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万历本)/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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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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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七[编辑]

第六十一囬 韩道国筵请西门庆 李瓶儿苦痛宴重阳[编辑]

  去年九日愁何限,重上心来益断肠。
  秋色夕阳俱淡薄,泪痕离思共凄凉。
  征鸿有队全无信,黄菊无情却有香。
  自觉近来消瘦了,频将鸾镜照容光。
  话说一日,韩道国晚夕铺中散了,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儿与他商议:“你我被他照顾,此遭挣了恁些钱,就不摆席酒儿请他来坐坐儿?休说他又丢了孩儿,只当与他释闷,也请他坐半日。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些。就是后生小郎看著,到明日就到南边去,也知财主和你我亲厚,比别人不同。”韩道国道:“我心里也是这等说。明日是初五日,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叫个厨子,安排酒席,叫两个唱的,具个柬帖,等我亲自到宅内请老爹散闷坐坐。我晚夕便往铺子里睡去。”王六儿道:“平白又叫甚么唱的!只怕他酒后要来这屋里坐坐,不方便。隔壁乐三嫂家常走一个女儿申二姐,年纪小小儿的,打扮又风流,又会唱时兴的小曲儿,倒请将他来唱唱罢。等晚夕酒阑上来,老爹若进这屋里来,打发他过去就是了。”韩道国道:“你说的是。”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这韩道国走到铺子里,央及温秀才写了个请柬儿,走到对门宅内,亲见西门庆。声喏毕,说道:“老爹明日没事,小人家里治了一杯水酒,无事请老爹贵步下临,散闷坐一日。”因把请柬递上去。西门庆看了,说道:“你如何又费此心?我明日倒没事,衙门中回家就去。”那韩道国作辞出门,来到铺子做买卖。
  到次早,拏银子叫后生胡秀,拏篮子往街上买鸡蹄鹅鸭鲜鱼嗄饭菜蔬;一面叫厨子在家整理割切。使小厮早拏轿子接了申二姐来。王六儿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客座内打扫收拾桌椅干净,单等西门庆来到。等到午后,只见琴童儿先送了一坛葡萄酒来;然后西门庆坐著凉轿,玳安王经跟随,到门首下轿;头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纬罗直身,粉头皂靴。韩道国接迎入内,见毕礼数,说道:“又多谢老爹赐将来酒!”正面独独安放一张校椅,西门庆坐下。不一时,王六儿打扮出来,头上银丝䯼髻,翠蓝绉纱羊皮金滚边的箍儿,周围插碎金草虫啄针儿;白杭绢对衿儿,玉色水纬罗比甲儿,鹅黄挑线裙子;脚上老鸦青光素缎子高底鞋儿,羊皮金缉的云头儿;耳边金丁香儿:打扮的十分精致。与西门庆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囬后边看茶去了。须臾,王经红漆描金托子,拏了两盏八宝青豆木樨泡茶,韩道国先取一盏,举的高高奉与西门庆,然后自取一盏,旁边相陪。吃毕,王经接了茶盏下去。韩道国便开言说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妇蒙老爹看顾,王经又蒙抬举,叫在宅中答应,感恩不浅。今日与媳妇儿商议,无甚孝顺,治了一杯水酒儿,请老爹过来坐坐。前日因哥儿没了,虽然小人在那里,媳妇儿因感了些风寒,不曾往宅里吊问的,恐怕老爹恼。今日一者请老爹解解闷,二者就恕俺两口儿罪。”西门庆道:“无事又教你两口儿费心。”说著,只见王六儿也在旁边小杌儿坐下。因向韩道国道:“你和老爹说了不曾?”道国道:“我还不曾说哩。”西门庆问道:“是甚么?”王六儿道:“他今日心里要内边请两位姐儿来伏侍老爹,恐怕老爹计较,又不敢请。隔壁乐家常走的一个女儿,姓申,名唤申二姐,诸般大小时样曲儿连数落都会唱。我前日在宅里,见那一位郁大姐,唱的也中中的,还不如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请了他来唱与爹听,未知你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里去,唱与他娘们听。他也常在各人家走。若叫他,预先两日定下他,他并不敢误了。”西门庆道:“既是有女儿,一发好了,你请出来我看看。”
  不一时,韩道国教玳安上来:“替老爹宽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拏菓菜案酒上来。无非是鸭腊虾米海味烧骨秃之类。当下王六儿把酒打开,烫热了,在旁执壶,道国把盏,与西门庆安席坐下。然后才叫上申二姐来。西门庆睁眼观看他:高髻云鬟,插著几枝稀稀花翠,淡淡钗梳。绿衫红裙,显一对金莲趫趫;桃腮粉脸,描两道细细春山。青石坠子耳边垂,糯米银牙噙口内。望上花枝招飐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便道:“请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岁了。”又问:“你记得多少小唱?”申二姐道:“小的大小也记百十套曲子。”西门庆令韩道国旁边安下个坐儿与他坐。那申二姐向前行毕礼,方才坐下,先拏筝来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后吃了汤饭,添换上来,又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落后酒阑上来,西门庆吩咐:“把筝拏过去,取琵琶与他,等他唱小词儿我听罢。”那申二姐一迳要施逞他能弹擅唱,一面轻摇罗袖,款跨鲛绡,顿开喉音,把弦儿放得低低的,弹了个“四不应”〔山坡羊〕:
  “一向来,不曾和冤家面会,肺腑情难捎难寄。我的心诚想著你,你为我悬心挂意。咱两个相交不分个彼此,山盟海誓心中牢记。你比莺莺重生而再有,可惜不在那蒲东寺。不由人一见了眼角留情来呵,玉貌生春你花容无比。叫了声娇姿,你教人目断东墙,把西楼倦倚。
  意中人,两下里悬心挂意,意儿里不得和你两个眉来眼去。去了时强挨孤枕,枕儿寒衾儿冷剩瑶琴独对。病体如柴瘦损了腰肢。知道你夫人行应难离,倒等的我寸心如醉。最关心伴著这一盏寒灯来呵,又被风弄竹声只道多情到矣。急忙忙出离了书帏,不想是花影轻摇,月明如水。”
  唱了两个〔山坡羊〕,叫了斟酒。那韩道国教浑家筛酒上来,满斟一盏,递与西门庆。因说:“申二姐,你还有好〔锁南枝〕,唱两个儿与老爹听。”那申二姐改了调儿,唱〔锁南枝〕道:
  “初相会,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鬖鬖两朵乌云,红馥馥一点朱唇;脸赛夭桃,手如嫩笋。若生在画阁兰堂,端的也有个夫人分。可惜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够改嫁从良,胜强似弃旧迎新。
  初相会,可意娇,月貌花容风尘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肠百事难学。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则愿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偎抱。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半霎欢娱,权且将闷减愁消。”
  西门庆听了这两个〔锁南枝〕,正打著他初请了郑月儿那一节事来,心中甚喜,赞他叫了个赏音。王六儿在旁满满的又斟上一盏,笑嘻嘻说道:“爹,你慢慢儿的消饮。申二姐这个才是零头儿,他还记得好些小令儿哩。到明日闲了,拏轿子接了,唱与他娘们听。”又说:“宅中那位唱姐儿?”西门庆道:“那个是常在我家走的郁大姐,这好些年代了。”王六儿道:“管情申二姐到宅里,比他唱的高。爹到明日呼唤他,早些儿来对我说。我使孩子早拏轿子去接他,送到宅内去。”西门庆因说:“申二姐,我重阳那日使人来接你,去不去?”申二姐道:“老爹说那里话,但呼唤小的,怎敢违阻?”西门庆听见他会说话儿,心中大喜。不一时,交杯换盏之间,王六儿恐席间说话不方便,教他唱了几套,悄悄向韩道国说:“教小厮招弟儿,送过他那边乐三嫂家歇去罢。”临去拜辞西门庆,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一包儿三钱银子,赏赐与他买弦。那申二姐连忙花枝招飐,向西门庆磕头谢了。西门庆约下:“我初八日使人请你去。”那王六儿道:“爹只教王经来对我说,等这里教小厮送他去。”那申二姐拜辞了韩道国夫妇,招弟领著往隔壁去了。
  那韩道国打发申二姐去了,与老婆说知,就往铺子里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门庆掷骰饮酒。吃了一囬,两个看看吃的涎将上来,西门庆推起身往后边更衣,就走入妇人房里,两个顶门顽耍。王经便把灯烛拏出来,在前半间内,和玳安琴童儿三个做一处饮酒。那后生胡秀,不知这多咱时分在后边厨下偷吃多几碗酒,打发厨子去了,走在王六儿隔壁半间供养佛祖先堂儿内,地下铺著一领席就睡著了。睡了一觉起来,原来与那边卧房止隔著一层板壁儿,忽听妇人房里声唤起来。这胡秀只见板壁缝儿透过灯亮儿来,只道西门庆去了,韩道国在房中宿歇,暗暗用头上簪子取下来,刺破透板缝中糊的纸,打一往那边张看。见那边房中亮腾腾点著灯烛,不想西门庆和老婆在屋里两个正干得好。伶伶俐俐,看见把老婆两只腿却是用脚带吊在床顶上,西门庆上身止著一件绫袄儿,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两个一来一往,一动一静,扉打的连声响亮。老婆口里百般言语都叫将出来,淫声艳语,通做成一块。良久,只听老婆说:“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著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顾的那些儿了!”西门庆道:“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著那里过日子哩!”西门庆道:“你既是一心在我身上,到明日等卖下银子,这遭打发他和来保起身,一发留他长远在南边立庄,做个买手。家中已有甘伙计发卖,那里只是缺少个买手,看著置货。”老婆道:“等走过两遭儿囬来,却教他去。省的闲著在家做甚么!他说道,倒在外边走惯了,一心只要外边去。他江湖从小儿走过,甚么买卖客货中事儿不知道?你若下顾他,可知好哩。等他囬来,我房里替他寻下一个。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随你把我安插在那里就是了。我若说一句假,把淫妇不值钱身子就烂化了。”西门庆道:“我儿,你快休赌誓!”这里两个一动一静,都被这胡秀听了个不亦乐乎。
  那韩道国先在家中不见胡秀,只说往铺子里睡去了。走到缎子铺里,问王显荣海,说他没来。韩道国一面又走回家,叫开门,前后寻胡秀,那里得来?只见王经陪玳安琴童,三个在前边吃酒。这胡秀听见他的语音来家,连忙倒在席上,又推睡了。不一时,韩道国点灯寻到佛堂地下,看见他鼻口内打鼾睡,用脚踢醒,骂道:“贼野狗死囚,还不起来!我只说先往铺子里睡去,你原来在这里挺的好觉儿。还不起来跟我去?”那胡秀起来,推揉了揉眼,楞楞睁睁,跟道国往铺子里去了。
  西门庆弄老婆,直弄够有一个时辰,方才了事。烧了王六儿心口里并屄盖子上尾停骨儿上共三处香。老婆起来,穿了衣服,教丫鬟打发舀水净了手。重筛暖酒,再上佳肴,情话攀盘,又吃了几锺,方才起身上马。
  玳安王经琴童三个跟著,到家中已有二更天气。走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睡在床上,见他吃的酣酣儿的进来,说道:“你今日在谁家吃酒来?”西门庆悉言:“韩道国家请我。见我丢了孩子,与我释闷。他家叫了个女先生申二姐来,年经小小,好不会唱,又不数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阳,使小厮拏轿子接他来家唱两日你们听,就与你解解闷。你紧自心里不好,休要只顾思想他了。”说著,就要叫迎春来脱衣裳,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的长流,丫头火上替我煎著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你看著成日好模样儿罢了,只有一口游气儿在这里,还来缠我起来。”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儿:“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又道:“一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来和我睡,也是不迟。”那西门庆坐了一囬,说道:“罢罢!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李瓶儿道:“著来!你去,省的屈著你那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你不去,却忙愡儿来我这屋里缠!”西门庆道:“你恁说,我又不去了。”那李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么!”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这李瓶儿起来,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药。拏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簌簌从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那盏药。正是:心中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不说李瓶儿吃药睡了。单表西门庆到于潘金莲房里。金莲才教春梅罩了灯,上床睡下。忽见西门庆推开门,进来便道:“我儿,又早睡了?”金莲道:“稀行!那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因问:“你今日往谁家吃酒去来?”西门庆道:“韩伙计打南边来,见我没了孩子,一者与我释闷,二者照顾了他外边走了这遭,请我坐坐。”金莲道:“他便在外边,你在家却照顾了他老婆了。”西门庆道:“伙计家,那里有这道理!”妇人道:“伙计家,有这个道理?齐腰拴著根线儿,只怕肏过界儿去了!你还捣鬼哄俺们哩,俺们知道的不耐烦了!你生日时,贼淫妇他没在这里?你悄悄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却教他戴了来这里施展。大娘孟三儿这一家子那个没看见?乞我相问著,他那脸儿上红了。他没告诉你?今日又摸到那里去了,贼没廉耻的货,你家外头还少哩!也不知怎的一个大摔瓜长淫妇,乔眉乔样,描的那水鬓长长的,搽的那嘴唇鲜红的,倒像人家那血屄,甚么好老婆,一个大紫膛色黑淫妇,我不知你喜欢他那些儿!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将来,却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囬捎话儿。”那西门庆坚执不认,笑道:“怪小奴才儿,单管只胡说!那里有此勾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他又没出来。”妇人道:“你拏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迳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见西门庆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妇人探出手来把裤子扯开,摸见那话软叮当的,托子还带在上面,说道:“可又来!你腊鸭子煮到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现放著不语先生在这里强道!和那淫妇怎么弄耸,耸到这早晚才来家?弄的恁软如鼻涕浓瓜酱的,嘴头儿还强哩!你赌个儿誓,我教春梅舀一瓶子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巾,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著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肏遍巷,属皮匠的——缝著的就绱。”几句说的西门庆睁睁的。
  上的床来,教春梅筛热了烧酒,把金穿心盒儿内药,拈了一粒,放在口里咽下去。仰卧在枕上。令妇人:“我儿,你下去替你达品品,品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一迳做乔张致,便道:“好干净儿,你在那淫妇窟咙子里钻了来,教我替你咂,可不臜杀了我!”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单管胡说白道的,那里有此勾当?”妇人道:“那里有此勾当,你指著肉身子赌个誓么?”乱了一囬,教西门庆下去使水,西门庆不肯下去。妇人旋向袖子里掏出通花汗巾来,将那话抹展了一囬,方才用朱唇裹没,呜咂半响,登时咂弄的那话奢棱跳脑,暴怒起来。乃骑在妇人身上,纵麈柄自后插入牝中,两手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肆行扉打,连声响亮。灯光之下,窥玩其出入之势。妇人倒伏在枕畔,举股迎凑者久之,西门庆兴犹不惬,将妇人仰卧朝上,那话上使了粉红药儿,顶入去,执其双足,又举腰没棱露脑掀腾者将二三百度。妇人禁受不的,瞑目颤声,没口子叫:“达达,你这遭儿只当将就我,不使上他也罢了!”西门庆口中呼叫道:“小淫妇儿,你怕我不怕?再敢无礼不敢?”妇人道:“我的达达,罢么。你将就我些儿,我再不敢了。达达慢慢提,看提撒了我的头发。”两个颠鸾倒凤,又狂了半夜,方才体倦而寝。
  话休饶舌。又早到重阳令节。西门庆对吴月娘说:“韩伙计家前日请我,席上唱的一个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又会唱,琵琶筝都会。我使小厮接他去。等接了他来,留他两日,教他唱与你们听。”于是吩咐厨下,收拾酒菓肴馔。在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安放大八仙桌席,放下帘来,阁家宅眷在那里饮酒,庆赏重阳佳节。不一时,王经轿子接的申二姐到了。入到后边,与月娘众人磕了头。月娘见他年小,生的好模样儿,问他套数,倒会不多。若题诸般小曲儿,〔山坡羊〕、〔锁南枝〕,兼〔数落〕,倒记的有百十来个。一面打发他吃了茶食,先教在后边唱了两套。然后花园摆设下酒席。那日西门庆不曾往衙门中去,在家看著栽了菊花,请了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拏琵琶在旁弹唱。那李瓶儿在房中身上不方便,请了半日,才请了来,恰似风儿刮倒的一般,强打著精神,陪西门庆坐。众人让他酒儿,也不大好生吃。西门庆和月娘见他面带忧容,眉头不展,说道:“李大姐,你把心放开,教申二姐唱个曲儿你听。”玉楼道:“你说与他,教他唱甚么曲儿,他好唱。”那李瓶儿只顾不说。正饮酒中间,忽见王经走来说道:“应二爹常二叔来了。”西门庆道:“请你应二爹常二叔在小卷棚里坐,我就来。”王经道:“常二叔教人拏了两个盒子在外头。”西门庆向月娘道:“此是他成了房子,买了些礼来谢我的意思。”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甚么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坐去,我这里吩咐看菜儿。”西门庆临出来,又叫申二姐:“你好歹唱个好曲儿,与他六娘听。”一直往前边去了。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随你心里说个甚么曲儿,教申二姐唱个你听就是了!辜负他爹的心。比来为你叫将他来,你又不言语的。”于是催逼的李瓶儿急了,半日才说出来:“你唱个‘紫陌红径’俺们听听。”那申二姐道:“这个不打紧,我有。”于是取过筝来,排开雁柱,调定冰弦,顿开喉音,唱〔折腰一枝花〕:
  “紫陌红径,丹青妙手难画成。触目繁华如铺锦,料应是春负我,我非是辜负了春。为著我心上人,对景越添愁闷。”
  〔东瓯令〕“花零乱,柳成阴,正是蝶困蜂迷莺倦吟。方才眼睁,心儿里忘了想。啾啾唧唧呢喃燕,重将旧恨旧恨又题醒。扑扑簌簌,泪珠儿暗倾。”
  〔四团花〕“悄悄的庭院深,默默的情挂心。凉亭水阁,果是堪宜宴饮。不见我情人,和谁两个开樽?把丝弦再理,将琵琶自拨,是奴欲宽闷情,怎如倦听!”
  〔东瓯令〕“榴如火,簇红巾,有焰无烟烧碎我心。怀羞向前,欲待要摘一朵。触触拈拈不敢戴,怕奴家花貌不似旧时容。伶伶仃仃,怎宜样簪?”
  〔梧桐树〕“梧叶儿飘,金风动,渐渐害相思,落入深深井。一日一日夜长,夜长难捱孤枕。懒上危楼望我情人,未必薄情与奴心相应。知他在那里,那里贪欢恋饮。”
  〔东瓯令〕“菊花绽,桂花零,如今露冷风寒秋意渐深。蓦听的窗儿外,几声孤飞雁。悲悲切切如人诉,最嫌花下砌畔小蛩吟。咭咭聒聒,恼碎奴心。”
  〔浣溪沙〕“风渐急,寒威凛,害相思最恐怕黄昏。没情没绪对著一盏孤灯,窗棂儿数遍还再轮。画角悠悠声透耳,一声声哽咽难听。愁来把酒强重斟,酒入闷怀珠泪倾。”
  〔东瓯令〕“长吁气,两三声,斜倚定帏屏儿思量那个人。一心指望梦儿里,略略重相见。扑扑簌簌雪儿下,风吹檐马把奴梦魂惊。叮叮当当,搅碎了奴心。”
  〔尾声〕“为多情,牵挂心。朝思暮想泪珠倾,恨杀多才不见影!”
  唱毕,吴月娘道:“李大姐,你好甜酒儿吃上一锺儿。”那李瓶儿又不敢违阻了月娘,拏起锺儿来,咽了一口儿又放下了。强打著精神儿与众人坐的。坐不多时,下边一阵热热的来,又往屋里去了。
  不说这里内眷。单表西门庆到于小卷棚翡翠轩,只见应伯爵与常时节在松墙下正看菊花。原来松墙两边,摆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红袍、状元红、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满天星、醉杨妃、玉牡丹、鹅毛葡、鸳鸯花之类。西门庆出来,二人向前作揖。常时节即唤跟来人把盒儿掇进来。西门庆一见便问:“又是甚么?”伯爵道:“常二哥蒙你厚情,成了房子。无甚么酬答,教他娘子制造了这螃蟹鲜,并两只炉烧鸭儿,邀我来同哥坐坐。”西门庆道:“常二哥,你又费这个心做甚么?你令正病才好些,你又禁害他!”伯爵道:“我也是恁说!他说道:‘别的东西儿来,恐怕哥不稀罕。’”西门庆令左右打开盒儿观看,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著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煠、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又是两大只院中炉烧熟鸭。西门庆看了,即令春鸿王经掇进去。吩咐:“拏五十文钱赏拏盒人。”因向常时节谢毕。琴童在旁掀帘,请入翡翠轩坐的。伯爵只顾夸奖不尽好菊花,问:“哥是那里寻的?”西门庆道:“是管砖厂刘太监送我这二十盆。”伯爵道:“连这盆?”西门庆道:“就连这盆都送与我了。”伯爵道:“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澄浆盆,又吃年代,又禁水漫。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跐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澄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
  夸了一囬,西门庆唤茶来吃了。因问:“常二哥几时搬过去?”伯爵道:“从兑了银子,三日就搬过去了。那家子已是寻下房子,两三日就搬了。昨见好日子,买刮了些杂货儿,门首把铺儿也开了。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铺儿里看银子儿。”西门庆道:“俺们几时买些礼来,休要人多了,再邀谢子纯、你,三四位。我家里整理菜儿抬了去,休费烦常二哥一些东西儿。叫两个妓者,咱们替他暖暖房,耍一日。”常时节道:“小弟有心也要请哥坐坐,算计来不敢请,地方儿窄狭,恐怕哥受屈驰。”西门庆道:“没的扯淡!那里又费你的事起来?如今使小厮请将谢子纯来,和他说说。”即令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伯爵因问:“哥,你那日叫那两个去?”西门庆笑道:“叫你郑月娘和洪四儿去。洪四儿令打掇鼓儿,唱慢〔山坡羊〕儿。”伯爵道:“哥,你是个人!你请他,就不对我说声?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桂儿风月如何?”西门庆道:“通色丝子女不可言。”伯爵道:“他怎的前日你生日时,那等不言语,扭扭的?也是个肉佞贼小淫妇儿!”西门庆道:“等我到几时再去著,也携带你走走。你月娘儿会打的好双陆,你和他打两贴双陆。”伯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妇儿,休要惯了他!”西门庆道:“你这歪狗才,不要恶识他便好!”
