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萬曆本)/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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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二[编辑]

第十一囬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编辑]

  婦人嫉妒非常,浪子落魄無賴。
  一聽巧語花言,不顧新歡舊愛!
  出逢紅袖相牽,又把風情別賣。
  果然寒食元宵,誰不幫興幫敗。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鎭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尋些頭惱廝鬧。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湊巧罵了春梅幾句。春梅沒處出氣,走往後邊廚房去搥檯拍盤,悶狠狠的模樣。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他道:「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裏硬氣?」春梅正在悶時,聽了幾句,不一時暴跳起來:「那個歪斯纏說我哄漢子!」雪娥見他性不順,只做不開口。春梅便使性做幾步走到前邊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他還說娘教爹收了我,和娘捎一幫兒哄漢子。」挑撥與金蓮知道。金蓮滿肚子不快活。只因送吳月娘出去送殯,起身早些,也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覺,走到亭子上。只見孟玉樓搖颭的走來,笑嘻嘻道:「姐姐如何悶悶的不言語?」金蓮道:「不要說起,今早倦到了不得。三姐,你在那裏去來?」玉樓道:「纔到後面廚房裏走了一下。」金蓮道:「他與你說些什麼來?」玉樓道:「姐姐沒言語。」金蓮雖故口裏不說著,終久懷記在心,與雪娥結仇,不在話下。
  兩個做了一囬針指,只見春梅抱著湯瓶,秋菊拏了兩盞茶來。吃畢茶,兩個放桌兒,擺下棋子盤兒下棋。正下在熱鬧處,忽見看園門小廝琴童走來報道:「爹來了。」慌的兩個婦人收棋子不迭。西門慶恰進門坎,看見二人家常都戴著銀絲䯼髻,露著四鬢,耳邊青寶石墜子,白紗衫兒,銀紅比甲,挑線裙子,雙彎尖趫紅鴛瘦小,一個個粉妝玉琢,不覺滿面堆笑,戲道:「好似一對兒粉頭,也値百十兩銀子!」潘金蓮說道:「俺們纔不是粉頭,你家正有粉頭在後邊哩。」那玉樓抽身就往後走,被西門慶一手扯住,說道:「你往那裏去?我來了,你脫身去了!實說,我不在家,你兩個在這裏做甚麼?」金蓮道:「俺倆個悶的慌,在這裏下了兩盤棋,早是沒做賊。誰知道你就來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說道:「你今日送殯來家早。」西門慶道:「今日齋堂裏,都是內相同官,一來天氣暄熱,我不耐煩,先來家。」玉樓問道:「他大娘怎的還不來家?」西門慶道:「他的轎子也待進城,我使囬兩個小廝接去了。」一面脫了衣服坐下。因問:「你兩個下棋賭些什麼?」金蓮道:「俺兩個自恁下一盤耍子,平白賭什麼?」西門慶道:「等我和你們下一盤,那個輸了,拏出一兩銀子做東道。」金蓮道:「俺們並沒銀子。」西門慶道:「你沒銀子,拏簪子問我手裏當,也是一般。」於是擺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盤,潘金蓮輸了。西門慶纔數子兒,被婦人把棋子撲撒亂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兒。西門慶尋到那裏,說道:「好小油嘴兒,你輸了棋子,卻躲在這裏。」那婦人見西門慶來,暱笑不止,說道:「怪行貨子,孟三兒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將手中花撮成瓣兒,灑西門慶一身。被西門慶走向前雙關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戲謔做一處。不防玉樓走到跟前,叫道:「六姐,他大娘來家了,咱後邊去來!」這婦人方纔撇了西門慶,說道:「哥兒,我囬來和你答話。」同玉樓到後邊,與月娘道了萬福。月娘問:「你們笑甚麼?」玉樓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輸了一兩銀子,到明日整治東道,請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蓮當下只在月娘面前只打了個照面兒,就走來前邊陪伴西門慶。吩咐春梅房中熏下香,預備澡盆浴湯,準備晚間兩個效魚水之歡。
  看官聽說:家中雖是吳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來往,出門走動。出入銀錢,都在唱的李嬌兒手裏。孫雪娥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中上竃,打發各房飲食。譬如西門慶在那房裏宿歇,或吃酒吃飯,造甚湯水,俱經雪娥手中整理。那房裏丫頭,自往廚下拏去,此事表過不說。當晚西門慶在金蓮房中吃了囬酒,洗畢澡,兩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當有事。西門慶許了金蓮要往廟上替他買珠子,要穿箍兒戴。早起來,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鮓湯。纔起身,使春梅往廚下說去。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金蓮道:「你休使他。有人說我縱容他,教你收了,捎成一幫兒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俺娘兒們。你又使他後邊做甚麼去?」西門慶便問:「是誰說此話欺負他?你對我說。」婦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後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這西門慶遂叫過秋菊,吩咐他往廚下對雪娥說去。約有兩頓飯時,婦人已是把桌兒放了,白不見拏來。急的西門慶只是暴跳。
  婦人見秋菊不來,使春梅:「你去後邊瞧瞧,那奴才只顧生根長苗不見來。」春梅有幾分不順,使性子走到廚下,只見秋菊正在那裏等著哩,便罵道:「賊淫婦,娘要卸你那腿哩!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哩。爹緊等著,吃了餅要往廟上去。急的爹在前邊暴跳,叫我採了你去哩!」這孫雪娥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淫婦兒,馬囬子拜節——來到的就是!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熱來。預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剌八新娘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裏蛔蟲?」春梅不忿他罵,說道:「沒的扯屄淡!主子不使了來問你,那個好來問你要?有沒,俺們到前邊只說的一聲兒。有那些聲氣的!」一隻手擰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氣,有時道著!」春梅道:「中有時道使時道!沒的把俺娘兒兩個別變了罷?」於是氣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氣的黃黃,拉著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他,我去時還在廚房裏雌著,等他慢條廝禮兒纔和麵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邊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來叫你來了。』倒被小院兒裏的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馬囬子拜節——來到的就事』,只像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發起要餅和湯』!只顧在廚房裏罵人,不肯做哩。」婦人在旁便道:「我說別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氣,說俺娘兒兩個𢺞攔你在這屋裏;只當吃人罵將來。」這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走到後邊廚房裏,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剌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那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剛走出廚房門外,雪娥對著大家人來昭妻一丈青說道:「你看我今日晦氣!早是你在旁聽著,我又沒曾說什麼。他走將來,兇神也一般,大吆小喝,把丫頭採的去了,反對主子面前輕事重報,惹的走來平白地把恁一場兒。我洗著眼兒看著,主子奴才長遠恁硬氣著,只休要錯了腳兒!」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復囬來又打了幾拳,罵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他?親耳朵聽見你還罵他!」打的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氣的在廚房裏兩淚悲啼,放聲大哭。
  吳月娘正在上房,纔起來梳頭,因問小玉:「廚房裏亂的些什麼?」小玉囬道:「爹要餅吃了往廟上去,說姑娘罵五娘房裏春梅來,被爹聽見了,在廚房裏踢了姑娘幾腳,哭起來。」月娘道:「也沒見,他要餅吃,連忙做了與他去就罷了,平白又罵他房裏丫頭怎的?」於是使小玉走到廚房,攛掇雪娥和家人媳婦,連忙趲造湯水。打發西門慶吃了,騎馬,小廝跟隨,往廟上去不題。
  這雪娥氣憤不過,走到月娘房裏,正告訴月娘此事。不防金蓮驀然走來,立於窗下潛聽。見雪娥在屋裏對月娘李嬌兒說他怎的𢺞攔漢子,背地無所不為:「娘,你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成不的。背地幹的那繭兒,人幹不出,他幹出來!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鷄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月娘道:「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與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雪娥道:「我罵他禿也瞎也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裏,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竃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語。可可今日輪他手裏,便驕貴的這等的了!」正說著,只見小玉走到說:「五娘在外邊。」少頃,金蓮進房,望著雪娥說道:「比是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得我𢺞攔著他,撐了你的窩兒。論起春梅,又不是我房裏丫頭,你氣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他合氣,把我扯在裏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如今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曉的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孫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拌不過他。纔在漢子跟前戳舌兒,轉過眼就不認了。依你說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了,只留著你罷。」那吳月娘坐著,由著他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後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眞奴才!」拉些兒不曾打起來。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後邊去。
  這潘金蓮一直歸到前邊,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雲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床上。到日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著四兩珠子,進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教人這等欺負!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子。拾了本有,掉了本無,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裏丫頭伏侍,吃人指罵?我一個還多著影兒哩!」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三屍神暴跳,五陵氣沖天。一陣風走到後邊,採過雪娥頭髮來,盡力拏短棍打了幾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手,說道:「沒的大家省事些兒罷了,好教你主子惹氣!」西門慶便道:「好賊歪剌骨,我親自聽見你在廚房裏罵,你還攪纏別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來,也不算!」看官聽說:不爭今日打了孫雪娥,管教潘金蓮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金蓮侍寵仗夫君,到使孫娥忌怨深。
  自古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
  當下西門慶打了雪娥,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今日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他穿箍兒戴。婦人見漢子與他做主兒,出了氣,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寵愛愈深。一日,在園中置了一席,請吳月娘孟玉樓,連西門慶四人共飲酒。
  話休饒舌。那西門慶立了一夥,結識了十個人做朋友,每月會茶飲酒。頭一個名喚應伯爵,是個破落戶出身,一份兒家財都嫖沒了,專一跟著富家子弟幫嫖貼食,在院中頑耍,諢名叫做應花子;第二個姓謝名希大,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兒沒了父母,游手好閒,善能踢的好氣毬,又且賭博,把前程丟了,如今做幫閒的;第三名喚吳典恩,乃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來往;第四名孫天化,綽號孫寡嘴,年紀五十餘歲,專在院中闖寡門,與小娘傳書寄柬,勾引子弟,討風流錢過日子;第五是雲參將兄弟,名喚雲離守;第六是花太監侄兒花子虛;第七姓祝,名喚祝日念;第八姓常,名常時節;第九個姓白,名喚白來創;連西門慶共十個。眾人見西門慶有些錢鈔,讓西門慶做了大哥,每月輪流會茶擺酒。一日,輪該花子虛家擺酒會茶,就在西門慶緊隔壁。內官家擺酒,都是大盤大碗,甚是豐盛。眾人都到齊了,那日西門慶有事,約午後不見到來,都留席面。少頃,西門慶來到,衣帽整齊,四個小廝跟隨,眾人都下席迎接,敘禮讓坐。東家安席,西門慶居首席。一個粉頭,兩個妓女,琵琶箏𥱧,在席前彈唱。端的說不盡梨園嬌艷,色藝雙全。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囀,聲如枝上流鶯;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囬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吐玉噴珠;輕重疾徐,依格調鏗金戛玉。箏排鴈柱聲聲慢,板排紅牙字字新。
  少頃,酒過三巡,歌吟兩套,三個唱的放下樂器,向前花枝搖颭,繡帶飄飄磕頭。西門慶呼答應小廝玳安,書袋內取三封賞賜,每人二錢,拜謝了下去。因問東家花子虛:「這位姐兒上姓?端的會唱。」東家未及答,在席應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的了。這【扌欒】箏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欄後巷吳銀兒;那撥阮的,是朱毛頭的女兒朱愛愛;這彈琵琶的,是二條巷李三媽的女兒,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現放著他親姑娘,大官人如何推不認的?」西門慶笑道:「六年不見,就出落得成了人兒了。」落後酒闌,上席來遞酒。這桂姐慇勤勸酒,情話盤桓。西門慶因問:「你三媽你姐姐桂卿在家做甚麼?怎的不來我家走走,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不的只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個客人包了半年,常時接到店裏住,兩三日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只靠著我逐日出來供唱,答應這幾個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也要往宅裏看看姑娘,白不得個閒。爹許久怎的也不在裏邊走走?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這西門慶見他一團和氣,說話兒乖覺伶變,就有幾分留戀之意,說道:「我今日約兩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貴人腳兒踏俺賤地?」西門慶道:「我不哄你。」到是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兒先家去說一聲,作個預備。」西門慶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頃,遞畢酒,約掌燈人散時分,西門慶約下應伯爵、謝希大,也不到家,騎馬同送桂姐,逕進勾欄往李家去。正是:錦綉窩中,入手不如撒手美;紅綿套裏,鑽頭容易出頭難。有詞為證:
  陷人坑,土窖般暗開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疊;檢屍場,屠鋪般明排列:衠一味死溫存活打劫。招牌兒大字書者:買俏金哥哥休撦,纏頭錦婆婆自接,賣花錢姐姐不賒!
  西門慶等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迎門接入堂中。見畢禮數,請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通動彈不得。見了西門慶道個萬福,說道:「天麼天麼!姐夫貴人,那陣風兒刮你到於此處?」西門慶笑道:「一向窮冗,沒曾來得,老媽休怪,休怪!」虔婆便問:「這二位老爹貴姓?」西門慶道:「是我兩個好友:應二哥、謝子純。今日在花家會茶,遇見桂姐,因此同送囬來。快看酒來!俺們樂飲三盃。」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一面點了茶,一面下去打抹春檯,收拾酒菜。少頃,保兒上來放桌兒,掌上燈燭,酒餚羅列。桂姐從新房中打扮出來,旁邊陪坐。眞個是風月窩,鶯花寨,免不得姊妹兩個在旁金樽滿泛,玉阮同調,歌唱遞酒。有詩為證: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帷綉幕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莫虛度。銀缸掩映嬌娥語: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當下桂卿姐兒兩個唱了一套,席上觥籌交錯飲酒。西門慶向桂卿說道:「今日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舞能歌唱南曲,何不請歌一詞,以奉勸二位一盃兒酒,意下如何?」那應伯爵道:「我等不當起動,洗耳願聽佳音。」那桂姐坐著只是笑,半日不動身。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籠桂姐,故發此言,先索落他唱。卻被院中婆娘見經識經,看破了八九分。李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說道:「我家桂姐,從小兒養得嬌,自來生得靦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於是西門慶便叫玳安小廝,書袋內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放在桌上,便說道:「這些不當甚麼,權與桂姐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幾套織金衣服。」那桂姐連忙起身相謝了。方纔一面令丫鬟收下了,一面放下一張小桌兒,請桂姐下席來唱。當下桂姐不慌不忙,輕拂羅袖,擺動湘裙,袖口邊搭剌著一方銀紅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兒,歌唱一隻〔駐雲飛〕:
  「舉止從容,壓盡勾欄佔上風。行動香風送,頻使人欽重。嗏!玉玷污泥中,豈凡庸?一曲清商,滿座皆驚動。何似襄王一夢中,何似襄王一夢中!」
  唱畢,把個西門慶喜歡的沒入腳處。吩咐玳安囬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裏歇了一宿。緊著西門慶要梳籠這女子,又被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在跟前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次日,使小廝往家去拏五十兩銀子,緞鋪內討四套衣裳,要梳籠桂姐。那李嬌兒聽見要梳籠他家中侄女兒,如何不喜?連忙拏了一錠大元寶,付與玳安,拏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做三日,飲喜酒。應伯爵謝希大又約會了孫寡嘴、祝日念、常時節,每人出五分銀子人情作賀,都來囋他,鋪的蓋的,俱是西門慶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頑耍,不在話下。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
  寄語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十二囬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貪財[编辑]

  堪笑西門暴富,有錢便是主顧。
  一家歪斯胡纏,那討綱常禮數!
  狎客日日來往,紅粉夜夜陪宿。
  不是長久夫妻,也算春風一度。
  話說西門慶在院中,貪戀住桂姐姿色,約半月不曾來家。吳月娘使小廝一連拏馬接了數次,李家把西門慶衣帽都藏過一邊,不放他起身。丟的家中這些婦人都閑靜了。倒別人猶可,惟有潘金蓮這婦人,青春未及三十歲,慾火難禁一丈高。每日和孟玉樓兩個,打扮粉妝玉琢,皓齒朱唇,無一日不走在大門首倚門而望,等到黃昏時分。到晚來,歸入房中,粲枕孤幃,鳳臺無伴。睡不著,走來花園中款步花臺。月漾水底,猶恐西門慶心性難拏;怪玳瑁貓兒交歡,鬭的我芳心迷亂。當時玉樓帶來一個小廝,名喚琴童,年約十六歲,纔留起頭髮。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門慶教他拏鑰匙看管花園打掃,晚夕就在花園門前一間小耳房內安歇。潘金蓮和孟玉樓白日裏常在花園中亭子上坐在一處做針指,或下棋。這小廝專一通小慇勤,常觀見西門慶來,就先來告報。以此婦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賞酒與他吃。兩個朝朝暮暮,眉來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將近七月廿八日,西門慶生日來到。吳月娘見西門慶在院中留戀煙花,不想回家,一面使小廝玳安拏馬往院中接西門慶。這潘金蓮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遞與你爹,說五娘請爹早些家去罷。」這玳安不敢怠慢,騎馬一直到勾欄李家。只見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孫寡嘴、常時節眾人正在那裏相伴著西門慶,摟著粉頭,花攢錦簇,歡樂飲酒。西門慶看見玳安來到,便問:「你來怎麼?家中沒事?」玳安道:「家中沒事。」西門慶道:「前邊各項銀子叫傅二叔討討,等我到家算帳。」玳安道:「這兩日傅二叔討了許多,等爹到家上帳。」西門慶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來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便向氈包內取出一套紅衫藍裙,遞與桂姐。桂姐桂卿道了萬福,收了。連忙吩咐下邊,管待玳安酒飯。那小廝吃了酒飯,復走來上邊伺候。悄悄向西門慶耳邊附耳低言,說道:「家中五娘使我捎了個帖兒在此,請爹早些家去。」西門慶纔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見。只道是西門慶前邊那婊子寄來的情書,一手撾過來,拆開觀看,卻是一幅囬文邊錦箋,上寫著幾行墨跡。桂姐遞與祝日念,教念與他聽。這祝日念見上面寫詞一首,名〔落梅風〕,對眾朗誦了一遍:
  「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綉衾獨自!
  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衾硬渾似鐵,這淒涼怎捱今夜?」
  下書「愛妾潘六兒拜」。
  那桂姐聽畢,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裏邊睡了。且說西門慶見桂姐惱了,把帖子扯的稀爛,眾人前把玳安踢了兩靴腳。請桂姐兩遍不來,慌的西門慶親自進房內抱出他來,到酒席上說道:「吩咐帶馬回去,家中那個淫婦使你來,我這一到家,都打個臭死!」不說玳安含淚回家。西門慶道:「桂姐,你休惱,這帖子不是別人的,乃是舍下第五個小妾投寄,請我到家,有些事兒計較,再無別故。」祝日念在旁又戲道:「桂姐,你休聽,他哄你哩!這個潘六兒,乃是那邊院裏新敘的一個婊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門慶笑趕著打,說道:「你這賊天殺的,單管弄死了人。緊著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說!」李桂卿道:「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在前邊梳籠人家粉頭,自守著家裏那人兒便了。纔相伴了多少時?便就要拋離了去!」應伯爵插口道:「說的有理。」便道:「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惱。今日說過,那個再恁惱了,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肉咱大家吃。」到是這四五個嫖客,說的說,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頑耍飲酒,把桂姐窩盤住了。西門慶把桂姐摟在懷中陪笑,一遞一口兒飲酒。少頃只見鮮紅漆丹盤拏了七鍾茶來,雪綻般茶盞,杏葉茶匙兒,鹽筍、芝麻、木樨泡茶,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盞。應伯爵道:「我有〔朝天子〕兒,單道這茶好處:
  這細茶的嫩芽,生長在春風下。不揪不採葉兒楂,但煮著顏色大。絕品清奇,難描難畫,口裏兒常時呷。醉了時想他,醒來時愛他,原來一簍兒千金價。」
  謝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錢費物,不圖這『一摟兒』,卻圖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詞的唱詞,不會詞,每人說個笑話兒,與桂姐下酒。」該謝希大先,說:「有一個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媽兒怠慢著他些兒,他暗暗把陰溝內堵上塊磚。落後天下雨,積的滿院子都是水。老媽慌了,尋的他來,多與他酒飯,還秤了一錢銀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飯,悄悄去陰溝內把那個磚拏出,把水登時出的罄盡。老媽便問:『作頭,此是那裏的病?』泥水匠囬道:『這病與你老人家病一樣,有錢便流,無錢不流。』」原來把桂姐家來傷了。桂姐道:「我也有個笑話,囬奉列位:有一孫眞人,擺著筵席請人,卻教座下老虎去請。那老虎把客人一個個都路上吃了。眞人等至天晚,不見一客到。人都說:『你那老虎都把客人路上吃了。』不一時,老虎來,眞人便問:『你請的客人都往那裏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師父得知,我從來不曉得請人,只會白嚼人,就是一能。』」當下把眾人都傷了。應伯爵道:「何見的俺們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還不起個東道?」於是向頭上拔下一根鬧銀耳斡兒來,重一錢;謝希大一對鍍金網巾圈,秤了秤,只九分半;祝日念袖中掏出一方舊汗巾兒,算二百文長錢;孫寡嘴腰間解下一條白布男裙,當兩壺半罈酒;常時節無以為敬,問西門慶借了一錢成色銀子:都遞與桂卿置辦東道,請西門慶和桂姐。那桂卿將銀錢都付與保兒,買了一錢螃蟹,打了一錢銀子豬肉,宰了一隻鷄,自家又賠出些小菜兒來。廚下安排停當。大盤小碗拏上來。眾人坐下,說了一聲「動筯吃」時,說時遲,那時快,但見:
  人人動嘴,個個低頭。遮天映日,猶如蝗蝻一齊來;擠眼掇肩,好似餓牢纔打出。這個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和餚;那個連三筷子,成歲不逢筵與席。一個汗流滿面,卻似與鷄骨朵有冤仇;一個油抹唇邊,恨不把豬毛皮連唾咽。吃片時,盃盤狼藉;啖良久,筯子縱橫。盃盤狼籍,如水洗之光滑;筯子縱橫,似打磨之乾淨。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淨盤將軍。酒壺翻晒又重斟,盤饌已無還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時休,果然都送入五臟廟。
  當下眾人吃得個淨光王佛。西門慶與桂姐吃不上兩鍾酒,揀了些菜蔬,還被這夥人吃的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兩張。前邊跟馬的那小廝,不得上來掉嘴吃,把門前供養的土地翻倒來,使促恰剌了一泡【禾囤】谷都的熱屎。臨出門來,孫寡嘴把李家明間內供養的鍍金銅佛塞在褲腰裏;應伯爵推鬭桂姐親嘴,把頭上金啄針兒戲了;謝希大把西門慶川扇兒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裏照臉,溜了他一面水銀鏡子;常時節借的西門慶一錢八成銀子,竟是寫在嫖帳上了。原來這起人,只伴著西門慶頑耍,好不快活。有詩為證:
  勾欄妓者媚如猱,只堪乘興暫時留。
  若要死貪無足厭,家中金鑰教誰收?
