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萬曆本)/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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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蘭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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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七[编辑]

第六十一囬 韓道國筵請西門慶 李瓶兒苦痛宴重陽[编辑]

  去年九日愁何限,重上心來益斷腸。
  秋色夕陽俱淡薄,淚痕離思共淒涼。
  征鴻有隊全無信,黃菊無情卻有香。
  自覺近來消瘦了,頻將鸞鏡照容光。
  話說一日,韓道國晚夕鋪中散了,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兒與他商議:「你我被他照顧,此遭掙了恁些錢,就不擺席酒兒請他來坐坐兒?休說他又丟了孩兒,只當與他釋悶,也請他坐半日。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些。就是後生小郎看著,到明日就到南邊去,也知財主和你我親厚,比別人不同。」韓道國道:「我心裡也是這等說。明日是初五日,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叫個廚子,安排酒席,叫兩個唱的,具個柬帖,等我親自到宅內請老爹散悶坐坐。我晚夕便往鋪子裡睡去。」王六兒道:「平白又叫甚麼唱的!只怕他酒後要來這屋裡坐坐,不方便。隔壁樂三嫂家常走一個女兒申二姐,年紀小小兒的,打扮又風流,又會唱時興的小曲兒,倒請將他來唱唱罷。等晚夕酒闌上來,老爹若進這屋裡來,打發他過去就是了。」韓道國道:「你說的是。」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這韓道國走到鋪子裡,央及溫秀才寫了個請柬兒,走到對門宅內,親見西門慶。聲喏畢,說道:「老爹明日沒事,小人家裡治了一盃水酒,無事請老爹貴步下臨,散悶坐一日。」因把請柬遞上去。西門慶看了,說道:「你如何又費此心?我明日倒沒事,衙門中回家就去。」那韓道國作辭出門,來到鋪子做買賣。
  到次早,拏銀子叫後生胡秀,拏籃子往街上買鷄蹄鵝鴨鮮魚嗄飯菜蔬;一面叫廚子在家整理割切。使小廝早拏轎子接了申二姐來。王六兒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客座內打掃收拾桌椅乾淨,單等西門慶來到。等到午後,只見琴童兒先送了一壇葡萄酒來;然後西門慶坐著涼轎,玳安王經跟隨,到門首下轎;頭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緯羅直身,粉頭皂靴。韓道國接迎入內,見畢禮數,說道:「又多謝老爹賜將來酒!」正面獨獨安放一張校椅,西門慶坐下。不一時,王六兒打扮出來,頭上銀絲䯼髻,翠藍縐紗羊皮金滾邊的箍兒,週圍插碎金草蟲啄針兒;白杭絹對衿兒,玉色水緯羅比甲兒,鵝黃挑線裙子;腳上老鴉青光素緞子高底鞋兒,羊皮金緝的雲頭兒;耳邊金丁香兒:打扮的十分精緻。與西門慶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兒,囬後邊看茶去了。須臾,王經紅漆描金托子,拏了兩盞八寶青荳木樨泡茶,韓道國先取一盞,舉的高高奉與西門慶,然後自取一盞,旁邊相陪。吃畢,王經接了茶盞下去。韓道國便開言說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婦蒙老爹看顧,王經又蒙擡舉,叫在宅中答應,感恩不淺。今日與媳婦兒商議,無甚孝順,治了一盃水酒兒,請老爹過來坐坐。前日因哥兒沒了,雖然小人在那裡,媳婦兒因感了些風寒,不曾往宅裡弔問的,恐怕老爹惱。今日一者請老爹解解悶,二者就恕俺兩口兒罪。」西門慶道:「無事又教你兩口兒費心。」說著,只見王六兒也在旁邊小杌兒坐下。因向韓道國道:「你和老爹說了不曾?」道國道:「我還不曾說哩。」西門慶問道:「是甚麼?」王六兒道:「他今日心裡要內邊請兩位姐兒來伏侍老爹,恐怕老爹計較,又不敢請。隔壁樂家常走的一個女兒,姓申,名喚申二姐,諸般大小時樣曲兒連數落都會唱。我前日在宅裡,見那一位郁大姐,唱的也中中的,還不如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請了他來唱與爹聽,未知你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裡去,唱與他娘們聽。他也常在各人家走。若叫他,預先兩日定下他,他並不敢誤了。」西門慶道:「既是有女兒,一發好了,你請出來我看看。」
  不一時,韓道國教玳安上來:「替老爹寬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拏菓菜案酒上來。無非是鴨臘蝦米海味燒骨禿之類。當下王六兒把酒打開,燙熱了,在旁執壺,道國把盞,與西門慶安席坐下。然後纔叫上申二姐來。西門慶睜眼觀看他:高髻雲鬟,插著幾枝稀稀花翠,淡淡釵梳。綠衫紅裙,顯一對金蓮趫趫;桃腮粉臉,描兩道細細春山。青石墜子耳邊垂,糯米銀牙噙口內。望上花枝招颭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西門慶便道:「請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歲了。」又問:「你記得多少小唱?」申二姐道:「小的大小也記百十套曲子。」西門慶令韓道國旁邊安下個坐兒與他坐。那申二姐向前行畢禮,方纔坐下,先拏箏來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後吃了湯飯,添換上來,又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落後酒闌上來,西門慶吩咐:「把箏拏過去,取琵琶與他,等他唱小詞兒我聽罷。」那申二姐一逕要施逞他能彈擅唱,一面輕搖羅袖,款跨鮫綃,頓開喉音,把弦兒放得低低的,彈了個「四不應」〔山坡羊〕:
  「一向來,不曾和冤家面會,肺腑情難捎難寄。我的心誠想著你,你為我懸心掛意。咱兩個相交不分個彼此,山盟海誓心中牢記。你比鶯鶯重生而再有,可惜不在那蒲東寺。不由人一見了眼角留情來呵,玉貌生春你花容無比。叫了聲嬌姿,你教人目斷東牆,把西樓倦倚。
  意中人,兩下裡懸心掛意,意兒裡不得和你兩個眉來眼去。去了時強挨孤枕,枕兒寒衾兒冷剩瑤琴獨對。病體如柴瘦損了腰肢。知道你夫人行應難離,倒等的我寸心如醉。最關心伴著這一盞寒燈來呵,又被風弄竹聲只道多情到矣。急忙忙出離了書幃,不想是花影輕搖,月明如水。」
  唱了兩個〔山坡羊〕,叫了斟酒。那韓道國教渾家篩酒上來,滿斟一盞,遞與西門慶。因說:「申二姐,你還有好〔鎖南枝〕,唱兩個兒與老爹聽。」那申二姐改了調兒,唱〔鎖南枝〕道:
  「初相會,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鬖鬖兩朵烏雲,紅馥馥一點朱唇;臉賽夭桃,手如嫩筍。若生在畫閣蘭堂,端的也有個夫人分。可惜在章臺,出落做下品。但能夠改嫁從良,勝強似棄舊迎新。
  初相會,可意嬌,月貌花容風塵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腸百事難學。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則願席上樽前,淺斟低唱相偎抱。一覷一個眞,一看一個飽。雖然是半霎歡娛,權且將悶減愁消。」
  西門慶聽了這兩個〔鎖南枝〕,正打著他初請了鄭月兒那一節事來,心中甚喜,讚他叫了個賞音。王六兒在旁滿滿的又斟上一盞,笑嘻嘻說道:「爹,你慢慢兒的消飲。申二姐這個纔是零頭兒,他還記得好些小令兒哩。到明日閒了,拏轎子接了,唱與他娘們聽。」又說:「宅中那位唱姐兒?」西門慶道:「那個是常在我家走的郁大姐,這好些年代了。」王六兒道:「管情申二姐到宅裡,比他唱的高。爹到明日呼喚他,早些兒來對我說。我使孩子早拏轎子去接他,送到宅內去。」西門慶因說:「申二姐,我重陽那日使人來接你,去不去?」申二姐道:「老爹說那裡話,但呼喚小的,怎敢違阻?」西門慶聽見他會說話兒,心中大喜。不一時,交盃換盞之間,王六兒恐席間說話不方便,教他唱了幾套,悄悄向韓道國說:「教小廝招弟兒,送過他那邊樂三嫂家歇去罷。」臨去拜辭西門慶,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一包兒三錢銀子,賞賜與他買弦。那申二姐連忙花枝招颭,向西門慶磕頭謝了。西門慶約下:「我初八日使人請你去。」那王六兒道:「爹只教王經來對我說,等這裡教小廝送他去。」那申二姐拜辭了韓道國夫婦,招弟領著往隔壁去了。
  那韓道國打發申二姐去了,與老婆說知,就往鋪子裡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門慶擲骰飲酒。吃了一囬,兩個看看吃的涎將上來,西門慶推起身往後邊更衣,就走入婦人房裡,兩個頂門頑耍。王經便把燈燭拏出來,在前半間內,和玳安琴童兒三個做一處飲酒。那後生胡秀,不知這多咱時分在後邊廚下偷吃多幾碗酒,打發廚子去了,走在王六兒隔壁半間供養佛祖先堂兒內,地下鋪著一領蓆就睡著了。睡了一覺起來,原來與那邊臥房止隔著一層板壁兒,忽聽婦人房裡聲喚起來。這胡秀只見板壁縫兒透過燈亮兒來,只道西門慶去了,韓道國在房中宿歇,暗暗用頭上簪子取下來,刺破透板縫中糊的紙,打一往那邊張看。見那邊房中亮騰騰點著燈燭,不想西門慶和老婆在屋裡兩個正幹得好。伶伶俐俐,看見把老婆兩隻腿卻是用腳帶吊在床頂上,西門慶上身止著一件綾襖兒,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兩個一來一往,一動一靜,扉打的連聲響亮。老婆口裡百般言語都叫將出來,淫聲艷語,通做成一塊。良久,只聽老婆說:「我的親達,你要燒淫婦,隨你心裡揀著那塊,只顧燒,淫婦不敢攔你。左右淫婦的身子屬了你,顧的那些兒了!」西門慶道:「只怕你家裡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個頭八個膽,他敢嗔?他靠著那裡過日子哩!」西門慶道:「你既是一心在我身上,到明日等賣下銀子,這遭打發他和來保起身,一發留他長遠在南邊立莊,做個買手。家中已有甘夥計發賣,那裡只是缺少個買手,看著置貨。」老婆道:「等走過兩遭兒囬來,卻教他去。省的閒著在家做甚麼!他說道,倒在外邊走慣了,一心只要外邊去。他江湖從小兒走過,甚麼買賣客貨中事兒不知道?你若下顧他,可知好哩。等他囬來,我房裡替他尋下一個。我也不要他,一心撲在你身上,隨你把我安插在那裡就是了。我若說一句假,把淫婦不値錢身子就爛化了。」西門慶道:「我兒,你快休賭誓!」這裡兩個一動一靜,都被這胡秀聽了個不亦樂乎。
  那韓道國先在家中不見胡秀,只說往鋪子裡睡去了。走到緞子鋪裡,問王顯榮海,說他沒來。韓道國一面又走回家,叫開門,前後尋胡秀,那裡得來?只見王經陪玳安琴童,三個在前邊吃酒。這胡秀聽見他的語音來家,連忙倒在蓆上,又推睡了。不一時,韓道國點燈尋到佛堂地下,看見他鼻口內打鼾睡,用腳踢醒,罵道:「賊野狗死囚,還不起來!我只說先往鋪子裡睡去,你原來在這裡挺的好覺兒。還不起來跟我去?」那胡秀起來,推揉了揉眼,楞楞睜睜,跟道國往鋪子裡去了。
  西門慶弄老婆,直弄夠有一個時辰,方纔了事。燒了王六兒心口裡並屄蓋子上尾停骨兒上共三處香。老婆起來,穿了衣服,教丫鬟打發舀水淨了手。重篩暖酒,再上佳餚,情話攀盤,又吃了幾鍾,方纔起身上馬。
  玳安王經琴童三個跟著,到家中已有二更天氣。走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睡在床上,見他吃的酣酣兒的進來,說道:「你今日在誰家吃酒來?」西門慶悉言:「韓道國家請我。見我丟了孩子,與我釋悶。他家叫了個女先生申二姐來,年經小小,好不會唱,又不數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陽,使小廝拏轎子接他來家唱兩日你們聽,就與你解解悶。你緊自心裡不好,休要只顧思想他了。」說著,就要叫迎春來脫衣裳,和李瓶兒睡。李瓶兒道:「你沒的說,我下邊不住的長流,丫頭火上替我煎著藥哩。你往別人屋裡睡去罷!你看著成日好模樣兒罷了,只有一口游氣兒在這裡,還來纏我起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心裡捨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兒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兒:「誰信你那虛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捨不的我罷?」又道:「一發等我好好兒,你再進來和我睡,也是不遲。」那西門慶坐了一囬,說道:「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罷。」李瓶兒道:「著來!你去,省的屈著你那心腸兒。他那裡正等的你火裡火發。你不去,卻忙愡兒來我這屋裡纏!」西門慶道:「你恁說,我又不去了。」那李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麼!」於是打發西門慶過去了。這李瓶兒起來,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藥。拏起那藥來,止不住撲簌簌從香腮邊滾下淚來,長吁了一口氣,方纔吃那盞藥。正是:心中無限傷心事,付與黃鸝叫幾聲。
  不說李瓶兒吃藥睡了。單表西門慶到於潘金蓮房裡。金蓮纔教春梅罩了燈,上床睡下。忽見西門慶推開門,進來便道:「我兒,又早睡了?」金蓮道:「稀行!那陣風兒刮你到我這屋裡來?」因問:「你今日往誰家吃酒去來?」西門慶道:「韓夥計打南邊來,見我沒了孩子,一者與我釋悶,二者照顧了他外邊走了這遭,請我坐坐。」金蓮道:「他便在外邊,你在家卻照顧了他老婆了。」西門慶道:「夥計家,那裡有這道理!」婦人道:「夥計家,有這個道理?齊腰拴著根線兒,只怕肏過界兒去了!你還搗鬼哄俺們哩,俺們知道的不耐煩了!你生日時,賊淫婦他沒在這裡?你悄悄把李瓶兒壽字簪子,黃貓黑尾偷與他,卻教他戴了來這裡施展。大娘孟三兒這一家子那個沒看見?乞我相問著,他那臉兒上紅了。他沒告訴你?今日又摸到那裡去了,賊沒廉恥的貨,你家外頭還少哩!也不知怎的一個大摔瓜長淫婦,喬眉喬樣,描的那水鬢長長的,搽的那嘴唇鮮紅的,倒像人家那血屄,甚麼好老婆,一個大紫膛色黑淫婦,我不知你喜歡他那些兒!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將來,卻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囬捎話兒。」那西門慶堅執不認,笑道:「怪小奴才兒,單管只胡說!那裡有此勾當?今日他男子漢陪我坐,他又沒出來。」婦人道:「你拏這個話兒來哄我?誰不知他漢子是個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逕把老婆丟與你,圖你家買賣做,要賺你的錢使。你這傻行貨子,只好四十里聽銃響罷了!」見西門慶脫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婦人探出手來把褲子扯開,摸見那話軟叮噹的,托子還帶在上面,說道:「可又來!你臘鴨子煮到鍋裡,身子兒爛了嘴頭兒還硬,現放著不語先生在這裡強道!和那淫婦怎麼弄聳,聳到這早晚纔來家?弄的恁軟如鼻涕濃瓜醬的,嘴頭兒還強哩!你賭個兒誓,我教春梅舀一瓶子涼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膽子。論起來,鹽也是這般鹹,醋也是這般酸,禿子包網巾,饒這一抿子兒也罷了!若是信著你意兒,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罷。賊沒羞的貨,一個大眼裡火行貨子!你早是個漢子,若是個老婆,就養遍街,肏遍巷,屬皮匠的——縫著的就緔。」幾句說的西門慶睜睜的。
  上的床來,教春梅篩熱了燒酒,把金穿心盒兒內藥,拈了一粒,放在口裡嚥下去。仰臥在枕上。令婦人:「我兒,你下去替你達品品,品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一逕做喬張致,便道:「好乾淨兒,你在那淫婦窟嚨子裡鑽了來,教我替你咂,可不臢殺了我!」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單管胡說白道的,那裡有此勾當?」婦人道:「那裡有此勾當,你指著肉身子賭個誓麼?」亂了一囬,教西門慶下去使水,西門慶不肯下去。婦人旋向袖子裡掏出通花汗巾來,將那話抹展了一囬,方纔用朱唇裹沒,嗚咂半響,登時咂弄的那話奢稜跳腦,暴怒起來。乃騎在婦人身上,縱麈柄自後插入牝中,兩手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肆行扉打,連聲響亮。燈光之下,窺玩其出入之勢。婦人倒伏在枕畔,舉股迎湊者久之,西門慶興猶不愜,將婦人仰臥朝上,那話上使了粉紅藥兒,頂入去,執其雙足,又舉腰沒稜露腦掀騰者將二三百度。婦人禁受不的,瞑目顫聲,沒口子叫:「達達,你這遭兒只當將就我,不使上他也罷了!」西門慶口中呼叫道:「小淫婦兒,你怕我不怕?再敢無禮不敢?」婦人道:「我的達達,罷麼。你將就我些兒,我再不敢了。達達慢慢提,看提撒了我的頭髮。」兩個顛鸞倒鳳,又狂了半夜,方纔體倦而寢。
  話休饒舌。又早到重陽令節。西門慶對吳月娘說:「韓夥計家前日請我,席上唱的一個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又會唱,琵琶箏都會。我使小廝接他去。等接了他來,留他兩日,教他唱與你們聽。」於是吩咐廚下,收拾酒菓餚饌。在花園大捲棚聚景堂內,安放大八仙桌席,放下簾來,閤家宅眷在那裡飲酒,慶賞重陽佳節。不一時,王經轎子接的申二姐到了。入到後邊,與月娘眾人磕了頭。月娘見他年小,生的好模樣兒,問他套數,倒會不多。若題諸般小曲兒,〔山坡羊〕、〔鎖南枝〕,兼〔數落〕,倒記的有百十來個。一面打發他吃了茶食,先教在後邊唱了兩套。然後花園擺設下酒席。那日西門慶不曾往衙門中去,在家看著栽了菊花,請了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拏琵琶在旁彈唱。那李瓶兒在房中身上不方便,請了半日,纔請了來,恰似風兒刮倒的一般,強打著精神,陪西門慶坐。眾人讓他酒兒,也不大好生吃。西門慶和月娘見他面帶憂容,眉頭不展,說道:「李大姐,你把心放開,教申二姐唱個曲兒你聽。」玉樓道:「你說與他,教他唱甚麼曲兒,他好唱。」那李瓶兒只顧不說。正飲酒中間,忽見王經走來說道:「應二爹常二叔來了。」西門慶道:「請你應二爹常二叔在小捲棚裡坐,我就來。」王經道:「常二叔教人拏了兩個盒子在外頭。」西門慶向月娘道:「此是他成了房子,買了些禮來謝我的意思。」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甚麼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坐去,我這裡吩咐看菜兒。」西門慶臨出來,又叫申二姐:「你好歹唱個好曲兒,與他六娘聽。」一直往前邊去了。金蓮道:「也沒見這李大姐,隨你心裡說個甚麼曲兒,教申二姐唱個你聽就是了!辜負他爹的心。比來為你叫將他來,你又不言語的。」於是催逼的李瓶兒急了,半日纔說出來:「你唱個『紫陌紅徑』俺們聽聽。」那申二姐道:「這個不打緊,我有。」於是取過箏來,排開鴈柱,調定冰弦,頓開喉音,唱〔折腰一枝花〕:
  「紫陌紅徑,丹青妙手難畫成。觸目繁華如鋪錦,料應是春負我,我非是辜負了春。為著我心上人,對景越添愁悶。」
  〔東甌令〕「花零亂,柳成陰,正是蝶困蜂迷鶯倦吟。方纔眼睜,心兒裡忘了想。啾啾唧唧呢喃燕,重將舊恨舊恨又題醒。撲撲簌簌,淚珠兒暗傾。」
  〔四團花〕「悄悄的庭院深,默默的情掛心。涼亭水閣,果是堪宜宴飲。不見我情人,和誰兩個開樽?把絲絃再理,將琵琶自撥,是奴欲寬悶情,怎如倦聽!」
  〔東甌令〕「榴如火,簇紅巾,有焰無煙燒碎我心。懷羞向前,欲待要摘一朵。觸觸拈拈不敢戴,怕奴家花貌不似舊時容。伶伶仃仃,怎宜樣簪?」
  〔梧桐樹〕「梧葉兒飄,金風動,漸漸害相思,落入深深井。一日一日夜長,夜長難捱孤枕。懶上危樓望我情人,未必薄情與奴心相應。知他在那裡,那裡貪歡戀飲。」
  〔東甌令〕「菊花綻,桂花零,如今露冷風寒秋意漸深。驀聽的窗兒外,幾聲孤飛鴈。悲悲切切如人訴,最嫌花下砌畔小蛩吟。咭咭聒聒,惱碎奴心。」
  〔浣溪沙〕「風漸急,寒威凜,害相思最恐怕黃昏。沒情沒緒對著一盞孤燈,窗欞兒數遍還再輪。畫角悠悠聲透耳,一聲聲哽咽難聽。愁來把酒強重斟,酒入悶懷珠淚傾。」
  〔東甌令〕「長吁氣,兩三聲,斜倚定幃屏兒思量那個人。一心指望夢兒裡,略略重相見。撲撲簌簌雪兒下,風吹簷馬把奴夢魂驚。叮叮噹噹,攪碎了奴心。」
  〔尾聲〕「為多情,牽掛心。朝思暮想淚珠傾,恨殺多才不見影!」
  唱畢,吳月娘道:「李大姐,你好甜酒兒吃上一鍾兒。」那李瓶兒又不敢違阻了月娘,拏起鍾兒來,嚥了一口兒又放下了。強打著精神兒與眾人坐的。坐不多時,下邊一陣熱熱的來,又往屋裡去了。
  不說這裡內眷。單表西門慶到於小捲棚翡翠軒,只見應伯爵與常時節在松牆下正看菊花。原來松牆兩邊,擺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樣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紅袍、狀元紅、紫袍金帶、白粉西、黃粉西、滿天星、醉楊妃、玉牡丹、鵝毛葡、鴛鴦花之類。西門慶出來,二人向前作揖。常時節即喚跟來人把盒兒掇進來。西門慶一見便問:「又是甚麼?」伯爵道:「常二哥蒙你厚情,成了房子。無甚麼酬答,教他娘子製造了這螃蟹鮮,並兩隻爐燒鴨兒,邀我來同哥坐坐。」西門慶道:「常二哥,你又費這個心做甚麼?你令正病纔好些,你又禁害他!」伯爵道:「我也是恁說!他說道:『別的東西兒來,恐怕哥不稀罕。』」西門慶令左右打開盒兒觀看,四十個大螃蟹,都是剔剝淨了的,裡邊釀著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煠、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又是兩大隻院中爐燒熟鴨。西門慶看了,即令春鴻王經掇進去。吩咐:「拏五十文錢賞拏盒人。」因向常時節謝畢。琴童在旁掀簾,請入翡翠軒坐的。伯爵只顧誇獎不盡好菊花,問:「哥是那裡尋的?」西門慶道:「是管磚廠劉太監送我這二十盆。」伯爵道:「連這盆?」西門慶道:「就連這盆都送與我了。」伯爵道:「花到不打緊,這盆正是官窯雙箍澄漿盆,又吃年代,又禁水漫。都是用絹羅打,用腳跐過泥,纔燒造這個物兒。與蘇州澄漿磚一個樣兒做法,如今那裡尋去?」
  誇了一囬,西門慶喚茶來吃了。因問:「常二哥幾時搬過去?」伯爵道:「從兌了銀子,三日就搬過去了。那家子已是尋下房子,兩三日就搬了。昨見好日子,買刮了些雜貨兒,門首把鋪兒也開了。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鋪兒裡看銀子兒。」西門慶道:「俺們幾時買些禮來,休要人多了,再邀謝子純、你,三四位。我家裡整理菜兒擡了去,休費煩常二哥一些東西兒。叫兩個妓者,咱們替他暖暖房,耍一日。」常時節道:「小弟有心也要請哥坐坐,算計來不敢請,地方兒窄狹,恐怕哥受屈馳。」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那裡又費你的事起來?如今使小廝請將謝子純來,和他說說。」即令琴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伯爵因問:「哥,你那日叫那兩個去?」西門慶笑道:「叫你鄭月娘和洪四兒去。洪四兒令打掇鼓兒,唱慢〔山坡羊〕兒。」伯爵道:「哥,你是個人!你請他,就不對我說聲?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桂兒風月如何?」西門慶道:「通色絲子女不可言。」伯爵道:「他怎的前日你生日時,那等不言語,扭扭的?也是個肉佞賊小淫婦兒!」西門慶道:「等我到幾時再去著,也㩦帶你走走。你月娘兒會打的好雙陸,你和他打兩貼雙陸。」伯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婦兒,休要慣了他!」西門慶道:「你這歪狗才,不要惡識他便好!」
  正說著,謝希大到了。聲喏畢,坐下。西門慶道:「常二哥如此這般,新有了華居,瞞著俺們已搬過去了。咱每人隨意出些分資,休要費煩他絲毫。我這裡整治停當,教小廝擡了他府上,我還助兩個妓者,咱耍一日何如?」謝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資,俺們都送哥這裡來就是了。還有那幾位?」西門慶道:「再沒人,只這三四個兒。每人二星銀子就夠了。」伯爵道:「十分人多了,他那裡沒地方兒。」正說著,只見琴童來說:「吳大舅來了。」西門慶道:「請你大舅這裡來坐。」
  不一時,吳大舅進入軒內。先與三人作了揖,然後與西門慶敘禮坐下。小廝拏茶上來,同吃了茶。吳大舅起身說道:「請姐夫到後邊說句話兒。」西門慶連忙讓大舅到於後邊月娘房裡。月娘還在捲棚內,與眾姊妹吃酒聽唱。聽見小廝說:「大舅來了,爹陪著在後邊坐著說話哩。」一面走到上房見大舅,道了萬福,叫小玉遞上茶來。大舅向袖中取出十兩銀子遞與月娘,說道:「昨日府裡纔領了三錠銀子。姐夫且收下這十兩,餘者待後次再送來。」西門慶道:「大舅,你怎的這般計較?且使著,慌怎的?」大舅道:「我恐怕遲了姐夫的。」西門慶因問:「倉廒修理的也將完了?」大舅道:「還得一個月纔完。」西門慶道:「工完之時,一定撫按有些獎勵。」大舅道:「今年考選軍政在邇,還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說說。」西門慶道:「大舅之事,都在於我。」說畢話,月娘道:「請大舅來前邊坐。」大舅道:「我去罷。只怕他三位來有甚話說。」西門慶道:「沒甚麼話。常二哥新近問我借了幾兩銀子,買下了兩間房子,已搬過去了。今日買了些禮兒來謝我。節間留他們坐坐,不想大舅來的正好。」於是讓至前邊坐下。月娘連忙教廚下打發菜兒上去。
  琴童與王經先安放八仙桌席端正,拏上小菜菓酒上去。西門慶旋教開庫房,拏出一壇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來。打開碧靛清,噴鼻香,未曾篩,先攙一瓶涼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後貯於布甑內篩出來,醇厚好吃,又不數葡萄酒。教王經用小金鍾兒斟一盃兒,先與吳大舅嘗了。然後伯爵等每人都嘗訖,極口稱羨不已。須臾,大盤大碗嗄飯餚品擺將上來,堆滿桌上。先拏了兩大盤玫瑰菓餡蒸糕,蘸著白砂糖,眾人趁熱搶著吃了一頓。然後纔拏上釀螃蟹,並兩盤燒鴨子來。伯爵讓大舅吃。連謝希大也不知是甚麼做的,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門慶道:「此是常二哥家送來的。」大舅道:「我空癡長了五十二歲,並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伯爵又問道:「後邊嫂子都嘗了嘗兒不曾?」西門慶道:「房下們都有了。」伯爵道:「也難為我這常嫂,也這般好手段兒。」常時節笑道:「賤累還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話。」吃畢螃蟹,左右上來斟酒。西門慶令春鴻和書僮兩個在旁,一遞一個歌唱南曲。
  應伯爵忽聽大捲棚內彈箏歌唱之聲,便問道:「哥,今日有李桂姐在這裡?不然,如何這等音樂之聲?」西門慶道:「你再聽,看是不是?」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吳銀兒。」西門慶道:「你這花子,單管只瞎謅。倒是個女先生!」伯爵道:「不是郁大姐?」西門慶道:「不是他,這個是申二姐,年小哩,好個人材,又會唱。」伯爵道:「眞個這等好?哥怎的不牽出來,俺們瞧瞧,又唱個兒俺們聽。」西門慶道:「今日你眾娘們,大節間叫他來賞重陽頑耍,偏你這狗才耳朵尖聽的見。」伯爵道:「我便是千里眼,順風耳。隨他四十里有蜜蜂兒叫,我也聽見了。」謝希大道:「你這花子,兩耳朵似竹籤兒也似,愁聽不見!」兩個又頑笑了一囬。伯爵道:「哥,你好歹叫他出來,俺們見見。俺們不打緊,教他只當唱個兒與老舅聽也罷了,休要執古了。」西門慶乞他逼迫不過,一面使王經:「領申二姐出來,唱與大舅聽。」不一時,申二姐來,望上磕了頭,起來,旁邊安放校床兒,與他坐下。伯爵問申二姐:「青春多少?」申二姐囬道:「屬牛的,二十一歲了。」又問:「會多少小唱?」申二姐道:「琵琶箏上套數小唱,也會百十來個。」伯爵道:「你會許多唱,也夠了。」西門慶道:「申二姐,你拏琵琶唱小詞兒罷!省的勞動了你。說你會唱『四夢八空』,你唱與大舅聽!」吩咐王經書僮兒席間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鮫綃,微開檀口,唱〔羅江怨〕道:
  「懨懨病漸濃,甚日消融?春思夏想秋又冬,滿懷愁悶訴與天公。也。天有知呵,怎不把恩情送?恩多也是個空,情多也是個空,都做了南柯夢。
  伊西我在東,何日再逢?花箋慢寫封又封,叮嚀囑付與鱗鴻。也。他也不中,不把我這音書送。思量他也是空,埋怨他也是空,都做了巫山夢。
  恩情逐曉風,心意懶慵。伊家做作無始終,山盟海誓一似耳邊風。也。不記當初,多少恩情重。虧心也是空,癡心也是空,都做了蝴蝶夢。
  惺惺似蒙懂,落伊套中。無言暗把珠淚湧,口心誰想不相同。也。一片眞心,將我廝調弄。得便宜也是空,失便宜也是空,都做了陽臺夢。」
  不說前邊彈唱飲酒。且說李瓶兒歸到房中,坐淨桶,下邊似尿也一般只顧流將起來,登時流的眼黑了。起來穿裙子,忽然一陣旋暈的,向前一頭拾倒在地。饒是迎春在旁搊扶著,還把額角上磕傷了皮。和奶子搊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使綉春連忙快對大娘說去。那綉春走到席上,報與月娘眾人:「俺娘在房中暈倒了。」這月娘撇了酒席,與眾姊妹慌忙走來看視。見迎春奶子兩個搊扶著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問:「他好好的進屋裡,端的怎麼來就不好了?」迎春揭開淨桶與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說道:「此是他剛纔只怕吃了酒,助趕的他這血旺了,流了這些。」玉樓金蓮都說:「他幾曾大好生吃酒來?」一面煎燈心薑湯灌他。半晌蘇著過來,纔說出話兒來了。月娘問:「李大姐,你怎的來?」李瓶兒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來穿裙子,只見眼面前黑黑的一塊子,就不覺天旋地轉起來,由不的身子就倒了。」月娘便要使來安兒:「請你爹進來。對他說,教他請任醫官來看你。」那李瓶兒又嗔教請去:「休要大驚小怪,打攪了他吃酒。」月娘吩咐迎春:「打鋪教你娘睡罷。」月娘於是也就吃不成酒了,吩咐收拾了傢伙,都歸後邊去了。
  西門慶陪侍吳大舅眾人,至晚歸到後邊月娘房中。月娘告訴李瓶兒跌倒之事。西門慶慌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睡在炕上,面色蠟渣黃了,扯著西門慶衣袖哭泣。西門慶問其所以。李瓶兒道:「我到屋裡坐榪子。不知怎的,下邊只顧似尿也一般流起來。不覺眼前一塊黑黑的,起來穿裙子,天旋地轉,就跌倒了。恁甚麼就顧不的了!」西門慶見他額上磕傷一道油皮,說道:「丫頭都在那裡,不看你?怎的跌傷了面貌?」李瓶兒道:「還虧大丫頭都在跟前,和奶子搊扶著我。不然,還不知跌得怎樣的。」西門慶道:「我明日還早使小廝請任醫官來看你看。」當夜就在李瓶兒對面床上睡了一夜。次日早晨,沒往衙門裡去,旋使琴童騎頭口請任醫官去了。直到晌午纔來。西門慶先在大廳上陪吃了茶,使小廝說進去。李瓶兒房裡收拾乾淨,熏下香,然後請任醫官到房中。診畢脈,走出外邊廳上,對西門慶說:「老夫人脈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些。七情感傷,肝火太盛,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制。復使大官兒後邊問去,若所下的血,紫者猶可以調理,若鮮紅者,乃新血也。學生撮過藥來,若稍止則可有望,不然,難為矣!」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學生必當重謝!」任醫官道:「是何言語?你我厚間,又是明川情分,學生無不盡心。」西門慶待畢茶,送出門。隨即具一疋杭絹、二兩白金,使琴童兒討將藥來,名曰歸脾湯,乘熱而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門慶越發慌了。又請大街口胡太醫來瞧。胡太醫說是氣沖血管,熱入血室。亦取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月娘見前邊亂著請太醫,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與了他五錢銀子,一件雲絹比甲兒並花翠,裝了個盒子,打發他坐轎子去了。花子由自從開張那日吃了酒去,聽見李瓶兒不好,至是使了花大嫂買了兩盒禮來看他。見他瘦的黃懨懨兒,不比往時,兩個在屋裡大哭了一囬。月娘後邊擺茶,請他吃了。韓道國說:「東門外住的一個看婦人科的趙太醫,指下明白,極看得好。前歲小侄媳婦月經不通,是他看來。老爹這裡差人,請他來看看六娘,管情就好!」西門慶於是就使琴童同王經兩個疊騎著頭口,往門外請趙太醫去了。西門慶請了應伯爵來,在廂房坐的,和他商議:「第六個房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伯爵失驚道:「這個……嫂子貴恙,說好些,怎的又不好起來?」西門慶道:「自從小兒沒了,一向著了憂戚,把病來又犯了。昨日重陽,我說接了申二姐,節間你們打伙兒散悶頑耍。他又沒大好生吃酒。誰知走到屋中就不好,暈起來一跤跌倒在地,把臉都磕破了。請任醫官來看,說脈息比前沉重。吃了藥,倒越發血盛了。」伯爵道:「哥,你請胡太醫來看,怎的說?」西門慶道:「胡太醫說是氣沖了血管,吃了他的藥,也不見動靜。今日韓夥計說,門外一個趙太醫,名喚趙龍崗,專科看婦女。我使小廝騎頭口請去了。一向把我焦愁的了不得!生生為這孩子不好,是白日黑夜思慮起這病來了。婦女人家,又不知個囬轉,勸著他,又不依你,教我無法可處!」
  正說著,平安來報:「喬親家爹來了。」西門慶一面讓進廳上坐。敘禮已畢,坐下。喬大戶道:「聞得六親家母有些不安,昨日舍甥到家,請房下便來奉看。」西門慶道:「便是。一向因小兒沒了,他著了愁戚,身上原有些不調,又感發起來了。蒙親家掛心。」喬大戶道:「也曾請人來看不曾?」西門慶道:「常吃任後溪的藥。昨日又請大街胡先生來看,吃藥越發轉盛,今日又請門外專看婦人科趙龍崗去了。」喬大戶道:「咱縣門前住的行醫何老人,大小方脈俱精。他兒子何岐軒,現今上了個冠帶醫士。親家何不請他來看看親家母?」西門慶道:「既是好,等小价請了趙龍崗來看了脈息,看怎的說,再請他來不遲。」喬大戶道:「親家,依我愚見,如今請了何老人來看了親家母脈息,講說停當,安在廂房內坐的。待盛價門外請將趙龍崗來,看他診了脈怎麼說,教他兩個細講一講,就論出病源來了。然後下藥,無有個不效之理。」西門慶道:「親家說的是。」一面使玳安:「拏我拜帖兒,和喬通去請縣門前行醫何老人來。」玳安等應諾去了。西門慶請伯爵到廳上,與喬大戶相見,同坐一處喫茶。
  那消片晌之間,何老人到來。進門與西門慶喬大戶等作了揖,讓於上面坐下。西門慶舉手道:「數年不見你老人家,不覺越發蒼髯皓首。」喬大戶又問:「令郎先生肄業盛行?」何老人道:「他逐日縣中迎送,也不得閒。倒是老拙常出來看病。」伯爵道:「你老人家高壽了?還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癡長八十一歲。」敘畢話,看茶上來吃了。小廝說進去。須臾請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兒脈息,旋搊扶起來,坐在炕上。挽著香雲,阻隔三焦,形容瘦的十分狼狽了。但見他:
  面如金紙,體似銀條。看看減褪丰標,漸漸消磨精彩。胸中氣急,連朝水米怕沾唇,五臟膨脝,盡日藥丸難下腹。隱隱耳虛聞盤響,昏昏眼暗覺螢飛。六脈細沉,東嶽判官催命去;一靈縹緲,西方佛子喚同行。喪門弔客已臨身,扁鵲盧醫難下手。
  那何老人看了脈息,出來外邊廳上,向西門慶喬大戶說道:「這位娘子乃是精沖了血管起,然後著了氣惱,氣與血相博則血如崩。細思當初起病之由,看是也不是?」西門慶道:「是便是,你老人家如何治療?」正相論間,忽報:「琴童和王經門外請了趙先生來了。」何老人便問:「是何人?」西門慶道:「也是夥計舉來一醫者。你老人家只推不知,待他看了脈息出來,你老人家和他兩個相講一講,好下藥。」不一時,趙太醫從外而入。西門慶與他敘禮畢,然後與眾人相見。何喬二老居中,讓他在左,應伯爵在右,西門慶主位相陪。來安兒拏上茶來吃了,收下盞托去。此人便問:「二位尊長貴姓?」喬大戶道:「俺二人一位姓何,一位姓喬。」伯爵道:「在下姓應。敢問先生高姓,尊寓何處,治何生理?」其人答道:「不敢。在下小子,家居東門外頭條巷二郎廟三轉橋四眼井住的,有名趙搗鬼便是。平生以醫為業。家祖現為太醫院院判,家父現充汝府良醫。祖傳三輩,習學醫術。每日攻習王叔和、東垣勿聽子,《藥性賦》、《黃帝素問》、《難經》、《活人書》、《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潔古老脈訣》、《加減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壽域神方》、《海上方》,無書不讀,無書不看。藥用胸中活法,脈明指下玄機。六氣四時,辨陰陽之標格;七表八裡,定關格之沉浮。風虛寒熱之症候,一覽無餘;弦洪芤石之脈理,莫不通曉。小人拙口鈍吻,不能細陳。聊有幾句,道其梗概。」便道:
  「我做太醫姓趙,門前常有人叫。
  只會賣杖搖鈴,那有眞材實料。
  行醫不按良方,看脈全憑嘴調。
  撮藥治病無能,下手取積不妙。
  頭疼須用繩箍,害眼全憑艾醮。
  心疼定教刀剜,耳聾宜將針掏。
  得錢一味胡醫,圖利不圖見效。
  尋我的少吉多兇,到人家有哭無笑。
  正是:半積陰功半養身,古來醫道通仙道。」
  眾人聽了,都呵呵笑了。何老人道:「你門裡出身,門外出身?」趙太醫道:「門裡出身怎的說?門外出身怎的說?」何老人道:「你門裡出身,有父傳子接脈理之良法。若是門外出身,只可問病下藥而已。」趙太醫道:「老先生你就不知道,古人云:望聞問切,神聖功巧。學生三輩門裡出身,先問病,後看脈,還要觀其氣色。就如同子平兼五星,還要觀手相貌纔看得準,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請先生進看去。」西門慶即令琴童後邊說去:「又請了趙先生來了。」
  不一時,西門慶陪他進入李瓶兒房中。那李瓶兒方纔睡下,安逸一囬,又搊扶起來,靠著枕褥坐著。這趙太醫先診其左手,次診右手,便教老夫人擡起頭來,看看氣色。那李瓶兒眞個把頭兒揚起來。趙太醫教西門慶:「老爹,你問聲老夫人,我是誰?」西門慶便問李瓶兒:「你看這位是誰?」那李瓶兒擡頭看了一眼,便低聲說道:「他敢是太醫。」趙先生道:「老爹,不妨事,死不成,還認的人哩!」西門慶笑道:「趙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謝你。」一面看視了半日,說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說:據看其面色,又診其脈息,非傷寒則為雜症,不是產後,定然胎前。」西門慶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細診一診。」先生道:「敢是飽悶傷食,飲饌多了?」西門慶道:「他連日飯食,通不十分進。」趙先生又道:「莫不是黃病?」西門慶道:「不是。」趙先生道:「不是,如何面色這等黃?」又道:「多管是脾虛洩瀉。」西門慶道:「也不是洩疾。」趙先生道:「不洩瀉,卻是甚麼?怎生的害個病也教人摸不著頭腦!」坐想了半日,說道:「我想起來了。不是便毒魚口,定然是經水不調勻。」西門慶道:「女婦人,那裡便毒魚口來?你說這經事不調,倒有些近理。」趙先生道:「南無佛耶,小人可怎的也猜著一樁兒了!」西門慶問:「如何經事不調勻?」趙先生道:「不是乾血癆,就是血山崩。」西門慶道:「實說與先生,房下如此這般,下邊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你有甚急方,合些好藥與他吃,我重重謝你。」趙先生道:「不打緊處,小人有藥。等我到前邊寫出個方來,好配藥去。」西門慶一面同他來到前廳。喬大戶何老人還未去,問他:「甚麼病源?」趙先生道:「依小人講,只是經水淋漓。」何老人道:「當用何藥以治之?」趙先生道:「我有一妙方,用著這幾味藥材,吃下去,管情就好。聽我說:
  「甘草甘遂與碙砂,藜蘆巴荳與芫花。人言調著生半夏,用烏頭杏仁天麻。這幾味兒齊加,蔥蜜和丸只一撾,清晨用燒酒送下。」
  何老人聽了,便道:「這等藥吃了,不藥殺人了?」趙先生道:「自古毒藥苦口利於病。若早得摔手伶俐,強如只顧牽纏。」西門慶道:「這廝俱是胡說。」教小廝:「與我扠出去!」喬大戶道:「夥計既舉保來一場,醫家休要空了他。」西門慶道:「既是恁說,前邊鋪子裡稱二錢銀子,打發他去罷。」那趙太醫得二錢銀子往家,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
  西門慶見打發趙太醫去了,因向喬大戶說:「此人原來不知甚麼。」何老人道:「老拙適纔不敢說。此人東門外有名的趙搗鬼,專一在街上賣杖搖鈴,哄過往之人。他那裡曉的甚脈息病源。」因說:「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兩貼藥來。遇緣,若服畢經水少減,胸口稍開,就好用藥:只怕下邊不止,飲食再不進,就難為矣!」說畢起身。
  西門慶這裡封白金一兩,使玳安拏盒兒討將藥來,晚夕與李瓶兒吃了,並不見其分毫動靜。吳月娘道:「你也省可裡與他藥吃。他飲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甚麼兒?只顧拏藥淘淥他。前者那吳神仙算他二十七歲有血光之災,今年卻不整廿七歲了?你還使人尋這吳神仙去,教替他打算算,這祿馬數上看如何。只怕犯著甚麼星辰,替他禳保禳保。」西門慶這裡旋差人拏帖兒往周守備府裡問去。那裡說:「吳神仙雲遊之人,來去不定。但來,只在城南土地廟下。今歲從四月裡往武當山去了。要打數算命,眞武廟外有個黃先生,打的好數。一數只要三錢銀子,不上人家門去。一生前後事,都如眼見。」西門慶隨即使陳經濟拏三錢銀子,逕到北邊眞武廟門首找尋。看黃先生家門上貼著:「妙算先天易數,每命卦金三星。」陳經濟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說道:「有一命,煩先生推算。」說與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歲,正月十五日午時。」這黃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說:「這女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壬午時,理取印綬之格,借四歲行運。四歲己未,十四歲戊午,廿四歲丁巳,三十四歲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歲傷日干,計都星照命,又犯喪門五鬼,災殺作耗。夫計都者,乃陰晦之星也,其像猶如亂絲而無頭,變異無常。大運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災有損,暗傷財物,小口兇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財物;若是陰人,大為不利。斷云:
  計都流年臨照,命逢陸地行舟。
  必然家主皺眉頭,切記胎前產後。
  靜裡躊躇無奈,閒中悲慟無休。
  女人犯此問根由:必似亂絲不久。
  其數曰:
  莫道成家在晚時,止緣父母早先離。
  芳姿嬌媚生來羙,百計周全更可思。
  傳揚伉儷當龍至,應合屠羊看虎威。
  可憐情熱因情失,命入鷄宮葉落裏。」
  打畢數,卦付與經濟拏來家。西門慶正和應伯爵溫秀才坐的,見經濟抄了數來,拏到後邊解說與月娘聽,命中多兇少吉。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眉頭搭上三黃鎖,腹內包藏萬斛愁。正是:
  高貴青春遭夭喪,伶俐惺然卻受貧。
  年月日時該載定,算來由命不由人。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六十二囬 潘道士解禳祭燈壇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编辑]

  行藏虛實自家知,禍福因由更問誰?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閒中點檢平生事,靜裡思量日所為:
  常把一心行正道,自然天理不相虧。
  話說西門慶見李瓶兒服藥百般醫治無效,求神問卜發課皆有兇無吉,無法可處。初時李瓶兒還𨴃著梳頭洗臉,還自己下炕來坐淨桶;次後漸漸飲食減少,形容消瘦,下邊流之不止,那消幾時,把個花朵般人兒,瘦弱的不好看,也不起的炕了,只在裀褥上鋪墊草紙。恐怕人進來嫌穢惡,教丫頭燒下些香在房中。西門慶見他胳膊兒瘦的銀條兒相似,守著在房內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兒便道:「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只怕誤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邊流的虧。若得止住不流了,再把口裡放開,吃下些飲食兒,就好了。你男子漢,常絆住你在房中,守著甚麼!」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捨不的你!」李瓶兒道:「好傻子!又不死,死將來你攔的住那些!」又道:「我要對你說也沒與你說:我不知怎的,但沒人在房裡,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綽綽有人在我跟前一般。夜裡要便夢見他,恰似好時的,拏刀弄杖,和我廝嚷。孩子也在他懷裡,我去奪,反被他推我一跤。說他那裡又買了房子,來纏了好幾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對你說。」西門慶聽了,說道:「人死如燈滅。這幾年知道他往那裡去了!此是你病的久了,下邊流的你這神虛氣弱了。那裡有甚麼邪魔魍魎、家親外祟?我明日往吳道官廟裡討兩道符來,貼在這房門上,看有邪祟沒有!」說話中間,走到前邊,即差玳安騎頭口往玉皇廟討符去。
  玳安走到路上,迎見應伯爵和謝希大,忙下頭口。因問:「你爹在家裡?」玳安道:「爹在家裡。」又問:「你往那裡去?」玳安道:「小的往玉皇廟討符去。」伯爵與謝希大到西門慶家,因說道:「謝子純聽見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來問安。這兩日較好些?」西門慶告訴道:「身上瘦的通不像模樣了。丟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卻怎生樣好!孩子死了,隨他罷了,成夜只是哭,生生憂慮出病兒來了。勸著又不依你,教我有甚法兒處!」伯爵道:「哥,你又使玳安往廟裡做甚麼去?」西門慶悉把李瓶兒房中無人害怕之事,告訴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廝問吳道官那裡討兩道符來,貼在房中,鎭壓鎭壓。」謝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氣虛弱,那裡有甚麼邪祟魍魎來!」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難。門外五嶽觀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極遣的好邪,有名喚做潘捉鬼,常將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請請他來,看看嫂子房裡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門慶道:「等討了吳道官符來,看在那裡住,沒奈何,你就領小廝騎了頭口請了他來。」伯爵道:「不打緊,等我去。天可憐見,嫂子好了,我就頭著地也走。」說了一囬話,伯爵和希大吃了茶,起身自勾當去了。
  玳安兒討了符來,貼在房中。晚間,李瓶兒還害怕,對西門慶說:「死了的他剛纔和兩個人來拏我。見你進來,躲出去了。」西門慶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應二哥說,此是你虛極了。他說門外五嶽觀有個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應二哥去請他來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請他早早來。那廝他剛纔發恨而去,明日還來拏我哩!你快些使人請去!」西門慶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廝拏轎子接了吳銀兒和你做兩日伴兒。」李瓶兒搖頭兒,說:「你不要叫他,只怕誤了他家裡勾當。」西門慶道:「叫老馮來伏侍你兩日兒如何?」李瓶兒點頭兒。這西門慶一面使來安往那邊房子裡叫馮媽媽,又不在,鎖了門出去了。與一丈青說下:「等他來,好歹教他快來宅內,六娘叫他哩。」西門慶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應二爹往門外五嶽觀請潘道士去。」俱不在話下。
