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02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二
[编辑]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编辑] 妇人嫉妒非常,浪子落魄无赖。
一听巧语花言,不顾新欢旧爱!
出逢红袖相牵,又把风情别卖。
果然寒食元宵,谁不帮兴帮败。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寻些头恼厮闹。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去捶台拍盘,闷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几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说我哄汉子!”雪娥见他性不顺,只做不开口。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和娘捎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只因送吴月娘出去送殡,起身早些,也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觉,走到亭子上。只见孟玉楼摇飐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金莲道:“不要说起,今早倦到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来?”玉楼道:“才到后面厨房里走了一下。”金莲道:“他与你说些什么来?”玉楼道:“姐姐没言语。”金莲虽故口里不说著,终久怀记在心,与雪娥结仇,不在话下。
两个做了一回针指,只见春梅抱著汤瓶,秋菊拏了两盏茶来。吃毕茶,两个放桌儿,摆下棋子盘儿下棋。正下在热闹处,忽见看园门小厮琴童走来报道:“爹来了。”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西门庆恰进门坎,看见二人家常都戴著银丝䯼髻,露著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趫红鸳瘦小,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潘金莲说道:“俺们才不是粉头,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门庆一手扯住,说道:“你往那里去?我来了,你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两个在这里做甚么?”金莲道:“俺俩个闷的慌,在这里下了两盘棋,早是没做贼。谁知道你就来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说道:“你今日送殡来家早。”西门庆道:“今日斋堂里,都是内相同官,一来天气暄热,我不耐烦,先来家。”玉楼问道:“他大娘怎的还不来家?”西门庆道:“他的轿子也待进城,我使回两个小厮接去了。”一面脱了衣服坐下。因问:“你两个下棋赌些什么?”金莲道:“俺两个自恁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么?”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拏出一两银子做东道。”金莲道:“俺们并没银子。”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拏簪子问我手里当,也是一般。”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不防玉楼走到跟前,叫道:“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这妇人方才撇了西门庆,说道:“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道了万福。月娘问:“你们笑甚么?”玉楼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莲当下只在月娘面前只打了个照面儿,就走来前边陪伴西门庆。吩咐春梅房中熏下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两个效鱼水之欢。
看官听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门走动。出入银钱,都在唱的李娇儿手里。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竃,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拏去,此事表过不说。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了金莲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要穿箍儿戴。早起来,等著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才起身,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捎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你又使他后边做甚么去?”西门庆便问:“是谁说此话欺负他?你对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吩咐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约有两顿饭时,妇人已是把桌儿放了,白不见拏来。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
妇人见秋菊不来,使春梅:“你去后边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不见来。”春梅有几分不顺,使性子走到厨下,只见秋菊正在那里等著哩,便骂道:“贼淫妇,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哩。爹紧等著,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热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娘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春梅不忿他骂,说道:“没的扯屄淡!主子不使了来问你,那个好来问你要?有没,俺们到前边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一只手拧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著!”春梅道:“中有时道使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于是气狠狠走来。妇人见他脸气的黄黄,拉著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春梅道:“你问他,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著,等他慢条厮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著,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来叫你来了。’倒被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事’,只像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妇人在旁便道:“我说别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气,说俺娘儿两个𢺞拦你在这屋里;只当吃人骂将来。”这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那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刚走出厨房门外,雪娥对著大家人来昭妻一丈青说道:“你看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著,我又没曾说什么。他走将来,凶神也一般,大吆小喝,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地把恁一场儿。我洗著眼儿看著,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著,只休要错了脚儿!”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啼,放声大哭。
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因问小玉:“厨房里乱的些什么?”小玉回道:“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被爹听见了,在厨房里踢了姑娘几脚,哭起来。”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里丫头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连忙趱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骑马,小厮跟随,往庙上去不题。
这雪娥气愤不过,走到月娘房里,正告诉月娘此事。不防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屋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𢺞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成不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雪娥道:“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著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竃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的了!”正说著,只见小玉走到说:“五娘在外边。”少顷,金莲进房,望著雪娥说道:“比是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得我𢺞拦著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孙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拌不过他。才在汉子跟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了,只留著你罢。”那吴月娘坐著,由著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拉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
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著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拾了本有,掉了本无,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我一个还多著影儿哩!”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拏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手,说道:“没的大家省事些儿罢了,好教你主子惹气!”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金莲侍宠仗夫君,到使孙娥忌怨深。
自古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今日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他穿箍儿戴。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儿,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一日,在园中置了一席,请吴月娘孟玉楼,连西门庆四人共饮酒。
话休饶舌。那西门庆立了一伙,结识了十个人做朋友,每月会茶饮酒。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份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著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顽耍,诨名叫做应花子;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儿没了父母,游手好闲,善能踢的好气球,又且赌博,把前程丢了,如今做帮闲的;第三名唤吴典恩,乃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来往;第四名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年纪五十馀岁,专在院中闯寡门,与小娘传书寄柬,勾引子弟,讨风流钱过日子;第五是云参将兄弟,名唤云离守;第六是花太监侄儿花子虚;第七姓祝,名唤祝日念;第八姓常,名常时节;第九个姓白,名唤白来创;连西门庆共十个。众人见西门庆有些钱钞,让西门庆做了大哥,每月轮流会茶摆酒。一日,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内官家摆酒,都是大盘大碗,甚是丰盛。众人都到齐了,那日西门庆有事,约午后不见到来,都留席面。少顷,西门庆来到,衣帽整齐,四个小厮跟随,众人都下席迎接,叙礼让坐。东家安席,西门庆居首席。一个粉头,两个妓女,琵琶筝𥱧,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但见: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啭,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吐玉喷珠;轻重疾徐,依格调铿金戛玉。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排红牙字字新。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三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飐,绣带飘飘磕头。西门庆呼答应小厮玳安,书袋内取三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东家未及答,在席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认的了。这【扌栾】筝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栏后巷吴银儿;那拨阮的,是朱毛头的女儿朱爱爱;这弹琵琶的,是二条巷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现放著他亲姑娘,大官人如何推不认的?”西门庆笑道:“六年不见,就出落得成了人儿了。”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妈你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来我家走走,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时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著我逐日出来供唱,答应这几个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也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这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西门庆道:“我不哄你。”到是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说一声,作个预备。”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骑马同送桂姐,迳进勾栏往李家去。正是:锦绣窝中,入手不如撒手美;红绵套里,钻头容易出头难。有词为证: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衠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通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个万福,说道:“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你到于此处?”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休怪!”虔婆便问:“这二位老爹贵姓?”西门庆道:“是我两个好友:应二哥、谢子纯。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送回来。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一面点了茶,一面下去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顷,保儿上来放桌儿,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旁边陪坐。真个是风月窝,莺花寨,免不得姊妹两个在旁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有诗为证:
琉璃锺,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帷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映娇娥语: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当下桂卿姐儿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说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舞能歌唱南曲,何不请歌一词,以奉劝二位一杯儿酒,意下如何?”那应伯爵道:“我等不当起动,洗耳愿听佳音。”那桂姐坐著只是笑,半日不动身。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发此言,先索落他唱。却被院中婆娘见经识经,看破了八九分。李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䩄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小厮,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便说道:“这些不当甚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那桂姐连忙起身相谢了。方才一面令丫鬟收下了,一面放下一张小桌儿,请桂姐下席来唱。当下桂姐不慌不忙,轻拂罗袖,摆动湘裙,袖口边搭剌著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歌唱一只〔驻云飞〕:
“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玷污泥中,岂凡庸?一曲清商,满座皆惊动。何似襄王一梦中,何似襄王一梦中!”
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紧著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在跟前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拏五十两银子,缎铺内讨四套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家中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拏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拏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做三日,饮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日念、常时节,每人出五分银子人情作贺,都来囋他,铺的盖的,俱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顽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贪财
[编辑] 堪笑西门暴富,有钱便是主顾。
一家歪斯胡缠,那讨纲常礼数!
狎客日日来往,红粉夜夜陪宿。
不是长久夫妻,也算春风一度。
话说西门庆在院中,贪恋住桂姐姿色,约半月不曾来家。吴月娘使小厮一连拏马接了数次,李家把西门庆衣帽都藏过一边,不放他起身。丢的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倒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每日和孟玉楼两个,打扮粉妆玉琢,皓齿朱唇,无一日不走在大门首倚门而望,等到黄昏时分。到晚来,归入房中,粲枕孤帏,凤台无伴。睡不著,走来花园中款步花台。月漾水底,犹恐西门庆心性难拏;怪玳瑁猫儿交欢,斗的我芳心迷乱。当时玉楼带来一个小厮,名唤琴童,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发。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门庆教他拏钥匙看管花园打扫,晚夕就在花园门前一间小耳房内安歇。潘金莲和孟玉楼白日里常在花园中亭子上坐在一处做针指,或下棋。这小厮专一通小殷勤,常观见西门庆来,就先来告报。以此妇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赏酒与他吃。两个朝朝暮暮,眉来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将近七月廿八日,西门庆生日来到。吴月娘见西门庆在院中留恋烟花,不想回家,一面使小厮玳安拏马往院中接西门庆。这潘金莲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递与你爹,说五娘请爹早些家去罢。”这玳安不敢怠慢,骑马一直到勾栏李家。只见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常时节众人正在那里相伴著西门庆,搂著粉头,花攒锦簇,欢乐饮酒。西门庆看见玳安来到,便问:“你来怎么?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西门庆道:“前边各项银子叫傅二叔讨讨,等我到家算帐。”玳安道:“这两日傅二叔讨了许多,等爹到家上帐。”西门庆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来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便向毡包内取出一套红衫蓝裙,递与桂姐。桂姐桂卿道了万福,收了。连忙吩咐下边,管待玳安酒饭。那小厮吃了酒饭,复走来上边伺候。悄悄向西门庆耳边附耳低言,说道:“家中五娘使我捎了个帖儿在此,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只道是西门庆前边那婊子寄来的情书,一手挝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边锦笺,上写著几行墨迹。桂姐递与祝日念,教念与他听。这祝日念见上面写词一首,名〔落梅风〕,对众朗诵了一遍: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
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衾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下书“爱妾潘六儿拜”。
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且说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靴脚。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内抱出他来,到酒席上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淫妇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不说玳安含泪回家。西门庆道:“桂姐,你休恼,这帖子不是别人的,乃是舍下第五个小妾投寄,请我到家,有些事儿计较,再无别故。”祝日念在旁又戏道:“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里新叙的一个婊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门庆笑赶著打,说道:“你这贼天杀的,单管弄死了人。紧著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说!”李桂卿道:“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在前边梳笼人家粉头,自守著家里那人儿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时?便就要抛离了去!”应伯爵插口道:“说的有理。”便道:“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恼了,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肉咱大家吃。”到是这四五个嫖客,说的说,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顽耍饮酒,把桂姐窝盘住了。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少顷只见鲜红漆丹盘拏了七锺茶来,雪绽般茶盏,杏叶茶匙儿,盐笋、芝麻、木樨泡茶,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我有〔朝天子〕儿,单道这茶好处: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著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里儿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谢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词的唱词,不会词,每人说个笑话儿,与桂姐下酒。”该谢希大先,说:“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著他些儿,他暗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个砖拏出,把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里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原来把桂姐家来伤了。桂姐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有一孙真人,摆著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一个个都路上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人都说:‘你那老虎都把客人路上吃了。’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往那里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就是一能。’”当下把众人都伤了。应伯爵道:“何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上拔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只九分半;祝日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男裙,当两壶半坛酒;常时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成色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螃蟹,打了一钱银子猪肉,宰了一只鸡,自家又赔出些小菜儿来。厨下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拏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逢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朵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恨不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良久,箸子纵横。杯盘狼籍,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纵横,似打磨之干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翻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当下众人吃得个净光王佛。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锺酒,拣了些菜蔬,还被这伙人吃的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两张。前边跟马的那小厮,不得上来掉嘴吃,把门前供养的土地翻倒来,使促恰剌了一泡【禾囤】谷都的热屎。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里照脸,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时节借的西门庆一钱八成银子,竟是写在嫖帐上了。原来这起人,只伴著西门庆顽耍,好不快活。有诗为证:
勾栏妓者媚如猱,只堪乘兴暂时留。
若要死贪无足厌,家中金钥教谁收?
按下这里众人簇拥著西门庆欢乐饮酒。单表玳安小厮回马到家,吴月娘和孟玉楼潘金莲在房坐的,见了玳安,便问:“你接了爹来了不曾?”玳安哭的两眼红红的,如此这般:“被爹踢骂了小的来了,说道那个再使人接,来家都要骂!”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来便了,如何去骂小厮来?如何狐迷变心这等的!”孟玉楼道:“你踢将小厮便罢了,如何连俺们都骂将来?”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塡不满烟花寨。”金莲只知说出来,不妨路上说话,草里有人。李娇儿从玳安自院中来家时分,走来窗下潜听。见潘金莲对著月娘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不在话下。正是:
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金莲只晓争先话,那料旁人起祸端。
不说李娇儿与金莲结仇。单表金莲这妇人,归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在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闭了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在一处。正是: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但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那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从他律犯明条。一个气喑眼瞪,好似牛吼柳影;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一个耳畔诉雨意云情,一个枕边说山盟海誓。百花园内,翻为快活排场;主母房中,变作行乐世界。霎时一滴驴精髓,倾在金莲玉体中。
自此为始,每夜妇人便叫这小厮进房中如此。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背地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带在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股子葫芦儿也与了他,系在身底下。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厮在街吃酒耍钱,颇露出圭角。
常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一日,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说道:“贼淫妇,往常言语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来了?偷养小厮!”齐来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不争你们和他合气,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说你们挤撮他的小厮。”说的二人无言而退。落后,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对雪娥说,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正值七月廿七日西门庆上寿,从院中来家。二人如此这般:“他屋里丫头亲口说出来,又不是俺们葬送他。大娘不说,俺们对他爹说;若是饶了这个淫妇,只除非饶了蝎子娘是的!”月娘道:“他才来家,又是他好日子。你们不依我,只顾说去;等住回乱将起来,我不管你。”二人不听月娘之言,约的西门庆进入房中,齐来告诉,说金莲在家养小厮一节。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边坐下,一片声叫琴童儿。早有人报与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付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子都要过来收了,著了慌就忘解下了香囊葫芦下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吩咐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西门庆问道:“贼奴才,你知罪么?”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语。西门庆令左右:“除了帽子,拔下他簪子来我瞧!”见没撇著金裹头银簪子,因问:“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往那里去了?”琴童道:“小的并没甚银簪子。”西门庆道:“奴才,还捣鬼!与我旋剥了衣服,拏板子打。”当下两三个小厮扶持,一个剥去他衣服,扯了裤子,见他身底下穿著玉色绢𧜽儿,𧜽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西门庆一眼就看见,便叫:“拏上来我瞧!”认的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不觉心中大怒,就问他:“此物从那里得来?你实说,是谁与你的?”唬的小厮半日开口不得,说道:“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在花园内拾的,并不曾有人与我。”西门庆越怒,切齿喝令:“与我捆起,著实打。”当下把琴童儿绷子绷著,雨点般拦杆打将下来。须臾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又教大家人来保:“把奴才两个鬓与我挦了!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那琴童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这小厮,只因昨夜与玉皇殿上掌书仙子厮调戏,今日罪犯天条贬下方。有诗为证:
虎有伥兮鸟有媒,金莲未必守空闺。
不堪今日私奴仆,自此遭愆更莫追。
当下西门庆打毕琴童,赶出去了。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唬的战战兢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打了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拏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拏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著!”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到是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睡里梦里,奴才我才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妇人便哭道:“天么天么!可不冤屈杀了我罢了!自从你不在家,半个来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姐做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你不信,只问春梅便了。有甚私盐私醋,他有个不知道的?”因叫春梅来:“姐姐你过来,亲对你爹说。”西门庆骂道:“贼淫妇!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与了小厮,你如何不认?”妇人道:“就屈杀了奴罢了!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的身子!见你常时进奴这屋里来歇,他都气不愤,拏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枉奴!就是你与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么来与那奴才?好成器的奴才也不枉说的,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纂一篇舌头!”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因向袖中取出琴童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对象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搜出来?你还口漒甚么?”说著,纷纷的恼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罢!你容奴说,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烟了这块地。这个香囊葫芦儿,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因从木香栏下所过,带系儿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没寻,谁知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只这一句,就合著刚才琴童前厅上供称在花园内拾的一样的话,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因叫过春梅,搂在怀中问他:“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作做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几句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不言语,丢了马鞭子,一面教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这妇人当下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去。花枝招飐、绣带飘飘,跪在地下,等他锺儿。西门庆吩咐道:“我今日饶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定不饶你!”妇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到是插烛也似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安座儿,在旁陪坐饮酒。正是: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潘金莲这妇人,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得这场羞辱在身上。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温柔,恃宠争姘惹寇仇。
不是春梅当日劝,父娘皮肉怎禁抽。
西门庆正在金莲房中饮酒,忽听小厮打门,说:“前边有吴大舅、吴二舅、傅伙计、女儿、女婿、众亲戚,送礼来祝寿。”方才撇了金莲,整衣出来前边陪待宾客。那时,应伯爵谢希大等众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儿送礼来。西门庆前边乱著,收人家礼物,发柬请人,不在话下。
且说孟玉楼打听金莲受辱,约的西门庆不在家里,瞒著李娇儿孙雪娥,走来看望金莲。见金莲睡在床上,因问道:“六姐,你端的怎么缘故,告我说则个。”那金莲满眼流泪,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妇今日在背地里白唆调汉子,打了我恁一顿。我到明日,和这两个淫妇冤仇结得有海深!”玉楼道:“你便与他有瑕玷,如何做作著把我的小厮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烦恼。莫不汉子就不听俺们说句话儿?若明日他不进我房里来便罢,但到我房里来,等我慢慢劝他。”金莲道:“多谢姐姐费心。”一面叫春梅看茶来吃。坐著说了回话,玉楼告辞回房去了。至晚,西门庆因上房吴大妗子来了,走到玉楼房中宿歇。玉楼因说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筏子。你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你怪六姐,却不难为六姐了?我就替他赌个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西门庆道:“我问春梅,他也这般说。”玉楼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门庆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当晚无话。
到第二日,西门庆正生日。有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吴大舅,许多官客饮酒。拏轿子接了李桂姐并两个唱的,唱了一日。李娇儿见他侄女儿来,引著拜见月娘众人,在上房里坐吃茶。请潘金莲见,连使丫头请了两遍,金莲不出来,只说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临家去,拜辞月娘。月娘与他一件云绢比甲儿、汗巾、花翠之类,同李娇儿送出到门首。桂姐又亲自到他花园角门首:“好歹见见五娘。”那金莲听见他来,使春梅把角门关闭得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叫不开。说道:“我不开!”这花娘遂羞讪满面而回。正是:广行方便,为人何处不相逢?多结冤仇,路逢狭处难回避。
不题李桂姐回家去了。单表西门庆至晚进入金莲房内来。那金莲把云鬓不整,花容倦淡,迎接进房。替他脱衣解带,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勤扶持,把小意儿贴恋。到夜里,枕席鱼水欢娱,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都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去的多,都气不愤,背地里架舌头,在你跟前唆调。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么来!中了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折锉。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敢往那里去?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骂了小厮来,早是有上房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说了一声,也是为你好——恐怕他家里粉头掏渌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只是一味爱钱,和你有甚情节,谁人疼你?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个背地捎成一帮儿算计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往后久而自明,只要你与奴做个主儿便了。”于是几句把西门庆说的窝盘住了,是夜与他淫欲无度。
到次日,西门庆备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往院中来。却说李桂姐正打扮著陪人坐的,听见他来,连忙走进房去,洗了浓妆,除了簪环,倒在床上,裹衾而卧。西门庆去到,坐了半日,还没一个出来陪侍。只见老妈出来,道了万福,让西门庆坐下。虔婆便问:“怎的姐夫连日不进来走走?”西门庆道:“正是因贱日穷冗,家中无人。”虔婆道:“姐儿那日打扰!”西门庆道:“怎的那日姐姐桂卿不来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里,这几日还不放了来。”说了半日话,小顶人拏茶来,陪著吃了。西门庆便问:“怎的不见桂姐?”虔婆道:“姐夫还不知哩!小孩儿家不知怎的那日著了恼来家,就不好起来,睡倒了。房门儿也不出,直到如今。姐夫好狠心,也不来看看姐儿。”西门庆道:“真个?我通不知。”因问:“在那边房里?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后边卧房里睡。”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门庆走到他房中,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裹被便卧在那床上,面朝里。见了西门庆,不动一动儿。便问道:“你那日来家怎的不好?”也不答应。又问:“你著了谁人恼,你告我说。”问了半日,那桂姐方开言说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奸卖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甚么?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跷起脚儿,比外边良人家不成材的货儿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倒见我甚是亲热,又那两个,与我许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请你见,又说俺院中没礼法。只闻知人说,你家有好个五娘子,当请出你拜见,又不出来。家来,同俺姑娘又辞你去,你使丫头把房门关了。端的好不识人敬重!”西门庆道:“你倒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时,有个不出来见你的?这个淫妇,我几次因他再三咬群儿,口嘴伤人,也要打他哩!”这桂姐反手向西门庆脸上一扫,说道:“没羞的哥儿,你就打他!”西门庆道:“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这几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著紧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桂姐道:“我见砍头的,没见砍嘴的。你打,三个官儿唱两个喏,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里只剪下一柳子头发,拏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西门庆道:“你敢与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个手!”当日西门庆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黄昏时分,辞了桂姐,上马回家。桂姐道:“我在这里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哥儿,你这一去,没有这物件就休要见我!”