  按下這裡眾人簇擁著西門慶歡樂飲酒。單表玳安小廝囬馬到家,吳月娘和孟玉樓潘金蓮在房坐的,見了玳安,便問:「你接了爹來了不曾?」玳安哭的兩眼紅紅的,如此這般:「被爹踢罵了小的來了,說道那個再使人接,來家都要罵!」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來便了,如何去罵小廝來?如何狐迷變心這等的!」孟玉樓道:「你踢將小廝便罷了,如何連俺們都罵將來?」潘金蓮道:「十個九個院中淫婦,和你有甚情實?常言說的好:船載的金銀,塡不滿煙花寨。」金蓮只知說出來,不妨路上說話,草裏有人。李嬌兒從玳安自院中來家時分,走來窗下潛聽。見潘金蓮對著月娘罵他家千淫婦萬淫婦,暗暗懷恨在心。從此二人結仇,不在話下。正是:
  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金蓮只曉爭先話,那料旁人起禍端。
  不說李嬌兒與金蓮結仇。單表金蓮這婦人,歸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時如半夏。知道西門慶不來家,把兩個丫頭打發睡了。推在花園中遊玩,將琴童叫進房,與他酒吃,把小廝灌醉了,掩閉了房門,褪衣解帶,兩個就幹做在一處。正是: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但見:
  一個不顧綱常貴賤,一個那分上下高低。一個色膽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從他律犯明條。一個氣喑眼瞪,好似牛吼柳影;一個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一個耳畔訴雨意雲情,一個枕邊說山盟海誓。百花園內,翻為快活排場;主母房中,變作行樂世界。霎時一滴驢精髓,傾在金蓮玉體中。
  自此為始,每夜婦人便叫這小廝進房中如此。未到天明,就打發出來。背地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帶在頭上,又把裙邊帶的錦香囊股子葫蘆兒也與了他,繫在身底下。豈知這小廝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廝在街吃酒耍錢,頗露出圭角。
  常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一日,風聲吹到孫雪娥李嬌兒耳朵內,說道:「賊淫婦,往常言語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來了?偷養小廝!」齊來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說道:「不爭你們和他合氣,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說你們擠撮他的小廝。」說的二人無言而退。落後,婦人夜間和小廝在房中行事,忘記關廚房門,不想被丫頭秋菊出來淨手看見了。次日傳與後邊小玉,小玉對雪娥說,雪娥同李嬌兒又來告訴月娘。——正値七月廿七日西門慶上壽,從院中來家。二人如此這般:「他屋裏丫頭親口說出來,又不是俺們葬送他。大娘不說,俺們對他爹說;若是饒了這個淫婦,只除非饒了蠍子娘是的!」月娘道:「他纔來家,又是他好日子。你們不依我,只顧說去;等住囬亂將起來,我不管你。」二人不聽月娘之言,約的西門慶進入房中,齊來告訴,說金蓮在家養小廝一節。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走到前邊坐下,一片聲叫琴童兒。早有人報與潘金蓮。金蓮慌了手腳,使春梅忙叫小廝到房中,囑付千萬不要說出來。把頭上簪子都要過來收了,著了慌就忘解下了香囊葫蘆下來。——被西門慶叫到前廳跪下,吩咐三四個小廝,選大板子伺候。西門慶問道:「賊奴才,你知罪麼?」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語。西門慶令左右:「除了帽子,拔下他簪子來我瞧!」見沒撇著金裹頭銀簪子,因問:「你戴的金裹頭銀簪子往那裏去了?」琴童道:「小的並沒甚銀簪子。」西門慶道:「奴才,還搗鬼!與我旋剝了衣服,拏板子打。」當下兩三個小廝扶持,一個剝去他衣服,扯了褲子,見他身底下穿著玉色絹𧜽兒,𧜽兒帶上露出錦香囊葫蘆兒。西門慶一眼就看見,便叫:「拏上來我瞧!」認的是潘金蓮裙邊帶的物件,不覺心中大怒,就問他:「此物從那裏得來?你實說,是誰與你的?」唬的小廝半日開口不得,說道:「這是小的某日打掃花園,在花園內拾的,並不曾有人與我。」西門慶越怒,切齒喝令:「與我捆起,著實打。」當下把琴童兒繃子繃著,雨點般攔桿打將下來。須臾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順腿淋漓。又教大家人來保:「把奴才兩個鬢與我撏了!趕將出去,再不許進門。」那琴童磕了頭,哭哭啼啼出門去了。這小廝,只因昨夜與玉皇殿上掌書仙子廝調戲,今日罪犯天條貶下方。有詩為證:
  虎有倀兮鳥有媒,金蓮未必守空閨。
  不堪今日私奴僕,自此遭愆更莫追。
  當下西門慶打畢琴童,趕出去了。潘金蓮在房中聽見,如提在冷水盆內一般。不一時,西門慶進房來,唬的戰戰兢兢,渾身無了脈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門慶兜臉打了個耳刮子,把婦人打了一跤。吩咐春梅:「把前後角門頂了,不放一個人進來!」拏張小椅兒坐在院內花架兒底下,取了一根馬鞭子,拏在手裏,喝令:「淫婦,脫了衣裳跪著!」那婦人自知理虧,不敢不跪。到是眞個脫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聲兒。西門慶便問:「賊淫婦,你休推睡裏夢裏,奴才我纔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出來了!你實說,我不在家,你與他偷了幾遭?」婦人便哭道:「天麼天麼!可不冤屈殺了我罷了!自從你不在家,半個來月,奴白日裏只和孟三姐做一處做針指,到晚夕早關了房門就睡了,沒勾當不敢出這角門邊兒來。你不信,只問春梅便了。有甚私鹽私醋,他有個不知道的?」因叫春梅來:「姐姐你過來,親對你爹說。」西門慶罵道:「賊淫婦!有人說你把頭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都偷與了小廝,你如何不認?」婦人道:「就屈殺了奴罷了!是那個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婦,嚼他那旺跳的身子!見你常時進奴這屋裏來歇,他都氣不憤,拏這有天沒日頭的事壓枉奴!就是你與的簪子,都有數兒,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麼來與那奴才?好成器的奴才也不枉說的,恁一個尿不出來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纂一篇舌頭!」西門慶道:「簪子有沒罷了。」因向袖中取出琴童那香囊來,說道:「這個是你的對象兒,如何打小廝身底下搜出來?你還口漒甚麼?」說著,紛紛的惱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颼的一馬鞭子來,打的婦人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罷!你容奴說,奴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煙了這塊地。這個香囊葫蘆兒,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裏做生活,因從木香欄下所過,帶繫兒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裏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奴並不曾與他。」只這一句,就合著剛纔琴童前廳上供稱在花園內拾的一樣的話,又見婦人脫的光赤條條,花朵兒般身子,嬌啼嫩語,跪在地下,那怒氣早已鑽入爪哇國去了,把心已囬動了八九分。因叫過春梅,摟在懷中問他:「淫婦果然與小廝有首尾沒有?你說饒了淫婦,我就饒了罷。」那春梅撒嬌撒癡,坐在西門慶懷裏,說道:「這個爹,你好沒的說!和娘成日唇不離腮,娘肯與那奴才?這個都是人氣不憤俺娘兒們,作做出這樣事來。爹,你也要個主張,好把醜名兒頂在頭上,傳出外邊去好聽?」幾句把西門慶說的一聲兒不言語,丟了馬鞭子,一面教金蓮起來,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兒、放桌兒吃酒。這婦人當下滿斟了一盃酒,雙手遞上去。花枝招颭、繡帶飄飄,跪在地下,等他鍾兒。西門慶吩咐道:「我今日饒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關了門戶,不許你胡思亂想。我若知道,定不饒你!」婦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到是插燭也似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方纔安座兒,在旁陪坐飲酒。正是: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潘金蓮這婦人,平日被西門慶寵的狂了,今日討得這場羞辱在身上。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溫柔,恃寵爭姘惹寇仇。
  不是春梅當日勸,父娘皮肉怎禁抽。
  西門慶正在金蓮房中飲酒,忽聽小廝打門,說:「前邊有吳大舅、吳二舅、傅夥計、女兒、女婿、眾親戚,送禮來祝壽。」方纔撇了金蓮,整衣出來前邊陪待賓客。那時,應伯爵謝希大等眾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兒送禮來。西門慶前邊亂著,收人家禮物,發柬請人,不在話下。
  且說孟玉樓打聽金蓮受辱,約的西門慶不在家裏,瞞著李嬌兒孫雪娥,走來看望金蓮。見金蓮睡在床上,因問道:「六姐,你端的怎麼緣故,告我說則個。」那金蓮滿眼流淚,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婦今日在背地裏白唆調漢子,打了我恁一頓。我到明日,和這兩個淫婦冤仇結得有海深!」玉樓道:「你便與他有瑕玷,如何做作著把我的小廝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煩惱。莫不漢子就不聽俺們說句話兒?若明日他不進我房裏來便罷,但到我房裏來,等我慢慢勸他。」金蓮道:「多謝姐姐費心。」一面叫春梅看茶來吃。坐著說了囬話,玉樓告辭囬房去了。至晚,西門慶因上房吳大妗子來了,走到玉樓房中宿歇。玉樓因說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並無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嬌兒孫雪娥兩個有言語,平白把我的小廝扎筏子。你不問個青紅皂白,就把他屈了。你怪六姐,卻不難為六姐了?我就替他賭個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個不先說的?」西門慶道:「我問春梅,他也這般說。」玉樓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門慶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當晚無話。
  到第二日,西門慶正生日。有周守備、夏提刑、張團練、吳大舅,許多官客飲酒。拏轎子接了李桂姐並兩個唱的,唱了一日。李嬌兒見他侄女兒來,引著拜見月娘眾人,在上房裏坐喫茶。請潘金蓮見,連使丫頭請了兩遍,金蓮不出來,只說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臨家去,拜辭月娘。月娘與他一件雲絹比甲兒、汗巾、花翠之類,同李嬌兒送出到門首。桂姐又親自到他花園角門首:「好歹見見五娘。」那金蓮聽見他來,使春梅把角門關閉得鐵桶相似,就是樊噲也叫不開。說道:「我不開!」這花娘遂羞訕滿面而囬。正是:廣行方便,為人何處不相逢?多結冤仇,路逢狹處難迴避。
  不題李桂姐回家去了。單表西門慶至晚進入金蓮房內來。那金蓮把雲鬢不整,花容倦淡,迎接進房。替他脫衣解帶,伺候茶湯腳水,百般慇勤扶持,把小意兒貼戀。到夜裏,枕蓆魚水歡娛,屈身忍辱,無所不至。說道:「我的哥哥,這一家都誰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見你這般疼奴,在奴身邊去的多,都氣不憤,背地裏架舌頭,在你跟前唆調。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麼來!中了人的拖刀之計,把你心愛的人兒這等下無情折剉。常言道:家鷄打的團團轉,野鷄打的貼天飛。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這屋裏,敢往那裏去?就是前日,你在院裏踢罵了小廝來,早是有上房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說了一聲,也是為你好——恐怕他家裏粉頭掏淥壞了你身子。院中唱的,只是一味愛錢,和你有甚情節,誰人疼你?誰知被有心的人聽見,兩個背地捎成一幫兒算計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纔害死了!往後久而自明,只要你與奴做個主兒便了。」於是幾句把西門慶說的窩盤住了,是夜與他淫慾無度。
  到次日,西門慶備馬,玳安平安兩個小廝跟隨,往院中來。卻說李桂姐正打扮著陪人坐的,聽見他來,連忙走進房去,洗了濃妝,除了簪環,倒在床上,裹衾而臥。西門慶去到,坐了半日,還沒一個出來陪侍。只見老媽出來,道了萬福,讓西門慶坐下。虔婆便問:「怎的姐夫連日不進來走走?」西門慶道:「正是因賤日窮冗,家中無人。」虔婆道:「姐兒那日打擾!」西門慶道:「怎的那日姐姐桂卿不來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裏,這幾日還不放了來。」說了半日話,小頂人拏茶來,陪著吃了。西門慶便問:「怎的不見桂姐?」虔婆道:「姐夫還不知哩!小孩兒家不知怎的那日著了惱來家,就不好起來,睡倒了。房門兒也不出,直到如今。姐夫好狠心,也不來看看姐兒。」西門慶道:「眞個?我通不知。」因問:「在那邊房裏?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後邊臥房裏睡。」慌忙令丫鬟掀簾子。西門慶走到他房中,只見粉頭烏雲散亂,粉面慵妝,裹被便臥在那床上,面朝裏。見了西門慶,不動一動兒。便問道:「你那日來家怎的不好?」也不答應。又問:「你著了誰人惱,你告我說。」問了半日,那桂姐方開言說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奸賣俏,又來稀罕俺們這樣淫婦做甚麼?俺們雖是門戶中出身,蹺起腳兒,比外邊良人家不成材的貨兒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倒見我甚是親熱,又那兩個,與我許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請你見,又說俺院中沒禮法。只聞知人說,你家有好個五娘子,當請出你拜見,又不出來。家來,同俺姑娘又辭你去,你使丫頭把房門關了。端的好不識人敬重!」西門慶道:「你倒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時,有個不出來見你的?這個淫婦,我幾次因他再三咬羣兒,口嘴傷人,也要打他哩!」這桂姐反手向西門慶臉上一掃,說道:「沒羞的哥兒,你就打他!」西門慶道:「你還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這幾個老婆丫頭,但打起來也不善,著緊二三十馬鞭子還打不下來,好不好還把頭髮都剪了!」桂姐道:「我見砍頭的,沒見砍嘴的。你打,三個官兒唱兩個喏,誰見來?你若有本事,到家裏只剪下一柳子頭髮,拏來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西門慶道:「你敢與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個手!」當日西門慶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黃昏時分,辭了桂姐,上馬回家。桂姐道:「我在這裏眼望旌節旗,耳聽好消息。哥兒,你這一去,沒有這物件就休要見我!」
  這西門慶吃他激怒了幾句話,歸家已是酒酣。不往別房裏去,逕到前邊潘金蓮房來。婦人見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問他酒飯,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拭抹涼蓆乾淨。帶上門,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婦人脫靴,那婦人不敢不脫。須臾脫了靴,打發他上床。西門慶且不睡,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褪了衣服,地下跪著。那婦人唬的捏兩把汗,又不知因為甚麼,於是跪在地下,柔聲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與奴個伶俐說話,奴死也甘心!饒奴終夕恁提心吊膽,陪著一千個小心,還投不著你的機會,只拏鈍刀子鋸處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門慶罵道:「賤淫婦,你眞個不脫衣裳,我就沒好意了!」因叫春梅:「門背後有馬鞭子,與我取了來!」那春梅只顧不進房來。叫了半日,纔慢條絲禮推開房門進來,——看見婦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燈前側著身兒下了油。西門慶使他,只不動身。婦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兒!他如今要打我。」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不要管他。你只遞馬鞭子與我,打這淫婦!」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沒羞!娘幹壞了你的甚麼事兒,你信淫婦言語來?平地裏起風波,要便搜尋娘,還教人和你一心一計哩!你教人有那眼兒看得上你!」到是也不依他,拽上房門,走在前邊去了。那西門慶無法可處,反呵呵笑了,向金蓮道:「我且不打你,你上來。我問你要樁物兒,你與我不與我?」婦人道:「好親親,奴一身骨朵肉兒都屬了你,隨要甚麼,奴無有不依隨的。不知你心裏要甚麼兒?」西門慶道:「我心要你頂上一柳兒好頭髮。」婦人道:「好心肝,淫婦的身上,隨你怎的揀著燒遍了也依,這個剪頭髮卻成不的,可不唬死了我罷了!奴出娘胞兒活了二十六歲,從沒幹這營生。打緊我頂上這頭髮,近來又脫了奴好些,只當可憐見我罷!」西門慶道:「你只嗔我惱我,說的你就不依我?」婦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誰?」因問:「你實對奴說,要奴這頭髮做甚麼去?」西門慶道:「我要做網巾。」婦人道:「你要做網巾,我就與你做。休要拏與淫婦,教他好壓鎭我。」西門慶道:「我不與人便了,要你髮兒做頂線兒。」婦人道:「你既要做頂線,待奴剪與你。」當下婦人分開頭髮,西門慶拏剪刀,按婦人當頂上齊臻臻剪下一大柳來,用紙包放在順袋內。婦人便倒在西門慶懷中,嬌聲哭道:「奴凡事依你,只願你休忘了心腸,隨你前邊和人好,只休拋閃了奴家!」是夜與他歡會異常。
  到次日,西門慶起身,婦人打發他吃了飯出門,騎馬逕到院裏。桂姐便問:「你剪的他頭髮在那裏?」西門慶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內取出,遞與桂姐。打開觀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頭髮,就收在袖中。西門慶道:「你看了還與我,他昨日為剪這頭髮,好不費難。吃我變了臉惱了,他纔容我剪下這一柳子來。我哄他只說要做網巾頂線兒,逕拏進來與你瞧。可見我不失信。」桂姐道:「甚麼稀罕貨!慌的你恁個腔兒!等你家去,我還與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來了!」西門慶笑道:「那裏是怕他的,我言語不的了。」桂姐一面教桂卿陪著他吃酒,走到背地裏,把婦人頭髮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躧踏,不在話下。到是把西門慶纏住,連過了數日,不放來家。
  金蓮自從頭髮剪下之後,覺意心中不快,每日房門不出,茶飯慵餐。吳月娘使小廝請了家中常走著的那劉婆子看視,說:「娘子著了些暗氣暗惱在心中,不能囬轉,頭疼噁心,飲食不進。」一面打開藥包來,留了兩服黑丸子藥兒:「晚上用薑湯吃。」又說:「我明日叫俺老公來,替你老人家看看今歲流年,有災沒有。」金蓮道:「原來你家老公也會算命?」劉婆道:「他雖是個瞽目人,到會兩三樁本事:第一善陰陽講命,與人家禳保;第二,會針灸收瘡;第三樁兒不可說,單管與人家囬背。」婦人問道:「怎麼是囬背?」劉婆子道:「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爭鬭,教了俺這老公去說了,替他用鎭物安鎭,鎭書符水與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親熱,兄弟和睦,妻妾不爭。若人家買賣不順溜,田宅不興旺者,常與人開財門、發利市。治病灑掃,禳星告斗都會,因此人都叫他做劉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個媳婦兒,是小人家女兒,有些手腳兒不穩,常偷盜婆婆家東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責打。俺老公與他囬背,書了二道符,燒灰放在水缸下埋著。渾家大小吃了缸內水,眼看著媳婦偷盜,只像沒看見一般。又放一件鎭物在枕頭內,男子漢睡了那枕頭,也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潘金蓮聽見,遂留心,便叫丫頭打發茶湯點心與劉婆吃了。臨去包了三錢藥錢,另外又秤了五錢,教買紙紮信物,明日早飯時叫劉瞎來燒神紙。
  那劉婆子作辭回家。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領賊瞎逕進大門,往裏走。那日,西門慶還在院中未來。看門小廝便問:「瞎子往那裏走?」劉婆道:「今日與裏邊五娘燒紙。」小廝道:「既是與五娘燒紙,老劉你領進去,仔細看狗!」這婆子領定,逕到潘金蓮臥房明間內。等到半日,婦人纔出來。瞎子見了禮,坐下。婦人說與他八字。賊瞎子用手掐了掐,說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丑時。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論,娘子這八字中雖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濟,子上有些妨礙。亥中一木,生到正月間,亦作身旺論,不尅當自焚。又兩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難為,尅過兩個纔好。」婦人道:「已尅過了。」賊瞎子道:「娘子這命中,休怪小人說,子平雖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壬水,辰丑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衝動了只一重己土,官煞混雜。論來男人煞重掌威權,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為人聰明機變,得人之寵愛。只有一件,今歲流年甲辰,歲運並臨,災殃必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絞兩位星辰打攪,雖不能傷,只是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寧之狀。」婦人聽了,說道:「累先生仔細用心,與我囬背囬背。我這裏一兩銀子相謝,先生買一盞茶吃。奴不求別的,只願得小人離退,夫主愛敬便了。」一面轉入房中,拔了兩件首飾,遞與賊瞎。賊瞎接了,放入袖中,說道:「既要小人囬背,用柳木一塊,刻兩個男女人形像,書著娘子與夫主生時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紅線,紮在一處。上用紅紗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針釘其手,下用膠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頭內。又硃砂書符一道,燒火灰,暗暗攪在釅茶內。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頭,不過三日,自然有驗。」婦人道:「請問先生,這四樁兒是怎的說?」賊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紗蒙眼,使夫主見你一似西施一般嬌艷;用艾塞心,使他心愛到你;用針釘手,隨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動手打你,著緊還跪著你;用膠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裏胡行。」婦人聽言有這等事,滿心歡喜。當下備了香燭紙馬,替婦人燒了紙。到次日,使劉婆送了符水鎭物與婦人,如法安頓停當。將符燒灰,燉下好茶,待的西門慶家來,婦人叫春梅遞茶與他吃,到晚夕與他共枕同床。過了一日兩,兩日三,似水如魚,歡會異常。看官聽說:但凡大小人家,師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記休招惹他。背地裏甚麼事不幹出來?古人有四句格言說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後門常鎖莫通和。
  院內有井防小口,便是禍少福星多。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十三囬 李瓶兒隔牆密約 迎春女窺隙偷光[编辑]

  人生雖未有十全,處世規模要放寬!