  次日,只見觀音庵王姑子挎著一盒兒粳米、二十塊大乳餅、一小盒兒十香瓜茄來看。李瓶兒見他來,連忙教迎春搊扶起來坐的。王姑子道了問訊,李瓶兒請他坐下,道:「王師父,你自印經時去了,影邊兒通不見你。我恁不好,你就不來看我看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他大娘使了大官兒到庵裡,我纔曉得的。又說印經來,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婦合了一場好氣!與你老人家印了一場經,只替他趕了網兒。背地裡和印經家打了一兩銀子夾帳,我通沒見一個錢兒!你老人家作福,這老淫婦到明日墮阿鼻地獄!為他氣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壽日都誤了,沒曾來。」李瓶兒道:「他各人作業,隨他罷,你休與他爭執了。」王姑子道:「誰和他爭執甚麼!」李瓶兒道:「大娘好不惱你哩,說你把他受生的經都誤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薩,我雖不好,敢誤了他的經?在家整誦了一個月受生,昨日纔圓滿了。今日纔來,先到後邊見了他,把我這些屈氣告訴了他一遍。我說不知他六娘不好,沒甚麼,這盒粳米和些十香瓜茄,幾塊乳餅,與你老人家吃粥兒。大娘纔教小玉姐領我來看你老人家。」小玉打開盒兒,與李瓶兒看了,說道:「多謝你費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這乳餅就蒸兩塊兒來,我親看你娘吃些粥兒。」那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兒吩咐迎春擺茶來與王師父吃。王姑子道:「我剛纔後邊大娘屋裡吃了茶。煎些粥米,我看著你吃些粥兒。」不一時,迎春安放桌兒,擺了四樣茶食,打發王姑子吃了。然後拏上李瓶兒粥來,一碟十香甜醬瓜茄,一碟蒸的黃霜霜乳餅,兩盞粳米粥。一雙小牙筷迎春拏著,奶子如意兒在旁拏著甌兒,餵了半日,只呷了兩三口粥兒,咬了一些乳餅兒,就搖頭兒不吃了,教:「拏過去罷。」王姑子道:「人以水食為命。恁煎的好粥兒,你再吃些兒不是!」李瓶兒道:「也得我吃的下去是的。」迎春便把喫茶的桌兒掇過去。
  王姑子揭開被,看李瓶兒身上肌體,都瘦的沒了,唬了一跳,說道:「我的奶奶,我去時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得恁樣的了!」如意兒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氣惱上起的病,爹請了太醫來看,每日服藥,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內,哥兒著了驚唬不好,娘晝夜憂戚,那樣勞碌,連睡也不得睡。實指望哥兒好了,不想沒了。成日著了那哭,又著了那暗氣暗惱在心裡,就是鐵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犯了!是人家有些氣惱兒,對人前分解分解也還好;娘又不出語,著緊問還不說哩!」王姑子道:「那討氣來?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誰氣著他?」奶子道:「王爺,你不知道誰氣著他?」因使綉春外邊瞧瞧,「看關著門不曾。路上說話,不備草裡有人。俺娘都因為著了那邊五娘一口氣!他那邊貓撾了哥兒手,生生的唬出風來。爹來家那等問著,娘只是不說。落後大娘說了,纔把那貓來摔殺了。他還不承認,拏俺們煞氣!八月裡哥兒死了,他每日那邊指桑樹罵槐樹,百般稱快。俺娘這屋裡分明聽見,有個不惱的?左右背地裡氣,只是抹眼淚!因此這樣暗氣暗惱,纔致了這一場病。天知道罷了!娘可是好性兒,好也在心裡,歹也在心裡。姊妹之間,自來沒有個面紅面赤。有件稱心的衣裳,不等的別人有了,他還不穿出來。這一家子,那個不叨貼娘些兒?可是說的,饒叨貼了娘的,還背地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兒道:「像五娘那邊,潘姥姥來一遭,遇著爹在那邊歇,就過來這屋裡和娘做伴兒,臨去,娘與他鞋面、衣服、銀子,甚麼不與他?五娘還不道是!」李瓶兒聽見,便嗔如意兒:「你這老婆,平白只顧說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隨他罷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王姑子道:「我的佛爺,誰知道你老人家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著哩。你老人家往後來還有好處!」李瓶兒道:「王師父,還有甚麼好處!一個孩兒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個伶俐!我心裡還要與王師父些銀子兒,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請幾位師父,多誦些《血盆經》,懺我這罪業。還不知墮多少罪業哩!」王姑子道:「我的菩薩,你老人家忒多慮了!天可憐見,到明日假若好了是的。你好心人,龍天自有加護。」正說著,只見琴童兒進來對迎春說:「爹吩咐把房內收拾收拾,花大舅便進來看娘,在前邊坐著哩。」王姑子便起身說道:「我且往後邊走走去。」李瓶兒道:「王師父,你休要去了,與我做兩日伴兒,我還和你說話哩。」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時,西門慶陪花大舅進來看問,見李瓶兒睡在炕上不言語,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聽見這邊大官兒去說,纔曉的。明日你嫂子來看你。」那李瓶兒只說了一聲:「多有起動。」就把面朝裡去了。花子由坐了一囬,起身到前邊,向西門慶說道:「俺過世公公老爺,在廣南鎭守,帶的那三七藥,曾吃了不曾?不拘婦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調五分末兒,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裡有收下此藥,何不服之?」西門慶道:「這藥也吃過了。昨日本府胡大尹來拜,我因說起此疾,他也得了個方兒,棕灰與白鷄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由道:「這個就難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兒,預備他罷。明日教他嫂子來看他。」說畢起身,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作辭去了。
  奶子與迎春正與李瓶兒墊草紙在身底下,只見馮媽媽來到,向前道了萬福。如意兒道:「馮媽媽貴人,怎的不來看看娘?昨日爹使來安兒叫你去來,說你鎖著門,往那裡去來?」馮婆子道:「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裡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家偏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兒道:「你老人家怎的這些和尚?早是沒王師父在這裡!」那李瓶兒聽了,微笑了一笑兒,說道:「這媽媽子,單管只撒風!」和意兒道:「馮媽媽,叫著你還不來。娘這幾日粥兒也不吃,只是心內不耐煩。你剛纔來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兒。你老人家伏侍娘兩日,管情娘這病就好了。」馮媽媽道:「我是你娘退災的博士!」又笑了一囬。因向被窩裡摸了摸他身上,說道:「我的娘,你好些兒也罷了!」又問:「坐榪子還下的來?」迎春道:「下的來倒好。前兩遭娘還𨴃,俺們搊扶著下來。這兩日通只在炕上鋪墊草紙,一日換兩三遍。」如意兒道:「本等沒吃甚麼大食力,怎禁的這等流!」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看見馮媽媽,說道:「老馮,你也常來這邊瞧瞧,怎的去了就不來?」婆子道:「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醃菜的時候,掙兩個錢兒,醃些菜在屋裡,遇著人家領來的業障,好與他吃。不然,我那討閒錢買菜兒與他吃?」西門慶道:「你不對我說,昨日俺莊子上起菜,撥兩三畦與你也夠了。」婆子道:「又敢纏你老人家?」說畢,老馮過那邊屋裡去了。
  西門慶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西門慶便問:「你今日心裡覺怎樣?」又問迎春:「你娘早晨吃了些粥兒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師父送了乳餅,蒸來,娘只咬了一些兒,呷了不上兩口粥湯,就丟下了。」西門慶道:「剛纔應二哥小廝門外請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來保騎頭口再請去。」李瓶兒道:「你上緊著人請去。那廝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纏。」西門慶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著,休要疑影他。管情請了他,替你把這那祟遣遣,再服他些藥兒,你就好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個拙病,那裡好甚麼!若好,只除非再與你兩世為人是的。奴今日無人處,和你說些話兒: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了。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說著,一把拉著西門慶手,兩眼落淚,哽咽再哭不出聲來。那西門慶亦悲慟不勝,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話,只顧說。」兩個正在屋裡哭,忽見琴童兒進來,說:「答應的稟爹:明日十五,衙門裡拜牌,畫公座,大發放,爹去不去?班頭好伺候。」西門慶道:「我明日不得去。拏我帖兒,囬你夏老爹,自家拜了牌罷。」琴童應諾去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依我,還往衙門去,休要誤了,你公事要緊。我知道幾時死,還早哩。」西門慶道:「我不在家守你兩日兒,其心安忍!你把心來放開,不要只管多慮了。剛纔他花大舅和我說,教我早與你看下副壽木,沖你沖,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兒點頭兒,便道:「也罷,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只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搶些漿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哩!」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如刀剜肝膽,劍挫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說的是那裡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正說著,只見月娘親自拏著一小盒兒鮮蘋婆進來,說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裡,送蘋婆兒來與你吃。」因令迎春:「你洗淨了,拏刀兒切塊來你娘吃。」李瓶兒道:「又多謝他大妗子掛心!」不一時,迎春旋去皮兒,切了,用甌兒盛貯,西門慶與月娘在旁看著,拈餵了一塊與他,放在口內只嚼了些味兒,還吐出來了。月娘恐怕勞碌他,安頓他面朝裡,就睡了。
  西門慶與月娘都出來外邊商議。月娘便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不早早與他看一副材板兒來預備著他,直到那臨時到節熱亂,又亂不出甚麼好板來,馬捉老鼠一般,不是那幹營生的道理。」西門慶道:「今日花大哥也是這般說。適纔我略與他提了提兒,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錢,將就擡副熟板兒罷。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倒把我傷心了這一會。我說一發請潘道士來看了再看板去罷。」月娘道:「你看沒分曉,一個人的形也脫了,關口都鎖住,勺水也不進來,還妄想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若好了,把棺材就捨與人,也不値甚麼!」西門慶道:「既是恁說……」同月娘到後邊,使小廝叫將賁四來,在廳上問他:「誰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兩個拏銀子看一副來。」賁四道:「大街上陳千戶家,新到了幾副好板。」西門慶道:「既有好板……」即令陳經濟:「你後邊問你娘要五錠大銀子來,你兩個看去。」那陳經濟少頃取了五錠元寶出來,同賁地傳去了。直到後晌纔來回話。西門慶問:「怎的這咱纔來?」他二人囬說:「到陳千戶家看了幾副板,都中等,又價錢不合。囬來到路上,撞見喬親家爹,說尚舉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預備他老夫人的。兩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這一副。牆磕底蓋堵頭俱全,共大小五塊,定要三百七十兩銀子,喬親家爹同俺們過去看了,板是無比的好板。喬親家與做舉人的講了半日,只退了五十兩銀子。不是明年上京會試用這幾兩銀子使,也還捨不得賣這副板。還看咱這裡要,別人家,定要三百五十兩。」西門慶道:「既是你喬親家爹主張,兌三百二十兩擡了來罷,休要只顧搖鈴打鼓的了。」陳經濟道:「他那裡收了咱二百五十兩,還找與他七十兩銀子就是了。」一面問月娘又要出七十兩雪花銀子,二人去了。比及黃昏時分,只見許多閒漢,用大紅氈條裹著,擡板進門,放在前廳天井內。打開西門慶觀看,果然好板。隨即叫匠人來鋸開,裡面噴香,每塊五寸厚,二尺五寸寬,七尺五寸長,看了滿心歡喜。又旋尋了伯爵一道來看,向伯爵道:「這板也看得過了。」伯爵口不住只顧喝采,說道:「原說是姻緣板。大抵一物還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場,今日情受這副材板夠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賞你五兩銀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廳七手八腳,連夜趲造棺槨不題。伯爵囑來保:「明日早五更去請潘道士,他若來,就同他一答兒來,不可遲滯。」說畢,陪西門慶晚夕在前廳看著做材。到一更時分,纔家去了。西門慶道:「明日早些來,只怕潘道士來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辭出門去了。
  卻說老馮與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兒屋裡相伴。只見西門慶前邊散了,進來看視,要在屋裡睡。李瓶兒不肯,說道:「沒的這屋裡齷齷齪齪的,他們都在這裡,不方便。你往別處睡去罷。」西門慶又見王姑子都在這裡,遂過那邊金蓮房中去了。李瓶兒教迎春把角門關了,上了栓。教迎春點著燈,打開箱子,取出幾件衣服銀飾來,放在旁邊。先叫過王姑子來,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一疋紬子:「等我死後,你好歹請幾位師父,與我誦《血盆經懺》。」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慮了。天可憐見,你只怕好了。」李瓶兒道:「你只收著,不要對大娘說我與你銀子,只說我與了你這疋紬子做經錢。」王姑子道:「我理會了。」於是把銀子和紬子接過來了。又喚過馮媽媽來,向枕頭邊也拏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遞與他,說道:「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沒甚麼,這一套衣服,並這件首飾兒,與你做一念兒。這銀子你收著,到明日做個棺材本兒。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對你爹說,你只顧住著,只當替他看房兒,他莫不就攆你不成!」馮媽媽一手接了銀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的說道:「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與老身做一日主兒;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裡歸著!」李瓶兒又叫過奶子如意兒,與了他一襲紫紬子襖兒、藍紬裙,一件舊綾披襖兒,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兒,說道:「也是你奶哥兒一場。哥兒死了,我原說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實指望我在一日,佔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還對你爹和你大娘說,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兒,也不打發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兒罷。這些衣物,與你做一念兒,你休要抱怨。」那奶子跪在地下,磕著頭,哭道:「小媳婦實指望伏侍娘到頭,娘自來沒曾大氣兒呵著小媳婦。還是小媳婦沒造化,哥兒死了,娘又這般病的不得命!好歹對大娘說,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死活只在爹娘這裡答應了,出去投奔那裡?」說畢,接了衣服首飾,磕了頭起來,立在旁邊,只顧揩眼淚。李瓶兒一面叫過迎春綉春來,跪下,囑付道:「你兩個,也是你從小兒在我手裡答應一場。我今死去,也顧不得你們了。你們衣服都是有的,不消與你了。我每人與你這兩對金裹頭簪兒、兩枝金花兒,做一念兒。那大丫頭迎春,已是他爹收用過的,出不去了,我教與你大娘房裡拘管著。這小丫頭綉春,我教你大娘尋家兒人家,你出身去罷,省的觀眉說眼,在這屋裡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見出樣兒來了。你伏侍別人,還像在我手裡那等撒嬌撇癡,好也罷歹也罷了,誰人容的你?」那綉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這個門!」李瓶兒道:「你看傻丫頭!我死了,你在這屋裡伏侍誰?」綉春道:「我守著娘的靈。」李瓶兒道:「就是我的靈,供養不久,也有個燒的日子。你少不的也還出去。」綉春道:「我和迎春都答應大娘。」李瓶兒道:「這個也罷了。」這綉春還不知甚麼,那迎春聽見李瓶兒囑付他,接了首飾,一面哭的言語說不出來。正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當夜李瓶兒都把各人囑付了,到天明,西門慶走進房來。李瓶兒問:「買了我的棺材來了沒有?」西門慶道:「從昨日就擡了板來,在前邊做材哩,且沖你沖。你若好了,情願捨與人罷。」李瓶兒因問:「是多少銀子買的?休要使那枉錢,往後還過日子哩!」西門慶道:「沒多,只給了百十兩來銀子。」李瓶兒道:「也還多了,預備下與我放著。」那西門慶說了囬出來,前邊看著做材去了。
  只見吳月娘和李嬌兒先進房來,看見他十分沉重,便問道:「李大姐,你心裡卻怎樣的?」李瓶兒揝著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麼話兒?二娘也在這裡,你和俺兩個說。」李瓶兒道:「奴有甚話說?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又沒曾虧了我。實承望和娘相守到白頭,不想我的命苦,先把個冤家沒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這個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後,房裡這兩個丫頭無人收拘。那大丫頭已是他爹收用過的,教他往娘房裡伏侍娘。小丫頭,娘若要使喚,留下;不然,尋個單夫獨妻,與小人家做媳婦兒去罷,省的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場。奴就死,口眼也閉。又奶子如意兒,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著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兒一場,明日娘十月已滿,生下哥兒,就教接他奶兒罷。」月娘道:「李大姐,你放寬心,都在俺兩個身上。說兇得吉,你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綉春教他伏侍二娘罷。如今二娘房裡丫頭不老實做活,早晚要打發出去,教綉春伏侍他罷。奶子如意兒,既是你說他沒投奔,咱家那裡佔用不下他來?就是我有孩子沒孩子,到明日配上個小廝,與他做房家人媳婦也罷了。」李嬌兒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顧慮,一切事都在俺兩個身上。綉春到明日過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內伏侍我,等我擡舉他就是了。」李瓶兒一面教奶子和兩個丫頭過來,與二人磕頭。那月娘由不得眼淚出。不一時,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進來看他。李瓶兒都留了幾句姊妹仁義之言,不必細記。落後待的李嬌兒玉樓金蓮眾人都出去了,獨月娘在屋裡守著他。李瓶兒悄悄向月娘哭泣說道:「娘到明日生下哥兒,好生看養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聽說:只這一句話,就感觸月娘的心來。後次西門慶死了,金蓮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著李瓶兒臨終這句話。正是: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
  正說話中間,只見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嶽觀請了潘法官來了。月娘一面看著,教丫頭收拾房中乾淨,伺候淨茶淨水,焚下百合眞香。月娘與眾婦女,都藏在那邊床屋裡聽覷。不一時,只見西門慶領了那潘道士進來。怎生形相?但見:
  頭戴雲霞五嶽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繫雜色彩絲縧,背上橫紋古銅劍。兩隻腳穿雙耳麻鞋,手執五明降鬼扇。八字眉,兩個杏子眼;四方口,一道絡腮鬍。威儀凜凜,相貌堂堂。若非霞外雲遊客,定是蓬萊玉府人。
  只見進入角門,剛轉過影壁,恰走到李瓶兒房穿廊臺基下。那道士往後退訖兩步,似有呵叱之狀。爾語數四,方纔左右揭簾進入房中,向病榻而立。運雙睛,努力以慧通神目一視,仗劍手內,掐指步罡,唸唸有辭,早知其意。走出明間,朝外設下香案。西門慶焚了香。這潘道士焚符,喝道:「値日神將,不來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見一陣狂風所過,一黃巾力士現於面前,但見:
  黃羅抹額,紫綉羅袍。獅蠻帶緊束狼腰,豹皮褌牢拴虎體。常游雲路,每歷罡風。洞天福地片時過,嶽瀆酆都撚指到。業龍作孽,向海底以擒來;妖魅為殃,劈山穴而提出。玉皇殿上,稱為符使之名;北極車前,立有天丁之號。常在壇前護法,每來世上降魔。胸懸雷部赤銅牌,手執宣花金蘸斧。
  那位神將,拱立階前。大言:「召吾神那廂使令?」潘道士便道:「西門氏門中,李氏陰人不安,投告於我案下。汝即與我拘當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與我擒來,毋得遲滯!」言訖,其神不見。須臾,潘道士瞑目變神,端坐於位上,據案擊令牌,恰似問事之狀,久久乃止。出來,西門慶讓至前邊捲棚內,問其所以。潘道士便說:「此位娘子,惜乎為宿世冤愆所訴於陰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門慶道:「法官,可解禳得麼?」潘道士道:「冤家債主,須得本人可捨則捨之,雖陰官亦不能強。」因見西門慶禮貌虔切,便問:「娘子年命若干?」西門慶道:「屬羊的,二十七歲。」潘道士道:「也罷,等我與他祭祭本命星壇,看他命燈何如。」西門慶問:「幾時祭?用何香紙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時,用白灰界畫,建立燈壇。以黃絹圍之,鎭以生辰壇斗,祭以五穀棗湯。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燈二十七盞,上浮以華蓋之儀,餘無他物。官人可齋戒青衣,在壇內俯伏行禮,貧道祭之。鷄犬皆關去,不可入來打攪。」這西門慶都一一備辦停當,就不敢進內。在書房中沐浴齋戒,換了淨衣。那日留應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齋饌。
  到三更天氣,建立燈壇完備。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燈壇: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臺華蓋,周列十二宮辰,下首纔是本命燈,共合二十七盞。先宣念了投詞。西門慶穿青衣,俯伏階下。左右盡皆屏去,再無一人在左右。燈燭熒煌,一齊點將起來。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髮來,仗劍,口中唸唸有詞,望天罡,取眞炁,布步訣,躡瑤壇。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聲令下一聲雷。但見晴天星月朗燦,忽然一陣地黑天昏,捲棚四下皆垂著簾幕,須臾起一陣怪風所過,正是:
  非干虎嘯,豈是龍吟。彷彿入戶穿簾,定是摧花落葉。推雲出岫,送雨歸川。雁迷失伴作哀鳴,鷗鷺驚羣尋樹杪。嫦娥急把蟾宮閉,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風所過三次,一陣冷氣來,把李瓶兒二十七盞本命燈盡皆刮滅,惟有一盞復明。那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見一個白衣人領著兩個青衣人從外進來。手裡持著一紙文書,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觀看,卻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顆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來,向前喚起西門慶來,如此這般說道:「官人,請起來罷。娘子已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本命燈已滅,豈可復救乎?只在旦夕之間而已了。」那西門慶聽了,低首無語,滿眼落淚,哭泣哀告:「萬望法師搭救則個!」潘道士道:「定數難逃,難以搭救了!」就要告辭。西門慶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罷。」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棲廟止,自然之道。」西門慶不復強之,因令左右捧出布一疋,白金三兩,作經襯錢。潘道士道:「貧道奉行皇天至道,對天盟誓,不敢貪受世財,取罪不便。」推讓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疋作道袍穿,就作辭而行。囑付西門慶:「今晚官人切記不可往病人房裡去,恐禍及汝身。愼之,愼之!」言畢,送出大門,拂袖而去。西門慶歸到捲棚內,看著收拾燈壇,見沒救星,心中甚慟,同伯爵坐的,不覺眼中淚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稟的壽數。到此地位,強求不得,哥也少要煩惱。」因打四更時分,說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罷。我且家去,明日再來。」西門慶道:「教小廝拏燈籠送你去。」即令來安取了燈,送伯爵出去,關上門進來。
  那西門慶獨自一個坐在書房內,掌著一枝蠟燭,心中哀慟,口裡只長吁氣。尋思道:「法官戒我休往房裡去,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得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於是進入房中,見李瓶兒面朝裡睡。聽見西門慶進來,翻過身來,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進來了?」因問:「那道士點的燈怎麼說?」西門慶道:「你放心,燈上不妨事。」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纔那廝領著兩個人,又來在我跟前鬧了一囬,說道:『你請法師來遣我,我已告准在陰司,決不容你!』發恨而去,明日便來拏我也。」西門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那李瓶兒雙手摟抱著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說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並頭相守,誰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衝性兒。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個官,今後也少要往那裡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的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只顧的苦口說你?」西門慶聽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那世裡絕緣短倖,今世裡與你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李瓶兒又說:「迎春綉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說來,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頭,他二娘已承攬。他房內無人,便教伏侍二娘罷。」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沒的說。你死了,誰人敢分散你丫頭?奶子也不打發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靈。」李瓶兒道:「甚麼靈!囬個神主子,過五七兒燒了罷了。」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你一日。」兩個說話之間,李瓶兒催促道:「你睡去罷,這早晚了!」西門慶道:「我不睡了,在這屋裡守你守兒。」李瓶兒道:「我死還早哩!這屋裡穢惡,熏的你慌。他們伏侍我不方便。」西門慶不得已,吩咐丫頭:「仔細看守你娘。」往後邊上房裡對月娘說,悉把祭燈不濟之事,告訴一遍:「剛纔我到他房中,我觀他說話兒還伶俐。天可憐,只怕還熬出來了也不見得!」月娘道:「眼眶兒也塌了,嘴唇兒也乾了,耳輪兒也焦了,還好甚麼?也只在早晚間了。他這個病,是恁伶俐,臨斷氣還說話兒!」西門慶道:「他來了咱家這幾年,大大小小沒曾惹了一個人,且是又好個性格兒,又不出語,你教我捨得他那些兒!」題起來,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淚。
  不說西門慶與月娘說話。且說李瓶兒喚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裡略倒倒兒。」因問道:「天有多咱時分了?」奶子道:「鷄還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鋪墊了身底下草紙,搊他朝裡,蓋被停當,睡了。眾人都熬了一夜沒曾睡,老馮與王姑子都已先睡了。那邊屋裡鎖著。迎春與綉春,在面前地坪上搭著鋪,那裡剛睡倒沒半個時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際,夢見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付:「你們看家,我去也。」忽然驚醒,見桌上燈尚未滅。向床上視之,還面朝裡,摸了摸,口內已無氣矣: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可惜一個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場春夢!正是:閻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眾人,點燈來照,果然見沒了氣兒,身底下流血一窪。慌了手腳,走去後邊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脫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紅綾抹胸兒。這西門慶也不顧的甚麼身底下血漬,兩隻手抱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星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甚麼!」在房裡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吳月娘亦搵淚哭渧不止。落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閤家大小丫鬟養娘,都擡起房子來也一般哀聲動地哭起來。月娘向李嬌兒孟玉樓道:「不知晚夕多咱死了,恰好衣服兒也不曾得穿一件在身上。」玉樓道:「娘,我摸他身上還溫溫兒的,也纔去了不多囬兒。咱不趁熱腳兒,不替他穿上衣裳,還等甚麼?」月娘因見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撾臉兒那等哭,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罷了!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撾著臉兒哭。倘忽口裡惡氣,撲著你怎的!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人死如燈滅。半晌時不借,留的住他倒好!各人壽數到了,誰人不打這條路兒來!」因令李嬌兒、孟玉樓:「你兩個拏鑰匙,那邊屋裡尋他裝綁的衣服出來,咱眼看著與他穿上。」又叫:「六姐,咱兩個把這頭來替他整理整理。」西門慶又向月娘說:「多尋出兩套他心愛的好衣服,與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嬌兒玉樓:「你尋他新裁的大紅緞遍地錦襖兒,柳黃遍地金裙,並他今年喬親家去那套丁香色雲紬妝花衫、翠藍寬拖子裙,並新做的白綾襖、黃紬子裙出來罷。」當下迎春拏著燈,孟玉樓拏鑰匙,開了床屋裡門,拔步床上第二個描金箱子裡,都是新做的衣服。揭開箱蓋,玉樓李嬌兒尋了半日,尋出三套衣裳來。又尋出件綁身紫綾小襖兒,一件白紬子裙,一件大紅小衣兒,並白綾女襪兒,妝花膝褲腿兒。李嬌兒抱過這邊屋裡,與月娘瞧。月娘正與金蓮燈下替他整理頭髻,用四根金簪兒綰一方大鴉青手帕,旋勒停當。李嬌兒因問:「尋雙甚麼顏色鞋,與他穿了去?」潘金蓮道:「姐姐,他心裡只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鸚鵡摘桃白綾高底鞋兒,只穿了沒多兩遭兒。倒尋那雙鞋出來,與他穿了去罷。」吳月娘道:「不好。倒沒的穿上陰司裡好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門外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鸚鵡摘桃鞋,尋出來與他裝綁了去罷。」這李嬌兒聽了,走來向他盛鞋的四個小描金箱兒,約百十雙鞋,翻遍了都沒有。迎春說:「俺娘穿了來,只放在這裡,怎的沒有?」走來廚下問綉春。綉春道:「我看見娘包放在坐廚裡。」扯開坐廚子尋,還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尋出來了,眾人七手八腳都裝綁停當。
  西門慶率領眾小廝,在大廳上收卷書畫,圍上幃屏。把李瓶兒用板門擡出,停於正寢。下鋪錦褥,上覆紙被。安放几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專委兩個小廝在旁侍奉,一個打磬,一個燒紙。一面使玳安:「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月娘打點出裝綁衣服來,就把李瓶兒床房門鎖了,只留炕屋裡,交付與丫頭養娘。那馮媽媽見沒了主兒,哭的三個鼻頭,兩個眼淚。王姑子且口裡喃喃吶吶,替李瓶兒念《密多心經》、《藥師經》、《解冤經》、《楞嚴經》,並《大悲中道神咒》,請引路王菩薩與他接引冥途。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著胸膛,由不的撫屍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呼啞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不住。
  比及亂著,鷄就叫了。玳安請了徐先生來,向西門慶施禮,說道:「老爹煩惱。奶奶沒了,在於甚時候?」西門慶道:「因此時候不眞:睡下之時已打四更,房中人都睏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時分沒了。」徐先生道:「此是第幾位奶奶?」西門慶道:「乃是第六的小妾。生了個拙病,淹淹纏纏,也這些時了。」徐先生道:「不打緊。」因令左右掌起燈,來廳上揭開紙被觀看,手掐丑更,說道:「正當五更二點徹,還屬丑時斷氣。」西門慶即令取筆硯,請徐先生批書。這徐先生向燈下打開青囊,取出萬年曆通書來觀看,問了姓氏並生時八字,批將下來:「已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於元佑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於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丑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重喪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遇太歲煞沖迴,斬之吉。避本家,忌哭聲,成服後無妨。入殮之時,忌龍虎鷄蛇四生人外,親人不避。」吳月娘使出玳安來,教徐先生看看黑書上,往那方去了。這徐先生一面打開陰陽秘書觀看,說道:「今日丙子日,乃是己丑時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前生曾在濱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稟性柔婉,自幼少陰謀之事。父母雙亡,六親無靠。先與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氣。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指揮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後耽閣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小不對。中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看畢黑書,眾婦女聽了皆各歎息。西門慶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請問:「老爹停放幾時?」西門慶哭道:「熱突突怎麼就打發出去的!須放過五七纔好。」徐先生道:「五七裡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裡,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丑巳時安葬。閤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門慶道:「也罷。到十月十二日發引,再沒挪移了。」徐先生當即寫殃榜,蓋伏死者身上,向西門慶道:「十九日辰時大殮,一應之物,老爹這裡備下。」
  於是剛打發徐先生出了門,天已發曉。西門慶使琴童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花大舅,然後分班差家下人各親眷處報喪。又使人往衙門中給假,在家整理喪事。使玳安往獅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紗漂白,三十桶生眼布來,教趙裁雇了許多裁縫,在西廂房先僱人造幃幕、帳子、桌圍,併入殮衣衾纏帶,各房裡女人衫裙。外邊小廝伴當,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兌了一百兩銀子,教賁四往門外店裡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疋黃絲孝絹。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大天井內搭五間大棚。西門慶因想起李瓶兒動止行藏模檥兒來,心中忽然想起忘了與他傳神,叫過來保來問:「那裡有寫眞好畫師?尋一個傳神。我就把這件事忘了!」來保道:「舊時與咱家畫圍屏的韓先兒,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畫士,革退來家。他傳的好神。」西門慶道:「他在那裡住?快與我請來。」這來保應諾去了。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的人,前後又亂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慟,神思恍亂,只是沒好氣,罵丫頭、踢小廝,守著李瓶兒屍首,由不的放聲哭叫。那玳安在傍亦哭的言不的語不的。
  吳月娘正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帳子後,打伙兒分孝與各房裡丫頭並家人媳婦,看見西門慶只顧哭起來,把喉音也叫啞了,問他,與茶也不吃,只顧沒好氣。月娘便道:「你看恁勞叨!死也死了,你沒的哭的他活!哭兩聲丟開手罷了,只顧扯長絆兒哭起來了!三兩夜沒睡,頭也沒梳,臉也還沒洗,亂了恁五更,黃湯辣水還沒嘗著,就是鐵人也禁不的。把頭梳了出來吃些甚麼,還有個主張。好小身子,一時摔倒了卻怎樣兒的?」玉樓道:「他原來還沒梳頭洗臉哩。」月娘道:「洗了臉倒好。我頭裡使小廝請他後邊洗臉,他把小廝踢進來,誰再問他來!」金蓮接過來道:「你還沒見,頭裡進他屋裡尋衣裳,教我是不是倒好意說他,都像恁一個死了,你恁般起來,把骨禿肉兒也沒了。你在屋裡吃些甚麼兒,出去再亂也不遲。他倒把眼睜紅了的罵我:『狗攮的淫婦,管你甚麼事!』我如今鎭日不教狗攮,卻教誰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貨子,只說人和他合氣!」月娘道:「熱突突死了,怎麼不疼?你就疼也還放心裡。那裡就這般顯出來!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惡氣沒惡氣,就口撾著口那等叫喚,不知甚麼張致!吃我說了兩句。他可可兒來三年沒過一日好日子?鎭日教他挑水挨磨來?」孟玉樓道:「娘,不是這等說。李大姐倒也罷了,沒甚麼,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金蓮道:「他沒過好日子,那個偏受用著甚麼哩!都是一個跳板兒上人。」正說著,只見陳經濟手裡拏著九疋水光絹:「爹說教娘們剪各房裡手帕,剩下的與娘們做裙子。」月娘收了娟,便道:「姐夫,去請你爹進來扒口子飯,這咱七八待晌午,他茶水還沒嘗著哩!」經濟道:「我是不敢請他。頭裡小廝請他吃飯,差些沒一腳踢殺了。我又惹他做甚麼?」月娘道:「你不請他,等我另使人請他來吃飯。」良久,叫過玳安來,說道:「你爹還沒吃飯,哭這一日了。你拏上飯去,趁溫先生在,陪他吃些兒。」玳安道:「請應二爹和謝爹去了,等他來時,娘這裡使人拏飯上去,消不的他幾句言語兒,管情爹就吃了飯。」月娘道:「磣說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裡蛔蟲?俺們這幾個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就知道他兩個來纔吃飯?」玳安道:「娘們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兒,那遭少了他兩個?爹三錢,他也是三錢,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隨問怎的著了惱,只他到,略說兩句話兒,爹就眉花眼笑的。」
  說了一囬,棋童兒請了應伯爵謝希大二人來到,進門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的有仁義的嫂子!」被金蓮和玉樓罵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們都是沒仁義的!」二人哭畢,爬起來。西門慶與他囬禮,兩個又哭了,說道:「哥煩惱,煩惱!」一面讓至廂房內,與溫秀才敘禮坐下。先是伯爵問道:「嫂子甚時候歿了?」西門慶道:「正丑時斷氣。」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問我,我說:『看陰騭,嫂子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剛睡就做了一夢,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家裡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說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說兩根都是玉的。俺兩個正說著,我就醒了,教我說,此夢做的不好。房下見我只顧咂嘴,便問:『你和誰說話?』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曉告訴你。』等到天明,只見大官兒到了,戴著白,教我只顧跌腳。果然哥有孝服!」西門慶道:「我前夜也做了恁個夢,和你這個一樣兒。夢見東京翟親家那裡寄送了六根簪子,內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說可惜兒的,教我夜裡告訴房下,不想前邊斷了氣。好不睜眼的天,撇的我眞好苦!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霎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兒也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子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爭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麼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你伶俐,何消兄弟們說。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服,令僧道念幾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裡,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好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當時被伯爵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須臾,拏上茶來吃了,便喚玳安:「後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伯爵道:「哥原來還未吃飯哩。」西門慶道:「自從你去了,亂了一夜,到如今誰嘗甚麼兒來!」伯爵道:「哥,你還不吃飯,這個就糊突了。常言道:寧可折本,休要饑損。《孝經》上不說的:『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死的自死了,存者還要過日子。哥要做個張主!」正是: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題醒夢中人。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六十三囬 親朋祭奠開筵宴 西門慶觀戲感李瓶[编辑]

  十二瑤臺七寶欄,瓊花落後再開難!