这西门庆吃他激怒了几句话,归家已是酒酣。不往别房里去,迳到前边潘金莲房来。妇人见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问他酒饭,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拭抹凉席干净。带上门,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妇人脱靴,那妇人不敢不脱。须臾脱了靴,打发他上床。西门庆且不睡,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褪了衣服,地下跪著。那妇人唬的捏两把汗,又不知因为甚么,于是跪在地下,柔声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夕恁提心吊胆,陪著一千个小心,还投不著你的机会,只拏钝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门庆骂道:“贱淫妇,你真个不脱衣裳,我就没好意了!”因叫春梅:“门背后有马鞭子,与我取了来!”那春梅只顾不进房来。叫了半日,才慢条丝礼推开房门进来,——看见妇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灯前侧著身儿下了油。西门庆使他,只不动身。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他。你只递马鞭子与我,打这淫妇!”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的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来?平地里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教人有那眼儿看得上你!”到是也不依他,拽上房门,走在前边去了。那西门庆无法可处,反呵呵笑了,向金莲道:“我且不打你,你上来。我问你要桩物儿,你与我不与我?”妇人道:“好亲亲,奴一身骨朵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么,奴无有不依随的。不知你心里要甚么儿?”西门庆道:“我心要你顶上一柳儿好头发。”妇人道:“好心肝,淫妇的身上,随你怎的拣著烧遍了也依,这个剪头发却成不的,可不唬死了我罢了!奴出娘胞儿活了二十六岁,从没干这营生。打紧我顶上这头发,近来又脱了奴好些,只当可怜见我罢!”西门庆道:“你只嗔我恼我,说的你就不依我?”妇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谁?”因问:“你实对奴说,要奴这头发做甚么去?”西门庆道:“我要做网巾。”妇人道:“你要做网巾,我就与你做。休要拏与淫妇,教他好压镇我。”西门庆道:“我不与人便了,要你发儿做顶线儿。”妇人道:“你既要做顶线,待奴剪与你。”当下妇人分开头发,西门庆拏剪刀,按妇人当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柳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是夜与他欢会异常。
到次日,西门庆起身,妇人打发他吃了饭出门,骑马迳到院里。桂姐便问:“你剪的他头发在那里?”西门庆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内取出,递与桂姐。打开观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头发,就收在袖中。西门庆道:“你看了还与我,他昨日为剪这头发,好不费难。吃我变了脸恼了,他才容我剪下这一柳子来。我哄他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迳拏进来与你瞧。可见我不失信。”桂姐道:“甚么稀罕货!慌的你恁个腔儿!等你家去,我还与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来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是怕他的,我言语不的了。”桂姐一面教桂卿陪著他吃酒,走到背地里,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躧踏,不在话下。到是把西门庆缠住,连过了数日,不放来家。
金莲自从头发剪下之后,觉意心中不快,每日房门不出,茶饭慵餐。吴月娘使小厮请了家中常走著的那刘婆子看视,说:“娘子著了些暗气暗恼在心中,不能回转,头疼恶心,饮食不进。”一面打开药包来,留了两服黑丸子药儿:“晚上用姜汤吃。”又说:“我明日叫俺老公来,替你老人家看看今岁流年,有灾没有。”金莲道:“原来你家老公也会算命?”刘婆道:“他虽是个瞽目人,到会两三桩本事:第一善阴阳讲命,与人家禳保;第二,会针灸收疮;第三桩儿不可说,单管与人家回背。”妇人问道:“怎么是回背?”刘婆子道:“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争斗,教了俺这老公去说了,替他用镇物安镇,镇书符水与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亲热,兄弟和睦,妻妾不争。若人家买卖不顺溜,田宅不兴旺者,常与人开财门、发利市。治病洒扫,禳星告斗都会,因此人都叫他做刘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个媳妇儿,是小人家女儿,有些手脚儿不稳,常偷盗婆婆家东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责打。俺老公与他回背,书了二道符,烧灰放在水缸下埋著。浑家大小吃了缸内水,眼看著媳妇偷盗,只像没看见一般。又放一件镇物在枕头内,男子汉睡了那枕头,也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潘金莲听见,遂留心,便叫丫头打发茶汤点心与刘婆吃了。临去包了三钱药钱,另外又秤了五钱,教买纸扎信物,明日早饭时叫刘瞎来烧神纸。
那刘婆子作辞回家。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领贼瞎迳进大门,往里走。那日,西门庆还在院中未来。看门小厮便问:“瞎子往那里走?”刘婆道:“今日与里边五娘烧纸。”小厮道:“既是与五娘烧纸,老刘你领进去,仔细看狗!”这婆子领定,迳到潘金莲卧房明间内。等到半日,妇人才出来。瞎子见了礼,坐下。妇人说与他八字。贼瞎子用手掐了掐,说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丑时。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论,娘子这八字中虽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济,子上有些妨碍。亥中一木,生到正月间,亦作身旺论,不克当自焚。又两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难为,克过两个才好。”妇人道:“已克过了。”贼瞎子道:“娘子这命中,休怪小人说,子平虽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壬水,辰丑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冲动了只一重己土,官煞混杂。论来男人煞重掌威权,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为人聪明机变,得人之宠爱。只有一件,今岁流年甲辰,岁运并临,灾殃必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绞两位星辰打搅,虽不能伤,只是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宁之状。”妇人听了,说道:“累先生仔细用心,与我回背回背。我这里一两银子相谢,先生买一盏茶吃。奴不求别的,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便了。”一面转入房中,拔了两件首饰,递与贼瞎。贼瞎接了,放入袖中,说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人形像,书著娘子与夫主生时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朱砂书符一道,烧火灰,暗暗搅在酽茶内。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自然有验。”妇人道:“请问先生,这四桩儿是怎的说?”贼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纱蒙眼,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一般娇艳;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到你;用针钉手,随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著紧还跪著你;用胶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里胡行。”妇人听言有这等事,满心欢喜。当下备了香烛纸马,替妇人烧了纸。到次日,使刘婆送了符水镇物与妇人,如法安顿停当。将符烧灰,炖下好茶,待的西门庆家来,妇人叫春梅递茶与他吃,到晚夕与他共枕同床。过了一日两,两日三,似水如鱼,欢会异常。看官听说: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里甚么事不干出来?古人有四句格言说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莫通和。
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李瓶儿隔墙密约 迎春女窥隙偷光
[编辑] 人生虽未有十全,处世规模要放宽!
好歹但看君子语,是非休听小人言。
徒将世俗能欢戏,也畏人心似隔山。
寄语知音女娘道:莫将苦处语为甜。
话说一日,八月十四日,西门庆从前边来,走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说:“今日你不在家,花家使小厮拏帖子来请你吃酒——‘若是他来家就去。’”西门庆观看原帖子,写著:“即午院中吴银家叙。希过我往,万万!”于是打选衣帽齐整,叫了两个跟随,预备下骏马,先迳到花家。
不想花子虚不在家了,他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著银丝䯼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立在二门里台基上,手中正拏一只纱绿潞䌷鞋扇。那西门庆三不知正进门,两个撞了个满怀。这西门庆留心已久,虽故庄上见了一面,不曾细玩其详。于是对面见了一面:人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皮,生的细弯弯两道眉儿。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忙向前深深的作揖。妇人还了万福,转身入后边去了。使出一个头发齐眉的丫鬟来,名唤绣春,请西门庆客位内坐。他便立在角门首,半露娇容说:“大官人少坐一时。他适才有些小事出去了,便来也。”小顷,使丫鬟拏出一盏茶来。西门庆吃了。妇人隔门说道:“今日他请大官人往那边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劝他早些来家。两个小厮又都跟的去了,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家中无人。”西门庆便道:“嫂子见得有理,哥家事要紧。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来,怎肯失了哥的事?”
正说道,只见花子虚来家。妇人便回房中去了。花子虚见西门庆叙礼,说道:“蒙兄下降,小弟适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望望,失迎恕罪!”于是分宾主坐下,便叫小厮看茶。须臾茶罢,吩咐小厮:“对你娘说,看菜儿来。我和你西门爹吃三杯起身。今日院内吴银姐生日,请兄同往一乐。”西门庆道:“仁兄何不早说!”即令玳安:“快家去,讨五钱银子,封了来。”花子虚道:“兄何故又费心,小弟倒不是了。”西门庆见左右放桌儿,说道:“兄不消留坐了,咱往里边吃去罢。”花子虚道:“不敢久留兄坐。”一回,就是大盘大碗鸡蹄鲜肉肴馔,拏将上来。银高脚葵花锺每人一锺,又是四个卷饼,吃毕,收下来与马上人吃。少顷,问玳安取了分资来,一同起身上马。
西门庆是玳安平安儿,花子虚是天福天喜儿,四个小厮跟随,迳往勾栏后巷吴四妈家与吴银儿做生日。到那里,花攒锦簇,歌舞吹弹,饮酒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留心把子虚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儿央浼之言,顺得相伴他一同来家。小厮叫开大门,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儿同丫鬟掌著灯烛出来,把子虚搀扶进去。西门庆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妇人旋走出来,拜谢西门庆,说道:“拙夫不才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将来家,官人休要笑话。”那西门庆忙屈身还喏,说道:“不敢。嫂子这里吩咐,早晨一同出门,将的军去,将的军来,在下敢不铭心刻骨,同哥一答里来家?非独嫂子耽心,显的在下干事不的了。你看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缠住了。我漒著促催哥起身。走到乐星堂儿门首粉头郑爱香儿家——小名叫做郑观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拦住了,说道:‘哥家去罢,改日再来。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才一直来家。不然,若到郑家,一夜不来。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糊突,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便丢了去!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妇人道:“正是如此。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行走,甚么事儿不知道?可可今日妇人到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于是满面堆笑道:“嫂子说那里话!比来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我一定苦心谏哥,嫂子放心!”妇人又道个万福,又叫小丫鬟拏了一盏菓仁泡茶来,银匙、雕漆茶锺。西门庆吃毕茶,说道:“我回去罢,嫂子仔细门户。”于是告辞归家。
自此,这西门庆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安下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把子虚挂住在院里饮酒过夜,他便脱身来家,一迳在门首站立著。看见妇人领著两个丫鬟在门首。西门庆便在门前咳嗽,一回走过东来,又往西去;或在对门站立,把眼不住望门里盼看。妇人影身在门里,见他来,便闪进里面;他过去了,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一日,西门庆门首正站立间,妇人使过小丫鬟绣春来请。西门庆故意问道:“姐姐,你请我做甚么?你爹在家里不在?”绣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请西门爹问句话儿。”这西门庆得不的此一声,连忙走过来。让到客位内坐下。良久,妇人出来,道了万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铭刻于心,知感不尽。拙夫从昨日出去,一连两日不来家了。不知官人曾会见他来不曾?”西门庆道:“他昨日同三四个在郑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来了。今日我不曾得进去,不知他还在那里没在。若是我在那里,有个不催促哥哥早来家的,恐怕嫂子忧心!”妇人道:“正是这般说。只是奴吃他恁不听人说,常时在前边眠花卧柳不顾家事的亏!”西门庆道:“论起哥来,仁义上也好,只是有这一件儿。”说著,小丫鬟拏茶来吃了。那西门庆恐子虚来家,不敢久恋,就要告归。妇人千叮万嘱,央西门庆:“明日到那里,好歹劝他早来家。奴恩有重报,一定重谢官人。”西门庆道:“嫂子没的说,我与哥是那样相交。”说毕,西门庆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虚自院中回家。妇人再三埋怨,说道:“你便外边贪酒恋色,多亏隔壁西门大官人,两次三番顾睦你来家。你买份礼儿知谢知谢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虚连忙买了四盒礼物,一坛酒,使小厮天福儿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收下,厚赏来人不题。有吴月娘便说:“花家如何送你这份礼?”西门庆道:“此是花二哥前日请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搀扶了他来家,又见我常时院中劝他休过夜,早早来家,他娘子儿因此感不过我的情,想是对花二哥说,买了此礼来谢我。”那吴月娘听了,与他打了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著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又劝人家汉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这份礼?”因问:“他帖上儿写著谁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写我的帖儿,请他娘子过来坐坐。他也只恁要来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汉名字,随你请不请,我不管你。”西门庆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请他便了。”次日,西门庆果然治杯,请过这花子虚来吃了一日酒。归家,李瓶儿说:“你不要差了礼数。咱送了他一分礼,他左右还请你过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另治一席酒请他,只当回席,也是好处。”
光阴迅速,又早九月重阳令节。花子虚假著节下,叫了两个妓者,具柬请西门庆过来赏菊。又邀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四人相陪。传花击鼓,欢乐饮酒。有诗为证:
乌兔循环似箭忙,人间佳节又重阳。
千枝红树妆秋色,三径黄花吐异香。
不见登高乌帽客,还思捧酒绮罗娘。
绣帘琐闼私相觑,从此恩情两不忘。
当日众人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更衣解手。不防李瓶儿正在遮隔子外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回避不及。妇人走到西角门首,暗暗使丫鬟绣春,黑影里走到西门庆跟前低声说道:“俺娘使我对西门爹说,少吃酒,早早回家。如今便打发我爹往院里歇去。晚夕娘如此这般,要和西门爹说话哩。”这西门庆听了,欢喜不尽。小解回来,到席上连偷酒在怀,唱的左右弹唱递酒,只是装醉再不吃。看看到一更时分,那李瓶儿不住走来廉外窥觑。见西门庆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应伯爵谢希大如同钉子钉在椅子上,正吃的个定油儿,白不起身。熬的祝日念孙寡嘴也去了,他两个还不动,把个李瓶儿急的了不的。西门庆已是走出来,被花子虚再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门庆道:“我本醉了,吃不去。”于是故意东倒西歪,教两个扶归家去了。应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没多酒就醉了。既是东家费心,难为两个姐儿在此,拏大锺来,咱们再周四五十轮,散了罢。”李瓶儿在帘外听见,骂“涎脸的囚根子”不绝。暗暗使小厮天喜儿请下花子虚来,吩咐说:“你既要与这伙人吃,趁早与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里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费火,我那里耐烦!”花子虚道:“这早晚,我就和他们院里去,也是来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是的。”妇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这花子虚得不的这一声,走来对众人说:“如此这般,我们往院里去!”应伯爵道:“真个嫂子有此话?休哄我!你再去问声嫂子来,咱好起身。”子虚道:“房下刚才已是说了,教我明日来家。”谢希大道:“可是来,自吃应花子这等韶刀。哥刚才已是讨了老脚来,咱去的也放心。”
于是连两个唱的,都一齐起身进院,天福儿天喜儿跟花子虚。等三人到后巷吴银儿家,已是二更天气。叫开门,吴银儿已是睡下,旋起来,堂中秉烛,迎接入里面坐下。应伯爵道:“你家孤老今日请俺们赏菊饮酒,吃的不割不截的,又邀了俺们进来你这里。有酒拏出俺们吃!”