  好歹但看君子語,是非休聽小人言。
  徒將世俗能歡戲,也畏人心似隔山。
  寄語知音女娘道:莫將苦處語為甜。
  話說一日,八月十四日,西門慶從前邊來,走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說:「今日你不在家,花家使小廝拏帖子來請你吃酒——『若是他來家就去。』」西門慶觀看原帖子,寫著:「即午院中吳銀家敘。希過我往,萬萬!」於是打選衣帽齊整,叫了兩個跟隨,預備下駿馬,先逕到花家。
  不想花子虛不在家了,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䯼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趫趫立在二門裏臺基上,手中正拏一隻紗綠潞紬鞋扇。那西門慶三不知正進門,兩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玩其詳。於是對面見了一面:人生的甚是白淨,五短身材,瓜子面皮,生的細彎彎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忙向前深深的作揖。婦人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一個頭髮齊眉的丫鬟來,名喚綉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他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適纔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小頃,使丫鬟拏出一盞茶來。西門慶吃了。婦人隔門說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勸他早些來家。兩個小廝又都跟的去了,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西門慶便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怎肯失了哥的事?」
  正說道,只見花子虛來家。婦人便囬房中去了。花子虛見西門慶敘禮,說道:「蒙兄下降,小弟適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望望,失迎恕罪!」於是分賓主坐下,便叫小廝看茶。須臾茶罷,吩咐小廝:「對你娘說,看菜兒來。我和你西門爹吃三盃起身。今日院內吳銀姐生日,請兄同往一樂。」西門慶道:「仁兄何不早說!」即令玳安:「快家去,討五錢銀子,封了來。」花子虛道:「兄何故又費心,小弟倒不是了。」西門慶見左右放桌兒,說道:「兄不消留坐了,咱往裏邊吃去罷。」花子虛道:「不敢久留兄坐。」一囬,就是大盤大碗鷄蹄鮮肉餚饌,拏將上來。銀高腳葵花鍾每人一鍾,又是四個卷餅,吃畢,收下來與馬上人吃。少頃,問玳安取了分資來,一同起身上馬。
  西門慶是玳安平安兒,花子虛是天福天喜兒,四個小廝跟隨,逕往勾欄後巷吳四媽家與吳銀兒做生日。到那裏,花攢錦簇,歌舞吹彈,飲酒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留心把子虛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兒央浼之言,順得相伴他一同來家。小廝叫開大門,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兒同丫鬟掌著燈燭出來,把子虛攙扶進去。西門慶交付明白,就要告囬。婦人旋走出來,拜謝西門慶,說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將來家,官人休要笑話。」那西門慶忙屈身還喏,說道:「不敢。嫂子這裏吩咐,早晨一同出門,將的軍去,將的軍來,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答裏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幹事不的了。你看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漒著促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了,說道:『哥家去罷,改日再來。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纔一直來家。不然,若到鄭家,一夜不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突,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便丟了去!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裏。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行走,甚麼事兒不知道?可可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於是滿面堆笑道:「嫂子說那裏話!比來比來相交朋友做甚麼?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婦人又道個萬福,又叫小丫鬟拏了一盞菓仁泡茶來,銀匙、雕漆茶鍾。西門慶吃畢茶,說道:「我回去罷,嫂子仔細門戶。」於是告辭歸家。
  自此,這西門慶就安心設計圖謀這婦人。屢屢安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把子虛掛住在院裏飲酒過夜,他便脫身來家,一逕在門首站立著。看見婦人領著兩個丫鬟在門首。西門慶便在門前咳嗽,一囬走過東來,又往西去;或在對門站立,把眼不住望門裏盼看。婦人影身在門裏,見他來,便閃進裏面;他過去了,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一日,西門慶門首正站立間,婦人使過小丫鬟綉春來請。西門慶故意問道:「姐姐,你請我做甚麼?你爹在家裏不在?」綉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請西門爹問句話兒。」這西門慶得不的此一聲,連忙走過來。讓到客位內坐下。良久,婦人出來,道了萬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於心,知感不盡。拙夫從昨日出去,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來不曾?」西門慶道:「他昨日同三四個在鄭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來了。今日我不曾得進去,不知他還在那裏沒在。若是我在那裏,有個不催促哥哥早來家的,恐怕嫂子憂心!」婦人道:「正是這般說。只是奴吃他恁不聽人說,常時在前邊眠花臥柳不顧家事的虧!」西門慶道:「論起哥來,仁義上也好,只是有這一件兒。」說著,小丫鬟拏茶來吃了。那西門慶恐子虛來家,不敢久戀,就要告歸。婦人千叮萬囑,央西門慶:「明日到那裏,好歹勸他早來家。奴恩有重報,一定重謝官人。」西門慶道:「嫂子沒的說,我與哥是那樣相交。」說畢,西門慶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虛自院中回家。婦人再三埋怨,說道:「你便外邊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大官人,兩次三番顧睦你來家。你買份禮兒知謝知謝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虛連忙買了四盒禮物,一罈酒,使小廝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收下,厚賞來人不題。有吳月娘便說:「花家如何送你這份禮?」西門慶道:「此是花二哥前日請我們在院中與吳銀兒做生日,醉了,被我攙扶了他來家,又見我常時院中勸他休過夜,早早來家,他娘子兒因此感不過我的情,想是對花二哥說,買了此禮來謝我。」那吳月娘聽了,與他打了個問訊,說道:「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勸土佛!你也成日不著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又勸人家漢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這份禮?」因問:「他帖上兒寫著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寫我的帖兒,請他娘子過來坐坐。他也只恁要來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漢名字,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西門慶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請他便了。」次日,西門慶果然治盃,請過這花子虛來吃了一日酒。歸家,李瓶兒說:「你不要差了禮數。咱送了他一分禮,他左右還請你過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另治一席酒請他,只當囬席,也是好處。」
  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令節。花子虛假著節下,叫了兩個妓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又邀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孫寡嘴四人相陪。傳花擊鼓,歡樂飲酒。有詩為證:
  烏兔循環似箭忙,人間佳節又重陽。
  千枝紅樹妝秋色,三徑黃花吐異香。
  不見登高烏帽客,還思捧酒綺羅娘。
  綉簾瑣闥私相覷,從此恩情兩不忘。
  當日眾人飲酒,到掌燈之後,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更衣解手。不防李瓶兒正在遮隔子外邊站立偷覷,兩個撞了個滿懷,西門慶迴避不及。婦人走到西角門首,暗暗使丫鬟綉春,黑影裏走到西門慶跟前低聲說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少吃酒,早早回家。如今便打發我爹往院裏歇去。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說話哩。」這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小解囬來,到席上連偷酒在懷,唱的左右彈唱遞酒,只是裝醉再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兒不住走來廉外窺覷。見西門慶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子釘在椅子上,正吃的個定油兒,白不起身。熬的祝日念孫寡嘴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兒急的了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被花子虛再不放,說道:「今日小弟沒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於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沒多酒就醉了。既是東家費心,難為兩個姐兒在此,拏大鍾來,咱們再週四五十輪,散了罷。」李瓶兒在簾外聽見,罵「涎臉的囚根子」不絕。暗暗使小廝天喜兒請下花子虛來,吩咐說:「你既要與這夥人吃,趁早與我院裏吃去,休要在家裏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我那裏耐煩!」花子虛道:「這早晚,我就和他們院裏去,也是來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是的。」婦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這花子虛得不的這一聲,走來對眾人說:「如此這般,我們往院裏去!」應伯爵道:「眞個嫂子有此話?休哄我!你再去問聲嫂子來,咱好起身。」子虛道:「房下剛纔已是說了,教我明日來家。」謝希大道:「可是來,自吃應花子這等韶刀。哥剛纔已是討了老腳來,咱去的也放心。」
  於是連兩個唱的,都一齊起身進院,天福兒天喜兒跟花子虛。等三人到後巷吳銀兒家,已是二更天氣。叫開門,吳銀兒已是睡下,旋起來,堂中秉燭,迎接入裏面坐下。應伯爵道:「你家孤老今日請俺們賞菊飲酒,吃的不割不截的,又邀了俺們進來你這裏。有酒拏出俺們吃!」
  且不說花子虛在院裏吃酒。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潘金蓮房裏,剛脫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裏去坐,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只聽的那邊趕狗關門。少頃,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裏扒著牆推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爬過牆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挽烏雲,素體濃妝,立於穿廊下。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迎接進房中。掌著燈燭,早已安排一桌齊齊整整酒餚菓菜,小壺內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斝,迎春執壺遞酒,向西門慶深深道個萬福,說道:「一向感謝官人。官人又費心相謝,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盃淡酒,請官人過來,聊盡奴一點薄情。又撞著兩個天殺的涎臉,只顧坐住了,急的奴了不的。剛纔吃我都打發他往院裏去了。」西門慶道:「只怕二哥還來家麼?」婦人道:「奴已吩咐過夜不來了。兩個小廝都跟去了,家裏再無一人。只是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是奴從小兒養娘,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了。」西門慶聽了,心中甚喜。兩個於是並肩疊股,交盃換盞,飲酒做一處。迎春旁邊斟酒,綉春往來拏菜兒。吃得酒濃時,錦帳中香熏鴛被,設放珊枕,兩個丫鬟擡開酒桌,拽上門去了。兩人上床交歡。
  原來大人家有兩層窗寮,外面為窗,裏面為寮。婦人打發丫鬟出去,關上裏邊兩扇窗寮。房中掌著燈燭,外面通看不見。這迎春丫鬟,今年已十七歲,頗知事體。見他兩個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頭上簪子挺簽破窗寮上紙,往裏窺覷。端的二人怎樣交接?但見:
  燈光影裏,鮫綃帳內,一來一往,一撞一衝。這一個玉臂忙搖,那一個金蓮高舉。這一個鶯聲嚦嚦,那一個燕語喃喃:好似君瑞遇鶯娘,猶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戀蜂恣,未肯即罷。戰良久,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鬭多時,帳搖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那正是三次親唇情越厚,一酥麻體與人偷。
  這房中二人雲雨,不料迎春在窗外聽看了個不亦樂乎。聽見他二人說話,西門慶問婦人多少青春,李瓶兒道:「奴屬羊的,今年二十三歲。」因問:「他大娘貴庚?」西門慶道:「房下屬龍的,二十六歲了。」婦人道:「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份禮物過去看看大娘,一向不敢親近。」西門慶道:「房下自來好性兒,不然,我房裏怎生容得這許多人兒?」婦人又問:「你頭裏過這邊來,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問你時,你怎生囬答?」西門慶道:「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子裏。惟有我第五個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自一所樓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婦人道:「他五娘貴庚多少?」西門慶道:「他與大房下都同年。」婦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個姐姐罷。到明日討他大娘和五娘的腳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以表奴情。」婦人便向頭上關頂的金簪兒,撥下兩根來遞與西門慶,吩咐:「若在院裏,休要叫花子虛看見。」西門慶道:「這理會得。」當下二人如膠似漆,盤桓到五更時分,窗外鷄鳴,東方漸白。西門慶恐怕子虛來家,整衣而起。婦人道:「你照前越牆而過。」兩個約定暗號兒:但子虛不在家,這邊使丫鬟立牆頭上,暗暗以咳嗽為號,或先丟塊瓦兒;見這邊無人,方纔上牆叫他。西門慶便用梯凳爬過牆來,這邊早安下腳手接他。兩個隔牆酬和,竊玉偷香,又不由大門裏行走,街坊鄰舍怎得曉的暗地裏事。有詩為證:
  吃食少添鹽醋,不是去處休去。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卻說西門慶,天明依舊爬過牆來,走到潘金蓮房裏。金蓮還睡未起,因問:「你昨日三不知又往那去了?一夜不來家,也不對奴說一聲兒。」西門慶道:「花二哥又使了小廝邀我往院裏去吃了半夜酒,脫身纔走來家。」金蓮雖故信了,還有幾分疑齪影在心中。
  一日,同孟玉樓飯後的時分,在花園裏亭子上坐著做針指。只見掠過一塊瓦兒來,打在面前。那孟玉樓低著頭納鞋沒看見。這潘金蓮單單把眼四下觀盼,影影綽綽只見一個白臉在牆頭上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玉樓指與他瞧,說道:「三姐姐,你看,這個是隔壁花家那大丫頭,不知上牆瞧花兒,看見俺們在這裏,他就下去了。」說畢,也不在意,就罷了。到晚夕,西門慶自外赴席來家,進金蓮房中。金蓮與他接了衣裳,問他,飯不吃,茶也不吃,趔趄著腳兒只往前邊花園裏走的。這潘金蓮賊,留心暗暗看著他。坐了好一囬,只見先頭那丫頭在牆頭上打了個照面。這西門慶就躧著梯凳過牆去了。那邊李瓶兒接入房中,兩個廝會,不必細說。
  這潘金蓮歸到房中,翻來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見西門慶過來,推開房門,婦人一逕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門慶先帶幾分愧色,挨近他床邊坐下。婦人見他來,跳起來坐著,一手撮著他耳朵罵道:「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又說沒曾揸住你,你原來幹的那繭兒!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趁早實說:從前已往,與隔壁花家那淫婦得手偷了幾遭?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但瞞著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腳兒但過那邊去了,後腳我這邊就吆喝起來,教你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標住他漢子在院裏過夜,這裏耍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著走!嗔道昨日大白日裏我和孟三姐在花園裏做生活,只見他家那大丫頭在牆那邊探頭舒腦的。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裏去,原來他家就是院裏!」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慌的裝矮子,折跌腳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說道:「怪小油嘴兒,禁聲些。實不瞞你,他如此這般問了你兩個的年紀,到明日討了鞋樣去,每人替你做雙鞋兒。要拜認你兩個做姐姐,他情願做妹子。」金蓮道:「我是不要那淫婦認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漢子,又來獻小慇勤兒,啜哄人家老婆。我老娘眼裏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兒去了!」說著,一隻手把他褲子扯開。只見他那話軟仃當,銀托子還帶上面。問道:「你實說,晚夕與那淫婦弄了幾遭?」西門慶道:「弄倒有數兒的只一遭。」婦人道:「你指著你這旺跳的身子賭個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軟如鼻涕濃如醬,恰似風癱了的一般!有些硬朗氣兒,也是人心!」說著,把托子一揪掛下來,罵道:「沒羞的黃貓黑尾的強盜!嗔道教我那裏沒尋,原來把這行貨子悄地帶出,和那淫婦肏搗去了。」那西門慶便滿臉兒陪笑兒說道:「怪小淫婦兒,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來,他到明日過來與你磕頭,還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頭替了吳家的樣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於是除了帽子,向頭上拔將下來,遞與金蓮。金蓮接在手內觀看,卻是兩根番紋底板、石青塡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乃御前所製造,宮裏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滿心歡喜,說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等你過那邊去,我這裏與你兩個觀風,教你兩個自在肏搗。你心下如何?」那西門慶喜歡的雙手摟抱著說道:「我的乖乖的兒,正是如此!不枉的養兒不在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婦人道:「我不信那蜜口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週全,要依我三件事。」西門慶道:「不拘幾件,我都依。」婦人道:「頭一件,不許你往院裏去;第二件,要依我說話;第三件,你過去和他睡了來家,就要告我說,一字不許你瞞我。」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處,都依你便了。」
  自此為始,西門慶過去睡了來,就告婦人,說李瓶兒怎的生得白淨:「身軟如綿花瓜子一般,好風月,又善飲。俺兩個帳子裏放著菓盒,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個對像兒來,遞與金蓮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俺兩個點著燈,看著上面行事。」金蓮接在手中,展開觀看。有詞為證:
  內府衢花綾表,牙籤錦帶妝成。大青大綠細描金,鑲嵌斗方乾淨。女賽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雙雙帳內慣交鋒。解名二十四,春意動關情。
  金蓮從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與春梅:「好生收在我箱子內,早晚看著耍子。」西門慶道:「你看兩日,還交與我。此是人的愛物兒,我借了他來家瞧瞧,還與他。」金蓮道:「他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他手裏要將來。就是,也打不出去!」西門慶道:「你沒問他要,我卻借將來了。怪小奴才兒,休作耍。」因趕著奪那手捲。金蓮道:「你若奪一奪兒,賭個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西門慶笑道:「我也沒法了。隨你看畢了,與他罷麼。你還了他這個去,他還有個稀奇物件兒哩。到明日我要了來與你。」金蓮道:「我兒,誰養得你恁乖!你拏了來,我方與你這手捲去。」兩個絮聒了一囬。晚夕,金蓮在房中香熏鴛被,款設銀燈,艷妝澡牝,與西門慶展開手捲,在錦帳之中,效于飛之樂。看官聽說:巫蠱魘昧之事,自古有之。觀其金蓮,自從教劉瞎子囬背之後,不上幾時,就生出許多枝節,使西門慶變嗔怒而為寵愛,化幽辱而為歡娛,再不敢制他,豈能不信哉。正是:饒你奸似鬼,也吃洗腳水。有詩為證:
  記得書齋乍會時,雲蹤雨跡少人知。
  曉來鸞鳳棲雙枕,剔盡銀缸半吐輝。
  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飛。
  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永不離。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十四囬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送奸赴會[编辑]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頭。
  春囬笑臉花含媚,淺蹙蛾眉柳帶愁。
  粉暈桃腮思伉儷,寒生蘭室盼綢繆。
  何時得遂相如志,不讓文君詠白頭。
  話說一日,吳月娘心中不快,吳大妗子來看,月娘留他住兩日。正陪著在房中坐的,忽見小廝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吳大妗子便往李嬌兒房裏去了。少頃,西門慶進來,脫了衣服坐下。小玉拏茶來也不吃。月娘見他面帶幾分憂色,便問:「你今日會茶來家忒早。」西門慶道:「今該常時節會。他家沒地方,請了俺們在門外五里原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應二哥,俺們四五個,往院裏鄭愛香兒家吃酒。正吃在熱鬧處,忽見幾個做公的進來,不由分說,把花二哥拏的去了,把眾人唬的吃了一驚。我便走到李桂姐家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聽,原來是花二哥內臣家,房族中花大花三花四告家財,在東京開封府遞了狀子,批下來著落本縣拏人。俺們纔放心,各人散歸家來。」月娘聞言便道:「正該!鎭日跟著這夥人喬神道,想著個家?只在外邊胡撞。今日只當弄出事來,纔是個了手。你如今還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爭鋒廝打,羣到那裏打個爛羊頭,你肯斷絕了這條路兒!正經家裏老婆好言語說著,你肯聽?只是院裏淫婦,在你跟前說句話兒,你側著個驢耳朵聽他。正是:家人說著耳邊風,外人說著金字經。」西門慶笑道:「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月娘道:「你這行貨子,只好家裏說嘴頭子罷了。若上場兒,唬的看出那嘴舌來了。」