  龍鬚煮藥醫無效,熊膽為丸曬未乾。
  蓉帳夜愁紅燭冷,紙窗秋暮翠衾寒。
  應憐失伴孤飛雁,霜落風高一影單。
  話說當日應伯爵勸解了西門慶一囬,拭淚而止。令小廝後邊看飯去了。不一時,吳大舅吳二舅都到了。靈前行畢禮,與西門慶作揖,道及煩惱之意。請至廂房中,與眾人同坐。玳安走至後邊,向月娘說:「如何?我說娘們不信,怎的應二爹來了,一席話說的爹就吃飯了?」金蓮道:「你這賊,積年久慣的囚根子!鎭日在外邊替他做牽頭,有個拏不住他性兒的!」玳安道:「從小兒答應主子,不知心腹?」月娘問道:「那幾個在廂房子裡坐著,陪他吃飯?」玳安道:「大舅二舅剛纔來,和溫師父,連應二爹、謝爹、韓夥計、姐夫共爹八位人哩。」月娘道:「請你姐夫來後邊吃罷了,也擠在上頭?」玳安道:「姐夫坐下了。」月娘吩咐:「你和小廝往廚房裡拏飯去。你另拏甌兒拏粥與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飯。」玳安道:「再有誰,止我在家!都使出報喪、燒紙、買東西。王經又使他往張親家爹那裡借雲板去了。」月娘道:「書僮那奴才,和他拏去是的,怕打了他紗帽展翅兒?」玳安道:「書僮和畫童兩個,在靈前一個打磬,一個伺候焚香燒紙哩。春鴻爹又使他跟賁四換絹去了——嫌絹不好,要換六錢一疋的絹破孝。」月娘道:「論起來,五錢銀子的也罷,又巴巴兒換去!」又道:「你叫下畫童兒那小奴才,和他快拏去,只顧還挨磨甚麼?」玳安於是和畫童兩個大盤大碗拏到前邊,安放八仙桌席。眾人正吃著飯,只見平安拏進手本來稟:「衙門中夏老爹,差寫字的送了三班軍衛來這裡答應,討囬帖。」西門慶看了放下,吩咐:「討三錢銀子賞他。寫期服生雙囬帖兒,囬你夏老爹:多謝了!」
  一面吃畢飯,收了傢伙。只見來保請的畫師韓先生來到。西門慶與他行畢禮,說道:「煩先生揭白傳個神子兒。」那韓先生道:「小人理會得了。」吳大舅道:「動手遲了些,倒只怕面容改了。」韓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傳得。」正喫茶畢,忽見平安來報:「門外花大舅來了。」西門慶陪花子由靈前哭涕了一囬,見畢禮數,與眾人一處。因問:「甚麼時候?」西門慶道:「正丑時斷氣。臨死,還伶伶俐俐說話兒。剛睡下,丫頭起來瞧,就沒了氣兒。」因見韓先生傍邊小童拏著屏插,袖中取出描筆顏色來,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傳個神子?」西門慶道:「我心裡疼他,少不的留了個影像兒,早晚看著題念他題兒。」一面吩咐後邊堂客躲開,掀起帳子,領韓先生和花大舅眾人到跟前。這韓先生用手揭起千秋旛,用五輪八寶玩著兩點神水,打一觀看,見李瓶兒勒著鴉青手帕,雖故久病,其顏色如生,姿容不改,黃懨懨的,嘴唇兒紅潤可愛。那西門慶由不的掩淚而哭。當下來保與琴童在傍捧著屏插、顏色,韓先生一見就知道了。眾人圍著他瞧畫,應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時,比此面容飽滿,姿容秀麗。」韓先生道:「不須尊長吩咐,小人知道。不敢就問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廟裡燒香,親見一面,可是否?」西門慶道:「正是。那時還好哩。先生,你用心想著,傳畫一軸大影,一軸半身,靈前供養。我送先生一疋緞子,上蓋十兩銀子。」韓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無不用心。」須臾,描染出個半身來,端的玉貌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拏與眾人瞧,就是一幅羙人圖兒。西門慶看了,吩咐玳安:「拏到後邊與你娘們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兒不是,說來好改。」這玳安拏到後邊,向月娘道:「爹說教娘們瞧瞧六娘這影,看畫的如何。那些兒不像,說出去教韓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搗,人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又描起影來了,看畫的那些兒不像?」潘金蓮接過來道:「那個是他的兒女?畫下影、傳下神來,好替他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下六個影纔好。」孟玉樓和李嬌兒拏過來觀看,說道:「大娘你來看,李大姐這影,倒像似好時那等模樣,打扮的鮮鮮兒,只是嘴唇略扁了些兒。」月娘道:「這左邊額頭略低了些兒。他的眉角,比這眉角兒還彎些。虧這漢子揭白,怎的畫來!」玳安道:「他在廟上曾見過六娘一面,剛纔想著,就畫到這等模樣。」
  少頃,只見王經進來說道:「娘們看了快教拏出去。喬親家爹來了,等喬親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邊,吩咐韓先生道:「這裡邊說來,嘴唇略扁了些,左額角稍低,眉還略放彎著些兒。」韓先生道:「這個不打緊。」隨即取描筆改正了,呈與喬爹瞧。喬大戶道:「親家母這幅尊像,是畫得通,只是少了口氣兒!」西門慶滿心歡喜,一面遞了三鍾酒與韓先生,管待了酒飯;紅漆盤捧出一疋尺頭、十兩白金與韓先生,教他:「先趲造出半身來,就要掛;大影不誤出殯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綠,珠翠圍髮冠,大紅通袖五彩遍地金袍兒、百花裙。衢花綾裱,象牙軸頭。」韓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領了銀子,教小童拏著插屏,拜辭出門。喬大戶與眾人又看了一囬做成的棺木,便道:「親家母今日小殮罷了。」西門慶道:「如今仵作行人來,就小殮。大殮還等到三日。」喬大戶吃畢茶,就告辭起身去了。
  不一時,仵作行人來伺候,紙札打捲,鋪下衣衾。西門慶要親與他開光明,強著陳經濟做孝子,與他抿了目。西門慶旋尋出一顆胡珠,安放在他口裡。登時小殮停當,照前停放端正,放下帳子,閤家大小哭了一場。來興又早冥衣鋪裡,做了四座堆金瀝粉侍奉的捧盆巾盥櫛毛女兒,都是珠子纓絡兒,銀鑲墜兒,似眞的色綾衣服,一邊兩座擺下。靈前供養的彝爐、商瓶、燭臺、香盒,教錫匠打造停當,擺在桌上,耀日爭輝。又兌了十兩銀子,教銀匠打了三付銀爵盞。又在廂房中與應伯爵定管喪禮簿籍:先兌了五百兩銀子、一百弔錢來,委付與韓夥計管帳;賁四與來興兒專管大小買辦,兼管外廚房;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甘夥計四人,輪番陪侍往來弔客;崔本專管付孝帳;來保管外庫房;王經管酒房;春鴻與畫童專管靈前伺候;平安逐日與四名排軍,單管人來打雲板,捧香紙;又是一個寫字的,帶領四名排軍,在大門首記門簿,値唸經日期打傘相搭挑旛幢,無事把門。都派委已定,寫了告示,貼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訖。只見皇莊上薛內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條、三十條毛竹、三百領蘆蓆、一百條麻繩,拏帖兒與西門慶瞧。連忙賞了來人五錢銀子,拏期服生囬帖兒,打發去了。吩咐搭彩匠把棚起脊,搭大著些,留兩個門走,把影壁夾在中間。前廚房內還搭三間罩棚,大門首扎七間榜棚,請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先念《倒頭經》。每日兩個茶酒,在茶坊內伺候茶水。外廚房兩名廚役,答應各項飯食。花大舅吳二舅坐了一囬,起身去了。西門慶教溫秀才起孝帖兒,要開刊去,令寫:「荊婦奄逝。」溫秀才悄悄拏與應伯爵看,伯爵道:「這個理上說不通。現有如今吳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這一個出去,不被人議論,就是吳大哥心內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與他講,你且休要寫著。」陪坐至晚,各散歸家去了。西門慶晚夕也不進後邊去,就在李瓶兒靈傍邊裝起一張涼床,拏圍屏圍著,鋪陳停當,獨自宿歇。有春鴻、書僮兒,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裡梳洗。穿戴了裁縫做的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絨襪、白履鞋,絰帶隨身。
  第二日清晨,夏提刑就來探喪弔問,慰其節哀。西門慶還禮畢,溫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門首吩咐寫字的:「好生在此答應!查有不到的排軍,呈來衙門內懲治。」說畢,騎馬往衙門中去了。西門慶令溫秀才發帖兒,差人請各親眷,三日做齋誦經,早來赴會。後晌鋪排來收拾道場,懸掛佛像,不必細說。那日院中吳銀兒打聽得知,坐轎子來靈前哭泣上紙。引去到後邊,月娘相接,吳銀兒與月娘磕頭,哭道:「六娘沒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沒個人兒和我說聲兒,可憐傷感人也!」孟玉樓道:「你是他乾女兒,他不好了這些時,你就不來看他看兒?」吳銀兒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個不來看的?說句假就死了。委實不知道!」月娘道:「你不來看你娘,他還掛牽著你,留了件東西兒與你做一念兒,我替你收著哩!」因令小玉:「你取出來與銀姐兒看。」那小玉走到裡間,取出包袱,內包著一套緞子衣服、兩根金頭簪兒,一件金花兒。把吳銀兒哭的淚人也相似,說道:「我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來伏侍兩日兒!」說著,一面拜謝了月娘。月娘待茶與他吃,留他過了三日去。
  到三日,和尚打起磬子,揚旛,道場誦經,挑出紙錢去。閤家大小都披麻帶孝。陳經濟穿重孝,絰巾,佛前拜禮。街坊鄰舍,親朋官長,來弔問上紙祭奠者,不計其數。陰陽徐先生早來伺候大殮。祭告已畢,擡屍入棺。西門慶教吳月娘,又尋出他四套上色衣服來裝在棺內,四角安放了四錠小銀子兒依著。花子由說:「姐夫,倒不消安他在裡面。金銀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遠之計。」西門慶不肯,安放如故。放下一七星板,閣上紫蓋。仵作四面用長命釘一齊釘起來,一家大小放聲號哭。西門慶亦哭的獃了,口口聲聲哭叫:「我的年少的姐姐,再不得見你了!」良久哭畢,管待徐先生齋饌,打發去了。灑花米,貼「神燈安眞」四個大字在靈前。親朋夥計人等,都是巾帶孝服。行香之時,門首一片皆白。溫秀才舉薦北邊杜中書來題銘旌,名子春,號雲野,原侍眞宗寧和殿,今坐閒在家。西門慶備金幣請來,在捲棚內備菓盒,西門慶親遞三盃酒。應伯爵與溫秀才相陪,鋪大紅官紵題旌。西門慶要寫:「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說:「現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書道:「既曾生過子,於禮也無礙。」講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溫秀才道:「恭人係命婦,有爵;室人乃室內之人,只是個渾然通常之稱。」於是用白粉題畢,「詔封」二字貼了金,懸於靈前;又題了神主。叩謝杜中書,管待酒饌,拜辭而去。
  那日喬大戶、吳大舅、花大舅、門外韓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來燒紙。喬大戶娘子並吳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轎子來弔喪,祭祀哭泣。月娘等皆孝髻、頭鬚繫腰、麻布孝裙,出來回禮舉哀,讓後邊待茶擺齋。惟花大妗子與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道袍兒,餘者都是輕孝。那日院中李桂姐打聽得知,坐轎子也來上紙。看見吳銀兒在這裡,說道:「你幾時來的?怎的也不會我會兒?好人兒,原來只顧你!」吳銀兒道:「我也不知道娘沒了,早知道也來看看兒。」月娘後邊管待,俱不必細說。
  須臾過了三日,看看到首七。正是報恩寺十六眾上僧,黃僧官為首座,引領做水陸道場,誦《法華經》,拜三昧水懺。親朋夥計,無不畢集。那日,玉皇廟吳道官來上紙弔孝,攬二七經。西門慶留在捲棚內,眾人吃齋。忽見小廝來報:「韓先生送半身影來。」眾人觀看,但見:頭戴金翠圍冠,雙鳳珠子挑牌,大紅妝花袍兒,白馥馥臉兒,儼然如生時一般。西門慶見了,滿心歡喜,懸掛棺材頭上。眾人無不誇獎:「只少口氣兒!」一面讓捲棚吃齋,囑付:「大影比這還要加工夫些。」韓先生道:「小人隨筆潤色,豈敢粗心。」西門慶厚賞而去。午間,喬大戶那邊來上祭:豬羊祭品,吃看桌面,高頂簇盤,五老錠勝,方糖樹菓,減碟湯飯,五牲看碗,金山、銀山,緞帛綵繒,冥紙炷香,共約五十餘擡,地弔高蹺,鑼鼓細樂吹打,纓絡打挑喧闐而至。官堂客約許多人,陰陽生讀祝。西門慶與陳經濟穿孝衣在靈前還禮。應伯爵、謝希大與溫秀才、甘夥計等,迎待賓客。那日喬大戶邀了尚舉人、朱臺官、吳大舅、劉學官、范千戶、段親家七八位親朋,各在靈前上香。三獻已畢,俱跪聽讀祝文曰:
  「維政和七年,歲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喬洪等,謹以剛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於
  故親家母西門孺人李氏之靈曰:嗚呼,孺人之性,寬裕溫良,治家勤儉,御眾慈祥。克全婦道,譽動鄉邦。閨閫之秀,蘭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鸞凰。撫字子性,以義以方。效顰大德,以柔以良。施懿範於家室,悚和粹於娣嫜。藍玉已種,浦珠已光。正期諧琴瑟於有永,享彌壽於無疆。胡為一疾,夢斷黃粱。善人之歿,孰不哀傷!弱女襁褓,沐愛姻嬙。不期中道,天不從願,鴛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藏。悠悠情誼,寓此一觴。靈其有知,來格來歆。尚饗!」
  官客祭畢,囬禮畢,讓捲棚內,自有桌席管待,不在話下。然後喬大戶娘子、崔親家母、朱臺官娘子、尚舉人娘子、段大姐,眾堂客女眷祭奠,地弔鑼鼓,靈前弔鬼判隊舞,戧將響樂。吳月娘陪著哭畢,請去後邊待茶設席,三湯五割,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正在捲棚內陪人吃酒,忽聽前邊打的雲板響,答應的慌慌張張進來稟報:「本府胡爺上紙來了,在門首下轎子。」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候。即使溫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前廳伺候換衣裳。左右先捧進香紙,然後胡府尹素服金帶纔進來。許多官吏圍隨,扶衣搊帶,奔走不暇。到於靈前,春鴻跪著,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兩禮。西門慶便道:「老先生請起,多有勞動!」連忙下來回了禮。胡府尹道:「弔遲、弔遲!令夫人幾時沒了?學生昨日纔知。」西門慶道:「不想簉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弔!」溫秀才在傍作揖畢,與西門慶兩邊列坐。待茶一盃,胡府尹起身。溫秀才送出大門,上轎而去。上祭人吃至後晌時分方散。
  到第二日,院中鄭愛月兒家來上紙。愛月兒下了轎子,穿著白雲絹對衿襖兒,藍羅裙子,頭上勒著珠子箍兒,白挑線汗巾子,進至靈前燒了紙。月娘見他擡了八盤餅饊,三牲湯飯來祭奠,連忙討了一疋整絹孝裙與他。——吳銀兒與李桂姐都是三錢奠儀。告西門慶說,西門慶道:「値甚麼,每人都與他一疋整絹頭鬚繫腰。」月娘邀到後邊房兒裡擺茶管待,過夜。
  晚夕,親朋夥計來伴宿,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搬演戲文。李銘、吳惠、鄭奉、鄭春,都在這裡答應。晚夕西門慶在大棚內放十五張桌席,為首的就是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倪秀才、溫秀才、任醫官、李智、黃四、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孫寡嘴、白來創、常時節、傅自新、韓道國、甘出身、賁地傳、吳舜臣兩個外甥,還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十菜五菓開桌兒。點起十數枝高檠大燭來,廳上垂下簾。堂客便在靈前圍著圍屏,放桌席,往外觀戲。當時眾人祭奠畢,西門慶與經濟囬畢禮,安席上坐。下邊戲子打動鑼鼓,搬演的是「韋皋玉簫女兩世姻緣」《玉環記》。西門慶分派四名排軍單管下邊拏盤,琴童、棋童、畫童、來安,四個單管下菓兒,李銘、吳惠、鄭奉、鄭春,四個小優兒席上斟酒。不一時弔場,生扮韋皋,唱了一囬下去。貼旦扮玉簫,又唱了一囬下去。廚房裡廚役上湯飯、割鵝。應伯爵便向西門慶說:「我聞的院裡姐兒三個在這裡,何不請出來與喬老親家老舅席上遞盃酒兒?他到是會看戲,又倒便益了他!」西門慶便使玳安進入說去,請他姐兒三個出來!喬大戶道:「這個卻不當,他來弔喪,如何教他遞起酒來?」伯爵道:「老親家你不知。像這樣小淫婦兒,別要閒著他。快與我牽出來,你說應二爹說,六娘沒了,只當行孝順,也該與俺每人遞盃酒兒。」玳安進去半日說:「聽見應二爹在坐,都不出來哩。」伯爵道:「既恁說,我去罷。」走了兩步,又囬坐下。西門慶笑道:「你怎的又囬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個小淫婦出來,等我罵兩句,出了我氣,我纔去。」落後又使了玳安請了一遍,那三個纔慢條條出來,都一色穿著白綾對衿襖兒,藍緞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兒,笑嘻嘻立在傍邊。應伯爵道:「俺們在這裡,你如何只顧推三阻四,不肯出來?」那三個也不答應,向上邊遞了囬酒,另設一席坐著。下邊鼓樂響動,關目上來,生扮韋皋,淨扮包知水,同到勾欄裡玉簫家來。那媽兒出來迎接。包知水道:「你去叫那姐兒出來。」媽云:「包官人,你好不看輕人,俺女兒等閒不便出來,說不的一個請字兒,你如何說『叫他出來』?」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這個姓包的就和應花子一般,就是個不知趣的蹇衛兒!」伯爵道:「小淫婦!我不知趣,你家媽兒喜歡我?」桂姐道:「他喜歡你?過一邊兒。」西門慶道:「且看戲罷,且說甚麼!再言語,罰一大盃酒。」那伯爵纔不言語了。那戲子又做了一囬,並下。
  這裡廳內左邊弔簾子看戲的,是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媽媽、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段大姐,並本家月娘眾姊妹,右邊弔簾子看戲的,是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小玉,都擠著觀看。那打茶的鄭紀,正拏著一盤菓仁泡茶從簾下頭過。被春梅叫住,問道:「拏茶與誰吃?」鄭紀道:「那邊大妗子娘們要吃。」這春梅取一盞在手。不想小玉聽見下邊扮戲的旦兒名子也叫玉簫,便把玉簫拉著說道:「淫婦,你的孤老漢子來了,鴇子叫你接客哩。你還不出去!」使力往下一推,直推出簾子外。春梅手裡拏著茶,推潑一身。罵玉簫:「怪淫婦,不知甚麼張致,都頑的這等,把人的茶都推潑了。早是沒曾打碎盞兒。」西門慶聽得,使下來安兒來問:「誰在裡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說:玉簫浪淫婦面見了漢子,這等浪相。」那西門慶問了一囬,亂著席上遞酒,就罷了。月娘便走過那邊數落小玉:「你出來這一日,也往屋裡瞧瞧去。都在這裡,屋裡有誰?」小玉道:「大姐剛纔後邊去的。兩位師父也在屋裡坐著。」月娘道:「教你們賊狗胎在這裡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見月娘過來,連忙立起身來說道:「娘,你問他,都一個個只像有風病來,狂的通沒些成色兒,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那月娘數落了一囬,仍過那邊去了。
  那時喬大戶與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與任醫官、韓姨夫,也要起身,被應伯爵攔住道:「東家,你也說聲兒。俺們倒是朋友,不敢散;一個親家卻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門,韓姨夫與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門外,這咱纔三更天氣,門也還未開,慌的甚麼?都來大坐囬兒,左右關目還未了哩。」西門慶又令小廝,提四壇麻姑酒放在面前,說:「列位,只了此四罈酒,我也不留了。」因拏大賞鍾,放在吳大舅面前,說道:「那位離席破坐說起身者,任大舅舉罰。」於是眾人又復坐下了。西門慶令書僮催促子弟快弔關目上來,吩咐:「揀著熱鬧處唱罷。」須臾打動鼓板,扮末的上來,請問西門慶:「小的『寄眞容』的那一摺,唱罷?」西門慶道:「我不管你,只要熱鬧。」貼旦扮玉簫,唱了一囬。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擦拭。又早被潘金蓮在簾內冷眼看見,指與月娘瞧,說道:「大娘,你看他,好個沒來頭的行貨子。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哭起來!」孟玉樓道:「你聰明一場,這些兒就不知道了?樂有悲歡離合,想必看見那一段兒觸著他心,他覷物思人,見鞍思馬,纔落淚來。」金蓮道:「我不信。打談的掉眼淚,替古人耽憂,這個都是虛。他若唱的我淚出來,我纔算他好戲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兒,咱們聽罷。」玉樓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說嘴。」
  那戲子又做了一囬,約有五更時分,眾人齊起身。西門慶拏大盃攔門遞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門。看收了傢伙,「留下戲箱,說明日有劉公公薛公公來祭奠,白日坐,還做一日。」眾戲子答應,管待了酒飯,歸下處歇去了。李銘等四個亦歸家不題。西門慶見天色已將曉,就歸後邊歇息去了。正是:得多少紅日映窗寒色淺,淡煙籠竹曙光微。
  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六十四囬 玉簫跪央潘金蓮 合衛官祭富室娘[编辑]

  著人情思覺初闌,手把鮫綃仔細看。
  到老春蠶絲乃盡,成灰蠟燭淚初乾。
  鸞交鳳友驚風散,軟玉嬌香異世問。
  兩字風流誇未了,鷄鳴殘月五更寒。
  話說眾人散了,已有鷄唱時分。西門慶歇息去了。玳安拏了一大壺酒,幾碟下飯,在前邊鋪子裡還和傅夥計陳經濟同吃。傅夥計老頭子,熬到這咱,已是不樂坐,搭下鋪,倒在炕上就睡了,因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兩個吃罷,陳姐夫想是也不來了。」這玳安櫃上點著夜燭,叫進平安來,兩個把那壺酒你一鍾,我一盞,都吃了。把傢伙收過一邊,平安便去門房裡去睡了。玳安一面關上鋪子門,上炕和傅夥計兩個通廝腳兒睡下。傅夥計閒中因話提起,向玳安說道:「你六娘沒了,這等樣棺槨祭祀,唸經發送,也夠他了。」玳安道:「一來他是福好,只是不長壽。俺爹饒使了這些錢,還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瞞不過你老人家,該帶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銀子休說,光金珠玩好,玉帶縧環䯼髻,値錢寶石,還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裡疼?不是疼人,是疼錢。是便說起俺這過世的六娘,性格兒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謙讓,又和氣,見了人只是一面兒笑。俺們下人,自來也不曾呵俺們一呵,並沒失口罵俺們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沒賭一個。使俺們買東西,只拈塊兒。俺們但說:『娘,拏等子你稱稱,俺們好使。』他便笑道:『拏去罷,稱甚麼。你不圖落圖甚麼來?只要替我買値著。』這一家子,那個不借他銀使?只有借出來,沒有個還進去的。還也罷,不還也罷。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錢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慳吝些。他當家,俺們就遭瘟來,會把腿磨細了!會勝買東西,也不與你個足數。綁著鬼,一錢銀子拏出來只稱九分半,著緊只九分,俺們莫不賠出來!」傅夥計道:「就是你大娘還好些。」玳安道:「雖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兒。一回家好,娘兒們親親噠噠說話兒,你只休惱狠著他,不論誰,他也罵你幾句兒。總不如六娘,萬人無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們說方便兒。隨問天來大事,受不的人央。俺們央他央兒對爹說,無有個不依。只是五娘快戳無路兒,行動就說:『你看我對你爹說。』把這『打』只題在口裡。如今春梅姐又是個合氣星,天生的都出在他一屋裡!」傅夥計道:「你五娘來這裡也好幾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他想的起那咱來哩!他一個親娘也不認的,來一遭,要便搶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這前邊又是他的世界。那個管打掃花園,又說地不乾淨,一清早晨吃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兩個說了一囬,那傅夥計在枕上齁齁就睡著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紅日三竿,都還未起來。
  原來西門慶每常在前邊靈前睡,早晨玉蕭出來收疊床鋪,西門慶便往後邊梳頭去。書僮蓬著頭,要便和他兩個在前邊打牙犯嘴,互相嘲鬭,半日才進後邊去。不想今日西門慶歸後邊上房歇去,這玉簫趕人沒起來,暗暗走出來,與書僮遞了眼色,兩個走在花園書房裡幹營生去了。不料潘金蓮起的早,驀地走到廳上,只見靈前燈兒也沒了,大棚裡丟的桌椅橫三豎四,沒一個人兒。只見畫童兒正在那裡掃地。金蓮道:「賊囚根,乾淨只你在這裡掃地,都往那裡去了?」畫童道:「他們都還沒起來哩。」金蓮道:「你且丟下苕帚,到前邊對你姐夫說,有白絹拏一疋來,你潘姥姥還少一條孝裙子。再拏一副頭鬚繫腰來與他,他今日家去。」畫童道:「怕不俺姐夫還睡哩,等我問他去。」良久囬來道:「姐夫說不是他的首尾,書僮哥與崔大哥管孝帳,娘問書僮哥要就是了。」金蓮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尋他來。」畫童向廂房裡瞧了瞧,說道:「纔在這裡來,敢往花園書房裡梳頭去了。」金蓮道:「你自在這裡掃完了地,等我自家問這囚根子要去。」於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到花園書房內。偶然聽見裡面有人笑聲,推開門,只見他和玉簫在床上正幹得好哩。便罵道:「好囚根子,你兩個在此幹得好事!」唬得兩個做手腳不迭,齊跪在地下哀告。金蓮道:「賊囚根子,你且拏一疋孝絹,一疋布來,打發你潘姥姥家去。」那書僮連忙拏來遞上。金蓮逕歸房來。那玉簫跟到房中,打旋磨兒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萬休對爹說。」金蓮便問:「賊狗肉,你和我實說,這奴才從前已往偷了幾遭?一字兒休瞞我便罷。」那玉簫便把和他偷的緣由說了一遍。金蓮道:「既要我饒恕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簫道:「娘饒了我,隨問幾件事我也依娘。」金蓮道:「一件,你娘房裡但凡大小事兒,就來告我說。你不說,我打聽出,定不饒你。第二件,我但問你要甚麼,你就捎出來與我。第三件,你娘向來沒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簫道:「不瞞五娘說,俺娘如此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藥,便有了。」這潘金蓮一一聽記在心,纔不對西門慶說了。
  那書僮見潘金蓮冷笑領進玉簫去了,知此事有幾分不諧。向書房廚櫃內收拾了許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紐,並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攢夠十來兩銀子,又到前邊櫃上,誆了傅夥計二十兩——只說要買孝絹,逕出城外,雇了長行頭口,到馬頭上,搭在鄉里船上,往蘇州原籍家去了。正是:撞碎玉籠飛綵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不想那日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都家去了;薛內相劉內相早晨差了人擡三牲桌面來祭奠燒紙,又每人送了一兩銀子伴宿分資,叫了兩個唱道情的來,白日裡要和西門慶坐坐:緊等著要打發他孝絹。尋書僮兒要鑰匙,一地裡尋不著。傅夥計道:「他早晨問我櫃上要了二十兩銀子買孝絹去了。口稱爹吩咐他孝絹不夠,敢是向門外買去哩!」西門慶道:「我並沒吩咐他,如何問你要銀子?」一面使人往門外絹鋪找尋他,那裡得來?月娘便向西門慶說:「我猜這奴才有些蹺蹊,不知弄下甚麼磣兒,拐了幾兩銀子走了。你那書房子裡開了門,還大瞧瞧,沒腳蟹的營生,只怕還拏甚麼去了。」西門慶走到兩個書房裡都瞧了,見庫房裡鑰匙掛在牆上,大櫥櫃裡不見了許多汗巾手帕並書禮銀子、挑牙紐扣之類。西門慶心中大怒,叫將該地方的管役來,吩咐:「各處三瓦兩巷,與我訪緝!」那裡得來?正是:不獨懷家歸興急,五湖煙水正茫茫。
  那時薛內相從晌午時就坐轎來了,西門慶請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相陪。先到靈前上香,打了個問訊,然後與西門慶敘禮,說道:「可傷,可傷!如夫人是甚麼病兒歿了?」西門慶道:「不幸患崩漏之疾,看治不好,歿了。又多謝老公公費心!」薛內相道:「沒多兒,將就表意罷了。」因看見掛著影,說道:「好個標緻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溫秀才在傍道:「物之不齊,物之情也。窮通壽夭,自有個定數,雖聖人亦不能強。」薛內相扭回頭來,見溫秀才衣巾穿著素服,說道:「此位老先兒是那學裡的?」溫秀才躬身道:「學生不才,備名府庠。」薛內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兒。」西門慶即令左右把兩邊帳子撩起,薛內相進去,觀看了一遍,極口稱讚道:「好副板兒,請問多少價買的?」西門慶道:「也是舍親的一付板,學生囬了他的來了。」應伯爵道:「請老公公試估估,那裡地道?甚麼名色?」薛內相仔細看了說:「此板不是建昌,是副鎭遠。」伯爵道:「就是鎭遠,也値不多。」薛內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楊宣榆。」伯爵道:「楊宣榆單薄短小,怎麼看的過。此板還在楊宣榆之上,名喚做桃花洞,在於湖廣武陵川中。昔日唐漁父入此洞中,曾見秦時毛女在此避兵,是個人跡罕到之處。此板七尺多長,四寸厚,二尺五寬,還看一半親家分上,要了三百二十兩銀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見,解開噴鼻香的,裡外俱有花色。」薛內相道:「是娘子這等大福,纔享用了這板。俺們內官家,到明日死了,還沒有這等發送哩!」吳大舅道:「老公公好說。與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祿。俺們外官焉能趕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萬歲傳宣金口,現今童老爺加封王爵,子孫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內相便道:「此位會說話的兄,請問上姓。」西門慶道:「此是妻兄吳大哥,現居本衛千戶之職。」薛內相道:「就是此位娘子的令兄麼?」西門慶道:「不是,乃賤荊之兄。」薛內相復於吳大舅聲諾,說道:「吳大人,失瞻!」
  看了一囬,西門慶讓至捲棚內,正面安放一把校椅,薛內相坐下,打茶的拏上茶來吃了。薛內相道:「劉公公怎的這咱還不到?叫我答應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稟道:「公公起身時,差小的邀劉公公去。劉公公轎已伺候下了,便來也。」薛內相又問道:「那兩個唱道情的來了不曾?」西門慶道:「早上就來了。叫上來。」不一時,走來面前磕頭。薛內相道:「你們吃了飯不曾?」那人道:「小的們得了飯了。」薛內相道:「既吃了飯,你們今日用心答應,我重賞你。」西門慶道:「老公公,學生這裡還預備著一起戲子,唱與老公公聽。」薛內相問:「是那裡戲子?」西門慶道:「是一班海鹽戲子。」薛內相道:「那蠻聲哈剌,誰曉的他唱的是甚麼!那酸子們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載遨遊,背著個琴劍書箱來京應舉,恁得了個官,又無妻小在身邊,便希罕他這樣人。似我一個光身漢,老內相,要他做甚麼?」溫秀才在傍笑說道:「老公公說話太不近情了。居之齊則齊聲,居之楚則楚聲。老公公處於高堂廣廈,豈無一動其心哉?」這薛內相便拍手笑將起來道:「我就忘了溫先兒在這裡,你們外官原來只護外官!」溫秀才道:「雖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損百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薛內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賢有愚。」
  正說著,忽左右來報:「劉公公下轎了。」吳大舅等出去迎接進來,向靈前作了揖。敘禮已畢,薛內相道:「劉公公,你怎的這咱纔來?」劉內相道:「北邊徐同家來拜望,陪他坐了一囬,打發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遞上茶去。因問答應的:「祭奠桌面兒都擺上了?」下邊人說:「都排停當了。」劉內相道:「咱們去燒了紙罷。」西門慶道:「老公公不消多禮,頭裡已是見過禮了。」劉內相道:「此來為何?還當親祭祭。」當下左右接過香來,兩個內相上了香,遞了三鍾酒,拜下去。西門慶道:「老公公請起。」於是拜了兩拜起來。西門慶還了禮,復至捲棚內坐下。然後收拾安席,遞酒上坐。兩位內相分左右坐了,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從次,西門慶下邊相陪。子弟鼓板響動,遞上關目揭帖。兩位內相看了一囬,揀了一段《劉智遠紅袍記》。唱了還未幾摺,心下不耐煩,一面叫上唱道情去,「唱個道情兒耍耍到好。」於是打起漁鼓,兩個並肩朝上高聲唱了一套「韓文公雪擁藍關」故事,下去。只見廚役上來磕頭,兩位內相都有賞賜。西門慶預備酒肉,賞賜跟隨人等,不用細說。