且不说花子虚在院里吃酒。单表西门庆推醉到家,走到潘金莲房里,刚脱了衣裳,就往前边花园里去坐,单等李瓶儿那边请他。良久,只听的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著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掇过一张桌凳来踏著,暗暗爬过墙来。这边已安下梯子。李瓶儿打发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立于穿廊下。看见西门庆过来,欢喜无尽,迎接进房中。掌著灯烛,早已安排一桌齐齐整整酒肴菓菜,小壶内满贮香醪。妇人双手高擎玉斝,迎春执壶递酒,向西门庆深深道个万福,说道:“一向感谢官人。官人又费心相谢,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这杯淡酒,请官人过来,聊尽奴一点薄情。又撞著两个天杀的涎脸,只顾坐住了,急的奴了不的。刚才吃我都打发他往院里去了。”西门庆道:“只怕二哥还来家么?”妇人道:“奴已吩咐过夜不来了。两个小厮都跟去了,家里再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前后门都已关闭了。”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绣春往来拏菜儿。吃得酒浓时,锦帐中香熏鸳被,设放珊枕,两个丫鬟抬开酒桌,拽上门去了。两人上床交欢。
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鬟出去,关上里边两扇窗寮。房中掌著灯烛,外面通看不见。这迎春丫鬟,今年已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端的二人怎样交接?但见:
灯光影里,鲛绡帐内,一来一往,一撞一冲。这一个玉臂忙摇,那一个金莲高举。这一个莺声呖呖,那一个燕语喃喃: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恋蜂恣,未肯即罢。战良久,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酥胸;斗多时,帐摇银钩,眉黛两弯垂玉脸。那正是三次亲唇情越厚,一酥麻体与人偷。
这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看了个不亦乐乎。听见他二人说话,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属羊的,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西门庆道:“房下属龙的,二十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到明日,买份礼物过去看看大娘,一向不敢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不然,我房里怎生容得这许多人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妇人道:“他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他与大房下都同年。”妇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妇人便向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拨下两根来递与西门庆,吩咐:“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西门庆道:“这理会得。”当下二人如胶似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鸣,东方渐白。西门庆恐怕子虚来家,整衣而起。妇人道:“你照前越墙而过。”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使丫鬟立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叫他。西门庆便用梯凳爬过墙来,这边早安下脚手接他。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又不由大门里行走,街坊邻舍怎得晓的暗地里事。有诗为证: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却说西门庆,天明依旧爬过墙来,走到潘金莲房里。金莲还睡未起,因问:“你昨日三不知又往那去了?一夜不来家,也不对奴说一声儿。”西门庆道:“花二哥又使了小厮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脱身才走来家。”金莲虽故信了,还有几分疑龊影在心中。
一日,同孟玉楼饭后的时分,在花园里亭子上坐著做针指。只见掠过一块瓦儿来,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著头纳鞋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盼,影影绰绰只见一个白脸在墙头上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他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不知上墙瞧花儿,看见俺们在这里,他就下去了。”说毕,也不在意,就罢了。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著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的。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著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这西门庆就躧著梯凳过墙去了。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两个厮会,不必细说。
这潘金莲归到房中,翻来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一迳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挨近他床边坐下。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著,一手撮著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又说没曾揸住你,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得不耐烦了。趁早实说:从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得手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著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后脚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这里耍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著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探头舒脑的。原来是那淫妇使的勾使鬼来勾你来了。你还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来他家就是院里!”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慌的装矮子,折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说道:“怪小油嘴儿,禁声些。实不瞒你,他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到明日讨了鞋样去,每人替你做双鞋儿。要拜认你两个做姐姐,他情愿做妹子。”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啜哄人家老婆。我老娘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了!”说著,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只见他那话软仃当,银托子还带上面。问道:“你实说,晚夕与那淫妇弄了几遭?”西门庆道:“弄倒有数儿的只一遭。”妇人道:“你指著你这旺跳的身子赌个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软如鼻涕浓如酱,恰似风瘫了的一般!有些硬朗气儿,也是人心!”说著,把托子一揪挂下来,骂道:“没羞的黄猫黑尾的强盗!嗔道教我那里没寻,原来把这行货子悄地带出,和那淫妇肏捣去了。”那西门庆便满脸儿陪笑儿说道:“怪小淫妇儿,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他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还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头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寿字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头上拔将下来,递与金莲。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纹底板、石青塡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造,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教你两个自在肏捣。你心下如何?”那西门庆喜欢的双手搂抱著说道:“我的乖乖的儿,正是如此!不枉的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买一套妆花衣服谢你。”妇人道:“我不信那蜜口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全,要依我三件事。”西门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妇人道:“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说话;第三件,你过去和他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处,都依你便了。”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瓜子一般,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著菓盒,看牌饮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个对像儿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著灯,看著上面行事。”金莲接在手中,展开观看。有词为证:
内府衢花绫表,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大绿细描金,镶嵌斗方干净。女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
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好生收在我箱子内,早晚看著耍子。”西门庆道:“你看两日,还交与我。此是人的爱物儿,我借了他来家瞧瞧,还与他。”金莲道:“他的东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从他手里要将来。就是,也打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没问他要,我却借将来了。怪小奴才儿,休作耍。”因赶著夺那手卷。金莲道:“你若夺一夺儿,赌个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烂,大家看不成。”西门庆笑道:“我也没法了。随你看毕了,与他罢么。你还了他这个去,他还有个稀奇物件儿哩。到明日我要了来与你。”金莲道:“我儿,谁养得你恁乖!你拏了来,我方与你这手卷去。”两个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莲在房中香熏鸳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与西门庆展开手卷,在锦帐之中,效于飞之乐。看官听说:巫蛊魇昧之事,自古有之。观其金莲,自从教刘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时,就生出许多枝节,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幽辱而为欢娱,再不敢制他,岂能不信哉。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有诗为证:
记得书斋乍会时,云踪雨迹少人知。
晓来鸾凤栖双枕,剔尽银缸半吐辉。
思往事,梦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飞。
颠鸾倒凤无穷乐,从此双双永不离。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送奸赴会
[编辑]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头。
春回笑脸花含媚,浅蹙蛾眉柳带愁。
粉晕桃腮思伉俪,寒生兰室盼绸缪。
何时得遂相如志,不让文君咏白头。
话说一日,吴月娘心中不快,吴大妗子来看,月娘留他住两日。正陪著在房中坐的,忽见小厮玳安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吴大妗子便往李娇儿房里去了。少顷,西门庆进来,脱了衣服坐下。小玉拏茶来也不吃。月娘见他面带几分忧色,便问:“你今日会茶来家忒早。”西门庆道:“今该常时节会。他家没地方,请了俺们在门外五里原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应二哥,俺们四五个,往院里郑爱香儿家吃酒。正吃在热闹处,忽见几个做公的进来,不由分说,把花二哥拏的去了,把众人唬的吃了一惊。我便走到李桂姐家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听,原来是花二哥内臣家,房族中花大花三花四告家财,在东京开封府递了状子,批下来著落本县拏人。俺们才放心,各人散归家来。”月娘闻言便道:“正该!镇日跟著这伙人乔神道,想著个家?只在外边胡撞。今日只当弄出事来,才是个了手。你如今还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争锋厮打,群到那里打个烂羊头,你肯断绝了这条路儿!正经家里老婆好言语说著,你肯听?只是院里淫妇,在你跟前说句话儿,你侧著个驴耳朵听他。正是:家人说著耳边风,外人说著金字经。”西门庆笑道:“谁人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月娘道:“你这行货子,只好家里说嘴头子罢了。若上场儿,唬的看出那嘴舌来了。”
正说著,只见玳安走来说:“隔壁花二娘家使了天福儿来,请爹过那边去说话。”这西门庆得不的一声儿,趔趄脚儿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没的教人扯把你!”西门庆道:“切邻间,不妨事。我去到那里,看他有甚么话说。”当下走过花子虚家来。李瓶儿使小厮请到后边说话。只见妇人罗衫不整,粉面慵妆,从房里出来,脸唬的蜡渣也似黄,跪著西门庆,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没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难,邻保相助。因奴拙夫不听人言,把著正经家事儿不理,只在外信著人,成日不著家。今日只当吃人暗算,弄出这等事来。著紧这时节方对小厮说将来,教我寻人情救他。我一个女妇人家,没脚蟹,那里寻那人情去?发恨起将来,想著他恁不依说,拏到东京打的他烂烂的不亏。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名子。奴没奈何,请将大官人来,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题起罢。千万只看奴之薄面,有人情,好歹寻一个儿,只休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门庆见妇人下礼,连忙道:“嫂子请起来,不妨!今日我还不知因为了甚勾当。俺们都在郑家吃酒,只见几个做公的人,把哥拏的到东京去了。”妇人道:“正是一言难尽。此是俺过世老公公连房大侄儿花大花三花四,与俺家都是叔伯兄弟。大哥唤做花子由,三哥唤花子光,第四个的叫花子华,俺这个名花子虚,都是老公公嫡亲侄儿。虽然老公公挣下这一份家财,见俺这个儿不成器,从广南回来,把东西只交付与我手里收著。著紧还打躺棍儿,那别的越发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也抢分了些床帐家伙去了,只是一分银子儿没曾得。我便说多少与他些也罢了。俺这个成日只在外边胡干,把正经事儿通不理一理儿。今日手暗不透风,却教人弄下来了。”说毕,放声大哭。西门庆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处。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一般,随问怎的,我在下谨领。”妇人问道:“官人若肯下顾时,又好了。请问寻分上用多少礼儿,奴好预备。”西门庆道:“也用不多。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拏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
妇人便往房里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边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一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趁早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著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眼见得三拳敌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抢夺了去,坑闪得奴三不归。”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个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己交与奴收著的,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西门庆说道:“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叫人来取。”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著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听言大喜,即令来旺儿、玳安儿、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金银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的时分,李瓶儿那边同两个丫鬟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著。墙头上铺苫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你说,有这等事?要得富,险上做。有诗为证:
富贵自是福来投,利名还有利名忧。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西门庆收下他许多软细金银宝物,邻舍街坊俱不得知道。连夜打点驮装停当,求了他亲家陈宅一封书,差家人上东京。一路朝登紫陌,暮践红尘,有日到了东京城内,交割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这府尹名唤杨时,别号龟山,乃陕西弘农县人氏。由癸未进士陞大理寺卿,今推开封府尹,极是个清廉的官。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杨戬又是当道时臣,如何不做分上?这里西门庆又预星夜捎书花子虚知道说:“人情都到了。等当官问你家财下落,只说都花费无存,止是房产庄田见在。”
却说一日杨府尹陞厅,六房官吏俱都祇候。但见:
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存仁慈之念。争田夺地,辨曲直而后施行;斗殴相争,审轻重方使决断。闲则抚琴会客,忙应分理民情。虽然京兆宰臣官,果是一邦民父母。
当日杨府尹陞厅,监中提出花子虚来,传一干人上厅跪下,审问他家财下落。那花子虚口口只说:“自从老公公死了,发送念经都花费了。止有宅舍两所,庄田一处见在。其馀床帐家伙对象,俱被族人分抢一空。”杨府尹道:“你们内官家财无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费无存,批仰清河县,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庄田一处,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人回缴。”子由等还要当厅跪禀,还要监追子虚,要别项银两下落。被杨府尹大怒,都喝下来了,说道:“你这厮少打!当初你那内相一死之时,你们不告,做甚么来?如今事情已往,又来骚扰,费去我纸笔。”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批了一道公文,押发清河县前来估计庄宅,不在话下。
早有西门庆家人来保打听这消息,星夜回来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的杨府尹见了分上,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教西门庆:“拏几两银子,买了这所住的宅子罢。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月娘道:“随他当官估价卖多少,你不可承揽要他这房子。恐怕他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这西门庆听记在心。那消几日,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计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五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因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延挨不肯上帐。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暗暗使过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拏他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这西门庆方才依允,当官交兑了银两。花大等都画了字。连夜做文书,回了上司。共该银一千八百九十五两,三人均分讫。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没分的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燥。因问李瓶儿查算西门庆那边使用银两下落:“今剩下多少,还要凑著添买房子。”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骂道:“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著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不著家,只当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拏在牢里,使将人来对我说,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能走不能飞,晓得甚么?认的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的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甫能寻得人情。平昔不种下,急流之中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还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你过眼:有你写来的帖子见在!没你的手字儿,我擅自拏出你的银子寻人情——抵盗与人便难了。”花子虚道:“可知是我的帖子来说。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著买房子过日子,往后知数拳儿了。”妇人道:“呸,浊材料!我不好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囷头儿上不算计,囷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情嘱的话,平白拏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王八身上,好好放出来,教你在家里恁说嘴!人家不属你管辖,不是你甚么著疼的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还一扫帚扫得人光光的,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几句连搽带骂,骂的子虚闭口无言。
到次日,西门庆使了玳安送了一分礼来与子虚压惊。子虚这里安排了一席,叫了两个妓者,请西门庆来知谢,就找著问他银两下落。依著他西门庆这边还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李瓶儿不肯,暗地使过冯妈妈子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开送了一篇花帐与他,只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花子虚不识时务,还使小厮再三邀请。西门庆一迳躲的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虚气的发昏,只是跌脚。看官听说:大抵只是妇人更变,不与男子汉一心,随你咬折钉子般刚毅之夫,也难防测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内,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妇人坏了者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故也。要之,在乎夫唱妇随,容德相感,缘分相投,男慕乎女,女慕乎男,庶可以保其无咎。稍有微嫌,辄显厌恶。若似花子虚终日落魄嫖风,谩无纪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岂可得乎!正是:自意得其垫,无风可动摇。有诗为证:
功业如将智力求,当年盗跖却封侯。
行藏有义真堪羡,好色无仁岂不羞?
浪荡贪淫西门子,背夫水性女娇流。
子虚气塞柔肠断,他日冥司必报仇!
话休饶舌。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这口重气,刚搬到那里,不幸害了一场伤寒。从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来。初时,李瓶儿还请的大街坊胡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著。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二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那手下的大小厮天喜儿,从子虚病倒之时,拐了五两银子,走的无踪迹。子虚一倒了头,李瓶儿就使了冯妈妈请了西门庆过去,与他商议,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子虚到坟上埋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儿男妇也都来吊孝。送殡回来,各都散了。西门庆那日也教吴月娘办了一张桌席,与他山头祭奠。当日妇人轿子归家,也回了一个灵位供养在房中。虽是守灵,一心只想著西门庆。从子虚在时,就把两个丫头教西门庆要了,子虚死后,越发通家往还。
一日,正月初九日,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就买礼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苎布䯼髻,珠子箍儿,来与金莲做生日。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进门就先与月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前日山头,多劳动大娘受饿,又多谢重礼!”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个就是五娘。”又磕下头,一口一声称呼:“姐姐,请受奴一礼儿!”金莲那里肯受,相让了半日,两个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他寿礼。又有吴大妗子、潘姥姥,都一同见了。李瓶儿便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往门外玉皇庙打醮去了。”一面让坐下,唤茶来吃了。良久,只见孙雪娥走过来,李瓶儿见他妆饰少次于众人,便立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请见的。”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这李瓶儿就要慌忙行礼,月娘道:“不劳起动二娘,只拜平拜儿罢。”于是二人彼此拜毕,月娘就让到房中,换了衣裳,吩咐丫鬟明间内放桌儿摆茶。须臾围炉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来。当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娇儿主席,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孙雪娥回厨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见李瓶儿锺锺酒都不辞,于是亲自递了一遍酒。又令李娇儿众人各递酒一遍,颇嘲问他话儿。便说道:“花二娘搬的远了,俺姊妹们离多会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说来看俺们看儿?”孟玉楼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还不来哩!”李瓶儿道:“好大娘三娘,蒙众娘抬举,奴心里也要来。一来热孝在身;二者拙夫死了,家下没人。昨日才过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还不敢来。”因问:“大娘贵降在几时?”月娘道:“贱日早哩!”潘金莲接过来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来走走。”李瓶儿道:“不消说,一定都来。”孟玉楼道:“二娘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呵,不往家去罢了。”李瓶儿道:“奴可知也要和众位娘叙些话儿。不瞒众位娘说,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自从拙夫没了,家下没人。奴那房子后墙,紧靠著乔皇亲花园,好不空。晚夕常有孤狸打砖掠瓦,奴又害怕。原有两个小厮,那个大小厮又走了,止是这个天福儿小厮看守前门,后半截通空落落的。倒亏了这个老冯,是奴旧时人,常来与奴浆洗些衣裳,与丫头做鞋脚,累他。”月娘因问:“老冯多大年纪?且是好个恩实妈妈儿,高言儿也没句儿。”李瓶儿道:“他今年五十六岁,属狗儿。男花女花没有,只靠说媒度日。我这里常管他些衣裳儿。昨日拙夫死了,叫过他来与奴做伴儿,晚夕同丫头一炕睡。”潘金莲嘴快,说道:“可又来,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二娘在这过一夜儿也罢了。左右那花爹没了,有谁管著你?”玉楼道:“二娘只依我,教老冯回了轿子,不去罢。”那李瓶儿只是笑,不做声。
说话中间,酒过数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潘金莲随跟著他娘,往房里去了。李瓶儿再三辞:“奴的酒够了。”李娇儿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里吃过酒,偏我递酒二娘不肯吃,显的有厚薄。”于是拏大杯,只顾斟上。李瓶儿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岂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过此杯,略歇歇儿罢。”那李瓶儿方才接了,放在面前,只顾与众人说话。孟玉楼见春梅立在傍边,便问春梅:“你娘在前边做甚么哩?你去连你娘潘姥姥快请来。你说大娘请来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时,回来道:“俺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匀脸,就来。”月娘道:“我倒也没见,你倒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下,三不知往房里去了。俺姐儿一日脸不知匀多少遭数,要便走的匀脸去了。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正说著,只见潘金莲上穿丁香色潞䌷雁衔芦花样对衿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下著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妆花膝裤;青宝石坠子,珠子箍——与孟玉楼一样打扮。惟月娘是大红缎子袄,青素绫披袄,沙绿䌷裙,头上带著䯼髻、貂鼠卧兔儿。玉楼在席上,看见金莲艳抹浓妆,鬓嘴边撇著一根金寿字簪儿,从外摇摆将来,戏道:“五丫头,你好人儿!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你躲房里去了。你可成人养的?”那金莲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楼道:“好大胆的五丫头!你不来递一锺儿?”李瓶儿道:“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已都够了。”金莲道:“他的手里是他手里帐,我也敢奉二娘一锺儿。”于是揎起袖子,满斟一大杯,递与李瓶儿,只顾放著,不肯吃。月娘陪吴大妗子从房里出来,看见金莲陪著李瓶儿坐的,问道:“他潘姥姥怎的不来陪花二娘坐?”金莲道:“俺妈害身上疼,在房里歪著哩,叫他,不肯来。”月娘因看见金莲鬓上撇著那寿字簪儿,便问:“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且是好样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李瓶儿道:“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儿,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此是过世老公公宫里御前带出来的,外边那里有这样范!”月娘道:“奴取笑,斗二娘耍子。俺姊妹们人多,那里有这些相送!”