  正說著,只見玳安走來說:「隔壁花二娘家使了天福兒來,請爹過那邊去說話。」這西門慶得不的一聲兒,趔趄腳兒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沒的教人扯把你!」西門慶道:「切鄰間,不妨事。我去到那裏,看他有甚麼話說。」當下走過花子虛家來。李瓶兒使小廝請到後邊說話。只見婦人羅衫不整,粉面慵妝,從房裏出來,臉唬的蠟渣也似黃,跪著西門慶,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沒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難,鄰保相助。因奴拙夫不聽人言,把著正經家事兒不理,只在外信著人,成日不著家。今日只當吃人暗算,弄出這等事來。著緊這時節方對小廝說將來,教我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女婦人家,沒腳蟹,那裏尋那人情去?發恨起將來,想著他恁不依說,拏到東京打的他爛爛的不虧。只是難為過世老公公的名子。奴沒奈何,請將大官人來,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題起罷。千萬隻看奴之薄面,有人情,好歹尋一個兒,只休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門慶見婦人下禮,連忙道:「嫂子請起來,不妨!今日我還不知因為了甚勾當。俺們都在鄭家吃酒,只見幾個做公的人,把哥拏的到東京去了。」婦人道:「正是一言難盡。此是俺過世老公公連房大侄兒花大花三花四,與俺家都是叔伯兄弟。大哥喚做花子由,三哥喚花子光,第四個的叫花子華,俺這個名花子虛,都是老公公嫡親侄兒。雖然老公公掙下這一份家財,見俺這個兒不成器,從廣南囬來,把東西只交付與我手裏收著。著緊還打躺棍兒,那別的越發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這花大花三花四也搶分了些床帳傢伙去了,只是一分銀子兒沒曾得。我便說多少與他些也罷了。俺這個成日只在外邊胡幹,把正經事兒通不理一理兒。今日手暗不透風,卻教人弄下來了。」說畢,放聲大哭。西門慶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麼事來,原來是房分中告家財事!這個不打緊處。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兒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一般,隨問怎的,我在下謹領。」婦人問道:「官人若肯下顧時,又好了。請問尋分上用多少禮兒,奴好預備。」西門慶道:「也用不多。聞得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蔡太師門生。蔡太師與我這四門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面前說得話的人。拏兩個分上齊對楊府尹說,有個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師用些禮物。那提督楊爺,與我舍下有親,他肯受禮?」
  婦人便往房裏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西門慶道:「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許多?」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後邊有四口描金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縧環、提繫條脫、値錢珍寶玩好之物,一發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裏,奴用時取去。趁早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著他,往後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得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兒吃人暗算搶奪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西門慶道:「只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婦人道:「這個都是老公公在時,梯己交與奴收著的,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顧收去。」西門慶說道:「既是嫂子恁說,我到家叫人來取。」於是一直來家與月娘商議。月娘說:「銀子便用食盒叫小廝擡來。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裏來,教兩邊街坊看著不惹眼?必須如此如此,夜晚打牆上過來,方隱密些。」西門慶聽言大喜,即令來旺兒、玳安兒、來興、平安,四個小廝,兩架食盒,把三千兩金銀先擡來家。然後到晚夕月上的時分,李瓶兒那邊同兩個丫鬟迎春綉春,放桌凳把箱櫃挨到牆上,西門慶這邊止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接著。牆頭上鋪苫氈條,一個個打發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你說,有這等事?要得富,險上做。有詩為證:
  富貴自是福來投,利名還有利名憂。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西門慶收下他許多軟細金銀寶物,鄰舍街坊俱不得知道。連夜打點馱裝停當,求了他親家陳宅一封書,差家人上東京。一路朝登紫陌,暮踐紅塵,有日到了東京城內,交割楊提督書禮,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下與開封府楊府尹。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由癸未進士陞大理寺卿,今推開封府尹,極是個清廉的官。況蔡太師是他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時臣,如何不做分上?這裏西門慶又預星夜捎書花子虛知道說:「人情都到了。等當官問你家財下落,只說都花費無存,止是房產莊田見在。」
  卻說一日楊府尹陞廳,六房官吏俱都祇候。但見:
  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懷惻隱之心,常存仁慈之念。爭田奪地,辨曲直而後施行;鬭毆相爭,審輕重方使決斷。閒則撫琴會客,忙應分理民情。雖然京兆宰臣官,果是一邦民父母。
  當日楊府尹陞廳,監中提出花子虛來,傳一干人上廳跪下,審問他家財下落。那花子虛口口只說:「自從老公公死了,發送唸經都花費了。止有宅舍兩所,莊田一處見在。其餘床帳傢伙對象,俱被族人分搶一空。」楊府尹道:「你們內官家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費無存,批仰清河縣,委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莊田一處,估價變賣,分給花子由等三人囬繳。」子由等還要當廳跪稟,還要監追子虛,要別項銀兩下落。被楊府尹大怒,都喝下來了,說道:「你這廝少打!當初你那內相一死之時,你們不告,做甚麼來?如今事情已往,又來騷擾,費去我紙筆。」於是把花子虛一下兒也沒打,批了一道公文,押發清河縣前來估計莊宅,不在話下。
  早有西門慶家人來保打聽這消息,星夜囬來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的楊府尹見了分上,放出花子虛來家,滿心歡喜。這裏李瓶兒請過西門慶去計議,要教西門慶:「拏幾兩銀子,買了這所住的宅子罷。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門慶歸家,與吳月娘商議。月娘道:「隨他當官估價賣多少,你不可承攬要他這房子。恐怕他漢子一時生起疑心來怎了?」這西門慶聽記在心。那消幾日,花子虛來家,清河縣委下樂縣丞丈估:計太監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慶坊,値銀七百兩,賣與王皇親為業;南門外莊田一處,値銀六百五十五兩,賣與守備周秀為業。止有住居小宅,値銀五百四十兩,因在西門慶緊隔壁,沒人敢買。花子虛再三使人來說,西門慶只推沒銀子,延挨不肯上帳。縣中緊等要囬文書,李瓶兒急了,暗暗使過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拏他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罷。這西門慶方纔依允,當官交兌了銀兩。花大等都畫了字。連夜做文書,囬了上司。共該銀一千八百九十五兩,三人均分訖。
  花子虛打了一場官司出來,沒分的絲毫,把銀兩房舍莊田又沒了,兩箱內三千兩大元寶又不見蹤影,心中甚是焦燥。因問李瓶兒查算西門慶那邊使用銀兩下落:「今剩下多少,還要湊著添買房子。」反吃婦人整罵了四五日,罵道:「呸!魍魎混沌!你成日放著正事兒不理,在外邊眠花臥柳不著家,只當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拏在牢裏,使將人來對我說,教我尋人情。奴是個女婦人家,大門邊兒也沒走,能走不能飛,曉得甚麼?認的何人?那裏尋人情?渾身是鐵打的多少釘兒?替你到處求爹爹告奶奶,甫能尋得人情。平昔不種下,急流之中誰人來管你?多虧了他隔壁西門慶,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黃風黑風,使了家下人往東京去,替你把事兒幹得停停噹噹的。你今日了畢官司出來,兩腳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財,瘡好忘痛,來家還問老婆找起後帳兒來了,還說有也沒。你過眼:有你寫來的帖子見在!沒你的手字兒,我擅自拏出你的銀子尋人情——抵盜與人便難了。」花子虛道:「可知是我的帖子來說。實指望還剩下些,咱湊著買房子過日子,往後知數拳兒了。」婦人道:「呸,濁材料!我不好罵你的。你早仔細好來!囷頭兒上不算計,囷底兒下卻算計!千也說使多了,萬也說使多了。你那三千兩銀子,能到的那裏?蔡太師楊提督好小食腸兒?不是恁大情囑的話,平白拏了你一場,當官蒿條兒也沒曾打在你這王八身上,好好放出來,教你在家裏恁說嘴!人家不屬你管轄,不是你甚麼著疼的親故,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錢救你?你來家該擺席酒兒,請過人來知謝人一知謝兒;還一掃帚掃得人光光的,問人找起後帳兒來了。」幾句連搽帶罵,罵的子虛閉口無言。
  到次日,西門慶使了玳安送了一分禮來與子虛壓驚。子虛這裏安排了一席,叫了兩個妓者,請西門慶來知謝,就找著問他銀兩下落。依著他西門慶這邊還找過幾百兩銀子與他湊買房子。李瓶兒不肯,暗地使過馮媽媽子過來,對西門慶說:「休要來吃酒,開送了一篇花帳與他,只說銀子上下打點都使沒了。」花子虛不識時務,還使小廝再三邀請。西門慶一逕躲的往院裏去了,只囬不在家。花子虛氣的發昏,只是跌腳。看官聽說:大抵只是婦人更變,不與男子漢一心,隨你咬折釘子般剛毅之夫,也難防測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內,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壞了者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故也。要之,在乎夫唱婦隨,容德相感,緣分相投,男慕乎女,女慕乎男,庶可以保其無咎。稍有微嫌,輒顯厭惡。若似花子虛終日落魄嫖風,謾無紀律,而欲其內人不生他意,豈可得乎!正是:自意得其墊,無風可動搖。有詩為證:
  功業如將智力求,當年盜跖卻封侯。
  行藏有義眞堪羨,好色無仁豈不羞?
  浪蕩貪淫西門子,背夫水性女嬌流。
  子虛氣塞柔腸斷,他日冥司必報仇!
  話休饒舌。後來子虛只擯湊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這口重氣,剛搬到那裏,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初時,李瓶兒還請的大街坊胡太醫來看,後來怕使錢,只挨著。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頭,嗚呼哀哉,斷氣身亡。亡年二十四歲。那手下的大小廝天喜兒,從子虛病倒之時,拐了五兩銀子,走的無蹤跡。子虛一倒了頭,李瓶兒就使了馮媽媽請了西門慶過去,與他商議,買棺入殮,唸經發送子虛到墳上埋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兒男婦也都來弔孝。送殯囬來,各都散了。西門慶那日也教吳月娘辦了一張桌席,與他山頭祭奠。當日婦人轎子歸家,也囬了一個靈位供養在房中。雖是守靈,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從子虛在時,就把兩個丫頭教西門慶要了,子虛死後,越發通家往還。
  一日,正月初九日,李瓶兒打聽是潘金蓮生日,未曾過子虛五七,就買禮坐轎子,穿白綾襖兒,藍織金裙,白苧布䯼髻,珠子箍兒,來與金蓮做生日。馮媽媽抱氈包,天福兒跟轎,進門就先與月娘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說道:「前日山頭,多勞動大娘受餓,又多謝重禮!」拜了月娘,又請李嬌兒孟玉樓拜見了。然後潘金蓮來到,說道:「這個就是五娘。」又磕下頭,一口一聲稱呼:「姐姐,請受奴一禮兒!」金蓮那裏肯受,相讓了半日,兩個還平磕了頭。金蓮又謝了他壽禮。又有吳大妗子、潘姥姥,都一同見了。李瓶兒便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往門外玉皇廟打醮去了。」一面讓坐下,喚茶來吃了。良久,只見孫雪娥走過來,李瓶兒見他妝飾少次於眾人,便立起身來問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請見的。」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這李瓶兒就要慌忙行禮,月娘道:「不勞起動二娘,只拜平拜兒罷。」於是二人彼此拜畢,月娘就讓到房中,換了衣裳,吩咐丫鬟明間內放桌兒擺茶。須臾圍爐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來。當下吳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兒上坐。月娘和李嬌兒主席,孟玉樓和潘金蓮打橫,孫雪娥囬廚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見李瓶兒鍾鍾酒都不辭,於是親自遞了一遍酒。又令李嬌兒眾人各遞酒一遍,頗嘲問他話兒。便說道:「花二娘搬的遠了,俺姊妹們離多會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說來看俺們看兒?」孟玉樓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與六姐做生日,還不來哩!」李瓶兒道:「好大娘三娘,蒙眾娘擡舉,奴心裏也要來。一來熱孝在身;二者拙夫死了,家下沒人。昨日纔過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還不敢來。」因問:「大娘貴降在幾時?」月娘道:「賤日早哩!」潘金蓮接過來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來走走。」李瓶兒道:「不消說,一定都來。」孟玉樓道:「二娘今日與俺姊妹相伴一夜兒呵,不往家去罷了。」李瓶兒道:「奴可知也要和眾位娘敘些話兒。不瞞眾位娘說,小家兒人家,初搬到那裏,自從拙夫沒了,家下沒人。奴那房子後牆,緊靠著喬皇親花園,好不空。晚夕常有孤狸打磚掠瓦,奴又害怕。原有兩個小廝,那個大小廝又走了,止是這個天福兒小廝看守前門,後半截通空落落的。倒虧了這個老馮,是奴舊時人,常來與奴漿洗些衣裳,與丫頭做鞋腳,累他。」月娘因問:「老馮多大年紀?且是好個恩實媽媽兒,高言兒也沒句兒。」李瓶兒道:「他今年五十六歲,屬狗兒。男花女花沒有,只靠說媒度日。我這裏常管他些衣裳兒。昨日拙夫死了,叫過他來與奴做伴兒,晚夕同丫頭一炕睡。」潘金蓮嘴快,說道:「可又來,既有老馮在家裏看家,二娘在這過一夜兒也罷了。左右那花爹沒了,有誰管著你?」玉樓道:「二娘只依我,教老馮囬了轎子,不去罷。」那李瓶兒只是笑,不做聲。
  說話中間,酒過數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邊去了。潘金蓮隨跟著他娘,往房裏去了。李瓶兒再三辭:「奴的酒夠了。」李嬌兒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裏吃過酒,偏我遞酒二娘不肯吃,顯的有厚薄。」於是拏大盃,只顧斟上。李瓶兒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豈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過此盃,略歇歇兒罷。」那李瓶兒方纔接了,放在面前,只顧與眾人說話。孟玉樓見春梅立在傍邊,便問春梅:「你娘在前邊做甚麼哩?你去連你娘潘姥姥快請來。你說大娘請來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時,囬來道:「俺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裏勻臉,就來。」月娘道:「我倒也沒見,你倒是個主人家,把客人丟下,三不知往房裏去了。俺姐兒一日臉不知勻多少遭數,要便走的勻臉去了。諸般都好,只是有這些孩子氣。」正說著,只見潘金蓮上穿丁香色潞紬雁啣蘆花樣對衿襖兒,白綾豎領,妝花眉子,溜金蜂趕菊鈕扣兒;下著一尺寬海馬潮雲、羊皮金沿邊挑線裙子;大紅緞子白綾高底鞋,妝花膝褲;青寶石墜子,珠子箍——與孟玉樓一樣打扮。惟月娘是大紅緞子襖,青素綾披襖,沙綠紬裙,頭上帶著䯼髻、貂鼠臥兔兒。玉樓在席上,看見金蓮艷抹濃妝,鬢嘴邊撇著一根金壽字簪兒,從外搖擺將來,戲道:「五丫頭,你好人兒!今日是你個驢馬畜,把客人丟在這裏,你躲房裏去了。你可成人養的?」那金蓮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樓道:「好大膽的五丫頭!你不來遞一鍾兒?」李瓶兒道:「奴在三娘手裏吃了好少酒兒,已都夠了。」金蓮道:「他的手裏是他手裏帳,我也敢奉二娘一鍾兒。」於是揎起袖子,滿斟一大盃,遞與李瓶兒,只顧放著,不肯吃。月娘陪吳大妗子從房裏出來,看見金蓮陪著李瓶兒坐的,問道:「他潘姥姥怎的不來陪花二娘坐?」金蓮道:「俺媽害身上疼,在房裏歪著哩,叫他,不肯來。」月娘因看見金蓮鬢上撇著那壽字簪兒,便問:「二娘,你與六姐這對壽字簪兒是那裏打造的?倒且是好樣兒。到明日俺每人照樣也配恁一對兒戴。」李瓶兒道:「大娘既要,奴還有幾對兒,到明日每位娘都補奉上一對兒。此是過世老公公宮裏御前帶出來的,外邊那裏有這樣範!」月娘道:「奴取笑,鬭二娘耍子。俺姊妹們人多,那裏有這些相送!」
  眾女眷飲酒歡笑,看看日西時分,馮媽媽在後邊雪娥房裏管待酒飯,吃的臉紅紅的出來,催逼李瓶兒起身,——不起身好打發轎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罷,叫老馮囬了轎子家去罷。」李瓶兒只說:「家裏無人,改日再奉看列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樓道:「二娘好執古,俺眾人就沒些分上兒?如今不打發轎子,等住囬他爹來,少不的也要留二娘。」只這說話,逼迫的李瓶兒就把房門鑰匙遞與馮媽媽說道:「既是他眾位娘再三留我,顯的奴不識敬重。吩咐轎子回去,教他明日來接罷。你和小廝在家仔細門戶。」又叫過馮媽媽,附耳低言:「教大丫頭迎春拏鑰匙開我床房裏頭一個箱子,小描金頭面匣兒裏,拏四對金壽字簪兒。你明日早送來,我要送四位娘。」那馮媽媽得了話,拜辭了月娘。月娘道:「吃了酒去!」馮媽媽道:「我剛纔在後邊姑娘房裏,酒飯都吃了。明日老身早來罷。」一面千恩萬謝出門,不在話下。
  少頃李瓶兒不肯吃酒,月娘請到上房同大妗子一處喫茶坐的。忽見玳安小廝抱進氈包,西門慶來家,掀開簾子進來,說道:「花二娘在這裏?」慌的李瓶兒跳起身來,兩個見了禮,坐下。月娘叫玉簫與西門慶接了衣裳。西門慶便對吳大妗子李瓶兒說道:「今日會門外玉皇廟聖誕打醮,該我年例做會首。要不是,過了午齋我就來了。因與眾人在吳道官房裏算帳,七擔八柳,纏到這早晚。」因問:「二娘今日不家去罷了?」玉樓道:「二娘這裏再三不肯,要去。被俺眾姊妹強著留下。」李瓶兒道:「家裏沒人,奴不放心。」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這兩日好不巡夜的甚緊,怕怎的?但有些風吹草動,拏我個帖送與周大人,點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著?用了些酒兒不曾?」孟玉樓道:「俺眾人再三奉勸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門慶道:「你們不濟,等我奉勸二娘。二娘好小量兒!」李瓶兒口裏雖說「奴吃不去了」,只不動身。一面吩咐丫鬟,從新房中放桌兒,都是留下伺候西門慶的整下飯菜蔬、細巧菓仁,擺了一張桌子。吳大妗子知局,趐趫推不用酒,因往李嬌兒那邊房裏去了。當下李瓶兒上坐,西門慶拏椅子關席。吳月娘在炕上跐著爐壺兒,孟玉樓潘金蓮兩邊打橫。五人坐定,把酒來斟。也不用小鍾兒,要大銀衢花鍾子,你一盃,我一盞。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吃來吃去,吃的婦人眉黛低橫,秋波斜視。正是:兩朵桃花上臉來,眉眼旋開眞色婦。月娘見他二人吃得餳成一塊,言頗涉邪,看不上,往那邊房裏陪吳大妗子坐去了,由著他三個陪著。吃到三更時分,李瓶兒星眼乜斜,身立不住,拉金蓮往後邊淨手。西門慶走到月娘這邊房裏,亦東倒西歪,問月娘打發他那裏歇。月娘道:「他來與那個做生日就在那個兒房裏歇。」西門慶道:「我在那裏歇宿?」月娘道:「隨你那裏歇宿。再不,你也跟了他一處去歇罷。」西門慶笑道:「豈有此禮。」因叫小玉來脫衣:「我在這房裏睡了。」月娘道:「就別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沒好口的罵的出來!你在這裏,他大妗子那裏歇?」西門慶道:「罷罷!我往孟三兒房裏歇去罷。」於是往玉樓房中歇了。
  潘金蓮引著李瓶兒淨了手,同往他前邊來,晚夕和姥姥一處歇臥。到次日起來,臨鏡梳頭,春梅與他討洗臉水,打發他梳妝。因見春梅伶變,知是西門慶用過的丫鬟,與了他一付金三事兒。那春梅連忙就對金蓮說了。金蓮謝了又謝,說道:「又勞二娘賞賜他。」李瓶兒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個姐姐!」早晨,金蓮領著他同潘姥姥,叫春梅開了花園門,各處游看了一遍。李瓶兒看見他那邊牆頭開了個便門,通著他那壁,便問:「西門爹幾時起蓋這房子?」金蓮道:「前者央陰陽看來,也只到這二月間興土動工,收拾起要蓋。把二娘那房子打開通做一處,前面蓋山子捲棚,展一個大花園;後面還蓋三間玩花樓,與奴這三間樓相連做一條邊。」這李瓶兒聽記在心。兩人正說話,只見月娘使了小玉來請後邊喫茶。三人同來到上房,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吳大妗子,擺下茶等著哩。
  眾人正吃點心茶湯,只見馮媽媽驀地走來,眾人讓他坐、喫茶。馮媽媽向袖中取出一方舊汗巾,包著四對金壽字簪兒,遞與李瓶兒。接過來先奉了一對與月娘,然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每人都是一對。月娘道:「多有破費二娘,這個卻使不得!」李瓶兒笑道:「好大娘,甚麼罕稀之物,胡亂與娘們賞人便了。」月娘眾人拜謝了,方纔各人插在頭上。月娘道:「只說二娘家門首就是燈市,好不熱鬧。到明日俺們看燈去,就到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兒道:「奴到那日,奉請眾位娘。」金蓮道:「姐姐還不知,奴打聽來,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說過,若到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也不少,來與二娘祝壽去。」李瓶兒笑道:「蝸居小舍,娘們肯下降,奴一定奉請。」不一時吃罷早飯,擺上酒來飲酒。看看留連到日西時分,轎子來接,李瓶兒告辭歸家,眾姊妹款留不住。臨出門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門,與縣丞送行去了。」婦人千恩萬謝,方纔上轎來家。正是:合歡核桃眞堪笑,裏許原來別有人。
  畢竟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十五囬 佳人笑賞翫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编辑]

  日墜西山月出東,百年光景似飄蓬。
  點頭纔羨朱顏子,轉眼翻為白髮翁。
  易老韶華休浪度,掀天富貴等雲空。
  不如且討紅裙趣,依翠偎紅院宇中。
  話說光陰迅速,又早到正月十五日。西門慶這裏,先一日差小廝玳安,送了四盤羹菜、兩盤壽桃、一罈酒、一盤壽麵、一套織金重絹衣服,寫吳月娘名字:「西門吳氏斂衽拜」,送與李瓶兒做生日。李瓶兒纔起來梳妝,叫了玳安兒到臥房裏,說道:「前日打攪你大娘那裏,今日又教你大娘費心送禮來。」玳安道:「娘多上覆,爹也上覆二娘,不多些微禮,與二娘賞人。」李瓶兒一面吩咐迎春,外邊明間內放小桌兒,擺了四盒茶食管待玳安。臨出門,與二錢銀子、八寶兒一方閃色手帕:「到家多上覆你列位娘,我這裏使老馮拏帖兒請去,好歹明日都光降走走。」玳安磕頭出門,兩個擡盒子的,與一百文錢。李瓶兒這裏隨即使老馮兒用請書盒兒,拏著五個柬帖兒,十五日請月娘與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又捎了一個帖,暗暗請西門慶,那日晚夕赴席。
  月娘到次日,留下孫雪娥看家,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出門。都穿著妝花錦綉衣服,來興、來安、玳安、畫童,四個小廝跟隨,竟到獅子街燈市李瓶兒新買的房子:門面四間,到底三層,臨街是樓。儀門進去,兩邊廂房,三間客坐,一間稍間;過道穿進去第三層,三間臥房,一間廚房;後邊落地緊靠著喬皇親花園。李瓶兒知月娘眾人來看燈,臨街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懸掛許多花燈。先迎接到客位內見畢禮數,次讓入後邊明間內待茶,房裏換衣裳,擺茶,俱不必細說。到午間,李瓶兒客位內設四張桌席,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金釧兒,彈唱飲酒。及酒過五巡,食割三道,前邊樓上設著細巧添換酒席,又請月娘眾人登樓,看燈頑耍。樓簷前掛著湘簾,懸著綵燈。吳月娘穿著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緞裙,貂鼠皮襖;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都是白綾襖兒、藍緞裙;李嬌兒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樓是綠遍地金比甲,潘金蓮是大紅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鬢後挑著許多各色燈籠兒。俱搭伏定樓窗,往下觀看。見那燈市中人煙湊集,十分熱鬧。當街搭數十座燈架,四下圍列些諸門買賣。翫燈男女,花紅柳綠,車馬轟雷,鰲山聳漢。怎見好燈市?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綉。綉毬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紛紛。秀才燈,揖讓進止,存孔孟之遺風;媳婦燈,容德溫柔,效孟姜之節操。和尚燈,月明與柳翠相連;通判燈,鍾馗共小妹並坐。師婆燈,揮羽扇,假降邪神;劉海燈,背金蟾,戲吞至寶。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寶,頑頑耍耍。七手八腳,螃蟹燈倒戲清波;巨口大髯,鮎魚燈平吞綠藻。銀蛾鬭彩,雪柳爭輝。雙雙隨繡帶香毬,縷縷拂華旛翠幰。魚龍沙戲,七眞五老獻丹書;吊掛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村裏社鼓,隊隊共喧闐;百戲貨郎,樁樁齊鬭巧。轉燈兒一來一往,吊燈兒或仰或垂。琉璃瓶現美女奇花,雲母障呈瀛州閬苑。往東看:雕漆床、螺鈿床,金碧交輝;向西瞧:羊皮燈、掠綵燈,錦綉奪眼。北一帶,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廂,盡皆書畫瓶爐。王孫爭看,小欄下蹴踘齊雲;仕女相攜,高樓上妖嬈衒色。卦肆雲集,相幕星羅:講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榮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談的,詞曲楊恭;到看這𢵞響鈸游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高堆菓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剪春娥,鬢邊斜插鬧東風;禱涼釵,頭上飛金光耀日。圍屏畫石崇之錦帳,珠簾繪梅月之雙清。雖然覽不盡鰲山景,也應豐登快活年!