  薛內相便與劉內相兩個席上說說話兒道:「劉哥,你不知道,昨日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電把內裡凝神殿上鴟尾震碎了,唬死了許多宮人。朝廷大懼,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宮宣精靈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許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進表,要割內地三鎭。依著蔡京老賊,就要許他。掣童掌事的兵馬,教都卸史譚稹黃安十大使節制,三邊兵馬又不肯,還交多官計議。昨日立冬,萬歲出來祭太廟,太常寺一員博士,名喚方軫,早晨値著打掃,看見太廟磚縫出血,殿東北上地陷了一角,寫表奏知萬歲。科道官上本,極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馬上差官,拏金牌去取童掌事囬京。」劉內相道:「你我如今出來在外做土官,那朝裡事也不干咱們。俗語道,咱過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還有四個大漢。到明日,大宋江山管情被這些酸子弄壞了。王十九,咱們只吃酒!」因叫唱道情的上來,吩咐:「你唱個『李白好貪盃』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動漁鼓,又唱了一囬。直吃至日暮時分,吩咐下人看轎起身。西門慶款留不住,送出大門,喝道而去。
  囬來,吩咐點起燭來,把桌席休動,教廚役上來攢整停當,留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坐的。又使小廝請傅夥計、甘夥計、韓道國、賁地傳、崔本和陳經濟復坐,叫上子弟來,吩咐:「還找著昨日《玉環記》上來。」因向伯爵道:「內相家不曉的南戲滋味,早知他不聽,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倒辜負你的意思。內臣斜局的營生,他只喜《藍關記》,搗喇小子山歌野調,那裡曉的大關目,悲歡離合?」於是下邊打動鼓板,將昨日《玉環記》做不完的摺數,一一緊做慢唱,都搬演出來。西門慶令小廝席上頻斟羙酒。伯爵與西門慶同桌而坐,便問:「他姐兒三個還沒家去,怎的不叫出來遞盃酒兒?」西門慶道:「你還想那一夢兒,他們去的不耐煩了。」伯爵道:「他們在這裡住了有兩三日?」西門慶道:「吳銀兒住的久了。」當日眾人坐到三更時分,搬戲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門慶邀下吳大舅,明日早些來陪上祭官員。與了戲子四兩銀子,打發出門。
  到次日,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夏提刑,合衛許多官員,都合了分資,辦了一副豬羊吃桌祭奠,有禮生讀祝。西門慶預備酒席,李銘等三個小優兒伺候答應。到晌午,只聽鼓響,祭禮到了。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在門首迎接。只見後擁前呼,眾官員下馬,在前廳換衣服。良久,把祭品擺下。眾官齊到靈前,西門慶與陳經濟伺候還禮。禮生喝禮,三獻畢,跪在傍邊讀祝:
  「維政和七年,歲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五日甲申,寅侍生周秀、荊忠、夏延齡、張關、文臣、范勳、吳鎧、徐鳳翔、潘磯等,謹以剛鬣、柔毛、庶羞之儀,致奠於
  故錦衣西門孺人李氏之靈曰:維靈秀毓閨閫,善淑女紅。金玉其德,蘭蕙其姿。相內政而有道,主中饋而無闕。重積學而和睦內眷,尊所天而舉案齊眉。人願耆艾,天晞絕奇。正宜同諧鸞琴,何乃嗇後而促其期。噫,修短有數也,天厭善類。珠沉璧碎,雲慘風悲。扣玄扃而莫啟,歎薤露而易晞!秀等忝居僚儕,情重交誼。崇餚於俎,酌酒於巵。庶乎來享,鑒此哀辭,嗚呼尚饗!」
  祭畢,西門慶下來謝禮已畢。吳大舅等讓眾官至捲棚內,寬去素服,侍茶。小優彈唱起來,安席上坐。手下跟隨之人,自有管待。三道五割,酒餚比前兩日更豐盛齊整。廚役上來照席,還磕了頭。西門慶與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下席相陪,觥籌交錯,慇勤勸酒。李銘等三個小優兒,銀箏象板,朝上彈唱。外邊自有夥計主管,將跟隨祭來各項人役盒擔錢,都照例打發銀子停當。眾官坐到後晌時分,就要起身。西門慶不肯,與吳大舅伯爵等拏大盃款留。教李銘等彈樂器,唱小曲兒,歡飲直到日暮時分方散。西門慶還要留吳大舅眾人坐,吳大舅道:「各人連日打攪,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罷。」當時告辭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家中巨富人趨附,手內多時莫論財。
  畢竟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六十五囬 吳道官迎殯頒眞容 宋御史結豪請六黃[编辑]

  齊眉相見喜柔和,誰料參商發浩歌。
  殘月雲邊懸破鏡,流光機上擲飛梭;
  愁隨草色春深謝,苦入蓮心夜幾何。
  試問流乾多少淚,楓林秋色一般多。
  話說到九月二十八日,李瓶兒死了二七光景,玉皇廟吳道官受齋,請了十六個道眾,在家中揚旛修建青玄救苦二七齋壇。早修之時,有官安郎中來下書。西門慶管待來人去了。吳道官廟中擡了三牲祭器、湯飯簇盤餅饊素食、金銀錠香紙之類,又是一疋尺頭,以為奠儀。道眾遶棺轉咒,吳道官靈前展拜。西門慶與經濟囬禮,謝道:「師父多有破費,何以克當?」吳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當該助一經,追薦夫人,爭奈力薄。粗茶飯奠,表意而已,望乞大人笑納。」西門慶祭畢,即收了,打發擡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轉經,演生神章,破九幽獄,對靈攝召,拜進救苦朱表,頒告諸眞符命,整做法事,俱不必細說。
  第二日,先是門外韓姨夫家來上祭。那時孟玉樓兄弟孟銳,外邊做買賣去了五六年沒來家,昨至是來家,見他姐姐西門慶這邊有喪事,跟隨韓姨夫那邊來上祭,討了一分孝去,送了許多人事。見西門慶敘禮,進入玉樓房中拜見。至者堂客約有十數位人。西門慶這邊亦設席管待,俱不在言表。那日午間,又是本縣知縣李拱極,縣丞錢成,主簿任廷貴,典吏夏恭基,又有陽谷縣知縣狄斯彬,共五員官,都鬭了分,穿孝服來上紙帛弔問。西門慶備席在捲棚內管待,請了吳大舅與溫秀才相陪,三個小優兒彈唱。馬上人俱有攢盤,領下去自有坐吃處。
  正飲酒到熱鬧處,當時沒巧不成話,忽報:「管磚廠工部黃老爹來弔孝。」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候。溫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門外,讓至前廳,換了衣裳,跟從進來。家下人手捧香燭、紙帛、金緞,到靈前,用紅漆丹盤捧過香來,跪下。黃主事上了香,展拜畢。西門慶同經濟下來還禮。黃主事道:「學生不知尊閫沒了,弔遲,恕罪恕罪!」西門慶道:「學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枉弔,兼辱厚儀,不勝感激。」敘畢禮,讓至棚內上面坐下,西門慶與溫秀才下邊相陪。左右捧茶上來。吃了茶,黃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聞知令夫人作古,也要來弔問,爭奈有許多事情羈絆。他如今在濟州住札。先生還不知,朝廷如今營建艮嶽,敕旨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採取花石綱,運船陸續打河道中來,頭一運將次到淮上。又欽差殿前六黃太尉來迎取卿雲萬態奇峯,長二丈,闊數尺,都用黃氈蓋覆,張打黃旗,費數號船隻由山東河道而來。況河中沒水,起八郡民夫牽挽。官吏倒懸,民不聊生。宋道長督率州縣,事事皆親身經歷,案牘如山,晝夜勞苦,通不得閒。況黃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長說,必須率三司官員,要接他一接。想此間無可相熟者,委託學生來,敬煩尊府作一東,要請六黃太尉一飯,未審尊意可允否?」因喚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來。」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氈包內捧出一對金緞,一根沉香,兩根白蠟,一分綿紙。黃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賻之儀。那兩封是兩司八府官員辦酒分資:兩司官十二員,每員三兩;府官八員,每員五兩;計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兩。」交與西門慶:「有勞盛使一備之,何如?」西門慶再三辭道:「學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問:「迎接在於何時?」黃主事道:「還早哩,也得到出月半頭。黃太監京中還未起身。」西門慶道:「學生十月十二日纔發引,既是宋公祖老先生吩咐,敢不領命?又兼謝盛儀賻禮且領下,分資決不敢收。該多少桌席,只顧吩咐,學生無不畢具。」黃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託學生來煩瀆,此乃山東一省各官公禮,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見卻?如其不納,學生即囬松原,再不敢煩瀆矣。」西門慶聽了此言,說道:「學生權且領下。」因令玳安王經接下去。問備多少桌席,黃主事道:「六黃備一張吃看大桌面,宋公與兩司都是平頭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應樂人,自有差撥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說畢,茶湯兩換,作辭起身。西門慶款留,黃主事道:「學生還到尚柳塘老先生那裡拜拜。他昔年曾在學生敝處作縣令,然後轉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兩泉又與學生鄉試同年。」西門慶道:「學生不知老先生與尚兩泉相厚,兩泉亦與學生相交。」黃主事起身。西門慶道:「煩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黃主事道:「臨期松原差人來通報,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門慶道:「學生知道。」送出大門,上馬而去。
  那縣中官員,聽見黃主事帶領巡按上司人來,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捲棚內飲酒,吩咐手下把轎馬藏過一邊。當時西門慶囬到捲棚,與眾官相見,具說宋巡按率兩司八府,來央煩出月迎請六黃太尉之事。眾官悉言:「正是州縣不勝憂苦這件事!欽差若來,凡一應祇迎、廩餼公宴、器用人夫,無不出於州縣,必取之於民,公私困極,莫此為甚。我輩還望四泉於上司處羙言提拔,足見厚愛之至。」言訖,都不久坐,告辭起身,上馬而去。
  話休饒舌。到李瓶兒三七,有門外永福寺道堅長老,領十六眾上堂僧來唸經。穿雲錦袈裟,戴毗盧帽,大鈸大鼓。早晨取水,轉五方,請三寶,浴佛;午間加持召亡破獄,禮拜《梁皇懺》,談《孔雀》,甚是齊整。晚夕喬大戶娘子與眾夥計娘子與月娘等伴宿,在靈前看偶戲。西門慶與應伯爵、吳大舅、溫秀才,在棚內東首另設圍屏飲酒。
  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請西門外寶慶寺趙喇嘛,亦十六眾,來念番經,結壇,跳沙,灑花米,行香,口誦眞言,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類。懸掛都是九醜天魔變相,身披纓絡琉璃,項掛髑髏,口咬嬰兒,坐跨妖魅,腰纏蛇螭,或四頭八臂,或手執戈戟,朱髮藍面,醜惡莫比。午齋已後,就動葷酒。西門慶那日不在家,同陰陽徐先生往門外墳上破土開壙去了,後晌方囬。晚夕打發喇嘛散了。次日推運山頭酒米桌面餚品,一應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夥計,莊上前後搭棚,四五處酒房廚坊,墳內穴邊,又起三間罩棚。先請附近地鄰來坐席面,大酒大肉管待。臨散,皆肩背項負而歸,俱不必細說。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並鑼鼓地弔來靈前參靈,弔《五鬼鬧判》、《張天師著鬼迷》、《鍾馗戲小鬼》、《老子過函關》、《六賊鬧彌勒》、《雪裡梅》、《莊周夢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風》、《洞賓飛劍斬黃龍》、《趙太祖千里送荊娘》,各樣百戲弔罷,堂客都在簾內觀看。參罷靈去了,內眷親戚,都來辭靈燒紙,大哭一場。到次日發引,先絕早擡出銘旌,各項旛亭紙札。僧道鼓手,細樂人役,都來伺候。西門慶預先問帥府周守備討了五十名巡捕軍士,都帶弓馬,全裝結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跟殯,在材前擺馬道,分兩翼而行。衙門裡又是二十名排軍打路,照管冥器。墳頭又是二十名把門,管收祭祀。那日官員士夫,親鄰朋友,來送殯者,車馬喧呼,塡街塞巷。本家並親眷堂客轎子也有百十餘頂;三院鴇子粉頭,小轎也有數十。徐陰陽擇定辰時起棺。西門慶留下孫雪娥並二女僧看家,平安兒同兩名排軍把前門。那女婿陳經濟,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員,高立於增架上,敲響板,指撥擡材人上肩。先是請了報恩寺朗僧官來起棺,剛轉過大街口望南走,那兩邊觀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値晴明天氣,果然好殯!但見:
  和風開綺陌,細雨潤芳塵。東方曉日初昇,北陸殘煙乍斂。鼕鼕嚨嚨,出喪鼓不住聲喧;叮叮噹噹,地吊鑼連宵振作。銘旌招颭,大書九尺紅羅;起火軒天,中散半空黃霧。猙猙獰獰開路鬼,斜擔金斧;忽忽洋洋險道神,端秉銀戈。逍逍遙遙八洞仙,龜鶴遶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隨。地弔鬼,晃一片鑼篩;煙火架,迸千枝花炮。熱熱鬧鬧採蓮船,撒科打諢;長長大大高蹺漢,貫甲頂盔。清清秀秀小道童十六眾,眾眾都是霞衣道髻,擊坤庭之金,奏八琅之璈,動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個,個個都是雲錦袈娑,排大鈸,敲大鼓,轉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絹亭,亭亭皆綠舞紅飛;二十四座小絹亭,座座盡珠圍翠繞。左勢下,天倉與地庫相連;右勢下,金山與銀山作隊。掌醢廚,列八珍之罐;香燭亭,供三獻之儀。六座百花亭,現千團錦綉;一乘引魂轎,扎百結黃絲。這邊荷花與雪柳爭輝,那邊寶蓋與銀幢作隊。金字旛、銀字旛,緊護棺輿;白絹繖,綠絹繖,同圍增架。斧符雲氣,一邊三把皆彩畫鮮明;執罐捧巾,兩下侍妾盡梳妝如活。功布招颭,孝眷聲哀,簇捧定五出頭、六歌郎、仰覆運須彌座;六十四名青衣白帽,穩穩擡定五老雲鶴華蓋頂、四垂頭流蘇帶、大紅銷金寶象花棺罩,裡面安著巍巍不動錦綉棺輿。只見那兩邊打路排軍,個個都頭戴孝巾,身穿青衲襖,腰繫孝帶,腳靸腿繃䩺鞋,手執欄杆,前呼後擁。兩邊走解的,頭戴芝麻羅萬字頭巾,撲匾金環飛於腦後,穿的是兩三領紵絲衲襖,腰繫紫纏帶,足穿鷹爪四縫乾黃靴,襯著五彩翻身搶水獸納紗襪口,賣解猶如鷹鷂,走馬好似猿猴:執著一桿明槍,題硃紅桿令字藍旗,豎肩樁,打斤斗,隔肚穿錢,金鷄獨立,仙人打過橋,鐙裡藏身。人人喝采,個個爭誇。扶肩擠背,紛紛不辨賢愚;挨睹並觀,攘攘那分貴賤。張三蠢胖,只把氣吁;李四矮矬,頻將腳躧。白頭老叟,盡將拐捧拄髭鬚;綠鬢佳人,也帶兒童來看殯。正是:
  鑼鼓鼕鼕靄路塵,花攢錦簇萬人瞻。
  哀聲隱隱棺輿過,此殯誠然壓帝京。
  吳月娘坐大轎在頭裡,後面李嬌兒等本家轎子十餘頂,一字兒緊跟材後走。西門慶總冠孝衣,同眾親朋在材後裡,陳經濟緊扶棺輿。走出東街口,西門慶具禮請玉皇廟吳道官來懸眞。身穿大紅五彩雲霞二十四鶴鶴氅,頭戴九陽玉環雷巾,腳蹬丹舄,手執牙笏,坐在四人肩輿上,迎殯而來,將李瓶兒大影捧於手內。陳經濟跪在面前,那殯停住了。眾人聽他在上高聲宣念:
  「兔走烏飛西復東,百年光景似風燈。
  時人不悟無生理,到此方知色是空。
  恭惟
  故錦衣西門恭人李氏之靈,存日陽年二十七歲,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時受生,大限於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時分身故。伏以尊靈:名家秀質,綺閣嬌姝。稟花月之儀容,蘊蕙蘭之佳氣。鬱德柔婉,賦性溫和。配我西君,克諧伉儷。處閨門而賢淑,資琴瑟以好和。曾種藍田,尋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嗚呼!明月易缺,好物難全。善類無常,修短有數。今則棺輿載道,丹旆迎風,良夫躄踴於柩前,孝眷哀矜於巷陌。離別情深而難已,音容日遠以日忘。某等謬忝冠簪,愧領玄教,愧無新垣平之神術,恪遵玄元始之遺風。徒展崔徽畫裡之容,難返莊周夢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瓊漿,超仙識登於紫府;披百寶而面七眞,引淨魄出於冥途。一心無掛,四大皆空。苦苦苦,氣化清風形歸土。一靈眞性去弗迴,改頭換面無遍數。眾聽末後一句,咦!精爽不知歸何處,眞容留與後人傳。」
  吳道官念畢,端坐轎上,那轎捲坐退下去了。這裡鼓樂喧天,哀聲動地,殯纔起身,迤邐出南門。眾親朋陪西門慶走至門上,方乘馬。陳經濟扶柩,到於山頭五里原。原來坐營張團練帶領二百名軍,同劉薛二內相,又早在墳前高阜處搭賬房,吹響器,打銅鑼銅鼓,迎接殯到。看著裝燒冥器紙札,煙焰漲天。墳內有十數家收頭祭祀,皆兩院妓女擺列。堂客內眷,自有幃幕。棺輿到,落下扛,徐先生率領仵作,依羅經弔向,巳時祭告后土方隅後,纔下葬掩土。西門慶易服,備一對尺頭,禮請帥府周守備點主。祭畢,衛中官員並眾親朋夥計,皆爭拉西門慶遞酒。鼓樂喧天,煙火匝地。收祭祀者,自有所管人役,再無淆亂。那日待人齋堂,也有四五處。堂客在後捲棚內坐,各有派定人數。熱鬧豐盛,不必細說。吃畢,各又邀去莊院,設席請西門慶收頭飲酒,賞賜亦費許多。
  後晌囬靈,吳月娘坐魂轎,抱神主魂旛,陳經濟扶靈床——都是玄色紵絲靈衣,玉色銷金走水,四角垂流蘇。弔掛大影亭、大絹亭、小絹亭、香燭亭,鼓手細樂,十六眾小道童兩邊吹打。吳大舅並喬大戶、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眾主管夥計,都陪著西門慶進城。堂客轎子壓後。到家門首,燎火而入。李瓶兒房中安靈已畢,徐先生前廳祭神灑掃,各門戶皆貼辟非黃符。管待徐先生,備一疋尺頭,五兩銀子,相謝出門。各項人役,打發散了。拏出二十吊錢來,五吊賞巡捕軍人,五吊與衛中排軍,十吊賞營裡人馬。拏帖兒囬謝周守備、張團練、夏提刑,俱不在話下。西門慶還令左右放桌,留喬大戶吳大舅眾人坐。眾人都不肯,作辭起身。來保囬說:「搭棚的在外伺候,明日來拆棚。」西門慶道:「棚且不消拆,一發過了你宋老爹擺酒日子來拆罷。」打發搭彩匠去了。後邊花大娘子與喬大戶娘子、眾堂客,還等著安畢靈,哭了一場,方纔去了。
  西門慶不忍遽捨,晚夕還來李瓶兒房中,要伴靈宿歇。見靈床安在正面,大影掛在傍邊,靈床內安著半身,裡面小錦被褥床几衣服妝奩之類,無不畢具;下邊放著他的一對小小金蓮,桌上香花燈燭,金碟樽俎,般般供養,西門慶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對面炕上搭鋪。到半夜,對著孤燈,半窗斜月,翻覆無寐,長吁短歎,思想佳人。有詩為證:
  短歎長吁對彼窗,舞鸞孤影寸心傷。
  蘭枯楚畹三秋雨,楓落吳江一夜霜。
  夙世已違連理願,此生難覓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靈在,地下人間兩斷腸。
  白日間供養茶飯,西門慶在房中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面桌兒和他同吃,舉起筯兒來:「你請些飯兒!」行如在之禮。丫鬟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奶子如意兒,無人處常在跟前遞茶遞水,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話兒應答。那消三夜兩夜,這日,西門慶請了許多官客堂客,並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三個唱的,李銘、吳惠、鄭奉、鄭春,四名小優兒,墳上暖墓,回家。西門慶因陪人吃得醉了,進來,迎春打發歇下。到夜間要茶吃,叫迎春不應。如意兒起來遞茶,因見被拖下炕來,接過茶盞,用手扶起被。西門慶一時興動,摟過脖子就親了個嘴,遞舌頭在他口內。老婆就咂起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令脫去衣服上炕,兩個摟接在被窩內,不勝歡娛,雲雨一處。老婆說:「既是爹擡舉,娘也沒了,小媳婦情願不出爹家門,隨爹收用便了。」西門慶便叫:「我兒,你只用心伏侍我,愁養活不過你來?」當下這老婆枕蓆之間無不奉承,顛鸞倒鳳,隨手而轉,把西門慶歡喜了不的。次日,老婆早晨起來,與西門慶拏鞋腳疊被褥,就不靠迎春,極盡慇勤,無所不至。西門慶開門,尋出李瓶兒四根簪兒來賞他。老婆磕頭謝了。迎春亦知收用了他,兩個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寵,腳跟已牢,無復求告於人,就不同往日,打扮喬模喬樣,在丫鬟伙兒內說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蓮看到眼裡。
  早晨,西門慶正陪應伯爵坐的,忽報宋御史老爹差人來送答賀黃太尉一桌金銀酒器:兩把金壺,兩副金臺盞,十副小銀鍾,兩副銀折盂,四副銀賞鍾,兩疋大紅彩蟒,兩疋金緞,十罈酒,兩牽羊。傳報:「太尉船隻,已到東昌地方,煩老爹這裡早先預備酒席,准在十八日迎請。」西門慶收入明白,與了來人一兩銀子,折柬打發回去。隨即兌銀與賁四、來興兒,定桌面,粘菓品,買辦整理,不必細說。因向應伯爵說:「自從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沒一日兒心閒。剛剛打發喪事兒出去了,又鑽出這等勾當來,教我手忙腳亂。」伯爵道:「這個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掉攬他,他上門兒來央煩你。雖然你這席酒替他賠幾兩銀子,到明日,休說朝廷一位欽差、殿前大太尉來咱家坐一坐,只這山東一省官員,並巡撫、巡按、人馬散級,也與咱門戶添許多光輝,壓好些仗氣。」西門慶道:「不是此說。我承望他到二十以外也罷,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這十六日又是他五七,我前日已與了吳道官寫法銀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雙頭火杖,都擠在一處,怎亂得過來?」應伯爵道:「這個不打緊,我算來,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沒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擺了酒,二十日與嫂子唸經也不遲。」西門慶道:「你說的是了,我如今就使小廝囬吳道官改日子去。」伯爵道:「哥,我又一件。如今趁著東京黃眞人在廟裡住,朝廷差他來泰安州進金鈴弔掛御香,建七晝夜羅天大醮。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吳道官請他那日來做高功,領行法事。咱圖他這個名聲也好看。」西門慶道:「只說這黃眞人有道行,少不的那日全堂添二十四眾道士,做一晝夜齋事。爭奈吳道官齋日受他祭禮,出殯又起動他懸眞、道童送殯,沒的酬謝他,教他念這個經兒表意而已。今又請黃眞人主行,卻不難為他?」伯爵道:「齋一般還是他受,只教他請黃眞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是多費幾兩銀子,為嫂子,沒曾為了別人。」西門慶一面教陳經濟寫帖子,又多封了五兩銀子寫法,教他早請黃眞人,改在二十日唸經,二十四眾道士,水火煉度一晝夜。即令玳安騎頭口回去了。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訖,進入後邊,只見吳月娘說:「賁四嫂買了兩個盒兒,他女兒長姐定與人家,來磕頭。」西門慶便問:「誰家?」賁四娘子穿著藍紬襖兒,白絹裙子,青緞披襖;他女兒穿著大紅緞襖兒,黃紬裙子,戴著花翠,插燭向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月娘在傍說:「咱也不知道。原來這孩子,與了夏大人房裡擡舉,昨日纔相定下,這二十四日就娶過門,只得了他三十兩銀子。論起來,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像十五歲,倒有十六七歲的。多少時不見,就長的成成的!」西門慶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說,要擡舉兩個孩子學彈唱。不知你家孩子與了他。」於是教月娘讓在房內,擺茶留坐。落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大姐,都來見禮陪坐。臨走,西門慶月娘與了一套重絹衣服,一兩銀子,李嬌兒眾人都有與花翠、汗巾、脂粉之類。晚上玳安囬話:「吳道官收了銀子,知道了。黃眞人還在廟裡住,過二十頭纔囬東京去,十九日早來鋪設壇場。」
  西門慶次日家中廚役落作治辦酒席,務要齊整。大門上扎七級彩山,廳前五級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兩員縣官來觀看筵席。廳正面屏開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錦綉桌幃,妝花椅墊。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五老錦豐、堆高頂吃看大插桌,關席兩張小插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餘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兩邊,只是五菓五菜平頭桌席。看畢,西門慶待茶,起身囬話去了。
  到次日,撫按率領多官人馬,早迎到船上,張打黃旗「欽差」二字,捧著敕書在頭裡走。地方統制、守禦、都監、團練,各衛掌印武官,皆戎服甲冑,各領所部人馬尾隨,藍旗纓槍,叉槊儀杖,擺數里之遠。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掛綉蟒,坐八擡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後邊名下執事人役跟隨無數,皆駿騎咆哮,如萬花之燦錦,隨路鼓吹而行,黃土墊道,鷄犬不聞,樵採遁跡。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於道傍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隨路傳報,直到西門慶家中大門首。教坊鼓樂,聲震雲霄,兩邊執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門慶青衣冠冕,望塵拱伺。良久,人馬過盡,太尉落下轎進來,後面撫按率領大小官員,一擁而入,到於廳上,廳上又是箏秦、方響,雲璈、龍笛、鳳管,細樂響動。為首就是山東巡撫都御史侯蒙、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參見,太尉還依禮答之。其次就是山東左布政龔共、左參政何其高、右布政陳四箴、右參政季侃、左參議馮廷鵠、右參議汪伯彥、廉訪使趙訥、採訪使韓文光、提學副使陳正匯、兵備副使雷起元等兩司官參見,太尉稍加優禮。及至東昌府徐崧、東平府胡師文、兗州府凌雲翼、徐州府韓邦奇、濟南府張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黃甲、萊州府葉遷等八府官行廳參之禮,太尉答以長揖而已。至於統制、制置、守禦、都監、團練等官,太尉則端坐。各官聽其發放,各人外邊伺候。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上來拜見獻茶,侯巡撫、宋巡按向前把盞。下邊動鼓樂來與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飲。遞酒已畢,太尉正席坐下,撫按下邊主席,其餘官員並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遞上手本奏樂,一應呈應彈唱隊舞囬數,各有節次,極盡聲容之盛。當宴搬演的《裴晉公還帶記》,一摺下去,廚役割獻燒鹿花豬,百寶攢湯,大飯燒賣。又有四員伶官,箏秦、琵琶、箜篌,上來清彈小唱,唱了一套〔南呂·一枝花〕:
  「官居八輔臣,祿享千鍾近。功存遺百世,名播萬年春。拯溺亨迍,惟治國安邦論,調和鼎鼐新。持義節、率忠貞,都則待報主施恩;乘賢烈、秉正直,也則是清懲化民。」
  唱畢,湯未兩陳,樂已三奏。下邊跟從執事官身人等,宋御史委差兩員州官,在西門慶捲棚內自有桌席管待。守禦都監等官,西門慶都安在前邊客位,自有坐處。黃太尉令左右拏十兩銀子來賞賜各項人役,隨即看轎,就要起身。眾官上來再三款留不住,都送出大門。鼓樂笙簧疊奏,兩街儀衛喧闐,清蹕傳道,人馬森列。多官俱上馬遠送,太尉悉令免之,舉手上轎而去。宋御史、侯巡撫,吩咐都監以下軍衛有司,直護送至皇船上來回話。桌面器皿答賀羊酒,具手本差東平府知府胡師文與守禦周秀,親送到船所交割明白。囬至廳上,拜謝西門慶說:「今日不當負累取擾華府,深感深感!分資有所不足,容當奉補。」西門慶慌躬身施禮道:「學生屢承教愛,累辱盛儀,日昨又蒙賻禮,些小微物,何足掛齒?蝸居卑陋,猶恐有不到處,萬望公祖諒宥,幸甚!」宋御史謝畢,即令左右看轎,與侯巡撫一同起身。兩司八府官員皆拜辭而去,各項人役一哄而散。
  西門慶囬至廳上,將伶官樂人賞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優兒伺候。廳內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領,不題。西門慶見天色尚早,收拾傢伙停當,攢下四張桌席,佳餚堆滿,使人請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韓道國、賁四、崔本,及女婿陳經濟,——從五更起來,各項照管辛苦,坐飲三盃。不一時,眾人來到。吳大舅與溫秀才、應伯爵、謝希大,居上坐,西門慶關席,眾夥計兩邊列坐,左右擺上酒來飲酒。伯爵道:「哥今日落忙,黃太尉坐了多大一囬,喜歡不喜歡?」韓道國道:「今日六黃老公公見咱家酒席齊整,無個不喜歡的。巡撫巡按兩位甚是知感不盡,謝了又謝。」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擺這席酒也成不的,也沒咱家恁大地方,也沒府上這些人手。今日少說也有上千人進來,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賠了幾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了。」溫秀才道:「學生宗主提學陳老先生也在這裡預席。」西門慶問其故。溫秀才道:「名陳正匯者,乃諫垣陳了翁先生乃郎,本貫河南鄄城縣人,十八歲科舉,中壬辰進士。今任本處提學副使,極有學問。」西門慶道:「他今年纔二十四歲。」正說著,湯飯上來,眾人吃畢。西門慶叫上四個小優兒,問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鐸、馬眞、韓畢。」伯爵道:「你不是韓金釧兒一家?」韓畢跪下說:「金釧兒、玉釧兒,都是小的妹子。」西門慶問:「你們吃了酒飯不曾?」周采道:「小的剛纔都吃過酒飯了。」西門慶一囬想起李瓶兒來,今日擺酒,就不見他,吩咐小優兒:「你們拏樂器過來,會唱『洛陽花梁園月』不會?唱一個我聽。」韓畢跪下:「小的與周采記的。」一面搊箏撥阮,板排紅牙,唱道:
  〔普天樂〕「洛陽花,梁園月。好花須買,皓月須賒。花倚欄杆看爛熳開,月曾把酒問團圞夜。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花謝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來也!」
  唱畢,應伯爵見西門慶眼裡酸酸的,便道:「哥,別人不知你心,只我略知一二。哥教唱此詞,關係心間之事,莫非想起過世嫂子來?就如同連理枝、比目魚,今分為兩下,心中怎不想念!」西門慶看見後邊上來菓碟兒,叫:「應二哥,你只嗔我說。有他在,就是他經手整定;從他沒了,隨著丫鬟掇弄,你看都像甚模樣?好應口菜也沒一根我吃。」溫秀才道:「這等盛設,老先生中饋也不謂無人,足可以夠了。」伯爵道:「哥休說此話。你心間疼不過,便是這等說。恐一時冷淡了別的嫂子們心。」這裡酒席上說話,不想潘金蓮在軟壁後聽唱,聽見西門慶說此話,走到後邊,一五一十告訴月娘。月娘道:「隨他說去就是了,你如今卻怎樣的!前日是不是,他在時即許下把綉春教伏侍他二娘,他倒睜著眼和我叫:『死了許多時兒,就分散他房裡丫頭?』教我就一聲兒再沒言語。這兩日你看他那媳婦子和兩個丫頭,狂的有些樣兒!我但開口,就說咱們擠撮他。」金蓮道:「娘,我也見這老婆這兩日有些別模改樣的。怕這賊沒廉恥貨,鎭日在那屋裡纏,要了這老婆也不定的。我聽見說,前日與了他兩對簪子,老婆戴在頭上,拏與這個瞧,拏與那個瞧。」月娘道:「荳芽菜兒,有甚捆兒!」眾人背地裡都不做喜歡。正是:遺蹤堪入時人眼,不買胭脂畫牡丹。有詩為證:
  襄王臺下水悠悠,一種相思兩地愁。
  月色不知人事改,夜深還照粉牆頭。
  畢竟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六十六囬 翟管家寄書致賻 黃眞人煉度薦亡[编辑]

  八面明窗次第開,佇看環珮下瑤臺。
  閨門春色連新柳,嶺角寒香帶早梅。
  影動花梢明月上,風敲竹徑故人來。
  佳人留下鴛鴦錦,都付東君仔細裁。
  話說西門慶那日陪吳大舅應伯爵等飲酒中間,因問韓道國:「客夥中標船幾時起身?咱好收拾打包。」韓道國道:「昨日有人來會,也只在二十四日開船。」西門慶道:「過了二十唸經,打包便了。」伯爵問:「這遭起身那兩位去?」西門慶道:「三個人都去。明年先打發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貨來,他與來保還往松江下,各處置買些布貨來發賣。家中緞貨紬絹都還有哩。」伯爵道:「哥主張極妙,常言道:要的般般有,纔是買賣。」說畢,已至起更時分。吳大舅起身說:「姐夫,你連日辛苦。俺們酒已夠了,告囬,你可歇息歇息。」西門慶不肯,還要留住,令小優兒奉酒唱曲,每人吃三鍾,纔放出門。西門慶賞了小優四人六錢銀子,再三不敢接,說:「宋爺出票,叫小的們來,官身如何敢受老爺重賞?」西門慶道:「雖是官差,此是我賞你,怕怎的!」四人方磕頭領去,不在話下。西門慶便歸後邊歇去了。
  次日早起,往衙門中去。早有玉皇廟吳道官差了一個徒弟,兩名鋪排來,在大廳上鋪設壇場。上安三清四御,中安太乙救苦天尊,兩邊東嶽、酆都,下列十王九幽,冥曹幽壤;監壇神虎二大元帥,桓、劉、吳、魯四大天君,太陰神后,七眞玉女,側懸冥司提魂攝魄一十七員神將。內外壇場,鋪設的齊齊整整;香花燈燭,擺列的燦燦輝輝。爐中都焚百合名香,周圍高懸弔掛。經筵羅列,幕幃銷金;法鼓高架,彩雲旋繞。西門慶來家看見,心中大喜,打發徒弟,鋪排齋食吃了,囬廟中去了。隨即令溫秀才寫帖兒,請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吳舜臣,許多親眷並堂客,明日唸經。家中廚役落作治辦齋供,不題。
  次日五更,道眾皆挨門進城,到於西門慶家,叫開門,進入經壇內,明起燈燭,沐手焚香,打動響樂,諷誦諸經,敷演生神玉章。鋪排大門首掛起長旛,懸弔榜文,兩邊黃紙門對一聯,大書:
  「東極垂慈,仙識乘晨而超登紫府;
  南丹赦罪,淨魄受煉而逕上朱陵。」
  榜上寫著:
  「大宋國山東東平府清河縣某坊居住,奉