众女眷饮酒欢笑,看看日西时分,冯妈妈在后边雪娥房里管待酒饭,吃的脸红红的出来,催逼李瓶儿起身,——不起身好打发轿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罢,叫老冯回了轿子家去罢。”李瓶儿只说:“家里无人,改日再奉看列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楼道:“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分上儿?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住回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只这说话,逼迫的李瓶儿就把房门钥匙递与冯妈妈说道:“既是他众位娘再三留我,显的奴不识敬重。吩咐轿子回去,教他明日来接罢。你和小厮在家仔细门户。”又叫过冯妈妈,附耳低言:“教大丫头迎春拏钥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拏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娘。”那冯妈妈得了话,拜辞了月娘。月娘道:“吃了酒去!”冯妈妈道:“我刚才在后边姑娘房里,酒饭都吃了。明日老身早来罢。”一面千恩万谢出门,不在话下。
少顷李瓶儿不肯吃酒,月娘请到上房同大妗子一处吃茶坐的。忽见玳安小厮抱进毡包,西门庆来家,掀开帘子进来,说道:“花二娘在这里?”慌的李瓶儿跳起身来,两个见了礼,坐下。月娘叫玉箫与西门庆接了衣裳。西门庆便对吴大妗子李瓶儿说道:“今日会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该我年例做会首。要不是,过了午斋我就来了。因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算帐,七担八柳,缠到这早晚。”因问:“二娘今日不家去罢了?”玉楼道:“二娘这里再三不肯,要去。被俺众姊妹强著留下。”李瓶儿道:“家里没人,奴不放心。”西门庆道:“没的扯淡!这两日好不巡夜的甚紧,怕怎的?但有些风吹草动,拏我个帖送与周大人,点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著?用了些酒儿不曾?”孟玉楼道:“俺众人再三奉劝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门庆道:“你们不济,等我奉劝二娘。二娘好小量儿!”李瓶儿口里虽说“奴吃不去了”,只不动身。一面吩咐丫鬟,从新房中放桌儿,都是留下伺候西门庆的整下饭菜蔬、细巧菓仁,摆了一张桌子。吴大妗子知局,趐趫推不用酒,因往李娇儿那边房里去了。当下李瓶儿上坐,西门庆拏椅子关席。吴月娘在炕上跐著炉壶儿,孟玉楼潘金莲两边打横。五人坐定,把酒来斟。也不用小锺儿,要大银衢花锺子,你一杯,我一盏。常言: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吃来吃去,吃的妇人眉黛低横,秋波斜视。正是:两朵桃花上脸来,眉眼旋开真色妇。月娘见他二人吃得饧成一块,言颇涉邪,看不上,往那边房里陪吴大妗子坐去了,由著他三个陪著。吃到三更时分,李瓶儿星眼乜斜,身立不住,拉金莲往后边净手。西门庆走到月娘这边房里,亦东倒西歪,问月娘打发他那里歇。月娘道:“他来与那个做生日就在那个儿房里歇。”西门庆道:“我在那里歇宿?”月娘道:“随你那里歇宿。再不,你也跟了他一处去歇罢。”西门庆笑道:“岂有此礼。”因叫小玉来脱衣:“我在这房里睡了。”月娘道:“就别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没好口的骂的出来!你在这里,他大妗子那里歇?”西门庆道:“罢罢!我往孟三儿房里歇去罢。”于是往玉楼房中歇了。
潘金莲引著李瓶儿净了手,同往他前边来,晚夕和姥姥一处歇卧。到次日起来,临镜梳头,春梅与他讨洗脸水,打发他梳妆。因见春梅伶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鬟,与了他一付金三事儿。那春梅连忙就对金莲说了。金莲谢了又谢,说道:“又劳二娘赏赐他。”李瓶儿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个姐姐!”早晨,金莲领著他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了一遍。李瓶儿看见他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通著他那壁,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金莲道:“前者央阴阳看来,也只到这二月间兴土动工,收拾起要盖。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相连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记在心。两人正说话,只见月娘使了小玉来请后边吃茶。三人同来到上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陪著吴大妗子,摆下茶等著哩。
众人正吃点心茶汤,只见冯妈妈蓦地走来,众人让他坐、吃茶。冯妈妈向袖中取出一方旧汗巾,包著四对金寿字簪儿,递与李瓶儿。接过来先奉了一对与月娘,然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每人都是一对。月娘道:“多有破费二娘,这个却使不得!”李瓶儿笑道:“好大娘,甚么罕稀之物,胡乱与娘们赏人便了。”月娘众人拜谢了,方才各人插在头上。月娘道:“只说二娘家门首就是灯市,好不热闹。到明日俺们看灯去,就到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儿道:“奴到那日,奉请众位娘。”金莲道:“姐姐还不知,奴打听来,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说过,若到二娘贵降的日子,俺姊妹一个也不少,来与二娘祝寿去。”李瓶儿笑道:“蜗居小舍,娘们肯下降,奴一定奉请。”不一时吃罢早饭,摆上酒来饮酒。看看留连到日西时分,轿子来接,李瓶儿告辞归家,众姊妹款留不住。临出门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门,与县丞送行去了。”妇人千恩万谢,方才上轿来家。正是:合欢核桃真堪笑,里许原来别有人。
毕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翫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编辑] 日坠西山月出东,百年光景似飘蓬。
点头才羡朱颜子,转眼翻为白发翁。
易老韶华休浪度,掀天富贵等云空。
不如且讨红裙趣,依翠偎红院宇中。
话说光阴迅速,又早到正月十五日。西门庆这里,先一日差小厮玳安,送了四盘羹菜、两盘寿桃、一坛酒、一盘寿面、一套织金重绢衣服,写吴月娘名字:“西门吴氏敛衽拜”,送与李瓶儿做生日。李瓶儿才起来梳妆,叫了玳安儿到卧房里,说道:“前日打搅你大娘那里,今日又教你大娘费心送礼来。”玳安道:“娘多上覆,爹也上覆二娘,不多些微礼,与二娘赏人。”李瓶儿一面吩咐迎春,外边明间内放小桌儿,摆了四盒茶食管待玳安。临出门,与二钱银子、八宝儿一方闪色手帕:“到家多上覆你列位娘,我这里使老冯拏帖儿请去,好歹明日都光降走走。”玳安磕头出门,两个抬盒子的,与一百文钱。李瓶儿这里随即使老冯儿用请书盒儿,拏著五个柬帖儿,十五日请月娘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又捎了一个帖,暗暗请西门庆,那日晚夕赴席。
月娘到次日,留下孙雪娥看家,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出门。都穿著妆花锦绣衣服,来兴、来安、玳安、画童,四个小厮跟随,竟到狮子街灯市李瓶儿新买的房子: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仪门进去,两边厢房,三间客坐,一间稍间;过道穿进去第三层,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落地紧靠著乔皇亲花园。李瓶儿知月娘众人来看灯,临街楼上设放围屏桌席,悬挂许多花灯。先迎接到客位内见毕礼数,次让入后边明间内待茶,房里换衣裳,摆茶,俱不必细说。到午间,李瓶儿客位内设四张桌席,叫了两个唱的董娇儿、韩金钏儿,弹唱饮酒。及酒过五巡,食割三道,前边楼上设著细巧添换酒席,又请月娘众人登楼,看灯顽耍。楼檐前挂著湘帘,悬著彩灯。吴月娘穿著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缎裙;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鬓后挑著许多各色灯笼儿。俱搭伏定楼窗,往下观看。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翫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鳌山耸汉。怎见好灯市?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通判灯,锺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顽顽耍耍。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双双随绣带香球,缕缕拂华旛翠幰。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队共喧阗;百戏货郎,桩桩齐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现美女奇花,云母障呈瀛州阆苑。往东看:雕漆床、螺钿床,金碧交辉;向西瞧: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眼。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尽皆书画瓶炉。王孙争看,小栏下蹴踘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妖娆衒色。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𢵞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菓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绘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吴月娘看了一回,见楼下人乱,和李娇儿各归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莲孟玉楼同两个唱的,只顾搭伏著楼窗子,引下人观看。那潘金莲一迳把白绫袄袖子搂著,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著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来看!那家房檐底下,挂了两盏玉绣球灯,一来一往,滚上滚下,且是倒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来看!这对门架子上挑著一盏大鱼灯,下面还有许多小鱼鳖虾蟹儿跟著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孟玉楼:“三姐姐你看!这门首里,这个婆儿灯,那老儿灯!”正看著,忽然被一阵风来,把个婆子儿灯下半截刮了一个大窟砻。妇人看见,笑个不了。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都压𨇽𨇽儿,须臾,哄围了一圈人。内中有几个浮浪子弟,直指著谈论。一个说道:“一定是那公侯府第里出来的宅眷。”一个又猜:“是贵戚皇孙家艳妾来此看灯。不然,如何内家妆束?”那一个说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儿,是那大人家叫来这里看灯弹唱?”又一个走过来,便道:“只我认的,你们都猜不著。你把他当唱的,把后面那两个放到那里?我告说吧:这两个妇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阎罗大王的妻,五道将军的妾,是咱县门前开生药铺、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的妇女!你惹他怎的?想必跟他大娘子来这里看灯。这个穿绿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认的。那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儿,上带著个翠面花儿的,倒好似卖炊饼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为在王婆茶坊内捉奸,被大官人踢中了死了,把他娶在家里做了妾。后次他小叔武松东京回来告状,误打死了皂隶李外传,被大官人垫发充军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见,出落的这等标致了。”正说著,只见一个多口过来说道:“你们没要紧,指说他怎的?咱们散开罢。”
楼上吴月娘见楼下人围的多了,叫了金莲玉楼归席坐下,听著两个粉头弹唱灯词饮酒。坐了一回,月娘要起身,说道:“酒够了。我和他二娘先行一步,留下他姊妹两个,再坐一回儿,以尽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里无人,光丢著些丫头们,我不放心。”这李瓶儿那里肯放,说道:“好大娘,奴没敬心也怎的?今日大娘菜也没好生拣一箸儿。大节间,灯儿也没点,饭儿也没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门爹不在家中,还有他姑娘们哩,怕怎的?待月色上来的时候,奴送四位娘去。”月娘道:“二娘,不是这等说。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他姊妹两个,就同我在这里一般。”李瓶儿道:“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锺,也没这个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锺锺不辞,众位娘竟不肯饶我。今日来到奴这湫涸之处,虽无甚物供献,也尽奴一点穷心。”于是拏大银锺递与李娇儿,说道:“二娘好歹吃一杯儿。大娘奴晓的吃不的了,不敢奉大杯,只奉小杯儿哩。”于是满斟递与。月娘因说李娇儿:“二娘,你用过此杯罢!”两个唱的,月娘每人与了他二钱银子。待的李娇儿吃过酒,月娘起身,嘱咐玉楼金莲:“我两个先起身。我回去便使小厮拏灯笼来接你们,也就来罢。家里没人。”玉楼应诺。李瓶儿送月娘李娇儿到门首上轿去了。归到楼上,陪玉楼金莲饮酒。看看天晚,玉兔东生,楼上点起灯来。两个唱的弹唱饮酒,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那日同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家中吃了饭,同往灯市里游玩。到了狮子街东口,西门庆因为月娘众人今日都在李瓶儿家楼上吃酒,恐怕他两个看见,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灯,只到卖纱灯的跟前,就回了。不想转过弯来,撞遇孙寡嘴、祝日念,唱喏、说道:“连日不会哥,心中渴望。”见了应伯爵谢希大,骂道:“你两个天杀的好人儿!你来和哥游玩,就不说叫俺一声儿?”西门庆道:“祝兄弟,你错怪了他两个,刚才也是路上相遇。”祝日念道:“如今看了灯,往那里去?”西门庆道:“同众位兄弟到大酒楼上吃三杯儿。不是也请众兄弟家去,房下们今日都往人家吃酒去了。”祝日念道:“比是哥请俺们到酒楼上,咱何不往里边,望望李桂姐去?只当大节间往他家拜年去,混他混。前日俺两个在他家,望著俺们好不哭哩。说他从腊月里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边儿不进里面看他看儿。俺们便回说:‘只怕哥事忙’,替哥摭过了。哥今日倒闲,俺们情愿相伴哥进去走走。”西门庆因记挂著晚夕李瓶儿还席,推辞道:“今日我还有小事,不得去,明日罢。”怎禁这伙人死拖活拽,于是同进去院中。正是:
柳底花阴压路尘,一回游赏一回新。
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
西门庆同众人到了李家,桂卿正打扮著在门首站立,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见了,都道了万福。祝日念高叫道:“快请三妈出来!还亏俺众人,今日请的大官人来了。”少顷,老虔婆扶拐而出,向西门庆见毕礼数,说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进来看看姐姐儿?想必别处另叙了新婊子来。”祝日念走来插口道:“你老人家会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与了个绝色的婊子,每日只在那里行走,不想你家桂姐儿。刚才不是俺二人在灯市里撞见拉他来,他还不来哩。老妈不信,问孙天化就是了。”因指著应伯爵谢希大说道:“这两个天杀的,和他都是一路神祇。”老虔婆听了,呷呷笑道:“好应二哥!俺家没恼著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儿?虽故姐夫里边头绪儿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个粉头,好粉头不接一个孤老。天下钱眼儿都一样。不是老身夸口说,我家桂姐也不丑,姐夫自有眼界,也不消人说。”孙寡嘴道:“我是老实说,哥如今新叙的这个婊子不是里面的,是外面的婊子,还把里边人肏巴。”教那西门庆听了,赶著孙寡嘴只顾打,说道:“老妈,你休听这天灾人祸老油嘴,弄杀人的!”孙寡嘴和众人笑成一块。
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三两银子来,递与桂卿:“大节间,我请众朋友。”桂卿道:“哄我!”不肯接,递与老妈,老妈说道:“怎么儿姐夫就笑话我家,大节下拏不出酒菜儿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坏钞,拏出银子,显的俺们院里人家只是爱钱了。”应伯爵走过来说道:“老妈,你依我收了,只当正月里头二主子抢快。快安排酒来俺们吃。”那虔婆说道:“这个理上却使不得。”一壁推辞,一壁把银子接的袖了,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谢姐夫的布施。”应伯爵道:“老妈,你且住,我说个笑话儿你听听:一个子弟在院里嫖小娘儿,那一日作耍,装做贫子进去。老妈见他衣服蓝褛,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拏出来。子弟说:‘妈,我肚饥,有饭寻些来我吃。’老妈道:‘米囤也晒了,那讨饭来?’子弟又道:‘既没饭,有水拏些来我洗洗脸罢。’老妈道:‘少挑水钱,连日没送水来。’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教买米雇水去。慌的老妈没口子道:‘姐夫吃了脸洗饭?洗了饭吃脸?’”把众人都笑了。虔婆道:“你还是这等快取笑。可可儿的来,自古有恁说,没这事。”应伯爵道:“你拏耳朵,我对你说。大官人新近请了花二哥婊子——后巷儿吴银儿了,不要你家桂姐了。今日不是我们缠了他来,他还往你家来哩!”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强口,比吴银儿好多著哩!我家与姐夫,是快刀儿割不断的亲戚。姐夫是何等人儿?他眼里见的多,著紧处金子也估出个成色来。”说毕,客位内放四把校椅,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天化四人上坐,西门庆对席。老妈下去收拾酒菜去了。
半日,李桂姐出来。家常挽著一窝丝杭州攒,金累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绿遍地金掏袖;下著红罗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望下不当不正道了万福,与桂卿一边一个,打横坐下。少顷,顶老彩漆方盘拏七盏来,雪锭般盏儿、银杏叶茶匙、玫瑰泼卤瓜仁泡茶,甚是馨香美味。桂卿桂姐每人递了一盏。陪著吃毕茶,接下茶托去。保儿上来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摆放案酒,忽见帘子外探头舒脑,有几个穿蓝褛衣者,谓之架儿,进来跪下,手里拏三四升瓜子儿:“大节间孝顺大老爹!”西门庆只认头一个叫于春儿,问:“你们那几位在这里?”于春道:“还有段绵纱、青聂钺在外边伺候。”段绵纱进来,看见应伯爵在里,说道:“应爹也在这里!”连忙磕了头。西门庆起来,吩咐收了他瓜子儿,打开银子包儿,捏一两一块银子掠在地下。于春儿接了,和众人趴在地下,磕了个头,说道:“谢爹赏赐!”往外飞跑。有〔朝天子〕单道这架儿行藏为证:
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虚头大。一些儿不巧人腾挪,绕院里都踅过。席面上帮闲,把牙儿闲磕。攘一回才散火,赚钱又不多。歪斯缠怎么?他在虎口里求津唾。
西门庆打发架儿出门,安排酒上来吃酒。桂姐满泛金杯,双垂红袖。肴烹异品,菓献时新,倚翠偎红,花浓酒艳。酒过两巡,桂卿外与桂姐一个琵琶一个筝,两个弹著,唱了一套“霁景融和”。正唱在热闹处,见三个穿青衣、黄板辫者——谓之圆社——手里捧著一个盒儿,盛著一只烧鹅,提著两瓶老酒,“大节间来孝顺大官人贵人!”向前打个半跪。西门庆平昔认的,一个唤白秃子,一个是小张闲,那一个是罗回子。因说道:“你们且外边候候儿,待俺们吃过酒,踢三跑。”于是向桌上拾了四盘下饭、一大壶酒、一碟点心,打发众圆社吃了,整理气球齐备。西门庆出来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来,与两个圆社踢。一个楂头,一个对障。勾踢拐打之间,无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处,都快取过去了。反来向西门庆面前讨赏钱,说:“桂姐的行头,比旧时越发踢熟了。撇来的丢拐,教小人每凑手脚不迭。再过一二年,这边院中,似桂姐的这行头,就数一数二的盖了群,绝了伦,强如二条巷董家女儿数十倍。”当下桂姐踢了两跑下来,使的尘生眉畔,汗湿腮边,气喘吁吁,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儿摇凉,与西门庆携手并观,看桂卿与谢希大张小闲踢行头。白秃子罗回子在傍虚撮脚儿等漏,往来拾球。亦有〔朝天子〕一词,单道这踢圆社的始末为证:
在家中也闲,到处刮涎。生理全不干,气球儿不离在身边。每日街头站,穷的又不趋,富贵他偏羡。从早晨直到晚,不得甚饱餐。赚不得大钱,他老婆常被人包占。
西门庆正看著众人在院内打双陆、踢气球,饮酒,只见玳安骑马来接,悄悄附耳低言说道:“大娘二娘家去了。花二娘教小的请爹早些过去哩。”这西门庆听了,暗暗叫玳安把马吊在后边门首等著。于是酒也不吃,拉桂姐房中,只坐了没多一回儿,就出来推净手,于后门上马,一溜烟走了。应伯爵使保儿去拉扯,西门庆只说:“我家里有事。”那里肯回来。教玳安拏了一两五钱银子,打发三个圆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后巷吴银儿家,使丫鬟直跟至院门首方回。应伯爵等众人还吃到二更鼓才散。正是:唾骂由他唾骂,欢娱我且欢娱。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西门庆谋财娶妇 应伯爵庆喜追欢
[编辑] 倾城倾国莫相疑,巫水巫云梦亦痴。
红粉情多销骏骨,金兰谊薄惜蛾眉。
温柔乡里精神健,窈窕风前意态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蹰。
话说当日西门庆出离院门,玳安跟随,打马迳到狮子街李瓶儿家。门首下马,见大门关的紧紧的,就知堂客轿子家去了,一面叫玳安问冯妈妈开门。西门庆进来。李瓶儿堂中秉烛,花冠齐整,素服轻盈,正倚帘栊,口中嗑瓜子儿。见西门庆来,忙轻移莲步,款蹙湘裙,下阶迎接,笑道:“你早来些儿,他三娘五娘还在这里。只刚才轿子起身,往家里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说你不在家。那里去了?”西门庆道:“今日我和应二哥谢子纯早晨看灯,打你门首过去来。不想又撞见两个朋友,都拉去院里李家走,撞到这早晚。我又恐怕你这里等候,小厮去时,教我推净手打后门跑了。不然,必吃他们挂住了,休想来的成。”李瓶儿道:“适间多谢官人重礼。他娘们又不肯坐,只说家里没人,教奴倒没意思的。”于是重筛美酒,再设佳肴。堂中把花灯都点上,放下暖帘来。金炉添兽炭,宝篆爇龙涎;春台上高堆异品,银杯中香醪满泛。妇人递与西门庆酒,磕下头去,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著,满眼落泪。西门庆一壁接酒,一壁笑道:“你请起来。既蒙你厚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待你孝服满时,我自有处,不劳你费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们且吃酒。”西门庆于是吃毕,亦满斟了一杯,回奉妇人,安他上席坐下,西门庆坐席左。冯妈妈单管厨下看菜儿,须臾拏面上来吃。西门庆因问李瓶儿道:“今日唱的是那两个?”李瓶儿道:“今日是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在这里。临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讨花儿去了。”两个在席上交杯换盏饮酒;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在傍斟酒下菜伏侍。只见玳安上来,趴在地下,与李瓶儿磕头拜寿。李瓶儿连忙起身,还了万福。吩咐迎春:“教老冯厨下看寿面点心下饭,拏一壶酒,与玳安吃。”西门庆吩咐:“吃了早些回马家去罢。”李瓶儿道:“到家里你娘问,只休说你爹在这里。”玳安道:“小的知道。只说爹在里边过夜,明日早来接爹就是了。”西门庆便点了点头儿。当下把李瓶儿喜欢的了不的,说道:“好个乖孩子,眼里说话!”即令迎春拏二钱银子与他,节间叫买瓜子儿嗑:“明日你拏个样儿来,我替你做双好鞋儿穿。”那玳安连忙磕头说:“小的怎么敢?”走到下边吃了酒饭,带马出门。冯妈妈把大门上了拴。