  正说著,谢希大到了。声喏毕,坐下。西门庆道:“常二哥如此这般,新有了华居,瞒著俺们已搬过去了。咱每人随意出些分资,休要费烦他丝毫。我这里整治停当,教小厮抬了他府上,我还助两个妓者,咱耍一日何如?”谢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资,俺们都送哥这里来就是了。还有那几位?”西门庆道:“再没人,只这三四个儿。每人二星银子就够了。”伯爵道:“十分人多了,他那里没地方儿。”正说著,只见琴童来说:“吴大舅来了。”西门庆道:“请你大舅这里来坐。”
  不一时,吴大舅进入轩内。先与三人作了揖,然后与西门庆叙礼坐下。小厮拏茶上来,同吃了茶。吴大舅起身说道:“请姐夫到后边说句话儿。”西门庆连忙让大舅到于后边月娘房里。月娘还在卷棚内,与众姊妹吃酒听唱。听见小厮说:“大舅来了,爹陪著在后边坐著说话哩。”一面走到上房见大舅,道了万福,叫小玉递上茶来。大舅向袖中取出十两银子递与月娘,说道:“昨日府里才领了三锭银子。姐夫且收下这十两,馀者待后次再送来。”西门庆道:“大舅,你怎的这般计较?且使著,慌怎的?”大舅道:“我恐怕迟了姐夫的。”西门庆因问:“仓廒修理的也将完了?”大舅道:“还得一个月才完。”西门庆道:“工完之时,一定抚按有些奖励。”大舅道:“今年考选军政在迩,还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说说。”西门庆道:“大舅之事,都在于我。”说毕话,月娘道:“请大舅来前边坐。”大舅道:“我去罢。只怕他三位来有甚话说。”西门庆道:“没甚么话。常二哥新近问我借了几两银子,买下了两间房子,已搬过去了。今日买了些礼儿来谢我。节间留他们坐坐,不想大舅来的正好。”于是让至前边坐下。月娘连忙教厨下打发菜儿上去。
  琴童与王经先安放八仙桌席端正,拏上小菜菓酒上去。西门庆旋教开库房,拏出一坛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来。打开碧靛清,喷鼻香,未曾筛,先搀一瓶凉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后贮于布甑内筛出来,醇厚好吃,又不数葡萄酒。教王经用小金锺儿斟一杯儿,先与吴大舅尝了。然后伯爵等每人都尝讫,极口称羡不已。须臾,大盘大碗嗄饭肴品摆将上来,堆满桌上。先拏了两大盘玫瑰菓馅蒸糕,蘸著白砂糖,众人趁热抢著吃了一顿。然后才拏上酿螃蟹,并两盘烧鸭子来。伯爵让大舅吃。连谢希大也不知是甚么做的,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门庆道:“此是常二哥家送来的。”大舅道:“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伯爵又问道:“后边嫂子都尝了尝儿不曾?”西门庆道:“房下们都有了。”伯爵道:“也难为我这常嫂,也这般好手段儿。”常时节笑道:“贱累还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话。”吃毕螃蟹,左右上来斟酒。西门庆令春鸿和书僮两个在旁,一递一个歌唱南曲。
  应伯爵忽听大卷棚内弹筝歌唱之声,便问道:“哥,今日有李桂姐在这里?不然,如何这等音乐之声?”西门庆道:“你再听,看是不是?”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吴银儿。”西门庆道:“你这花子,单管只瞎诌。倒是个女先生!”伯爵道:“不是郁大姐?”西门庆道:“不是他,这个是申二姐,年小哩,好个人材,又会唱。”伯爵道:“真个这等好?哥怎的不牵出来,俺们瞧瞧,又唱个儿俺们听。”西门庆道:“今日你众娘们,大节间叫他来赏重阳顽耍,偏你这狗才耳朵尖听的见。”伯爵道:“我便是千里眼,顺风耳。随他四十里有蜜蜂儿叫,我也听见了。”谢希大道:“你这花子,两耳朵似竹签儿也似,愁听不见!”两个又顽笑了一囬。伯爵道:“哥,你好歹叫他出来,俺们见见。俺们不打紧,教他只当唱个儿与老舅听也罢了,休要执古了。”西门庆乞他逼迫不过,一面使王经:“领申二姐出来,唱与大舅听。”不一时,申二姐来,望上磕了头,起来,旁边安放校床儿,与他坐下。伯爵问申二姐:“青春多少?”申二姐囬道:“属牛的,二十一岁了。”又问:“会多少小唱?”申二姐道:“琵琶筝上套数小唱,也会百十来个。”伯爵道:“你会许多唱,也够了。”西门庆道:“申二姐,你拏琵琶唱小词儿罢!省的劳动了你。说你会唱‘四梦八空’,你唱与大舅听!”吩咐王经书僮儿席间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鲛绡,微开檀口,唱〔罗江怨〕道:
  “恹恹病渐浓,甚日消融?春思夏想秋又冬,满怀愁闷诉与天公。也。天有知呵,怎不把恩情送?恩多也是个空,情多也是个空,都做了南柯梦。
  伊西我在东,何日再逢?花笺慢写封又封,叮咛嘱付与鳞鸿。也。他也不中,不把我这音书送。思量他也是空,埋怨他也是空,都做了巫山梦。
  恩情逐晓风,心意懒慵。伊家做作无始终,山盟海誓一似耳边风。也。不记当初,多少恩情重。亏心也是空,痴心也是空,都做了蝴蝶梦。
  惺惺似蒙懂,落伊套中。无言暗把珠泪涌,口心谁想不相同。也。一片真心,将我厮调弄。得便宜也是空,失便宜也是空,都做了阳台梦。”
  不说前边弹唱饮酒。且说李瓶儿归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也一般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的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的,向前一头拾倒在地。饶是迎春在旁搊扶著,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和奶子搊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使绣春连忙快对大娘说去。那绣春走到席上,报与月娘众人:“俺娘在房中晕倒了。”这月娘撇了酒席,与众姊妹慌忙走来看视。见迎春奶子两个搊扶著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问:“他好好的进屋里,端的怎么来就不好了?”迎春揭开净桶与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说道:“此是他刚才只怕吃了酒,助赶的他这血旺了,流了这些。”玉楼金莲都说:“他几曾大好生吃酒来?”一面煎灯心姜汤灌他。半晌苏著过来,才说出话儿来了。月娘问:“李大姐,你怎的来?”李瓶儿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来穿裙子,只见眼面前黑黑的一块子,就不觉天旋地转起来,由不的身子就倒了。”月娘便要使来安儿:“请你爹进来。对他说,教他请任医官来看你。”那李瓶儿又嗔教请去:“休要大惊小怪,打搅了他吃酒。”月娘吩咐迎春:“打铺教你娘睡罢。”月娘于是也就吃不成酒了,吩咐收拾了家伙,都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陪侍吴大舅众人,至晚归到后边月娘房中。月娘告诉李瓶儿跌倒之事。西门庆慌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睡在炕上,面色蜡渣黄了,扯著西门庆衣袖哭泣。西门庆问其所以。李瓶儿道:“我到屋里坐杩子。不知怎的,下边只顾似尿也一般流起来。不觉眼前一块黑黑的,起来穿裙子,天旋地转,就跌倒了。恁甚么就顾不的了!”西门庆见他额上磕伤一道油皮,说道:“丫头都在那里,不看你?怎的跌伤了面貌?”李瓶儿道:“还亏大丫头都在跟前,和奶子搊扶著我。不然,还不知跌得怎样的。”西门庆道:“我明日还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看。”当夜就在李瓶儿对面床上睡了一夜。次日早晨,没往衙门里去,旋使琴童骑头口请任医官去了。直到晌午才来。西门庆先在大厅上陪吃了茶,使小厮说进去。李瓶儿房里收拾干净,熏下香,然后请任医官到房中。诊毕脉,走出外边厅上,对西门庆说:“老夫人脉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些。七情感伤,肝火太盛,以致木旺土虚,血热妄行,犹如山崩而不能节制。复使大官儿后边问去,若所下的血,紫者犹可以调理,若鲜红者,乃新血也。学生撮过药来,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学生必当重谢!”任医官道:“是何言语?你我厚间,又是明川情分,学生无不尽心。”西门庆待毕茶,送出门。随即具一疋杭绢、二两白金,使琴童儿讨将药来,名曰归脾汤,乘热而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门庆越发慌了。又请大街口胡太医来瞧。胡太医说是气冲血管,热入血室。亦取将药来,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月娘见前边乱著请太医,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与了他五钱银子,一件云绢比甲儿并花翠,装了个盒子,打发他坐轿子去了。花子由自从开张那日吃了酒去,听见李瓶儿不好,至是使了花大嫂买了两盒礼来看他。见他瘦的黄恹恹儿,不比往时,两个在屋里大哭了一囬。月娘后边摆茶,请他吃了。韩道国说:“东门外住的一个看妇人科的赵太医,指下明白,极看得好。前岁小侄媳妇月经不通,是他看来。老爹这里差人,请他来看看六娘,管情就好!”西门庆于是就使琴童同王经两个叠骑著头口,往门外请赵太医去了。西门庆请了应伯爵来,在厢房坐的,和他商议:“第六个房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伯爵失惊道:“这个……嫂子贵恙,说好些,怎的又不好起来?”西门庆道:“自从小儿没了,一向著了忧戚,把病来又犯了。昨日重阳,我说接了申二姐,节间你们打伙儿散闷顽耍。他又没大好生吃酒。谁知走到屋中就不好,晕起来一跤跌倒在地,把脸都磕破了。请任医官来看,说脉息比前沉重。吃了药,倒越发血盛了。”伯爵道:“哥,你请胡太医来看,怎的说?”西门庆道:“胡太医说是气冲了血管,吃了他的药,也不见动静。今日韩伙计说,门外一个赵太医,名唤赵龙岗,专科看妇女。我使小厮骑头口请去了。一向把我焦愁的了不得!生生为这孩子不好,是白日黑夜思虑起这病来了。妇女人家,又不知个囬转,劝著他,又不依你,教我无法可处!”
  正说著,平安来报:“乔亲家爹来了。”西门庆一面让进厅上坐。叙礼已毕,坐下。乔大户道:“闻得六亲家母有些不安,昨日舍甥到家,请房下便来奉看。”西门庆道:“便是。一向因小儿没了,他著了愁戚,身上原有些不调,又感发起来了。蒙亲家挂心。”乔大户道:“也曾请人来看不曾?”西门庆道:“常吃任后溪的药。昨日又请大街胡先生来看,吃药越发转盛,今日又请门外专看妇人科赵龙岗去了。”乔大户道:“咱县门前住的行医何老人,大小方脉俱精。他儿子何岐轩,现今上了个冠带医士。亲家何不请他来看看亲家母?”西门庆道:“既是好,等小价请了赵龙岗来看了脉息,看怎的说,再请他来不迟。”乔大户道:“亲家,依我愚见,如今请了何老人来看了亲家母脉息,讲说停当,安在厢房内坐的。待盛价门外请将赵龙岗来,看他诊了脉怎么说,教他两个细讲一讲,就论出病源来了。然后下药,无有个不效之理。”西门庆道:“亲家说的是。”一面使玳安:“拏我拜帖儿,和乔通去请县门前行医何老人来。”玳安等应诺去了。西门庆请伯爵到厅上,与乔大户相见,同坐一处吃茶。
  那消片晌之间,何老人到来。进门与西门庆乔大户等作了揖,让于上面坐下。西门庆举手道:“数年不见你老人家,不觉越发苍髯皓首。”乔大户又问:“令郎先生肄业盛行?”何老人道:“他逐日县中迎送,也不得闲。倒是老拙常出来看病。”伯爵道:“你老人家高寿了?还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长八十一岁。”叙毕话,看茶上来吃了。小厮说进去。须臾请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儿脉息,旋搊扶起来,坐在炕上。挽著香云,阻隔三焦,形容瘦的十分狼狈了。但见他:
  面如金纸,体似银条。看看减褪丰标,渐渐消磨精彩。胸中气急,连朝水米怕沾唇,五脏膨脝,尽日药丸难下腹。隐隐耳虚闻盘响,昏昏眼暗觉萤飞。六脉细沉,东岳判官催命去;一灵缥缈,西方佛子唤同行。丧门吊客已临身,扁鹊卢医难下手。
  那何老人看了脉息,出来外边厅上,向西门庆乔大户说道:“这位娘子乃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著了气恼,气与血相博则血如崩。细思当初起病之由,看是也不是?”西门庆道:“是便是,你老人家如何治疗?”正相论间,忽报:“琴童和王经门外请了赵先生来了。”何老人便问:“是何人?”西门庆道:“也是伙计举来一医者。你老人家只推不知,待他看了脉息出来,你老人家和他两个相讲一讲,好下药。”不一时,赵太医从外而入。西门庆与他叙礼毕,然后与众人相见。何乔二老居中,让他在左,应伯爵在右,西门庆主位相陪。来安儿拏上茶来吃了,收下盏托去。此人便问:“二位尊长贵姓?”乔大户道:“俺二人一位姓何,一位姓乔。”伯爵道:“在下姓应。敢问先生高姓,尊寓何处,治何生理?”其人答道:“不敢。在下小子,家居东门外头条巷二郎庙三转桥四眼井住的,有名赵捣鬼便是。平生以医为业。家祖现为太医院院判,家父现充汝府良医。祖传三辈,习学医术。每日攻习王叔和、东垣勿听子,《药性赋》、《黄帝素问》、《难经》、《活人书》、《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洁古老脉诀》、《加减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寿域神方》、《海上方》,无书不读,无书不看。药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六气四时,辨阴阳之标格;七表八里,定关格之沉浮。风虚寒热之症候,一览无馀;弦洪芤石之脉理,莫不通晓。小人拙口钝吻,不能细陈。聊有几句,道其梗概。”便道:
  “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
  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
  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
  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不妙。
  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醮。
  心疼定教刀剜,耳聋宜将针掏。
  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
  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
  正是:半积阴功半养身,古来医道通仙道。”
  众人听了,都呵呵笑了。何老人道:“你门里出身,门外出身?”赵太医道:“门里出身怎的说?门外出身怎的说?”何老人道:“你门里出身,有父传子接脉理之良法。若是门外出身,只可问病下药而已。”赵太医道:“老先生你就不知道,古人云:望闻问切,神圣功巧。学生三辈门里出身,先问病,后看脉,还要观其气色。就如同子平兼五星,还要观手相貌才看得准,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请先生进看去。”西门庆即令琴童后边说去:“又请了赵先生来了。”
  不一时,西门庆陪他进入李瓶儿房中。那李瓶儿方才睡下,安逸一囬,又搊扶起来,靠著枕褥坐著。这赵太医先诊其左手,次诊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头来,看看气色。那李瓶儿真个把头儿扬起来。赵太医教西门庆:“老爹,你问声老夫人,我是谁?”西门庆便问李瓶儿:“你看这位是谁?”那李瓶儿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声说道:“他敢是太医。”赵先生道:“老爹,不妨事,死不成,还认的人哩!”西门庆笑道:“赵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谢你。”一面看视了半日,说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说:据看其面色,又诊其脉息,非伤寒则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细诊一诊。”先生道:“敢是饱闷伤食,饮馔多了?”西门庆道:“他连日饭食,通不十分进。”赵先生又道:“莫不是黄病?”西门庆道:“不是。”赵先生道:“不是,如何面色这等黄?”又道:“多管是脾虚泄泻。”西门庆道:“也不是泄疾。”赵先生道:“不泄泻,却是甚么?怎生的害个病也教人摸不著头脑!”坐想了半日,说道:“我想起来了。不是便毒鱼口,定然是经水不调匀。”西门庆道:“女妇人,那里便毒鱼口来?你说这经事不调,倒有些近理。”赵先生道:“南无佛耶,小人可怎的也猜著一桩儿了!”西门庆问:“如何经事不调匀?”赵先生道:“不是干血痨,就是血山崩。”西门庆道:“实说与先生,房下如此这般,下边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你有甚急方,合些好药与他吃,我重重谢你。”赵先生道:“不打紧处,小人有药。等我到前边写出个方来,好配药去。”西门庆一面同他来到前厅。乔大户何老人还未去,问他:“甚么病源?”赵先生道:“依小人讲,只是经水淋漓。”何老人道:“当用何药以治之?”赵先生道:“我有一妙方,用著这几味药材,吃下去,管情就好。听我说:
  “甘草甘遂与𥐻砂,藜芦巴豆与芫花。人言调著生半夏,用乌头杏仁天麻。这几味儿齐加,葱蜜和丸只一挝,清晨用烧酒送下。”
  何老人听了,便道:“这等药吃了,不药杀人了?”赵先生道:“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若早得摔手伶俐,强如只顾牵缠。”西门庆道:“这厮俱是胡说。”教小厮:“与我扠出去!”乔大户道:“伙计既举保来一场,医家休要空了他。”西门庆道:“既是恁说,前边铺子里称二钱银子,打发他去罢。”那赵太医得二钱银子往家,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西门庆见打发赵太医去了,因向乔大户说:“此人原来不知甚么。”何老人道:“老拙适才不敢说。此人东门外有名的赵捣鬼,专一在街上卖杖摇铃,哄过往之人。他那里晓的甚脉息病源。”因说:“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两贴药来。遇缘,若服毕经水少减,胸口稍开,就好用药:只怕下边不止,饮食再不进,就难为矣!”说毕起身。
  西门庆这里封白金一两,使玳安拏盒儿讨将药来,晚夕与李瓶儿吃了,并不见其分毫动静。吴月娘道:“你也省可里与他药吃。他饮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甚么儿?只顾拏药淘渌他。前者那吴神仙算他二十七岁有血光之灾,今年却不整廿七岁了?你还使人寻这吴神仙去,教替他打算算,这禄马数上看如何。只怕犯著甚么星辰,替他禳保禳保。”西门庆这里旋差人拏帖儿往周守备府里问去。那里说:“吴神仙云游之人,来去不定。但来,只在城南土地庙下。今岁从四月里往武当山去了。要打数算命,真武庙外有个黄先生,打的好数。一数只要三钱银子,不上人家门去。一生前后事,都如眼见。”西门庆随即使陈经济拏三钱银子,迳到北边真武庙门首找寻。看黄先生家门上贴著:“妙算先天易数,每命卦金三星。”陈经济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说道:“有一命,烦先生推算。”说与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岁,正月十五日午时。”这黄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说:“这女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壬午时,理取印绶之格,借四岁行运。四岁己未,十四岁戊午,廿四岁丁巳,三十四岁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岁伤日干,计都星照命,又犯丧门五鬼,灾杀作耗。夫计都者,乃阴晦之星也,其像犹如乱丝而无头,变异无常。大运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灾有损,暗伤财物,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财物;若是阴人,大为不利。断云:
  计都流年临照,命逢陆地行舟。
  必然家主皱眉头,切记胎前产后。
  静里踌躇无奈,闲中悲恸无休。
  女人犯此问根由:必似乱丝不久。
  其数曰:
  莫道成家在晚时,止缘父母早先离。
  芳姿娇媚生来美,百计周全更可思。
  传扬伉俪当龙至,应合屠羊看虎威。
  可怜情热因情失,命入鸡宫叶落里。”
  打毕数,卦付与经济拏来家。西门庆正和应伯爵温秀才坐的,见经济抄了数来,拏到后边解说与月娘听,命中多凶少吉。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眉头搭上三黄锁,腹内包藏万斛愁。正是:
  高贵青春遭夭丧,伶俐惺然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第六十二囬 潘道士解禳祭灯坛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编辑]

  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闲中点检平生事,静里思量日所为:
  常把一心行正道,自然天理不相亏。
  话说西门庆见李瓶儿服药百般医治无效,求神问卜发课皆有凶无吉,无法可处。初时李瓶儿还𨴃著梳头洗脸,还自己下炕来坐净桶;次后渐渐饮食减少,形容消瘦,下边流之不止,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的不好看,也不起的炕了,只在裀褥上铺垫草纸。恐怕人进来嫌秽恶,教丫头烧下些香在房中。西门庆见他胳膊儿瘦的银条儿相似,守著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儿便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不流了,再把口里放开,吃下些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常绊住你在房中,守著甚么!”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儿道:“好傻子!又不死,死将来你拦的住那些!”又道:“我要对你说也没与你说: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我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恰似好时的,拏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跤。说他那里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对你说。”西门庆听了,说道:“人死如灯灭。这几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你病的久了,下边流的你这神虚气弱了。那里有甚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我明日往吴道官庙里讨两道符来,贴在这房门上,看有邪祟没有!”说话中间,走到前边,即差玳安骑头口往玉皇庙讨符去。
  玳安走到路上,迎见应伯爵和谢希大,忙下头口。因问:“你爹在家里?”玳安道:“爹在家里。”又问:“你往那里去?”玳安道:“小的往玉皇庙讨符去。”伯爵与谢希大到西门庆家,因说道:“谢子纯听见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来问安。这两日较好些?”西门庆告诉道:“身上瘦的通不像模样了。丢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却怎生样好!孩子死了,随他罢了,成夜只是哭,生生忧虑出病儿来了。劝著又不依你,教我有甚法儿处!”伯爵道:“哥,你又使玳安往庙里做甚么去?”西门庆悉把李瓶儿房中无人害怕之事,告诉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厮问吴道官那里讨两道符来,贴在房中,镇压镇压。”谢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气虚弱,那里有甚么邪祟魍魉来!”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难。门外五岳观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极遣的好邪,有名唤做潘捉鬼,常将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请请他来,看看嫂子房里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门庆道:“等讨了吴道官符来,看在那里住,没奈何,你就领小厮骑了头口请了他来。”伯爵道:“不打紧,等我去。天可怜见,嫂子好了,我就头著地也走。”说了一囬话,伯爵和希大吃了茶,起身自勾当去了。
  玳安儿讨了符来,贴在房中。晚间,李瓶儿还害怕,对西门庆说:“死了的他刚才和两个人来拏我。见你进来,躲出去了。”西门庆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应二哥说,此是你虚极了。他说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应二哥去请他来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请他早早来。那厮他刚才发恨而去,明日还来拏我哩!你快些使人请去!”西门庆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拏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李瓶儿摇头儿,说:“你不要叫他,只怕误了他家里勾当。”西门庆道:“叫老冯来伏侍你两日儿如何?”李瓶儿点头儿。这西门庆一面使来安往那边房子里叫冯妈妈,又不在,锁了门出去了。与一丈青说下:“等他来,好歹教他快来宅内,六娘叫他哩。”西门庆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应二爹往门外五岳观请潘道士去。”俱不在话下。
  次日,只见观音庵王姑子挎著一盒儿粳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儿十香瓜茄来看。李瓶儿见他来,连忙教迎春搊扶起来坐的。王姑子道了问讯,李瓶儿请他坐下,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他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的。又说印经来,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他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家打了一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他各人作业,随他罢,你休与他争执了。”王姑子道:“谁和他争执甚么!”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他受生的经都误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他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受生,昨日才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他,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他一遍。我说不知他六娘不好,没甚么,这盒粳米和些十香瓜茄,几块乳饼,与你老人家吃粥儿。大娘才教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小玉打开盒儿,与李瓶儿看了,说道:“多谢你费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这乳饼就蒸两块儿来,我亲看你娘吃些粥儿。”那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儿吩咐迎春摆茶来与王师父吃。王姑子道:“我刚才后边大娘屋里吃了茶。煎些粥米,我看著你吃些粥儿。”不一时,迎春安放桌儿,摆了四样茶食,打发王姑子吃了。然后拏上李瓶儿粥来,一碟十香甜酱瓜茄,一碟蒸的黄霜霜乳饼,两盏粳米粥。一双小牙筷迎春拏著,奶子如意儿在旁拏著瓯儿,喂了半日,只呷了两三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饼儿,就摇头儿不吃了,教:“拏过去罢。”王姑子道:“人以水食为命。恁煎的好粥儿,你再吃些儿不是!”李瓶儿道:“也得我吃的下去是的。”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儿掇过去。
  王姑子揭开被,看李瓶儿身上肌体,都瘦的没了,唬了一跳,说道:“我的奶奶,我去时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得恁样的了!”如意儿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内,哥儿著了惊唬不好,娘昼夜忧戚,那样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儿好了,不想没了。成日著了那哭,又著了那暗气暗恼在心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犯了!是人家有些气恼儿,对人前分解分解也还好;娘又不出语,著紧问还不说哩!”王姑子道:“那讨气来?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谁气著他?”奶子道:“王爷,你不知道谁气著他?”因使绣春外边瞧瞧,“看关著门不曾。路上说话,不备草里有人。俺娘都因为著了那边五娘一口气!他那边猫挝了哥儿手,生生的唬出风来。爹来家那等问著,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才把那猫来摔杀了。他还不承认,拏俺们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他每日那边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左右背地里气,只是抹眼泪!因此这样暗气暗恼,才致了这一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那个不叨贴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地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儿道:“像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著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他鞋面、衣服、银子,甚么不与他?五娘还不道是!”李瓶儿听见,便嗔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王姑子道:“我的佛爷,谁知道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著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李瓶儿道:“王师父,还有甚么好处!一个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我心里还要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业。还不知堕多少罪业哩!”王姑子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天可怜见,到明日假若好了是的。你好心人,龙天自有加护。”正说著,只见琴童儿进来对迎春说:“爹吩咐把房内收拾收拾,花大舅便进来看娘,在前边坐著哩。”王姑子便起身说道:“我且往后边走走去。”李瓶儿道:“王师父,你休要去了,与我做两日伴儿,我还和你说话哩。”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时,西门庆陪花大舅进来看问,见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听见这边大官儿去说,才晓的。明日你嫂子来看你。”那李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花子由坐了一囬,起身到前边,向西门庆说道:“俺过世公公老爷,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曾吃了不曾?不拘妇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里有收下此药,何不服之?”西门庆道:“这药也吃过了。昨日本府胡大尹来拜,我因说起此疾,他也得了个方儿,棕灰与白鸡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由道:“这个就难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儿,预备他罢。明日教他嫂子来看他。”说毕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作辞去了。
  奶子与迎春正与李瓶儿垫草纸在身底下,只见冯妈妈来到,向前道了万福。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来,说你锁著门,往那里去来?”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这些和尚?早是没王师父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和意儿道:“冯妈妈,叫著你还不来。娘这几日粥儿也不吃,只是心内不耐烦。你刚才来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儿。你老人家伏侍娘两日,管情娘这病就好了。”冯妈妈道:“我是你娘退灾的博士!”又笑了一囬。因向被窝里摸了摸他身上,说道:“我的娘,你好些儿也罢了!”又问:“坐杩子还下的来?”迎春道:“下的来倒好。前两遭娘还𨴃,俺们搊扶著下来。这两日通只在炕上铺垫草纸,一日换两三遍。”如意儿道:“本等没吃甚么大食力,怎禁的这等流!”正说著,只见西门庆进来,看见冯妈妈,说道:“老冯,你也常来这边瞧瞧,怎的去了就不来?”婆子道:“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两个钱儿,腌些菜在屋里,遇著人家领来的业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买菜儿与他吃?”西门庆道:“你不对我说,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拨两三畦与你也够了。”婆子道:“又敢缠你老人家?”说毕,老冯过那边屋里去了。
  西门庆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西门庆便问:“你今日心里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了些粥儿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师父送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就丢下了。”西门庆道:“刚才应二哥小厮门外请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骑头口再请去。”李瓶儿道:“你上紧著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缠。”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著,休要疑影他。管情请了他,替你把这那祟遣遣,再服他些药儿,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那里好甚么!若好,只除非再与你两世为人是的。奴今日无人处,和你说些话儿: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了。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著,一把拉著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门庆亦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说:“答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爹去不去?班头好伺候。”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拏我帖儿,囬你夏老爹,自家拜了牌罢。”琴童应诺去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你公事要紧。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不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他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正说著,只见月娘亲自拏著一小盒儿鲜苹婆进来,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婆儿来与你吃。”因令迎春:“你洗净了,拏刀儿切块来你娘吃。”李瓶儿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不一时,迎春旋去皮儿,切了,用瓯儿盛贮,西门庆与月娘在旁看著,拈喂了一块与他,放在口内只嚼了些味儿,还吐出来了。月娘恐怕劳碌他,安顿他面朝里,就睡了。
