春風竹與蘭。君正虛心素心客,巖阿相借又何難!乾隆壬午春日,揚州寓齋寫贈六源同學兄,並題二十八字見誌。板橋道人鄭燮。」

初夏,作《墨竹四屏條》並題識。

其一曰:「瓊條玉線才開碧,鳳尾鸞翎已掃空。自是書窗借青翠,硯池茶碗色如蔥。乾隆壬午初夏,板橋鄭燮。」

其二曰:「秋風昨夜窗前到,竹葉相敲石有聲。及至曉來濃露濕,又疑昨夜未秋清。板橋。」

其三曰:「細細的葉,疏疏的節。雪壓不垂,風吹不折。板橋鄭燮。」

其四曰:「老老蒼蒼竹一竿,長年風雨不知寒。好教真節青雲去,任爾時人仰面看。板橋鄭燮。」

小春月(十月),作《蘭竹圖軸》並題識。

題識曰:「昔人畫竹者稱文與可、蘇子瞻、梅道人。畫蘭者無聞。近世陳古白、吾家所南先生,始以畫蘭稱,又不工於竹。惟清湘大滌子山水、花卉、人物、翎毛無不擅長,而蘭竹尤妙絕冠時。蓋以竹乾葉皆青翠,蘭花葉亦然,色相似也;蘭有幽芳,竹有勁節,德相似也;竹歷寒暑而不雕,蘭發四時而有蕊,壽相似也。清湘之意,深得花竹情理。余故仿彿其意。又聞有明三百年,文人皆善蘭竹,今不概見,不識何故?乾隆二十七年,歲在壬午小春月,板橋鄭燮。」

作《竹石堂幅》並題識。

題識曰:「竹也瘦,石也瘦,不講雄豪,只求纖秀,七十老人尚留得少年氣候。板橋鄭燮。」

作《蘭竹石圖軸》並題識。

題識曰:「石多於蘭,蘭多於竹,無紫無紅,惟青惟綠,是為君子之谷。乾隆壬午,板橋鄭燮畫並題。」

作《蘭竹石四屏條》並題識。

其《竹石》曰:「記得為官種竹枝,泰山腳下嶧山陲。應知爾日新篁發,定有清風憶我時。乾隆壬午,板橋鄭燮。」

其《蘭竹石》曰:「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變之石,千秋不變之人。寫三物與大君子為四美也。板橋。」

是年,乾隆帝第三次南巡。

是年,盧見曾告休,兩淮鹽運都轉由趙之璧接任。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一七六三七十一歲

三月三日,舉行紅橋修禊,板橋與袁枚於修禊席間初遇,互有詩句贈答。

四月五日,應盧見曾之邀,與杭世駿、金農諸人泛舟紅橋,賦詩唱和。

《和盧雅雨紅橋泛舟》:「今年春色是何心,才見陽和又帶陰。柳線碧從煙外染,桃花紅向雨中深。笙歌婉轉隨遊舫,燈火參差出遠林。佳境佳辰拚一醉,任他杯酒漬衣襟。」

八月,為尚賓老人作《論書法橫幅》。

其言曰:「蘇學士用宣城諸葛齊鋒筆作字,疏疏密密,無不如意,後至惠州儋耳,囊中筆罄,乃用三錢雞毛筆,心手俱不相應,亦苦矣。余不喜湖毫,多用畫家羊毛著色,尤以泰州鄧氏羊毫散筆為貴,婉轉飛動,乍沈乍浮,無不如意,其亦宣城諸葛之齊鋒乎?予何敢妄擬東坡,而用筆作書皆愛肥不愛瘦,亦坡之意也。乾隆癸未秋八月,鄭板橋書付尚賓老人藏之。」