李瓶儿同西门庆猜枚吃了一回,又拏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桌上铺茜红毡条,两个灯下抹牌饮酒。吃一回,吩咐迎春房里秉烛。原来花子虚死了,迎春绣春都已被西门庆要了,以此凡事不避他,教他收拾床铺,拏菓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锦帐中,妇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门庆香肩相并,玉体厮挨,两个看牌,拏大锺饮酒。因问西门庆:“你那边房子几时收拾?”西门庆道:“且待二月间兴工动土。连你这边一所,通身打开,与那边花园取齐。前边起盖山子卷棚、花园耍子去处,还盖三间玩花楼。”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著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著你盖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只要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的也罢。亲亲,奴舍不的你!”说著,眼泪纷纷的落将下来。西门庆慌把汗巾儿替他抹拭,说道:“你的情意我知道。也待你这边孝服满,我那边房子盖了才好。不然,娶你过去,没有住房。”妇人道:“既有实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盖的与他五娘在一处。奴舍不的他,好个人儿!与后边孟家三娘,见了奴且亲热。两个天生的打扮,也不像两个姊妹,只像一个娘儿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西门庆道:“俺吴家的这个拙荆,他到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这些人!明日这边与那边一样,盖三间楼与你居住,安两个角门儿出入。你心下何如?”妇人道:“我的哥哥,这等才可奴之意。”于是两个颠鸾倒凤,淫欲无度。狂到四更时分,方才就寝。枕上并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饭时不起来。
妇人且不梳头,迎春拏进粥来,只陪著西门庆吃了上半盏粥儿。又拏酒来,二人又吃。原来李瓶儿好马爬著,教西门庆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来自动。两个正在美处,只见玳安儿外边打门,骑马来接。西门庆唤他在窗下问他话。玳安说:“家中有三个川广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只要一百两银子押合同,其馀八月中旬找完银子。大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西门庆道:“你没说我在这里?”玳安道:“小的只说爹在里边桂姨家,没说在这里。”西门庆道:“你看不晓事!教你傅二叔打发他便了,又来请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讲来,客人不肯,直等找爹去,方才批合同。”李瓶儿道:“既是家中使了孩子来请,买卖要紧。你不去,惹的他大娘不怪么?”西门庆道:“你不知贼蛮奴才,行巿迟,货物没处发兑,才来上门脱与人,迟半年三个月找银子。若快时,他就张致了。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妇人道:“买卖不与道路为仇。只依奴,到家打发了再来也。往后日子多如柳叶儿哩。”西门庆于是依听李瓶儿之言,慢慢起来,梳头净面,戴网巾,穿衣服。李瓶儿收拾饭与他吃。
西门庆一直带著个眼纱,骑马来家。铺子里有四五个客人等候。秤货兑银,批了合同,打发去了。走到潘金莲房中,金莲便问:“你昨日往那里去来?实说便罢,不然,我就嚷的尘邓邓的。”西门庆道:“你们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们灯巿里走了回来,同往里边吃酒过一夜。今日小厮接去,我才来家。”金莲道:“我知小厮去接,那院里有你那魂儿罢么!贼负心,你还哄我哩!那淫妇昨日打发俺们来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肏捣了一夜。肏捣够了,才放来了。玳安这贼囚根子,久惯儿牢成!对著他大娘又一样话儿,对著我,又是一样话儿。先是他回马来家,他大娘又是问他:‘你爹怎的不来家?在谁家吃酒哩?’他回话:‘和应二叔众人看了灯回来,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教我明早接去哩。’落后我叫了问他,他笑不言语。问的急了才说:‘爹在狮子街花二娘那里哩。’贼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计?想必你教他话来?”西门庆哄道:“我那里教他!”于是隐瞒不住,方才把“李瓶儿晚夕请我去到那里,与我递酒,说空过你们来了。又哭哭啼啼告诉我说,他没人手,后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问几时收拾这房子。他还有些香蜡细货,也值几百两银子;教我会经纪,替他打发;银子教我收了,凑著盖房子,上紧修盖。他要和你一处住,与你做个姊妹,恐怕你不肯。”妇人道:“我也还多著个影儿在这里,巴不的他来总好。我这里也空落落的,得他来与老娘做伴儿。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不肯招他,当初那个怎么招我来!搀奴甚么分儿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还问声大姐姐去。”西门庆道:“虽故是恁说,他孝服还未满哩。”说毕,妇人与西门庆去脱白绫袄,袖子里滑浪一声,掉出个物件儿来。拏在手内沉甸甸的,约弹子大,认了半日,竟不知甚么东西。但见:
原是番邦出产,逢人荐转在京。身躯瘦小内玲珑,得人轻借力,辗转作蝉鸣。
解使佳人心颤,惯能助肾威风。号称金面勇先锋,战降功第一,扬名勉子铃。
妇人认了半日,问道:“是甚么东西儿?怎的把人半边胳膊都麻了?”西门庆笑道:“这对像你就不知道了,名唤做勉铃,南方勉甸国出产的。好的也值四五两银子。”妇人道:“此物使到那里?”西门庆道:“先把他放入炉内,然后行事,妙不可言。”妇人道:“你与李瓶儿也干来?”西门庆于是把晚间之事,从头告诉一遍。说得金莲淫心顿起,两个白日里掩上房门,解衣上床交欢。正是:不知子晋缘何事?才学吹箫便作仙。
话休饶舌。一日西门庆会了经纪,把李瓶儿床后茶叶箱内堆放的香蜡等物,都秤了斤两,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李瓶儿只留下一百八十两盘缠,其馀都付与西门庆收了,凑著盖房。便教阴阳择用二月初八日兴工动土。五百两银子委付大家人来昭并主管贲四,卸砖瓦木石,管工计帐。这贲四名唤贲地传,年少,生的百浪嚣虚,百能百巧。原是内相勤儿出身,因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滑流水,被赶出来。初时跟著人做兄弟儿来,次后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来做了浑家,却在故衣行做经纪。琵琶箫管都会。西门庆见他这般本事,常照顾他在生药铺中秤货,讨中人钱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当日贲地传与来昭,督管落作匠人兴工。先拆毁花家那边旧房,打开墙垣,筑起地脚,盖起卷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处。非止一日,不必尽说。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西门庆在家看管起盖花园,约有一个月有馀。却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虚百日。李瓶儿预先请过西门庆去,和他计议:要把花子虚灵烧了,“房子卖的卖,不的,你著人来看守。你早把奴娶过去罢!省的奴在这里,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对大娘说,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也无抱怨。”说著,泪如雨下。西门庆道:“你休烦恼。前日我把你这话,到家对房下和潘五姐也说过了,直待与你把房盖得完,那时你孝服将满,娶你过门不迟。”李瓶儿道:“好,好!你既有真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撺掇盖了。娶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的奴在这里度日如年。”西门庆道:“你的话,我知道了。”李瓶儿道:“再不,不等的房子盖完,我烧了灵,搬在五姐那边楼上住两日。等你盖了新房子,搬移不迟。你好歹到家和五姐说,我还等你的话。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经烧灵。”西门庆应诺,与妇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金莲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腾两间房与他住。只怕别人——你还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看大姐姐怎么说。”这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月娘正梳头。西门庆把李瓶儿要嫁一节,从头至尾诉说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休。他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许多东西。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走出前厅来,自己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儿话,又不好不去的。寻思了半日,还进入金莲房里来。金莲问道:“你到大姐姐房里,大姐姐怎么说?”西门庆把月娘的话告诉了一遍。金莲道:“大姐姐不肯,论他也说的是。你又买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当初又与他汉子相交了一场,才死。我又是一说,既做朋友,没丝也有寸,教官儿也看乔了。”西门庆道:“这个也罢了。倒只怕花大那厮设圈子跳,知道挟制他孝服不满,在中间鬼混,怎生计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金莲道:“呸!有甚难处。等我问你,今日回他去,明日回他去?”西门庆道:“他教我今日回他声去。”金莲道:“你今日到那里恁对他说,你说:‘我到家对五姐说来,他的楼上堆著许多药料,你这家伙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一发再宽待些时,你这边房子七八也待盖了,撺掇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边孝服也将满。那时娶你过去,却不齐备些?强似搬在五姐楼上,荤不荤素不素,挤在一处甚么样子!’管情他也罢了。”
西门庆听言大喜,那里等的时分,就走到李瓶儿家。妇人便问:“你到家所言之事如何?”西门庆道:“五姐说来,一发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迟。如今他那边楼上堆的破零二乱。你这些东西过去,那里堆放?还有一件打搅,只怕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如之奈何?”妇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说各衣另饭、当官写立分单、已倒断开了的勾当,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自古嫂儿不通问,大伯管不的我暗地里事。我如今现过不的日子,他顾不的我。他若但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问:“你这房子,也得几时方收拾完备?”西门庆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及到油漆了,也到五月头上。”妇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紧些。奴情愿等著到那时候也罢。”说毕,丫鬟摆上酒,两个欢娱饮酒过夜。西门庆自此,没三五日不来,俱不必细说。
光阴迅速,西门庆家中已盖了两月房屋。三间玩花楼装修将完,只少卷棚还未安磉。一日,五月蕤宾佳节,家家门插艾叶,处处户挂灵符。李瓶儿治了一席酒,请过西门庆来,一者解粽,二者商议过门之日。择五月十五日,先请僧人念经烧灵,然后西门庆这边择娶妇人过门。西门庆因问李瓶儿道:“你烧灵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请他不请?”妇人道:“我每人把个帖子,随他来不来!”当下计议已定。单等五月十五日,妇人请了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在家念经除灵。
西门庆那日封了三钱银子人情,与应伯爵做生日。早晨拏了五两银子与玳安,教他买办鸡鹅鸭置酒,晚夕李瓶儿除服。却教平安画童两个跟马,约午后时分,往应伯爵家来。那日在席前者,谢希大、祝日念、孙天化、吴典恩、云离守、常时节、白来创,连新上会贲地传,十个朋友,一个不少。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弹唱。递毕酒,上坐之时,西门庆叫过两优儿,认的头一个是吴银儿兄弟,名唤吴惠;那一个不认的,跪下说道:“小的是郑爱香儿的哥,叫郑奉。”西门庆坐首席,每人赏二钱银子。吃到日西时分,只见玳安拏马来接。走上席来,向西门庆耳边悄悄说道:“娘请爹早些去罢。”西门庆与了他个眼色,就往下走。被应伯爵叫住问道:“贼狗骨头儿,你过来实说。若不实说,我把你小耳朵拧过一边来。你应爹一年有几个生日?恁日头半天里就拏马来,接了你爹往那里去?端的谁使了你来?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来?或是里边十八子那里?你若不说,过一百年也不对你爹说替你这小狗秃儿娶老婆。”那玳安只是说道:“委的没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紧,爹要起身,早拏马来伺候。”那应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见不说,便道:“你不说,我明日打听出来,和你这小油嘴儿算帐。”于是又斟了一锺酒,拏了半碟点心,与玳安下边吃去。
良久,西门庆下来东净里更衣。叫玳安到僻静处问他话:“今日花家都有谁来?”玳安道:“花三往乡里去了。花四家里害眼,都没人来。只有花大家两口子来。吃了一日斋饭,他汉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临去,二娘叫到房里去了,与了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还与二娘磕了头。”西门庆道:“他没说甚么?”玳安道:“他一字通没敢提甚么,只说到明日二娘过来,他三日要来爹家走走。”西门庆道:“他真个说此话来?”玳安道:“小的怎敢说谎。”这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问:“斋供了毕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灵位也烧了。二娘说请爹早些过去。”西门庆道:“我知道了,你外边看马去。”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应伯爵在过道内听,猛可叫了一声,把玳安唬了一跳。伯爵骂道:“贼小狗骨头儿!你不告我说,我怎的也听见了?原来你爹儿们干的好茧儿!”西门庆道:“怪狗才,休要唱扬一地里知道。”伯爵道:“你央及我央儿,我不说便了。”于是走到席上,如此这般,对众人说了一回。把西门庆拉著说道:“哥,你可成个人!有这等事,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就是花大有些甚话说,哥只吩咐俺们一声,等俺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个不字,俺们就与他结一个大疙瘩。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诉俺们。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哥若有使令俺们处,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愿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弟兄们这等待你,哥,你不说个道理,还只顾瞒著不说。”谢希大接过说道:“哥如若不说,俺们明日唱扬的里边李桂姐吴银儿那里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西门庆笑道:“我教众位得知罢,亲事已都定当了。”应伯爵问道:“敢行礼过门,还未定日子?”谢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过门,俺们贺哥去。哥好歹叫上四个唱的,请俺们吃喜酒。”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一定奉请列位兄弟。”祝日念道:“比是明日与哥庆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儿酒,先庆了喜罢。”于是叫伯爵把酒,谢希大执壶,祝日念捧菜,其馀都陪跪。把两个小优儿也叫来跪著,弹唱一套〔三十腔〕“喜遇吉日”,一连把西门庆灌了三四锺酒。祝日念道:“哥,那日请俺们吃酒,也不少了郑奉吴惠他两个。”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郑奉掩口道:“小的们一定早去宅里伺候。”须臾,递毕酒,各归席座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晚,那西门庆那里坐的住,赶眼错起身走了。应伯爵还要拦门不放,谢希大道:“应二哥,你放哥去罢。休要误了他的事,教嫂子见怪。”
那西门庆得手上马,一直走了,到了狮子街。李瓶儿摘去孝䯼髻,换了一身艳服。堂中灯烛荧煌,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肴,上面独独安一张交椅,让西门庆上坐。方打开一坛酒筛来,丫鬟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拙夫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行毕礼起来。西门庆下席来,亦回递妇人一杯,方才坐下。因问:“今日花大两口子,没说甚么?”李瓶儿道:“奴午斋后,叫进他到房中,就说大官人这边做亲之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无。只说明日三日哩,教他娘子儿来咱家走走。奴与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喜欢的了不的。临出门,谢了又谢。”西门庆道:“他既恁说,我容他上门走走也不差甚么。但有一句闲话,我不饶他。”李瓶儿道:“他就放屁辣骚,奴也不放过他。”于是汤水嗄饭,老妈厨下一齐拏上。李瓶儿亲自洗手剔甲,做了些葱花羊肉一寸的扁食儿。银镶锺儿盛著南酒,绣春斟了两杯,李瓶儿陪西门庆吃。西门庆止吃了上半瓯,就把下半瓯送与李瓶儿吃。一往一来,迭连吃上几瓯。真个是:年随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儿因过门日子近了,比常时益发喜欢得了不的。脸上堆下笑来,对西门庆道:“方才你在应家吃酒,奴已候得久了。又恐怕你醉了,叫玳安来请你早些归来,不知那边可有人觉到么?”西门庆道:“又被应花子猜著,逼勒小厮说了几句,闹混了一场。诸弟兄要与我贺喜,唤唱的,做东道,又齐攒的帮衬,灌上我几杯。我赶眼错就走出来,还要拦阻,又说好说歹,放了我来。”李瓶儿就道:“他们放了你,也还解趣哩。”西门庆看他醉态颠狂,情眸眷恋,一霎的不禁胡乱。两个口吐丁香,脸偎仙杏。李瓶儿把西门庆抱在怀里叫道:“我的亲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来不便,休丢我在这里日夜悬望。”说毕,翻来倒去,搅做一团,真个是: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有诗为证:
情浓胸紧凑,款洽臂轻笼;
剩把银缸照,犹疑是梦中。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编辑] 记得书斋乍会时,云踪雨迹少人知。
晚来鸾凤栖双枕,剔尽银灯半吐辉。
思往事、梦魂迷,今宵幸得效于飞。
话说五月二十日,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那日封五星分资、两方手帕,打选衣帽齐整,骑著大白马,四个小厮跟随,往他家拜寿。席间也有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一般武官儿饮酒。鼓乐迎接,搬演戏文,又是四个唱的递酒。玳安接了衣裳,回马来家。到日西时分,又骑马接去。走到西街口上,撞见冯妈妈。问道:“冯妈妈那里去?”冯妈妈道:“你二娘使我来请你爹来。顾银匠整理头面完备,今日拏盒送来,请你爹那里瞧去。你二娘还和你爹说话哩。”玳安道:“俺爹今日都在守备府周老爹处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罢,等我到那里对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累你好歹说声,你二娘等著哩。”这玳安打马迳到守备府,众官员正饮酒在热闹处。玳安走到西门庆席前说道:“小的回马家来时,在街口撞遇冯妈妈,二娘使了来说,顾银匠送了头面来了,请爹瞧去;还要和爹说话哩。”西门庆听了,拏了些点心汤饭与玳安吃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备那里肯放,拦门拏巨杯相劝。西门庆道:“蒙大人见赐,宁可饮一杯。还有些小事,不能尽情,恕罪恕罪!”于是一饮而尽,作辞周守备上马,迳到李瓶儿家。妇人接著,茶汤毕,西门庆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明日来接。玳安去了。
李瓶儿叫迎春盒儿内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付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妇人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来,和西门庆畅饮开怀。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凉席干净,两个在纱帐之中,香焚兰麝,衾展鲛绡,脱去衣裳,并肩叠股,饮酒调笑。良久,春色横眉,淫心荡漾。西门庆先和妇人云雨一回,然后乘著酒兴坐于床上,令妇人横軃于衽席之上,与他品箫。但见:
纱帐香飘兰麝,蛾眉轻把箫吹。雪白玉体透帘帏,禁不住魂飞魄飏。一点樱桃小口,两只手赛柔荑。才郎情动嘱奴知,不觉灵犀味美。
西门庆于是醉中戏问妇人:“当初有你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妇人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著,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躺棍儿也不算人。甚么材料儿,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砢碜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两个耍一回又干了一回。傍边迎春伺候下一个小方盒,都是各样细巧菓仁肉心、鸡鹅腰掌、玫瑰菊花饼儿。小金壶儿,满泛琼浆。从黄昏掌上灯烛,且干且饮,直耍到一更时分。只听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使冯妈妈开门瞧去,原来是玳安来了。西门庆道:“我吩咐明日来接我,这早晚又来做甚么?”因叫进房来问他。那小厮慌慌张张走到房门首,西门庆与妇人睡著,又不敢进来,只在帘外说话,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说话哩。”这西门庆听了,只顾犹豫:“这早晚端的有甚缘故?须得到家瞧瞧。”连忙起来。
妇人打发穿上衣服,做了一盏暖酒与他吃,打马一直来家。只见后堂中秉著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著许多箱笼床帐家活,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女婿陈经济磕了头,哭道:“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拏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走,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活箱笼,就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的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西门庆问:“你爹有书没有?”陈经济道:“有书在此。”向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拆开观看。上面写道:
“眷生陈洪顿首书奉
大德西门亲家见字。馀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圣旨恼怒,拏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家姐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帖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诚恐县中有甚声息,生令小儿另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没齿不忘。灯下草草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门庆看了,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扫厅前东厢房三间,与他两口儿居住。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陈经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了他五两银子,教他连夜往县中孔目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上面端的写的是甚言语?