  西门庆与月娘都出来外边商议。月娘便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不早早与他看一副材板儿来预备著他,直到那临时到节热乱,又乱不出甚么好板来,马捉老鼠一般,不是那干营生的道理。”西门庆道:“今日花大哥也是这般说。适才我略与他提了提儿,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钱,将就抬副熟板儿罢。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倒把我伤心了这一会。我说一发请潘道士来看了再看板去罢。”月娘道:“你看没分晓,一个人的形也脱了,关口都锁住,勺水也不进来,还妄想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若好了,把棺材就舍与人,也不值甚么!”西门庆道:“既是恁说……”同月娘到后边,使小厮叫将贲四来,在厅上问他:“谁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两个拏银子看一副来。”贲四道:“大街上陈千户家,新到了几副好板。”西门庆道:“既有好板……”即令陈经济:“你后边问你娘要五锭大银子来,你两个看去。”那陈经济少顷取了五锭元宝出来,同贲地传去了。直到后晌才来回话。西门庆问:“怎的这咱才来?”他二人囬说:“到陈千户家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钱不合。囬来到路上,撞见乔亲家爹,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两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这一副。墙磕底盖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家爹同俺们过去看了,板是无比的好板。乔亲家与做举人的讲了半日,只退了五十两银子。不是明年上京会试用这几两银子使,也还舍不得卖这副板。还看咱这里要,别人家,定要三百五十两。”西门庆道:“既是你乔亲家爹主张,兑三百二十两抬了来罢,休要只顾摇铃打鼓的了。”陈经济道:“他那里收了咱二百五十两,还找与他七十两银子就是了。”一面问月娘又要出七十两雪花银子,二人去了。比及黄昏时分,只见许多闲汉,用大红毡条裹著,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打开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看了满心欢喜。又旋寻了伯爵一道来看,向伯爵道:“这板也看得过了。”伯爵口不住只顾喝采,说道:“原说是姻缘板。大抵一物还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赏你五两银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趱造棺椁不题。伯爵嘱来保:“明日早五更去请潘道士,他若来,就同他一答儿来,不可迟滞。”说毕,陪西门庆晚夕在前厅看著做材。到一更时分,才家去了。西门庆道:“明日早些来,只怕潘道士来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辞出门去了。
  却说老冯与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只见西门庆前边散了,进来看视,要在屋里睡。李瓶儿不肯,说道:“没的这屋里龌龌龊龊的,他们都在这里,不方便。你往别处睡去罢。”西门庆又见王姑子都在这里,遂过那边金莲房中去了。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栓。教迎春点著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饰来,放在旁边。先叫过王姑子来,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一疋䌷子:“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与我诵《血盆经忏》。”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著,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疋䌷子做经钱。”王姑子道:“我理会了。”于是把银子和䌷子接过来了。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拏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他,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甚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著,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著,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的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归著!”李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袭紫䌷子袄儿、蓝䌷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物,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那奶子跪在地下,磕著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著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这般病的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那里?”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来,跪下,嘱付道:“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们了。你们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那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著。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罢,省的观眉说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儿来了。你伏侍别人,还像在我手里那等撒娇撇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你?”那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李瓶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绣春道:“我守著娘的灵。”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绣春道:“我和迎春都答应大娘。”李瓶儿道:“这个也罢了。”这绣春还不知甚么,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付他,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说不出来。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付了,到天明,西门庆走进房来。李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西门庆道:“从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材哩,且冲你冲。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往后还过日子哩!”西门庆道:“没多,只给了百十两来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著。”那西门庆说了囬出来,前边看著做材去了。
  只见吴月娘和李娇儿先进房来,看见他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李瓶儿揝著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李瓶儿道:“奴有甚话说?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的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又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著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儿一场,明日娘十月已满,生下哥儿,就教接他奶儿罢。”月娘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你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绣春教他伏侍二娘罢。如今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伏侍他罢。奶子如意儿,既是你说他没投奔,咱家那里占用不下他来?就是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与他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李娇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内伏侍我,等我抬举他就是了。”李瓶儿一面教奶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二人磕头。那月娘由不得眼泪出。不一时,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他。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不必细记。落后待的李娇儿玉楼金莲众人都出去了,独月娘在屋里守著他。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说道:“娘到明日生下哥儿,好生看养著,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只这一句话,就感触月娘的心来。后次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著李瓶儿临终这句话。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正说话中间,只见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岳观请了潘法官来了。月娘一面看著,教丫头收拾房中干净,伺候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与众妇女,都藏在那边床屋里听觑。不一时,只见西门庆领了那潘道士进来。怎生形相?但见:
  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上横纹古铜剑。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明降鬼扇。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一道络腮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
  只见进入角门,刚转过影壁,恰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尔语数四,方才左右揭帘进入房中,向病榻而立。运双睛,努力以慧通神目一视,仗剑手内,掐指步罡,念念有辞,早知其意。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西门庆焚了香。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将,不来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见一阵狂风所过,一黄巾力士现于面前,但见:
  黄罗抹额,紫绣罗袍。狮蛮带紧束狼腰,豹皮裈牢拴虎体。常游云路,每历罡风。洞天福地片时过,岳渎酆都撚指到。业龙作孽,向海底以擒来;妖魅为殃,劈山穴而提出。玉皇殿上,称为符使之名;北极车前,立有天丁之号。常在坛前护法,每来世上降魔。胸悬雷部赤铜牌,手执宣花金蘸斧。
  那位神将,拱立阶前。大言:“召吾神那厢使令?”潘道士便道:“西门氏门中,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毋得迟滞!”言讫,其神不见。须臾,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久久乃止。出来,西门庆让至前边卷棚内,问其所以。潘道士便说:“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所诉于阴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门庆道:“法官,可解禳得么?”潘道士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可舍则舍之,虽阴官亦不能强。”因见西门庆礼貌虔切,便问:“娘子年命若干?”西门庆道:“属羊的,二十七岁。”潘道士道:“也罢,等我与他祭祭本命星坛,看他命灯何如。”西门庆问:“几时祭?用何香纸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以黄绢围之,镇以生辰坛斗,祭以五谷枣汤。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浮以华盖之仪,馀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在坛内俯伏行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这西门庆都一一备办停当,就不敢进内。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那日留应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斋馔。
  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七盏。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再无一人在左右。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望天罡,取真炁,布步诀,蹑瑶坛。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声令下一声雷。但见晴天星月朗灿,忽然一阵地黑天昏,卷棚四下皆垂著帘幕,须臾起一阵怪风所过,正是: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摧花落叶。推云出岫,送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风所过三次,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惟有一盏复明。那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领著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著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颗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了。”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哭泣哀告:“万望法师搭救则个!”潘道士道:“定数难逃,难以搭救了!”就要告辞。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自然之道。”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捧出布一疋,白金三两,作经衬钱。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疋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嘱付西门庆:“今晚官人切记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著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同伯爵坐的,不觉眼中泪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因打四更时分,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西门庆道:“教小厮拏灯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著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著,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的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著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囬,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拏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著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李瓶儿又说:“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说来,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头,他二娘已承揽。他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灵。”李瓶儿道:“甚么灵!囬个神主子,过五七儿烧了罢了。”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早晚了!”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恶,熏的你慌。他们伏侍我不方便。”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说,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我到他房中,我观他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熬出来了也不见得!”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甚么?也只在早晚间了。他这个病,是恁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西门庆道:“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得他那些儿!”题起来,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不说西门庆与月娘说话。且说李瓶儿唤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天有多咱时分了?”奶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搊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那边屋里锁著。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著铺,那里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付:“你们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见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脱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红绫抹胸儿。这西门庆也不顾的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抱著他香腮亲著,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星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著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吴月娘亦揾泪哭渧不止。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阁家大小丫鬟养娘,都抬起房子来也一般哀声动地哭起来。月娘向李娇儿孟玉楼道:“不知晚夕多咱死了,恰好衣服儿也不曾得穿一件在身上。”玉楼道:“娘,我摸他身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囬儿。咱不趁热脚儿,不替他穿上衣裳,还等甚么?”月娘因见西门庆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著脸儿哭。倘忽口里恶气,扑著你怎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人死如灯灭。半晌时不借,留的住他倒好!各人寿数到了,谁人不打这条路儿来!”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拏钥匙,那边屋里寻他装绑的衣服出来,咱眼看著与他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把这头来替他整理整理。”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他心爱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娇儿玉楼:“你寻他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金裙,并他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䌷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䌷子裙出来罢。”当下迎春拏著灯,孟玉楼拏钥匙,开了床屋里门,拔步床上第二个描金箱子里,都是新做的衣服。揭开箱盖,玉楼李娇儿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件绑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䌷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他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李娇儿因问:“寻双甚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潘金莲道:“姐姐,他心里只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鹦鹉摘桃白绫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那双鞋出来,与他穿了去罢。”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上阴司里好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门外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鹦鹉摘桃鞋,寻出来与他装绑了去罢。”这李娇儿听了,走来向他盛鞋的四个小描金箱儿,约百十双鞋,翻遍了都没有。迎春说:“俺娘穿了来,只放在这里,怎的没有?”走来厨下问绣春。绣春道:“我看见娘包放在坐厨里。”扯开坐厨子寻,还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寻出来了,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磬,一个烧纸。一面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那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个眼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呐呐,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西门庆在前厅,手拍著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不住。
  比及乱著,鸡就叫了。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门庆施礼,说道:“老爹烦恼。奶奶没了,在于甚时候?”西门庆道:“因此时候不真:睡下之时已打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时分没了。”徐先生道:“此是第几位奶奶?”西门庆道:“乃是第六的小妾。生了个拙病,淹淹缠缠,也这些时了。”徐先生道:“不打紧。”因令左右掌起灯,来厅上揭开纸被观看,手掐丑更,说道:“正当五更二点彻,还属丑时断气。”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这徐先生向灯下打开青囊,取出万年历通书来观看,问了姓氏并生时八字,批将下来:“已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佑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重丧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遇太岁煞冲回,斩之吉。避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外,亲人不避。”吴月娘使出玳安来,教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那方去了。这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日丙子日,乃是己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禀性柔婉,自幼少阴谋之事。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先与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气。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指挥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小不对。中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看毕黑书,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西门庆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西门庆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里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里,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巳时安葬。阁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再没挪移了。”徐先生当即写殃榜,盖伏死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于是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家下人各亲眷处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在家整理丧事。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教赵裁雇了许多裁缝,在西厢房先雇人造帏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疋黄丝孝绢。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大天井内搭五间大棚。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檥儿来,心中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写真好画师?寻一个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这来保应诺去了。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著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那玳安在傍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
  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只顾哭起来,把喉音也叫哑了,问他,与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还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著,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玉楼道:“他原来还没梳头洗脸哩。”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金莲接过来道:“你还没见,头里进他屋里寻衣裳,教我是不是倒好意说他,都像恁一个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镇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著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吃我说了两句。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孟玉楼道:“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甚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金莲道:“他没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用著甚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正说著,只见陈经济手里拏著九疋水光绢:“爹说教娘们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们做裙子。”月娘收了娟,便道:“姐夫,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待晌午,他茶水还没尝著哩!”经济道:“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甚么?”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拏上饭去,趁温先生在,陪他吃些儿。”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拏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儿,管情爹就吃了饭。”月娘道:“碜说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们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就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玳安道:“娘们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著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
  说了一囬,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们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囬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先是伯爵问道:“嫂子甚时候殁了?”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著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俺两个正说著,我就醒了,教我说,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著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西门庆道:“我前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子,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说可惜儿的,教我夜里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霎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著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们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好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拏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西门庆道:“自从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甚么儿来!”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糊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正是: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第六十三囬 亲朋祭奠开筵宴 西门庆观戏感李瓶[编辑]

  十二瑶台七宝栏,琼花落后再开难!
  龙须煮药医无效,熊胆为丸晒未干。
  蓉帐夜愁红烛冷,纸窗秋暮翠衾寒。
  应怜失伴孤飞雁,霜落风高一影单。
  话说当日应伯爵劝解了西门庆一囬,拭泪而止。令小厮后边看饭去了。不一时,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毕礼,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请至厢房中,与众人同坐。玳安走至后边,向月娘说:“如何?我说娘们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金莲道:“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拏不住他性儿的!”玳安道:“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月娘问道:“那几个在厢房子里坐著,陪他吃饭?”玳安道:“大舅二舅刚才来,和温师父,连应二爹、谢爹、韩伙计、姐夫共爹八位人哩。”月娘道:“请你姐夫来后边吃罢了,也挤在上头?”玳安道:“姐夫坐下了。”月娘吩咐:“你和小厮往厨房里拏饭去。你另拏瓯儿拏粥与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饭。”玳安道:“再有谁,止我在家!都使出报丧、烧纸、买东西。王经又使他往张亲家爹那里借云板去了。”月娘道:“书僮那奴才,和他拏去是的,怕打了他纱帽展翅儿?”玳安道:“书僮和画童两个,在灵前一个打磬,一个伺候焚香烧纸哩。春鸿爹又使他跟贲四换绢去了——嫌绢不好,要换六钱一疋的绢破孝。”月娘道:“论起来,五钱银子的也罢,又巴巴儿换去!”又道:“你叫下画童儿那小奴才,和他快拏去,只顾还挨磨甚么?”玳安于是和画童两个大盘大碗拏到前边,安放八仙桌席。众人正吃著饭,只见平安拏进手本来禀:“衙门中夏老爹,差写字的送了三班军卫来这里答应,讨囬帖。”西门庆看了放下,吩咐:“讨三钱银子赏他。写期服生双囬帖儿,囬你夏老爹:多谢了!”