  吳月娘看了一囬,見樓下人亂,和李嬌兒各歸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子,引下人觀看。那潘金蓮一逕把白綾襖袖子摟著,顯他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兒,把嗑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一囬指道:「大姐姐,你來看!那家房簷底下,掛了兩盞玉綉毬燈,一來一往,滾上滾下,且是倒好看!」一囬又道:「二姐姐你來看!這對門架子上挑著一盞大魚燈,下面還有許多小魚鱉蝦蟹兒跟著他,倒好耍子!」一囬又叫孟玉樓:「三姐姐你看!這門首裏,這個婆兒燈,那老兒燈!」正看著,忽然被一陣風來,把個婆子兒燈下半截刮了一個大窟礱。婦人看見,笑個不了。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都壓𨇽𨇽兒,須臾,哄圍了一圈人。內中有幾個浮浪子弟,直指著談論。一個說道:「一定是那公侯府第裏出來的宅眷。」一個又猜:「是貴戚皇孫家艷妾來此看燈。不然,如何內家妝束?」那一個說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兒,是那大人家叫來這裏看燈彈唱?」又一個走過來,便道:「只我認的,你們都猜不著。你把他當唱的,把後面那兩個放到那裏?我告說吧:這兩個婦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是咱縣門前開生藥鋪、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的婦女!你惹他怎的?想必跟他大娘子來這裏看燈。這個穿綠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認的。那穿大紅遍地金比甲兒,上帶著個翠面花兒的,倒好似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為在王婆茶坊內捉姦,被大官人踢中了死了,把他娶在家裏做了妾。後次他小叔武松東京囬來告狀,誤打死了皂隸李外傳,被大官人墊發充軍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見,出落的這等標緻了。」正說著,只見一個多口過來說道:「你們沒要緊,指說他怎的?咱們散開罷。」
  樓上吳月娘見樓下人圍的多了,叫了金蓮玉樓歸席坐下,聽著兩個粉頭彈唱燈詞飲酒。坐了一囬,月娘要起身,說道:「酒夠了。我和他二娘先行一步,留下他姊妹兩個,再坐一囬兒,以盡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裏無人,光丟著些丫頭們,我不放心。」這李瓶兒那裏肯放,說道:「好大娘,奴沒敬心也怎的?今日大娘菜也沒好生揀一筯兒。大節間,燈兒也沒點,飯兒也沒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門爹不在家中,還有他姑娘們哩,怕怎的?待月色上來的時候,奴送四位娘去。」月娘道:「二娘,不是這等說。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他姊妹兩個,就同我在這裏一般。」李瓶兒道:「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鍾,也沒這個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鍾鍾不辭,眾位娘竟不肯饒我。今日來到奴這湫涸之處,雖無甚物供獻,也盡奴一點窮心。」於是拏大銀鍾遞與李嬌兒,說道:「二娘好歹吃一盃兒。大娘奴曉的吃不的了,不敢奉大盃,只奉小盃兒哩。」於是滿斟遞與。月娘因說李嬌兒:「二娘,你用過此盃罷!」兩個唱的,月娘每人與了他二錢銀子。待的李嬌兒吃過酒,月娘起身,囑咐玉樓金蓮:「我兩個先起身。我回去便使小廝拏燈籠來接你們,也就來罷。家裏沒人。」玉樓應諾。李瓶兒送月娘李嬌兒到門首上轎去了。歸到樓上,陪玉樓金蓮飲酒。看看天晚,玉兔東生,樓上點起燈來。兩個唱的彈唱飲酒,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那日同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家中吃了飯,同往燈市裏遊玩。到了獅子街東口,西門慶因為月娘眾人今日都在李瓶兒家樓上吃酒,恐怕他兩個看見,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燈,只到賣紗燈的跟前,就囬了。不想轉過彎來,撞遇孫寡嘴、祝日念,唱喏、說道:「連日不會哥,心中渴望。」見了應伯爵謝希大,罵道:「你兩個天殺的好人兒!你來和哥遊玩,就不說叫俺一聲兒?」西門慶道:「祝兄弟,你錯怪了他兩個,剛纔也是路上相遇。」祝日念道:「如今看了燈,往那裏去?」西門慶道:「同眾位兄弟到大酒樓上吃三盃兒。不是也請眾兄弟家去,房下們今日都往人家吃酒去了。」祝日念道:「比是哥請俺們到酒樓上,咱何不往裏邊,望望李桂姐去?只當大節間往他家拜年去,混他混。前日俺兩個在他家,望著俺們好不哭哩。說他從臘月裏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邊兒不進裏面看他看兒。俺們便囬說:『只怕哥事忙』,替哥摭過了。哥今日倒閒,俺們情願相伴哥進去走走。」西門慶因記掛著晚夕李瓶兒還席,推辭道:「今日我還有小事,不得去,明日罷。」怎禁這夥人死拖活拽,於是同進去院中。正是: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囬游賞一囬新。
  不知買盡長安笑,活得蒼生幾戶貧?
  西門慶同眾人到了李家,桂卿正打扮著在門首站立,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見了,都道了萬福。祝日念高叫道:「快請三媽出來!還虧俺眾人,今日請的大官人來了。」少頃,老虔婆扶拐而出,向西門慶見畢禮數,說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進來看看姐姐兒?想必別處另敘了新婊子來。」祝日念走來插口道:「你老人家會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與了個絕色的婊子,每日只在那裏行走,不想你家桂姐兒。剛纔不是俺二人在燈市裏撞見拉他來,他還不來哩。老媽不信,問孫天化就是了。」因指著應伯爵謝希大說道:「這兩個天殺的,和他都是一路神祇。」老虔婆聽了,呷呷笑道:「好應二哥!俺家沒惱著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兒?雖故姐夫裏邊頭緒兒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好粉頭不接一個孤老。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誇口說,我家桂姐也不醜,姐夫自有眼界,也不消人說。」孫寡嘴道:「我是老實說,哥如今新敘的這個婊子不是裏面的,是外面的婊子,還把裏邊人肏巴。」教那西門慶聽了,趕著孫寡嘴只顧打,說道:「老媽,你休聽這天災人禍老油嘴,弄殺人的!」孫寡嘴和眾人笑成一塊。
  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三兩銀子來,遞與桂卿:「大節間,我請眾朋友。」桂卿道:「哄我!」不肯接,遞與老媽,老媽說道:「怎麼兒姐夫就笑話我家,大節下拏不出酒菜兒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壞鈔,拏出銀子,顯的俺們院裏人家只是愛錢了。」應伯爵走過來說道:「老媽,你依我收了,只當正月裏頭二主子搶快。快安排酒來俺們吃。」那虔婆說道:「這個理上卻使不得。」一壁推辭,一壁把銀子接的袖了,深深道了個萬福,說道:「謝姐夫的佈施。」應伯爵道:「老媽,你且住,我說個笑話兒你聽聽:一個子弟在院裏嫖小娘兒,那一日作耍,裝做貧子進去。老媽見他衣服藍褸,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拏出來。子弟說:『媽,我肚饑,有飯尋些來我吃。』老媽道:『米囤也曬了,那討飯來?』子弟又道:『既沒飯,有水拏些來我洗洗臉罷。』老媽道:『少挑水錢,連日沒送水來。』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兩一錠銀子放在桌子上,教買米雇水去。慌的老媽沒口子道:『姐夫吃了臉洗飯?洗了飯吃臉?』」把眾人都笑了。虔婆道:「你還是這等快取笑。可可兒的來,自古有恁說,沒這事。」應伯爵道:「你拏耳朵,我對你說。大官人新近請了花二哥婊子——後巷兒吳銀兒了,不要你家桂姐了。今日不是我們纏了他來,他還往你家來哩!」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口,比吳銀兒好多著哩!我家與姐夫,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姐夫是何等人兒?他眼裏見的多,著緊處金子也估出個成色來。」說畢,客位內放四把校椅,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孫天化四人上坐,西門慶對席。老媽下去收拾酒菜去了。
  半日,李桂姐出來。家常挽著一窩絲杭州攢,金纍絲釵,翠梅花鈿兒,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綠遍地金掏袖;下著紅羅裙子。打扮的粉妝玉琢。望下不當不正道了萬福,與桂卿一邊一個,打橫坐下。少頃,頂老彩漆方盤拏七盞來,雪錠般盞兒、銀杏葉茶匙、玫瑰潑鹵瓜仁泡茶,甚是馨香美味。桂卿桂姐每人遞了一盞。陪著吃畢茶,接下茶托去。保兒上來打抹春臺。纔待收拾擺放案酒,忽見簾子外探頭舒腦,有幾個穿藍褸衣者,謂之架兒,進來跪下,手裏拏三四升瓜子兒:「大節間孝順大老爹!」西門慶只認頭一個叫于春兒,問:「你們那幾位在這裏?」于春道:「還有段綿紗、青聶鉞在外邊伺候。」段綿紗進來,看見應伯爵在裏,說道:「應爹也在這裏!」連忙磕了頭。西門慶起來,吩咐收了他瓜子兒,打開銀子包兒,捏一兩一塊銀子掠在地下。于春兒接了,和眾人趴在地下,磕了個頭,說道:「謝爹賞賜!」往外飛跑。有〔朝天子〕單道這架兒行藏為證:
  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虛頭大。一些兒不巧人騰挪,遶院裏都踅過。席面上幫閒,把牙兒閒磕。攘一囬纔散火,賺錢又不多。歪斯纏怎麼?他在虎口裏求津唾。
  西門慶打發架兒出門,安排酒上來吃酒。桂姐滿泛金盃,雙垂紅袖。餚烹異品,菓獻時新,倚翠偎紅,花濃酒艷。酒過兩巡,桂卿外與桂姐一個琵琶一個箏,兩個彈著,唱了一套「霽景融和」。正唱在熱鬧處,見三個穿青衣、黃板辮者——謂之圓社——手裏捧著一個盒兒,盛著一隻燒鵝,提著兩瓶老酒,「大節間來孝順大官人貴人!」向前打個半跪。西門慶平昔認的,一個喚白禿子,一個是小張閒,那一個是羅囬子。因說道:「你們且外邊候候兒,待俺們吃過酒,踢三跑。」於是向桌上拾了四盤下飯、一大壺酒、一碟點心,打發眾圓社吃了,整理氣毬齊備。西門慶出來外面院子裏,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與兩個圓社踢。一個楂頭,一個對障。勾踢拐打之間,無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處,都快取過去了。反來向西門慶面前討賞錢,說:「桂姐的行頭,比舊時越發踢熟了。撇來的丟拐,教小人每湊手腳不迭。再過一二年,這邊院中,似桂姐的這行頭,就數一數二的蓋了羣,絕了倫,強如二條巷董家女兒數十倍。」當下桂姐踢了兩跑下來,使的塵生眉畔,汗濕腮邊,氣喘吁吁,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兒搖涼,與西門慶攜手並觀,看桂卿與謝希大張小閒踢行頭。白禿子羅囬子在傍虛撮腳兒等漏,往來拾毬。亦有〔朝天子〕一詞,單道這踢圓社的始末為證:
  在家中也閒,到處刮涎。生理全不幹,氣毬兒不離在身邊。每日街頭站,窮的又不趨,富貴他偏羨。從早晨直到晚,不得甚飽餐。賺不得大錢,他老婆常被人包占。
  西門慶正看著眾人在院內打雙陸、踢氣毬,飲酒,只見玳安騎馬來接,悄悄附耳低言說道:「大娘二娘家去了。花二娘教小的請爹早些過去哩。」這西門慶聽了,暗暗叫玳安把馬吊在後邊門首等著。於是酒也不吃,拉桂姐房中,只坐了沒多一囬兒,就出來推淨手,於後門上馬,一溜煙走了。應伯爵使保兒去拉扯,西門慶只說:「我家裏有事。」那裏肯囬來。教玳安拏了一兩五錢銀子,打發三個圓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後巷吳銀兒家,使丫鬟直跟至院門首方囬。應伯爵等眾人還吃到二更鼓纔散。正是:唾罵由他唾罵,歡娛我且歡娛。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十六囬 西門慶謀財娶婦 應伯爵慶喜追歡[编辑]

  傾城傾國莫相疑,巫水巫雲夢亦癡。
  紅粉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
  溫柔鄉裏精神健,窈窕風前意態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話說當日西門慶出離院門,玳安跟隨,打馬逕到獅子街李瓶兒家。門首下馬,見大門關的緊緊的,就知堂客轎子家去了,一面叫玳安問馮媽媽開門。西門慶進來。李瓶兒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口中嗑瓜子兒。見西門慶來,忙輕移蓮步,款蹙湘裙,下階迎接,笑道:「你早來些兒,他三娘五娘還在這裏。只剛纔轎子起身,往家裏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說你不在家。那裏去了?」西門慶道:「今日我和應二哥謝子純早晨看燈,打你門首過去來。不想又撞見兩個朋友,都拉去院裏李家走,撞到這早晚。我又恐怕你這裏等候,小廝去時,教我推淨手打後門跑了。不然,必吃他們掛住了,休想來的成。」李瓶兒道:「適間多謝官人重禮。他娘們又不肯坐,只說家裏沒人,教奴倒沒意思的。」於是重篩美酒,再設佳餚。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簾來。金爐添獸炭,寶篆爇龍涎;春臺上高堆異品,銀盃中香醪滿泛。婦人遞與西門慶酒,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盃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醜陋,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落淚。西門慶一壁接酒,一壁笑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於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們且吃酒。」西門慶於是吃畢,亦滿斟了一盃,囬奉婦人,安他上席坐下,西門慶坐席左。馮媽媽單管廚下看菜兒,須臾拏麵上來吃。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今日唱的是那兩個?」李瓶兒道:「今日是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在這裏。臨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討花兒去了。」兩個在席上交盃換盞飲酒;迎春綉春兩個丫鬟,在傍斟酒下菜伏侍。只見玳安上來,趴在地下,與李瓶兒磕頭拜壽。李瓶兒連忙起身,還了萬福。吩咐迎春:「教老馮廚下看壽麵點心下飯,拏一壺酒,與玳安吃。」西門慶吩咐:「吃了早些囬馬家去罷。」李瓶兒道:「到家裏你娘問,只休說你爹在這裏。」玳安道:「小的知道。只說爹在裏邊過夜,明日早來接爹就是了。」西門慶便點了點頭兒。當下把李瓶兒喜歡的了不的,說道:「好個乖孩子,眼裏說話!」即令迎春拏二錢銀子與他,節間叫買瓜子兒嗑:「明日你拏個樣兒來,我替你做雙好鞋兒穿。」那玳安連忙磕頭說:「小的怎麼敢?」走到下邊吃了酒飯,帶馬出門。馮媽媽把大門上了拴。
  李瓶兒同西門慶猜枚吃了一囬,又拏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兒,桌上鋪茜紅氈條,兩個燈下抹牌飲酒。吃一囬,吩咐迎春房裏秉燭。原來花子虛死了,迎春綉春都已被西門慶要了,以此凡事不避他,教他收拾床鋪,拏菓盒盃酒。又在床上紫錦帳中,婦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門慶香肩相並,玉體廝挨,兩個看牌,拏大鍾飲酒。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幾時收拾?」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動土。連你這邊一所,通身打開,與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山子捲棚、花園耍子去處,還蓋三間玩花樓。」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後茶葉箱內,還藏著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醜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願只要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的也罷。親親,奴捨不的你!」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慌把汗巾兒替他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知道。也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纔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婦人道:「既有實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捨不的他,好個人兒!與後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像兩個姊妹,只像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裏掃人。」西門慶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何如?」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纔可奴之意。」於是兩個顛鸞倒鳳,淫慾無度。狂到四更時分,方纔就寢。枕上並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飯時不起來。
  婦人且不梳頭,迎春拏進粥來,只陪著西門慶吃了上半盞粥兒。又拏酒來,二人又吃。原來李瓶兒好馬爬著,教西門慶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來自動。兩個正在美處,只見玳安兒外邊打門,騎馬來接。西門慶喚他在窗下問他話。玳安說:「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與傅二叔,只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其餘八月中旬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西門慶道:「你沒說我在這裏?」玳安道:「小的只說爹在裏邊桂姨家,沒說在這裏。」西門慶道:「你看不曉事!教你傅二叔打發他便了,又來請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講來,客人不肯,直等找爹去,方纔批合同。」李瓶兒道:「既是家中使了孩子來請,買賣要緊。你不去,惹的他大娘不怪麼?」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巿遲,貨物沒處發兌,纔來上門脫與人,遲半年三個月找銀子。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婦人道:「買賣不與道路為仇。只依奴,到家打發了再來也。往後日子多如柳葉兒哩。」西門慶於是依聽李瓶兒之言,慢慢起來,梳頭淨面,戴網巾,穿衣服。李瓶兒收拾飯與他吃。
  西門慶一直帶著個眼紗,騎馬來家。鋪子裏有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打發去了。走到潘金蓮房中,金蓮便問:「你昨日往那裏去來?實說便罷,不然,我就嚷的塵鄧鄧的。」西門慶道:「你們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們燈巿裏走了囬來,同往裏邊吃酒過一夜。今日小廝接去,我纔來家。」金蓮道:「我知小廝去接,那院裏有你那魂兒罷麼!賊負心,你還哄我哩!那淫婦昨日打發俺們來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肏搗了一夜。肏搗夠了,纔放來了。玳安這賊囚根子,久慣兒牢成!對著他大娘又一樣話兒,對著我,又是一樣話兒。先是他囬馬來家,他大娘又是問他:『你爹怎的不來家?在誰家吃酒哩?』他囬話:『和應二叔眾人看了燈囬來,都在院裏李桂姨家吃酒,教我明早接去哩。』落後我叫了問他,他笑不言語。問的急了纔說:『爹在獅子街花二娘那裏哩。』賊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計?想必你教他話來?」西門慶哄道:「我那裏教他!」於是隱瞞不住,方纔把「李瓶兒晚夕請我去到那裏,與我遞酒,說空過你們來了。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後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幾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蠟細貨,也値幾百兩銀子;教我會經紀,替他打發;銀子教我收了,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與你做個姊妹,恐怕你不肯。」婦人道:「我也還多著個影兒在這裏,巴不的他來總好。我這裏也空落落的,得他來與老娘做伴兒。自古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麼招我來!攙奴甚麼分兒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還問聲大姐姐去。」西門慶道:「雖故是恁說,他孝服還未滿哩。」說畢,婦人與西門慶去脫白綾襖,袖子裏滑浪一聲,掉出個物件兒來。拏在手內沉甸甸的,約彈子大,認了半日,竟不知甚麼東西。但見:
  原是番邦出產,逢人薦轉在京。身軀瘦小內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作蟬鳴。
  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號稱金面勇先鋒,戰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
  婦人認了半日,問道:「是甚麼東西兒?怎的把人半邊胳膊都麻了?」西門慶笑道:「這對像你就不知道了,名喚做勉鈴,南方勉甸國出產的。好的也値四五兩銀子。」婦人道:「此物使到那裏?」西門慶道:「先把他放入爐內,然後行事,妙不可言。」婦人道:「你與李瓶兒也幹來?」西門慶於是把晚間之事,從頭告訴一遍。說得金蓮淫心頓起,兩個白日裏掩上房門,解衣上床交歡。正是:不知子晉緣何事?纔學吹簫便作仙。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會了經紀,把李瓶兒床後茶葉箱內堆放的香蠟等物,都秤了斤兩,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李瓶兒只留下一百八十兩盤纏,其餘都付與西門慶收了,湊著蓋房。便教陰陽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工動土。五百兩銀子委付大家人來昭並主管賁四,卸磚瓦木石,管工計帳。這賁四名喚賁地傳,年少,生的百浪囂虛,百能百巧。原是內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滑流水,被趕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兒來,次後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顧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中人錢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當日賁地傳與來昭,督管落作匠人興工。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打開牆垣,築起地腳,蓋起捲棚、山子各亭臺耍子去處。非止一日,不必盡說。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在家看管起蓋花園,約有一個月有餘。卻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虛百日。李瓶兒預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的,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娶過去罷!省的奴在這裏,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對大娘說,只當可憐見奴的性命罷。隨你把奴做第幾個,奴情願伏侍你,鋪床疊被,也無抱怨。」說著,淚如雨下。西門慶道:「你休煩惱。前日我把你這話,到家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與你把房蓋得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娶你過門不遲。」李瓶兒道:「好,好!你既有眞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攛掇蓋了。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的奴在這裏度日如年。」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李瓶兒道:「再不,不等的房子蓋完,我燒了靈,搬在五姐那邊樓上住兩日。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姐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唸經燒靈。」西門慶應諾,與婦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金蓮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騰兩間房與他住。只怕別人——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看大姐姐怎麼說。」這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裏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兒要嫁一節,從頭至尾訴說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休。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的人。倘或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撓。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自己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囬李瓶兒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裏來。金蓮問道:「你到大姐姐房裏,大姐姐怎麼說?」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金蓮道:「大姐姐不肯,論他也說的是。你又買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當初又與他漢子相交了一場,纔死。我又是一說,既做朋友,沒絲也有寸,教官兒也看喬了。」西門慶道:「這個也罷了。倒只怕花大那廝設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混,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囬他的。」金蓮道:「呸!有甚難處。等我問你,今日囬他去,明日囬他去?」西門慶道:「他教我今日囬他聲去。」金蓮道:「你今日到那裏恁對他說,你說:『我到家對五姐說來,他的樓上堆著許多藥料,你這傢伙去到那裏沒處堆放。一發再寬待些時,你這邊房子七八也待蓋了,攛掇匠人早些裝修油漆停當;你這邊孝服也將滿。那時娶你過去,卻不齊備些?強似搬在五姐樓上,葷不葷素不素,擠在一處甚麼樣子!』管情他也罷了。」
  西門慶聽言大喜,那裏等的時分,就走到李瓶兒家。婦人便問:「你到家所言之事如何?」西門慶道:「五姐說來,一發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樓上堆的破零二亂。你這些東西過去,那裏堆放?還有一件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如之奈何?」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的勾當,只我先嫁由爹娘,後嫁由自己,自古嫂兒不通問,大伯管不的我暗地裏事。我如今現過不的日子,他顧不的我。他若但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問:「你這房子,也得幾時方收拾完備?」西門慶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到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婦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願等著到那時候也罷。」說畢,丫鬟擺上酒,兩個歡娛飲酒過夜。西門慶自此,沒三五日不來,俱不必細說。
  光陰迅速,西門慶家中已蓋了兩月房屋。三間玩花樓裝修將完,只少捲棚還未安磉。一日,五月蕤賓佳節,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掛靈符。李瓶兒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日。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唸經燒靈,然後西門慶這邊擇娶婦人過門。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你燒靈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請他不請?」婦人道:「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當下計議已定。單等五月十五日,婦人請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在家唸經除靈。
  西門慶那日封了三錢銀子人情,與應伯爵做生日。早晨拏了五兩銀子與玳安,教他買辦鷄鵝鴨置酒,晚夕李瓶兒除服。卻教平安畫童兩個跟馬,約午後時分,往應伯爵家來。那日在席前者,謝希大、祝日念、孫天化、吳典恩、雲離守、常時節、白來創,連新上會賁地傳,十個朋友,一個不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彈唱。遞畢酒,上坐之時,西門慶叫過兩優兒,認的頭一個是吳銀兒兄弟,名喚吳惠;那一個不認的,跪下說道:「小的是鄭愛香兒的哥,叫鄭奉。」西門慶坐首席,每人賞二錢銀子。吃到日西時分,只見玳安拏馬來接。走上席來,向西門慶耳邊悄悄說道:「娘請爹早些去罷。」西門慶與了他個眼色,就往下走。被應伯爵叫住問道:「賊狗骨頭兒,你過來實說。若不實說,我把你小耳朵擰過一邊來。你應爹一年有幾個生日?恁日頭半天裏就拏馬來,接了你爹往那裏去?端的誰使了你來?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來?或是裏邊十八子那裏?你若不說,過一百年也不對你爹說替你這小狗禿兒娶老婆。」那玳安只是說道:「委的沒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緊,爹要起身,早拏馬來伺候。」那應伯爵奈何了他一囬,見不說,便道:「你不說,我明日打聽出來,和你這小油嘴兒算帳。」於是又斟了一鍾酒,拏了半碟點心,與玳安下邊吃去。
  良久,西門慶下來東淨裏更衣。叫玳安到僻靜處問他話:「今日花家都有誰來?」玳安道:「花三往鄉裏去了。花四家裏害眼,都沒人來。只有花大家兩口子來。吃了一日齋飯,他漢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臨去,二娘叫到房裏去了,與了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還與二娘磕了頭。」西門慶道:「他沒說甚麼?」玳安道:「他一字通沒敢提甚麼,只說到明日二娘過來,他三日要來爹家走走。」西門慶道:「他眞個說此話來?」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這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問:「齋供了畢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靈位也燒了。二娘說請爹早些過去。」西門慶道:「我知道了,你外邊看馬去。」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應伯爵在過道內聽,猛可叫了一聲,把玳安唬了一跳。伯爵罵道:「賊小狗骨頭兒!你不告我說,我怎的也聽見了?原來你爹兒們幹的好繭兒!」西門慶道:「怪狗才,休要唱揚一地裏知道。」伯爵道:「你央及我央兒,我不說便了。」於是走到席上,如此這般,對眾人說了一囬。把西門慶拉著說道:「哥,你可成個人!有這等事,就掛口不對兄弟們說聲兒?就是花大有些甚話說,哥只吩咐俺們一聲,等俺們和他說,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與他結一個大疙瘩。端的不知哥這親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訴俺們。比來相交朋友做甚麼?哥若有使令俺們處,兄弟情願火裏火去,水裏水去;願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弟兄們這等待你,哥,你不說個道理,還只顧瞞著不說。」謝希大接過說道:「哥如若不說,俺們明日唱揚的裏邊李桂姐吳銀兒那裏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西門慶笑道:「我教眾位得知罷,親事已都定當了。」應伯爵問道:「敢行禮過門,還未定日子?」謝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過門,俺們賀哥去。哥好歹叫上四個唱的,請俺們吃喜酒。」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一定奉請列位兄弟。」祝日念道:「比是明日與哥慶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盃兒酒,先慶了喜罷。」於是叫伯爵把酒,謝希大執壺,祝日念捧菜,其餘都陪跪。把兩個小優兒也叫來跪著,彈唱一套〔三十腔〕「喜遇吉日」,一連把西門慶灌了三四鍾酒。祝日念道:「哥,那日請俺們吃酒,也不少了鄭奉吳惠他兩個。」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鄭奉掩口道:「小的們一定早去宅裏伺候。」須臾,遞畢酒,各歸席座下。又吃了一囬。看看天晚,那西門慶那裏坐的住,趕眼錯起身走了。應伯爵還要攔門不放,謝希大道:「應二哥,你放哥去罷。休要誤了他的事,教嫂子見怪。」
  那西門慶得手上馬,一直走了,到了獅子街。李瓶兒摘去孝䯼髻,換了一身艷服。堂中燈燭熒煌,預備下一桌齊整酒餚,上面獨獨安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方打開一罈酒篩來,丫鬟執壺,李瓶兒滿斟一盃遞上去,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說道:「今日拙夫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于飛之願。」行畢禮起來。西門慶下席來,亦囬遞婦人一盃,方纔坐下。因問:「今日花大兩口子,沒說甚麼?」李瓶兒道:「奴午齋後,叫進他到房中,就說大官人這邊做親之事。他滿口說好,一句閒話也無。只說明日三日哩,教他娘子兒來咱家走走。奴與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兩口子喜歡的了不的。臨出門,謝了又謝。」西門慶道:「他既恁說,我容他上門走走也不差甚麼。但有一句閒話,我不饒他。」李瓶兒道:「他就放屁辣騷,奴也不放過他。」於是湯水嗄飯,老媽廚下一齊拏上。李瓶兒親自洗手剔甲,做了些蔥花羊肉一寸的扁食兒。銀鑲鍾兒盛著南酒,綉春斟了兩盃,李瓶兒陪西門慶吃。西門慶止吃了上半甌,就把下半甌送與李瓶兒吃。一往一來,迭連吃上幾甌。眞個是:年隨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兒因過門日子近了,比常時益發喜歡得了不的。臉上堆下笑來,對西門慶道:「方纔你在應家吃酒,奴已候得久了。又恐怕你醉了,叫玳安來請你早些歸來,不知那邊可有人覺到麼?」西門慶道:「又被應花子猜著,逼勒小廝說了幾句,鬧混了一場。諸弟兄要與我賀喜,喚唱的,做東道,又齊攢的幫襯,灌上我幾盃。我趕眼錯就走出來,還要攔阻,又說好說歹,放了我來。」李瓶兒就道:「他們放了你,也還解趣哩。」西門慶看他醉態顛狂,情眸眷戀,一霎的不禁胡亂。兩個口吐丁香,臉偎仙杏。李瓶兒把西門慶抱在懷裏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眞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裏日夜懸望。」說畢,翻來倒去,攪做一團,眞個是:傾國傾城漢武帝,為雲為雨楚襄王。有詩為證:
  情濃胸緊湊,款洽臂輕籠;
  剩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十七囬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招贅蔣竹山[编辑]

  記得書齋乍會時,雲蹤雨跡少人知。
  晚來鸞鳳棲雙枕,剔盡銀燈半吐輝。
  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幸得效于飛。
  話說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那日封五星分資、兩方手帕,打選衣帽齊整,騎著大白馬,四個小廝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一般武官兒飲酒。鼓樂迎接,搬演戲文,又是四個唱的遞酒。玳安接了衣裳,囬馬來家。到日西時分,又騎馬接去。走到西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問道:「馮媽媽那裏去?」馮媽媽道:「你二娘使我來請你爹來。顧銀匠整理頭面完備,今日拏盒送來,請你爹那裏瞧去。你二娘還和你爹說話哩。」玳安道:「俺爹今日都在守備府周老爹處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囬罷,等我到那裏對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累你好歹說聲,你二娘等著哩。」這玳安打馬逕到守備府,眾官員正飲酒在熱鬧處。玳安走到西門慶席前說道:「小的囬馬家來時,在街口撞遇馮媽媽,二娘使了來說,顧銀匠送了頭面來了,請爹瞧去;還要和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拏了些點心湯飯與玳安吃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備那裏肯放,攔門拏巨盃相勸。西門慶道:「蒙大人見賜,寧可飲一盃。還有些小事,不能盡情,恕罪恕罪!」於是一飲而盡,作辭周守備上馬,逕到李瓶兒家。婦人接著,茶湯畢,西門慶吩咐玳安囬馬家去,明日來接。玳安去了。
  李瓶兒叫迎春盒兒內取出頭面來,與西門慶過目。黃烘烘火焰般一付好頭面,收過去,單等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日准娶。婦人滿心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懷。吃了一囬,使丫鬟房中搽抹涼蓆乾淨,兩個在紗帳之中,香焚蘭麝,衾展鮫綃,脫去衣裳,並肩疊股,飲酒調笑。良久,春色橫眉,淫心蕩漾。西門慶先和婦人雲雨一囬,然後乘著酒興坐於床上,令婦人橫軃於衽蓆之上,與他品簫。但見:
  紗帳香飄蘭麝,蛾眉輕把簫吹。雪白玉體透簾幃,禁不住魂飛魄飏。一點櫻桃小口,兩隻手賽柔荑。才郎情動囑奴知,不覺靈犀味美。
  西門慶於是醉中戲問婦人:「當初有你花子虛在時,也和他幹此事不幹?」婦人道:「他逐日睡生夢死,奴那裏耐煩和他幹這營生!他每日只在外邊胡撞,就來家,奴等閒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躺棍兒也不算人。甚麼材料兒,奴與他這般頑耍,可不砢磣殺奴罷了!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兩個耍一囬又幹了一囬。傍邊迎春伺候下一個小方盒,都是各樣細巧菓仁肉心、鷄鵝腰掌、玫瑰菊花餅兒。小金壺兒,滿泛瓊漿。從黃昏掌上燈燭,且幹且飲,直耍到一更時分。只聽外邊一片聲打的大門響,使馮媽媽開門瞧去,原來是玳安來了。西門慶道:「我吩咐明日來接我,這早晚又來做甚麼?」因叫進房來問他。那小廝慌慌張張走到房門首,西門慶與婦人睡著,又不敢進來,只在簾外說話,說道:「姐姐姐夫都搬來了。許多箱籠在家中。大娘使我來請爹,快去計較說話哩。」這西門慶聽了,只顧猶豫:「這早晚端的有甚緣故?須得到家瞧瞧。」連忙起來。
  婦人打發穿上衣服,做了一盞暖酒與他吃,打馬一直來家。只見後堂中秉著燈燭,女兒女婿都來了,堆著許多箱籠床帳家活,先吃了一驚,因問:「怎的這咱來家?」女婿陳經濟磕了頭,哭道:「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聖旨下來,拏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問擬枷號充軍。昨日府中楊幹辦連夜奔走,透報與父親知道。父親慌了,教兒子同大姐和些家活箱籠,就且暫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時。他便起身往東京我姑娘那裏打聽消息去了。待的事寧之日,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問:「你爹有書沒有?」陳經濟道:「有書在此。」向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拆開觀看。上面寫道:
  「眷生陳洪頓首書奉
  大德西門親家見字。餘情不敘。茲因北虜犯邊,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人馬,失誤軍機,連累朝中楊老爺,俱被科道官參劾太重。聖旨惱怒,拏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生一聞消息,舉家驚惶,無處可投。先打發小兒令愛,隨身箱籠家活,暫借親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家姐夫張世廉處,打聽示下。待事務寧帖之日回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誠恐縣中有甚聲息,生令小兒另具銀五百兩,相煩親家費心處料。容當叩報,沒齒不忘。燈下草草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門慶看了,慌了手腳。教吳月娘安排酒飯,管待女兒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掃廳前東廂房三間,與他兩口兒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陳經濟取出他那五百兩銀子,交與西門慶打點使用。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與了他五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孔目房裏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上面端的寫的是甚言語?