“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等一本,恳乞宸断,亟诛误国权奸,以振本兵,以消虏患事。臣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周之𤞤狁,汉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强,又我
皇宋建国,大辽纵横中国者已非一日。然未闻内无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谚云:霜降而堂锺鸣,雨下而柱础润。以类感类,必然之理。譬犹病夫在此,腹心之疾已久,元气内消,风邪外入,四肢百骸,无非受病,虽卢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势,正犹病夫尪羸之极矣。君,犹元首也;辅臣,犹腹心也;百官,犹四肢也。
陛下端拱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尽职于下,元气内充,荣卫外捍,则虏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虏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学士蔡京者:本以憸邪奸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蒙蔽欺君,中伤善类;忠士为之解体,四海为之寒心。联翩朱紫,萃聚一门。迩者河湟失议,主议伐辽;内割三郡,郭药师之叛,燕山失陷;卒致金虏背盟,凭陵中夏。此皆误国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职也。王黼贪庸无赖,行比俳优。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几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终无一筹可展。乃者张达殁于太原,为之张皇失措。今虏之犯内地,则又挈妻子南下,为自全之计。其误国之罪,可胜诛戮?杨戬本以纨袴膏粱,叨承祖印,凭籍宠灵,典司兵柄,滥膺阃外。大奸似忠,怯懦无比。此三臣者,皆朋党固结,内外蒙蔽,为
陛下腹心之蛊者也。数年以来,招灾致异,丧本伤元,役重赋烦,生民离散。盗贼猖獗,夷虏犯顺。天下之膏腴已尽,国家之纪纲废弛。虽擢发不足以数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该科,备员谏职,徒以目击奸臣误国而不为
皇上陈之,则上辜君父之恩,下负平生所学。伏乞
宸断,将京等一干党恶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罚;或置极典,以彰显戮;或照例枷号;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畅快。国法已正,虏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奉圣旨。蔡京姑留辅政。王黼杨戬便拏送三法司会问明白来说。钦此钦遵!续该三法司会问过,并党恶人犯王黼杨戬,本兵不职,纵虏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地,律应处斩。手下坏事家人、书办官掾亲党:董升、卢虎、杨盛、庞宣、韩宗仁、陈洪、黄玉、贾廉、刘成、赵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问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
西门庆不看万事皆休,看了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就是: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即忙打点金银宝玩,驮装停当。把家人来保来旺叫到卧房中,悄悄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雇头口,星夜上东京打听消息。不消到尔陈亲家老爹下处。但有不好声息,取巧打点停当,速来回报。”又与了他二人二十两盘缠。绝早五更,雇脚夫起程上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家下人无事亦不敢往外去,随分人叫著不许开。西门庆只在房里动弹,走出来,又走进去,忧上加忧,闷上添闷,如热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吴月娘见他每日在房中愁眉不展,面带忧容,便说道:“他陈亲家那边为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平白焦愁些甚么?”西门庆道:“你妇人知道些甚么!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业障搬来咱家住著,这是一件事。平昔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著羊驹驴战。倘有小人指戳,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关著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这里西门庆在家纳闷,不题。
且说李瓶儿等了一日两日,不见动静,一连使冯妈妈来了两遍,大门关得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等了半日,没一个人牙儿出来,竟不知怎的。看看到廿四日,李瓶儿又使冯妈妈送头面来,就请西门庆过去说话。叫门不开,立在对过房檐下等。少顷,只见玳安出来饮马,看见便问:“冯妈妈,你来做甚么?”冯妈妈说:“你二娘使我送头面来。怎的不见动静?请你爹过去说话哩。”玳安道:“俺爹连日有些小事儿,不得闲。你老人家还拏回头面去,等我饮马回来对俺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好哥哥,我在这里等著,你拏进头面去和你爹说去。你二娘那里好不恼我哩。”这玳安一面把马拴下,走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俺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这冯妈妈一直走来回了妇人话。妇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时分,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攘魂劳,佳期问阻。正是:
懒把蛾眉扫,羞将粉脸匀。
满怀幽恨积,憔悴玉精神。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辗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叫一声,精魂已失。慌了冯妈妈,进房来看视。妇人说道:“西门庆他刚才出去,你关上门不曾?”冯妈妈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里得大官人来?影儿也没有。”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来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
冯妈妈向妇人说,请了大街口蒋竹山来看。其人年小,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个轻浮狂诈的人。请入卧室,妇人则雾鬓云鬟,拥衾而卧,似不胜忧愁之状。勉强茶汤已罢,丫鬟安放褥垫。竹山就床诊视脉息毕,因见妇人生得有姿色,便开言说道:“小人适诊病源,娘子肝脉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阴脉出寸口久上鱼际,主六欲七情所致,阴阳交争,乍寒乍热,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骨蒸之疾,必有属纩之忧矣。可惜,可惜!”妇人道:“有累先生俯赐良剂,奴好了重加酬谢。”竹山道:“小人无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药,必然贵体痊安。”说毕起身。这里使药金五星,使冯妈妈讨将药来。妇人晚间吃了他的药下去,夜里得睡,便不惊恐。渐渐饮食加添,起来梳头走动。那消数日,精神复旧。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使冯妈妈请过竹山来相谢。这蒋竹山从与妇人看病之时,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于是一闻相请,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妇人盛妆出见,道了万福。茶汤两换,请入房中。酒馔已陈,麝兰香蔼。小丫鬟绣春在傍,描金盘内托出三两白金。妇人高擎玉盏,向前施礼,说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赐良剂,服之见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请过先生来知谢知谢。”竹山道:“此是小人分内之事,理当措置,何必计较!”因见三两谢礼,说道:“这个学生怎么敢领?”妇人道:“些须微意,不成礼数,万望先生笑纳。”辞让了半日,竹山方才收了。妇人递酒,安了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席间偷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说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虚度二十四岁。”竹山道:“又一件,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竹山道:“原来娘子夫主殁了,多少时了?”妇人道:“拙夫从去岁十一月得伤寒病死了,今已八个月来。”竹山道:“曾吃谁的药来?”妇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东街上刘太监房子住的胡鬼嘴儿?他又不是我太医院出身,知道甚么脉!娘子怎的请他?”妇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荐举请他来看。还是拙夫没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还有子女没有?”妇人道:“儿女俱无。”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郁,岂不生病。”妇人道:“奴近日也讲著亲事,早晚过门。”竹山便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把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挑贩人口。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著紧打躺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是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他,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行下文书,坐落府县拏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则甚?”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寻思半晌,暗中跌脚:“怪嗔道一替两替请著他不来,原来他家中为事哩!”又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因问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小人打听的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倒也不论乎大小,只像先生这般人物的。”这蒋竹山不听便罢,听了此言,喜欢的势不知有无。于是走下席来,双膝跪在地下,告道:“不瞒娘子说,小人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妇人笑以手携之,说道:“且请起。未审先生鳏居几时?贵庚多少?既要做亲,须得要个保山来说,方成礼数。”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小人行年二十九岁,正月二十七日卯时建生。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妇人听言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他做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辰,招你进来,入门为赘。你意下若何?”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宿世有缘,三生大幸矣。”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盏,已成其亲事。
竹山饮至天晚回家。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西门庆家如此这般为事,吉凶难保。况且奴家这边没人,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过其日月,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冯妈妈通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期,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妇。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与竹山,打开门面两间,开店焕然一新。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著,在街上往来摇摆,不在话下。正是: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来保上东京干事 陈经济花园管工
[编辑] 堪叹人心毒似蛇,谁知天眼转如车;
去年妄取东邻物,今日还归北舍家;
无义钱财汤泼雪,傥来田地水推沙。
若将奸狡为活计,恰似朝云与暮霞。
话分两头。不说蒋竹山在李瓶儿家招赘,单表来保来旺二人上东京打点。朝登紫陌,暮践红尘,饥餐渴饮,带月披星。有日到东京,进了万寿城门,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听,只听见过路人风里言风里语,多交头接耳,街谈巷议,都说兵部王尚书昨日会问明白,圣旨下来,秋后处决。止有杨提督名下亲属人等未曾拏完,尚未定夺,且待今日便有次第。
这来保等二人,把礼物打在身边,急来到蔡府门首。旧时干事来了两遍道路久熟。立在龙德街牌楼底下,探听府中消息。少顷,只见一个青衣人,慌慌打太师府中出来,往东去了。来保认的是杨提督府里亲随杨干办。待要叫住问他一声事情何如,因家主不曾吩咐招惹他,以此不言语,放过了他去了。迟了半日,两个走到府门前,望著守门官深深唱了个喏:“动问一声,太师老爷在家不在?”那守门官道:“老爷不在家了,朝中议事未回。你问怎的?”来保又问道:“管家翟爷请出来小人见见,有事禀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跟老爷出去了。”来保道:“且住。他不实说与我,一定问我要些东西。”于是袖中取出一两银子递与他。那官吏接了,便问:“你要见老爷,要见学士大爷?老爷便是大管家翟谦禀,大爷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禀,各有所掌。况老爷朝中未回,止有学士大爷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请出高管家来,有甚事引你禀见大爷,也是一般。”这来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杨爷府中,有事禀见。”官吏听了,不敢怠慢,进入府中,良久,只见高安出来。来保慌忙施礼,递上十两银子,说道:“小人是杨爷的亲,同杨干办一路来见老爷讨信。因后边吃饭来迟了一步,不想他先来见了,所以不曾赶上。”高安接了礼物,说道:“杨干办只刚才去了,老爷还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见见大爷罢。”一面把来保领到第二层大厅傍边,另一座仪门进去。坐北朝南三间敞厅,绿油栏杆,朱红牌额,石青塡地,金字大书,天子御笔钦赐“学士琴堂”四字。
原来蔡京儿子蔡攸也是宠臣,现为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一宫使。来保在门外伺候。高安先入,说了出来,然后唤来保入见,当厅跪下。厅上垂著朱帘,蔡攸深衣软巾,坐于堂上,问道:“是那里来的?”来保禀道:“小人是杨爷的亲家陈洪的家人,同府中杨干办来禀见老爷讨信。不想杨干办先来见了,小人赶来后见。”因向怀中取出揭帖递上。蔡攸见上面写著“白米五百石”,叫来保近前,说道:“蔡老爷亦因言官论列,连日回避。阁中之事,并昨日三法司会问,都是右相李爷秉笔;你杨老爷的事,昨日内里消息出来,圣上宽恩,另有处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问罪。你还迳到李爷那里说去。”来保只顾磕头道:“小的不认的李爷府中,望爷怜悯俯就,看家杨老爷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汉桥迤北高坡大门楼处,问声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名讳邦彦的——你李爷,谁是不知道!也罢,我这里还差个人同你去。”即令祇候官呈过一缄,使了图书,就著管家高安同去见李老爷,如此这般替他说。
那高安承应下了,同来保出了府门,叫了来旺,带著礼物,转过龙德街,迳到天汉桥李邦彦门首。正值邦彦朝散才来家,穿大红绉纱袍,腰系玉带,送出一位公卿上轿而去。回到厅上,门吏禀报说:“学士蔡大爷差管家来见。”先叫高安进去,说了回话。然后唤来保来旺进见,跪在厅台下。高安就在傍边递了蔡攸封缄,并礼物揭帖。来保下边就把礼物呈上。邦彦看了说道:“你蔡大爷分上,又是你杨老爷亲,我怎么好受此礼物?况你杨爷,昨日圣心回动,已没事。但只是手下之人,科道参语甚重,一定问发几个。”即令堂候官取过昨日科中送的那几个名字与他瞧,上写著:“王黼名下书办官董升、家人王廉、班头黄玉;杨戬名下坏事书办官卢虎、干办杨盛、府掾韩宗仁、赵弘道、班头刘成、亲党陈洪、西门庆、胡四等;皆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揆置本官,倚势害人;贪残无比,积毙如山,小民蹙额,巿肆为之骚然!乞敕下法司,将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或置之典刑,以正国法;不可一日使之留于世也!”来保等见了,慌的只顾磕头,告道:“小人就是西门庆家人,望老爷开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则个!”高安又替他跪禀一次。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庆”;一面收上礼物去。邦彦打发来保等出来,就拏回帖回蔡学士,赏了高安来保来旺一封五十两银子。
来保路上作辞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还了店钱,星夜回到清河县来。早到家见西门庆,把东京所干的事,从头说了一遍。西门庆听了,如提在冷水盆内,对月娘说:“早是使人去打点,不然怎了!”正是:这回西门庆性命,有如落日已沉西岭外,却被扶桑唤出来。于是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过了两日,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动。
一日玳安骑马打狮子街所过,看见李瓶儿门首开个大生药铺,里边堆著许多生熟药材。朱红小柜,油漆牌面,吊著幌子,甚是热闹。归来告与西门庆说,还不知招赘竹山一节,只说:“二娘搭了个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西门庆听了,半信不信。一日,七月中旬时分,金风淅淅,玉露泠泠。西门庆正骑马街上走著,撞见应伯爵谢希大两人,叫住,下马唱喏。问道:“哥,一向怎的不见?兄弟到府上几遍,见大门关著,又不敢叫,整闷了这几日。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过来不曾?也不请兄弟们吃酒?”西门庆道:“不好告诉的。因舍亲家陈宅那边为些闲事,替他乱了几日。亲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们不知哥吃惊。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请哥同到里边吴银姐那里吃三杯,权当解闷。”不由分说,把西门庆拉进院中来。玳安平安牵马,后边跟著走。正是:
归去只愁红日短,思乡犹恨马行迟。
世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当日西门庆被他二人拉到吴银儿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时分,已带半酣,才放出来。打马正望家走,到于东街口上,撞见冯妈妈从南来,走得甚慌。西门庆勒住马,问道:“你往那去?”冯妈妈道:“二娘使我往门外寺里盂兰会,替过世二爷烧箱库去来,赶进门来。”西门庆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么?我明日和他说话去。”冯妈妈道:“兀得大官人还问甚么好也来?把个现现成成做熟了饭的亲事儿,吃人掇了锅儿去了。”西门庆听了,失惊问道:“莫不他嫁人去了?”冯妈妈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过头面,往你家去了几遍不见你,大门关著。对大官儿说进去,教你早动身,你不理。今教别人成了,你还说甚的?”西门庆问是谁,冯妈妈悉把半夜三更妇人被狐狸缠著,染病著,看看至死;怎的请了大街上住的蒋竹山来看,吃了他的药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妇:“现今二娘拏出三百两银子,与他开了生药铺。”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气的在马上只是跌脚。叫道:“苦哉!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于是一直打马来家。
刚下马进仪门,只见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并西门大姐四个在前厅天井内月下跳百索儿耍子。见西门庆来家,月娘玉楼大姐三个都往后走了,只有金莲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被西门庆带酒骂道:“淫妇们闲的声唤,平白跳甚么百索儿?”赶上金莲踢了两脚。走到后边,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脱衣裳,走在西厢稍间一间书房,要了铺盖,那里宿歇。打丫头,骂小厮,只是没好气。
众妇人站在一处,都甚是著恐,不知是那缘故。吴月娘甚是埋怨金莲:“你见他进门有酒了,两三步扠开一边便了。还只顾在跟前笑成一块,且提鞋儿,却教他蝗虫蚂蚱一例都骂著!”玉楼道:“骂我们也罢,如何连大姐姐也骂起淫妇来了?没槽道的行货子!”金莲接过来道:“这一家子只我是好欺负的!一般三个人在这里,只踢我一个儿。那个偏受用著甚么也怎的?”月娘就恼了,说道:“你头里何不教他连我也踢不是?你没偏受用,谁偏受用?恁的贼不识高低货!我倒不言语,你只顾嘴头子哔哩礡喇的!”那金莲见月娘恼了,便转把话儿来摭,说道:“姐姐,不是这等说。他不知那里因著甚么由头儿,只拏我煞气。要便睁著眼望著我叫,千也要打个臭死,万也要打个臭死!”月娘道:“谁教你又要嘲他来?他不打你,却打狗不成?”玉楼道:“大姐姐,且叫了小厮来问他声,今日在谁家吃酒来?早晨好好出去,如何来家恁个腔儿?”不一时把玳安叫到跟前,问他端的。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不实说,教大小厮来吊拷你,和平安儿每人都是十板子。”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实说了罢。爹今日和应二叔们都在院里吴家吃酒,散的早,出来在东街口上撞遇冯妈妈,说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蒋太医了。爹一路上恼的了不的。”月娘道:“信那没廉耻的歪淫妇;浪著嫁了汉子,来家拏人煞气!”玳安道:“二娘没嫁蒋太医,把他倒踏门招进去了。如今二娘与了他本钱,开了好不兴的大药铺。我来家告爹说,爹还不信。”孟玉楼道:“论起来,男子汉死了多少时儿,服也还未满,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论的甚么使的使不的。汉子孝服未满,浪著嫁人的,才一个儿?淫妇成日和汉子酒里眠酒里卧底人,他原守的甚么贞节!”看官听说:月娘这一句话,一棒打著两个人。孟玉楼与潘金莲都是再醮嫁人,孝服都不曾满。听了此言,未免各人怀著惭愧归房,不在话下。正是:不如意处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却说西门庆当晚在前边厢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把女婿陈经济安他在花园中,同贲四管工记帐;换下来昭来,教他看守大门。西门大姐白日里便在后边和月娘众人一处吃饭,晚夕归前边厢房中歇。陈经济每日只在花园中管工,非呼唤不敢进入中堂,饮食都是小厮内里拏出来吃。所以西门庆手下这几房妇女都不曾见面。一日,西门庆不在家,与提刑所贺千户送行去了。月娘因陈经济搬来居住,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顿饭儿酬劳他酬劳,向孟玉楼李娇儿说道:“待要管,又说我多揽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儿在你家,每日起早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劳儿,那个兴心,知慰他一知慰儿也怎的?”玉楼道:“姐姐,你是个当家的人,你不上心谁上心?”月娘于是吩咐厨下,安排了一桌酒肴点心,午间请经济进来吃一顿饭。
这陈经济撇了工程,教贲四看管,迳到后边参见月娘。作毕揖,旁边坐下。小玉拏茶来吃了,安放桌儿,拏蔬菜案酒上来。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请姐夫进来坐坐,白不得个闲。今日你爹不在家,无事,治了一杯水酒,权与姐夫酬劳。”经济道:“儿子蒙爹娘抬举,有甚劳苦?这等费心!”月娘递了酒,经济傍边坐下。须臾,馔肴齐上。月娘陪著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请大姑娘来这里坐。”小玉道:“大姑娘使著手,便来。”少顷,只听房中抹的牌响。经济便问:“谁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与玉箫丫头弄牌。”经济道:“你看没分晓,娘这里呼唤不来,且在房中抹牌。”不一时,大姐掀帘子出来,与他女婿对面坐下,一同饮酒。月娘便问大姐:“陈姐夫也会看牌也不会?”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儿。”当时月娘只知经济是个志诚的女婿,却不道这小伙子儿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拆白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有〔西江月〕为证:
自幼乖滑伶俐,风流博流牢成。爱穿鸭绿出炉银,双陆象棋帮衬。琵琶笙𥱧箫管,弹丸走马圆情。只有一件不堪闻:见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会看牌,何不进去咱同看一看?”经济道:“娘和大姐看罢,儿子却不当。”月娘道:“姐夫至亲间,怕怎的?”一面进入房中。只见孟玉楼正在床上铺茜红毡看牌。见经济进来,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别人,见个礼儿罢。”向经济道:“这是你三娘哩。”那经济慌忙躬身作揖,玉楼还了万福。当下玉楼大姐三人同抹,经济在旁边观看。抹了一回,大姐输了下来,经济上来又抹。玉楼出了个天地分;经济出了恨点不到头;吴月娘出了个四红沉八不就,双三不搭两幺儿,和儿不出;左来右去,配不著色头。只见潘金莲掀开帘子走进来,银丝䯼髻上戴著一头鲜花儿,仙家体态玉貌,笑嘻嘻道:“我说是谁,原来是陈姐夫在这里。”慌的陈经济扭颈回头,猛然一见,不觉心荡目摇,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今朝相遇,三十年恩爱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见个常礼儿罢。”经济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莲一面还了万福。月娘便道:“五姐你来看,小雏儿倒把老鸦子来赢了。”这金莲近前,一手扶著床护炕儿,一只手拈著白纱团扇儿,在傍替月娘指点说道:“大姐姐,这牌不是这等出了。把双三搭过来,却不是天不同和牌?还赢了陈姐夫和三姐姐。”众人正抹牌在热闹处,只见玳安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月娘连忙撺掇小玉送陈姐夫打角门出去了。
西门庆下马进门,先到前边工上观看了一遍,然后踅到潘金莲房中来。金莲慌忙接著,与他脱了衣裳,说道:“你今日送行去,来的早。”西门庆道:“提刑所贺千户新陞新平寨知寨,合卫所相知都郊外送他来,拏帖儿来知会我,不好不去的。”金莲道:“你没酒,教丫鬟看酒来你吃。”不一时,放了桌儿饮酒,菜蔬都摆在面前。饮酒中间,因说起后日花园卷棚上梁,约有许多亲朋都要来递菓盒酒、挂红,少不得叫厨子置酒管待。说了一回,天色已晚。春梅掌灯归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门庆因起早送行,著了辛苦,吃了几杯酒就醉了。倒下头鼾睡如雷,齁齁不醒。那时正值七月二十头天气,夜里有些馀热,这潘金莲怎生睡得著。忽听碧纱帐内一派蚊雷,不免赤著身子起身来,执著烛满帐照蚊。照一个,烧一个。回首见西门庆仰卧枕上,睡得正浓,摇之不醒。其腰间那话,带著托子,累垂伟长。不觉淫心辄起,放下烛台,用纤手扪弄。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来吮去,西门庆醒了。骂道:“怪小淫妇儿!你达达睡睡,就掴混死了。”一面起来,坐在枕上,一发叫他在下尽著吮咂;又垂首玩之,以畅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风性重,夜深偷弄紫鸾箫。有蚊子双关〔踏莎行〕词为证:
我爱他身体轻盈,楚腰腻细。行行一派笙歌沸。黄昏人未掩朱扉,潜身撞入纱厨内。款傍香肌,轻怜玉体。嘴到处胭脂记。耳边厢造就百般声,夜深不肯教人睡。
妇人于是顽了有一顿饭时,西门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叫春梅筛酒过来,在床前执壶而立。将烛移在床背板上,教妇人马爬在他面前,那话隔山取火,插入牝中,令其自动,在上饮酒取其快乐。妇人骂道:“好个刁钻的强盗!从几时新兴出来的例儿,怪剌剌教丫头看答著,甚么张致!”西门庆道:“我对你说了罢,当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干,叫他家迎春在傍执壶斟酒,倒好耍子。”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的,甚么瓶姨鸟姨,题那淫妇则甚?奴好心不得好报。那淫妇等不的,浪著嫁汉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你来家,一般的三个人在院子里跳百索儿,只拏我煞气,只踢我一个儿,倒惹的人和我拌了回子嘴。想起来,奴是好欺负的!”西门庆问道:“你与谁拌嘴来?”妇人道:“那日你便进来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气。说我在他跟前顶嘴来,骂我不识高低的货。我想起来为甚么!养虾蟆得水蛊儿病,如今倒教人恼我!”西门庆道:“不是我也不恼。那日应二哥他们拉我到吴银儿家,吃了酒出来,路上撞见冯妈妈子,如此这般告诉我,把我气了个立睁。若嫁了别人,我倒罢了。那蒋太医贼矮王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来?他有甚么起解?招他进去,与他本钱,教他在我眼面前开铺子,大剌剌做买卖。”妇人道:“亏你有脸儿还说哩!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的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求他——问姐姐。常言:信人调,丢了瓢!你做差了,你抱怨那个?”西门庆被妇人这几句话,冲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到明日休想我这里理他!”