作《墨竹圖橫幅》並題識。

題識曰:「吾邑善畫竹者,以禹鴻臚為最,而漁莊尚友次之。禹竹稱於上都,漁莊之名遍於湘楚,皆童而習之,老而入妙。予不逮二公遠甚。今年七十有一,不學他技,不宗一家,學之五十年之輟,亦非首而已也。翔高老長兄四十初度,索予寫竹為壽,且曰:『寧亂毋整,當使天趣淋漓,煙雲滿幅。』此真知畫意者也。予既出機軸,亦復遠追禹、尚二公遺筆。是不獨鄭竹,並可謂之尚竹、禹竹,合是三家,以為華封人之三祝,有何不可?乾隆二十八年歲在癸未,板橋道人鄭燮畫並題。」

作行書七言聯。

聯曰:「操存正固稱完璞,陶鑄含弘若渾金。乾隆癸未,板橋鄭燮。」

乾隆二十九年甲申一七六四七十二歲

秋杪,於興化杏花樓作《竹石圖軸》並題識,論畫竹之法。

題識曰:「畫竹之法,不貴拘泥成局,要在會心人得神,所以梅道人能超最上乘也。蓋竹之體,瘦勁孤高,枝枝傲雪,節節乾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氣淩雲,是(其)生也;依於石而不囿於石,是其節也;落於色相而不滯於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謂余為解人;石如有靈,亦當為余首肯。甲申秋杪,歸自邗江,居杏花樓。對雨獨酌,醉後研墨拈管,揮此一幅,留贈主人。板橋。」

作《行書條幅》寄贈友人郭蕓亭。

言曰:「春風濰水足相思,寶馬雕鞍麗日遲。隔岸桃花三十里,鴛鴦廟接柳郎祠。乾隆甲申書寄蕓亭年學兄。板橋鄭燮。」

作《墨竹圖軸》並題識。

題識曰:「畫有在紙中者,有在紙外者。此番竹竿多於竹葉,其搖風弄雨,含露吐霧者,皆隱躍於紙外乎?然紙中如抽碧玉,如削青瑯玕,風來戛擊之聲,鏗然而文,鏗然而亮,亦足以散懷而破寂。紙中之畫,正復清於紙外也。乾隆甲申,七十二老人板橋鄭燮寫此。」

為茂林作《蘭竹石圖軸》並題識。

題識曰:「揭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固不在尋常蹊徑中也。未畫之前,不立一格;既畫以後,不留一格。乾隆甲申為茂林年學兄哂正。板橋鄭燮。」

作《墨竹圖軸》並題識。

題識曰:「乾隆甲申。擲去烏紗不做官,歸來江上釣魚竿。問渠釣具從何買,筆底新篁萬尺寬。宜綸年學兄正畫,板橋鄭燮。」

是年,金農去世。

十一月,召令重修《大清一統志》。

乾隆三十年乙酉一七六五七十三歲

春,書十一言對聯。

聯曰:「百尺高梧撐得起一輪月色;數椽矮屋鎖不住五夜書聲。乾隆乙酉重,板橋老道人鄭燮。」

四月,作《竹石圖橫幅》,以誌晚景自得自樂之情狀。

題款曰:「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竿,石筍數尺,其地無多,其費亦無多也。然而風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詩中酒中有情,閒中悶中有伴,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留戀我也。彼千金萬金造園亭,而遊宦四方,或終其身不能到。而吾輩欲遊名山大川,又一時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歷久彌新乎?對此畫,構此境,斂之則退藏於密,未嘗不放之彌囗(六)囗(合)囗(也)。乾隆乙酉清和月,板橋鄭燮畫。」

五月三日,作《修竹新篁圖軸》並題識。

題識曰:「兩枝修竹出重霄,幾葉新篁倒掛梢。本是同根復同氣,有何卑下有何高?乾隆乙酉五月三日,板橋鄭燮。」

為蔚起作《行書江晴詩扇畫》;為永公大和尚作《瘦竹圖軸》;為濟翁、玉老作《竹石圖軸》。

十二月十二日,於興化溘然長逝,享年七十有三;葬興化縣城東之管阮莊。

是年,乾隆帝第四次南巡。

(註:本《簡譜》據周積寅、王鳳珠先生編著《鄭板橋年譜》,並參閱王氏《鄭板橋年譜》、《鄭板橋年表》、《揚州八怪年譜》,及丁家桐先生《揚州八怪全傳》等有關文獻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