  道追修孝夫信官西門慶,閤家孝眷人等,即日皈誠,上干慈造。意者伏為室人李氏之靈,存日陽年二十七歲,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時受生,大限於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時分身故。伏以伉儷情深,歎鳳鸞之先別;閨門月冷,嗟琴瑟以斷鳴。徒追悼以何堪,憶音容而緬想。光陰易逝,五七俄臨。欲拔幽魂,敬陳丹悃。謹以今月二十日仗延官道,爰就孝居,建盟眞煉度齋壇,庸頒玉簡;演九轉生神寶範,奏啟琅函。迓獅馭以垂光,金燈破暗;降龍章而滅罪,鐵柱停酸。爰至深宵,度彩橋而鳴玉珮;頻餐沆瀣,登碧落而謁金眞。伏願:玉陛垂慈,青宮降鑒,廣覃惻隱之仁,大賜提撕之力,亡魂早超逍遙之境,滯爽咸登極樂之天。存歿眷屬,均沐休祥;宗親人等,同登道岸。凡預薦修,悉希元化,故榜。
  政和年月日榜。
  〔上清大洞經籙〕九天金闕大夫、神霄玉府上筆判雷霆諸司府院事、清微弘道體玄養素崇教高士、領太乙宮提點、皇壇知磬兼管天下道教事、高功黃元白奉行。」
  大廳經壇,懸掛齋題二十字,大書:「青玄救苦頒符告簡五七轉經水火煉度薦揚齋壇。」
  即日黃眞人穿大紅,坐牙轎,繫金帶,左右圍隨,儀從喧呵,日高方到。吳道官率眾接至壇所,行畢禮,然後西門慶著素衣絰巾拜見,遞茶畢。洞案傍邊,安設經筵法席,大紅銷金桌幃,妝花椅褥,二道童侍立左右。黃眞人儀偉容貌,戴王冠,韜以烏紗,穿大紅斗牛衣服,靸烏履。發文書之時,西門慶備金緞一疋僉字。登壇之時,換了九陽雷巾,大紅金雲白鶴法氅,與袖飛鬣,腳下白綾軟襪,朱紅登雲朝舄。朝外建天地亭,張兩把金傘蓋。金童揚煙,玉女散花,執幢捧節。監壇神將,三界符使,四直功曹,城隍社令,土地祇迎,無不畢陳。高功香案上列五色天皇號令,召雷皂纛,天蓬玉尺,七星寶劍,淨水法盂。先是表白宣畢齋意,齋官沐手上香拜懺,二人飄手爐向外三信禮召請。然後高功擊令焚香,蕩穢淨壇,飛符召將,關發一應文書符命,啟奏三天,告盟十地。三獻禮畢,打動音樂,化財行香。西門慶與陳經濟執手爐跟隨,排軍喝路,前後四把銷金傘,三對纓絡挑搭。孝眷列於大門首,孤魂棚建於街上。湯飯淨供,委付四名排軍看守。行香囬來,安請監齋壇已畢,在捲棚擺齋。那日各親友街鄰夥計,送茶者絡繹不絕。西門慶悉令玳安王經收記,打發囬盒人銀錢。
  早晨開啟,請三寶證盟,頒告符簡,破獄召亡。又動音樂,往李瓶兒靈前攝召,引魂朝參玉陛,傍設几筵,聞經悟道。高功搭高座,演《九天生神經》,焚燒太乙東嶽酆都十王冠帔雲馭。午朝,高功冠裳,步罡踏斗,拜進朱表,逕達東極青宮,遣差神將,飛下羅酆。原來黃眞人年約三旬,儀表非常,妝束起來,午朝拜表,儼然就是個活神仙。端的生成甚模樣?但見:
  星冠攢玉葉,鶴氅縷金霞。神清似長江皓月,貌古如太華喬松。踏罡朱履步丹霄,步虛琅函浮瑞氣。長髯廣頰,修行到無漏之天;皓齒明眸,佩籙掌五雷之令。三島十洲存性到,洞天福地出神遊。高餐沆瀣,靜裡朝元。三更步月鸞聲遠,萬里乘雲鶴背高。就是都仙太史臨凡世,廣惠眞人降下方。
  拜了表文,吳道官當壇頒生天寶籙,神虎玉劄。行畢午香,囬來捲棚內擺齋。黃眞人前大桌面定勝,吳道官等稍加差小,其餘散眾俱平頭桌席。黃眞人、吳道官,皆襯緞尺頭,四位披花,四疋絲紬;散眾各布一疋。桌面俱令人擡送廟中,散眾各有手下徒弟收入箱中,不必細說。吃畢午齋,謝了西門慶,都往花園各亭臺洞內遊玩散食去了。一面收下傢伙,從新桌上擺下齋饌上來,請吳大舅等眾親朋夥計來吃。
  正吃之間,忽報東京翟爺那裡差人來下書。西門慶即出到廳上,請來人進入。只見是府前承差幹辦,青衣窄袴,萬字頭巾,乾黃靴,全付弓箭,向前施禮。西門慶答還下禮。那人向身邊取出書來遞上,書內封折賻儀銀十兩。問來人上姓,那人道:「小人姓王名玉,蒙翟爺差遣,送此書來。不知老爹這邊有喪事,安老爹書到京纔知道。」西門慶問道:「你安老爹書幾時到來?」那人說:「安老爹書十月纔到京。因催皇木一年已滿,陞都水司郎中。如今又奉敕修理河道,直到工完囬京。」西門慶問了一遍,即令來保廂房中管待齋飯,吩咐明日來討囬書。那人問:「韓老爹在那裡住?宅內捎信在此。小的見了,還要趕往東平府下書去。」西門慶即喚出韓道國來見那人。陪吃齋食畢,同往家中去了。西門慶拆看書中之意,於是乘著喜歡,將書拏到捲棚內教溫秀才看,說:「你照此修一封囬書答他,就捎寄十方縐紗汗巾,十方綾汗巾,十副揀金挑牙,十個烏金酒盃,作囬奉之禮。他明日就來取囬書。」溫秀才接過書來觀看,其書曰:
  「寓京都眷生翟謙頓首,書奉
  即擢大錦堂西門四泉親家大人門下:自京邸執手話別之後,未得從容相敘,心甚歉然。其領教之意,生已與家老爺前悉陳之矣。邇者因安鳳山書到,方知老親家有鼓盆之歎,但不能一弔為恨,奈何奈何!伏望以禮節哀可也。外具賻儀,少表微忱,希莞納。又久仰貴任榮修德政,舉民有五袴之歌,境內有三留之譽。今歲考績,必有甄陞。昨日神運都功兩次工上,生已對老爺說了,安上親家名字。工完題奏,必有恩典,親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終類本,必轉京堂,指揮列銜矣。謹此預報,伏惟高照,不宣。(附雲)此書可自省覽,不可使聞之於渠。謹密!謹密!(又雲)楊老爺前月二十九日卒於獄。
  (下書)冬上澣具。」
  卻說溫秀才看畢,纔待袖,早被應伯爵取過來,觀看了一遍,還付與溫秀才收了,說道:「老先生把囬書千萬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極多,休要教他笑話。」溫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續。學生匪才,焉能在班門中弄大斧,不過乎塞責而已。」西門慶道:「老先生他自有個主意,你這狗才曉的甚麼!」須臾,吃罷午齋,西門慶吩咐來興兒打發齋饌,送各親眷街鄰家;又使玳安囬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韓金釧兒、洪四兒、齊香兒,六家香儀人情禮去,每家還答一疋大布、一兩銀子;後晌就叫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來伺候。
  良久,道眾陞壇,發擂,上朝,拜懺,觀燈,解壇,送聖。天色漸晚,比及設了醮,就有起更天氣。門外花大舅被西門慶留下,已不去了。喬大戶、沈姨夫、孟二舅,告辭先回家。止有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時節,並眾夥計在此,晚夕觀看水火煉度。就在大廳棚內搭高座、紮彩橋、安設水池火沼,放擺斛食。李瓶兒靈位另有几筵幃幕,供獻齊整,傍邊一首魂旛;一首紅旛,一首黃旛,上書「制魔保舉」、「受煉南宮」,先是,道眾音樂兩邊列坐,持節捧盂劍四個道童,侍立法座兩邊。黃眞人頭戴黃金降魔冠,身披絳綃雲霞衣,登高座,口中唸唸有詞。音樂止,二人執手爐宣偈云:
  「太乙慈尊降駕臨,夜壑幽關次第開。
  童子雙雙前引導,死魂受煉步雲階。」
  黃眞人熏沐焚香,念曰:
  「伏以玄皇闡教,廣開度於冥途;正一垂科,俾煉形而昇舉。恩沾幽爽,澤被饑虛。謹運眞香,志誠上請:東極宮中大慈仁者,尋聲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九陽上帝,十方救苦諸大眞人,天仙地仙,三界官屬,五嶽十王,水府羅酆聖眾,仗此眞香,來臨法會。伏望獅座浮空,龍旗耀日,空青枝灑,頻除熱惱;甘露普滋,廣濟孤虛。今則暫供几筵,告頒符命:九幽滅罪,罷對停毆。切以人處塵凡,日縈俗務。不知有死,惟欲貪生。鮮能種於善根,多隨入於惡趣。昏迷弗省,恣欲貪嗔。將謂自己長存,豈信無常易到。一朝傾逝,萬事皆空。業障纏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為亡過室人李氏靈魂,一棄塵緣,久淪長夜。若非薦拔於愆辜,必致難逃於苦報。恭惟天尊,號隆億劫,氣應九陽。秉好生之仁,救尋聲之苦。灑甘露而普滋羣類,放瑞光而遍燭昏衢。命三官寬考較之條,詔十殿擱推研之筆。開囚釋禁,宥過解冤。各隨符使,盡出幽關。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蕩滌黃華之形。凡得更生,俱歸道岸。」
  高功念《五廚經》、《變食神咒》,散法食:
  「聞天浮九炁,九炁出乎太空之先;地凝九幽,九幽鬱於重陰之壘。九炁列正,萬物並受生成,所以為天地之根。各受生於胞胎,賴三光而育養。人之有死壞者,皆所以不能受其形,保其神,貴其炁,固其根,離其本眞耳。若得還生,須得濯形於太陰,煉質於太陽,復受九炁,凝合三元,結成胞胎乃可成形。匪仗太上之金科,玄元之秘旨,豈可開度幽魂,全形復體,駕景朝元?茲焚《制魔保舉靈寶煉形眞符》,謹當宣奏:
  太微迴黃旗,無英命靈旛,攝召長夜府,開度受生魂。」
  道眾先將魂旛安於水池內,焚結靈符,換紅旛。次於火沼內,焚鬱儀符,換黃旛。高功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煉,乃成眞形。」煉度畢,請神主冠帔,步金橋,朝參玉陛,皈依三寶。朝玉清,眾舉《五供養》:
  「道中尊,玉清主!溟滓無光包九炁,萬象森羅一黍珠。死魂受煉,受煉超仙界。」
  朝上清《五供養》:
  「經中尊,上清主!赤明開圖推運極,元綱流演洞渺溟。死魂受煉,受煉超仙界。」
  朝太清《五供養》:
  「師中尊,太清主!道包天地玄元始,歷劫度開出迷魂。死魂受煉,受煉超仙界。」
  高功曰:「既受三皈,當宣九戒:
  第一戒者,敬讓,孝養父母。
  第二戒者,克勤,忠於君王。
  第三戒者,不殺,慈救眾生。
  第四戒者,不淫,正身處物。
  第五戒者,不盜,推義損己。
  第六戒者,不嗔,兇怒凌人。
  第七戒者,不詐,諂賊害善。
  第八戒者,不驕,傲忽至眞。
  第九戒者,不二,奉戒專一。
  汝當諦聽,戒之戒之!」
  九戒畢。道眾舉音樂,宣念符命,并十類孤魂《掛金索》:
  「大慈仁者,救苦青玄帝,獅座浮空,妙化成神力。清淨斛食,示現焦面鬼。法界孤魂,來受甘露味!
  北戰南征,貫甲披袍士。捨死忘生,報效於國家。砲響一聲,身臥沙場裡。陣忘孤魂,來受甘露味!
  好兒好女,與人為奴婢。暮打朝喝,衣不遮身體。逐趕出門,僵臥長街內。饑死孤魂,來受甘露味!
  坐賈行商,僧道雲遊士。動歲經年,在外尋衣食。病疾臨身,旅店無依倚。客死孤魂,來受甘露味!
  鬭惡爭強,枷鎖囹圄閉。斬絞凌遲,身喪長街裡。律有明條,犯了王法罪。刑死孤魂,來受甘露味!
  宿世冤仇,今世來相會。暗計陰謀,毒藥攛腸胃。九竅生煙,喪了身和體。藥死孤魂,來受甘露味!
  乳哺三年,父母恩難極。十月懷胎,坐草臨盆際。性命懸絲,子母歸陰世。產死孤魂,來受甘露味!
  急難顛危,受忍難迴避。私債官錢,逐日來催逼。自刎懸樑,斷了三寸氣。屈死孤魂,來受甘露味!
  久病淹纏,氣蠱癱癆類。疥癬痍瘡,遍體膿腥氣。菽水無親,醫藥無調治。病死孤魂,來受甘露味!
  巨浪風濤,洪水滔天至。纜斷舟沉,身喪長江裡。囬首家鄉,無人捎書寄。溺死孤魂,來受甘露味!
  囬祿風煙,一時難迴避。猛火無情,燒燬身和體。爛額焦頭,死作煙熏鬼。焚死孤魂,來受甘露味!
  附木精邪,無主魍魎輩。鱗介飛潛,莫不囬生意。太上慈悲,廣垂方便澤。十類孤魂,來受甘露味!」
  煉度已畢,黃眞人下高座,道眾音樂送至門外,化財焚燒箱庫。囬來,齋功圓滿。道眾都換了冠服,鋪排收捲道像。西門慶又早大廳上畫燭齊明,酒筵羅列。三個小優彈唱,眾親友都在堂前。西門慶先與黃眞人把盞,左右捧著一疋天青雲鶴金緞,一疋色緞,十兩白銀,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已賴我師經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淺!微禮聊表寸心。」黃眞人道:「小道謬忝冠裳,濫膺玄教,有何德以達人天?皆賴大人一誠感格,而尊夫人已駕景朝元矣。此禮若受,實為赧顏!」西門慶道:「此禮甚薄,有褻眞人,伏乞笑納。」黃眞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門慶遞了眞人酒,又與吳道官把盞,乃一疋金緞,伍兩白銀,又是十兩經資。吳道官只受了經資,餘者不肯受,說:「小道素蒙厚愛,自恁效勞,誦經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盡其心。受此經資,尚為不可,又豈當此盛禮乎?」西門慶道:「師父差矣。眞人掌壇,其一應文檢法事,皆乃師父費心。此禮當與師父酬勞,何為不可?」吳道官不得已方領下,再三致謝。
  西門慶與道眾遞酒已畢,然後吳大舅應伯爵等上來,與西門慶散福遞酒。吳大舅把盞,伯爵執壺,謝希大捧菜,一齊跪下,伯爵道:「兄為嫂子今日做此好事,請得眞人在此,又是吳師父費心,方纔化財,見嫂子頭戴鳳冠,身穿素衣,手執羽扇,騎著白鶴,望空騰雲而去。此賴眞人追薦之力,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連我好不快活!」於是滿斟一盃,送與西門慶。西門慶道:「多蒙列位連日勞神,言謝不盡,何敢當此盛意?」說畢,一飲而盡。伯爵又斟一盞,說:「哥吃酒,吃個雙盃,不要吃單盃。」希大慌忙遞一筯菜來吃了。西門慶囬敬眾人畢,安席坐下。小優彈唱起來,廚役上來割道。當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彈絲,直吃到二更時分,西門慶已帶半酣,眾人方作辭起身而去。西門慶進來,賞小優兒三錢銀子,往後邊去了。正是: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有詩為證:
  百年方誓日,一夕竟為雲。
  飛鳳金鈿落,翔鸞寶鏡分。
  超生空自喜,長恨不勝情。
  盃物頻頻飲,愁懷且暫清。
  畢竟不知後項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六十七囬 西門慶書房賞雪 李瓶兒夢訴幽情[编辑]

  終日思卿不見卿,數聲寒角未堪聞。
  匣中破鏡收殘月,篋裡餘衣歛斷雲。
  寒鴉揀枝棲不定,征鴻斷字歎離羣。
  玉釵敲斷心難碎,想像傷心記未眞。
  話說西門慶歸後邊,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色高還未起來。有來興兒進來說:「搭彩匠外邊伺候,請問拆棚。」西門慶罵了來興兒幾句,說:「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顧問怎的?」搭彩匠一面外邊七手八腳,卸下蓆繩松條,拆了送到對門房子裡堆放不題。玉簫進房說:「天氣好不陰的重!」西門慶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來。有吳月娘便說:「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陰,大睡囬兒起來,慌的老早就爬起去做甚麼?就是今日不往衙門裡去也罷了。」西門慶道:「我不往衙門裡去。只怕翟親家那人來討書,好打發囬書與他。」月娘道:「既是恁說,你起去。我叫丫頭熬下粥等你來吃。」這西門慶也不梳頭洗臉,蓬頭披著絨衣,戴著氈巾,逕走到花園裡藏春閣書房中。
  原來自從書僮去了,西門慶就委王經管花園兩邊書房門鑰匙,春鴻便收拾打掃大廳前書房。冬月間,西門慶只在藏春閣書房中坐。那裡燒下的地爐暖炕,地平上又安放著黃銅火盆,放下梅梢月油單絹暖簾來。明間內擺著夾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蘭。裡面筆硯瓶梅,琴書瀟灑。床炕上茜紅氈條,銀花錦褥,枕橫鸂鶒,帳掛鮫絹。西門慶歪在床上,王經連忙向桌上象牙盒內炷爇龍涎於流金小篆內。西門慶使王經:「你去叫來安兒請你應二爹去。」那王經出來,吩咐來安兒請去了。只見平安走來對王經說:「小周兒在外邊伺候。」那王經走入書房,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叫進小周兒來,磕了頭,說道:「你來得好,且與我篦篦頭,捏捏身上。」因說:「你怎一向不來?」小周兒道:「小的見六娘沒了,忙,沒曾來。」西門慶於是坐在一張醉翁椅上,打開頭髮,教他整理梳篦。只見來安兒請的應伯爵來了,頭戴氈帽,身穿綠絨襖子,腳穿一雙舊皂靴,棕套,掀簾子進來,唱喏。西門慶正篦頭,說道:「不消聲喏,請坐。」伯爵拉過一張椅子來,就著火盆坐下了。西門慶道:「你今日如何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邊飄雪花兒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晚了,鷄也叫了。你還使出大官兒來拉,俺們就去不的了。我見天陰上來,還討了個燈籠,和他大舅一路家去了。今日白爬不起來。不是來安兒去叫,我還睡哩。哥,你好漢,還起的早!若著我,成不的。」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我怎得個心閒?自從發送他出去了,又亂著接黃太尉,唸經,直到如今,心上是那樣不遂。今早房下說:你辛苦了,大睡囬起去。我又記掛著只怕翟親家人來討囬書,又看著拆棚。二十四日又打發韓夥計和小价起身,打包,寫書帳。喪事費勞了人家,親朋罷了,士夫官員,你不上門謝謝孝,禮也過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著哥謝孝這一節。少不的也謝,只摘撥謝幾家要緊的,胡亂也罷了。其餘相厚,若會見,告過就是了。誰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罷。」
  正說著,只見王經掀簾子,畫童兒用彩漆方盒銀鑲雕漆茶鍾,拏了兩盞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過一盞,拏在手內,見白瀲瀲鵝脂一般酥油飄浮在盞內,說道:「好東西!滾熱。」呷在口裡,香甜羙味。那消費力,幾口就呵沒了。西門慶直待篦了頭,又教小周兒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顧不喫。伯爵道:「哥,且喫些不是?可惜放冷了。像你清晨喫恁一盞兒,倒也滋補身子。」西門慶道:「我且不喫。你喫了,停會我喫粥罷!」那伯爵得不的一聲,拏在手中一吸而盡。畫童收下鍾去。西門慶取畢耳,又叫小周兒拏木滾子㨰身上,行按摩導引之術。伯爵問道:「哥滾著身子,也通泰自在些麼?」西門慶道:「不瞞你說,像我晚夕身上常時發酸起來,腰背疼痛。不著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這胖大身子,日逐喫了這等厚味,豈無痰火?」西門慶道:「昨日任後溪常說:老先生雖故身體魁偉,而虛之太極。送了我一罐兒百補延齡丹,說是林眞人合與聖上喫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這兩日心上亂亂的,也還不曾喫。你們只說我身邊人多,終日有此事;自從他死了,誰有甚麼心緒理論此事!」
  正說著,只見韓道國進來,作揖坐下,說:「剛纔各家都來會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門慶吩咐甘夥計攢下帳目,兌了銀子,明日打包。因問:「兩邊鋪子裡賣下多少銀兩?」韓道國說:「共湊六千餘兩。」西門慶道:「兌二千兩一包,著崔本往湖州買紬子去。那四千兩,你與來保往松江販布,過年趕頭水船來。你每人先拏五兩銀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韓道國道:「又一件,小人身從鄆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納官錢,如何處置?」西門慶道:「怎的不納官錢?像來保,一般也是鄆王差事,他每月只納三錢銀子。」韓道國道:「保官兒那個,虧了太師老爺那邊文書上注過去,便不敢纏擾;小人此是祖役,還要勾當餘丁。」西門慶道:「既是如此,你寫個揭帖,我央任後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說,把你官身註銷,常遠納官錢罷!你每月只委付家下一個的當人打米就是了。」那韓夥計作揖謝了。伯爵道:「哥,你這一趟替他處了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頃,小周滾畢身上,西門慶往後邊梳頭去了,吩咐打發小周兒吃了點心。良久,西門慶出來,頭戴白絨忠靖冠,身披絨氅,賞了小周三錢銀子。又使王經:「請你溫師父來。」不一時,溫秀才峨冠博帶而至。敘禮已畢,左右放桌兒,拏粥上來,四碟小菜,一碗燉爛蹄子,一碗黃芽韭腠驢肉,一碗鮓腠餛飩鷄,一碗燉爛鴿子鶵兒,四甌軟稻粳米粥兒,安放四雙牙筯。伯爵與溫秀才上坐,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西門慶吩咐來安兒再取一盞粥,一雙快兒,「請你姐夫來吃粥。」不一時,陳經濟來到,頭戴孝巾,身穿白紬道袍,蔥白緞氅衣,蒲鞋絨襪,與伯爵等作揖,打橫坐下。須臾,吃了粥,收下傢伙去,韓道國起身去了。只有伯爵、溫秀才,在書房坐的。西門慶因問溫秀才:「書可寫了不曾?」溫秀才道:「學生已寫稿在此,與老先生看過,方可謄眞。」一面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其書曰:
  「寓清河眷生西門慶端肅書復
  大碩德柱國雲峯老親丈大人先生臺下:自從京邸邂逅,敘語之後,不覺違越光儀,倏忽半載。生以不幸,閨人不祿,特蒙親家遠致賻儀,兼領誨教,足見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無任,而終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時官守責成,有所疏陋之處,企仰門牆,有負薦拔耳。又賴在老爺鈞前常為錦覆,則生始終蒙恩之處,皆親家所賜也。今因便鴻,謹候起居,不勝馳戀,伏惟炤亮,不宣。外具揚州縐紗汗巾十方,色綾汗巾十方,揀金挑牙二十付,烏金酒鍾十個,少將遠意,希笑納。」
  西門慶看畢,即令陳經濟書房內取出人事來,同溫秀才封了,將書謄付錦箋,彌封停當,御了圖書。另外又封五兩白銀,與下書人王玉,不在話下。
  一囬見雪下的大了,西門慶留下溫秀才在書房中賞雪。搽抹桌兒,拏上案酒來。只見有人在暖簾外探頭兒,西門慶問:「誰?」王經說:「鄭春在這裡。」西門慶叫他進來,那鄭春手內拏著兩個盒兒,舉的高高的跪在當面,上頭又擱著個小描金方盒兒。西門慶問:「是甚麼?」鄭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與六娘唸經辛苦了,沒甚麼,送這兩盒兒茶食兒來與爹賞人。」揭開:一盒菓餡頂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兒。鄭春道:「此是月姐親手自家揀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來孝順爹。」西門慶道:「昨日又多謝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費心,又送這個來。」伯爵道:「好呀,拏過來,我正要嘗嘗。死了我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如今又是一個女兒會揀了。」先捏了一個放在口內,又拈了一個遞與溫秀才,說道:「老先兒,你也嘗嘗。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稀奇物,勝活十年人!」溫秀才呷在口內,入口而化,說道:「此物出於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西門慶又問:「那小盒兒內是什麼?」鄭春悄悄跪在西門慶跟前,揭開盒兒,說:「此是月姐捎與爹的物事。」西門慶把盒子放在膝蓋兒上,揭開纔待觀看,一邊伯爵一手撾過去,打開,是一方迴紋錦雙攔子細撮穗古碌錢同心方勝結,桃紅綾汗巾兒,裡面裹著一包親口磕的瓜仁兒。這伯爵把汗巾兒掠與西門慶,將瓜仁兩把喃在口裡,都吃了。比及西門慶用手奪時,只剩下沒多些兒,便罵道:「怪狗才,你害饞癆饞痞?留些兒與我見見兒,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兒送來,不孝順我,再孝順誰?我兒,你尋常吃的夠了!」西門慶道:「溫先兒在此,我不好罵出來。你這狗才,忒不像模樣!」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經把盒兒掇在後邊去。
  不一時,盃盤羅列,篩上酒來。纔吃了一巡酒,玳安兒來說:「李智黃四關了銀子,送銀子來了。」西門慶問:「多少?」玳安道:「他說一千兩,餘者再一限送來。」伯爵道:「你看這兩個天殺的,他連我也瞞了,不對我說。嗔道他昨日你這裡唸經他也不來,原來往東平府關銀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發銀子出去了;這兩個光棍,他攬的人家債也多了,只怕往後,後手不接。昨日北邊徐內相發狠,要親往東平府自家擡銀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卻不難為哥的本錢了!」西門慶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麼徐內相李內相,好不好我把他小廝提留在監裡坐著,不怕他不與我銀子。」一面教陳經濟:「你拏天平出去,收兌了他的,上了合同就是了;我不出去罷。」
  良久,陳經濟走來回話,說:「銀子已兌足一千兩,交入後邊大娘收了。黃四說,還要請爹出去說句話兒。」西門慶道:「你只說我陪著人坐著哩。左右他只要揭合同的話,教他過了二十四日來罷。」經濟道:「不是。他有樁事兒要央煩爹,請爹出去,親自對爹說。」西門慶道:「甚麼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廳上。那黃四磕頭起來,說:「銀子一千兩,姐夫收了,餘者下單找還與老爹。有小人一樁事兒,今央煩老爹……」說著,跪在地下哭了。西門慶拉起來道:「端的有甚麼事,你說來。」黃四道:「小的外父孫清,搭了個夥計馮二,在東昌府販綿花。不想馮二有個兒子馮淮,不守本分,要便鎖了門出去宿娼。那日把綿花不見了兩大包,被小人丈人說了兩句,馮二將他兒子打了兩下。他兒子就和俺小舅子孫文相廝打,攘起來,把孫文相牙打落了一個,他亦把頭磕傷,被客伙中解勸開了。不想他兒子到家,遲了半月,破傷風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綽號白千金,專一與強盜作窩主,教唆馮二,具狀在巡按衙門朦朧告下來,批雷兵備老爹問。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閒,轉委本府童推官問。白家在童推官處使了錢,教鄰勸人供狀,說小人丈人在傍喝聲來。如今童推官行牌來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萬垂憐,討封書對雷老爹說,寧可監幾日,抽上文書去,還見雷老爹問,就有生路了。他兩人廝打,委的不關小人丈人事;又係歇後身死,出於保辜限外。先是他父馮二打來,何必獨賴在孫文相一人身上?」西門慶看了說帖,寫著:「東昌府現監犯人孫清、孫文相,乞青目。」因說:「雷兵備前日在我這裡吃酒,我只會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寫書與他!」那黃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說:「老爹若不可憐見,小的丈人子父兩個就都是死數了。如今隨孫文相投去罷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來,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歲,家下無人。冬寒時月,再放在監裡,就死罷了!」西門慶沉吟良久,說:「罷,我轉央鈔關錢老爹和他說說去;與他是同年,都是壬辰進士。」那黃四又磕下頭去,向袖中又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兒遞與西門慶,腰裡就解兩封銀子來。西門慶不接,說:「我那裡要你這行錢!」黃四道:「老爹不稀罕,謝錢老爹也是一般。」西門慶道:「不打緊,事成我買禮謝他。」
  正說著,只見應伯爵從角門首出來,說:「哥,休替黃四哥說人情,他閒時不燒香,忙時走來抱佛腿。昨日哥這裡唸經,連茶兒也不送,也不來走走兒,今日還來說人情?」那黃四便與伯爵唱喏,說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殺人哩!我因這件事整走了這半月,誰得閒來?昨日又去府裡與老爹領這銀子。今日李三哥起早打卯去了,我竟來老爹這裡交銀子,就央說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這禮物,還是不下顧小人。」伯爵看見是一百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因問:「哥,你替他去說不說?」西門慶道:「我與雷兵備不熟,如今又轉央鈔關錢主政替他說去。到明日我買分禮謝老錢就是了,又收他禮做甚麼!」伯爵道:「哥,你這等就不是了。難道他來說人情,哥你賠出禮去謝人?也無此道理。你不收,恰似你嫌少的一般,倒難為他了。你依我,收下他這個禮。雖你不稀罕,明日謝錢公,也是一個樣兒。黃四哥在這裡聽著: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這一囬求了書去,難得兩個都沒事出來,你老爹他恆是不稀罕你錢,你在院裡老實大大擺一席酒,請俺們耍一日就是了。」黃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費心,小人擺酒不消說,還教俺丈人買禮來磕頭酬謝你老人家。不瞞你老人家,我為他爺兒兩個這一場事,晝夜上下替他走跳,還尋不出個門路來。老爹再不可憐,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摟著他女兒,你不替他上緊,誰上緊?」黃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俺丈人便躲了,家中連送飯人也沒一個兒。」
  當下西門慶被伯爵說著,把禮帖收了,禮物還令他拏回去。黃四道:「你老人家沒見,好大事,這般多計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過來,我和你說,你書幾時要?」黃四道:「如今緊等著救命,老爹今日下顧,有了書,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兒同去走遭。」於是央了又央:「差那位大官兒去?我會他會。」西門慶道:「我就替你寫書。」因叫過玳安來,吩咐:「你明日就同黃大官一路去。」那黃四見了玳安,辭西門慶出門,走到門首,問玳安要盛銀子搭褳。玳安進入後邊,月娘房裡正與玉簫小玉裁衣裳,見玳安站著等要搭褳,玉簫道:「使著手,不得閒騰,教他明日來與他就是了。」玳安道:「黃四緊等著,明日早起身東昌府去,不得來了。你騰騰與他罷!」月娘便說:「你拏與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著。」玉簫道:「銀子還在床地平上掠著不是!」走到裡間,把銀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搭褳來,說:「拏去了,怪囚根子!那個吃了他這條搭褳,只顧立虰螞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個好來後邊取來?」於是拏出,走到儀門首,還抖出三兩一塊蘑姑頭銀子來。原來紙包破了,怎禁玉簫使性那一倒,漏下一塊在搭褳底內。玳安道:「且喜得我拾個白財!」於是褪入袖中,到前邊遞與黃四搭褳,約會下明早起身。
  且說西門慶囬到書房中,即時教溫秀才修了書,付與玳安,不題。一面覷那門外雪,紛紛揚揚,猶如風飄柳絮,亂舞梨花相似。西門慶另打開一壇雙料麻姑酒,教春鴻用布甑篩上來。鄭春在傍彈箏低唱,西門慶令他唱一套「柳底風微」。正唱著,只見琴童進來說:「韓大叔教小的拏了這個帖兒與爹瞧。」西門慶看了,吩咐:「你就拏往門外任醫官家,替他說說去,教他明日到府中承奉處替他說說,註銷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罷。」西門慶道:「是了。」不一時,來安兒用方盒拏了八碗下飯:一碗黃熬山藥鷄,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藥肉圓子,一碗燉爛羊頭,一碗燒豬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臟湯,一碗牛肚兒,一碗爆炒豬腰子;又是兩大盤玫瑰鵝油盪麵蒸餅兒,連陳經濟共四人吃了。西門慶教王經拏盤兒,拏兩碗下飯,一盤點心與鄭春吃,又賞了他兩大鍾酒。鄭春跪稟:「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兒!冷呵呵的,你爹賞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來?」鄭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吃一鍾罷,那一鍾教王經替你吃。」王經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這孩兒,你就替他吃些兒也罷。休說一個大分上,自古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一面站起來,說:「我好歹教你吃這一盃。」那王經捏著鼻子,一吸而飲。西門慶道:「怪狗才,小行貨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吃!」還剩下半盞,教春鴻替他吃了,令他上來排手唱南曲。西門慶道:「咱們和溫老先兒行個令,飲酒之時教他唱便有趣。」於是叫王經取過骰盆兒,就是溫老先兒先起。溫秀才道:「學生豈敢僭?還從應老翁來。」因問:「老翁尊號?」伯爵道:「在下號南坡。」西門慶戲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家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屎來,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罵,教丫頭直掇到大南首縣倉牆底下那裡潑去,因起號叫做『南潑』。」溫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潑』字,乃是點水邊之發,這『坡』字卻是『土』字傍邊著個『皮』字。」西門慶道:「老先兒倒猜的著,他娘子鎭日著皮子纏著哩!」溫秀才笑道:「豈有此說!」伯爵道:「葵軒,你不知道,他自來有些快傷叔人家。」溫秀才道:「自古言不褻不笑。」伯爵道:「老先兒,誤了咱們行令,只顧和他說甚麼?他快屎口傷人,你骰就在手,不勞謙遜。」溫秀才道:「擲出幾點,不拘詩詞歌賦,要個雪字,就照依點數兒上。說過來,飲一小盃;說不過來,吃一大盞。」當下溫秀才擲了個么點,說道:「學生有了,雪殘鸂鶒立多時。」推過去該應伯爵行,擲出個五點來,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來,說:「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說道:「可怎的也有了!」說道:「雪裡梅花雪裡開。好不好?」溫秀才道:「老翁說差了,犯子兩個雪字,頭上多了一個雪字。」伯爵道:「頭上只小雪,後來下大雪來了。」西門慶道:「這狗才單管胡說。」教王經斟上大鍾。春鴻拍手唱南曲〔駐馬廳〕:
  「寒夜無茶,走向前村覓店家。這雪輕飄僧舍,密洒歌樓,遙阻歸槎。江邊乘興探梅花,庭中歡賞燒銀蠟。一望無涯,有似灞橋柳絮滿天飛下。」