  一面吃毕饭,收了家伙。只见来保请的画师韩先生来到。西门庆与他行毕礼,说道:“烦先生揭白传个神子儿。”那韩先生道:“小人理会得了。”吴大舅道:“动手迟了些,倒只怕面容改了。”韩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传得。”正吃茶毕,忽见平安来报:“门外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陪花子由灵前哭涕了一囬,见毕礼数,与众人一处。因问:“甚么时候?”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临死,还伶伶俐俐说话儿。刚睡下,丫头起来瞧,就没了气儿。”因见韩先生傍边小童拏著屏插,袖中取出描笔颜色来,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西门庆道:“我心里疼他,少不的留了个影像儿,早晚看著题念他题儿。”一面吩咐后边堂客躲开,掀起帐子,领韩先生和花大舅众人到跟前。这韩先生用手揭起千秋旛,用五轮八宝玩著两点神水,打一观看,见李瓶儿勒著鸦青手帕,虽故久病,其颜色如生,姿容不改,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可爱。那西门庆由不的掩泪而哭。当下来保与琴童在傍捧著屏插、颜色,韩先生一见就知道了。众人围著他瞧画,应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比此面容饱满,姿容秀丽。”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不敢就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著,传画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供养。我送先生一疋缎子,上盖十两银子。”韩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无不用心。”须臾,描染出个半身来,端的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拏与众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图儿。西门庆看了,吩咐玳安:“拏到后边与你娘们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说来好改。”这玳安拏到后边,向月娘道:“爹说教娘们瞧瞧六娘这影,看画的如何。那些儿不像,说出去教韩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看画的那些儿不像?”潘金莲接过来道:“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来,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下六个影才好。”孟玉楼和李娇儿拏过来观看,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像似好时那等模样,打扮的鲜鲜儿,只是嘴唇略扁了些儿。”月娘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儿。他的眉角,比这眉角儿还弯些。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玳安道:“他在庙上曾见过六娘一面,刚才想著,就画到这等模样。”
  少顷,只见王经进来说道:“娘们看了快教拏出去。乔亲家爹来了,等乔亲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边,吩咐韩先生道:“这里边说来,嘴唇略扁了些,左额角稍低,眉还略放弯著些儿。”韩先生道:“这个不打紧。”随即取描笔改正了,呈与乔爹瞧。乔大户道:“亲家母这幅尊像,是画得通,只是少了口气儿!”西门庆满心欢喜,一面递了三锺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红漆盘捧出一疋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教他:“先趱造出半身来,就要挂;大影不误出殡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绿,珠翠围发冠,大红通袖五彩遍地金袍儿、百花裙。衢花绫裱,象牙轴头。”韩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领了银子,教小童拏著插屏,拜辞出门。乔大户与众人又看了一囬做成的棺木,便道:“亲家母今日小殓罢了。”西门庆道:“如今仵作行人来,就小殓。大殓还等到三日。”乔大户吃毕茶,就告辞起身去了。
  不一时,仵作行人来伺候,纸札打卷,铺下衣衾。西门庆要亲与他开光明,强著陈经济做孝子,与他抿了目。西门庆旋寻出一颗胡珠,安放在他口里。登时小殓停当,照前停放端正,放下帐子,阁家大小哭了一场。来兴又早冥衣铺里,做了四座堆金沥粉侍奉的捧盆巾盥栉毛女儿,都是珠子缨络儿,银镶坠儿,似真的色绫衣服,一边两座摆下。灵前供养的彝炉、商瓶、烛台、香盒,教锡匠打造停当,摆在桌上,耀日争辉。又兑了十两银子,教银匠打了三付银爵盏。又在厢房中与应伯爵定管丧礼簿籍:先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来,委付与韩伙计管帐;贲四与来兴儿专管大小买办,兼管外厨房;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甘伙计四人,轮番陪侍往来吊客;崔本专管付孝帐;来保管外库房;王经管酒房;春鸿与画童专管灵前伺候;平安逐日与四名排军,单管人来打云板,捧香纸;又是一个写字的,带领四名排军,在大门首记门簿,值念经日期打伞相搭挑旛幢,无事把门。都派委已定,写了告示,贴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讫。只见皇庄上薛内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条、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拏帖儿与西门庆瞧。连忙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拏期服生囬帖儿,打发去了。吩咐搭彩匠把棚起脊,搭大著些,留两个门走,把影壁夹在中间。前厨房内还搭三间罩棚,大门首扎七间榜棚,请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先念《倒头经》。每日两个茶酒,在茶坊内伺候茶水。外厨房两名厨役,答应各项饭食。花大舅吴二舅坐了一囬,起身去了。西门庆教温秀才起孝帖儿,要开刊去,令写:“荆妇奄逝。”温秀才悄悄拏与应伯爵看,伯爵道:“这个理上说不通。现有如今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个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著。”陪坐至晚,各散归家去了。西门庆晚夕也不进后边去,就在李瓶儿灵傍边装起一张凉床,拏围屏围著,铺陈停当,独自宿歇。有春鸿、书僮儿,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穿戴了裁缝做的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绒袜、白履鞋,绖带随身。
  第二日清晨,夏提刑就来探丧吊问,慰其节哀。西门庆还礼毕,温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门首吩咐写字的:“好生在此答应!查有不到的排军,呈来衙门内惩治。”说毕,骑马往衙门中去了。西门庆令温秀才发帖儿,差人请各亲眷,三日做斋诵经,早来赴会。后晌铺排来收拾道场,悬挂佛像,不必细说。那日院中吴银儿打听得知,坐轿子来灵前哭泣上纸。引去到后边,月娘相接,吴银儿与月娘磕头,哭道:“六娘没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没个人儿和我说声儿,可怜伤感人也!”孟玉楼道:“你是他干女儿,他不好了这些时,你就不来看他看儿?”吴银儿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个不来看的?说句假就死了。委实不知道!”月娘道:“你不来看你娘,他还挂牵著你,留了件东西儿与你做一念儿,我替你收著哩!”因令小玉:“你取出来与银姐儿看。”那小玉走到里间,取出包袱,内包著一套缎子衣服、两根金头簪儿,一件金花儿。把吴银儿哭的泪人也相似,说道:“我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来伏侍两日儿!”说著,一面拜谢了月娘。月娘待茶与他吃,留他过了三日去。
  到三日,和尚打起磬子,扬旛,道场诵经,挑出纸钱去。阁家大小都披麻带孝。陈经济穿重孝,绖巾,佛前拜礼。街坊邻舍,亲朋官长,来吊问上纸祭奠者,不计其数。阴阳徐先生早来伺候大殓。祭告已毕,抬尸入棺。西门庆教吴月娘,又寻出他四套上色衣服来装在棺内,四角安放了四锭小银子儿依著。花子由说:“姐夫,倒不消安他在里面。金银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远之计。”西门庆不肯,安放如故。放下一七星板,阁上紫盖。仵作四面用长命钉一齐钉起来,一家大小放声号哭。西门庆亦哭的呆了,口口声声哭叫:“我的年少的姐姐,再不得见你了!”良久哭毕,管待徐先生斋馔,打发去了。洒花米,贴“神灯安真”四个大字在灵前。亲朋伙计人等,都是巾带孝服。行香之时,门首一片皆白。温秀才举荐北边杜中书来题铭旌,名子春,号云野,原侍真宗宁和殿,今坐闲在家。西门庆备金币请来,在卷棚内备菓盒,西门庆亲递三杯酒。应伯爵与温秀才相陪,铺大红官纻题旌。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说:“现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道:“既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于是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叩谢杜中书,管待酒馔,拜辞而去。
  那日乔大户、吴大舅、花大舅、门外韩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来烧纸。乔大户娘子并吴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轿子来吊丧,祭祀哭泣。月娘等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布孝裙,出来回礼举哀,让后边待茶摆斋。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道袍儿,馀者都是轻孝。那日院中李桂姐打听得知,坐轿子也来上纸。看见吴银儿在这里,说道:“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会我会儿?好人儿,原来只顾你!”吴银儿道:“我也不知道娘没了,早知道也来看看儿。”月娘后边管待,俱不必细说。
  须臾过了三日,看看到首七。正是报恩寺十六众上僧,黄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亲朋伙计,无不毕集。那日,玉皇庙吴道官来上纸吊孝,揽二七经。西门庆留在卷棚内,众人吃斋。忽见小厮来报:“韩先生送半身影来。”众人观看,但见:头戴金翠围冠,双凤珠子挑牌,大红妆花袍儿,白馥馥脸儿,俨然如生时一般。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悬挂棺材头上。众人无不夸奖:“只少口气儿!”一面让卷棚吃斋,嘱付:“大影比这还要加工夫些。”韩先生道:“小人随笔润色,岂敢粗心。”西门庆厚赏而去。午间,乔大户那边来上祭:猪羊祭品,吃看桌面,高顶簇盘,五老锭胜,方糖树菓,减碟汤饭,五牲看碗,金山、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共约五十馀抬,地吊高跷,锣鼓细乐吹打,缨络打挑喧阗而至。官堂客约许多人,阴阳生读祝。西门庆与陈经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应伯爵、谢希大与温秀才、甘伙计等,迎待宾客。那日乔大户邀了尚举人、朱台官、吴大舅、刘学官、范千户、段亲家七八位亲朋,各在灵前上香。三献已毕,俱跪听读祝文曰:
  “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乔洪等,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
  故亲家母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呜呼,孺人之性,宽裕温良,治家勤俭,御众慈祥。克全妇道,誉动乡邦。闺阃之秀,兰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鸾凰。抚字子性,以义以方。效颦大德,以柔以良。施懿范于家室,悚和粹于娣嫜。蓝玉已种,浦珠已光。正期谐琴瑟于有永,享弥寿于无疆。胡为一疾,梦断黄粱。善人之殁,孰不哀伤!弱女襁褓,沐爱姻嫱。不期中道,天不从愿,鸳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藏。悠悠情谊,寓此一觞。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
  官客祭毕,囬礼毕,让卷棚内,自有桌席管待,不在话下。然后乔大户娘子、崔亲家母、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段大姐,众堂客女眷祭奠,地吊锣鼓,灵前吊鬼判队舞,戗将响乐。吴月娘陪著哭毕,请去后边待茶设席,三汤五割,俱不必细说。
  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听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慌慌张张进来禀报:“本府胡爷上纸来了,在门首下轿子。”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即使温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前厅伺候换衣裳。左右先捧进香纸,然后胡府尹素服金带才进来。许多官吏围随,扶衣搊带,奔走不暇。到于灵前,春鸿跪著,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两礼。西门庆便道:“老先生请起,多有劳动!”连忙下来回了礼。胡府尹道:“吊迟、吊迟!令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西门庆道:“不想簉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温秀才在傍作揖毕,与西门庆两边列坐。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温秀才送出大门,上轿而去。上祭人吃至后晌时分方散。
  到第二日,院中郑爱月儿家来上纸。爱月儿下了轿子,穿著白云绢对衿袄儿,蓝罗裙子,头上勒著珠子箍儿,白挑线汗巾子,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他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连忙讨了一疋整绢孝裙与他。——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告西门庆说,西门庆道:“值甚么,每人都与他一疋整绢头须系腰。”月娘邀到后边房儿里摆茶管待,过夜。
  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李铭、吴惠、郑奉、郑春,都在这里答应。晚夕西门庆在大棚内放十五张桌席,为首的就是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白来创、常时节、傅自新、韩道国、甘出身、贲地传、吴舜臣两个外甥,还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十菜五菓开桌儿。点起十数枝高檠大烛来,厅上垂下帘。堂客便在灵前围著围屏,放桌席,往外观戏。当时众人祭奠毕,西门庆与经济囬毕礼,安席上坐。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西门庆分派四名排军单管下边拏盘,琴童、棋童、画童、来安,四个单管下菓儿,李铭、吴惠、郑奉、郑春,四个小优儿席上斟酒。不一时吊场,生扮韦皋,唱了一囬下去。贴旦扮玉箫,又唱了一囬下去。厨房里厨役上汤饭、割鹅。应伯爵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到是会看戏,又倒便益了他!”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乔大户道:“这个却不当,他来吊丧,如何教他递起酒来?”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像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著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走了两步,又囬坐下。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囬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才去。”落后又使了玳安请了一遍,那三个才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著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傍边。应伯爵道:“俺们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囬酒,另设一席坐著。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水,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水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看轻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的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卫儿!”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儿喜欢我?”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西门庆道:“且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语了。那戏子又做了一囬,并下。
  这里厅内左边吊帘子看戏的,是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妈妈、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并本家月娘众姊妹,右边吊帘子看戏的,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都挤著观看。那打茶的郑纪,正拏著一盘菓仁泡茶从帘下头过。被春梅叫住,问道:“拏茶与谁吃?”郑纪道:“那边大妗子娘们要吃。”这春梅取一盏在手。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子也叫玉箫,便把玉箫拉著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使力往下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里拏著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甚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面见了汉子,这等浪相。”那西门庆问了一囬,乱著席上递酒,就罢了。月娘便走过那边数落小玉:“你出来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这里,屋里有谁?”小玉道:“大姐刚才后边去的。两位师父也在屋里坐著。”月娘道:“教你们贼狗胎在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见月娘过来,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像有风病来,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那月娘数落了一囬,仍过那边去了。
  那时乔大户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与任医官、韩姨夫,也要起身,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你也说声儿。俺们倒是朋友,不敢散;一个亲家却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门,韩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外,这咱才三更天气,门也还未开,慌的甚么?都来大坐囬儿,左右关目还未了哩。”西门庆又令小厮,提四坛麻姑酒放在面前,说:“列位,只了此四坛酒,我也不留了。”因拏大赏锺,放在吴大舅面前,说道:“那位离席破坐说起身者,任大舅举罚。”于是众人又复坐下了。西门庆令书僮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著热闹处唱罢。”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西门庆:“小的‘寄真容’的那一折,唱罢?”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一囬。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擦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著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孟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著他心,他觑物思人,见鞍思马,才落泪来。”金莲道:“我不信。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个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们听罢。”玉楼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
  那戏子又做了一囬,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拏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看收了家伙,“留下戏箱,说明日有刘公公薛公公来祭奠,白日坐,还做一日。”众戏子答应,管待了酒饭,归下处歇去了。李铭等四个亦归家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正是:得多少红日映窗寒色浅,淡烟笼竹曙光微。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第六十四囬 玉箫跪央潘金莲 合卫官祭富室娘[编辑]

  著人情思觉初阑,手把鲛绡仔细看。
  到老春蚕丝乃尽,成灰蜡烛泪初干。
  鸾交凤友惊风散,软玉娇香异世问。
  两字风流夸未了,鸡鸣残月五更寒。
  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玳安拏了一大壶酒,几碟下饭,在前边铺子里还和傅伙计陈经济同吃。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不乐坐,搭下铺,倒在炕上就睡了,因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两个吃罢,陈姐夫想是也不来了。”这玳安柜上点著夜烛,叫进平安来,两个把那壶酒你一锺,我一盏,都吃了。把家伙收过一边,平安便去门房里去睡了。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通厮脚儿睡下。傅伙计闲中因话提起,向玳安说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样棺椁祭祀,念经发送,也够他了。”玳安道:“一来他是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䯼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是便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们下人,自来也不曾呵俺们一呵,并没失口骂俺们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没赌一个。使俺们买东西,只拈块儿。俺们但说:‘娘,拏等子你称称,俺们好使。’他便笑道:‘拏去罢,称甚么。你不图落图甚么来?只要替我买值著。’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些。他当家,俺们就遭瘟来,会把腿磨细了!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著鬼,一钱银子拏出来只称九分半,著紧只九分,俺们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们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狠著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们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受不的人央。俺们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快戳无路儿,行动就说:‘你看我对你爹说。’把这‘打’只题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出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他想的起那咱来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那个管打扫花园,又说地不干净,一清早晨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两个说了一囬,那傅伙计在枕上齁齁就睡著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萧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去。书僮蓬著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鬭,半日才进后边去。不想今日西门庆归后边上房歇去,这玉箫赶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僮递了眼色,两个走在花园书房里干营生去了。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只见画童儿正在那里扫地。金莲道:“贼囚根,干净只你在这里扫地,都往那里去了?”画童道:“他们都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你且丢下苕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拏一疋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拏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我问他去。”良久囬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僮哥与崔大哥管孝帐,娘问书僮哥要就是了。”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画童向厢房里瞧了瞧,说道:“才在这里来,敢往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金莲道:“你自在这里扫完了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花园书房内。偶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推开门,只见他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在此干得好事!”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拏一疋孝绢,一疋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那书僮连忙拏来递上。金莲迳归房来。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便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这奴才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那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恕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这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那书僮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够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马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不想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了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里要和西门庆坐坐:紧等著要打发他孝绢。寻书僮儿要钥匙,一地里寻不著。傅伙计道:“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外买去哩!”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一面使人往门外绢铺找寻他,那里得来?月娘便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甚么碜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你那书房子里开了门,还大瞧瞧,没脚蟹的营生,只怕还拏甚么去了。”西门庆走到两个书房里都瞧了,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的管役来,吩咐:“各处三瓦两巷,与我访缉!”那里得来?正是:不独怀家归兴急,五湖烟水正茫茫。
  那时薛内相从晌午时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甚么病儿殁了?”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漏之疾,看治不好,殁了。又多谢老公公费心!”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著影,说道:“好个标致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傍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衣巾穿著素服,说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薛内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付板,学生囬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是副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的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要了三百二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俺们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现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内相便道:“此位会说话的兄,请问上姓。”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现居本卫千户之职。”薛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的令兄么?”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薛内相复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囬,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校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拏上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禀道:“公公起身时,差小的邀刘公公去。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薛内相又问道:“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不一时,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们吃了饭不曾?”那人道:“小的们得了饭了。”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们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著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那酸子们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著个琴剑书箱来京应举,恁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似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温秀才在傍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里,你们外官原来只护外官!”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薛内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著,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刘内相道:“北边徐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囬,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上茶去。因问答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刘内相道:“咱们去烧了纸罢。”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刘内相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当下左右接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锺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上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一囬,拣了一段《刘智远红袍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唱道情去,“唱个道情儿耍耍到好。”于是打起渔鼓,两个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只见厨役上来磕头,两位内相都有赏赐。西门庆预备酒肉,赏赐跟随人等,不用细说。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席上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震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著蔡京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兵马,教都卸史谭稹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值著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拏金牌去取童掌事囬京。”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里事也不干咱们。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日,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们只吃酒!”因叫唱道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又唱了一囬。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
  囬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教厨役上来攒整停当,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传、崔本和陈经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吩咐:“还找著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倒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们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他们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经济伺候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傍边读祝:
  “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五日甲申,寅侍生周秀、荆忠、夏延龄、张关、文臣、范勋、吴铠、徐凤翔、潘矶等,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仪,致奠于
  故锦衣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维灵秀毓闺阃,善淑女红。金玉其德,兰蕙其姿。相内政而有道,主中馈而无阙。重积学而和睦内眷,尊所天而举案齐眉。人愿耆艾,天晞绝奇。正宜同谐鸾琴,何乃啬后而促其期。噫,修短有数也,天厌善类。珠沉璧碎,云惨风悲。扣玄扃而莫启,叹薤露而易晞!秀等忝居僚侪,情重交谊。崇肴于俎,酌酒于卮。庶乎来享,鉴此哀辞,呜呼尚飨!”