  「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奸,以振本兵,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玁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強,又我
  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國者已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諺云:霜降而堂鍾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必然之理。譬猶病夫在此,腹心之疾已久,元氣內消,風邪外入,四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尪羸之極矣。君,猶元首也;輔臣,猶腹心也;百官,猶四肢也。
  陛下端拱於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於下,元氣內充,榮衛外扞,則虜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虜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學士蔡京者:本以憸邪奸險之資,濟以寡廉鮮恥之行,讒諂面諛,上不能輔君當道,贊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愛元元。徒以利祿自資,希寵固位,樹黨懷奸,蒙蔽欺君,中傷善類;忠士為之解體,四海為之寒心。聯翩朱紫,萃聚一門。邇者河湟失議,主議伐遼;內割三郡,郭藥師之叛,燕山失陷;卒致金虜背盟,憑陵中夏。此皆誤國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職也。王黼貪庸無賴,行比俳優。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幾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終無一籌可展。乃者張達歿於太原,為之張皇失措。今虜之犯內地,則又挈妻子南下,為自全之計。其誤國之罪,可勝誅戮?楊戩本以紈袴膏粱,叨承祖印,憑籍寵靈,典司兵柄,濫膺閫外。大奸似忠,怯懦無比。此三臣者,皆朋黨固結,內外蒙蔽,為
  陛下腹心之蠱者也。數年以來,招災致異,喪本傷元,役重賦煩,生民離散。盜賊猖獗,夷虜犯順。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紀綱廢弛。雖擢髮不足以數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奸臣誤國而不為
  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平生所學。伏乞
  宸斷,將京等一干黨惡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罰;或置極典,以彰顯戮;或照例枷號;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囬,人心暢快。國法已正,虜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奉聖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楊戩便拏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欽此欽遵!續該三法司會問過,並黨惡人犯王黼楊戩,本兵不職,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壞事家人、書辦官掾親黨: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賈廉、劉成、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
  西門慶不看萬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裏去了。就是:驚損六葉連肝肺,唬壞三毛七孔心。即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臥房中,悄悄吩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雇頭口,星夜上東京打聽消息。不消到爾陳親家老爹下處。但有不好聲息,取巧打點停當,速來回報。」又與了他二人二十兩盤纏。絕早五更,雇腳夫起程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敢往外去,隨分人叫著不許開。西門慶只在房裏動彈,走出來,又走進去,憂上加憂,悶上添悶,如熱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吳月娘見他每日在房中愁眉不展,面帶憂容,便說道:「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平白焦愁些甚麼?」西門慶道:「你婦人知道些甚麼!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兒女婿兩個業障搬來咱家住著,這是一件事。平昔街坊鄰舍,惱咱的極多。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倘有小人指戳,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關著門兒家裏坐,禍從天上來!這裏西門慶在家納悶,不題。
  且說李瓶兒等了一日兩日,不見動靜,一連使馮媽媽來了兩遍,大門關得鐵桶相似,就是樊噲也撞不開。等了半日,沒一個人牙兒出來,竟不知怎的。看看到廿四日,李瓶兒又使馮媽媽送頭面來,就請西門慶過去說話。叫門不開,立在對過房簷下等。少頃,只見玳安出來飲馬,看見便問:「馮媽媽,你來做甚麼?」馮媽媽說:「你二娘使我送頭面來。怎的不見動靜?請你爹過去說話哩。」玳安道:「俺爹連日有些小事兒,不得閒。你老人家還拏回頭面去,等我飲馬囬來對俺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好哥哥,我在這裏等著,你拏進頭面去和你爹說去。你二娘那裏好不惱我哩。」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裏邊。半日出來道:「對俺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裏說話。」這馮媽媽一直走來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幾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時分,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問阻。正是:
  懶把蛾眉掃,羞將粉臉勻。
  滿懷幽恨積,憔悴玉精神。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輾轉躊躕。忽聽外邊打門,彷彿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鷄鳴天曉,頓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叫一聲,精魂已失。慌了馮媽媽,進房來看視。婦人說道:「西門慶他剛纔出去,你關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裏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來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
  馮媽媽向婦人說,請了大街口蔣竹山來看。其人年小,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飄逸,極是個輕浮狂詐的人。請入臥室,婦人則霧鬢雲鬟,擁衾而臥,似不勝憂愁之狀。勉強茶湯已罷,丫鬟安放褥墊。竹山就床診視脈息畢,因見婦人生得有姿色,便開言說道:「小人適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欲七情所致,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鬱結於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臥,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婦人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竹山道:「小人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體痊安。」說畢起身。這裏使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他的藥下去,夜裏得睡,便不驚恐。漸漸飲食加添,起來梳頭走動。那消數日,精神復舊。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餚,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相謝。這蔣竹山從與婦人看病之時,懷覬覦之心,已非一日。於是一聞相請,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婦人盛妝出見,道了萬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酒饌已陳,麝蘭香藹。小丫鬟綉春在傍,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婦人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了一盃水酒,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竹山道:「此是小人分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因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麼敢領?」婦人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萬望先生笑納。」辭讓了半日,竹山方纔收了。婦人遞酒,安了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席間偷眼睃視婦人,粉妝玉琢,嬌艷驚人。先用言以挑之,因說道:「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幾何?」婦人道:「奴虛度二十四歲。」竹山道:「又一件,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鬱結不足之病?」婦人聽了,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憂愁思慮,何得無病?」竹山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婦人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來。」竹山道:「曾吃誰的藥來?」婦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甚麼脈!娘子怎的請他?」婦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薦舉請他來看。還是拙夫沒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還有子女沒有?」婦人道:「兒女俱無。」竹山道:「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鬱,豈不生病。」婦人道:「奴近日也講著親事,早晚過門。」竹山便道:「動問娘子,與何人作親?」婦人道:「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大官人。」竹山聽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專在縣中把攬說事,舉放私債;家中挑販人口。家中不算丫頭,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躺棍兒,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早是對我說,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幹連他,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行下文書,坐落府縣拏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抄沒的數兒。娘子沒來由嫁他則甚?」一篇話把婦人說的閉口無言。況且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尋思半晌,暗中跌腳:「怪嗔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原來他家中為事哩!」又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不知他有妻室沒有?」因問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有甚相知人家親事,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竹山乘機請問:「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小人打聽的實,好來這裏說。」婦人道:「人家倒也不論乎大小,只像先生這般人物的。」這蔣竹山不聽便罷,聽了此言,喜歡的勢不知有無。於是走下席來,雙膝跪在地下,告道:「不瞞娘子說,小人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憐見愛,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願。小人雖啣環結草,不敢有忘!」婦人笑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居幾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小人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婦人聽言笑道:「你既無錢,我這裏有個媽媽,姓馮,拉他做個媒證。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辰,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若何?」這蔣竹山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宿世有緣,三生大幸矣。」一面兩個在房中各遞了一盃交歡盞,已成其親事。
  竹山飲至天晚回家。婦人這裏與馮媽媽商議,說:「西門慶家如此這般為事,吉兇難保。況且奴家這邊沒人,不好了一場,險不喪了性命。為今之計,不如把這位先生招他進來,過其日月,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馮媽媽通信過去,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期,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過了三日,婦人湊了三百兩銀子與竹山,打開門面兩間,開店煥然一新。初時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後來買了一匹驢兒騎著,在街上往來搖擺,不在話下。正是: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十八囬 來保上東京幹事 陳經濟花園管工[编辑]

  堪歎人心毒似蛇,誰知天眼轉如車;
  去年妄取東鄰物,今日還歸北舍家;
  無義錢財湯潑雪,儻來田地水推沙。
  若將奸狡為活計,恰似朝雲與暮霞。
  話分兩頭。不說蔣竹山在李瓶兒家招贅,單表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饑餐渴飲,帶月披星。有日到東京,進了萬壽城門,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聽,只聽見過路人風裏言風裏語,多交頭接耳,街談巷議,都說兵部王尚書昨日會問明白,聖旨下來,秋後處決。止有楊提督名下親屬人等未曾拏完,尚未定奪,且待今日便有次第。
  這來保等二人,把禮物打在身邊,急來到蔡府門首。舊時幹事來了兩遍道路久熟。立在龍德街牌樓底下,探聽府中消息。少頃,只見一個青衣人,慌慌打太師府中出來,往東去了。來保認的是楊提督府裏親隨楊幹辦。待要叫住問他一聲事情何如,因家主不曾吩咐招惹他,以此不言語,放過了他去了。遲了半日,兩個走到府門前,望著守門官深深唱了個喏:「動問一聲,太師老爺在家不在?」那守門官道:「老爺不在家了,朝中議事未囬。你問怎的?」來保又問道:「管家翟爺請出來小人見見,有事稟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跟老爺出去了。」來保道:「且住。他不實說與我,一定問我要些東西。」於是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與他。那官吏接了,便問:「你要見老爺,要見學士大爺?老爺便是大管家翟謙稟,大爺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稟,各有所掌。況老爺朝中未囬,止有學士大爺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請出高管家來,有甚事引你稟見大爺,也是一般。」這來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楊爺府中,有事稟見。」官吏聽了,不敢怠慢,進入府中,良久,只見高安出來。來保慌忙施禮,遞上十兩銀子,說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同楊幹辦一路來見老爺討信。因後邊吃飯來遲了一步,不想他先來見了,所以不曾趕上。」高安接了禮物,說道:「楊幹辦只剛纔去了,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見見大爺罷。」一面把來保領到第二層大廳傍邊,另一座儀門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敞廳,綠油欄杆,朱紅牌額,石青塡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士琴堂」四字。
  原來蔡京兒子蔡攸也是寵臣,現為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一宮使。來保在門外伺候。高安先入,說了出來,然後喚來保入見,當廳跪下。廳上垂著朱簾,蔡攸深衣軟巾,坐於堂上,問道:「是那裏來的?」來保稟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家陳洪的家人,同府中楊幹辦來稟見老爺討信。不想楊幹辦先來見了,小人趕來後見。」因向懷中取出揭帖遞上。蔡攸見上面寫著「白米五百石」,叫來保近前,說道:「蔡老爺亦因言官論列,連日迴避。閣中之事,並昨日三法司會問,都是右相李爺秉筆;你楊老爺的事,昨日內裏消息出來,聖上寬恩,另有處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問罪。你還逕到李爺那裏說去。」來保只顧磕頭道:「小的不認的李爺府中,望爺憐憫俯就,看家楊老爺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漢橋迤北高坡大門樓處,問聲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名諱邦彥的——你李爺,誰是不知道!也罷,我這裏還差個人同你去。」即令祇候官呈過一緘,使了圖書,就著管家高安同去見李老爺,如此這般替他說。
  那高安承應下了,同來保出了府門,叫了來旺,帶著禮物,轉過龍德街,逕到天漢橋李邦彥門首。正値邦彥朝散纔來家,穿大紅縐紗袍,腰繫玉帶,送出一位公卿上轎而去。囬到廳上,門吏稟報說:「學士蔡大爺差管家來見。」先叫高安進去,說了囬話。然後喚來保來旺進見,跪在廳臺下。高安就在傍邊遞了蔡攸封緘,并禮物揭帖。來保下邊就把禮物呈上。邦彥看了說道:「你蔡大爺分上,又是你楊老爺親,我怎麼好受此禮物?況你楊爺,昨日聖心囬動,已沒事。但只是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重,一定問發幾個。」即令堂候官取過昨日科中送的那幾個名字與他瞧,上寫著:「王黼名下書辦官董升、家人王廉、班頭黃玉;楊戩名下壞事書辦官盧虎、幹辦楊盛、府掾韓宗仁、趙弘道、班頭劉成、親黨陳洪、西門慶、胡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揆置本官,倚勢害人;貪殘無比,積獘如山,小民蹙額,巿肆為之騷然!乞敕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不可一日使之留於世也!」來保等見了,慌的只顧磕頭,告道:「小人就是西門慶家人,望老爺開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則個!」高安又替他跪稟一次。邦彥見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擡書案過來,取筆將文捲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慶」;一面收上禮物去。邦彥打發來保等出來,就拏囬帖囬蔡學士,賞了高安來保來旺一封五十兩銀子。
  來保路上作辭高管家,囬到客店,收拾行李,還了店錢,星夜囬到清河縣來。早到家見西門慶,把東京所幹的事,從頭說了一遍。西門慶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對月娘說:「早是使人去打點,不然怎了!」正是:這囬西門慶性命,有如落日已沉西嶺外,卻被扶桑喚出來。於是一塊石頭方纔落地。過了兩日,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
  一日玳安騎馬打獅子街所過,看見李瓶兒門首開個大生藥鋪,裏邊堆著許多生熟藥材。朱紅小櫃,油漆牌面,吊著幌子,甚是熱鬧。歸來告與西門慶說,還不知招贅竹山一節,只說:「二娘搭了個新夥計,開了個生藥鋪。」西門慶聽了,半信不信。一日,七月中旬時分,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著,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人,叫住,下馬唱喏。問道:「哥,一向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幾遍,見大門關著,又不敢叫,整悶了這幾日。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過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舍親家陳宅那邊為些閒事,替他亂了幾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們不知哥吃驚。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請哥同到裏邊吳銀姐那裏吃三盃,權當解悶。」不由分說,把西門慶拉進院中來。玳安平安牽馬,後邊跟著走。正是:
  歸去只愁紅日短,思鄉猶恨馬行遲。
  世財紅粉歌樓酒,誰為三般事不迷?
  當日西門慶被他二人拉到吳銀兒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時分,已帶半酣,纔放出來。打馬正望家走,到於東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從南來,走得甚慌。西門慶勒住馬,問道:「你往那去?」馮媽媽道:「二娘使我往門外寺裏盂蘭會,替過世二爺燒箱庫去來,趕進門來。」西門慶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麼?我明日和他說話去。」馮媽媽道:「兀得大官人還問甚麼好也來?把個現現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兒,吃人掇了鍋兒去了。」西門慶聽了,失驚問道:「莫不他嫁人去了?」馮媽媽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過頭面,往你家去了幾遍不見你,大門關著。對大官兒說進去,教你早動身,你不理。今教別人成了,你還說甚的?」西門慶問是誰,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著,染病著,看看至死;怎的請了大街上住的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現今二娘拏出三百兩銀子,與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麼起解?」於是一直打馬來家。
  剛下馬進儀門,只見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並西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跳百索兒耍子。見西門慶來家,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後走了,只有金蓮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被西門慶帶酒罵道:「淫婦們閒的聲喚,平白跳甚麼百索兒?」趕上金蓮踢了兩腳。走到後邊,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稍間一間書房,要了鋪蓋,那裏宿歇。打丫頭,罵小廝,只是沒好氣。
  眾婦人站在一處,都甚是著恐,不知是那緣故。吳月娘甚是埋怨金蓮:「你見他進門有酒了,兩三步扠開一邊便了。還只顧在跟前笑成一塊,且提鞋兒,卻教他蝗蟲螞蚱一例都罵著!」玉樓道:「罵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罵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家子只我是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裏,只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用著甚麼也怎的?」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裏何不教他連我也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恁的賊不識高低貨!我倒不言語,你只顧嘴頭子嗶哩礡喇的!」那金蓮見月娘惱了,便轉把話兒來摭,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裏因著甚麼由頭兒,只拏我煞氣。要便睜著眼望著我叫,千也要打個臭死,萬也要打個臭死!」月娘道:「誰教你又要嘲他來?他不打你,卻打狗不成?」玉樓道:「大姐姐,且叫了小廝來問他聲,今日在誰家吃酒來?早晨好好出去,如何來家恁個腔兒?」不一時把玳安叫到跟前,問他端的。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不實說,教大小廝來吊拷你,和平安兒每人都是十板子。」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們都在院裏吳家吃酒,散的早,出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了不的。」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著嫁了漢子,來家拏人煞氣!」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與了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大藥鋪。我來家告爹說,爹還不信。」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甚麼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纔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裏眠酒裏臥底人,他原守的甚麼貞節!」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再醮嫁人,孝服都不曾滿。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著慚愧歸房,不在話下。正是:不如意處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西門慶當晚在前邊廂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把女婿陳經濟安他在花園中,同賁四管工記帳;換下來昭來,教他看守大門。西門大姐白日裏便在後邊和月娘眾人一處吃飯,晚夕歸前邊廂房中歇。陳經濟每日只在花園中管工,非呼喚不敢進入中堂,飲食都是小廝內裏拏出來吃。所以西門慶手下這幾房婦女都不曾見面。一日,西門慶不在家,與提刑所賀千戶送行去了。月娘因陳經濟搬來居住,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頓飯兒酬勞他酬勞,向孟玉樓李嬌兒說道:「待要管,又說我多攬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兒在你家,每日起早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勞兒,那個興心,知慰他一知慰兒也怎的?」玉樓道:「姐姐,你是個當家的人,你不上心誰上心?」月娘於是吩咐廚下,安排了一桌酒餚點心,午間請經濟進來吃一頓飯。
  這陳經濟撇了工程,教賁四看管,逕到後邊參見月娘。作畢揖,旁邊坐下。小玉拏茶來吃了,安放桌兒,拏蔬菜案酒上來。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請姐夫進來坐坐,白不得個閒。今日你爹不在家,無事,治了一盃水酒,權與姐夫酬勞。」經濟道:「兒子蒙爹娘擡舉,有甚勞苦?這等費心!」月娘遞了酒,經濟傍邊坐下。須臾,饌餚齊上。月娘陪著他吃了一囬酒。月娘使小玉:「請大姑娘來這裏坐。」小玉道:「大姑娘使著手,便來。」少頃,只聽房中抹的牌響。經濟便問:「誰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與玉簫丫頭弄牌。」經濟道:「你看沒分曉,娘這裏呼喚不來,且在房中抹牌。」不一時,大姐掀簾子出來,與他女婿對面坐下,一同飲酒。月娘便問大姐:「陳姐夫也會看牌也不會?」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兒。」當時月娘只知經濟是個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伙子兒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白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有〔西江月〕為證:
  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流牢成。愛穿鴨綠出爐銀,雙陸象棋幫襯。琵琶笙𥱧簫管,彈丸走馬圓情。只有一件不堪聞:見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會看牌,何不進去咱同看一看?」經濟道:「娘和大姐看罷,兒子卻不當。」月娘道:「姐夫至親間,怕怎的?」一面進入房中。只見孟玉樓正在床上鋪茜紅氈看牌。見經濟進來,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別人,見個禮兒罷。」向經濟道:「這是你三娘哩。」那經濟慌忙躬身作揖,玉樓還了萬福。當下玉樓大姐三人同抹,經濟在旁邊觀看。抹了一囬,大姐輸了下來,經濟上來又抹。玉樓出了個天地分;經濟出了恨點不到頭;吳月娘出了個四紅沉八不就,雙三不搭兩么兒,和兒不出;左來右去,配不著色頭。只見潘金蓮掀開簾子走進來,銀絲䯼髻上戴著一頭鮮花兒,仙家體態玉貌,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原來是陳姐夫在這裏。」慌的陳經濟扭頸回頭,猛然一見,不覺心蕩目搖,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今朝相遇,三十年恩愛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見個常禮兒罷。」經濟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蓮一面還了萬福。月娘便道:「五姐你來看,小雛兒倒把老鴉子來贏了。」這金蓮近前,一手扶著床護炕兒,一隻手拈著白紗團扇兒,在傍替月娘指點說道:「大姐姐,這牌不是這等出了。把雙三搭過來,卻不是天不同和牌?還贏了陳姐夫和三姐姐。」眾人正抹牌在熱鬧處,只見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月娘連忙攛掇小玉送陳姐夫打角門出去了。
  西門慶下馬進門,先到前邊工上觀看了一遍,然後踅到潘金蓮房中來。金蓮慌忙接著,與他脫了衣裳,說道:「你今日送行去,來的早。」西門慶道:「提刑所賀千戶新陞新平寨知寨,合衛所相知都郊外送他來,拏帖兒來知會我,不好不去的。」金蓮道:「你沒酒,教丫鬟看酒來你吃。」不一時,放了桌兒飲酒,菜蔬都擺在面前。飲酒中間,因說起後日花園捲棚上梁,約有許多親朋都要來遞菓盒酒、掛紅,少不得叫廚子置酒管待。說了一囬,天色已晚。春梅掌燈歸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門慶因起早送行,著了辛苦,吃了幾盃酒就醉了。倒下頭鼾睡如雷,齁齁不醒。那時正値七月二十頭天氣,夜裏有些餘熱,這潘金蓮怎生睡得著。忽聽碧紗帳內一派蚊雷,不免赤著身子起身來,執著燭滿帳照蚊。照一個,燒一個。囬首見西門慶仰臥枕上,睡得正濃,搖之不醒。其腰間那話,帶著托子,纍垂偉長。不覺淫心輒起,放下燭臺,用纖手捫弄。弄了一囬,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來吮去,西門慶醒了。罵道:「怪小淫婦兒!你達達睡睡,就摑混死了。」一面起來,坐在枕上,一發叫他在下盡著吮咂;又垂首玩之,以暢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風性重,夜深偷弄紫鸞簫。有蚊子雙關〔踏莎行〕詞為證:
  我愛他身體輕盈,楚腰膩細。行行一派笙歌沸。黃昏人未掩朱扉,潛身撞入紗廚內。款傍香肌,輕憐玉體。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聲,夜深不肯教人睡。
  婦人於是頑了有一頓飯時,西門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叫春梅篩酒過來,在床前執壺而立。將燭移在床背板上,教婦人馬爬在他面前,那話隔山取火,插入牝中,令其自動,在上飲酒取其快樂。婦人罵道:「好個刁鑽的強盜!從幾時新興出來的例兒,怪剌剌教丫頭看答著,甚麼張致!」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當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幹,叫他家迎春在傍執壺斟酒,倒好耍子。」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的,甚麼瓶姨鳥姨,題那淫婦則甚?奴好心不得好報。那淫婦等不的,浪著嫁漢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你來家,一般的三個人在院子裏跳百索兒,只拏我煞氣,只踢我一個兒,倒惹的人和我拌了囬子嘴。想起來,奴是好欺負的!」西門慶問道:「你與誰拌嘴來?」婦人道:「那日你便進來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氣。說我在他跟前頂嘴來,罵我不識高低的貨。我想起來為甚麼!養蝦蟆得水蠱兒病,如今倒教人惱我!」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如此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倒罷了。那蔣太醫賊矮王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他有甚麼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舖子,大剌剌做買賣。」婦人道:「虧你有臉兒還說哩!奴當初怎麼說來?先下米的先吃飯。你不聽,只顧求他——問姐姐。常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抱怨那個?」西門慶被婦人這幾句話,沖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這裏理他!」
  看官聽說:自古讒言罔行,雖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猶不能免,況朋友乎?饒吳月娘恁般賢淑的婦人,居於正室,西門慶聽金蓮衽蓆睥睨之間言,卒致於反目,其它可不愼哉!自是以後,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裏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來冷淡了。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錯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潘金蓮自西門慶與月娘尚氣之後,見漢子偏聽於己,自以為得志,每日抖搜著精神妝飾打扮,希寵巿愛。因為那日後邊會遇陳經濟一遍,見小伙兒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懼西門慶,不敢下手。只等的西門慶往那裏去不在家,便使了丫鬟叫進房中,與他茶水吃,常時兩個下棋做一處。一日,西門慶新蓋捲棚上梁,親友掛紅慶賀,遞菓盒的也有許多。落作人匠,都有犒勞賞賜。大廳上管待官客,吃到晌午時分人纔散了。西門慶看著收拾了傢伙,歸後邊睡去了。陳經濟走來金蓮房中討茶吃。金蓮正在床上彈弄琵琶,道:「前邊上梁,吃了恁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了些甚麼,還來我屋裏要茶吃?」經濟道:「兒子不瞞你老人家說,從半夜起來,亂了這一五更,誰吃甚麼來?」婦人問道:「你爹在那裏?」經濟道:「爹後邊睡去了。」婦人道:「你既沒吃甚麼,叫春梅揀妝裏拏我吃的那蒸酥菓餡餅兒來,與你姐夫吃。」這小伙兒就在他炕桌兒擺著四碟小菜,吃著點心。因見婦人彈琵琶,戲問道:「五娘,你彈的甚曲兒?怎不唱個兒我聽。」婦人笑道:「好陳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唱曲兒你聽?我等你爹起來,看我對你爹說不說。」那經濟笑嘻嘻慌忙跪下,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憐見,兒子再不敢了。」那婦人笑起來了。自此這小伙兒和這婦人日近日親,或喫茶吃飯,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膀,通不忌憚。月娘托以兒輩,放這樣不老實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卻看不見。正是:只曉採花釀成蜜,不知辛苦為誰甜!
  堪歎西門慮未通,惹將桃李笑春風。
  滿床錦被藏賊睡,三頓珍羞養大蟲!
  愛物只圖夫婦好,貪財常把丈人坑。
  還有一件堪誇事,穿房入屋弄乾坤。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十九囬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编辑]

  花開不擇貧家地,月照山河處處明。
  世間只有人心歹,百事還教天養人。
  癡聾瘖啞家豪富,伶俐聰明卻受貧!