  伯爵纔待拏起酒來吃,只見來安兒後邊拏了幾碟菓食:一碟菓餡餅,一碟頂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曬乾棗,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蘋婆,一碟風菱,一碟荸薺,一碟酥油泡螺,一碟黑黑的團兒,用橘葉裹著。伯爵拈將起來,聞著噴鼻香,吃到口,猶如飴蜜,細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門慶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門慶笑道:「糖肥皂那有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說是梅蘇丸,裡面又有核兒。」西門慶道:「狗才,過來我說與你罷。你做夢也夢不著,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來,名喚做衣梅。都是各樣藥料,用蜜煉製過,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橘葉包裹,纔有這般羙味。每日清晨,呷一枚在口內,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尅食,比梅蘇丸甚妙。」伯爵道:「你不說,我怎的曉的?」因說:「溫老先兒,咱再吃個兒。」教王經:「拏張紙兒來,我包兩丸兒,到家捎與你二娘吃。」又拏起泡螺兒來問鄭春:「這泡螺果然是你家月姐親手揀的?」那鄭春跪下說:「二爹,莫不小的敢說謊?不知月姐費了多少心,揀了這幾個兒來孝順爹。」伯爵道:「可也虧他,上頭紋溜就像螺螄兒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兒。」西門慶道:「我見此物,不免又使我傷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他!」伯爵道:「我頭裡不說的,我愁甚麼,死了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孝順我,如今又鑽出個女兒會揀了!偏你也會尋,尋的都是妙人兒!」西門慶笑的兩眼沒縫兒,趕著伯爵打,說:「你這狗才,單管只胡說!」溫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謂厚之至極!」伯爵道:「老先兒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門慶道:「我是他家二十年舊孤老兒了。」陳經濟見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溫秀才只是掩口而笑。須臾,伯爵飲過大鍾,次該西門慶擲骰兒,於是擲出個七點來。想了半日,說:「我打〔香羅帶〕一句唱:『東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說差了,此在第九個字上了,且吃一大鍾。」於是流沿兒斟了一銀衢花鍾,放在西門慶面前,教春鴻唱,說道:「我的兒,你肚子裡棗核解板兒——能有幾句兒!」春鴻又排手唱前腔:
  「四野彤霞,囬首江山白無涯。這雪輕如柳絮,細似鵝毛,白勝梅花。山前曲徑更添滑,村中魯酒偏增價。疊墜天花,疊墜天花,濠平溝滿令人驚訝。」
  看看飲酒至昏,掌燭上來。西門慶飲過,伯爵道:「姐夫不在,溫老先生你還該完令。」這溫秀才拏起骰兒,擲出個么點,想了想,見書房牆上掛著一幅吊屏,泥金書一聯:「風飄弱柳平橋晚,雪點寒梅小院春。」說了未後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發出來的,該吃一大鍾。」春鴻斟上。那溫秀才不勝酒力,坐在椅上只顧打盹,起來告辭。伯爵只顧留他不住。西門慶道:「罷罷,老先兒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畫童兒:「你好好送你溫師父那邊歇去。」溫秀才得不的一聲,作別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軒不濟。吃了多少酒兒,就醉了!」於是又飲夠多時,伯爵起身,說:「地下黑,我也酒夠了。」因說:「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書去。」西門慶道:「你不見我交與他書?明日早去了。」伯爵掀開簾兒,見天陰地下滑,旋要了個燈籠,和鄭春一路去。西門慶又與了鄭春五錢銀子,盒內囬了一罐衣梅,捎與他姐姐鄭月兒吃。臨出門,西門慶因戲伯爵:「你哥兒兩個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說話,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鄭月兒那小淫婦兒答話去。」說著,琴童送出門去了。
  西門慶看收了傢伙,扶著來安兒,打燈籠入角門,從潘金蓮門首所過,見角門關著。悄悄就往李瓶兒房門首彈了彈門,有綉春開了門,來安就出去了。西門慶進入明間,見李瓶兒影,問:「供養了羹飯不曾?」如意兒就出來應道:「剛纔我和姐供養了。」西門慶入房中,椅上坐了,迎春拏茶來吃了。西門慶令他解衣帶,如意兒就知他在這房裡歇,連忙收拾伸鋪,用湯婆熨的被窩暖洞洞的,打發他歇下。綉春把角門關了,都在明間地平上支著板凳,打鋪睡下。西門慶要茶吃,兩個已知科範,連忙攛掇奶子進去和他睡。老婆脫了衣服,鑽入被窩內。西門慶乘酒興服了藥,那話上使了托子,老婆仰臥炕上,架起腿來,極力鼓搗,沒高低扉磞,扉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達達不絕。夜靜時分,其聲遠聆數室。西門慶見老婆身上如綿瓜子相似,用一雙胳膊摟著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窩內咂鷄巴,老婆無不曲體承奉。西門慶說:「我兒,你原來身體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淨,我摟著你,就如同和他睡一般。你須用心伏侍我,我看顧你。」老婆道:「爹沒的說,將天比地,折殺奴婢,拏甚麼比娘?奴婢男子漢已沒了,早晚爹不嫌醜陋,只看奴婢一眼兒就夠了。」西門慶便問:「你年紀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屬兔的,三十一歲了。」西門慶道:「你原來小我一歲。」見他會說話兒,枕上又好風月,心下甚喜。早晨起來,老婆先起來伏侍,拏鞋襪,打發梳洗,極盡慇勤,把迎春綉春打靠後。又問西門慶討蔥白紬子,做披襖兒與娘穿孝,西門慶一一許他。教小廝鋪子裡拏三疋蔥白紬來,「你們一家裁一件。」以此見他兩三次打動了心,瞞著月娘,背地銀錢、衣服、首飾,甚麼不與他。
  次日,潘金蓮就打聽得知,西門慶在李瓶兒房內和奶子老婆睡了一夜。走到後邊對月娘說:「大姐姐,你不說他幾句?賊沒廉恥貨,昨日悄悄鑽到那邊房裡,與老婆歇了一夜。餓眼見瓜皮,甚麼行貨子,好的歹的攬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個孩子來算誰的?又像來旺兒媳婦子,往後教他上頭上臉,甚麼張致!」月娘道:「你們只要栽派教我說!他要了死了的媳婦子,你們背地都做好人兒,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們說只顧和他說,我是不管你這閒帳!」金蓮見月娘這般說,一聲兒不言語,走囬房去了。
  西門慶起早,見天晴了,打發玳安往錢主事處下書去了。往衙門囬來,平安兒來稟:「翟爹人來討囬書。」西門慶打發書訖,因問那人:「你怎的昨日不來取?」那人說:「小的又往巡撫侯爺那裡下書來,耽擱了兩日。」說畢,領書出門。西門慶吃了飯,就過對門房子裡,看著兌銀、打包、寫書帳。二十四日燒紙,打發韓夥計、崔本、來保,並後生榮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邊去。寫了一封書,捎與苗小湖,就謝他重禮。
  看看過了二十五六,西門慶謝畢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飯坐的。月娘便說:「這出月初一日,是喬親家長姐生日,咱也還買分禮兒送了去。常言:先親後不改。莫非咱家孩兒沒了,斷了禮不送了!」西門慶道:「怎的不送?」於是吩咐來興買兩隻燒鵝,一副豕蹄,四隻鮮鷄,兩隻熏鴨,一盤壽麵,一套妝花緞子衣服,兩方綃金汗巾,一盒花翠,寫帖兒教王經送去。這西門慶吩咐畢,就往前邊花園藏春閣書房中坐的。只見玳安下了書囬來,囬話說:「錢老爹見了爹帖子,隨即寫書,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黃四兒子到東昌府兵備道下與雷老爹。老爹旋行牌問童推官催文書,連犯人提上去,從新問理。連他家兒子孫文相都開出來,只追了十兩燒埋錢,問了個不應罪名,杖七十,罰贖。復又到鈔關上囬了錢老爹話,討了囬帖纔來了。」西門慶見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開囬帖觀看,原來雷兵備囬錢主事帖子都在裡面。上寫道:
  「來諭悉已處分。但馮二已曾責子在先,何況與孫文相忿毆,彼此俱傷;歇後身死,又在保辜限外:問之抵命,難以平允。量追燒埋錢十兩,給與馮二。相應發落,謹此回覆。
  (下書)年侍生雷起元再拜。」
  西門慶看了歡喜,因問:「黃四舅子在那裡?」玳安道:「他出來,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黃四來與爹磕頭。黃四丈人與了小的一兩銀子。」西門慶吩咐置鞋腳穿。玳安磕頭而出。
  西門慶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經在桌上小篆內炷了香,悄悄出來了。良久,忽聽有人掀的簾兒響:只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挽烏雲,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裡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我一狀,把我監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了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恨還要告了來拏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範來!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二人抱頭放聲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對我說。」李瓶兒頓然撒手,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書齋,正當卓午,追思起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見,鏡空鸞影夢初醒。有詩為證:
  殘雪初晴照紙窗,地爐灰燼冷侵床。
  個中邂逅相思夢,風撲梅花斗帳香。
  不想早晨送了喬親家禮,喬大戶娘子使了喬通來送請帖兒,請月娘眾姊妹。小廝說,爹在書房中睡哩,都不敢來問。月娘在後邊管待喬通。潘金蓮說:「拏帖兒,等我問他去!」於是驀地進書房。潘金蓮上穿黑青迴紋錦對衿衫兒,泥金眉子,一溜㩟五道金三川鈕扣兒;下著紗裙,內襯潞紬裙,羊皮金滾邊。面前垂一雙合歡鮫綃鸂鶒帶;下邊尖尖趫趫錦紅膝褲下顯一對金蓮;頭上寶髻雲鬟,打扮如粉妝玉琢,耳邊帶著青寶石墜子。推開書房門,見西門慶歪著,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我的兒,獨自個自言自語,在這裡做甚麼?嗔道不見你,原在這裡好睡也!」一面說話,口中嗑瓜子兒,因問西門慶:「眼怎生揉的恁紅紅的?」西門慶道:「我控著頭睡來。」婦人道:「倒只像哭的一般。」西門慶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蓮道:「只怕你一時想起甚心上人兒來是的。」西門慶道:「沒的胡說,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蓮道:「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們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又六說白道起來!」因問:「我和你說正經話,前日李大姐裝綁,你們替他穿了甚麼衣服在身底下來?」金蓮道:「你問怎的?」西門慶道:「不怎的,我問聲兒。」金蓮道:「你問必有個緣故。上面他穿兩套遍地金緞子衣服,底下是白綾襖,黃紬裙,貼身是紫綾小襖、白絹裙、大紅緞小衣。」西門慶點了點頭兒。金蓮道:「我做獸醫二十年,猜不著驢肚裡病!你不想他,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纔方夢見他來。」金蓮道:「夢是心頭想,涕噴鼻子癢。饒他死了,你還這等念他。像俺都是可不著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惱,也沒那人題念。——此是想的你這心裡胡油油的!」西門慶向前一手摟過他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說:「怪小油嘴,你有這些賊嘴賊舌的。」金蓮道:「我的兒,老娘猜不著你那黃貓黑尾的心兒!」一面把嗑了的瓜子仁兒,滿口哺與西門慶吃。兩個又咂了一囬舌頭,自覺甜唾溶心,脂香滿唇,身邊蘭麝襲人。西門慶於是淫心輒起,摟他在床上坐。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話來,教婦人品簫,婦人眞個低垂粉項,吞吐裹沒,往來嗚咂有聲。西門慶見他頭上戴金赤虎分心,香雲上圍著翠梅花鈿兒,後鬢上珠翹錯落,興不可遏。正做到羙處,忽聽來安兒隔簾說:「應二爹來了。」西門慶道:「請進來。」慌的婦人沒口子叫來安兒:「賊,且不要叫他進來,等我出去著。」來安兒道:「進來了,在小院內。」婦人道:「還不去教他躲躲兒?」那來安兒走去說:「二爹且閃閃兒,有人在屋裡。」這伯爵便走到松牆傍邊看雪培竹子。王經掀著軟簾,只聽裙子響,金蓮一溜煙後邊走了。正是: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伯爵進來,見西門慶唱喏,坐下。西門慶道:「你連日怎的不來?」伯爵道:「哥,惱的我了不的在這裡!」西門慶問道:「又怎的惱?你告我說。」伯爵道:「不好告你說。緊自家中沒錢,昨日俺房下那個,平白又桶出個孩兒來!但是人家白日裡還好撾撓,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爬起來收拾草紙被褥,陸續看他,叫老娘去。打緊應寶又不在家——俺家兄使了他往莊子上馱草去了,百忙撾不著個人。我自家打著燈籠,叫了巷口兒上鄧老娘來。及至進門,養下來了。」西門慶問:「養個甚麼?」伯爵道:「養了個小廝。」西門慶罵道:「傻狗才,生了兒子倒不好,如何反惱!是春花兒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人家。」西門慶道:「那賊狗掇腿的奴才,誰教你要他來,叫叫老娘還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時月,比不的你們有錢的人家;家道又有錢,又有偌大前程官職,生個兒子出來,錦上添花,便喜歡。俺如今自家還多著個影兒哩,要他做甚麼?家中一窩子人口要吃穿盤纏。只這兩日,忙巴劫的魂也沒了!應寶逐日該操,當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裡是不管的。大小姐便打發出去了,天理在頭上,多虧了哥你!眼見的這第二個孩子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歲。昨日媒人來討帖兒,我說:早哩,你且去著。緊自焦的魂也沒了,猛可半夜又鑽出這個業障來!那黑天摸地,那裡活變錢去?房下見我抱怨,沒計奈何,把他一根銀插兒與了老娘,發落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滿月拏甚麼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往那寺院裡且住幾日去罷。」西門慶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卻打發來好趕熱被窩兒。你這狗才,到底佔小便益兒!」又笑了一囬。
  那應伯爵故意把嘴谷都著不做聲。西門慶道:「我的兒,不要惱。你用多少銀,一發對我說,等我與你處。」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門慶道:「也夠你攪纏是的。到其間不夠了,又拏衣服當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顧,二十兩銀子就夠了,我寫個符兒在此。費煩的哥多了,不好開口的,又不敢塡數兒,隨哥尊意便了。」那西門慶也不接他文約,說:「沒的扯淡!朋友家,什麼符兒。」正說著,只見來安兒拏茶進來。西門慶叫小廝:「你放下盞兒,喚王經來。」不一時,王經來到,西門慶吩咐:「你往後邊對你大娘說,我裡間床背閣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擺酒兩封銀子,拏一封來。」王經應諾,去不多時,拏銀子來。西門慶就遞與應伯爵說:「這封五十兩,你都拏了使去,省的我又拆開他。原封未動,你打開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門慶道:「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愛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腳衣裳,到滿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說的是。」將銀子拆開,都是兩司各府傾就分資,三兩一錠,松紋足色,滿心歡喜,連忙打恭致謝,說道:「哥的盛情,誰肯!眞個不收符兒?」西門慶道:「傻孩兒,誰和你一般計較?左右我是你老爺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來,就來纏我?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兩個合養的。實和你說,過了滿月,把春花兒那奴才叫了來,且答應我些時兒,只當利錢,不算兌了帳。」伯爵道:「你春姨這兩日瘦的像你娘那樣哩!」兩個戲了一囬。伯爵因問:「黃四丈人那事怎樣兒?」西門慶把玳安往返的事告說了一遍:「錢龍野書到,雷兵備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從新問理,把孫文相父子兩個都開出來了,只認十兩燒埋錢,打了杖罪,沒事了。」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點著燈兒,那裡尋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幹不受他的,雖然你不希罕,留送錢大人也好。別要饒了他,教他好歹擺一席大酒,裡邊請俺們坐一坐。你不說,等我和他說。饒了他小舅一個死罪,當別的小可事兒?」不說兩個在書房中說話。
  且說月娘在上房拏銀子與王經出來,只見孟玉樓走入房來,說他兄弟孟銳在韓姨夫那裡,如今不久又起身,往川廣販雜貨去,「今來辭辭他爹,在我屋裡坐著哩,爹在那裡?姐姐使個小廝對他爹說聲兒。」月娘道:「他在花園書房,和應二坐著哩。又說請他爹哩,頭裡潘六姐倒請的好他爹!喬通送帖兒來,等著問他爹去,就討他個話兒,到明日咱們好收拾了去。我便把喬通留下,打發喫茶。長等短等不見來,熬的喬通也去了。半日只見他從前邊走將來,教我問他:『你對他說了不曾?』他沒的話囬,說:『噦,我就忘了和他說。一囬,應二來了,我就出來了。誰得久停久住和他說話來?』帖子還袖在袖子裡。教我說脆幫根兒咬:『早是沒甚緊勾當,教人只顧等著。你原來恁個沒尾巴行貨子,不知在前頭幹甚麼營生,那半日纔進來,恰好還不曾說!』乞我訌了兩句,往前去了。」少頃,來安進來,月娘使他請西門慶,說孟二舅來了。西門慶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來。」走到後邊,月娘先把喬家送帖來請說了。西門慶說:「那日只你一人去罷。熱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來?」月娘說:「他孟二舅來辭辭你,一兩日起身往川廣去也,在那邊屋裡坐著哩。」又問:「頭裡你要那封銀子與誰?」西門慶悉言:「應二哥房裡春花兒,昨晚生了個兒子,問我借幾兩銀子使。告我說,他第二個女兒又大,愁的了不的。借助幾兩銀子使罷了。」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紀,也纔見這個兒子,應二嫂不知怎的喜歡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兒與他。」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到滿月,不要饒花子,奈何他好歹發帖兒,請你們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兒怎麼模樣!」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樣兒,也有鼻兒有眼兒,莫非別些兒!」一面使來安下邊請孟二舅來。
  不一時,玉樓同他兄弟來拜見,敘禮已畢,西門慶陪他敘了囬話,讓至前邊書房內與伯爵相見,吩咐小廝後邊看菜兒。於是放桌兒,篩酒上來,三人飲酒。西門慶教再取雙鍾筯:「對門請溫師父陪你二舅坐。」來安不一時囬說:「溫師父不在,望倪師父去了。」西門慶說:「請你姐夫來坐坐。」良久,陳經濟來,與二舅見了禮,打橫坐下。西門慶問:「二舅幾時起身?去多少時?」孟銳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歲,還到荊州買紙,川廣販香蠟,著緊一二年也不定。販畢貨,就來家了。此去從河南陝西漢中去,囬來打水路,從峽江荊州那條路來,往囬七八千里地。」伯爵問:「二舅貴庚多少?」孟銳道:「在下虛度二十六歲。」伯爵道:「虧你年小小的,曉的這許多江湖道路。似俺們虛老了,只在家裡坐著。」須臾,添換上來,盃盤羅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時分,告辭去了。
  西門慶送了囬來,還和伯爵吃了一囬。只見買了兩座箱庫來,西門慶委付陳經濟裝庫,問月娘尋出李瓶兒兩套錦衣,攪金銀錢紙裝在庫內。因向伯爵說:「今日是他六七,不唸經,替他燒座庫兒。」伯爵道:「好快光陰,嫂子又早沒了個半月了。」西門慶道:「這出月初五日,是他斷七,少不的替他念個經兒。」伯爵道:「這遭哥念佛經罷了。」西門慶道:「大房下說,他在時因生小兒,許了些《血盆經懺》;許下家中走的兩個女僧做首座,請幾眾尼僧,替他禮拜幾卷懺兒。」說畢,伯爵見天晚,說道:「我去罷,只怕你與嫂子燒紙。」又深深打恭說:「蒙哥厚情,死生難忘!」西門慶道:「難忘不難忘,我兒,你休推夢裡睡裏。你眾娘到滿月那日,買禮都要去哩。」伯爵道:「又買禮做甚!我就頭著地,好歹請眾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門慶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兒那奴才收拾起來,牽了來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說來,有了兒子,不用著你了。」西門慶道:「別要慌,我見了那奴才,和他答話。」伯爵佯長笑的去了。西門慶令小廝收了傢伙。走到李瓶兒房裡,陳經濟和玳安已把庫裝封停當。那日玉皇廟永福寺報恩寺都送疏:道家是寶肅昭成眞君像,佛家是冥府第六殿變成大王。門外花大舅家,送了一盒匾食,十分冥紙。吳大舅子家也是如此。西門慶看著迎春擺設羹飯完備,下出匾食來,點上香燭,使綉春請了後邊吳月娘眾人來。西門慶與李瓶兒燒了紙,擡出庫去,教經濟看著大門首焚化,不在話下。正是:芳魂料不隨灰死,再結來生未了緣。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六十八囬 鄭月兒賣俏透密意 玳安慇勤尋文嫂[编辑]

  雪壓殘紅一夜凋,曉來簾外正飄飄。
  數枝翠葉空相對,萬片香魂不可招。
  長樂夢迴春寂寂,武陵人去水迢迢。
  欲將玉笛傳遺恨,苦被東風透綺寮。
  話說西門慶與李瓶兒燒紙畢,歸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應伯爵家送喜麵來;落後黃四領他小舅子孫文相,宰了一口豬,一罈酒,兩隻燒鵝,四隻燒鷄,兩盒菓子,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再三不受,黃四打旋磨兒跪著說:「蒙老爹活命之恩,救出孫文相來,舉家感激不淺。今無甚孝順,些微薄禮,與老爹賞人罷了,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門慶止受豬酒:「留下送你錢老爹,也是一樣。」黃四道:「既是如此,難為小人一點窮心無處所盡,只得把羹菓擡回去。又請問老爹,幾時閒暇?小人問了應二叔,裡邊請老爹坐坐。」西門慶道:「你休聽他,哄你哩!又費煩你,不如不許下了。」那黃四和他小舅子千恩萬謝出門。這裡西門慶賞擡盒錢,打發去訖。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囬來,又往李知縣衙內吃酒去;月娘獨自一人,素妝打扮,坐轎子往喬大戶家與長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後晌,有庵裡薛姑子,聽見月娘許下他到初五日李瓶兒斷七,教他請八眾尼僧來家唸經,拜血盆懺。於是悄悄瞞著王姑子,買了兩盒禮物來見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嬌兒孟玉樓留下他,陪他喫茶說:「大姐姐不在家,往喬親家與長姐做生日去了。你須等他來見他,他還和你說話,好與你寫法銀子。」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蓮因想著玉簫告他說,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藥纔坐了胎氣,自從李瓶兒死了,又見西門慶在他屋裡把奶子也要了,恐怕一時奶子養出孩子來,攙奪了他寵愛。於是把薛姑子讓到前邊他房裡,無人處悄悄央薛姑子,與他一兩銀子,替他配坐胎氣符藥吃,尋頭男衣胞,不在話下。到晚夕等的月娘來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問西門慶討了五兩銀子經錢寫法與他。這薛姑子就瞞著王姑子大師父,不和他說。到初五日早,請了八眾女僧,在花園捲棚內建立道場,各門上貼歡門吊子,諷誦《華嚴》、《金剛經》咒,禮拜血盆寶懺,洒花米,轉念《三十五佛名經》。晚夕設放焰口,施食。那日請了吳大妗子、花大嫂、官客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吃齋。尼僧也不打動法事,只是敲木魚、擊手盤唸經而已。
  那日伯爵領了黃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鄭愛月兒家置酒,請西門慶。西門慶見帖兒笑了,說:「我初七日不得閒,張西材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閒。」問:「還有誰?」伯爵道:「再沒人,只請了我、李三哥相陪。又費事叫了四個女兒唱《西廂記》。」西門慶吩咐與黃四家人齋吃了,打發回去。伯爵便問:「黃四那日買了分甚麼禮來謝你?」西門慶如此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頭禮拜,我只受了豬酒,添了兩疋白鷴紵絲、兩疋京緞、五十兩銀子,謝了龍野錢先生。」伯爵道:「哥,你不接錢儘夠了,這個是你落得的。少說四疋尺頭値三十兩銀子,那二十兩那裡尋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當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門慶向伯爵說:「你明日還到這邊。」伯爵說:「我知道。」作別去了。八眾尼僧,直亂到一更多時分,方纔道場圓滿,焚燒箱庫散了。
  至次日,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且說王姑子打聽得知,大清早晨走來西門慶家,說薛姑子攬了經去,要經錢。月娘怪他:「你怎的昨日不來?他說你往王皇親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這個就是薛家老淫婦的鬼。他對著我說,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唸經。經錢他都拏的去了,一些兒不留下?」月娘道:「這咱哩!未曾唸經,經錢寫法都找完了與他了。早是我還與你留下一疋襯錢布在此。」教小玉,連忙擺了些昨日剩下的齋食與他吃了。把與他一疋藍布。這王姑子口裡喃喃吶吶罵道:「我教這老淫婦獨吃!他印造經,賺了六娘許多銀子。原說這個經兒咱兩個使,你又獨自掉攬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說你接了六娘血盆經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時,我在家請了四個師父,念了半個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掛口兒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兒與你。」那王姑子便一聲兒不言語,訕訕的坐了一囬,往薛姑子家嚷去了。看官聽說:似這樣緇流之輩,最不該招惹他。臉雖是尼姑臉,心同淫婦心。只是他六根未淨,本性欠明,戒行全無,廉恥已喪。假以慈悲為主,一味利慾是貪;不管墮業輪迴,一味眼下快樂。哄了些小門閨怨女,念了些大戶動情妻;前門接施主檀那,後門丟胎卵濕化;姻緣成好事,到此會佳期。有詩為證:
  佛會僧尼是一家,法輪常轉度龍華。
  此物只好圖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卻說西門慶從衙門中囬來,吃了飯,應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緞帽,沉香色璇褶,粉底皂靴,向西門慶聲喏說:「這天也有晌午,咱也好去了。他那裡使人邀了好幾遍了,休要難為人家。」西門慶道:「咱今邀葵軒走走。」使王經:「往對過請你溫師父來。」王經去不多時,囬說:「溫師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畫童兒請去了。」伯爵便說:「咱等不的他。秀才家,知道有要沒緊望朋友多咱來?倒沒的誤了勾當!」西門慶吩咐琴童:「備黃馬與應二爹騎。」伯爵道:「我不騎。你依我,省的搖鈴打鼓。我先走一步兒,你坐轎子慢慢來就是了。」西門慶道:「你說的是,你先行罷。」那伯爵舉手先走了。西門慶吩咐玳安、琴童、四個排軍,收拾下暖轎跟隨。纔待出門,忽平安兒慌慌張張從外拏著雙帖兒來報說:「工部安老爹來拜。先差了個吏送帖兒,後邊跟著便來也。」慌的西門慶吩咐家中廚下備飯,使來興兒買攢盤點心伺候。
  良久,安郎中來到,跟從許多人。西門慶冠冕出來迎接。安郎中穿著妝花雲鷺補子員領,起花萌金帶,進門拜畢,分賓主坐定,左右拏茶上來。茶罷,敘其間闊之情。西門慶道:「老先生榮擢失賀,心甚缺然。前日蒙賜華札厚儀,生正値喪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為歉。」安郎中道:「學生有失弔問,罪罪。生到京也曾道達雲峯,未知可有禮到否?」西門慶道:「正是,又承翟親家遠勞致賻。」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歲恭喜在即。」西門慶道:「在下才微任小。豈敢過於非望?」又說:「老先生此今榮擢美差,足展雄才大略。河治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過譽。一介寒儒,叨承科甲,處在下僚。辱蔡老先生擡舉,備員冬曹,謬典水利。奔走湖湘之間,一年以來,王事匆匆,不暇安跡。今又承命修理河道,況此民窮財盡之時。前者皇船載運花石,毀閘折壩,所過倒懸,公私困弊之極;而今瓜州、南旺、沽頭、魚臺、徐沛、呂梁、安陵、濟寧、宿遷、臨清、新河一帶,皆毀壞廢圯;南河南徙,淤沙無水,八府之民皆疲弊之甚;又兼賊盜梗阻,財用匱乏,大覃神輸鬼役之才,亦無如之何矣!」西門慶道:「老先生自有才猷展佈,不日就緒,必大陞擢矣。」因問:「老先生敕書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欽限,河工完畢,聖上還要差官來祭謝河神。」說話之間,西門慶令放桌兒。安郎中道:「學生實告,還要往黃泰宇那裡拜拜去。」西門慶道:「既如此,少坐片時,教跟從者吃些點心。」不一時,放了桌,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都是燉爛下飯:鷄蹄、鵝鴨、鮮魚、羊頭、肚肺、血臟、鮓湯之類;純白上新軟稻粳飯,用銀鑲甌兒盛著,裡面沙糖、榛、松、瓜仁拌著飯。又小金鍾暖斟羙釀。下人俱有攢盤點心酒肉。安郎中席間,只吃了三鍾,就告辭起身說:「學生容日再來請教。」西門慶款留不住,送至大門首,上轎而去。囬到聽上,解去了冠帶,換了巾幘,止穿紫絨獅補直身。使人問:「溫師父來了不曾?」玳安囬說:「溫師父未回家哩。有鄭春和黃四叔家來定兒來邀,在這裡半日了。」
  西門慶即出門上轎,左右跟隨,逕往院中鄭愛月兒家來。比及進院門,架兒行頭都躲過一邊,只該日俳長兩邊站立,不敢跪接。鄭春與來定兒先通報去了。應伯爵正和李三打雙陸,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收拾不及。鄭愛月兒、愛香兒,戴著海獺臥兔兒,一窩絲杭州攢,翠重梅鈿兒,油頭粉面,打扮的花仙也似的,都出來門首迎接。西門慶下了轎,進入客位內。西門慶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樂。先是李三黃四見畢禮數,然後鄭家鴇子出來拜見了,纔是愛月兒姊妹兩個插燭也似磕了頭。正面安設兩張交椅,西門慶與應伯爵坐下。李智、黃四,與鄭家姊妹兩個打橫。玳安在傍稟問:「轎子在這裡?囬了家去?」西門慶令排軍和轎子都回去。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溫師父家裡來了,拏黃馬接了來。」琴童應喏去了。伯爵因問:「哥怎的這半日纔來?」西門慶悉把工部安郎中來拜留飯之事,說了一遍。須臾,鄭春拏茶上來。愛香兒拏了一盞遞與伯爵。愛月兒便遞西門慶,那伯爵連忙用手去接,說:「我錯接,只說你遞與我來。」愛月兒道:「我遞與你?沒修這樣福來!」伯爵道:「你看這小淫婦兒,原來只認的他家漢子,倒把客人不著在意裡。」愛月兒笑道:「今日輪不著你做客人,還有客人來。」吃畢茶,收下盞托去。須臾,四個唱《西廂》妓女,都花枝招颭、繡帶飄飄出來,與西門慶磕頭,一一都問了名姓。西門慶對黃四說:「等住囬上來唱,只打鼓兒,不吹打罷。」黃四道:「小人知道。」只見鴇子上來說:「只怕老爹害冷!」教鄭春放下暖簾來,火盆獸炭頻加,蘭麝香靄。只見幾個青衣圓社,聽見西門慶老爹進來在鄭家吃酒,走來門首伺候,探頭舒腦,不敢進去。有認的玳安兒,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悄進來替他稟問,被西門慶喝了一聲,唬的眾人一溜煙走了。
  不一時,收拾菓品案酒上來,正面放兩張桌席,西門慶獨自一席,伯爵與溫秀才一席,留空著溫秀才坐位在左首。傍邊一席李三和黃四,右邊是他姊妹二人。端的盤堆異品,花插金瓶。鄭奉鄭春在傍彈唱。纔遞酒安席坐下,只見溫秀才到了。頭戴過橋巾,身穿綠雲襖,腳穿雲履絨襪,進門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來遲也?留席久矣。」溫秀才道:「學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喚。適往敝同窗處會書,來遲了一步。」慌的黃四一面安放鍾筯,與伯爵一處坐下。不一時,湯飯上來,黃芽韭燒賣,八寶攢湯,薑醋碟兒。兩個小優兒彈唱一囬下去。端的酒斟綠蟻,詞歌金縷。四個妓女纔上來唱了一摺「遊藝中原」。只見玳安來說:「後邊銀姨那裡,使了吳惠和蠟梅送茶來了。」原來吳銀兒就在鄭家後邊住,止隔一條巷。聽見西門慶在這裡吃酒,故使送茶。西門慶喚入裡面,吳惠蠟梅先磕了頭說:「銀姐使我送茶來與爹吃。」揭開盒兒,斟茶上去,每人一盞瓜仁栗絲鹽筍芝麻玫瑰香茶。西門慶問:「銀兒在家做甚麼哩?」蠟梅道:「姐兒今日在家沒出門。」西門慶吃了茶,賞了他兩個三錢銀子。即令玳安同吳惠:「你快請銀姨去。」鄭愛月兒急俐便就教鄭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纏了銀姨來。他若不來,你就說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夥計了。」應伯爵道:「我倒好笑,你兩個原來是販屄的夥計!」溫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同他做夥計,一般了。」愛月兒道:「應花子,你與鄭春他們都是夥計,當差供唱,都在一處。」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媽相交,你還在肚子裡!」