看官听说:自古谗言罔行,虽君臣、父子、夫妇、昆弟之间,犹不能免,况朋友乎?饶吴月娘恁般贤淑的妇人,居于正室,西门庆听金莲衽席睥睨之间言,卒致于反目,其它可不慎哉!自是以后,西门庆与月娘尚气,彼此觌面,都不说话。月娘随他往那房里去也不管他;来迟去早,也不问他;或是他进房中取东取西,只教丫头上前答应,也不理他。两个都把心来冷淡了。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到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错把忠言当恶言。
且说潘金莲自西门庆与月娘尚气之后,见汉子偏听于己,自以为得志,每日抖搜著精神妆饰打扮,希宠巿爱。因为那日后边会遇陈经济一遍,见小伙儿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惧西门庆,不敢下手。只等的西门庆往那里去不在家,便使了丫鬟叫进房中,与他茶水吃,常时两个下棋做一处。一日,西门庆新盖卷棚上梁,亲友挂红庆贺,递菓盒的也有许多。落作人匠,都有犒劳赏赐。大厅上管待官客,吃到晌午时分人才散了。西门庆看著收拾了家伙,归后边睡去了。陈经济走来金莲房中讨茶吃。金莲正在床上弹弄琵琶,道:“前边上梁,吃了恁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了些甚么,还来我屋里要茶吃?”经济道:“儿子不瞒你老人家说,从半夜起来,乱了这一五更,谁吃甚么来?”妇人问道:“你爹在那里?”经济道:“爹后边睡去了。”妇人道:“你既没吃甚么,叫春梅拣妆里拏我吃的那蒸酥菓馅饼儿来,与你姐夫吃。”这小伙儿就在他炕桌儿摆著四碟小菜,吃著点心。因见妇人弹琵琶,戏问道:“五娘,你弹的甚曲儿?怎不唱个儿我听。”妇人笑道:“好陈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唱曲儿你听?我等你爹起来,看我对你爹说不说。”那经济笑嘻嘻慌忙跪下,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怜见,儿子再不敢了。”那妇人笑起来了。自此这小伙儿和这妇人日近日亲,或吃茶吃饭,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膀,通不忌惮。月娘托以儿辈,放这样不老实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却看不见。正是:只晓采花酿成蜜,不知辛苦为谁甜!
堪叹西门虑未通,惹将桃李笑春风。
满床锦被藏贼睡,三顿珍羞养大虫!
爱物只图夫妇好,贪财常把丈人坑。
还有一件堪夸事,穿房入屋弄乾坤。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编辑] 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处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歹,百事还教天养人。
痴聋喑哑家豪富,伶俐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话说西门庆家中起盖花园卷棚,约有半年光景,装修油漆完备,前后焕然一新。庆房整吃了数日酒,俱不在话下。
一日,八月初旬天气,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买庄上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西门庆从巳牌时分,打选衣帽齐整,四个小厮跟随,骑马去了。吴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细菓,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潘金莲众人,开了新花园门,闲中游赏玩看。里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端的好座花园!但见:
正面丈五高,心红彩漆绰屑;周围二十板,𥑮炭乳口泥墙。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多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论四时赏玩,各有去处:春赏燕游堂,桧柏争鲜: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迎霜;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则见那娇花笼浅径,嫩柳拂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金灯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平野桥东,几朵粉梅开卸;卧云亭上,数株紫荆未吐。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䕷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也有那紫丁香、玉马樱、金雀藤、黄刺薇、香茉莉、瑞仙花。卷棚前后,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鱼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当下吴月娘领著众妇人,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个临栏对景,戏将红豆掷金鳞;一个伏槛观花,笑把罗纨惊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个最高亭子上,名唤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孙雪娥,都在玩花楼坐下观看。见楼前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那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时有不卸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观之不足,看之有馀。不一时,摆上酒来,吴月娘居上,李娇儿对席,两边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西门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请陈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玉:“前边快请姑夫来。”不一时,经济来到,头上天青罗帽,身穿紫绫深衣,脚下粉头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传杯换盏,吃了一回酒,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防经济悄悄在他身背后观觑,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滚。”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著,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那陈经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搂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跤。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金莲方才撇了经济上楼去了。原来两个蝴蝶也没曾捉的住,倒订了燕约莺期,刚做个蜂须花嘴。正是: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处寻。经济见妇人去了,默默归房,心中怏然不乐。口占〔折桂令〕一词,以遣其闷:
“我见他斜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日相逢;似有情实,未见情实!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说吴月娘等在花园中饮酒。单表西门庆从门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来,打南瓦子里头过。平昔在三瓦两巷行走耍子,捣子们都认的。——那时宋时谓之捣子,今时俗呼为光棍是也。——内中有两个,一名草里蛇鲁华,一名过街鼠张胜,常被西门庆资助,乃鸡窃狗盗之徒。西门庆见他两个在那里耍钱,勒住马,近前说话。二人连忙走至跟前,打个半跪道:“大官人,这早晚往那去来?”西门庆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门外庄上请我们吃了酒来。我有一桩事央烦你们,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没说,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小人之处,虽赴汤蹈火,万死何辞!”西门庆道:“既是你二人恁说,明日来我家,我有话吩咐你。”二人道:“那里等的至明日!你老人家说与小人罢,端的有甚么事?”这西门庆附耳低言,便把蒋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说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这口气便了!”因在马上搂起衣底,顺袋中还有四五两碎银子,都倒与二人。便道:“你两个拏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得停当,还谢你二人。”鲁华那肯接,说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只道叫俺两个往东洋大海里拔苍龙头上角,西岳华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得。这些小之事,有何难哉!这个银两,小人断不敢领受。”西门庆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银子,打马就走。又被张胜拦住说:“鲁华,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儿。你不收,恰似咱们推托的一般。”鲁华一面接了银子,趴倒地下磕了个头,说道:“你老人家只顾家去坐著,不消两日,管情稳拍拍教你笑一声。”张胜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与提刑所夏老爹那里答应就够了小人了。”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何消你说。”看官听说,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夏提刑做了个亲随。此系后事,表过不题。那两个捣子,得了银子,依旧耍钱去了。
西门庆骑马进门来家,已是日西时分。月娘等众人听见他进门,都往后边去了。只有金莲在卷帘内,看收家伙。西门庆不往后边去,迳到花园里来,见妇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问:“我不在,你在这里做甚么来?”金莲笑道:“俺们今日和大姐姐开门看了看,谁知你来的恁早。”西门庆道:“今日夏大人费心,庄子上叫了四个唱的,四个捣倒小厮,只请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远,来的早。”妇人与他脱了衣裳,因说道:“你没酒,教丫头看酒来你吃。”西门庆吩咐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几碟细菓子儿,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见妇人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衿衫儿,五色绉纱眉子。下著白碾光绢挑线裙子,裙边大红光素缎子白绫高底羊皮金云头鞋儿。头上银丝䯼髻,金镶玉蟾宫折桂分心,翠梅钿儿,云鬓簪著许多花翠,越显出红馥馥朱唇,白腻腻粉脸,不觉淫心辄起,搀起他两只手儿,搂抱在一处亲嘴。不一时,春梅筛上酒来,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咂的舌头一片声响。妇人一面搂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后在桌上纤手拈了一个鲜莲蓬子与他吃。西门庆道:“涩剌剌的吃他做甚么?”妇人道:“我的儿,你就掉了造化了,娘手里拏的东西儿你不吃。”于是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送与他,才罢了。西门庆又要玩弄妇人的胸乳。妇人一面摘下㩟领子的金三事儿来,用口咬著,摊开罗衫,露见美玉无瑕,香馥馥的酥胸,紧就就的香乳。揣揣摸摸良久,用口犊之,彼此调笑,曲尽于飞。
西门庆乘著喜欢,向妇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明日教你笑一声。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到明日,管情教他脸上开菓子铺出来!”妇人便问:“怎么缘故?”西门庆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华张胜二人之事,告诉了一遍。妇人笑道:“你这个堕业的众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又问:“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那蒋太医?我见他且是谦恭礼让儿的,见了人把头儿低著,可怜见儿的,你这等作做他?”西门庆道:“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著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妇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哩!也是左近一个人家请他看病,正自街上买了一尾鱼,手提著。见那人请他说:‘我送了鱼到家就来。’那人说:‘家中有紧病,请师父就去罢。’这蒋竹山一直跟到他家。病人在楼上,请他上楼,不想是个女人不好,素体慵妆,走出房来,舒手教他把脉。这厮手把著脉,想起他鱼来,挂在帘钩儿上,就忘记看脉,只顾且问:‘嫂子,你下边有猫儿也没有?’不想他男子汉在屋里听见了,走来采著毛,打了个臭死,药钱也没有与他,把衣服扯的稀烂,得手才跑了。”妇人道:“可可儿的来,我不信。一个文墨人儿,他干这个营生?”西门庆道:“你看他迎面儿,就误了勾当。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两个说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伙,归房宿歇,不在话下。
按下一头,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县门前买了些甚么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心。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烂,都丢掉了。又说:“你本蛐蟮,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我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蜡枪头,死王八!”骂的竹山狗血喷了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中来。每日聐聒著算帐,查算本钱。
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见两个人进来,吃的踉踉跄跄,楞楞睁睁,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讨狗黄?”又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罢,拏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竹山道:“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他那里有这两桩药材?咱往西门大官人铺中买去了来!”那个说道:“过来!咱与他说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今日问你要来了。俺刚才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的俺们没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竹山听了,唬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弹,快休说此话!”蒋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著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了这步田地来。”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银子,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了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的脸腊渣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柜,飕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只叫天福儿来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那里再敢上前。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与你便了。蒋二哥,你怎么说?”竹山道:“我几时借他银子来?就是问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醮来了!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才是话。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跤,险不倒裁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走来帘下听觑。见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气了个立睁。使出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药材,被人抢了许多。一面关闭了门户,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拏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陞厅,看了地方呈状,叫上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骂他?其情可恶!”竹山道:“小的通不认得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妻丧,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还小的。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了,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货物。现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便是保人,望爷察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夏提刑展开观看,上面写著:
“立借契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如有欠少时,家中值钱物件折准。恐后无凭,立此借契为照者。”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说道:“可又来,现有保人、文契,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像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拏下去著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差两个公人,拏著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那蒋竹山打的那两只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那两个人听见妇人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边哀告妇人。直撅儿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岳斋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拏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了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迳到西门庆家回话了。西门庆留在卷棚内,管待二人酒饭,把前事告诉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口气,足可以够了。”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后头还有事相烦。”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拏著银子,自行耍钱去了。正是:尝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出来,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你还欠那人家哩?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这蒋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著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置买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的药材、药碾、药筛、箱笼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著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前!”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这妇人一心只想著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后悔。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把门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正是: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看见妇人大门关著,药铺不开,静落落的,归来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想必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这事情丢下了。
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家中有许多堂客来,在大厅上坐。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迳都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马去罢,晚上来接我。”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来打双陆。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儿两个在傍陪侍劝酒。良久,都出来院子内投壶顽耍。玳安约至日西时分,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东净里出恭,见了玳安,问道:“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堂客都散了,家伙都收了。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的后边坐去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菓,两盘寿桃面,一疋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著教小的吃了两锺,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倒悔过来,对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文蕙打发去了。二娘甚是后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时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他声去。”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还等著小的去回他话哩,教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爹就是了。”西门庆道:“你去,我知道了。”这玳安出了院门,一面走到李瓶儿那里,回了妇人话。妇人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有累你对爹说,成就了二娘此事。”于是亲自洗手剔甲,厨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饭。说道:“你二娘这里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看著人搬家伙过去。”
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疋缎子红,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妇人打发了两个丫鬟,教冯妈妈领著先来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天福儿看守。
西门庆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幅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著,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著宝瓶,迳往他那边新房里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他房去。到次日,教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莲房中睡。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才来了头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进去。”到了三日,打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入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著,唬慌了手脚,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著一身大红衣服,直挺挺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吐了一口精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窄么?恰似俺们把这桩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著碗里,看著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未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了!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念了。”正说话间,忽听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著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著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来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儿唬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著他上个吊儿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著马鞭子,进他房中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
且说西门庆见妇人在床上控著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著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么,缘何流那屄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著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拏一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炕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著。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著,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拏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奴精髓,到天明鸡叫时分就去了。你不信,只问老冯和两个丫头便知端的。后来把奴摄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才请这蒋太医来看。恰掉在面糊盆内一般,乞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砍了头是个债桩,被人打上门来,经官动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著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么,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了。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拏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著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拏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快取酒菜儿来。”正是: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果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孟玉楼义劝吴月娘 西门庆大闹丽春院