  年月日時該載定,算來由命不由人。
  話說西門慶家中起蓋花園捲棚,約有半年光景,裝修油漆完備,前後煥然一新。慶房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天氣,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打選衣帽齊整,四個小廝跟隨,騎馬去了。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餚細菓,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閒中游賞玩看。裏面花木庭臺,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心紅彩漆綽屑;周圍二十板,𥑮炭乳口泥牆。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多檯榭。假山眞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臺,巍而不峻謂之榭。論四時賞玩,各有去處:春賞燕遊堂,檜柏爭鮮:夏賞臨溪館,荷蓮鬭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迎霜;冬賞藏春閣,白梅積雪。則見那嬌花籠淺徑,嫩柳拂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遊堂前,金燈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半放不放。平野橋東,幾朵粉梅開卸;臥雲亭上,數株紫荊未吐。湖山側,纔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䕷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也有那紫丁香、玉馬櫻、金雀藤、黃刺薇、香茉莉、瑞仙花。捲棚前後,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向日葵榴。游魚藻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葯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著眾婦人,或攜手游芳徑之中,或鬭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欄對景,戲將紅荳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於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臥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坐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葯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那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卸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經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盃換盞,吃了一囬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不防經濟悄悄在他身背後觀覷,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那金蓮扭囬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陳經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兒推了一跤。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裏來,我和你說話。」金蓮方纔撇了經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也沒曾捉的住,倒訂了燕約鶯期,剛做個蜂鬚花嘴。正是: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處尋。經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然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日相逢;似有情實,未見情實!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囬來,打南瓦子裏頭過。平昔在三瓦兩巷行走耍子,搗子們都認的。——那時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棍是也。——內中有兩個,一名草裏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被西門慶資助,乃鷄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裏耍錢,勒住馬,近前說話。二人連忙走至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早晚往那去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樁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沒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小人之處,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西門慶道:「既是你二人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二人道:「那裏等的至明日!你老人家說與小人罷,端的有甚麼事?」這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拏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二人。」魯華那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叫俺兩個往東洋大海裏拔蒼龍頭上角,西嶽華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得。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受。」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們推托的一般。」魯華一面接了銀子,趴倒地下磕了個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去坐著,不消兩日,管情穩拍拍教你笑一聲。」張勝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所夏老爹那裏答應就夠了小人了。」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何消你說。」看官聽說,後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夏提刑做了個親隨。此係後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進門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後邊去了。只有金蓮在捲簾內,看收傢伙。西門慶不往後邊去,逕到花園裏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傢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裏做甚麼來?」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四個搗倒小廝,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婦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吩咐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菓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衿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子,裙邊大紅光素緞子白綾高底羊皮金雲頭鞋兒。頭上銀絲䯼髻,金鑲玉蟾宮折桂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出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起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咂的舌頭一片聲響。婦人一面摟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裏,然後在桌上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麼?」婦人道:「我的兒,你就掉了造化了,娘手裏拏的東西兒你不吃。」於是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纔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摘下㩟領子的金三事兒來,用口咬著,攤開羅衫,露見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揣摸摸良久,用口犢之,彼此調笑,曲盡于飛。
  西門慶乘著喜歡,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菓子鋪出來!」婦人便問:「怎麼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華張勝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墮業的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那蔣太醫?我見他且是謙恭禮讓兒的,見了人把頭兒低著,可憐見兒的,你這等作做他?」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腳?」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哩!也是左近一個人家請他看病,正自街上買了一尾魚,手提著。見那人請他說:『我送了魚到家就來。』那人說:『家中有緊病,請師父就去罷。』這蔣竹山一直跟到他家。病人在樓上,請他上樓,不想是個女人不好,素體慵妝,走出房來,舒手教他把脈。這廝手把著脈,想起他魚來,掛在簾鉤兒上,就忘記看脈,只顧且問:『嫂子,你下邊有貓兒也沒有?』不想他男子漢在屋裏聽見了,走來採著毛,打了個臭死,藥錢也沒有與他,把衣服扯的稀爛,得手纔跑了。」婦人道:「可可兒的來,我不信。一個文墨人兒,他幹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奸詐。」兩個說笑了一囬,不吃酒了,收拾了傢伙,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按下一頭,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縣門前買了些甚麼景東人事、美女相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心。不想婦人曾在西門慶手裏狂風驟雨都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漸頗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爛,都丟掉了。又說:「你本蛐蟮,腰裏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我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蠟槍頭,死王八!」罵的竹山狗血噴了臉。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裏睡。於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中來。每日聐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櫃裏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踉踉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討狗黃?」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拏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纔開了幾日鋪子,他那裏有這兩樁藥材?咱往西門大官人鋪中買去了來!」那個說道:「過來!咱與他說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裏夢裏。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剛纔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沒陰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範,你不認範,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了,唬了個立睜,說道:「我並沒借他甚麼銀子。」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彈,快休說此話!」蔣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於官不貧,賴債不富。想著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了這步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銀子,少不的還我。」竹山慌道:「我那裏借你銀子來?就借了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張勝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渣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材,狗男女!你是那裏搗子,走來嚇詐我!」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只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裏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麼說?」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囬吃了橄欖灰兒,囬過味來了。打了你一面口袋,倒過醮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纔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見他甚麼錢來?」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跤,險不倒裁入洋溝裏,將髮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了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裏又拏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陞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罵他?其情可惡!」竹山道:「小的通不認得此人,並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麼說?」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送妻喪,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還小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了,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貨物。現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便是保人,望爺察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上面寫著:
  「立借契人蔣文蕙,係本縣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如有欠少時,家中値錢物件折准。恐後無憑,立此借契為照者。」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說道:「可又來,現有保人、文契,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像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拏下去著實打!」當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拏著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囬衙門收監。那蔣竹山打的那兩隻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王八,你遞什麼銀子在我手裏,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王八砍了頭是個債樁,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那兩個人聽見婦人屋裏嚷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囬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裏邊哀告婦人。直撅兒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四山五嶽齋僧佈施這三十兩銀子了!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婦人不得已,拏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纔了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囬話了。西門慶留在捲棚內,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口氣,足可以夠了。」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裏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後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拏著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嘗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出來,歸到家中。婦人那裏容他住,說道:「你還欠那人家哩?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夠你還人!」這蔣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著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買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箱籠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錫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前!」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後悔。每日茶飯慵餐,蛾眉懶畫,把門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
  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著,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裏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丟下了。
  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都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囬馬去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兒兩個在傍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投壺頑耍。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東淨裏出恭,見了玳安,問道:「家中沒事?」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傢伙都收了。止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後邊坐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裏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菓,兩盤壽桃麵,一疋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去。」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裏吃酒來?」玳安道:「剛纔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著教小的吃了兩鍾,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倒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文蕙打發去了。二娘甚是後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時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囬他聲去。」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閒去。你對他說,甚麼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擡了那淫婦來罷。」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裏還等著小的去囬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裏伺候爹就是了。」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這玳安出了院門,一面走到李瓶兒那裏,囬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有累你對爹說,成就了二娘此事。」於是親自洗手剔甲,廚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飯。說道:「你二娘這裏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看著人搬傢伙過去。」
  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擡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疋緞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了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著先來了,等的回去,方纔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捲棚內,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捲棚內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麼好進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囬,於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著寶瓶,逕往他那邊新房裏去了。迎春綉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教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裏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裏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睡。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纔來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裏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進去。」到了三日,打發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入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裏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在床上,用腳帶吊頸,懸樑自縊。正是: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著,唬慌了手腳,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著一身大紅衣服,直挺挺吊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撅了半日,吐了一口精涎,方纔甦醒。即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裏去,惹他心中不窄麼?恰似俺們把這樁事放在頭裏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著碗裏,看著鍋裏。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麼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去了!我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念了。」正說話間,忽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裏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於是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著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薑湯兒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來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囬,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纔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纔吃些粥湯兒。正是:身如五鼓啣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兒唬人。我手裏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進房裏去,親看著他上個吊兒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捏兩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他房中去了。玉樓金蓮吩咐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兒外悄悄聽覷,看裏面怎的動靜。
  且說西門慶見婦人在床上控著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裏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婦人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王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麼,緣何流那屄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著你上個吊兒我瞧!」於是拏一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的話來,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裏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炕裏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著。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婦人方纔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著,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過,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廝?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王八有甚麼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拏本錢與他開舖子,——在我眼皮子跟前開舖子,要撐我的買賣!」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把奴想的心斜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裏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奴精髓,到天明鷄叫時分就去了。你不信,只問老馮和兩個丫頭便知端的。後來把奴攝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纔請這蔣太醫來看。恰掉在麵糊盆內一般,乞那廝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纔幹下這條路。誰知這廝砍了頭是個債樁,被人打上門來,經官動府。奴忍氣吞聲丟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西門慶道:「說你教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婦人道:「你麼,可是沒的說。奴那裏有這個話,就把身子爛化了!」西門慶道:「就算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裏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了。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到一個田地!」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計兒。還是你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婦人道:「他拏甚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行三坐五——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拏甚麼來比你?你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裏,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見甚麼碟兒天來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兒,後邊快取酒菜兒來。」正是: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果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二十囬 孟玉樓義勸吳月娘 西門慶大鬧麗春院[编辑]

  在世為人保七旬,何勞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頭終有悔,浮華過眼恐非眞。
  貧窮富貴天之命,得失榮華隙裏塵。
  不如且放開懷樂,莫使蒼然兩鬢侵。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幾句柔情軟話,感觸的囬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孟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打聽消息。他這邊門又閉著,止是春梅一人在院子裏伺候。金蓮拉玉樓兩個打門縫兒望裏張覷,只見房中掌著燈燭,裏邊說話,卻聽不見。金蓮道:「俺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得伶俐。」那春梅便在窗下潛聽。一囬春梅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這春梅聽了,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幾馬鞭子。」金蓮問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春梅道:「他見爹惱了,纔慌了,就脫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拉金蓮來西角門首站立。那時八月二十頭,月色纔上來。站在黑影裏,金蓮吃瓜子兒,兩個一處說話,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便向玉樓道:「我的姐姐,說好食菓子,一心只要來這裏。頭兒沒動,下馬威討了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你若順他順兒,他倒罷了;屬扭股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著先前,乞小婦奴才和那一行院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乞他奈何的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了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少頃只聽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那春梅笑著只顧走。那金蓮道:「怪小肉兒,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纔立住了腳,方說如此這般,「他哭著對俺爹說了許多說話哩。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金蓮聽了,便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裏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麼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兒,沒他房裏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屄聲浪顙,我又聽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腿事!」於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的小肉兒,正經使著他,死了一般懶得動彈。不知怎的,聽見幹貓兒頭差事,鑽頭覓縫幹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裏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蔔的跟著鹽擔子走——好個閒嘈心的小肉兒!」玉樓道:「可不是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經使他做活兒,他像大石,直不動;他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說著,只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裏?我來接你來了。」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我來前邊瞧瞧,剛纔看見春梅後邊要酒菓去了。」因問:「俺爹到他屋裏,怎樣個動靜兒?」金蓮接過來道:「進他屋裏去,尖頭醜婦磞到毛司牆上——齊頭故事。」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告他說。玉簫道:「三娘,眞個教他脫了衣裳跪著,打了他五馬鞭子來?」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纔打他。」玉簫道:「帶著衣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麼挨得!」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著,只見春梅和小玉取了酒菜來。春梅拏著酒,小玉拏著方盒,逕往李瓶兒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幹恁個勾當兒,雲端裏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家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這春梅和小玉就出來了,只是迎春綉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蓮教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正是:可惜團圞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纔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之鸞鳳和鳴;香氣熏籠,好似花間之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剩把銀缸照,祇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呼。
  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後邊拏將來四小碟甜醬瓜茄,細巧菜蔬,一甌燉爛鴿子鶵兒,一甌黃韭乳餅,並醋燒白菜,一碟火燻肉,一碟紅糟鰣魚,兩銀鑲甌兒白生生軟香稻粳米飯兒,兩雙牙筯。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上半盞兒,就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銀壺裏金華酒篩來。」拏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纔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拏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拏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拏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拏出一頂金絲䯼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䯼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䯼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金䯼髻。」婦人道:「我不好帶出來的。你替我拏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鈿根兒,每個鳳嘴啣一掛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吩咐:「那邊房子裏沒人,你好歹過去看看,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廝天福兒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裏,我又不放心。」西門慶道:「你吩咐,我知道了。」袖著䯼髻和帽頂子出門,一直往外走。
  不防金蓮鬅著頭,還未梳洗,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纔出來,看雀兒撞眼兒!」那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你還來,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只得囬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拏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麼,小淫婦兒,只顧問甚麼!我有勾當哩,等我囬來說。」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他袖子裏重重的,道:「是甚麼?拏出來我瞧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去袖子裏就掏,掏出一頂金絲䯼髻來,說道:「這是他的䯼髻,你拏那去?」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們沒有這䯼髻,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道:「這䯼髻多少重?他要打甚麼?」西門慶道:「這䯼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鈿兒,一件照依上房戴的正面那一件,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一件九鳳鈿兒,滿破使個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鈿兒。」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搗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搗實枝梗,使個三兩金子滿篡。綁著鬼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夠打個鈿兒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益兒,隨處也掐個尖兒。」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䯼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了。」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幹,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拏出一頂䯼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只管胡說!」說著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著。只見平安來掀簾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麼?」平安道:「爹緊等著哩。」月娘半日纔說:「我使了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裏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囬爹,只說娘使了他有勾當去了。」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麼回去!」平安唬的不敢言語一聲兒,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麼!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在那裏,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廝,晚夕同在那裏上宿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作養娘抱,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自他媳婦子七病八病,一時病倒了在那裏,上床誰扶持他?」玉樓便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張主的,下邊孩子們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偏三的,也甚是沒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們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你來?如今聳六七個在屋裏,纔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戇直惹人嫌。我當初大說攔你,也只為你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了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裏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裏歇,明日也推在院裏歇,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兒『歇』了家裏來。端的好個在院裏歇!他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們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到如今反被為仇。正是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分明指與平川路,錯把忠言當惡言!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屋裏!隨我去,你們不要管他。」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只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衿羅衫兒,翠藍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綉春拏著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的。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那些時兩個不說話,因為你來!俺們剛纔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向月娘面前,花枝招展,繡帶飄飄,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們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
  金蓮在傍拏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纍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只是有些抓住了頭髮。不如大姐姐頭上戴的這金觀音滿池嬌,是搗實枝梗的好。」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後小玉玉簫來跟前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掌廠,御前班直,後陞廣南鎭守。」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的好柴!」小玉又道:「去年城外澇鄉,許多里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婦人不知道甚麼,說道:「他尋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玉簫又道:「你老人家鄉裏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夠了。」小玉又說道:」朝廷昨日差了四個夜不收,請你老人家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麼?」李瓶兒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便道:「怪臭肉們,幹你那營生去,只顧奚落他怎的?」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囬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囬他顧銀匠家打造生活。就與他計較,明日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的拏帖兒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請他請罷。」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裏再叫一個,和天福兒輪著晚夕上宿就是,不消教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的。」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近前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裏上宿。」不在言表。
  話休饒舌,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插花筵席,四個唱的,一起雜耍步戲。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是吳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日念孫天化;第五席常時節吳典恩;第六席雲離守白來創;西門慶主位,其餘傅自新、賁地傳、女婿陳經濟,兩邊列位。先是李桂姐、吳銀兒、董玉仙、韓金釧兒,從晌午時分,坐轎子就來了,在月娘上房裏坐的。官客在新蓋捲棚內坐的喫茶,然後到齊了,大廳上坐。席上都有桌面,某人居上,某人居下。先吃小割海青卷兒,八寶攢湯。頭一道割燒鵝大下飯。樂人撮弄雜耍囬數,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著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
  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斗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們不打緊,花大尊親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西門慶道:「小妾醜陋,不堪拜見,免了罷。」謝希大道:「哥,你這話難說。當初已言在先,不為嫂子,俺們怎麼兒來?何況這個嫂子,現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後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那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們都拏著拜見錢在這裏,不白教他出來見。」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乞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後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朵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賭個兒眞個,我就後邊去了!」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倒沒的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伯爵故意下席,趕著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杆。」把眾人四個唱的都笑了。
  那玳安到下邊,又走來立著,把眼看著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只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復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後纔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四個唱的,都往後邊彈樂器,簇擁婦人上拜。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又早鋪下錦氈綉毯,麝蘭靉靆,絲竹和鳴,四個唱的,導引前行。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兒,下著金枝綠葉沙綠百花裙,腰裏束著碧玉女帶,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項牌瓔珞,裙邊環珮玎璫,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紫瑛金環,耳邊低掛;珠子挑鳳,髻上雙插;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恍似嫦娥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颭,繡帶飄飄,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夫共妻。」,直到「笑吟吟慶喜,高擎著鳳凰盃。象板銀箏間玉笛,列盃盤,水陸排佳會。」,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跟前,金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裏?」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分動意,惱在心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裏有哥這樣大福?俺們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囬房裏,只怕勞動著,倒値了多的。」吳月娘眾人聽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裏有錢,都亂趨捧著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服,無所不至。
  月娘歸房,甚是悒怏不樂。只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禮,盤子盛著,拏到月娘房裏。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拏送到前頭就是了,平白拏進我屋裏來做甚麼?」玳安道:「爹吩咐拏到娘房裏來。」月娘教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
  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花枝招颭,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裏打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對我說,你與姐夫兩個不說話。我執著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癡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姐姐,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得你還做好好先生,纔顯出你賢德來。」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俺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亡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麼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著,月娘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兩口兒好好的,俺們走來也有光輝些!」勸月娘一囬。小玉拏了茶來,吃畢茶,吩咐放桌兒,留吳大舅房裏吃酒。吳大舅道:「姐姐沒的說,我適纔席上酒飯都吃的飽飽的,來看看姐姐。」坐了一囬,只見前邊使小廝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了。那日四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家。
  自此西門慶一連在瓶兒房裏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只是潘金蓮惱的了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許多不是,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與他親厚尤密。正是: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從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成倉,騾馬成羣,奴僕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了兩個小廝,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鬟,衣服首飾妝束出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又打開門面二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傅夥計賁地傳開解當鋪。女婿陳經濟只掌管鑰匙,出入尋討,不拘藥材當物。賁地傳只是寫帳目,秤發貨物。傅夥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金蓮這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鑲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嘗當許多銀子出門。
  陳經濟每日起早睡遲,帶著鑰匙,同夥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了,喜歡的了不的。一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是何人?我家姐姐是何人?我若久後沒出,這份兒家當,都是你兩口兒的。」那陳經濟說道:「兒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裏。蒙爹娘擡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只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這西門慶聽見他會說話兒,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人客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喫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這小伙兒,綿裏之針,肉裏之刺,常向綉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有詩為證:
  東牀嬌婿實堪憐,況遇青春美少年。
  待客每令席側坐,尋常只在便門穿。
  家前院後明嘲戲,獃裏撒乖暗做奸。
  空在人前稱半子,從來骨肉不牽連。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才見中秋賞月,忽然菊綻東籬。空中寒鴈向南飛,不覺雪花滿地。一日,十一月下旬天氣,西門慶在友人常時節家會茶飲酒,散的早,未等掌燈時分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三個並馬而行。剛出了常時節門,只見天上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兒來。應伯爵便說道:「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裏也不收。我們知你許久不曾進裏邊看看桂姐,今日趁著天氣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咱望他望去。」祝日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兩銀子包錢包著他,你不去,落得他自在。」西門慶於是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攔那條路來了。來到了李桂姐家,已是天氣將晚。只見客位裏掌起燈燭,丫頭正掃地不迭。老媽並李桂卿出來見畢,上面列四張校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裏來晚了,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了他們,客人散了就打發他來了。」說著,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案酒。西門慶道:「怎麼桂姐不見?」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見姐夫來到。不想今日他五姨媽生日,拏轎子接了,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
  看官聽說:原來世上,惟有和尚道士並唱的人家這三行人,不見錢眼不開;嫌貧取富,不說謊調詖也成不的。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媽家做生日。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紬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販了千兩銀子紬絹,在客店裏安下,瞞著他父親來院中敲嫖。頭上拏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適纔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教桂姐連忙陪他後邊第三層一間僻淨小房那裏坐去了。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們慢慢等他。」這老虔婆在下邊一力攛掇,酒餚菜蔬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酒在熱鬧處,不防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到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兒在房內陪著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不由分說,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採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兒又是個小膽之人,外邊嚷鬧起來,唬的藏在裏間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媽哩!不妨事。隨他發作,怎的叫嚷,你休要出來。」且說老虔婆兒見西門慶打的不像模樣,不慌不忙拄拐而出,說了幾句閒話。西門慶心中越怒起來,指著罵道,有〔滿庭芳〕為證:
  「虔婆你不良:迎新送舊,靠色為娼。巧言詞將咱誑,說短論長。我在你家使夠,有黃金千兩,怎禁賣狗懸羊?我罵你句眞伎倆,媚人狐黨,衠一片假心腸!」
  虔婆亦答道:
  「官人聽知:你若不來,我接下別的。一家兒指望他為活計。吃飯穿衣,全憑他供柴糴米。沒來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無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憑媒娶的妻!」
  西門慶聽了,心中越怒,險些不曾把李老媽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三個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裏上馬回家。正是:
  宿盡閒花萬萬千,不如歸去伴妻眠。
  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又曰:
  女不織兮男不耕,全憑賣俏做營生。
  任君斗量並車載,難滿虔婆無底坑!
  又曰:
  假意虛脾恰似眞,花言巧語弄精神。
  幾多伶俐遭他陷,死後應知拔舌根。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