  說笑中間,廚下割獻豕蹄一領,又是四碗下飯,羊蹄黃芽、臊子韭、肚肺羹、血臟之類。妓女上來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西門慶叫上唱鶯鶯的韓家女兒,近前問:「你是韓家的?」愛香兒說:「爹,你不認的,他是韓金釧侄女兒,小名消愁兒,今年纔十三歲。」西門慶道:「這孩子到明日成個好婦人兒!舉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遞酒。黃四下湯下飯,極盡慇勤。
  不一時,吳銀兒來到。頭上戴著白縐紗䯼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耳邊戴著金丁香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著紗綠潞紬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雲頭鞋兒。笑嘻嘻進門,向西門慶磕了頭,後與溫秀才等各位都道了萬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了,來到就教我惹氣:俺們是後娘養的,只認的你爹?與他磕頭,望著俺們擩一拜。原來你這麗春院小娘兒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兒衙門,定不饒你!」愛月兒叫:「應花子,好沒羞的孩兒!那裡哥兒你行頭不怎麼的,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兒,讓銀姐坐。就在西門慶桌邊坐下,連忙放鍾筯。西門慶見他戴著白䯼髻,問:「你戴的誰人孝?」吳銀兒道:「爹故意又問,今兒與娘戴孝一向了。」西門慶一聞與李瓶兒戴孝,不覺滿心歡喜,與他側席而坐,兩個說話。須臾,湯飯上來,愛月兒下來與他遞酒。吳銀兒下席,說:「我還沒見鄭媽哩。」一面走到鴇子房內,見了禮出來。鴇子叫:「月姐讓銀姐坐,只怕冷,教丫頭燒個火籠兒與銀姐烤手兒。」隨即添換熱菜,打發上來。吳銀兒在傍,只吃了半個點心,呵了兩口湯,放下筯兒,和西門慶攀話。因拏起鍾兒來說:「爹,這酒寒些。」從新折了,另換上暖酒。鄭春上來,把伯爵眾人等酒都斟上,行過一巡。吳銀兒便問:「娘前日斷七唸經來?」西門慶道:「五七多謝你們茶。」吳銀姐道:「好說,俺們送了些粗茶,倒教爹又把人情囬了,又多謝重禮,教媽惶恐了不的。昨日娘斷七,我會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來,又不知宅內唸經不念。」西門慶道:「斷七那日,胡亂請了幾眾女僧,在家拜了拜懺,親眷一個都沒請,恐怕費煩。」飲酒說話之間,吳銀兒又問:「家中大娘、眾娘們都好?」西門慶道:「都好。」吳銀兒道:「爹乍沒了娘,到房裡孤孤兒的,心中也想?」西門慶道:「想是不消說。前日在書房中,白日夢見他,哭的我了不的。」吳銀兒道:「熱突突沒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們說的只情說,把俺們這裡只顧旱著。不說來遞鍾酒,也唱個兒與俺聽。俺們起身去罷。」慌的李三黃四連忙攛掇他姐兒兩個上來遞酒。安下樂器,吳銀兒也上來,三個粉頭一般兒坐在席傍,躧著火盆,合著聲音,啟朱唇,露皓齒,詞出佳人口,唱了套〔中呂·粉蝶兒〕:「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雲之響。
  唱畢,西門慶向伯爵說:「你落索他姐兒三個唱,你也下來酬他一盃兒。」伯爵道:「不打緊,死不了人。等我打發他,仰扉著,直舒著,側臥著,金鷄獨立,隨我受用。又一件,野馬䠕場,野狐抽絲,猿猴獻菓,黃狗溺尿,仙人指路,靠背將軍柱,面對木伴哥,隨他揀著耍。」愛香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汗邪了你這賊花子,胡說亂道的!」這應伯爵用酒碟安三個鍾兒,說:「我兒,你們在我手裡吃兩鍾;不吃,望身上只一潑。」愛香道:「我今日忌酒。」愛月兒道:「你跪著月姨兒,教我打個嘴巴兒,我纔吃。」伯爵道:「銀姐,你怎的說?」吳銀兒道:「二爹,我今日心內不自在,吃半盞兒罷。」那愛月兒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黃四道:「二爺,你不跪,顯的不是趣人。也罷,跪著不打罷。」愛月兒道:「不,他只教我打兩個嘴巴兒,我方吃這鍾酒兒。」伯爵道:「溫老先兒在這裡看著,怪小淫婦兒,只顧趕盡殺絕!」於是奈何不過,眞個直撅兒跪在地下。那愛月兒輕揎彩袖,款露春纖,罵道:「賊花子,再敢無禮傷犯月姨兒不敢?高聲兒答應,你不答應,我也不吃。」那伯爵無法可處,只得應聲道:「再不敢傷犯月姨了。」這愛月兒一連打了兩個嘴巴,方纔吃那盃酒。伯爵起來道:「好個沒仁義的小淫婦兒,你也剩一口兒我吃。把一鍾酒都吃的淨淨兒的!」愛月兒道:「你跪下,等我賞你一鍾酒。」於是滿滿斟上一盃,笑望伯爵口裡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婦兒,使促挾灌撒了我一身酒。我老道只這件衣服,新穿了纔頭一日兒,就污濁了我的。我問你家漢子要!」亂了一囬,各歸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燭上來。下飯添換,都已上完。下邊玳安、琴童、畫童、應寶,都在鴇子房裡放桌兒,有湯飯點心酒餚管待。須臾,拏上各樣菓碟兒來。那伯爵推讓溫秀才,只顧不住手拈放在口裡,一壁又往袖中褪。西門慶吩咐取個骰盆兒來,先讓溫秀才。秀才道:「豈有此理?還從老先兒那邊來。」於是西門慶與吳銀兒用十二個骰兒搶紅。下邊四個妓女,拏樂器彈唱叫呵酒。飲過一巡,吳銀兒卻轉過來與溫秀才伯爵搶紅,愛香兒卻來西門慶席上遞酒猜枚。須臾過去,愛月兒近前與西門慶搶紅,吳銀兒卻往下席遞李三黃四酒。原來愛月兒旋往房中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裡火迴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臥兔兒,越顯的粉濃濃雪白的臉兒,猶賽美人兒一般。但見:
  芳姿麗質更妖嬈,秋水精神瑞雪標。
  鳳目半彎藏琥珀,朱唇一顆點櫻桃。
  露來玉筍纖纖細,行步金蓮步步嬌。
  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
  這西門慶一見,如何不愛?吃了幾鍾酒,半酣上來,因想著李瓶兒夢中之言:「少貪在外夜飲。」一面起身,後邊淨手。慌的鴇子連忙叫丫鬟點燈,引到後邊。解手出來,愛月隨即也跟來伺候,盆中淨手畢,拉著他手兒同到房中。房中又早月窗半啟,銀燭高燒,氣暖如春,蘭麝馥郁。床畔則斗帳雲橫,鮫綃霧設。於是脫了上蓋,底下白綾道袍,兩個在床上,腿壓腿兒做一處。先是愛月兒問:「爹今日不家去罷了。」西門慶道:「我還去。今日一者銀兒在這裡,不好意思;二者我居著官,今年考察在邇,恐惹是非,只是白日來和你坐坐罷了。」又說:「前日多謝你蚫螺兒。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當初有過世六娘他會揀,他死了,家中再有誰會揀他!」愛月道:「揀他不難,只是要拏的著觔節兒便好。那日我胡亂整治了不多兒,知道爹好吃,教鄭春送來。那瓜仁都是我口裡一個個兒嗑的,汗巾兒是我閒著用工夫撮的穗子。瓜仁只說應花子倒撾了好些吃了。」西門慶道:「你問那訕臉花子頭,我見時他早兩把撾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沒多,我吃了。」愛月兒道:「倒便益了賊花子,恰好只孝順了他。」又說:「多謝爹的衣梅。媽看見,吃了一個兒,喜歡的了不的。他要便痰火發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時口乾,得恁一個在口內噙著,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沒多幾個兒,連罐兒他老人家都收了在房內,早晚吃,誰敢動他。」西門慶道:「不打緊,我明日使小廝再送一罐來你吃。」愛月又問:「爹連日會桂姐來沒有?」西門慶道:「自從孝堂裡到如今,誰見他來?」愛月兒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來?」西門慶道:「他家使李銘送去來。」愛月道:「我有句話兒,只放在爹心裡。」西門慶問:「甚麼話?」那愛月又想了想,說:「我不說罷。若說了,顯得姊妹們恰似我背地說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門慶一面摟著他脖子說:「怪小油嘴兒,甚麼話?說與我,不顯出你來就是了。」
  兩個正說得入港,猛然應伯爵走入來,大叫一聲:「你兩個好人兒,撇了俺們,走在這裡說梯己話兒!」愛月兒噦道:「好個不得人意怪訕臉花子!猛可走來,唬了人恁一跳。」西門慶罵道:「怪狗才,前邊去罷,丟的葵軒和銀姐在那裡,都往後頭來了。」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說:「你拏胳膊來,我且咬口兒我纔去。你兩個在這裡盡著肏搗。」於是不由分說,向愛月兒袖口邊勒出那賽鵝脂雪白的手腕兒來,帶著銀鐲子,猶若羙玉,尖溜溜十指春蔥,手上籠著金戒指兒,誇道:「我兒,你這兩隻手兒,天生下就是發鷄巴的肥一般。」愛月兒道:「怪刀攮的,我不好罵出來的!」被伯爵拉過來,咬了一口,走了。咬的老婆怪叫,罵:「怪花子,平白進來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兒,你看他出去了,把籠道子門關了!」
  一面關上門,愛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兒子女一節說與西門慶:「怎的有孫寡嘴、祝麻子、小張閒、架兒于寬、聶鉞兒、踢行頭白囬子、向三,日逐標著在他家行走。如今丟開齊香兒,又和秦家玉芝兒打熱。兩下裡使錢,使沒了,包了皮襖,當了三十兩銀子;拏著他娘子兒一副金鐲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個月歇錢。」西門慶聽了,口中罵道:「恁小淫婦兒,我吩咐休和這小廝纏,他不聽,還對著我賭身發咒,恰恰只哄我!」愛月兒道:「爹也別要惱。我說與爹個門路兒,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氣。」西門慶把他摟在懷裡,用白綾袖子兜著他粉項,搵著他香腮,他便一手拏著銅絲火籠兒,內燒著沉速香餅兒,將袖口籠著熏爇身上,便道:「我說與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應花子也休望他提,只怕走了風。」西門慶問:「我的兒,你告我說,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門路兒?」鄭愛月悉言:「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歲,生的好不喬樣,描眉畫眼,打扮狐狸也似。他兒子鎭日在院裡,他專在家,只送外賣,假托在個姑姑庵兒打齋,但去就在說媒的文嫂兒家落腳。文嫂兒單管與他做牽兒。只說好風月。我說與爹,到明日遇他遇兒也不難。又一個巧宗兒:王三官兒娘子兒,今纔十九歲,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上畫般標緻,雙陸棋子都會。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氣生氣死,為他也上了兩三遭吊,救下來了。爹難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婦兒不是你的。」當下被他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邪意亂,摟著粉頭說:「我的親親,我又問你,怎的曉的就裡?」這愛月兒就不說常在他家唱,只說:「我一個熟人兒,如此這般和他娘在其處會過一遍,也是文嫂兒說合。」西門慶問:「那人是誰?莫不是大街坊張大戶侄兒張二官兒?」愛月兒道:「那張懋德兒好肏的貨!麻著七八個臉彈子,密縫兩個眼,可不砢磣殺我罷了!只好樊家百家奴兒接他,一向董金兒也與他丁八了。」西門慶道:「我猜不著,端的是誰?」愛月兒道:「教爹得知了罷,是原梳籠我的那個南人。他一年來此做買賣兩遭。正經他在裡邊歇不的一兩夜,倒只在外邊常和人家偷貓遞狗,幹此勾當。」這西門慶聽了,見粉頭所事合著他的板眼,一發歡喜,說:「我兒,你既貼戀我心,每月我送三十兩銀子與你媽盤纏,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閒就來。」愛月兒道:「爹,你有我心時,甚麼三十兩二十兩,月間掠幾兩銀子與媽,我自恁懶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罷了。」西門慶道:「甚麼話!我決然送三十兩銀子來。」
  說畢,兩個上床交歡。床上鋪的被褥約一尺高,愛月道:「爹脫衣裳不脫?」西門慶道:「咱連衣耍耍罷,只怕他們前邊等咱。」一面扯過下枕來,粉頭解去下衣,仰臥枕畔,裡面穿著紅潞紬底衣,褪下一隻膝褲腿來。這西門慶把他兩隻小小金蓮扛在肩頭上,解開藍綾褲子,那話使上托子。但見花心輕拆,柳腰款擺,正是:
  花嫩不禁揉,春風卒未休。花心猶未足,脈脈情無極。低低喚粉郎,春宵樂未央。
  那當下兩個至精欲洩之際,西門慶幹的氣喘吁吁,粉頭嬌聲不絕,鬢雲拖枕,滿口只叫道:「親達達,慢著些兒。」良久,樂極情濃,一洩如注。雲收雨散,各整衣裙,於燈下照鏡理容。西門慶在床前盆中淨手,著上衣服,兩個攜手來到席上。吳銀兒便守著伯爵,愛香兒挨近葵軒,正擲色猜枚,觥籌交錯,耍在熱鬧處。
  眾人見西門慶進入,都立起身來讓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們丟在這。你纔出來,拏酒兒且扶扶頭著。」西門慶道:「俺們說句話兒,有甚這閒勾當?」伯爵道:「好話,你兩個原來說梯己話兒!」當下伯爵拏大鍾斟上暖酒,眾人陪西門慶吃,四個妓女拏樂器彈唱。玳安在傍掩口說道:「轎子來了。」西門慶𢫓了個嘴兒與他,那玳安連忙吩咐排軍打起燈籠,外邊伺候。這西門慶也不坐,陪眾人執盃立飲。吩咐四個妓女:「你再唱個『一見嬌羞』我聽。」那韓消愁兒說:「俺們會唱。」於是拏起琵琶來,款放嬌聲,拏腔唱道:
  「一見嬌羞,雨意雲情兩意投。我見他千嬌百媚,萬種妖嬈,一捻溫柔。通書先把話兒勾,傳情暗裡秋波溜。記在心頭,心頭,未審向時成就。」
  唱了一個詞兒,吳銀兒遞西門慶酒,鄭香兒便遞伯爵,愛月兒奉溫秀才。李智黃四都斟上。又唱道:
  「問爾丫鬟,欲鑄黃金拜將壇。莫通明曉寄與書生,雲雨巫山。重門今夜未曾拴,深閨特把情郎盼。夜靜更闌,更闌,偷花妙手今番難按。」
  吃畢,西門慶令再斟上,鄭香兒上來遞西門慶,吳銀兒遞溫秀才,愛月兒遞伯爵。鄭春在傍捧著菓菜兒。又唱道:
  「夢入高唐,相會風流窈窕娘。我與他同攜素手,共入羅幃,永結鸞鳳。靈犀一點透膏肓,鮫綃帳底翻紅浪。粉汗凝香,凝香,今宵一刻人間天上。」
  唱畢,又叫呵酒。愛月兒卻轉過捧西門慶酒,吳銀兒遞伯爵,愛香兒遞溫秀才,並李三、黃四,從新斟酒。又唱第四個:
  「春暖芙蓉,鬢亂釵橫寶髻鬆。我為他香嬌玉軟,燕侶鶯儔,意羙情濃。腰肢無力眼朦朧,深情自把眉兒縱。兩意相同,相同,百年恩愛和偕鸞鳳。」
  唱畢,都飲過,西門慶起身。一面令玳安向書袋內取出大小十一包賞賜來:四個妓女,每人三錢;叫上廚役,賞了五錢;吳惠、鄭奉、鄭春,每人三錢;攛掇打茶的,每人二錢;丫頭桃花兒,也與了他三錢。俱磕頭謝了。黃四再三不肯放,道:「應二叔,你老人家說聲,天還早哩。老爹大坐坐,也盡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兒,你也留留兒!」愛月兒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門慶道:「你們不知,我明日還有事。」一面向黃四李三作揖,道:「生受,打攪。」黃四道:「惶恐!沒的請老爹來受餓。又不肯久坐,還是小人沒敬心。」說著,三個唱的都磕頭,說道:「爹到家,多頂上大娘和眾娘們,俺們閒了,會了銀姐,往宅內看看大娘去。」西門慶道:「你們閒了去坐上一日來。」一面掌起燈籠,西門慶下臺磯,鄭家鴇子迎著道萬福,說道:「老爹,大坐囬兒,慌的就起身,嫌俺家東西不羙口?還有一道米飯兒未曾上哩。」西門慶道:「夠了。我不是還坐囬兒,許多事在身上。明日還要起早,衙門中有勾當。教應二哥,他沒事,教他大坐囬兒罷。」那伯爵就要跟著起來,被黃四死力攔住,說道:「我的二爺,你若去了,就沒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攔我。你把溫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漢!」那溫秀才奪門就走,被黃家小廝來定兒攔腰抱住。西門慶到了大門首,因問琴童兒:「溫師父有頭口在這裡沒有?」琴童道:「備下驢子在此,畫童兒看著哩。」西門慶向溫秀才道:「既有頭口,也罷,老先兒你陪應二哥再坐坐,我先去罷。」於是都送出門來。
  那鄭月兒拉著西門慶手兒,悄悄捏了一把,臨上轎,一逕揚聲說道:「我頭裡說的話,爹你在心裏,法不傳六耳!」西門慶道:「知道了。」愛月又道:「鄭春,你送老爹到家,多上覆娘們。」那吳銀兒也說:「多上覆大娘。」伯爵道:「我不好說的,賊小淫婦兒們,都攙行奪市的捎上覆;偏我就沒個人兒上覆!」愛月道:「你這花子過一邊兒!」那吳銀兒就在門首作辭了眾人並鄭家姐兒兩個,吳惠打著燈回家去了。鄭月兒便叫:「銀姐,見了那個流人兒,好歹休要說。」吳銀兒道:「我知道。」眾人囬至席上,重添獸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彈,歡娛樂飲,直耍了三更方散。黃四擺了這席酒,也與了他十兩銀子。西門慶賞賜了三四兩,俱不在話下。當日西門慶坐轎子,兩個排軍打著燈,逕出院門,打發鄭春回家。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夏提刑差答應的來,請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審問賊情等事,直問到晌午。來家吃了飯,早時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拏帖兒送了個後生來,在緞子鋪煮飯做火頭,名喚劉包。西門慶留下了,正在書房中拏帖兒與沈定回家去了。只見玳安在傍邊站立,西門慶便問道:「溫師父昨日多咱來了?」玳安道:「小的鋪子裡睡了好一囬,只聽見畫童兒打對過門,那咱有三更時分纔來了。我今早晨問,溫師父倒沒酒,應二爹醉了,吐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鄭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門慶聽了,呵呵笑了,因叫過玳安近前,說道:「舊時與你姐夫說媒的文嫂兒在那裡住?你尋了他來,對門房子裡見我,我和他說話。」玳安道:「小的不認的文嫂兒家,等我問了姐夫去。」西門慶道:「你吃了飯,問了他,快去。」玳安到後邊吃了飯,走到鋪子裡問陳經濟。經濟道:「尋他做甚麼?」玳安道:「誰知他做甚麼?猛可教我找尋他去。」經濟道:「出了東大街,一直往南去,過了同仁橋牌坊,轉過往東,打王家巷進去,半中腰裡有個發放巡捕的廳兒,對門有個石橋兒,轉過石橋兒,緊靠著個姑姑庵兒,傍邊有個小胡衕兒;進小胡衕往西走,第三家荳腐鋪隔壁上坡兒,有雙扇紅封門兒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媽,他就出來答應你。」這玳安聽了,說道:「再沒了?小爐匠跟著行香的走——瑣碎一浪湯。你再說一遍我聽,只怕我忘了。」那陳經濟又說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兒,等我騎了馬去。」一面牽出大白馬來,搭上替子,兜上嚼環,躧著馬臺,望上一騙,打了一鞭,那馬跑踍跳躍一直去了。出了東大街,逕往南,過同仁橋牌坊,由王家巷進去,果然中間有個巡捕廳兒,對門就是座破石橋兒,裡首半截紅牆,是大悲庵兒,往西是小胡衕,北上坡挑著個荳腐牌兒,門首只見一個媽媽曬馬糞。玳安在馬上便問:「老媽媽,這裡有個說媒的文嫂兒?」那媽媽道:「這隔壁封門兒就是。」玳安到他門首,果然是兩扇紅封門兒,連忙跳下馬來,拏鞭兒敲著門兒叫道:「文媽在家不在?」只見他兒子文堂兒開了門,便問道:「是那裡來的?」玳安道:「我是縣門前提刑西門老爹來請,教文媽快去哩。」文堂聽見是提刑西門大官府家來的,便讓家裡坐。
  那玳安把馬拴住,進入裡面他明間內,見上面供養著利市紙,有幾個人在那裡會茶,祈祀罷進香算帳哩。半日,拏了鍾茶出來,說道:「俺媽不在了。來家說了,明日早去罷。」玳安道:「驢子現在家裡,如何推不在?」側身逕往後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婦兒,陪著幾個道媽媽子正喫茶,躲不及,被他看見了。說道:「這個不是文媽?剛纔就囬我不在家了,教我怎的囬俺爹話?惹的不怪我!」文嫂笑哈哈與玳安道了個萬福,說道:「累哥哥,你到家囬聲兒,我今日家裡會茶。不知老爹呼喚我做什麼?我明日早往宅內去罷。」玳安道:「只吩咐我來尋你,誰知他做甚麼?原來不知你在這咭溜搭剌兒裡住,教我找尋了個不發心。」文嫂兒道:「他老人家這幾年宅內買使女、說媒、用花兒,自有老馮和薛嫂兒王媽媽子走跳,希罕俺們?今日忽剌八又冷鍋中荳兒爆,我猜見你六娘沒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聽親事,要補你六娘的窩兒。」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裡見了俺爹,他自有話和你說。」文嫂兒道:「哥哥,你略坐坐兒,等我打發會茶人去了,同你去。」玳安道:「原來等你會茶?馬在外邊沒人看,俺爹在家緊等的火裡火發,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說了話,如今還要往府裡羅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罷,等我拏點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罷。」文嫂因問:「你大姐生了孩兒沒有?」玳安道:「還不曾見哩。」這文嫂一面打發玳安吃了點心,穿上衣裳,說道:「你騎馬先行一步兒,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著驢子,怎不備上騎?」文嫂兒道:「我那討個驢子來?那驢子是隔壁荳腐鋪裡驢子,借俺院兒裡喂喂兒,你就當我的驢子?」玳安道:「我記得你老人家騎著匹驢兒來,往那去了?」文嫂兒道:「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頭,打官司,為了場事,把舊房兒也賣了,且說驢子哩。」玳安道:「房子倒不打緊處,且留著那驢子和你早晚做伴兒也罷了。別的罷了,我見他常時落下來好個大鞭子。」那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兒,短壽命!老娘還只當好話兒,側著耳朵聽你什麼好物件兒。幾年不見,你也學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還教我尋親事哩。」玳安道:「我的馬走得快,你步行,知道挨磨到多早晚?惹的爹說。你上馬,咱兩個疊騎著罷!」文嫂兒道:「怪小短命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著,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備荳腐鋪子裡驢子騎了去。到那裡等我打發他錢就是了。」文嫂兒道:「這等還許說。」一面教文堂將驢子備了,帶上眼紗,騎上。玳安與他同行,逕往西門慶宅中來。正是:欲向深閨求艷質,全憑紅葉是良媒。有詩為證:
  誰信桃源有路通,桃花含露笑春風。
  桃源只在山溪裡,今許漁郎去問津。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六十九囬 文嫂通情林太太 王三官中詐求奸[编辑]

  信手烹魚覓素音,神仙有路足登臨。
  掃階偶得任卿葉,彈月輕移司馬琴。
  桑下肯期狄有意,懷中可犯柳無心。
  黃昏誤入銷金帳,且把羔兒獨自斟。
  話說玳安同文嫂兒到家,平安說:「爹在對門房子裡。」進去稟報。西門慶正在書房中和溫秀才坐的,見玳安,隨即出來,小客位內坐下。玳安悉把尋文嫂兒一節說了:「小的叫了來,在外邊伺候著。」西門慶即令叫他進來。那文嫂悄悄掀開暖簾,進入裡面,向西門慶磕頭。西門慶道:「文嫂兒,許久不見你。」文嫂道:「小媳婦有。」西門慶道:「你如今搬在那裡住了?」文嫂道:「小媳婦因不幸為了場官司,把舊時那房兒棄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西門慶吩咐道:「起來說話。」那文嫂一面站立在傍邊,西門慶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畫童都躲在角門外伺候,只玳安兒影在簾兒外邊聽說話兒。西門慶因問:「你常在那幾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王皇親家、守備府周爺家、喬皇親、張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西門慶道:「你認的王招宣府裡不認的?」文嫂道:「是小媳婦定門主顧,太太和三娘常照顧小的花翠。」西門慶道:「你既相熟,我有樁事兒央煩你,休要阻了我。」向袖中取出五兩一錠銀子與他,悄悄和他說:「如此這般,你卻怎的尋個路兒,把他太太吊在你那裡,我會他會兒。我還謝你!」那文嫂聽了,哈哈笑道:「是誰對爹說來?你老人家怎的曉得來?」西門慶道:「常言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我怎不得知道!」文嫂道:「若說起我這太太來,今年三十五歲,屬豬,端的上等婦人,百伶百俐,只好像三十歲的。他雖是幹這營生,好不幹的嚴密!就是往那裡去,坐大轎伴當跟著,喝著路走,逕路兒來,逕路兒去。三老爹在外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腳?這個人說的訛了。倒只是他家裡深宅大院,一時三老爹不在,藏掖個兒去,人不知鬼不覺,倒還許說。若是小媳婦那裡,窄門窄戶,敢招惹這個事?說在頭上,就是爹賞的這銀子,小媳婦也不敢領去。寧可領了爹言語,對太太說就是了。」西門慶道:「你不收,還是推托,我就惱了。事成,我還另外賞幾個紬緞你穿。你不收,阻了我。」文嫂道:「愁你老人家沒也怎的!上人著眼覷,就是福星臨。」磕了個頭,把銀子接了,說道:「待小媳婦悄悄對太太說,來回你老人家。」西門慶道:「你當件事幹,我這裡等著。你來時只在這裡來就是了,我不使小廝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後日,隨早隨晚,討了示下就來了。」一面走出來。玳安道:「文嫂,隨你罷了:我只要一兩銀子。也是我叫你一場,你休要獨吃!」文嫂道:「猴孫兒,隔牆掠篩箕——還不知仰著合著哩!」於是出門,騎上驢子,他兒子籠著,一直去了。
  西門慶和溫秀才坐了一囬。良久,夏提刑來,就到家待了茶,冠冕著,同往府裡羅同知名喚羅萬象那裡吃酒去了。直到掌燈以後纔來家。
  且說文嫂兒拏著西門慶與他五兩銀子,到家歡喜無盡,打發會茶人散了。至後晌時分,走到王宣府宅裡,見了林太太,道了萬福。林氏便道:「你怎的這兩日不來走走,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祈報會茶,趕臘月要往頂上進香一節,告訴林氏。林氏道:「你兒子去,你不去罷了。」文嫂兒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堂兒帶進香去便了。」林氏道:「等臨期,我送些盤纏與你。」文嫂便道:「多謝太太佈施。」說畢,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拏茶來吃了。這文嫂一面吃了茶,問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有兩夜沒回家,只在裡邊歇哩。逐日搭著這伙喬人,只眠花臥柳,把花枝般媳婦兒丟在房裡通不顧,如何是好!」文嫂又問:「三娘怎的不見?」林氏道:「他還在房裡未出來哩。」這文嫂見無人,便說道:「不打緊,太太寬心。小媳婦有個門路兒,管就打散了這干人,三爹收心,也再不進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婦,便敢說;不容,定不敢說。」林氏道:「你說的話兒,那遭兒我不依你來?你有話只顧說不妨。」這文嫂方說道:「縣門前西門大老爹,如今現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家中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緞子鋪、生藥鋪、紬絹鋪、絨線鋪,外邊江湖又走標船,揚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夥計主管約有數十。東京蔡太師是他乾爺,朱太尉是他衛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都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家中田連阡陌,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身邊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塡房與他為繼室。——只成房頭,穿袍兒的也有五六個,以下歌兒舞女、得寵侍妾,不下數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四五年紀,正是當年漢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藥養龜,慣調風情;雙陸象棋,無所不通;蹴踘打毬,無所不曉;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見就會。端的擊玉敲金,百伶百俐。聞知咱家乃世代簪纓人家,根基非淺,又三爹在武學肄業,也要來相交,只是不曾會過,不好來的。昨日聞知太太貴誕在邇,又四海納賢,也一心要來與太太拜壽。小媳婦便道,初會怎好驟然請見的?待小的達知老太太,討個示下,來請老爹相見。今老太太不但結識他來往相交,又央浼他把這干人斷開,不使那行人打攪,這須玷辱不了咱家門戶。」看官聽說:水性下流,最是女婦人。當日林氏被文嫂這篇話,說的心中迷留摸亂,情竇已開。便笑向文嫂兒計較道:「人生面不熟,怎生好遽然相見的?」文嫂道:「不打緊。等我對老爹說,只說太太先央浼老爹,要在提刑院遞狀,告引誘三爹這起人,預先私請老爹來,私下先會一會。此計有何不可?」說得林氏心中大喜,約定後日晚夕等候。
  這文嫂討了婦人示下歸家,到次日飯時前後,走來西門慶宅內。那日西門慶從衙門囬來,家中無事,正在對門房子裡書院內坐的。忽有玳安來報:「文嫂來了。」西門慶聽了,即出小客位內坐,令左右放下簾兒。良久,文嫂進入裡面,磕了頭。玳安知局,就走出來了,教二人自在說話。這文嫂便把怎的說念林氏,誇獎老爹人品家道,怎樣行時,結識官府,又怎的仗義疏財,風流博浪:「說得他千肯萬肯,約定明日晚間三爹不在家,家中設席等候。假以說人情為由,暗中相會。」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令玳安拏了兩疋紬緞賞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燈以後,街上人靜了時,打他後門首扁食巷中——他後門傍有個住房的段媽媽,我在他家等著爹。只使大官兒彈門,我就出來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門慶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離寸地,我也依期而至。」說畢,文嫂拜辭而去。又囬林氏話去了。
  西門慶那日歸李嬌兒房中宿歇,一宿無話。巴不到次日,培養著精神。午間,戴著白忠靖巾,便同應伯爵騎馬往謝希大家吃生日酒。叫了兩個唱的。西門慶吃了幾盃酒,約掌燈上來,就逃席走出來了。騎上馬,玳安琴童兩個小廝跟隨。那時約十九日,月色朦朧,帶著眼紗,由大街抹過,逕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後門來。那時纔上燈以後,街上人初靜之候。西門慶離他後門半舍遠把馬勒住,令玳安先彈段媽媽家門。原來這媽媽就住著王招宣府家後房,也是文嫂舉薦,早晚看守後門,開門閉戶,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腳做眼。文嫂在他屋裡聽見外邊彈門,連忙開了門。見西門慶來了,一面在後門裡等的西門慶下了馬,帶著眼紗兒引進來;吩咐琴童牽了馬,往對門人家西首房簷下那裡等候;玳安便在段媽媽屋裡存身。
  這文嫂一面請西門慶入來,便把後門關了,上了栓。由夾道進內,轉過一層羣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間正房,傍邊一座便門閉著。這文嫂輕輕敲了門環兒,原來有個聽頭兒。少頃,見一丫鬟出來開了雙扉,文嫂導引西門慶到後堂,掀開簾櫳而入。只見裡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著他祖爺太原節度邠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龍蟒衣玉帶,虎皮校椅,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王之像,只是髯鬚短些;傍邊列著槍刀弓矢。迎門朱紅匾上書「節義堂」三字。兩壁書畫丹青,琴書瀟灑。左右泥金隸書一聯:「傳家節操同松竹,報國勳功並斗山。」西門慶正觀看之間,只聽得門簾上鈴兒響,文嫂從裡拏出一盞茶來與西門慶吃。西門慶便道:「請老太太出來拜見。」文嫂道:「請老爹且吃過茶著;剛才稟過,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從房門簾裡望外觀看,見西門慶身材凜凜,語話非俗,一表人物,軒昂出眾;頭戴白緞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絨鶴氅,腳下粉底皂靴,上面綠剪絨獅坐馬,一溜五道金鈕子,就是個富而多詐奸邪輩,壓善欺良酒色徒。一見滿心歡喜,因悄悄叫過文嫂來,問:「他戴的孝是誰的?」文嫂道:「是他第六個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間沒了不多些時。饒少數,家中如今還有一巴掌數兒。他老人家你看不出來,出籠兒的鵪鶉——也是個快斗的。」這婆娘聽了,越發歡喜無盡。文嫂催逼他出去見他一見兒。婦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請他進來見罷。」文嫂一面走出來,向西門慶說:「太太請老爹房內拜見哩。」於是忙掀門簾,西門慶進入房中。但見簾幙垂紅,地平上氈毹匝地,麝蘭香靄,氣暖如春。綉榻則斗帳雲橫,錦屏則軒轅月映。婦人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袖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襴裙子,老鴉白綾高底扣花鞋兒,就是個綺閣中好色的嬌娘,深閨內肏屄的菩薩。有詩為證:
  面膩雲濃眉又彎,蓮步輕移實匪凡。
  醉後情深歸帳內,始知太太不尋常!