[编辑] 在世为人保七旬,何劳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头终有悔,浮华过眼恐非真。
贫穷富贵天之命,得失荣华隙里尘。
不如且放开怀乐,莫使苍然两鬓侵。
话说西门庆在房中,被李瓶儿几句柔情软话,感触的回嗔作喜,拉他起来,穿上衣裳,两个相搂相抱,极尽绸缪。一面令春梅进房放桌儿,往后边取酒去。
且说金莲和孟玉楼,从西门庆进他房中去,站在角门首打听消息。他这边门又闭著,止是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莲拉玉楼两个打门缝儿望里张觑,只见房中掌著灯烛,里边说话,却听不见。金莲道:“俺不如春梅贼小肉儿,他倒听得伶俐。”那春梅便在窗下潜听。一回春梅走过来,金莲悄问他房中怎的动静,这春梅听了,便隔门告诉与二人说:“俺爹怎的教他脱衣裳跪著,他不脱。爹恼了,抽了他几马鞭子。”金莲问道:“打了他,他脱了不曾?”春梅道:“他见爹恼了,才慌了,就脱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问他话哩!”玉楼恐怕西门庆听见,便道:“五姐,咱过那边去罢。”拉金莲来西角门首站立。那时八月二十头,月色才上来。站在黑影里,金莲吃瓜子儿,两个一处说话,等著春梅出来问他话。潘金莲便向玉楼道:“我的姐姐,说好食菓子,一心只要来这里。头儿没动,下马威讨了这几下在身上!俺这个好不顺脸的货儿,你若顺他顺儿,他倒罢了;属扭股儿糖的,你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想著先前,乞小妇奴才和那一行院压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还乞他奈何的我那等哭哩。姐姐,你来了几时,还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说话之间,少顷只听开的角门响,春梅出来,一直迳往后边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处叫他,问道:“小肉儿,那去?”那春梅笑著只顾走。那金莲道:“怪小肉儿,你过来,我问你话。慌走怎的?”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脚,方说如此这般,“他哭著对俺爹说了许多说话哩。爹喜欢抱起他来,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儿,如今往后边取酒去。”金莲听了,便向玉楼说道:“贼没廉耻的货!头里那等雷声大雨点小,打哩乱哩。及到其间,也不怎么的。我猜,也没的想,管情取了酒来,教他递。贼小肉儿,没他房里丫头,你替他取酒去?到后边,又叫雪娥那小妇奴才屄声浪颡,我又听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腿事!”于是笑嘻嘻去了。金莲道:“俺的小肉儿,正经使著他,死了一般懒得动弹。不知怎的,听见干猫儿头差事,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去的那快!现他房里两个丫头,你替他走,管你腿事!卖萝卜的跟著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的小肉儿!”玉楼道:“可不是的,俺大丫头兰香,我正经使他做活儿,他像大石,直不动;他爹使他行鬼头儿,听人的话儿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说著,只见玉箫自后边蓦地走来,便道:“三娘还在这里?我来接你来了。”玉楼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问:“你娘知道你来不曾?”玉箫道:“我打发娘睡下这一日了,我来前边瞧瞧,刚才看见春梅后边要酒菓去了。”因问:“俺爹到他屋里,怎样个动静儿?”金莲接过来道:“进他屋里去,尖头丑妇磞到毛司墙上——齐头故事。”玉箫又问玉楼,玉楼便一一告他说。玉箫道:“三娘,真个教他脱了衣裳跪著,打了他五马鞭子来?”玉楼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箫道:“带著衣服打来,去了衣裳打来?亏他那莹白的皮肉儿上怎么挨得!”玉楼笑道:“怪小狗肉儿!你倒替古人耽忧!”正说著,只见春梅和小玉取了酒菜来。春梅拏著酒,小玉拏著方盒,迳往李瓶儿那边去。金莲道:“贼小肉儿,不知怎的,听见干恁个勾当儿,云端里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来,教他家丫头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进去了。一面把酒菜摆在桌上,这春梅和小玉就出来了,只是迎春绣春在房答应。玉楼金莲问了他话。玉箫道:“三娘,咱后边去罢。”二人一路去了。金莲教春梅关上角门,归进房来,独自宿歇,不在话下。正是:可惜团𪢮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不说金莲独宿,单表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个,相怜相爱,饮酒说话到半夜,方才被伸翡翠,枕设鸳鸯,上床就寝。灯光掩映,不啻镜中之鸾凤和鸣;香气熏笼,好似花间之蝴蝶对舞。正是:今宵剩把银缸照,祇恐相逢是梦中。有词为证: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云窗雾阁深深许,蕙性兰心款款呼。
相怜爱,倩人扶,神仙标格世间无。从今罢却相思调,美满恩情锦不如。
两个睡到次日饭时,李瓶儿恰待起来临镜梳头。只见迎春后边拏将来四小碟甜酱瓜茄,细巧菜蔬,一瓯炖烂鸽子鶵儿,一瓯黄韭乳饼,并醋烧白菜,一碟火熏肉,一碟红糟鲥鱼,两银镶瓯儿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儿,两双牙箸。妇人先漱了口,陪西门庆吃上半盏儿,就教迎春:“将昨日剩的银壶里金华酒筛来。”拏瓯子陪著西门庆每人吃了两瓯子,方才洗脸梳妆。一面开箱子,打点细软首饰衣服,与西门庆过目。拏出一百颗西洋珠子与西门庆看,原是昔日梁中书家带来之物。又拏出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说是过世老公公的。起下来上等子秤,四钱八分重。李瓶儿教西门庆拏与银匠,替他做一对坠子。又拏出一顶金丝䯼髻,重九两。因问西门庆:“上房他大娘众人,有这䯼髻没有?”西门庆道:“他们银丝䯼髻倒有两三顶,只没编这金䯼髻。”妇人道:“我不好带出来的。你替我拏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钿根儿,每个凤嘴衔一挂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西门庆收了,一面梳头洗脸,穿了衣服出门。李瓶儿吩咐:“那边房子里没人,你好歹过去看看,委付个人儿看守,替了小厮天福儿来家使唤。那老冯老行货子,啻啻磕磕的,独自在那里,我又不放心。”西门庆道:“你吩咐,我知道了。”袖著䯼髻和帽顶子出门,一直往外走。
不防金莲鬅著头,还未梳洗,站在东角门首,叫道:“哥,你往那去?这咱才出来,看雀儿撞眼儿!”那西门庆道:“我有勾当去。”妇人道:“怪行货子,你还来,慌走怎的?我和你说话。”那西门庆见他叫的紧,只得回来。被妇人引到房中,妇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两只手拉著,说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怪火燎腿三寸货!那个拏长锅镬吃了你,慌往外抢的是些甚的?你过来,我且问你。”西门庆道:“罢么,小淫妇儿,只顾问甚么!我有勾当哩,等我回来说。”说著,往外走。妇人摸见他袖子里重重的,道:“是甚么?拏出来我瞧瞧。”西门庆道:“是我的银子包。”妇人不信。伸手进去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顶金丝䯼髻来,说道:“这是他的䯼髻,你拏那去?”西门庆道:“他问我,知你们没有这䯼髻,到银匠家替他毁了,打两件头面戴。”金莲问道:“这䯼髻多少重?他要打甚么?”西门庆道:“这䯼髻重九两,他要打一件九凤钿儿,一件照依上房戴的正面那一件,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金莲道:“一件九凤钿儿,满破使个三两五六钱金子够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两六钱;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钿儿。”西门庆道:“满池娇他要捣实枝梗的。”金莲道:“就是捣实枝梗,使个三两金子满篡。绑著鬼还落他二三两金子,够打个钿儿了。”西门庆笑骂道:“你这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益儿,随处也掐个尖儿。”金莲道:“我儿,娘说的话你好歹记著。你不替我打将来,我和你答话!”那西门庆袖了䯼髻,笑著出门。金莲戏道:“哥儿,你干上了。”西门庆道:“我怎的干上了?”金莲道:“你既不干,昨日那等雷声大雨点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拏出一顶䯼髻来,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门庆笑道:“这小淫妇儿,单只管胡说!”说著往外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孟玉楼李娇儿在房中坐的,忽听见外边小厮一片声寻来旺儿,寻不著。只见平安来掀帘子,月娘便问:“寻他做甚么?”平安道:“爹紧等著哩。”月娘半日才说:“我使了他有勾当去了。”原来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说娘使了他有勾当去了。”月娘骂道:“怪奴才!随你怎么回去!”平安唬的不敢言语一声儿,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楼众人说道:“我开口,又说我多管;不言语,我又憋的慌。一个人也拉剌将来了,那房子卖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摇铃打鼓的看守甚么!左右有他家冯妈妈子在那里,再派一个没老婆的小厮,晚夕同在那里上宿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作养娘抱,巴巴叫来旺两口子去!自他媳妇子七病八病,一时病倒了在那里,上床谁扶持他?”玉楼便道:“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们不好张主的,下边孩子们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偏三的,也甚是没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们一句话儿,与他爹笑开了罢。”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这个意。我又不曾和他两个嚷闹,他平白的使性儿。那怕他使的那脸【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儿!他背地对人骂我不贤良的淫妇,我怎的不贤良你来?如今耸六七个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贤良!自古道:顺情说好话,戆直惹人嫌。我当初大说拦你,也只为你来。你既收了他许多东西,又买了他房子,今日又图谋他老婆,就著官儿也看乔了;何况他孝服不满,你不好娶他的。谁知道人在背地里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过水,只瞒我一个儿,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谁想他只当把个人儿‘歇’了家里来。端的好个在院里歇!他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丽狐哨,乔龙画虎的两面刀哄他,就是千好万好了。似俺们这等依老实,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儿!你到如今反被为仇。正是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到了亦如然;分明指与平川路,错把忠言当恶言!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屋里!随我去,你们不要管他。”几句话,说的玉楼众人讪讪的。
良久,只见李瓶儿梳妆打扮,上穿大红遍地金对衿罗衫儿,翠蓝拖泥妆花罗裙,迎春抱著银汤瓶,绣春拏著茶盒,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儿与他坐。落后孙雪娥也来到,都递了茶,一处坐的。潘金莲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那些时两个不说话,因为你来!俺们刚才替你劝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罢。”李瓶儿道:“姐姐吩咐,奴知道。”于是向月娘面前,花枝招展,绣带飘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们不要来撺掇。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以此众人再不敢复言。
金莲在傍拏把抿子与李瓶儿抿头,见他头上戴著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并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因说道:“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只是有些抓住了头发。不如大姐姐头上戴的这金观音满池娇,是捣实枝梗的好。”这李瓶儿老实,就说道:“奴也照样儿要教银匠打恁一件哩!”落后小玉玉箫来跟前递茶,都乱戏他。先是玉箫问道:“六娘,你家老公公,当初在皇城内那衙门来?”李瓶儿道:“先在惜薪司掌厂,御前班直,后陞广南镇守。”玉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的好柴!”小玉又道:“去年城外涝乡,许多里长老人好不寻你,教你往东京去。”妇人不知道甚么,说道:“他寻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灾!”玉箫又道:“你老人家乡里妈妈拜千佛,昨日磕头磕够了。”小玉又说道:”朝廷昨日差了四个夜不收,请你老人家往口外和番,端的有这话么?”李瓶儿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说你老人家会叫的好达达!”把玉楼金莲笑的不了。月娘便道:“怪臭肉们,干你那营生去,只顾奚落他怎的?”于是把个李瓶儿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门庆进房来,回他顾银匠家打造生活。就与他计较,明日发柬,二十五日请官客吃会亲酒,少不的拏帖儿请请花大哥。李瓶儿道:“他娘子三日来,再三说了。也罢,你请他请罢。”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左右有老冯看守,你这里再叫一个,和天福儿轮著晚夕上宿就是,不消教旺官去罢。上房姐姐说,他媳妇儿有病,去不的。”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近前吩咐:“你和天福儿两个轮,一递一日狮子街房子里上宿。”不在言表。
话休饶舌,不觉到二十五日,西门庆家中吃会亲酒,插花筵席,四个唱的,一起杂耍步戏。头一席,花大舅吴大舅;第二席是吴二舅沈姨夫;第三席应伯爵谢希大;第四席祝日念孙天化;第五席常时节吴典恩;第六席云离守白来创;西门庆主位,其馀傅自新、贲地传、女婿陈经济,两边列位。先是李桂姐、吴银儿、董玉仙、韩金钏儿,从晌午时分,坐轿子就来了,在月娘上房里坐的。官客在新盖卷棚内坐的吃茶,然后到齐了,大厅上坐。席上都有桌面,某人居上,某人居下。先吃小割海青卷儿,八宝攒汤。头一道割烧鹅大下饭。乐人撮弄杂耍回数,就是笑乐院本。下去,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间著清吹。下去,四个唱的出来,筵外递酒。
应伯爵在席上先开言,说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当斗胆,请新嫂子出来拜见拜见,足见亲厚之情。俺们不打紧,花大尊亲并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为何来?”西门庆道:“小妾丑陋,不堪拜见,免了罢。”谢希大道:“哥,你这话难说。当初已言在先,不为嫂子,俺们怎么儿来?何况这个嫂子,现有我尊亲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后做亲,又不同别人。请出来见见,怕怎的?”那西门庆笑,不动身。应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们都拏著拜见钱在这里,不白教他出来见。”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单管胡说。”乞他再三逼迫不过,叫过玳安来,教他后边说去。半日,玳安出来回说:“六娘道,免了罢。”应伯爵道:“就是你这小狗骨朵儿的鬼!你几时往后边去,就来哄我?赌个儿真个,我就后边去了!”玳安道:“小的莫不哄应二爹,二爹进去问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进去?左右花园中熟径,好不好,我走进去,连你那几位娘都拉了出来。”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狮狗好不利害。倒没的把应二爹下半截撕下来。”伯爵故意下席,赶著玳安踢两脚,笑道:“好小狗骨秃儿!你伤的我好!趁早与我后边请去。请不将来,打二十栏杆。”把众人四个唱的都笑了。
那玳安到下边,又走来立著,把眼看著他爹不动身。西门庆无法可处,只得叫过玳安,近前吩咐:“对你六娘说,收拾了出来见见罢。”那玳安去了半日出来,复请了西门庆进去。然后才把脚下人赶出去,关上仪门。四个唱的,都往后边弹乐器,簇拥妇人上拜。孟玉楼潘金莲百方撺掇,替他抿头,戴花翠,打发他出来。厅上又早铺下锦毡绣毯,麝兰叆叇,丝竹和鸣,四个唱的,导引前行。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儿,下著金枝绿叶沙绿百花裙,腰里束著碧玉女带,腕上笼著金压袖;胸前项牌璎珞,裙边环珮玎珰,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紫瑛金环,耳边低挂;珠子挑凤,髻上双插;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越显红鸳小。正是:恍似嫦娥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四个唱的,琵琶筝弦,簇拥妇人,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望上朝拜。慌的众人都下席来还礼不迭。
却说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著月娘,都在大厅软壁后听觑,听见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直到“笑吟吟庆喜,高擎著凤凰杯。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佳会。”,直至“永团圆,世世夫妻”跟前,金莲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那月娘虽故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的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俺们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因唤玳安儿:“快请你娘回房里,只怕劳动著,倒值了多的。”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良久,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见他手里有钱,都乱趋捧著他,娘长娘短,替他拾花翠,叠衣服,无所不至。
月娘归房,甚是悒怏不乐。只见玳安平安接了许多拜钱,也有尺头、衣服并人情礼,盘子盛著,拏到月娘房里。月娘正眼也不看,骂道:“贼囚根子!拏送到前头就是了,平白拏进我屋里来做甚么?”玳安道:“爹吩咐拏到娘房里来。”月娘教玉箫接了,掠在床上去。
不一时,吴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走进后边来见月娘。月娘见他哥进房来,连忙花枝招飐,与他哥哥行礼毕,坐下。吴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这里打搅,又多谢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对我说,你与姐夫两个不说话。我执著要来劝你,不想姐夫今日请。——姐姐,你若这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自古痴人畏妇,贤女畏夫。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今后姐姐,他行的事,你休要拦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得你还做好好先生,才显出你贤德来。”月娘道:“早贤德好来,不教人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俺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亡故了的算帐。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随他把我怎么的罢!贼强人,从几时这等变心来?”说著,月娘就哭了。吴大舅道:“姐姐,你这个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两口儿好好的,俺们走来也有光辉些!”劝月娘一回。小玉拏了茶来,吃毕茶,吩咐放桌儿,留吴大舅房里吃酒。吴大舅道:“姐姐没的说,我适才席上酒饭都吃的饱饱的,来看看姐姐。”坐了一回,只见前边使小厮来请,吴大舅便作辞月娘出来。当下众人吃至掌灯以后,就起身散了。那日四个唱的,李瓶儿每人都是一方销金汗巾儿,五钱银子,欢喜回家。
自此西门庆一连在瓶儿房里歇了数夜。别人都罢了,只是潘金莲恼的了不的,背地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合气。对著李瓶儿,又说月娘许多不是,说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儿尚不知堕他计中,每以姐姐呼之,与他亲厚尤密。正是: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成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儿带来小厮天福儿,改名琴童。又买了两个小厮,一名来安儿,一名棋童儿。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鬟,衣服首饰妆束出来,在前厅西厢房,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日三茶六饭,管待李铭,一月与他五两银子。又打开门面二间,兑出二千两银子来,委傅伙计贲地传开解当铺。女婿陈经济只掌管钥匙,出入寻讨,不拘药材当物。贲地传只是写帐目,秤发货物。傅伙计便督理生药、解当两个铺子,看银色,做买卖。潘金莲这楼上,堆放生药;李瓶儿那边楼上,镶成架子,搁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日也尝当许多银子出门。
陈经济每日起早睡迟,带著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西门庆见了,喜欢的了不的。一日,在前厅与他同桌儿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家这等会做买卖,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是何人?我家姐姐是何人?我若久后没出,这份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那陈经济说道:“儿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远离,投在爹娘这里。蒙爹娘抬举,莫大之恩,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岂敢非望!”这西门庆听见他会说话儿,聪明乖觉,越发满心欢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教他写;但凡人客到,必请他席侧相陪。吃茶吃饭,一时也少不的他。谁知这小伙儿,绵里之针,肉里之刺,常向绣帘窥贾玉,每从绮阁窃韩香。有诗为证:
东床娇婿实堪怜,况遇青春美少年。
待客每令席侧坐,寻常只在便门穿。
家前院后明嘲戏,呆里撒乖暗做奸。
空在人前称半子,从来骨肉不牵连。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才见中秋赏月,忽然菊绽东篱。空中寒雁向南飞,不觉雪花满地。一日,十一月下旬天气,西门庆在友人常时节家会茶饮酒,散的早,未等掌灯时分就起身,同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并马而行。刚出了常时节门,只见天上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飘下一天雪花儿来。应伯爵便说道:“哥,咱这时候就家去,家里也不收。我们知你许久不曾进里边看看桂姐,今日趁著天气落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咱望他望去。”祝日念道:“应二哥说的是。你每月风雨不阻,出二十两银子包钱包著他,你不去,落得他自在。”西门庆于是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的把马迳往东街勾拦那条路来了。来到了李桂姐家,已是天气将晚。只见客位里掌起灯烛,丫头正扫地不迭。老妈并李桂卿出来见毕,上面列四张校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来晚了,多有打搅;又多谢六娘赏汗巾、花翠。”西门庆道:“那日空过他。我恐怕晚了他们,客人散了就打发他来了。”说著,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儿,设放案酒。西门庆道:“怎么桂姐不见?”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来到。不想今日他五姨妈生日,拏轿子接了,与他五姨妈做生日去了。”
看官听说:原来世上,惟有和尚道士并唱的人家这三行人,不见钱眼不开;嫌贫取富,不说谎调诐也成不的。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妈家做生日。近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䌷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号丁双桥;贩了千两银子䌷绢,在客店里安下,瞒著他父亲来院中敲嫖。头上拏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适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门庆到,老虔婆教桂姐连忙陪他后边第三层一间僻净小房那里坐去了。当下西门庆听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们慢慢等他。”这老虔婆在下边一力撺掇,酒肴菜蔬齐上,须臾,堆满桌席。李桂卿不免筝排雁柱,歌按新腔,众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饮酒在热闹处,不防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也是合当有事,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西门庆更毕衣,走到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儿在房内陪著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由不的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不由分说,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向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那丁二官儿又是个小胆之人,外边嚷闹起来,唬的藏在里间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还有妈哩!不妨事。随他发作,怎的叫嚷,你休要出来。”且说老虔婆儿见西门庆打的不像模样,不慌不忙拄拐而出,说了几句闲话。西门庆心中越怒起来,指著骂道,有〔满庭芳〕为证:
“虔婆你不良:迎新送旧,靠色为娼。巧言词将咱诳,说短论长。我在你家使够,有黄金千两,怎禁卖狗悬羊?我骂你句真伎俩,媚人狐党,衠一片假心肠!”
虔婆亦答道:
“官人听知: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他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他供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
西门庆听了,心中越怒,险些不曾把李老妈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正是: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又曰:
女不织兮男不耕,全凭卖俏做营生。
任君斗量并车载,难满虔婆无底坑!
又曰:
假意虚脾恰似真,花言巧语弄精神。
几多伶俐遭他陷,死后应知拔舌根。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