  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侍茶。小优弹唱起来,安席上坐。手下跟随之人,自有管待。三道五割,酒肴比前两日更丰盛齐整。厨役上来照席,还磕了头。西门庆与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下席相陪,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象板,朝上弹唱。外边自有伙计主管,将跟随祭来各项人役盒担钱,都照例打发银子停当。众官坐到后晌时分,就要起身。西门庆不肯,与吴大舅伯爵等拏大杯款留。教李铭等弹乐器,唱小曲儿,欢饮直到日暮时分方散。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第六十五囬 吴道官迎殡颁真容 宋御史结豪请六黄[编辑]

  齐眉相见喜柔和,谁料参商发浩歌。
  残月云边悬破镜,流光机上掷飞梭;
  愁随草色春深谢,苦入莲心夜几何。
  试问流干多少泪,枫林秋色一般多。
  话说到九月二十八日,李瓶儿死了二七光景,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旛修建青玄救苦二七斋坛。早修之时,有官安郎中来下书。西门庆管待来人去了。吴道官庙中抬了三牲祭器、汤饭簇盘饼馓素食、金银锭香纸之类,又是一疋尺头,以为奠仪。道众绕棺转咒,吴道官灵前展拜。西门庆与经济囬礼,谢道:“师父多有破费,何以克当?”吴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当该助一经,追荐夫人,争奈力薄。粗茶饭奠,表意而已,望乞大人笑纳。”西门庆祭毕,即收了,打发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转经,演生神章,破九幽狱,对灵摄召,拜进救苦朱表,颁告诸真符命,整做法事,俱不必细说。
  第二日,先是门外韩姨夫家来上祭。那时孟玉楼兄弟孟锐,外边做买卖去了五六年没来家,昨至是来家,见他姐姐西门庆这边有丧事,跟随韩姨夫那边来上祭,讨了一分孝去,送了许多人事。见西门庆叙礼,进入玉楼房中拜见。至者堂客约有十数位人。西门庆这边亦设席管待,俱不在言表。那日午间,又是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吏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彬,共五员官,都鬭了分,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西门庆备席在卷棚内管待,请了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马上人俱有攒盘,领下去自有坐吃处。
  正饮酒到热闹处,当时没巧不成话,忽报:“管砖厂工部黄老爹来吊孝。”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温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门外,让至前厅,换了衣裳,跟从进来。家下人手捧香烛、纸帛、金缎,到灵前,用红漆丹盘捧过香来,跪下。黄主事上了香,展拜毕。西门庆同经济下来还礼。黄主事道:“学生不知尊阃没了,吊迟,恕罪恕罪!”西门庆道:“学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枉吊,兼辱厚仪,不胜感激。”叙毕礼,让至棚内上面坐下,西门庆与温秀才下边相陪。左右捧茶上来。吃了茶,黄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闻知令夫人作古,也要来吊问,争奈有许多事情羁绊。他如今在济州住札。先生还不知,朝廷如今营建艮岳,敕旨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运船陆续打河道中来,头一运将次到淮上。又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峯,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而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宋道长督率州县,事事皆亲身经历,案牍如山,昼夜劳苦,通不得闲。况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长说,必须率三司官员,要接他一接。想此间无可相熟者,委托学生来,敬烦尊府作一东,要请六黄太尉一饭,未审尊意可允否?”因唤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来。”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毡包内捧出一对金缎,一根沉香,两根白蜡,一分绵纸。黄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赙之仪。那两封是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两司官十二员,每员三两;府官八员,每员五两;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有劳盛使一备之,何如?”西门庆再三辞道:“学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问:“迎接在于何时?”黄主事道:“还早哩,也得到出月半头。黄太监京中还未起身。”西门庆道:“学生十月十二日才发引,既是宋公祖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又兼谢盛仪赙礼且领下,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毕具。”黄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囬松原,再不敢烦渎矣。”西门庆听了此言,说道:“学生权且领下。”因令玳安王经接下去。问备多少桌席,黄主事道:“六黄备一张吃看大桌面,宋公与两司都是平头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应乐人,自有差拨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说毕,茶汤两换,作辞起身。西门庆款留,黄主事道:“学生还到尚柳塘老先生那里拜拜。他昔年曾在学生敝处作县令,然后转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两泉又与学生乡试同年。”西门庆道:“学生不知老先生与尚两泉相厚,两泉亦与学生相交。”黄主事起身。西门庆道:“烦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黄主事道:“临期松原差人来通报,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门庆道:“学生知道。”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那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饮酒,吩咐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当时西门庆囬到卷棚,与众官相见,具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出月迎请六黄太尉之事。众官悉言:“正是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钦差若来,凡一应祇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我辈还望四泉于上司处美言提拔,足见厚爱之至。”言讫,都不久坐,告辞起身,上马而去。
  话休饶舌。到李瓶儿三七,有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穿云锦袈裟,戴毗卢帽,大钹大鼓。早晨取水,转五方,请三宝,浴佛;午间加持召亡破狱,礼拜《梁皇忏》,谈《孔雀》,甚是齐整。晚夕乔大户娘子与众伙计娘子与月娘等伴宿,在灵前看偶戏。西门庆与应伯爵、吴大舅、温秀才,在棚内东首另设围屏饮酒。
  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类。悬挂都是九丑天魔变相,身披缨络琉璃,项挂髑髅,口咬婴儿,坐跨妖魅,腰缠蛇螭,或四头八臂,或手执戈戟,朱发蓝面,丑恶莫比。午斋已后,就动荤酒。西门庆那日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门外坟上破土开圹去了,后晌方囬。晚夕打发喇嘛散了。次日推运山头酒米桌面肴品,一应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计,庄上前后搭棚,四五处酒房厨坊,坟内穴边,又起三间罩棚。先请附近地邻来坐席面,大酒大肉管待。临散,皆肩背项负而归,俱不必细说。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并锣鼓地吊来灵前参灵,吊《五鬼闹判》、《张天师著鬼迷》、《锺馗戏小鬼》、《老子过函关》、《六贼闹弥勒》、《雪里梅》、《庄周梦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风》、《洞宾飞剑斩黄龙》、《赵太祖千里送荆娘》,各样百戏吊罢,堂客都在帘内观看。参罢灵去了,内眷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一场。到次日发引,先绝早抬出铭旌,各项旛亭纸札。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跟殡,在材前摆马道,分两翼而行。衙门里又是二十名排军打路,照管冥器。坟头又是二十名把门,管收祭祀。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塡街塞巷。本家并亲眷堂客轿子也有百十馀顶;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那女婿陈经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员,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拨抬材人上肩。先是请了报恩寺朗僧官来起棺,刚转过大街口望南走,那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气,果然好殡!但见:
  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陆残烟乍敛。咚咚咙咙,出丧鼓不住声喧;叮叮当当,地吊锣连宵振作。铭旌招飐,大书九尺红罗;起火轩天,中散半空黄雾。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逍逍遥遥八洞仙,龟鹤绕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随。地吊鬼,晃一片锣筛;烟火架,迸千枝花炮。热热闹闹采莲船,撒科打诨;长长大大高跷汉,贯甲顶盔。清清秀秀小道童十六众,众众都是霞衣道髻,击坤庭之金,奏八琅之璈,动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个,个个都是云锦袈娑,排大钹,敲大鼓,转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绢亭,亭亭皆绿舞红飞;二十四座小绢亭,座座尽珠围翠绕。左势下,天仓与地库相连;右势下,金山与银山作队。掌醢厨,列八珍之罐;香烛亭,供三献之仪。六座百花亭,现千团锦绣;一乘引魂轿,扎百结黄丝。这边荷花与雪柳争辉,那边宝盖与银幢作队。金字旛、银字旛,紧护棺舆;白绢伞,绿绢伞,同围增架。斧符云气,一边三把皆彩画鲜明;执罐捧巾,两下侍妾尽梳妆如活。功布招飐,孝眷声哀,簇捧定五出头、六歌郎、仰覆运须弥座;六十四名青衣白帽,稳稳抬定五老云鹤华盖顶、四垂头流苏带、大红销金宝象花棺罩,里面安著巍巍不动锦绣棺舆。只见那两边打路排军,个个都头戴孝巾,身穿青衲袄,腰系孝带,脚靸腿绷䩺鞋,手执栏杆,前呼后拥。两边走解的,头戴芝麻罗万字头巾,扑匾金环飞于脑后,穿的是两三领纻丝衲袄,腰系紫缠带,足穿鹰爪四缝干黄靴,衬著五彩翻身抢水兽纳纱袜口,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猿猴:执著一杆明枪,题朱红杆令字蓝旗,竖肩桩,打斤斗,隔肚穿钱,金鸡独立,仙人打过桥,镫里藏身。人人喝采,个个争夸。扶肩挤背,纷纷不辨贤愚;挨睹并观,攘攘那分贵贱。张三蠢胖,只把气吁;李四矮矬,频将脚躧。白头老叟,尽将拐捧拄髭须;绿鬓佳人,也带儿童来看殡。正是:
  锣鼓咚咚霭路尘,花攒锦簇万人瞻。
  哀声隐隐棺舆过,此殡诚然压帝京。
  吴月娘坐大轿在头里,后面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馀顶,一字儿紧跟材后走。西门庆总冠孝衣,同众亲朋在材后里,陈经济紧扶棺舆。走出东街口,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云霞二十四鹤鹤氅,头戴九阳玉环雷巾,脚蹬丹舄,手执牙笏,坐在四人肩舆上,迎殡而来,将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内。陈经济跪在面前,那殡停住了。众人听他在上高声宣念:
  “兔走乌飞西复东,百年光景似风灯。
  时人不悟无生理,到此方知色是空。
  恭惟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尊灵: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田,寻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修短有数。今则棺舆载道,丹旆迎风,良夫躄踊于柩前,孝眷哀矜于巷陌。离别情深而难已,音容日远以日忘。某等谬忝冠簪,愧领玄教,愧无新垣平之神术,恪遵玄元始之遗风。徒展崔徽画里之容,难返庄周梦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琼浆,超仙识登于紫府;披百宝而面七真,引净魄出于冥途。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一灵真性去弗回,改头换面无遍数。众听末后一句,咦!精爽不知归何处,真容留与后人传。”
  吴道官念毕,端坐轿上,那轿卷坐退下去了。这里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殡才起身,迤逦出南门。众亲朋陪西门庆走至门上,方乘马。陈经济扶柩,到于山头五里原。原来坐营张团练带领二百名军,同刘薛二内相,又早在坟前高阜处搭账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迎接殡到。看著装烧冥器纸札,烟焰涨天。坟内有十数家收头祭祀,皆两院妓女摆列。堂客内眷,自有帏幕。棺舆到,落下扛,徐先生率领仵作,依罗经吊向,巳时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西门庆易服,备一对尺头,礼请帅府周守备点主。祭毕,卫中官员并众亲朋伙计,皆争拉西门庆递酒。鼓乐喧天,烟火匝地。收祭祀者,自有所管人役,再无淆乱。那日待人斋堂,也有四五处。堂客在后卷棚内坐,各有派定人数。热闹丰盛,不必细说。吃毕,各又邀去庄院,设席请西门庆收头饮酒,赏赐亦费许多。
  后晌囬灵,吴月娘坐魂轿,抱神主魂旛,陈经济扶灵床——都是玄色纻丝灵衣,玉色销金走水,四角垂流苏。吊挂大影亭、大绢亭、小绢亭、香烛亭,鼓手细乐,十六众小道童两边吹打。吴大舅并乔大户、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众主管伙计,都陪著西门庆进城。堂客轿子压后。到家门首,燎火而入。李瓶儿房中安灵已毕,徐先生前厅祭神洒扫,各门户皆贴辟非黄符。管待徐先生,备一疋尺头,五两银子,相谢出门。各项人役,打发散了。拏出二十吊钱来,五吊赏巡捕军人,五吊与卫中排军,十吊赏营里人马。拏帖儿囬谢周守备、张团练、夏提刑,俱不在话下。西门庆还令左右放桌,留乔大户吴大舅众人坐。众人都不肯,作辞起身。来保囬说:“搭棚的在外伺候,明日来拆棚。”西门庆道:“棚且不消拆,一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打发搭彩匠去了。后边花大娘子与乔大户娘子、众堂客,还等著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
  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傍边,灵床内安著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著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半夜,对著孤灯,半窗斜月,翻覆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有诗为证:
  短叹长吁对彼窗,舞鸾孤影寸心伤。
  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在房中亲看著丫鬟摆下,他便对面桌儿和他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那消三夜两夜,这日,西门庆请了许多官客堂客,并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三个唱的,李铭、吴惠、郑奉、郑春,四名小优儿,坟上暖墓,回家。西门庆因陪人吃得醉了,进来,迎春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起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起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他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接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老婆说:“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西门庆便叫:“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愁养活不过你来?”当下这老婆枕席之间无不奉承,颠鸾倒凤,随手而转,把西门庆欢喜了不的。次日,老婆早晨起来,与西门庆拏鞋脚叠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他。老婆磕头谢了。迎春亦知收用了他,两个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就不同往日,打扮乔模乔样,在丫鬟伙儿内说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莲看到眼里。
  早晨,西门庆正陪应伯爵坐的,忽报宋御史老爹差人来送答贺黄太尉一桌金银酒器: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锺,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锺,两疋大红彩蟒,两疋金缎,十坛酒,两牵羊。传报:“太尉船只,已到东昌地方,烦老爹这里早先预备酒席,准在十八日迎请。”西门庆收入明白,与了来人一两银子,折柬打发回去。随即兑银与贲四、来兴儿,定桌面,粘菓品,买办整理,不必细说。因向应伯爵说:“自从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儿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伯爵道:“这个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掉揽他,他上门儿来央烦你。虽然你这席酒替他赔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压好些仗气。”西门庆道:“不是此说。我承望他到二十以外也罢,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这十六日又是他五七,我前日已与了吴道官写法银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双头火杖,都挤在一处,怎乱得过来?”应伯爵道:“这个不打紧,我算来,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没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摆了酒,二十日与嫂子念经也不迟。”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了,我如今就使小厮囬吴道官改日子去。”伯爵道:“哥,我又一件。如今趁著东京黄真人在庙里住,朝廷差他来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建七昼夜罗天大醮。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吴道官请他那日来做高功,领行法事。咱图他这个名声也好看。”西门庆道:“只说这黄真人有道行,少不的那日全堂添二十四众道士,做一昼夜斋事。争奈吴道官斋日受他祭礼,出殡又起动他悬真、道童送殡,没的酬谢他,教他念这个经儿表意而已。今又请黄真人主行,却不难为他?”伯爵道:“斋一般还是他受,只教他请黄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是多费几两银子,为嫂子,没曾为了别人。”西门庆一面教陈经济写帖子,又多封了五两银子写法,教他早请黄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经,二十四众道士,水火炼度一昼夜。即令玳安骑头口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讫,进入后边,只见吴月娘说:“贲四嫂买了两个盒儿,他女儿长姐定与人家,来磕头。”西门庆便问:“谁家?”贲四娘子穿著蓝䌷袄儿,白绢裙子,青缎披袄;他女儿穿著大红缎袄儿,黄䌷裙子,戴著花翠,插烛向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月娘在傍说:“咱也不知道。原来这孩子,与了夏大人房里抬举,昨日才相定下,这二十四日就娶过门,只得了他三十两银子。论起来,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像十五岁,倒有十六七岁的。多少时不见,就长的成成的!”西门庆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说,要抬举两个孩子学弹唱。不知你家孩子与了他。”于是教月娘让在房内,摆茶留坐。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都来见礼陪坐。临走,西门庆月娘与了一套重绢衣服,一两银子,李娇儿众人都有与花翠、汗巾、脂粉之类。晚上玳安囬话:“吴道官收了银子,知道了。黄真人还在庙里住,过二十头才囬东京去,十九日早来铺设坛场。”
  西门庆次日家中厨役落作治办酒席,务要齐整。大门上扎七级彩山,厅前五级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两员县官来观看筵席。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锦绣桌帏,妆花椅垫。黄太尉便是肘件大饭簇盘、定胜方糖、五老锦丰、堆高顶吃看大插桌,关席两张小插桌,是巡抚巡按陪坐。两边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馀八府官,都在厅外棚内两边,只是五菓五菜平头桌席。看毕,西门庆待茶,起身囬话去了。
  到次日,抚按率领多官人马,早迎到船上,张打黄旗“钦差”二字,捧著敕书在头里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各卫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领所部人马尾随,蓝旗缨枪,叉槊仪杖,摆数里之远。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路鼓吹而行,黄土垫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傍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家中大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良久,人马过尽,太尉落下轿进来,后面抚按率领大小官员,一拥而入,到于厅上,厅上又是筝秦、方响,云璈、龙笛、凤管,细乐响动。为首就是山东巡抚都御史侯蒙、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参见,太尉还依礼答之。其次就是山东左布政龚共、左参政何其高、右布政陈四箴、右参政季侃、左参议冯廷鹄、右参议汪伯彦、廉访使赵讷、采访使韩文光、提学副使陈正汇、兵备副使雷起元等两司官参见,太尉稍加优礼。及至东昌府徐崧、东平府胡师文、兖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韩邦奇、济南府张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黄甲、莱州府叶迁等八府官行厅参之礼,太尉答以长揖而已。至于统制、制置、守御、都监、团练等官,太尉则端坐。各官听其发放,各人外边伺候。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上来拜见献茶,侯巡抚、宋巡按向前把盏。下边动鼓乐来与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饮。递酒已毕,太尉正席坐下,抚按下边主席,其馀官员并西门庆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递上手本奏乐,一应呈应弹唱队舞囬数,各有节次,极尽声容之盛。当宴搬演的《裴晋公还带记》,一折下去,厨役割献烧鹿花猪,百宝攒汤,大饭烧卖。又有四员伶官,筝秦、琵琶、箜篌,上来清弹小唱,唱了一套〔南吕·一枝花〕:
  “官居八辅臣,禄享千锺近。功存遗百世,名播万年春。拯溺亨迍,惟治国安邦论,调和鼎鼐新。持义节、率忠贞,都则待报主施恩;乘贤烈、秉正直,也则是清惩化民。”
  唱毕,汤未两陈,乐已三奏。下边跟从执事官身人等,宋御史委差两员州官,在西门庆卷棚内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监等官,西门庆都安在前边客位,自有坐处。黄太尉令左右拏十两银子来赏赐各项人役,随即看轿,就要起身。众官上来再三款留不住,都送出大门。鼓乐笙簧叠奏,两街仪卫喧阗,清跸传道,人马森列。多官俱上马远送,太尉悉令免之,举手上轿而去。宋御史、侯巡抚,吩咐都监以下军卫有司,直护送至皇船上来回话。桌面器皿答贺羊酒,具手本差东平府知府胡师文与守御周秀,亲送到船所交割明白。囬至厅上,拜谢西门庆说:“今日不当负累取扰华府,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西门庆慌躬身施礼道:“学生屡承教爱,累辱盛仪,日昨又蒙赙礼,些小微物,何足挂齿?蜗居卑陋,犹恐有不到处,万望公祖谅宥,幸甚!”宋御史谢毕,即令左右看轿,与侯巡抚一同起身。两司八府官员皆拜辞而去,各项人役一哄而散。
  西门庆囬至厅上,将伶官乐人赏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优儿伺候。厅内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领,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当,攒下四张桌席,佳肴堆满,使人请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韩道国、贲四、崔本,及女婿陈经济,——从五更起来,各项照管辛苦,坐饮三杯。不一时,众人来到。吴大舅与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居上坐,西门庆关席,众伙计两边列坐,左右摆上酒来饮酒。伯爵道:“哥今日落忙,黄太尉坐了多大一囬,喜欢不喜欢?”韩道国道:“今日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喜欢的。巡抚巡按两位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温秀才道:“学生宗主提学陈老先生也在这里预席。”西门庆问其故。温秀才道:“名陈正汇者,乃谏垣陈了翁先生乃郎,本贯河南鄄城县人,十八岁科举,中壬辰进士。今任本处提学副使,极有学问。”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正说著,汤饭上来,众人吃毕。西门庆叫上四个小优儿,问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铎、马真、韩毕。”伯爵道:“你不是韩金钏儿一家?”韩毕跪下说:“金钏儿、玉钏儿,都是小的妹子。”西门庆问:“你们吃了酒饭不曾?”周采道:“小的刚才都吃过酒饭了。”西门庆一囬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吩咐小优儿:“你们拏乐器过来,会唱‘洛阳花梁园月’不会?唱一个我听。”韩毕跪下:“小的与周采记的。”一面搊筝拨阮,板排红牙,唱道:
  〔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𪢮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便道:“哥,别人不知你心,只我略知一二。哥教唱此词,关系心间之事,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就如同连理枝、比目鱼,今分为两下,心中怎不想念!”西门庆看见后边上来菓碟儿,叫:“应二哥,你只嗔我说。有他在,就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随著丫鬟掇弄,你看都像甚模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温秀才道:“这等盛设,老先生中馈也不谓无人,足可以够了。”伯爵道:“哥休说此话。你心间疼不过,便是这等说。恐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这里酒席上说话,不想潘金莲在软壁后听唱,听见西门庆说此话,走到后边,一五一十告诉月娘。月娘道:“随他说去就是了,你如今却怎样的!前日是不是,他在时即许下把绣春教伏侍他二娘,他倒睁著眼和我叫:‘死了许多时儿,就分散他房里丫头?’教我就一声儿再没言语。这两日你看他那媳妇子和两个丫头,狂的有些样儿!我但开口,就说咱们挤撮他。”金莲道:“娘,我也见这老婆这两日有些别模改样的。怕这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要了这老婆也不定的。我听见说,前日与了他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拏与这个瞧,拏与那个瞧。”月娘道:“豆芽菜儿,有甚捆儿!”众人背地里都不做喜欢。正是:遗踪堪入时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有诗为证:
  襄王台下水悠悠,一种相思两地愁。
  月色不知人事改,夜深还照粉墙头。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第六十六囬 翟管家寄书致赙 黄真人炼度荐亡[编辑]

  八面明窗次第开,伫看环珮下瑶台。
  闺门春色连新柳,岭角寒香带早梅。
  影动花梢明月上,风敲竹径故人来。
  佳人留下鸳鸯锦,都付东君仔细裁。
  话说西门庆那日陪吴大舅应伯爵等饮酒中间,因问韩道国:“客伙中标船几时起身?咱好收拾打包。”韩道国道:“昨日有人来会,也只在二十四日开船。”西门庆道:“过了二十念经,打包便了。”伯爵问:“这遭起身那两位去?”西门庆道:“三个人都去。明年先打发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货来,他与来保还往松江下,各处置买些布货来发卖。家中缎货䌷绢都还有哩。”伯爵道:“哥主张极妙,常言道:要的般般有,才是买卖。”说毕,已至起更时分。吴大舅起身说:“姐夫,你连日辛苦。俺们酒已够了,告囬,你可歇息歇息。”西门庆不肯,还要留住,令小优儿奉酒唱曲,每人吃三锺,才放出门。西门庆赏了小优四人六钱银子,再三不敢接,说:“宋爷出票,叫小的们来,官身如何敢受老爷重赏?”西门庆道:“虽是官差,此是我赏你,怕怎的!”四人方磕头领去,不在话下。西门庆便归后边歇去了。
  次日早起,往衙门中去。早有玉皇庙吴道官差了一个徒弟,两名铺排来,在大厅上铺设坛场。上安三清四御,中安太乙救苦天尊,两边东岳、酆都,下列十王九幽,冥曹幽壤;监坛神虎二大元帅,桓、刘、吴、鲁四大天君,太阴神后,七真玉女,侧悬冥司提魂摄魄一十七员神将。内外坛场,铺设的齐齐整整;香花灯烛,摆列的灿灿辉辉。炉中都焚百合名香,周围高悬吊挂。经筵罗列,幕帏销金;法鼓高架,彩云旋绕。西门庆来家看见,心中大喜,打发徒弟,铺排斋食吃了,囬庙中去了。随即令温秀才写帖儿,请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吴舜臣,许多亲眷并堂客,明日念经。家中厨役落作治办斋供,不题。
  次日五更,道众皆挨门进城,到于西门庆家,叫开门,进入经坛内,明起灯烛,沐手焚香,打动响乐,讽诵诸经,敷演生神玉章。铺排大门首挂起长旛,悬吊榜文,两边黄纸门对一联,大书:
  “东极垂慈,仙识乘晨而超登紫府;
  南丹赦罪,净魄受炼而迳上朱陵。”
  榜上写著:
  “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某坊居住,奉
  道追修孝夫信官西门庆,阁家孝眷人等,即日皈诚,上干慈造。意者伏为室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伉俪情深,叹凤鸾之先别;闺门月冷,嗟琴瑟以断鸣。徒追悼以何堪,忆音容而缅想。光阴易逝,五七俄临。欲拔幽魂,敬陈丹悃。谨以今月二十日仗延官道,爰就孝居,建盟真炼度斋坛,庸颁玉简;演九转生神宝范,奏启琅函。迓狮驭以垂光,金灯破暗;降龙章而灭罪,铁柱停酸。爰至深宵,度彩桥而鸣玉珮;频餐沆瀣,登碧落而谒金真。伏愿:玉陛垂慈,青宫降鉴,广覃恻隐之仁,大赐提撕之力,亡魂早超逍遥之境,滞爽咸登极乐之天。存殁眷属,均沐休祥;宗亲人等,同登道岸。凡预荐修,悉希元化,故榜。
  政和年月日榜。
  〔上清大洞经箓〕九天金阙大夫、神霄玉府上笔判雷霆诸司府院事、清微弘道体玄养素崇教高士、领太乙宫提点、皇坛知磬兼管天下道教事、高功黄元白奉行。”
  大厅经坛,悬挂斋题二十字,大书:“青玄救苦颁符告简五七转经水火炼度荐扬斋坛。”
  即日黄真人穿大红,坐牙轿,系金带,左右围随,仪从喧呵,日高方到。吴道官率众接至坛所,行毕礼,然后西门庆著素衣绖巾拜见,递茶毕。洞案傍边,安设经筵法席,大红销金桌帏,妆花椅褥,二道童侍立左右。黄真人仪伟容貌,戴王冠,韬以乌纱,穿大红斗牛衣服,靸乌履。发文书之时,西门庆备金缎一疋佥字。登坛之时,换了九阳雷巾,大红金云白鹤法氅,与袖飞鬣,脚下白绫软袜,朱红登云朝舄。朝外建天地亭,张两把金伞盖。金童扬烟,玉女散花,执幢捧节。监坛神将,三界符使,四直功曹,城隍社令,土地祇迎,无不毕陈。高功香案上列五色天皇号令,召雷皂纛,天蓬玉尺,七星宝剑,净水法盂。先是表白宣毕斋意,斋官沐手上香拜忏,二人飘手炉向外三信礼召请。然后高功击令焚香,荡秽净坛,飞符召将,关发一应文书符命,启奏三天,告盟十地。三献礼毕,打动音乐,化财行香。西门庆与陈经济执手炉跟随,排军喝路,前后四把销金伞,三对缨络挑搭。孝眷列于大门首,孤魂棚建于街上。汤饭净供,委付四名排军看守。行香囬来,安请监斋坛已毕,在卷棚摆斋。那日各亲友街邻伙计,送茶者络绎不绝。西门庆悉令玳安王经收记,打发囬盒人银钱。
  早晨开启,请三宝证盟,颁告符简,破狱召亡。又动音乐,往李瓶儿灵前摄召,引魂朝参玉陛,傍设几筵,闻经悟道。高功搭高座,演《九天生神经》,焚烧太乙东岳酆都十王冠帔云驭。午朝,高功冠裳,步罡踏斗,拜进朱表,迳达东极青宫,遣差神将,飞下罗酆。原来黄真人年约三旬,仪表非常,妆束起来,午朝拜表,俨然就是个活神仙。端的生成甚模样?但见:
  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神清似长江皓月,貌古如太华乔松。踏罡朱履步丹霄,步虚琅函浮瑞气。长髯广颊,修行到无漏之天;皓齿明眸,佩箓掌五雷之令。三岛十洲存性到,洞天福地出神游。高餐沆瀣,静里朝元。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乘云鹤背高。就是都仙太史临凡世,广惠真人降下方。
  拜了表文,吴道官当坛颁生天宝箓,神虎玉札。行毕午香,囬来卷棚内摆斋。黄真人前大桌面定胜,吴道官等稍加差小,其馀散众俱平头桌席。黄真人、吴道官,皆衬缎尺头,四位披花,四疋丝䌷;散众各布一疋。桌面俱令人抬送庙中,散众各有手下徒弟收入箱中,不必细说。吃毕午斋,谢了西门庆,都往花园各亭台洞内游玩散食去了。一面收下家伙,从新桌上摆下斋馔上来,请吴大舅等众亲朋伙计来吃。
  正吃之间,忽报东京翟爷那里差人来下书。西门庆即出到厅上,请来人进入。只见是府前承差干办,青衣窄袴,万字头巾,干黄靴,全付弓箭,向前施礼。西门庆答还下礼。那人向身边取出书来递上,书内封折赙仪银十两。问来人上姓,那人道:“小人姓王名玉,蒙翟爷差遣,送此书来。不知老爹这边有丧事,安老爹书到京才知道。”西门庆问道:“你安老爹书几时到来?”那人说:“安老爹书十月才到京。因催皇木一年已满,升都水司郎中。如今又奉敕修理河道,直到工完囬京。”西门庆问了一遍,即令来保厢房中管待斋饭,吩咐明日来讨囬书。那人问:“韩老爹在那里住?宅内捎信在此。小的见了,还要赶往东平府下书去。”西门庆即唤出韩道国来见那人。陪吃斋食毕,同往家中去了。西门庆拆看书中之意,于是乘著喜欢,将书拏到卷棚内教温秀才看,说:“你照此修一封囬书答他,就捎寄十方绉纱汗巾,十方绫汗巾,十副拣金挑牙,十个乌金酒杯,作囬奉之礼。他明日就来取囬书。”温秀才接过书来观看,其书曰:
  “寓京都眷生翟谦顿首,书奉
  即擢大锦堂西门四泉亲家大人门下:自京邸执手话别之后,未得从容相叙,心甚歉然。其领教之意,生已与家老爷前悉陈之矣。迩者因安凤山书到,方知老亲家有鼓盆之叹,但不能一吊为恨,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外具赙仪,少表微忱,希莞纳。又久仰贵任荣修德政,举民有五袴之歌,境内有三留之誉。今岁考绩,必有甄陞。昨日神运都功两次工上,生已对老爷说了,安上亲家名字。工完题奏,必有恩典,亲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终类本,必转京堂,指挥列衔矣。谨此预报,伏惟高照,不宣。(附云)此书可自省览,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又云)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
  (下书)冬上澣具。”
  却说温秀才看毕,才待袖,早被应伯爵取过来,观看了一遍,还付与温秀才收了,说道:“老先生把囬书千万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极多,休要教他笑话。”温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续。学生匪才,焉能在班门中弄大斧,不过乎塞责而已。”西门庆道:“老先生他自有个主意,你这狗才晓的甚么!”须臾,吃罢午斋,西门庆吩咐来兴儿打发斋馔,送各亲眷街邻家;又使玳安囬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韩金钏儿、洪四儿、齐香儿,六家香仪人情礼去,每家还答一疋大布、一两银子;后晌就叫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来伺候。
  良久,道众陞坛,发擂,上朝,拜忏,观灯,解坛,送圣。天色渐晚,比及设了醮,就有起更天气。门外花大舅被西门庆留下,已不去了。乔大户、沈姨夫、孟二舅,告辞先回家。止有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时节,并众伙计在此,晚夕观看水火炼度。就在大厅棚内搭高座、扎彩桥、安设水池火沼,放摆斛食。李瓶儿灵位另有几筵帏幕,供献齐整,傍边一首魂旛;一首红旛,一首黄旛,上书“制魔保举”、“受炼南宫”,先是,道众音乐两边列坐,持节捧盂剑四个道童,侍立法座两边。黄真人头戴黄金降魔冠,身披绛绡云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词。音乐止,二人执手炉宣偈云:
  “太乙慈尊降驾临,夜壑幽关次第开。
  童子双双前引导,死魂受炼步云阶。”
  黄真人熏沐焚香,念曰:
  “伏以玄皇阐教,广开度于冥途;正一垂科,俾炼形而昇举。恩沾幽爽,泽被饥虚。谨运真香,志诚上请:东极宫中大慈仁者,寻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九阳上帝,十方救苦诸大真人,天仙地仙,三界官属,五岳十王,水府罗酆圣众,仗此真香,来临法会。伏望狮座浮空,龙旗耀日,空青枝洒,频除热恼;甘露普滋,广济孤虚。今则暂供几筵,告颁符命:九幽灭罪,罢对停殴。切以人处尘凡,日萦俗务。不知有死,惟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入于恶趣。昏迷弗省,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业障缠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为亡过室人李氏灵魂,一弃尘缘,久沦长夜。若非荐拔于愆辜,必致难逃于苦报。恭惟天尊,号隆亿劫,气应九阳。秉好生之仁,救寻声之苦。洒甘露而普滋群类,放瑞光而遍烛昏衢。命三官宽考较之条,诏十殿搁推研之笔。开囚释禁,宥过解冤。各随符使,尽出幽关。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荡涤黄华之形。凡得更生,俱归道岸。”
  高功念《五厨经》、《变食神咒》,散法食:
  “闻天浮九炁,九炁出乎太空之先;地凝九幽,九幽郁于重阴之垒。九炁列正,万物并受生成,所以为天地之根。各受生于胞胎,赖三光而育养。人之有死坏者,皆所以不能受其形,保其神,贵其炁,固其根,离其本真耳。若得还生,须得濯形于太阴,炼质于太阳,复受九炁,凝合三元,结成胞胎乃可成形。匪仗太上之金科,玄元之秘旨,岂可开度幽魂,全形复体,驾景朝元?兹焚《制魔保举灵宝炼形真符》,谨当宣奏:
  太微回黄旗,无英命灵旛,摄召长夜府,开度受生魂。”
  道众先将魂旛安于水池内,焚结灵符,换红旛。次于火沼内,焚郁仪符,换黄旛。高功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炼,乃成真形。”炼度毕,请神主冠帔,步金桥,朝参玉陛,皈依三宝。朝玉清,众举《五供养》:
  “道中尊,玉清主!溟滓无光包九炁,万象森罗一黍珠。死魂受炼,受炼超仙界。”
  朝上清《五供养》:
  “经中尊,上清主!赤明开图推运极,元纲流演洞渺溟。死魂受炼,受炼超仙界。”
  朝太清《五供养》:
  “师中尊,太清主!道包天地玄元始,历劫度开出迷魂。死魂受炼,受炼超仙界。”
  高功曰:“既受三皈,当宣九戒:
  第一戒者,敬让,孝养父母。
  第二戒者,克勤,忠于君王。
  第三戒者,不杀,慈救众生。
  第四戒者,不淫,正身处物。
  第五戒者,不盗,推义损己。
  第六戒者,不嗔,凶怒凌人。
  第七戒者,不诈,谄贼害善。
  第八戒者,不骄,傲忽至真。
  第九戒者,不二,奉戒专一。
  汝当谛听,戒之戒之!”
  九戒毕。道众举音乐,宣念符命,并十类孤魂《挂金索》:
  “大慈仁者,救苦青玄帝,狮座浮空,妙化成神力。清净斛食,示现焦面鬼。法界孤魂,来受甘露味!
  北战南征,贯甲披袍士。舍死忘生,报效于国家。炮响一声,身卧沙场里。阵忘孤魂,来受甘露味!
  好儿好女,与人为奴婢。暮打朝喝,衣不遮身体。逐赶出门,僵卧长街内。饥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坐贾行商,僧道云游士。动岁经年,在外寻衣食。病疾临身,旅店无依倚。客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鬭恶争强,枷锁囹圄闭。斩绞凌迟,身丧长街里。律有明条,犯了王法罪。刑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宿世冤仇,今世来相会。暗计阴谋,毒药撺肠胃。九窍生烟,丧了身和体。药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乳哺三年,父母恩难极。十月怀胎,坐草临盆际。性命悬丝,子母归阴世。产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急难颠危,受忍难回避。私债官钱,逐日来催逼。自刎悬梁,断了三寸气。屈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久病淹缠,气蛊瘫痨类。疥癣痍疮,遍体脓腥气。菽水无亲,医药无调治。病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巨浪风涛,洪水滔天至。缆断舟沉,身丧长江里。囬首家乡,无人捎书寄。溺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囬禄风烟,一时难回避。猛火无情,烧毁身和体。烂额焦头,死作烟熏鬼。焚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附木精邪,无主魍魉辈。鳞介飞潜,莫不囬生意。太上慈悲,广垂方便泽。十类孤魂,来受甘露味!”
  炼度已毕,黄真人下高座,道众音乐送至门外,化财焚烧箱库。囬来,斋功圆满。道众都换了冠服,铺排收卷道像。西门庆又早大厅上画烛齐明,酒筵罗列。三个小优弹唱,众亲友都在堂前。西门庆先与黄真人把盏,左右捧著一疋天青云鹤金缎,一疋色缎,十两白银,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已赖我师经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浅!微礼聊表寸心。”黄真人道:“小道谬忝冠裳,滥膺玄教,有何德以达人天?皆赖大人一诚感格,而尊夫人已驾景朝元矣。此礼若受,实为赧颜!”西门庆道:“此礼甚薄,有亵真人,伏乞笑纳。”黄真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门庆递了真人酒,又与吴道官把盏,乃一疋金缎,伍两白银,又是十两经资。吴道官只受了经资,馀者不肯受,说:“小道素蒙厚爱,自恁效劳,诵经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尽其心。受此经资,尚为不可,又岂当此盛礼乎?”西门庆道:“师父差矣。真人掌坛,其一应文检法事,皆乃师父费心。此礼当与师父酬劳,何为不可?”吴道官不得已方领下,再三致谢。
  西门庆与道众递酒已毕,然后吴大舅应伯爵等上来,与西门庆散福递酒。吴大舅把盏,伯爵执壶,谢希大捧菜,一齐跪下,伯爵道:“兄为嫂子今日做此好事,请得真人在此,又是吴师父费心,方才化财,见嫂子头戴凤冠,身穿素衣,手执羽扇,骑著白鹤,望空腾云而去。此赖真人追荐之力,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连我好不快活!”于是满斟一杯,送与西门庆。西门庆道:“多蒙列位连日劳神,言谢不尽,何敢当此盛意?”说毕,一饮而尽。伯爵又斟一盏,说:“哥吃酒,吃个双杯,不要吃单杯。”希大慌忙递一箸菜来吃了。西门庆囬敬众人毕,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当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弹丝,直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众人方作辞起身而去。西门庆进来,赏小优儿三钱银子,往后边去了。正是: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有诗为证:
  百年方誓日,一夕竟为云。
  飞凤金钿落,翔鸾宝镜分。
  超生空自喜,长恨不胜情。
  杯物频频饮,愁怀且暂清。
  毕竟不知后项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第六十七囬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编辑]

  终日思卿不见卿,数声寒角未堪闻。
  匣中破镜收残月,箧里馀衣敛断云。
  寒鸦拣枝栖不定,征鸿断字叹离群。
  玉钗敲断心难碎,想像伤心记未真。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色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搭彩匠一面外边七手八脚,卸下席绳松条,拆了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题。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有吴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囬儿起来,慌的老早就爬起去做甚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好打发囬书与他。”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叫丫头熬下粥等你来吃。”这西门庆也不梳头洗脸,蓬头披著绒衣,戴著毡巾,迳走到花园里藏春阁书房中。
  原来自从书僮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两边书房门钥匙,春鸿便收拾打扫大厅前书房。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的地炉暖炕,地平上又安放著黄铜火盆,放下梅梢月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著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床炕上茜红毡条,银花锦褥,枕横㶉𫛶,帐挂鲛绢。西门庆歪在床上,王经连忙向桌上象牙盒内炷爇龙涎于流金小篆内。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那王经出来,吩咐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那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因说:“你怎一向不来?”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发,教他整理梳篦。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毡帽,身穿绿绒袄子,脚穿一双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著火盆坐下了。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晚了,鸡也叫了。你还使出大官儿来拉,俺们就去不的了。我见天阴上来,还讨了个灯笼,和他大舅一路家去了。今日白爬不起来。不是来安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著我,成不的。”西门庆道:“早是你看著,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著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心上是那样不遂。今早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囬起去。我又记挂著只怕翟亲家人来讨囬书,又看著拆棚。二十四日又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打包,写书帐。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著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也谢,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馀相厚,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著,只见王经掀帘子,画童儿用彩漆方盒银镶雕漆茶锺,拏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拏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费力,几口就呵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像你清晨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拏在手中一吸而尽。画童收下锺去。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拏木滚子㨰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道:“哥滚著身子,也通泰自在些么?”西门庆道:“不瞒你说,像我晚夕身上常时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著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西门庆道:“昨日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这两日心上乱乱的,也还不曾吃。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著,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都来会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门庆吩咐甘伙计攒下帐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因问:“两边铺子里卖下多少银两?”韩道国说:“共凑六千馀两。”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著崔本往湖州买䌷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水船来。你每人先拏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置?”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像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此是祖役,还要勾当馀丁。”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官身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付家下一个的当人打米就是了。”那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这一趟替他处了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吩咐打发小周儿吃了点心。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周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叙礼已毕,左右放桌儿,拏粥上来,四碟小菜,一碗炖烂蹄子,一碗黄芽韭腠驴肉,一碗鲊腠馄饨鸡,一碗炖烂鸽子鶵儿,四瓯软稻粳米粥儿,安放四双牙箸。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吩咐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快儿,“请你姐夫来吃粥。”不一时,陈经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䌷道袍,葱白缎氅衣,蒲鞋绒袜,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须臾,吃了粥,收下家伙去,韩道国起身去了。只有伯爵、温秀才,在书房坐的。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可写了不曾?”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先生看过,方可誊真。”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
  “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
  大硕德柱国云峯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从京邸邂逅,叙语之后,不觉违越光仪,倏忽半载。生以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诲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爷钧前常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炤亮,不宣。外具扬州绉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锺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经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付锦笺,弥封停当,御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囬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搽抹桌儿,拏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谁?”王经说:“郑春在这里。”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拏著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搁著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甚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甚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揭开:一盒菓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自家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西门庆道:“昨日又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伯爵道:“好呀,拏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稀奇物,胜活十年人!”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什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跟前,揭开盒儿,说:“此是月姐捎与爹的物事。”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一边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双拦子细撮穗古碌钱同心方胜结,桃红绫汗巾儿,里面裹著一包亲口磕的瓜仁儿。这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够了!”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才,忒不像模样!”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经把盒儿掇在后边去。
  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馀者再一限送来。”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也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狠,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了!”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我把他小厮提留在监里坐著,不怕他不与我银子。”一面教陈经济:“你拏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上了合同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经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著人坐著哩。左右他只要揭合同的话,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经济道:“不是。他有桩事儿要央烦爹,请爹出去,亲自对爹说。”西门庆道:“甚么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馀者下单找还与老爹。有小人一桩事儿,今央烦老爹……”说著,跪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道:“端的有甚么事,你说来。”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攘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了。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作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劝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傍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关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在孙文相一人身上?”西门庆看了说帖,写著:“东昌府现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那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都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投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西门庆沉吟良久,说:“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都是壬辰进士。”那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又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我那里要你这行钱!”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著,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走来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与老爹领这银子。今日李三哥起早打卯去了,我竟来老爹这里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伯爵看见是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又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甚么!”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道他来说人情,哥你赔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似你嫌少的一般,倒难为他了。你依我,收下他这个礼。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也是一个样儿。黄四哥在这里听著: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囬求了书去,难得两个都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在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们耍一日就是了。”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人摆酒不消说,还教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你老人家,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上下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爹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搂著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俺丈人便躲了,家中连送饭人也没一个儿。”
  当下西门庆被伯爵说著,把礼帖收了,礼物还令他拏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黄四道:“如今紧等著救命,老爹今日下顾,有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于是央了又央:“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因叫过玳安来,吩咐:“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搭裢。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著等要搭裢,玉箫道:“使著手,不得闲腾,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安道:“黄四紧等著,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腾腾与他罢!”月娘便说:“你拏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著。”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著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搭裢来,说:“拏去了,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搭裢,只顾立虰蚂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个好来后边取来?”于是拏出,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蘑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箫使性那一倒,漏下一块在搭裢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搭裢,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囬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傍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正唱著,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拏了这个帖儿与爹瞧。”西门庆看了,吩咐:“你就拏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教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是了。”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拏了八碗下饭: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药肉圆子,一碗炖烂羊头,一碗烧猪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脏汤,一碗牛肚儿,一碗爆炒猪腰子;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荡面蒸饼儿,连陈经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拏盘儿,拏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锺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儿!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吃一锺罢,那一锺教王经替你吃。”王经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这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著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才,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吃!”还剩下半盏,教春鸿替他吃了,令他上来排手唱南曲。西门庆道:“咱们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于是叫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僭?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家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屎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是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傍边著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的著,他娘子镇日著皮子缠著哩!”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言不亵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们行令,只顾和他说甚么?他快屎口伤人,你骰就在手,不劳谦逊。”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当下温秀才掷了个么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㶉𫛶立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老翁说差了,犯子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才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锺。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厅〕: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拏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拏了几碟菓食:一碟菓馅饼,一碟顶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干枣,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苹婆,一碟风菱,一碟荸荠,一碟酥油泡螺,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著。伯爵拈将起来,闻著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苏丸,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著,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用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呷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苏丸甚妙。”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的?”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拏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又拏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那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拣了这几个儿来孝顺爹。”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西门庆道:“我见此物,不免又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著伯爵打,说:“你这狗才,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儿了。”陈经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须臾,伯爵饮过大锺,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打〔香罗带〕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大锺。”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锺,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枣核解板儿——能有几句儿!”春鸿又排手唱前腔:
  “四野彤霞,囬首江山白无涯。这雪轻如柳絮,细似鹅毛,白胜梅花。山前曲径更添滑,村中鲁酒偏增价。叠坠天花,叠坠天花,濠平沟满令人惊讶。”
  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这温秀才拏起骰儿,掷出个么点,想了想,见书房墙上挂著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说了未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锺。”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只顾留他不住。西门庆道:“罢罢,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饮够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黑,我也酒够了。”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伯爵掀开帘儿,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囬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说著,琴童送出门去了。
  西门庆看收了家伙,扶著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所过,见角门关著。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门首弹了弹门,有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西门庆入房中,椅上坐了,迎春拏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伸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著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内。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扉磞,扉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著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咂鸡巴,老婆无不曲体承奉。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著你,就如同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拏甚么比娘?奴婢男子汉已没了,早晚爹不嫌丑陋,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属兔的,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先起来伏侍,拏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䌷子,做披袄儿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他。教小厮铺子里拏三疋葱白䌷来,“你们一家裁一件。”以此见他两三次打动了心,瞒著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西门庆在李瓶儿房内和奶子老婆睡了一夜。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甚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像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甚么张致!”月娘道:“你们只要栽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们背地都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们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囬房去了。
  西门庆起早,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处下书去了。往衙门囬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囬书。”西门庆打发书讫,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来,耽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里,看著兑银、打包、写书帐。二十四日烧纸,打发韩伙计、崔本、来保,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写了一封书,捎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分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断了礼不送了!”西门庆道:“怎的不送?”于是吩咐来兴买两只烧鹅,一副豕蹄,四只鲜鸡,两只熏鸭,一盘寿面,一套妆花缎子衣服,两方绡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教王经送去。这西门庆吩咐毕,就往前边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囬来,囬话说:“钱老爹见了爹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复又到钞关上囬了钱老爹话,讨了囬帖才来了。”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囬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囬钱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写道:
  “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复。
  (下书)年侍生雷起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西门庆吩咐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
  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我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了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拏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二人抱头放声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然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书斋,正当卓午,追思起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有诗为证: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
  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晨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拏帖儿,等我问他去!”于是蓦地进书房。潘金莲上穿黑青回纹锦对衿衫儿,泥金眉子,一溜㩟五道金三川钮扣儿;下著纱裙,内衬潞䌷裙,羊皮金滚边。面前垂一双合欢鲛绡㶉𫛶带;下边尖尖趫趫锦红膝裤下显一对金莲;头上宝髻云鬟,打扮如粉妆玉琢,耳边带著青宝石坠子。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歪著,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口中嗑瓜子儿,因问西门庆:“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我控著头睡来。”妇人道:“倒只像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因问:“我和你说正经话,前日李大姐装绑,你们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来?”金莲道:“你问怎的?”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金莲道:“你问必有个缘故。上面他穿两套遍地金缎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䌷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缎小衣。”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著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涕喷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像俺都是可不著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题念。——此是想的你这心里胡油油的!”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著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一面把嗑了的瓜子仁儿,满口哺与西门庆吃。两个又咂了一囬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香满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辄起,搂他在床上坐。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教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项,吞吐裹没,往来呜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著翠梅花钿儿,后鬓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正做到美处,忽听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西门庆道:“请进来。”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著。”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这伯爵便走到松墙傍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著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了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不好告你说。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但是人家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爬起来收拾草纸被褥,陆续看他,叫老娘去。打紧应宝又不在家——俺家兄使了他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著个人。我自家打著灯笼,叫了巷口儿上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人家。”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家道又有钱,又有偌大前程官职,生个儿子出来,锦上添花,便喜欢。俺如今自家还多著个影儿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缠。只这两日,忙巴劫的魂也没了!应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姐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子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著。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计奈何,把他一根银插儿与了老娘,发落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拏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往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却打发来好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囬。
  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著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一发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拏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又不敢塡数儿,随哥尊意便了。”那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著,只见来安儿拏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拏一封来。”王经应诺,去不多时,拏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拏了使去,省的我又拆开他。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来,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合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兑了帐。”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像你娘那样哩!”两个戏了一囬。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儿?”西门庆把玳安往返的事告说了一遍:“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了,只认十两烧埋钱,打了杖罪,没事了。”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著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希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不说两个在书房中说话。
  且说月娘在上房拏银子与王经出来,只见孟玉楼走入房来,说他兄弟孟锐在韩姨夫那里,如今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著哩,爹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爹说声儿。”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著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倒请的好他爹!乔通送帖儿来,等著问他爹去,就讨他个话儿,到明日咱们好收拾了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教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囬,说:‘哕,我就忘了和他说。一囬,应二来了,我就出来了。谁得久停久住和他说话来?’帖子还袖在袖子里。教我说脆帮根儿咬:‘早是没甚紧勾当,教人只顾等著。你原来恁个没尾巴行货子,不知在前头干甚么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乞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起身往川广去也,在那边屋里坐著哩。”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西门庆悉言:“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了不的。借助几两银子使罢了。”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儿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有眼儿,莫非别些儿!”一面使来安下边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囬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吩咐小厮后边看菜儿。于是放桌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锺箸:“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来安不一时囬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经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著紧一二年也不定。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中去,囬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囬七八千里地。”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们虚老了,只在家里坐著。”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囬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囬。只见买了两座箱库来,西门庆委付陈经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替他烧座库儿。”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里睡里。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都要去哩。”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著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著你了。”西门庆道:“别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伯爵佯长笑的去了。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家伙。走到李瓶儿房里,陈经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都送疏:道家是宝肃昭成真君像,佛家是冥府第六殿变成大王。门外花大舅家,送了一盒匾食,十分冥纸。吴大舅子家也是如此。西门庆看著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后边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纸,抬出库去,教经济看著大门首焚化,不在话下。正是: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第六十八囬 郑月儿卖俏透密意 玳安殷勤寻文嫂[编辑]

  雪压残红一夜凋,晓来帘外正飘飘。
  数枝翠叶空相对,万片香魂不可招。
  长乐梦回春寂寂,武陵人去水迢迢。
  欲将玉笛传遗恨,苦被东风透绮寮。
  话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烧纸毕,归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菓子,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再三不受,黄四打旋磨儿跪著说:“蒙老爹活命之恩,救出孙文相来,举家感激不浅。今无甚孝顺,些微薄礼,与老爹赏人罢了,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门庆止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也是一样。”黄四道:“既是如此,难为小人一点穷心无处所尽,只得把羹菓抬回去。又请问老爹,几时闲暇?小人问了应二叔,里边请老爹坐坐。”西门庆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费烦你,不如不许下了。”那黄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谢出门。这里西门庆赏抬盒钱,打发去讫。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囬来,又往李知县衙内吃酒去;月娘独自一人,素妆打扮,坐轿子往乔大户家与长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见月娘许下他到初五日李瓶儿断七,教他请八众尼僧来家念经,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瞒著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来见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娇儿孟玉楼留下他,陪他吃茶说:“大姐姐不在家,往乔亲家与长姐做生日去了。你须等他来见他,他还和你说话,好与你写法银子。”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莲因想著玉箫告他说,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药才坐了胎气,自从李瓶儿死了,又见西门庆在他屋里把奶子也要了,恐怕一时奶子养出孩子来,搀夺了他宠爱。于是把薛姑子让到前边他房里,无人处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两银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药吃,寻头男衣胞,不在话下。到晚夕等的月娘来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问西门庆讨了五两银子经钱写法与他。这薛姑子就瞒著王姑子大师父,不和他说。到初五日早,请了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各门上贴欢门吊子,讽诵《华严》、《金刚经》咒,礼拜血盆宝忏,洒花米,转念《三十五佛名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那日请了吴大妗子、花大嫂、官客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吃斋。尼僧也不打动法事,只是敲木鱼、击手盘念经而已。
  那日伯爵领了黄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郑爱月儿家置酒,请西门庆。西门庆见帖儿笑了,说:“我初七日不得闲,张西材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闲。”问:“还有谁?”伯爵道:“再没人,只请了我、李三哥相陪。又费事叫了四个女儿唱《西厢记》。”西门庆吩咐与黄四家人斋吃了,打发回去。伯爵便问:“黄四那日买了分甚么礼来谢你?”西门庆如此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头礼拜,我只受了猪酒,添了两疋白鹇纻丝、两疋京缎、五十两银子,谢了龙野钱先生。”伯爵道:“哥,你不接钱尽够了,这个是你落得的。少说四疋尺头值三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那里寻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当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门庆向伯爵说:“你明日还到这边。”伯爵说:“我知道。”作别去了。八众尼僧,直乱到一更多时分,方才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了。
  至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且说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来西门庆家,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他:“你怎的昨日不来?他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淫妇的鬼。他对著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经钱他都拏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这咱哩!未曾念经,经钱写法都找完了与他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疋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疋蓝布。这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我教这老淫妇独吃!他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个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囬,往薛姑子家嚷去了。看官听说:似这样缁流之辈,最不该招惹他。脸虽是尼姑脸,心同淫妇心。只是他六根未净,本性欠明,戒行全无,廉耻已丧。假以慈悲为主,一味利欲是贪;不管堕业轮回,一味眼下快乐。哄了些小门闺怨女,念了些大户动情妻;前门接施主檀那,后门丢胎卵湿化;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有诗为证:
  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
  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却说西门庆从衙门中囬来,吃了饭,应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缎帽,沉香色璇褶,粉底皂靴,向西门庆声喏说:“这天也有晌午,咱也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几遍了,休要难为人家。”西门庆道:“咱今邀葵轩走走。”使王经:“往对过请你温师父来。”王经去不多时,囬说:“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画童儿请去了。”伯爵便说:“咱等不的他。秀才家,知道有要没紧望朋友多咱来?倒没的误了勾当!”西门庆吩咐琴童:“备黄马与应二爹骑。”伯爵道:“我不骑。你依我,省的摇铃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轿子慢慢来就是了。”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你先行罢。”那伯爵举手先走了。西门庆吩咐玳安、琴童、四个排军,收拾下暖轿跟随。才待出门,忽平安儿慌慌张张从外拏著双帖儿来报说:“工部安老爹来拜。先差了个吏送帖儿,后边跟著便来也。”慌的西门庆吩咐家中厨下备饭,使来兴儿买攒盘点心伺候。
  良久,安郎中来到,跟从许多人。西门庆冠冕出来迎接。安郎中穿著妆花云鹭补子员领,起花萌金带,进门拜毕,分宾主坐定,左右拏茶上来。茶罢,叙其间阔之情。西门庆道:“老先生荣擢失贺,心甚缺然。前日蒙赐华札厚仪,生正值丧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为歉。”安郎中道:“学生有失吊问,罪罪。生到京也曾道达云峯,未知可有礼到否?”西门庆道:“正是,又承翟亲家远劳致赙。”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岁恭喜在即。”西门庆道:“在下才微任小。岂敢过于非望?”又说:“老先生此今荣擢美差,足展雄才大略。河治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过誉。一介寒儒,叨承科甲,处在下僚。辱蔡老先生抬举,备员冬曹,谬典水利。奔走湖湘之间,一年以来,王事匆匆,不暇安迹。今又承命修理河道,况此民穷财尽之时。前者皇船载运花石,毁闸折坝,所过倒悬,公私困弊之极;而今瓜州、南旺、沽头、鱼台、徐沛、吕梁、安陵、济宁、宿迁、临清、新河一带,皆毁坏废圯;南河南徙,淤沙无水,八府之民皆疲弊之甚;又兼贼盗梗阻,财用匮乏,大覃神输鬼役之才,亦无如之何矣!”西门庆道:“老先生自有才猷展布,不日就绪,必大陞擢矣。”因问:“老先生敕书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钦限,河工完毕,圣上还要差官来祭谢河神。”说话之间,西门庆令放桌儿。安郎中道:“学生实告,还要往黄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门庆道:“既如此,少坐片时,教跟从者吃些点心。”不一时,放了桌,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都是炖烂下饭:鸡蹄、鹅鸭、鲜鱼、羊头、肚肺、血脏、鲊汤之类;纯白上新软稻粳饭,用银镶瓯儿盛著,里面沙糖、榛、松、瓜仁拌著饭。又小金锺暖斟美酿。下人俱有攒盘点心酒肉。安郎中席间,只吃了三锺,就告辞起身说:“学生容日再来请教。”西门庆款留不住,送至大门首,上轿而去。囬到听上,解去了冠带,换了巾帻,止穿紫绒狮补直身。使人问:“温师父来了不曾?”玳安囬说:“温师父未回家哩。有郑春和黄四叔家来定儿来邀,在这里半日了。”
  西门庆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迳往院中郑爱月儿家来。比及进院门,架儿行头都躲过一边,只该日俳长两边站立,不敢跪接。郑春与来定儿先通报去了。应伯爵正和李三打双陆,听见西门庆来,连忙收拾不及。郑爱月儿、爱香儿,戴著海獭卧兔儿,一窝丝杭州攒,翠重梅钿儿,油头粉面,打扮的花仙也似的,都出来门首迎接。西门庆下了轿,进入客位内。西门庆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乐。先是李三黄四见毕礼数,然后郑家鸨子出来拜见了,才是爱月儿姊妹两个插烛也似磕了头。正面安设两张交椅,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下。李智、黄四,与郑家姊妹两个打横。玳安在傍禀问:“轿子在这里?囬了家去?”西门庆令排军和轿子都回去。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温师父家里来了,拏黄马接了来。”琴童应喏去了。伯爵因问:“哥怎的这半日才来?”西门庆悉把工部安郎中来拜留饭之事,说了一遍。须臾,郑春拏茶上来。爱香儿拏了一盏递与伯爵。爱月儿便递西门庆,那伯爵连忙用手去接,说:“我错接,只说你递与我来。”爱月儿道:“我递与你?没修这样福来!”伯爵道:“你看这小淫妇儿,原来只认的他家汉子,倒把客人不著在意里。”爱月儿笑道:“今日轮不著你做客人,还有客人来。”吃毕茶,收下盏托去。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都花枝招飐、绣带飘飘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一一都问了名姓。西门庆对黄四说:“等住囬上来唱,只打鼓儿,不吹打罢。”黄四道:“小人知道。”只见鸨子上来说:“只怕老爹害冷!”教郑春放下暖帘来,火盆兽炭频加,兰麝香霭。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老爹进来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的玳安儿,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悄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
  不一时,收拾菓品案酒上来,正面放两张桌席,西门庆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留空著温秀才坐位在左首。傍边一席李三和黄四,右边是他姊妹二人。端的盘堆异品,花插金瓶。郑奉郑春在傍弹唱。才递酒安席坐下,只见温秀才到了。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脚穿云履绒袜,进门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来迟也?留席久矣。”温秀才道:“学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唤。适往敝同窗处会书,来迟了一步。”慌的黄四一面安放锺箸,与伯爵一处坐下。不一时,汤饭上来,黄芽韭烧卖,八宝攒汤,姜醋碟儿。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囬下去。端的酒斟绿蚁,词歌金缕。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门庆唤入里面,吴惠蜡梅先磕了头说:“银姐使我送茶来与爹吃。”揭开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瓜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西门庆问:“银儿在家做甚么哩?”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西门庆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你快请银姨去。”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郑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应伯爵道:“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贩屄的伙计!”温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同他做伙计,一般了。”爱月儿道:“应花子,你与郑春他们都是伙计,当差供唱,都在一处。”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妈相交,你还在肚子里!”
  说笑中间,厨下割献豕蹄一领,又是四碗下饭,羊蹄黄芽、臊子韭、肚肺羹、血脏之类。妓女上来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叫上唱莺莺的韩家女儿,近前问:“你是韩家的?”爱香儿说:“爹,你不认的,他是韩金钏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岁。”西门庆道:“这孩子到明日成个好妇人儿!举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递酒。黄四下汤下饭,极尽殷勤。
  不一时,吴银儿来到。头上戴著白绉纱䯼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撇一溜小簪儿,耳边戴著金丁香儿;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下著纱绿潞䌷裙,羊皮金滚边;脚上墨青素缎云头鞋儿。笑嘻嘻进门,向西门庆磕了头,后与温秀才等各位都道了万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了,来到就教我惹气:俺们是后娘养的,只认的你爹?与他磕头,望著俺们擩一拜。原来你这丽春院小娘儿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门,定不饶你!”爱月儿叫:“应花子,好没羞的孩儿!那里哥儿你行头不怎么的,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儿,让银姐坐。就在西门庆桌边坐下,连忙放锺箸。西门庆见他戴著白䯼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今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须臾,汤饭上来,爱月儿下来与他递酒。吴银儿下席,说:“我还没见郑妈哩。”一面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出来。鸨子叫:“月姐让银姐坐,只怕冷,教丫头烧个火笼儿与银姐烤手儿。”随即添换热菜,打发上来。吴银儿在傍,只吃了半个点心,呵了两口汤,放下箸儿,和西门庆攀话。因拏起锺儿来说:“爹,这酒寒些。”从新折了,另换上暖酒。郑春上来,把伯爵众人等酒都斟上,行过一巡。吴银儿便问:“娘前日断七念经来?”西门庆道:“五七多谢你们茶。”吴银姐道:“好说,俺们送了些粗茶,倒教爹又把人情囬了,又多谢重礼,教妈惶恐了不的。昨日娘断七,我会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来,又不知宅内念经不念。”西门庆道:“断七那日,胡乱请了几众女僧,在家拜了拜忏,亲眷一个都没请,恐怕费烦。”饮酒说话之间,吴银儿又问:“家中大娘、众娘们都好?”西门庆道:“都好。”吴银儿道:“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西门庆道:“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了不的。”吴银儿道:“热突突没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们说的只情说,把俺们这里只顾旱著。不说来递锺酒,也唱个儿与俺听。俺们起身去罢。”慌的李三黄四连忙撺掇他姐儿两个上来递酒。安下乐器,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一般儿坐在席傍,躧著火盆,合著声音,启朱唇,露皓齿,词出佳人口,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
  唱毕,西门庆向伯爵说:“你落索他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伯爵道:“不打紧,死不了人。等我打发他,仰扉著,直舒著,侧卧著,金鸡独立,随我受用。又一件,野马䠕场,野狐抽丝,猿猴献菓,黄狗溺尿,仙人指路,靠背将军柱,面对木伴哥,随他拣著耍。”爱香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汗邪了你这贼花子,胡说乱道的!”这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锺儿,说:“我儿,你们在我手里吃两锺;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著月姨儿,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内不自在,吃半盏儿罢。”那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黄四道:“二爷,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著不打罢。”爱月儿道:“不,他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我方吃这锺酒儿。”伯爵道:“温老先儿在这里看著,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敢无礼伤犯月姨儿不敢?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那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一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杯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锺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锺酒。”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挟灌撒了我一身酒。我老道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乱了一囬,各归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烛上来。下饭添换,都已上完。下边玳安、琴童、画童、应宝,都在鸨子房里放桌儿,有汤饭点心酒肴管待。须臾,拏上各样菓碟儿来。那伯爵推让温秀才,只顾不住手拈放在口里,一壁又往袖中褪。西门庆吩咐取个骰盆儿来,先让温秀才。秀才道:“岂有此理?还从老先儿那边来。”于是西门庆与吴银儿用十二个骰儿抢红。下边四个妓女,拏乐器弹唱叫呵酒。饮过一巡,吴银儿却转过来与温秀才伯爵抢红,爱香儿却来西门庆席上递酒猜枚。须臾过去,爱月儿近前与西门庆抢红,吴银儿却往下席递李三黄四酒。原来爱月儿旋往房中新妆打扮出来,上著烟里火回纹锦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儿。灯下海獭卧兔儿,越显的粉浓浓雪白的脸儿,犹赛美人儿一般。但见:
  芳姿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目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笋纤纤细,行步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这西门庆一见,如何不爱?吃了几锺酒,半酣上来,因想著李瓶儿梦中之言:“少贪在外夜饮。”一面起身,后边净手。慌的鸨子连忙叫丫鬟点灯,引到后边。解手出来,爱月随即也跟来伺候,盆中净手毕,拉著他手儿同到房中。房中又早月窗半启,银烛高烧,气暖如春,兰麝馥郁。床畔则斗帐云横,鲛绡雾设。于是脱了上盖,底下白绫道袍,两个在床上,腿压腿儿做一处。先是爱月儿问:“爹今日不家去罢了。”西门庆道:“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著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又说:“前日多谢你蚫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当初有过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爱月道:“拣他不难,只是要拏的著觔节儿便好。那日我胡乱整治了不多儿,知道爹好吃,教郑春送来。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个个儿嗑的,汗巾儿是我闲著用工夫撮的穗子。瓜仁只说应花子倒挝了好些吃了。”西门庆道:“你问那讪脸花子头,我见时他早两把挝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没多,我吃了。”爱月儿道:“倒便益了贼花子,恰好只孝顺了他。”又说:“多谢爹的衣梅。妈看见,吃了一个儿,喜欢的了不的。他要便痰火发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时口干,得恁一个在口内噙著,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没多几个儿,连罐儿他老人家都收了在房内,早晚吃,谁敢动他。”西门庆道:“不打紧,我明日使小厮再送一罐来你吃。”爱月又问:“爹连日会桂姐来没有?”西门庆道:“自从孝堂里到如今,谁见他来?”爱月儿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来?”西门庆道:“他家使李铭送去来。”爱月道:“我有句话儿,只放在爹心里。”西门庆问:“甚么话?”那爱月又想了想,说:“我不说罢。若说了,显得姊妹们恰似我背地说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门庆一面搂著他脖子说:“怪小油嘴儿,甚么话?说与我,不显出你来就是了。”
  两个正说得入港,猛然应伯爵走入来,大叫一声:“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们,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儿哕道:“好个不得人意怪讪脸花子!猛可走来,唬了人恁一跳。”西门庆骂道:“怪狗才,前边去罢,丢的葵轩和银姐在那里,都往后头来了。”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拏胳膊来,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两个在这里尽著肏捣。”于是不由分说,向爱月儿袖口边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带著银镯子,犹若美玉,尖溜溜十指春葱,手上笼著金戒指儿,夸道:“我儿,你这两只手儿,天生下就是发鸡巴的肥一般。”爱月儿道:“怪刀攮的,我不好骂出来的!”被伯爵拉过来,咬了一口,走了。咬的老婆怪叫,骂:“怪花子,平白进来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儿,你看他出去了,把笼道子门关了!”