  這西門慶一見,躬身施禮,說道:「請太太轉上,學生拜見。」林氏道:「大人免禮罷。」西門慶不肯,就側身磕下頭去,拜兩拜。婦人亦敘禮相還。拜畢,西門慶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邊梳背炕沿斜僉相陪坐的。文嫂又早把前邊儀門閉上了,再無一個僕人在後邊。三公子那邊角門也關了。一個小丫鬟名喚芙蓉,紅漆丹盤拏茶上來。林氏陪西門慶吃了茶,丫鬟接下盞托去。文嫂就在傍開言說道:「太太久聞老爹在衙門中執掌刑名,敢使小媳婦請老爹來,央煩樁事兒,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門慶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不瞞大人說,寒家雖世代做了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無甚積蓄。小兒年幼,優養未曾考襲。如今雖入武學肄業,年幼失學家中,有幾個奸詐不級的人,日逐引誘他在外嫖酒,把家事都失了。幾次欲待要往公門訴狀,爭奈妾身未曾出閨門,誠恐拋頭露面,有失先夫名節。今日敢請大人至寒家訴其衷曲,就如同遞狀一般;望乞大人千萬留情,把這干人怎生處斷開了,使小兒改過自新,專習功名,以承先業,實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淺,自當重謝。」西門慶道:「老太太怎生這般說,乃言『謝』之一字?尊家乃世代簪纓,先朝將相,何等人家!令郎已入武學,正當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聽信游食所哄,留連花酒,實出少年所為。太太既吩咐,學生到衙門裡即時把這干人處分懲治,無損令郎分毫,亦可戒諭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轍,庶可杜絕將來。」這婦人聽了,連忙起身向西門慶道個萬福說道:「容日妾身致謝大人。」西門慶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說話之間,彼此言來語去,眉目顧盼留情。
  不一時,文嫂放桌兒,擺上酒來。西門慶故意辭道:「學生初來進謁,倒不曾具禮來,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沒作準備。寒天聊具一盃水酒,表意而已。」丫鬟篩上酒來,端的金壺斟羙釀,玉盞泛羊羔。林氏起身捧酒,西門慶亦下席說道:「我當先奉老太太一盃。」文嫂兒在傍插口說道:「老爹你且不消遞太太酒,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禮來與太太祝壽就是了。」西門慶道:「阿呀,早是你說!今日初九日,差六日,我在下一定來與太太登堂拜壽。」林氏笑道:「豈敢動勞大人厚意!」須臾,大盤大碗,就是十六碗熱騰騰羙味佳餚,熬爛下飯,煎昝鷄魚,烹炮鵝鴨,細巧菜蔬,新奇菓品。傍邊絳燭高燒,下邊金爐添火。交盃換盞,行令猜枚,笑雨嘲雲,酒為色膽。看看飲至蓮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際,一雙竹葉穿心,兩個芳情已動。文嫂已過一邊,連次呼酒不至。西門慶見左右無人,漸漸促席而坐,言頗涉邪,把手捏腕之際,挨肩擦膀之間,初時戲摟粉項,婦人則笑而不言;次後款啟朱唇,西門慶則舌吐其口,嗚咂有聲,笑語密切。婦人於是自掩房門,解衣鬆佩,微開錦帳,輕展綉衾,鴛枕橫床,鳳香熏被,相挨玉體,抱摟酥胸。原來西門慶知婦人好風月,家中帶了淫器包在身邊,又服了胡僧藥。婦人摸見他陽物甚大,西門慶亦摸其牝戶,彼此歡欣,情興如火。婦人在床傍伺候鮫綃軟帕,西門慶被底預備麈柄猙獰。當下展猿臂,不覺蝶浪蜂狂;蹺玉腿,那個羞雲怯雨。正是:縱橫慣使風流陣,那管床頭墜玉釵。有詩為證:
  蘭房幾曲深悄悄,香騰寶鴨清煙嬝;
  夢迴夜月淡溶溶,展轉牙床春色少。
  無心今遇少年郎,但知敲打須宮商;
  殢情慾共嬌無力,須教宋玉赴高唐。
  打開重門無鎖鑰,露浸一枝紅芍藥。
  這西門慶當下竭平生本事,將婦人盡力盤桓了一場。纏至更半天氣,方纔精洩。婦人則髮亂釵橫,花憔柳困,鶯顫咽喘,依稀耳中。兩個並頭交股,摟抱片時,比及起來穿衣之際,婦人下床,款剔銀燈,開了房門,照鏡整容,呼丫鬟捧水淨手,復飲香醪,再勸羙酌。三盃之後,西門慶告辭起身,婦人挽留不已,叮嚀頻囑。西門慶躬身領諾,謝擾不盡,相別出門。婦人送到角門首回去了。文嫂先開後門,呼喚玳安、琴童牽馬過來,騎上回家。街上已喝號提鈴,更深夜靜,但見一天霜氣,萬籟無聲。西門慶回家,一宿無話。
  到次日,西門慶到衙門中發放已畢,在後廳叫過該地方節級緝捕,吩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王招宣府裡三公子,看有甚麼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便與我查訪出名字來,報我知道。」因向夏提刑說:「王三公子甚不學好。昨日他母親再三央人來對我說,倒不關他這兒子事,只被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懲治,將來引誘壞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長官所見不錯,必須誡處他。」節級緝捕領了西門慶鈞語,到當日果然查訪出各人名姓來,打了事件,到後晌時分,來西門慶宅內呈遞揭帖。西門慶見上面有孫寡嘴、祝日念、張小閒、聶鉞兒、向三、于寬、白囬子,樂婦是李桂姐、秦玉芝兒。西門慶取過筆來,把李桂姐、秦玉芝兒,並老孫祝日念名字都抹了,吩咐:「只動這小張閒等五個光棍。即與我拏了,明日早帶到衙門裡來。」眾公人應諾下去。至晚,打聽王三官眾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頭,都埋伏在後門首。深更時分,剛散出來,眾公人把小張閒、聶鉞、于寬、白囬子、向三五人都拏了。孫寡嘴與祝日念爬李桂姐後房走了。王三官兒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來。桂姐一家唬的捏兩把汗,更不知是那裡動人,白央人打聽實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來。李家鴇子又恐怕東京做公的下來拏人,到五更時分,攛掇李銘換了衣服,送王三官來家。節級緝捕把小張閒等拏在聽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門慶進衙門與夏提刑陞廳,兩邊刑杖羅列,帶人上去。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哭聲震天,哀號動地。西門慶囑付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專一引誘人家子弟在院嫖風,不守本分。本當重處,今姑從輕責你這幾下兒。再若犯在我手裡,定然枷號在院門首示眾。」唱令左右:「扠下去!」眾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
  兩位官府發放事畢,正在退廳喫茶。夏提刑因說起:「昨日京中舍親崔中書那裡書來,衛中投考察本上去了,還未下來哩;今日會了長官,咱倒好差人往懷慶府,同僚林蒼峯他那裡臨風近,打聽打聽消息去。」西門慶道:「長官所見甚明。」即喚走差的答應,上來跪下,吩咐:「與你五錢銀子盤纏,拏俺兩個拜帖,即去南河,懷慶府提刑林千戶老爹那裡打聽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經歷司行下照會來不曾。務要打聽的實來回報。」那人領了銀子、拜帖,又到司房戴上范陽氈笠,結束行裝,討了匹馬,長行去了。兩位官府起身回家。
  卻說小張閒等從提刑院打出來,走在路上,各人著恐,更不量今日受這場虧是那裡藥線,互相埋怨。小張閒道:「莫不還是東京六黃太尉那裡下來的消息?」白囬子道:「不是,若是那裡消息,怎肯輕饒素放?」常言說得好:乖不過唱的,賊不過銀匠,能不過架兒,聶鉞兒一口就說道:「你們都不知道,只我猜得著。此一定是西門官府和三官兒上氣,嗔請他婊子,故拏俺們煞氣。正是:龍鬦虎傷,苦了小獐!」小張閒道:「列位倒罷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孫寡嘴祝麻子都跟著,只把俺們頂缸了。」于寬道:「你怎的說渾話?他兩個是他的朋友,若拏來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著,怎生相處?」小張閒道:「怎的不拏老婆?」聶鉞道:「兩個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婊子,他肯拏來?也休怪人,是俺們的晦氣,偏撞在這網裡!剛纔夏老爹怎生不言語,只是他說話?這個就見出情弊顯然來了。如今往李桂姐兒家尋王三官去,白為他打了這一屁股瘡來,打的腿爛爛的便罷了?問他要幾兩銀子盤纏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話。」
  於是來來去去,轉彎抹角,逕入勾攔李桂姐家。見門關的鐵桶相似,就是樊噲也撞不開。叫了半日,丫頭隔門問是誰,小張閒道:「是俺們,尋三官兒說話。」丫頭囬說:「他從那日半夜就往家去了,不在這裡。無人在家中,不敢開門。」這眾人只得囬來,到王招宣府宅內,逕入他客位裡坐下。王三官聽見眾人來尋他,唬得躲在房裡,不敢出來。半日使出小廝永定來說:「俺爹不在家了。」眾人道:「好自在性兒!不在家了?往那裡去了,叫不將來?」于寬道:「實和你說了罷,休推睡裡夢裡,剛纔提刑院打了俺們,押將出來,如今還要他正身見官去哩。」摟起腿來與永定瞧,教他進裡面去說:「此事為你,打的俺們有甚要緊!」一個個都躺在板凳上聲疼叫喊。那王三官兒越發不敢出來,只叫:「娘,怎麼樣兒,卻如何救我則個?」林氏道:「我女婦人家,如何尋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見外邊眾人等的急了,要請老太太說話。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著屏風說道:「你們略等他等,委的在莊上不在家了。我這裡使小廝叫他去。」小張閒道:「老太太快使人請他來。不然,這個癤子,也要出膿,只顧膿著不是事!俺們為他連累打了這一頓。剛纔老爹吩咐,押出俺們來要他。他若不出來,大家都不得清淨,就弄的不好了。」林氏聽言,連忙使小廝拏出茶來,與眾人吃。
  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尋人情。到至急之處,林氏方纔說道:「文嫂他只認的提刑西門官府家,昔年曾與他女兒說媒來,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認的提刑也罷,快使小廝請他來。」林氏道:「他自從你前番說了他,使性兒一向不來走動,怎好又請他?他也不肯來。」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請他來,等我與他賠個禮兒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兒悄悄打後門出去,請了文嫂來。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聲只叫:「文媽,你認的提刑西門大官府,好歹說個人情救我。」這文嫂故意做出許多喬張致來,說道:「舊時雖故與他宅內大姑娘說媒,這幾年誰往他門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纏他。」王三官連忙跪下,說道:「文媽,你救我,自有重報,不敢有忘!那幾個人在前邊只要出官,我怎去得?」那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罷,你替他說說罷了。」文嫂道:「我獨自個去不得。三叔,你衣巾著,等我領你親自到西門老爹宅上,你自拜見他,央浼他,等我在傍再說說,管情一天事就了了。」王三官道:「現今他眾人在前邊催逼甚急,只怕一時被他看見,怎了?」文嫂道:「有甚難處勾當?等我出去安撫他,再安排些酒肉點心茶水,哄他吃著。我悄悄領你從後門出去幹事囬來,他會勝也不知道。」
  這文嫂一面走出前廳,向眾人拜了兩拜,說道:「太太教我出來,多上覆列位哥們,本等三叔往莊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請去了,便來也;你們略坐坐兒。吃打受罵,連累了列位。誰人不吃鹽米?等三叔來,教他知遇你們。你們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恆屬大家只要圖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來,一天大事都了了。」當時眾人一齊道:「還是文媽見的多!你老人家早出來,就說句恁有南北的話兒,俺們也不恁急的了不的。執古法兒只囬不在家,莫不為俺們自做出來的事也罷;你倒帶累俺們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媽,你是曉道理的。你出來,俺們還透個路兒與你:破些東西兒,尋個分上兒說說,大家了事。你不出來見俺們,這事情也要銷繳。一個緝捕問刑衙門,平不答的就罷了?」文嫂兒道:「哥們說的是。你們略坐坐兒,我對太太說,安排些酒飯兒管待你們。你們來了這半日,也餓了。」眾都道:「還是我的文媽知人甘苦。不瞞文媽說,俺們從衙門裡打出來,黃湯兒也還沒曾嘗著哩!」這文嫂走到後邊,一力攛掇打了二錢銀子酒,買了一錢銀子點心,豬羊牛肉,各切幾大盤,拏將出去。一壁哄他眾人在前廳大酒大肉吃著。
  這王三官儒巾青衣,寫了揭帖,文嫂領著,帶上眼紗,悄悄從後門出來,步行逕往西門慶家來。到了大門首,平安兒認的文嫂,說道:「爹纔在廳上,進去了。文媽有甚說話?」文嫂遞與他拜帖,說道:「哥哥,累你替他稟稟去。」連忙問王三官要了二錢銀子遞與他,那平安兒方進去替他稟知西門慶。西門慶見了手本拜帖上寫著:「眷晚生王寀頓首百拜。」一面先叫進文嫂,問了囬話。然後纔開大廳隔子門,使小廝請王三官進去大廳上。左右忙掀暖簾兒,西門慶頭戴忠靖冠,便衣出來迎接。見王三官衣巾進來,故意說道:「文嫂怎不早說?我褻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來。」慌的王三官向前攔住叫:「尊伯尊便!小侄敬來拜瀆,豈敢動勞!」至廳內,王三官務請西門慶轉上行禮。西門慶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門慶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說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門慶道:「彼此少禮。」王三官因請西門慶受禮,說道:「小侄人家,老伯當得受禮,以恕拜遲之罪。」務讓起來,受了兩禮,王三官然後挪座兒斜僉坐的。少頃,吃了茶,王三官見西門慶廳上錦屏羅列,四壁掛四軸金碧山水,座上鋪著綠錦緞鑲嵌貂鼠椅座,地下氍毹匝地,正中間黃銅四方屏,水磨的耀目爭輝,上面牌扁下書「承恩」二字,係米元章妙筆。觀覽之餘,似有叩請疑難之貌,向西門慶說道:「小侄現有一事,不敢奉瀆尊嚴。」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隨即離席跪下。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賢契有甚話,但說何害!」這王三官就說:「小侄不才,誠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寬恕小侄無知之罪,完其廉恥,免令出官。則小侄垂死之日,實有再生之幸也!啣結圖報,惶恐惶恐!」西門慶展開揭帖,上面有小張閒等五人名字,說道:「這起光棍,我今日衙門裡已各重責發落,饒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正是。如此這般,他說老伯衙門中責罰了他,押出他來,還要小侄見官。在小侄家百般稱罵喧嚷,索要銀兩,不得安生。無處控訴,前來老伯這裡請罪。」又把禮帖遞上。西門慶一見,便道:「豈有是理!」因說道:「這起光棍可惡!我倒饒了他,如何倒往你那裡去攪擾!」把禮帖還與王三官收了,道:「賢契請囬,我也且不留你坐。如今即時就差人拏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豈敢!蒙老伯不棄,小侄容當踵門叩謝。」千恩萬謝出門。西門慶送至二門首說:「我褻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門,還帶上眼紗,小廝跟隨去了。文嫂還討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吩咐:「休要驚動他,我這裡差人拏去。」
  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門慶隨即差了一名節級,四個排軍,走到王招宣宅內。那起人正在那裡飲酒喧鬧,被公人進去,不由分說,都拏了,帶上鐲子。唬得眾人面如土色,說道:「王三官幹得好事!把俺們穩在你家,倒把鋤頭,反弄俺們來了!」那個排軍節級罵道:「你這廝還胡說,當的甚麼?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討你那命正經!」小張閒道:「大爹教導的是。」不一時,都拏到西門慶宅門首,門上排軍並平安都張著手兒要錢,纔去替他稟。眾人不免脫下褶兒,並拏頭上簪圈下來,打發停當,方纔說進去。半日,西門慶出來坐廳,節級帶進去,跪在廳下。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我倒將就了,如何指稱我這衙門往他家嚇詐去?實說,詐了多少錢?不說,令左右拏拶子與我著實拶起來!」當下只說了聲,那左右排軍,登時取了五六把新拶子來伺候。小張閒等只顧在下叩頭哀告道:「小的並沒嚇詐分文財物。只說衙門中打出小的們來,對他說聲。他家拏出些酒食來,管待小的,小的並沒需索他的。」西門慶道:「你也不該往他家去。你這起光棍,設騙良家子弟,白手要錢,深為可惡!既不肯實供,都與我帶了衙門裡收監,明日嚴審取供,枷號示眾。」眾人一齊哀告,哭道:「天官爺,超生小的們罷!小的再不敢上他門纏擾了。休說枷號,這一送到監裡去,冬寒時月,小的們都是死數!」西門慶道:「我把你這光棍!我逭饒出你去,都要洗心改過,務安生理。不許你挨坊靠院引誘人家子弟,詐騙財物。再拏到我衙門裡來,都活打死了!」喝令:「出去罷!」眾人得了個性命,往外飛跑。正是:敲碎玉籠飛綵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西門慶發了眾人去,囬至後房。月娘問道:「這個是那個王三官兒?」西門慶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兒為他那場事,就是他。今日賊小淫婦兒不改,又和他纏,每月三十兩銀子教他包著,嗔道一向只哄著我。不想有個底腳裡人兒又告我說,教我昨日差幹事的拏了這干人到衙門裡去,都夾打了。不想這干人又到他家裡嚷賴,指望要詐他幾兩銀子的情,只恐嚇衙門中要他。他從來沒曾見官,慌了,央文嫂兒拏五十兩禮帖來,求我說人情。我剛纔把那起人又拏了來,詐發了一頓,替他杜絕了,再不纏他去了。人家倒運,偏生出這樣不肖子弟出來。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現入武學,放著那功名兒不幹,家中丟著花枝般媳婦兒——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不去理論,白日黑夜,只跟著這伙光棍在院裡嫖弄,把他娘子頭面都拏出來使了。今年不上二十歲,年小小兒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兒。老鴉笑話豬兒黑,原來燈臺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這井裡水,無所不為,清潔了些甚麼兒?還要禁的人!」幾句說的西門慶不言語了。
  正擺上飯來吃,小廝來安來報:「應二爹來了。」西門慶吩咐:「請書房裡坐,我就來。」王經連忙開了廳上書房門,伯爵進裡面暖爐炕傍椅上坐了。良久,西門慶出來。聲喏畢,就坐在炕上兩個說話。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謝二哥那裡,怎的老早就起身?」西門慶道:「第二日我還要早起,衙門中連日有勾當,又考察在邇,差人東京打聽消息。我比你們閒人兒?」伯爵又問:「哥,連日衙門中有事沒有?」西門慶道:「事那日沒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兒說,哥衙門中動人了,把小張閒他們五個,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裡都拏的去了,只走了老孫祝麻子兩個,今早解到衙門裡,都打出來了,眾人都往招宣府纏王三官去了。怎的還瞞著我不說?」西門慶道:「傻狗才,誰對你說來?你敢錯聽了,敢不是我衙門裡,敢是周守備府裡!」伯爵道:「守備府中那裡管這閒事!」西門慶道:「只怕是都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銘對我說,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沒了。李桂兒至今唬的睡倒了,這兩日還沒曾起炕兒。頭裡生怕又是東京下來拏人,今早打聽,方知是提刑院動人。」西門慶道:「我連日不進衙門,並沒知道。李桂兒既賭過誓不接他,隨他拏去亂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見西門慶迸著臉兒待笑,說道:「哥,你是個人?連我也瞞著起來,不告我說。今日他告我說,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孫走了,一個緝事衙門,有個走脫了人的?此是哥打著綿羊駒䮫戰,使李桂兒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拏到衙門去,彼此絕了情意,都沒趣了。事情許一不許二。如今就是老孫、祝麻子,見哥也有幾分慚愧。此是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策。休怪我說,哥這一著做的絕了。這一個叫做眞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眞人。若明使道兒,逞了臉,就不是乖人兒了。還是哥智謀大,見的多。」幾句說的西門慶撲喫的笑了,說道:「我有甚麼大智謀?」伯爵道:「我猜一定還有底腳裡人兒對哥說。怎得知道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測之機!」西門慶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伯爵道:「哥衙門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兒罷了?」西門慶道:「誰要他做甚麼!當初幹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孫,並李桂兒、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來打拏幾個光棍。」伯爵道:「他如今怎的還纏他?」西門慶道:「我實和你說罷。他指稱嚇詐他幾兩銀子,不想剛纔親上門來拜見,與我磕了頭,賠了不是。我還差人把那幾個光棍拏了,要枷號,他眾人再三哀告,說再不敢上門纏他了。王三官一口一聲稱呼我是老伯,拏了五十兩禮帖兒,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還要請我家中知謝我去。」伯爵失驚道:「眞個他來和哥賠不是來了?」西門慶道:「我莫不哄你?」因喚王經:「拏王三官拜帖兒與應二爹瞧!」那王經向房子裡取出拜帖,上面寫著:「晚生王寀頓首百拜。」伯爵見了,口中只是極口稱讚:「哥的所算,神妙不測!」西門慶吩咐伯爵:「你若看見他們,只說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曉得。機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說。」坐了一囬,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罷。只怕一時老孫和祝麻子摸將來,只說我沒到這裡。」西門慶道:「他就來,我也不出來見他,只答應不在家。」一面叫將門上人來,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應不在。」西門慶從此不與李桂姐上門走動,家中擺酒,也不叫李銘唱曲,就疏淡了。正是:昨夜浣花溪上雨,綠楊芳草為何人?有詩為證:
  誰道天臺訪玉眞,三山不見海沉沉。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七十囬 西門慶工完陞級 羣僚庭參朱太尉[编辑]

  昨夜西風鼓角喧,曉來隆凍怯寒氈。
  茫茫一片渾無地,浩浩四方俱是天!
  綺壁淒涼宜未守,霸陵豪傑且停鞭。
  陽春有腳恩如海,願借餘溫到客邊。
  話說西門慶自此與李桂姐斷絕,不題。卻說走差人到懷慶府林千戶處打聽消息,林千戶將陞官邸報封付與來人,又賞了五錢銀子,連夜來遞與提刑兩位官府。當廳夏提刑拆開,同西門慶先觀本衛行來考察官員照會。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嚴考覈,以昭勸懲,以光聖治事。先該金吾衛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朱題前事,考察禁衛官員,除堂上官自陳外,其餘兩廂詔獄緝捕、捉察、譏察、觀察,典牧皇畿,內外提刑所指揮、千百戶、鎭撫等官,各按冊籍,祖職世襲、轉陞、功陞、蔭陞、納級等項,各挨次格,從公舉劾,甄別賢否,具題上請。當下該部詳議黜陟陞調降革等因。奉
  聖旨:兵部知道,欽此欽遵。抄出到科,按行到部。看得太尉朱題前事,遵奉舊例,委的本官殫力致忠,公於考覈,委所同並內外屬官,各據冊籍,博協輿論,甄別賢否,皆出聞見之實,而無偏執之私。足見本官仰扳天顏之咫尺,而存體國之忠謀也。分別等第,獎勵淑慝,井井有條,足以勵人心而孚公議,無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賞罰,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日,一體照例施行等因,庶考覈明而人心服,冒濫革而官箴肅矣。奉欽此,欽依擬行。
  內開:山東提刑所正千戶夏廷齡,資望既久,才練老成。昔視典牧而坊隅安靜,今理齊刑而綽有政聲。宜加獎勵,以冀甄陞,可備鹵簿之選者也。貼刑副千戶西門慶,才幹有為,英偉素著。家稱殷實而在任不貪,國事克勤而臺工有績。翌神運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齊民畢仰。宜加轉正,以掌刑名者也。懷慶提刑千戶所正千戶林承勳,年清優學,占籍武科。繼祖職抱負不凡,提刑獄幹濟有法,可加薦獎勵簡任者也。副千戶謝恩,年齒既殘,泰嚴亡度。昔在行伍,猶有可觀;今任理刑,罷軟尤甚。可宜罷黜革任者也。」
  西門慶看了他轉正千戶掌刑,心中大悅。夏提刑見他陞指揮管鹵簿,大半日無言,面容失色。於是又展開工部工完的本觀看,上面寫道:
  「工部一本:神運屆京,天人胥慶。懇乞天恩,俯加渥典,以蘇民困,以廣聖澤事。奉
  聖旨,這神運奉迎大內,奠安艮嶽,以承天眷,朕心嘉悅。你們既效有勤勞,副朕事玄至意,所經過地方,委的小民困苦。著行撫按衙門,查勘明白,著行蠲免今歲田租之半。所毀壩閘,你部裡差官,會同巡按御史,即行修理。完日還差內侍孟昌齡前去致祭。蔡京、李邦彥、王煒、鄭居中、高俅,輔弼朕躬,直贊內庭,勳勞茂著:京加太師,邦彥加柱國太子太師,王煒太傅,鄭居中、高俅太保,各賞銀五十兩、四表裡。蔡京還蔭一子為殿中監。國師林靈素,明知朕兆,佐國宣化,遠致神運,北伐虜謀,實與天通,加封忠孝伯,食祿一千石,賜坐龍衣一襲,肩輿入內,賜號玉眞教主,加淵澄玄妙廣德眞人,金門羽客,通眞達靈玄妙先生。朱勔、黃經臣,督理神運,忠勤可嘉。勔加太傅兼太子太傅,經臣加殿前都太尉,提督御前人船,各蔭一子為金吾衛正千戶。內侍李彥、孟昌齡、賈祥、何沂、藍從熙,著直延福五位官近侍,各賜蟒衣玉帶,仍蔭弟侄一人為副千戶,俱現任管事。禮部尚書張邦昌、左侍郎兼學士蔡攸、右侍郎白時中、兵部尚書余深、工部尚書林攄,俱加太子太保,各賞銀四十兩,綵緞二表裡。巡撫兩浙僉都御史張閣,陞工部右侍郎。巡撫山東都御史侯蒙,陞太常正卿。巡撫兩浙、山東監察御史尹大諒、宋喬年、都水司郎中安忱、伍訓,各陞俸一級,賞銀二十兩。祇迎神運千戶魏承勳、徐相、楊廷佩、司鳳儀、趙友蘭、扶天澤、西門慶、田九皋等,各陞一級。內侍宋推等,營將王佑等,俱各賞銀十兩。所官薛顯忠等,各賞五兩。校尉昌玉等,絹二疋。該衙門知道。」
  夏提刑與西門慶看畢,各散衙回家。後晌時分,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拏著請書盒兒來,內安泥金摺,十一日請西門慶往他府中赴席,少罄謝私之意。西門慶收下,不勝歡喜,以為其妻指日在於掌握。不期到初十日晚夕,東京本衛經歷司,差人行照會到:「曉諭各省提刑官員知悉,火速赴京,趕冬至令節見朝引奏謝恩,毋得違誤,取罪不便。」西門慶看了,到次日衙門中會了夏提刑,囬手本打發來人回去,不在話下。各人到家,收拾行裝,備辦贄見禮物,不日約會起程。西門慶使玳安叫了文嫂兒,教他囬王三官,十一日不得來赴席,如此這般,「上京見朝謝恩去也。」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待容囬來,潔誠具請。」西門慶一面叫將賁四,吩咐教他跟了去,與他五兩銀子家中盤纏。留下春鴻看家,帶了玳安、王經跟隨答應。又問周守備討了四名巡捕軍人,四匹小馬,打點馱裝、暖轎,排軍擡摃。夏提刑那邊夏壽跟隨。兩家有二十餘人跟從。十二日起身,離了清河縣,冬天易晚,晝夜趲行。到了懷西懷慶府,會林千戶。千戶已上東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轎,天暖乘馬,朝登紫陌紅塵,夜宿郵亭旅邸。正是:意急款搖青氈幙,心忙摔碎紫絲鞭。
  評話捷說。到了東京,進得萬壽門來。依著西門慶就要分別,他主意要往相國寺下;夏提刑不肯,堅執要請往他令親崔中書家投下。西門慶不免先具拜帖拜見。正値崔中書在家,即出迎接,至廳敘禮相見,道及寒暄契闊之情,拂去塵土,坐下,茶湯已畢,拱手問西門慶尊號。西門慶道:「賤號四泉。」因問:「老先生尊號?」崔中書道:「學生性最愚樸,坐閒林下,賤名守愚,拙號遜齋。」因說道:「舍親龍溪,久稱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協恭,莫此為厚!」西門慶道:「不敢。在下常領教誨,今又為堂尊,受益恆多,可幸可幸!」夏提刑道:「長官如何這等稱呼!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崔中書道:「四泉說的也是,名分使然,不得不爾。」言畢,彼此笑了。不一時,收拾了行李,天晚了,崔中書吩咐童僕放桌擺飯,無非是菓酌餚饌之類,不必細說。當日二人在崔中書家宿歇不題。
  到次日,各備禮物拜帖,家人跟隨,早往蔡太師府中叩見。那日太師在內閣還未出來,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蟻聚,通擠匝不開。西門慶與夏提刑與了門上官吏兩包銀子,拏揭帖稟進去。翟管家見了,即出來相見,讓他到外邊私宅。先是夏提刑相見畢,然後西門慶敘禮,彼此道及往還酬答之意,各分賓主坐下。夏提刑先遞上禮帖:兩疋雲鶴金緞,兩疋色緞;翟管家的是十兩銀子。西門慶禮帖上是一疋大紅絨彩蟒,一疋玄色妝花斗牛補子員領,兩疋京緞;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疋黑綠雲絨,三十兩銀子。翟謙吩咐左右:「把老爺禮都交收進府中去,上簿籍。」他只受了西門慶那疋雲絨,將三十兩銀子連那夏提刑的十兩銀子都不受。說道:「豈有此理?若如此,不見至交親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兒擺飯,說道:「今日聖上奉艮嶽,新蓋上清寶籙宮奉安牌匾,該老爺主祭,直到午後纔散。到家同李爺又往鄭皇親家吃酒,只怕親家和龍溪等不的,誤了你們勾當。遇老爺閒,等我替二位稟,就是一般。」西門慶道:「蒙親家費心,若是這等又好了!」翟謙因問:「親家那裡住?」西門慶就把夏龍溪令親家下歇說了。不一時,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盤大碗,湯飯點心,一齊拏上來,都是光祿烹炮羙味,極品無加。每人金爵飲酒三盃,就要告辭起身。翟謙於是款留,令左右再篩上一盃。西門慶因問:「親家,俺們幾時見朝?」翟謙道:「親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與本衛新陞的副千戶何太監侄兒何永壽,他便貼刑,你便掌刑,與他作同僚了。他先謝了恩,只等著你見朝引奏畢,一同好領劄付。你凡事只會他去。」夏提刑聽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道:「請問親家,你曉的我還等冬至郊天畢囬來,見朝如何?」翟謙道:「親家你等不的。冬至聖上郊天囬來,那日天下官員上表朝賀畢,還要排慶成宴,你們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鴻臚寺報了名,明日早朝謝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畢,領劄付起身就是了。」西門慶謝道:「蒙親家指教,何以克當!」臨起身,翟謙又拉西門慶到側淨處說話,甚是埋怨西門慶說:「親家,前日我的書去,那等寫了,大凡事要謹密,不可使同僚們知道。親家如何對夏大人說了,教他央了林眞人帖子來,立逼著朱太尉來對老爺說,要將他情願不官鹵簿,仍以指揮職銜在任所掌刑三年。兼況何太監又在內廷,轉央朝廷所寵安妃劉娘娘的分上,便也傳旨出來,親對太爺和朱太尉說了,要安他侄兒何永壽在山東理刑。兩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爺好不作難。不是我再三在老爺跟前維持,囬倒了林眞人,把親家不撐下去了?」慌的西門慶連忙打躬,說道:「多承親家盛情!我並不曾對一人說,此公何以知之?」翟謙道:「自古機事不密則害成,今後親家凡事謹愼些便了。」這西門慶千恩萬謝,與夏提刑作辭出門。
  來到崔中書家,一面差賁四鴻臚寺報了名。次日見朝,青衣冠帶,同夏提刑進內,不想只在午門前謝了恩。出來,剛轉過西闕門來,只見一個青衣人走向前問道:「那位是山東提刑西門慶老爹?」賁四問道:「你是那裡的?」那人道:「我是內府匠作監何公公來請老爹說話。」言未畢,只見一個太監,身穿大紅蟒衣,頭戴三山帽,腳下粉底皂靴,從御街高聲叫道:「西門大人請了!」西門慶遂與夏大人分別,被這太監用手一把拉在傍邊一所直房內,都是明窗亮隔,裡面籠的火暖烘烘的,桌上陳設的許多桌盒。一面相見,作了揖,慌得西門慶倒身還禮不迭。這太監說道:「大人,你不認的我,在下是內府匠作太監何沂,現在延寧第四宮端妃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內工完了,蒙萬歲爺爺恩典,將侄男何永壽陞授金吾衛左所副千戶,現在貴處提刑所理刑管事,與老大人作同僚。」西門慶道:「原來是何老太監!學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說道:「此禁地不敢行禮,容日到老太監外宅進拜。」於是敘禮畢,讓坐。家人捧茶,金漆朱紅盤托盞遞上茶去吃了。茶畢,就揭桌盒蓋兒。桌上許多湯飯餚品,拏盞筯兒來安下。何太監道:「不消小盃了,我曉的大人朝下來,天氣寒冷,拏個大盞來。沒甚麼餚,褻瀆大人,且吃個頭腦兒罷。」西門慶道:「不敢叨擾!」何太監於是滿斟上一大盃,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承老太監所賜,學生領下。只是出去還要見官拜部,若吃得面紅,不成道理。」何太監道:「吃兩盞兒擋寒,何害?」因說道:「舍侄兒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同僚之間,凡事教導他教導。」西門慶道:「豈敢!老太監勿得太謙!令侄長官雖是年幼,居氣養體,自然福至心靈。」何太監道:「大人好說。常言:學到老,不會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識得一腿。恐有不知到處,大人好歹說與他。」西門慶道:「學生謹領。」因問:「老太監外宅在何處?學生好去奉拜長官。」何太監道:「舍下在天漢橋東文華坊雙獅馬臺就是。」亦問:「大人下處在那裡?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西門慶道:「學生暫借崔中書家下。」彼此問了住處,西門慶吃了一大盃就起身。何太監送出門,拱著手說道:「適間所言,大人凡事看顧看顧,他還等著你會同一答兒引奏,當堂上作主,進了禮,好領劄付。」西門慶道:「老太監不消吩咐,學生知道。」
  於是出朝門,又到兵部。又遇見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來。比及到本衛參見朱太尉,遞履歷手本,繳劄付,又拜經歷司並本所官員,已是申刻時分。夏提刑改換指揮服色,另具手本,參見了朱太尉,免行跪禮,擇日南衙到任。剛出衙門,西門慶還等著,遂不敢與他同行,讓他先上馬。夏延齡那裡肯,定要同行。西門慶趕著他呼堂尊。夏指揮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為何如此稱呼?」西門慶道:「名分已定,自然之道,何故太謙?」因問:「堂尊高陞羙任,不還山東去了。寶眷幾時搬取?」夏延齡道:「欲待搬來,那邊房舍無人看守。如今且在舍親這邊權住,直待過年差人取家小罷了。日逐望長官早晚家中看顧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長官替我打發,自當感謝。」西門慶道:「學生謹領。請問府上那房價値若干?」夏延齡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兩買的徐內相房子,後邊又蓋了一層,收拾使了二百兩。如今賣原價也罷了。」西門慶道:「堂尊說與我,有人問,我好囬答,庶不誤了。」夏延齡道:「只是有累長官費心!」
  二人歸到崔宅,王經向前稟說:「新陞何老爹來拜,下馬到廳,小的囬部中還未來家。何老爹說多拜上,還與夏老爹崔老爹都投下帖。午間差人送了兩疋金緞來。」宛紅帖兒拏與西門慶看。上寫著:「謹具緞帕二端,奉引贄敬。寅侍教生何永壽頓首拜。」西門慶看了,連忙差王經封了兩疋南京五彩獅補員領,寫了禮帖,吃了飯,連忙往何家囬拜去。到於廳上,何千戶忙整衣迎接出來,穿著五彩妝花玄色雲絨獅補員領,烏紗皂履,腰繫玳瑁蒙金帶;年紀不上二十歲,生的面如傅粉,眉目清秀,唇若塗朱,趨下階來,揖讓退遜,謙恭特甚。西門慶陞階,左右忙去掀簾。呼喚一聲,奔走後先應諾。二人到廳上敘禮,西門慶令玳安揭開緞盒,捧上贄見之禮,拜下去說道:「適承光顧,兼領厚儀,有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直房賜饌,感德不盡!」何千戶忙頂頭還禮說:「小弟叨受微職,忝與長官同例,早晚得領教益,實為三生有幸!適間進拜不遇,又承垂愛,蓬蓽光生!」令左右收下去。一面扯公座椅兒,都是麈皮坐褥,分賓主坐下。左右捧上茶來,何千戶躬身捧茶,遞與西門慶。西門慶亦離席交換。喫茶之間彼此問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何千戶道:「學生賤號天泉。」又問:「長官今日拜畢部堂了?」西門慶道:「從內裡蒙公公賜酒出來,拜畢部,又到本衙門見堂,繳了劄付,拜了所司,出來見長官尊帖,下顧失迎,不勝惶恐!」何千戶道:「不知長官到,學生拜遲。」因問:「長官今日與夏公都見朝來?」西門慶道:「龍溪今已陞了指揮直駕,今日都見朝謝恩在一處。只到衙門見堂之時,他另具手本參見。」問畢,何千戶道:「今日與長官計議了,咱們幾時與本主老爹見禮領劄付?」西門慶道:「依著舍親說,咱們先在衛主宅中進了禮,然後大朝引奏,還在本衙門到堂,同眾領劄付。」何千戶道:「既是長官如此說,咱們明日早備禮進了罷。」於是都會下各人禮數:何千戶是兩疋蟒衣,一束玉帶;西門慶是一疋大紅麒麟金緞,一疋青絨蟒衣,一柄金鑲玉縧環;各金華酒四壇。明早在朱太尉宅前取齊。約會已定,茶湯兩換,西門慶告辭而囬,並不與夏延齡題此事。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早,到何千戶家,何千戶又是預備飯食,頭腦小席,大盤大碗,齊齊整整。連手下人飽餐一頓,然後同往太尉宅門前來。賁四同何家人,又早押著禮物,伺候已久。那時正値朱太尉新加太保,徽宗天子又差遣往南壇視牲未囬。各家饋送賀禮、伺候參見官吏人等,黑壓壓在門首等的鐵桶相似。何千戶同西門慶下了馬,在左近一相識家坐的,差人打聽:「老爺道子響,就來通報。」
  一等等到午後時分,忽見一人飛馬而來,傳報道:「老爺視牲囬來,進南熏門了,吩咐閒雜人打開!」不一時,騎報囬來傳:「老爺過天漢橋了!」頭一廚役跟隨茶盒攢盒到了。半日纔遠遠牌兒馬到了。眾官都頭帶勇字鎖鐵盔,身穿摟漆紫花甲,青紵絲團花窄袖衲襖,紅綃裹肚,綠麂皮挑線海獸戰裙,腳下四縫著腿黑靴;弓彎雀畫,箭插雕翎,肩上橫擔銷金令字藍旗。端的人如猛虎,馬賽飛龍。須臾一對藍旗過來,夾著一對對青衣節級上,一個個長長大大,搊搊搜搜,頭帶黑青巾,身穿皂直裰,腳上乾黃皮底靴,腰間懸繫虎頭牌,騎在馬上,端的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須臾,三隊牌兒馬過畢,只聞一片喝聲傳來。那喝道者都是金吾衛士,直場排軍,身長七尺,腰闊三停,人人青巾桶帽,個個腿纏黑靴,左手執著藤棍,右手潑步撩衣,長聲道子一聲聲喝道而來,下路端的嚇魄消魂,陡然市衢澄靜。頭道過畢,又是二道摔手。摔手過後,兩邊雁翎排列二十名青衣緝捕,皆身腰長大,都是寬腰大肚之輩,金眼黃鬚之徒,個個貪殘類虎,人人那有慈悲。十對青衣後面,是八擡八簇肩輿明轎,轎上坐著朱太尉。頭戴烏紗,身穿猩紅斗牛絨袍,腰橫四指荊山白玉玲瓏帶,腳趿皂靴,腰懸太保牙牌,黃金魚鑰,頭帶貂蟬,腳登虎皮踏,擡的那轎離地約有三尺高。前面一邊一個相抱角帶,身穿青紵絲家人跟著。轎後又是一班兒六面牌兒馬,六面令字旗緊緊圍護,以聽號令。後約有數十人,都騎著寶鞍駿馬,玉勒金鐙[1],都是官家親隨、掌案、書辦、書吏人等,都出於紈袴仕宦驕養,只知好色貪財,那曉王章國法。登時一隊隊都到宅門首,一字兒擺下。喝的人靜迴避,無一人聲嗽。那來見的官吏人等,黑壓壓一羣,跪在街前。良久,太尉轎到跟前,左右喝聲:「起來伺候!」那眾人一齊聲諾,誠然聲震雲霄。
  只聽東邊鼕鼕鼓樂響動,原來本衙六員太尉堂官,見朱太尉新加光祿大夫、太保,又蔭一子為千戶,都各備大禮在此,治具酒筵,來此慶賀,故此有許多教坊伶官在此動樂。太尉纔下轎,樂就止了。各項官吏人等,預備進見。忽然一聲道子響,一青衣承差手拏兩個紅拜帖,飛走而來,遞與門上人,說:「禮部張爺與學士蔡大爺來拜!」連忙稟報進去。須臾,轎在門首,尚書張邦昌與侍郎蔡攸,都是紅吉服孔雀補子,一個犀帶,一個金帶。進去拜畢,待茶畢,送出來。又是吏部尚書王祖道與左侍郎韓梠,右侍郎尹京,也來拜,朱太尉都待茶,送了。又是皇親嘉國公、樞密使鄭居中、駙馬掌宗人府王晉卿,都是紫花玉帶來拜,惟鄭居中坐轎,這兩個都騎馬。送出去,方是本衙堂上六員太尉到了,呵殿喧儀,行仗羅列。頭一位是提督管兩廂捉察使孫榮,第二位管譏察梁應龍,第三管內外觀察典牧畿童太尉侄兒童天胤,第四提督京城十三門巡察使黃經臣,第五管京營衛緝察皇城使竇監,第六督管京城內外巡捕使陳宗善。都穿大紅,頭帶貂蟬;惟孫榮是太子太保,玉帶,餘者都是金帶。下馬進去,各家都有金幣尺頭禮物。少頃,裡面樂聲響動,眾太尉插金花,拏玉帶,與朱太尉把盞遞酒。階下一派簫韶盈耳,兩行絲竹和鳴。端的食前方丈,花簇錦筵。怎見得太尉的富貴?但見:
  官居一品,位列三臺。赫赫公堂,晝長鈴索靜;潭潭相府,漏定戟杖齊。林花散彩賽長春,簾影垂虹光不夜。芬芬馥馥,獺髓新調百和香;隱隱層層,龍紋大篆千金鼎。衾擁半床翡翠,枕欹八寶珊瑚。時聞振佩玉叮咚,待看傳燈金錯落。虎符玉節,門庭甲仗生寒;象板銀箏,傀儡排場熱鬧。終朝謁見,無非公子王孫;逐歲追游,儘是侯門戚里。雪兒歌發,驚聞麗曲三千;雲母屏開,忽見金釵十二。平鋪荷芰,游魚沼內不驚人;高掛樊籠,嬌鳥簾前能對語。那裡解調和燮理,衠一味趨諂逢迎。端的笑談起干戈,吹噓驚海嶽。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辭使九重天子點頭。督擇花石,江南淮北盡災殃;進獻黃楊,國庫民財皆匱竭。當朝無不心寒,列士為之屏息。正是:輦下權豪第一,人間富貴無雙。
  須臾遞畢,安席坐下。一班兒五個俳優,朝上箏秦琵琶,方響箜篌,紅牙象板,唱了一套〔正宮·端正好〕,端的餘音繞樑,聲清韻羙。唱道:
  「享富貴,受皇恩;起寒賤,居高位。秉權衡威振京畿,惟君恃寵把君王媚,全不想存仁義。」
  〔滾綉毬〕「起官夫造水池,與兒孫買田基,苦求謀都只為一身之計。縱奸貪那裡管越瘦吳肥。趨附的身即榮;觸忤的命必危。妒賢才,喜親小輩,只想著復私仇公道全虧。你將九重天子深瞞眛,致令的四海生民總亂離,更不道天網恢恢!」
  〔倘秀才〕「巧言詞,取君王一時笑喜,那裡肯效忠良使萬國雍熙。你只待顛倒豪傑把世迷。隔靴空揉癢,久症卻行醫,滅絕了天理!」
  〔滾綉毬〕「你有秦趙高指鹿心,屠岸賈縱犬機。待學漢王莽不臣之意,欺君的董卓燃臍。但行動絃管隨,出門時兵仗圍。入朝中百官悚畏,仗一人假虎張威。望塵有客趨奸黨,借劍無人斬佞賊,一任的你狂為!」
  〔尾聲〕「金甌底下無名姓,青史編中有是非。你那知燮理陰陽調元氣,你止知盜賣江山結外夷!枉辱了玉帶金魚掛蟒衣,受祿無功愧寢食。權方在手人皆懼,禍到臨頭悔後遲。南山竹罄難書罪,東海波乾臭未遺。萬古流傳,教人唾罵你!」
  當時酒進三巡,歌吟一套,六員太尉起身,朱太尉親送出來。囬到廳,樂聲暫止,管家稟事,各處官員進見。朱太尉令左右擡公案,就在當廳一張虎皮校椅上坐下。吩咐出來,先令各勳戚、中貴、仕宦家人吏書人等送禮的進去。須臾打發出來,纔是本衛紀事,南北衙兩廂五所七司捉察、譏察、觀察、巡察、典牧、直駕、提牢、指揮、千百戶等官,各有首領,具手本呈遞。然後纔傳出來,叫兩淮、兩浙、山東、山西、關東、關西、河東、河北、福建、廣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進見。西門慶與何千戶在第五起上,擡進禮物去,管家又早將何太監拜帖鋪在書案上,二人立在階下,等上邊叫名字。這西門慶擡頭,見正面五間皆廠廳,歇山轉角,滴水重簷,珠簾高卷,週圍都是綠欄杆。上面朱紅牌扁,懸著徽宗皇帝御筆欽賜「執金吾堂」斗大小四個金字,乃是官家耳目牙爪所察緝訪密之所,常人到此者處斬。兩邊六間廂房,階墀寬廣,院宇深沉。朱太尉身著大紅,在上面坐著。須臾,叫到跟前,二人應諾陞階,到滴水簷前躬身參謁,四拜一跪,聽發放。朱太尉道:「那兩員千戶,怎的又叫你家太監送禮來?」令左右收了,吩咐:「在地方謹愼做官,我這裡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畢,來衙門中領劄赴任。」二人齊聲應諾。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門出來。
  剛出大門來,尋見賁四等擡擔出來。正要走,忽聽一人拏宛紅拜帖飛馬來報,說道:「王爺、高爺來了。」西門慶與何千戶閃在人家門裡觀看。須臾,軍牢喝道,人馬圍隨,塡街塞巷。只見總督京營八十萬禁軍隴西公王燁,同提督神策御林軍總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紅玉帶,坐轎而至。那各省參見官員,都一湧出來,又不得見了。西門慶與何千戶,良久等了賁四盒擔出來,到於僻處,呼跟隨人拉過馬來,二人方纔騎上馬囬寓。正是:不因奸佞居臺鼎,那得中原血染衣!
  看官聽說:妾婦索家,小人亂國,自然之道。識者以為將來數賊必覆天下。果到宣和三年,徽欽北狩,高宗南遷,而天下為虜有,可深痛哉!史官意不盡,有詩為證:
  權奸誤國禍機深,開國承家戒小人。
  六賊深誅何足道,奈何二聖遠蒙塵。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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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安本作“[革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