  一面关上门,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子女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钺儿、踢行头白囬子、向三,日逐标著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包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拏著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西门庆听了,口中骂道:“恁小淫妇儿,我吩咐休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著我赌身发咒,恰恰只哄我!”爱月儿道:“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用白绫袖子兜著他粉项,揾著他香腮,他便一手拏著铜丝火笼儿,内烧著沉速香饼儿,将袖口笼著熏爇身上,便道:“我说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望他提,只怕走了风。”西门庆问:“我的儿,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门路儿?”郑爱月悉言:“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送外卖,假托在个姑姑庵儿打斋,但去就在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儿。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当下被他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邪意乱,搂著粉头说:“我的亲亲,我又问你,怎的晓的就里?”这爱月儿就不说常在他家唱,只说:“我一个熟人儿,如此这般和他娘在其处会过一遍,也是文嫂儿说合。”西门庆问:“那人是谁?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儿?”爱月儿道:“那张懋德儿好肏的货!麻著七八个脸弹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砢碜杀我罢了!只好樊家百家奴儿接他,一向董金儿也与他丁八了。”西门庆道:“我猜不著,端的是谁?”爱月儿道:“教爹得知了罢,是原梳笼我的那个南人。他一年来此做买卖两遭。正经他在里边歇不的一两夜,倒只在外边常和人家偷猫递狗,干此勾当。”这西门庆听了,见粉头所事合著他的板眼,一发欢喜,说:“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每月我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爱月儿道:“爹,你有我心时,甚么三十两二十两,月间掠几两银子与妈,我自恁懒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罢了。”西门庆道:“甚么话!我决然送三十两银子来。”
  说毕,两个上床交欢。床上铺的被褥约一尺高,爱月道:“爹脱衣裳不脱?”西门庆道:“咱连衣耍耍罢,只怕他们前边等咱。”一面扯过下枕来,粉头解去下衣,仰卧枕畔,里面穿著红潞䌷底衣,褪下一只膝裤腿来。这西门庆把他两只小小金莲扛在肩头上,解开蓝绫裤子,那话使上托子。但见花心轻拆,柳腰款摆,正是:
  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花心犹未足,脉脉情无极。低低唤粉郎,春宵乐未央。
  那当下两个至精欲泄之际,西门庆干的气喘吁吁,粉头娇声不绝,鬓云拖枕,满口只叫道:“亲达达,慢著些儿。”良久,乐极情浓,一泄如注。云收雨散,各整衣裙,于灯下照镜理容。西门庆在床前盆中净手,著上衣服,两个携手来到席上。吴银儿便守著伯爵,爱香儿挨近葵轩,正掷色猜枚,觥筹交错,耍在热闹处。
  众人见西门庆进入,都立起身来让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们丢在这。你才出来,拏酒儿且扶扶头著。”西门庆道:“俺们说句话儿,有甚这闲勾当?”伯爵道:“好话,你两个原来说梯己话儿!”当下伯爵拏大锺斟上暖酒,众人陪西门庆吃,四个妓女拏乐器弹唱。玳安在傍掩口说道:“轿子来了。”西门庆𢫓了个嘴儿与他,那玳安连忙吩咐排军打起灯笼,外边伺候。这西门庆也不坐,陪众人执杯立饮。吩咐四个妓女:“你再唱个‘一见娇羞’我听。”那韩消愁儿说:“俺们会唱。”于是拏起琵琶来,款放娇声,拏腔唱道:
  “一见娇羞,雨意云情两意投。我见他千娇百媚,万种妖娆,一捻温柔。通书先把话儿勾,传情暗里秋波溜。记在心头,心头,未审向时成就。”
  唱了一个词儿,吴银儿递西门庆酒,郑香儿便递伯爵,爱月儿奉温秀才。李智黄四都斟上。又唱道:
  “问尔丫鬟,欲铸黄金拜将坛。莫通明晓寄与书生,云雨巫山。重门今夜未曾拴,深闺特把情郎盼。夜静更阑,更阑,偷花妙手今番难按。”
  吃毕,西门庆令再斟上,郑香儿上来递西门庆,吴银儿递温秀才,爱月儿递伯爵。郑春在傍捧著菓菜儿。又唱道:
  “梦入高唐,相会风流窈窕娘。我与他同携素手,共入罗帏,永结鸾凤。灵犀一点透膏肓,鲛绡帐底翻红浪。粉汗凝香,凝香,今宵一刻人间天上。”
  唱毕,又叫呵酒。爱月儿却转过捧西门庆酒,吴银儿递伯爵,爱香儿递温秀才,并李三、黄四,从新斟酒。又唱第四个:
  “春暖芙蓉,鬓乱钗横宝髻松。我为他香娇玉软,燕侣莺俦,意美情浓。腰肢无力眼朦胧,深情自把眉儿纵。两意相同,相同,百年恩爱和偕鸾凤。”
  唱毕,都饮过,西门庆起身。一面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叫上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奉、郑春,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俱磕头谢了。黄四再三不肯放,道:“应二叔,你老人家说声,天还早哩。老爹大坐坐,也尽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儿,你也留留儿!”爱月儿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门庆道:“你们不知,我明日还有事。”一面向黄四李三作揖,道:“生受,打搅。”黄四道:“惶恐!没的请老爹来受饿。又不肯久坐,还是小人没敬心。”说著,三个唱的都磕头,说道:“爹到家,多顶上大娘和众娘们,俺们闲了,会了银姐,往宅内看看大娘去。”西门庆道:“你们闲了去坐上一日来。”一面掌起灯笼,西门庆下台矶,郑家鸨子迎著道万福,说道:“老爹,大坐囬儿,慌的就起身,嫌俺家东西不美口?还有一道米饭儿未曾上哩。”西门庆道:“够了。我不是还坐囬儿,许多事在身上。明日还要起早,衙门中有勾当。教应二哥,他没事,教他大坐囬儿罢。”那伯爵就要跟著起来,被黄四死力拦住,说道:“我的二爷,你若去了,就没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拦我。你把温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汉!”那温秀才夺门就走,被黄家小厮来定儿拦腰抱住。西门庆到了大门首,因问琴童儿:“温师父有头口在这里没有?”琴童道:“备下驴子在此,画童儿看著哩。”西门庆向温秀才道:“既有头口,也罢,老先儿你陪应二哥再坐坐,我先去罢。”于是都送出门来。
  那郑月儿拉著西门庆手儿,悄悄捏了一把,临上轿,一迳扬声说道:“我头里说的话,爹你在心里,法不传六耳!”西门庆道:“知道了。”爱月又道:“郑春,你送老爹到家,多上覆娘们。”那吴银儿也说:“多上覆大娘。”伯爵道:“我不好说的,贼小淫妇儿们,都搀行夺市的捎上覆;偏我就没个人儿上覆!”爱月道:“你这花子过一边儿!”那吴银儿就在门首作辞了众人并郑家姐儿两个,吴惠打著灯回家去了。郑月儿便叫:“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吴银儿道:“我知道。”众人囬至席上,重添兽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弹,欢娱乐饮,直耍了三更方散。黄四摆了这席酒,也与了他十两银子。西门庆赏赐了三四两,俱不在话下。当日西门庆坐轿子,两个排军打著灯,迳出院门,打发郑春回家。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夏提刑差答应的来,请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审问贼情等事,直问到晌午。来家吃了饭,早时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拏帖儿送了个后生来,在缎子铺煮饭做火头,名唤刘包。西门庆留下了,正在书房中拏帖儿与沈定回家去了。只见玳安在傍边站立,西门庆便问道:“温师父昨日多咱来了?”玳安道:“小的铺子里睡了好一囬,只听见画童儿打对过门,那咱有三更时分才来了。我今早晨问,温师父倒没酒,应二爹醉了,吐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郑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门庆听了,呵呵笑了,因叫过玳安近前,说道:“旧时与你姐夫说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寻了他来,对门房子里见我,我和他说话。”玳安道:“小的不认的文嫂儿家,等我问了姐夫去。”西门庆道:“你吃了饭,问了他,快去。”玳安到后边吃了饭,走到铺子里问陈经济。经济道:“寻他做甚么?”玳安道:“谁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找寻他去。”经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著个姑姑庵儿,傍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封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这玳安听了,说道:“再没了?小炉匠跟著行香的走——琐碎一浪汤。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经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搭上替子,兜上嚼环,躧著马台,望上一骗,打了一鞭,那马跑踍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就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是小胡同,北上坡挑著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便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封门儿就是。”玳安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封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拏鞭儿敲著门儿叫道:“文妈在家不在?”只见他儿子文堂儿开了门,便问道:“是那里来的?”玳安道:“我是县门前提刑西门老爹来请,教文妈快去哩。”文堂听见是提刑西门大官府家来的,便让家里坐。
  那玳安把马拴住,进入里面他明间内,见上面供养著利市纸,有几个人在那里会茶,祈祀罢进香算帐哩。半日,拏了锺茶出来,说道:“俺妈不在了。来家说了,明日早去罢。”玳安道:“驴子现在家里,如何推不在?”侧身迳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妇儿,陪著几个道妈妈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见了。说道:“这个不是文妈?刚才就囬我不在家了,教我怎的囬俺爹话?惹的不怪我!”文嫂笑哈哈与玳安道了个万福,说道:“累哥哥,你到家囬声儿,我今日家里会茶。不知老爹呼唤我做什么?我明日早往宅内去罢。”玳安道:“只吩咐我来寻你,谁知他做甚么?原来不知你在这咭溜搭剌儿里住,教我找寻了个不发心。”文嫂儿道:“他老人家这几年宅内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子走跳,希罕俺们?今日忽剌八又冷锅中豆儿爆,我猜见你六娘没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里见了俺爹,他自有话和你说。”文嫂儿道:“哥哥,你略坐坐儿,等我打发会茶人去了,同你去。”玳安道:“原来等你会茶?马在外边没人看,俺爹在家紧等的火里火发,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说了话,如今还要往府里罗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罢,等我拏点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罢。”文嫂因问:“你大姐生了孩儿没有?”玳安道:“还不曾见哩。”这文嫂一面打发玳安吃了点心,穿上衣裳,说道:“你骑马先行一步儿,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著驴子,怎不备上骑?”文嫂儿道:“我那讨个驴子来?那驴子是隔壁豆腐铺里驴子,借俺院儿里喂喂儿,你就当我的驴子?”玳安道:“我记得你老人家骑著匹驴儿来,往那去了?”文嫂儿道:“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为了场事,把旧房儿也卖了,且说驴子哩。”玳安道:“房子倒不打紧处,且留著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罢了。别的罢了,我见他常时落下来好个大鞭子。”那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儿,短寿命!老娘还只当好话儿,侧著耳朵听你什么好物件儿。几年不见,你也学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还教我寻亲事哩。”玳安道:“我的马走得快,你步行,知道挨磨到多早晚?惹的爹说。你上马,咱两个叠骑著罢!”文嫂儿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著,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备豆腐铺子里驴子骑了去。到那里等我打发他钱就是了。”文嫂儿道:“这等还许说。”一面教文堂将驴子备了,带上眼纱,骑上。玳安与他同行,迳往西门庆宅中来。正是:欲向深闺求艳质,全凭红叶是良媒。有诗为证:
  谁信桃源有路通,桃花含露笑春风。
  桃源只在山溪里,今许渔郎去问津。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第六十九囬 文嫂通情林太太 王三官中诈求奸[编辑]

  信手烹鱼觅素音,神仙有路足登临。
  扫阶偶得任卿叶,弹月轻移司马琴。
  桑下肯期狄有意,怀中可犯柳无心。
  黄昏误入销金帐,且把羔儿独自斟。
  话说玳安同文嫂儿到家,平安说:“爹在对门房子里。”进去禀报。西门庆正在书房中和温秀才坐的,见玳安,随即出来,小客位内坐下。玳安悉把寻文嫂儿一节说了:“小的叫了来,在外边伺候著。”西门庆即令叫他进来。那文嫂悄悄掀开暖帘,进入里面,向西门庆磕头。西门庆道:“文嫂儿,许久不见你。”文嫂道:“小媳妇有。”西门庆道:“你如今搬在那里住了?”文嫂道:“小媳妇因不幸为了场官司,把旧时那房儿弃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西门庆吩咐道:“起来说话。”那文嫂一面站立在傍边,西门庆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画童都躲在角门外伺候,只玳安儿影在帘儿外边听说话儿。西门庆因问:“你常在那几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王皇亲家、守备府周爷家、乔皇亲、张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西门庆道:“你认的王招宣府里不认的?”文嫂道:“是小媳妇定门主顾,太太和三娘常照顾小的花翠。”西门庆道:“你既相熟,我有桩事儿央烦你,休要阻了我。”向袖中取出五两一锭银子与他,悄悄和他说:“如此这般,你却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会他会儿。我还谢你!”那文嫂听了,哈哈笑道:“是谁对爹说来?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西门庆道:“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不得知道!”文嫂道:“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三十五岁,属猪,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像三十岁的。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严密!就是往那里去,坐大轿伴当跟著,喝著路走,迳路儿来,迳路儿去。三老爹在外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脚?这个人说的讹了。倒只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倒还许说。若是小媳妇那里,窄门窄户,敢招惹这个事?说在头上,就是爹赏的这银子,小媳妇也不敢领去。宁可领了爹言语,对太太说就是了。”西门庆道:“你不收,还是推托,我就恼了。事成,我还另外赏几个䌷缎你穿。你不收,阻了我。”文嫂道:“愁你老人家没也怎的!上人著眼觑,就是福星临。”磕了个头,把银子接了,说道:“待小媳妇悄悄对太太说,来回你老人家。”西门庆道:“你当件事干,我这里等著。你来时只在这里来就是了,我不使小厮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后日,随早随晚,讨了示下就来了。”一面走出来。玳安道:“文嫂,随你罢了:我只要一两银子。也是我叫你一场,你休要独吃!”文嫂道:“猴孙儿,隔墙掠筛箕——还不知仰著合著哩!”于是出门,骑上驴子,他儿子笼著,一直去了。
  西门庆和温秀才坐了一囬。良久,夏提刑来,就到家待了茶,冠冕著,同往府里罗同知名唤罗万象那里吃酒去了。直到掌灯以后才来家。
  且说文嫂儿拏著西门庆与他五两银子,到家欢喜无尽,打发会茶人散了。至后晌时分,走到王宣府宅里,见了林太太,道了万福。林氏便道:“你怎的这两日不来走走,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祈报会茶,赶腊月要往顶上进香一节,告诉林氏。林氏道:“你儿子去,你不去罢了。”文嫂儿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堂儿带进香去便了。”林氏道:“等临期,我送些盘缠与你。”文嫂便道:“多谢太太布施。”说毕,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拏茶来吃了。这文嫂一面吃了茶,问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有两夜没回家,只在里边歇哩。逐日搭著这伙乔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妇儿丢在房里通不顾,如何是好!”文嫂又问:“三娘怎的不见?”林氏道:“他还在房里未出来哩。”这文嫂见无人,便说道:“不打紧,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干人,三爹收心,也再不进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妇,便敢说;不容,定不敢说。”林氏道:“你说的话儿,那遭儿我不依你来?你有话只顾说不妨。”这文嫂方说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现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䌷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塡房与他为继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四五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踘打球,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伶百俐。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三爹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请老爹相见。今老太太不但结识他来往相交,又央浼他把这干人断开,不使那行人打搅,这须玷辱不了咱家门户。”看官听说:水性下流,最是女妇人。当日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笑向文嫂儿计较道:“人生面不熟,怎生好遽然相见的?”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爹说,只说太太先央浼老爹,要在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爹这起人,预先私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这文嫂讨了妇人示下归家,到次日饭时前后,走来西门庆宅内。那日西门庆从衙门囬来,家中无事,正在对门房子里书院内坐的。忽有玳安来报:“文嫂来了。”西门庆听了,即出小客位内坐,令左右放下帘儿。良久,文嫂进入里面,磕了头。玳安知局,就走出来了,教二人自在说话。这文嫂便把怎的说念林氏,夸奖老爹人品家道,怎样行时,结识官府,又怎的仗义疏财,风流博浪:“说得他千肯万肯,约定明日晚间三爹不在家,家中设席等候。假以说人情为由,暗中相会。”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令玳安拏了两疋䌷缎赏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灯以后,街上人静了时,打他后门首扁食巷中——他后门傍有个住房的段妈妈,我在他家等著爹。只使大官儿弹门,我就出来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门庆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离寸地,我也依期而至。”说毕,文嫂拜辞而去。又囬林氏话去了。
  西门庆那日归李娇儿房中宿歇,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著精神。午间,戴著白忠靖巾,便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叫了两个唱的。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上来,就逃席走出来了。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随。那时约十九日,月色朦胧,带著眼纱,由大街抹过,迳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门来。那时才上灯以后,街上人初静之候。西门庆离他后门半舍远把马勒住,令玳安先弹段妈妈家门。原来这妈妈就住著王招宣府家后房,也是文嫂举荐,早晚看守后门,开门闭户,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脚做眼。文嫂在他屋里听见外边弹门,连忙开了门。见西门庆来了,一面在后门里等的西门庆下了马,带著眼纱儿引进来;吩咐琴童牵了马,往对门人家西首房檐下那里等候;玳安便在段妈妈屋里存身。
  这文嫂一面请西门庆入来,便把后门关了,上了栓。由夹道进内,转过一层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间正房,傍边一座便门闭著。这文嫂轻轻敲了门环儿,原来有个听头儿。少顷,见一丫鬟出来开了双扉,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栊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著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著大红团龙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著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傍边列著枪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西门庆正观看之间,只听得门帘上铃儿响,文嫂从里拏出一盏茶来与西门庆吃。西门庆便道:“请老太太出来拜见。”文嫂道:“请老爹且吃过茶著;刚才禀过,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望外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上面绿剪绒狮坐马,一溜五道金钮子,就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一见满心欢喜,因悄悄叫过文嫂来,问:“他戴的孝是谁的?”文嫂道:“是他第六个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间没了不多些时。饶少数,家中如今还有一巴掌数儿。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这婆娘听了,越发欢喜无尽。文嫂催逼他出去见他一见儿。妇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爹房内拜见哩。”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幕垂红,地平上毡毹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著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鸦白绫高底扣花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肏屄的菩萨。有诗为证:
  面腻云浓眉又弯,莲步轻移实匪凡。
  醉后情深归帐内,始知太太不寻常!
  这西门庆一见,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坐的。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一个小丫鬟名唤芙蓉,红漆丹盘拏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丫鬟接下盏托去。文嫂就在傍开言说道:“太太久闻老爹在衙门中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爹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家中,有几个奸诈不级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嫖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争奈妾身未曾出闺门,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乃言‘谢’之一字?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何等人家!令郎已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无损令郎分毫,亦可戒谕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辙,庶可杜绝将来。”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个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说话之间,彼此言来语去,眉目顾盼留情。
  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具礼来,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作准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而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泛羊羔。林氏起身捧酒,西门庆亦下席说道:“我当先奉老太太一杯。”文嫂儿在傍插口说道:“老爹你且不消递太太酒,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礼来与太太祝寿就是了。”西门庆道:“阿呀,早是你说!今日初九日,差六日,我在下一定来与太太登堂拜寿。”林氏笑道:“岂敢动劳大人厚意!”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热腾腾美味佳肴,熬烂下饭,煎昝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菓品。傍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换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项,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呜咂有声,笑语密切。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熏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药。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妇人在床傍伺候鲛绡软帕,西门庆被底预备麈柄狰狞。当下展猿臂,不觉蝶浪蜂狂;跷玉腿,那个羞云怯雨。正是: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坠玉钗。有诗为证:
  兰房几曲深悄悄,香腾宝鸭清烟袅;
  梦回夜月淡溶溶,展转牙床春色少。
  无心今遇少年郎,但知敲打须宫商;
  殢情欲共娇无力,须教宋玉赴高唐。
  打开重门无锁钥,露浸一枝红芍药。
  这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缠至更半天气,方才精泄。妇人则发乱钗横,花憔柳困,莺颤咽喘,依稀耳中。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比及起来穿衣之际,妇人下床,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美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别出门。妇人送到角门首回去了。文嫂先开后门,呼唤玳安、琴童牵马过来,骑上回家。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西门庆回家,一宿无话。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叫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便与我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这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必须诫处他。”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到当日果然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日念、张小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囬子,乐妇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日念名字都抹了,吩咐:“只动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拏了,明日早带到衙门里来。”众公人应诺下去。至晚,打听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头,都埋伏在后门首。深更时分,刚散出来,众公人把小张闲、聂钺、于宽、白囬子、向三五人都拏了。孙寡嘴与祝日念爬李桂姐后房走了。王三官儿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的捏两把汗,更不知是那里动人,白央人打听实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来。李家鸨子又恐怕东京做公的下来拏人,到五更时分,撺掇李铭换了衣服,送王三官来家。节级缉捕把小张闲等拏在听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陞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哭声震天,哀号动地。西门庆嘱付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嫖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从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唱令左右:“扠下去!”众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两位官府发放事毕,正在退厅吃茶。夏提刑因说起:“昨日京中舍亲崔中书那里书来,卫中投考察本上去了,还未下来哩;今日会了长官,咱倒好差人往怀庆府,同僚林苍峯他那里临风近,打听打听消息去。”西门庆道:“长官所见甚明。”即唤走差的答应,上来跪下,吩咐:“与你五钱银子盘缠,拏俺两个拜帖,即去南河,怀庆府提刑林千户老爹那里打听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经历司行下照会来不曾。务要打听的实来回报。”那人领了银子、拜帖,又到司房戴上范阳毡笠,结束行装,讨了匹马,长行去了。两位官府起身回家。
  却说小张闲等从提刑院打出来,走在路上,各人著恐,更不量今日受这场亏是那里药线,互相埋怨。小张闲道:“莫不还是东京六黄太尉那里下来的消息?”白囬子道:“不是,若是那里消息,怎肯轻饶素放?”常言说得好: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聂钺儿一口就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只我猜得著。此一定是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嗔请他婊子,故拏俺们煞气。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小张闲道:“列位倒罢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孙寡嘴祝麻子都跟著,只把俺们顶缸了。”于宽道:“你怎的说浑话?他两个是他的朋友,若拏来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著,怎生相处?”小张闲道:“怎的不拏老婆?”聂钺道:“两个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婊子,他肯拏来?也休怪人,是俺们的晦气,偏撞在这网里!刚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语,只是他说话?这个就见出情弊显然来了。如今往李桂姐儿家寻王三官去,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打的腿烂烂的便罢了?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
  于是来来去去,转弯抹角,迳入勾拦李桂姐家。见门关的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叫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们,寻三官儿说话。”丫头囬说:“他从那日半夜就往家去了,不在这里。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这众人只得囬来,到王招宣府宅内,迳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听见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来说:“俺爹不在家了。”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将来?”于宽道:“实和你说了罢,休推睡里梦里,刚才提刑院打了俺们,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教他进里面去说:“此事为你,打的俺们有甚要紧!”一个个都躺在板凳上声疼叫喊。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叫:“娘,怎么样儿,却如何救我则个?”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见外边众人等的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著屏风说道:“你们略等他等,委的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里使小厮叫他去。”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请他来。不然,这个疖子,也要出脓,只顾脓著不是事!俺们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们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净,就弄的不好了。”林氏听言,连忙使小厮拏出茶来,与众人吃。
  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到至急之处,林氏方才说道:“文嫂他只认的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认的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赔个礼儿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儿悄悄打后门出去,请了文嫂来。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声只叫:“文妈,你认的提刑西门大官府,好歹说个人情救我。”这文嫂故意做出许多乔张致来,说道:“旧时虽故与他宅内大姑娘说媒,这几年谁往他门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缠他。”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自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那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替他说说罢了。”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著,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他,央浼他,等我在傍再说说,管情一天事就了了。”王三官道:“现今他众人在前边催逼甚急,只怕一时被他看见,怎了?”文嫂道:“有甚难处勾当?等我出去安抚他,再安排些酒肉点心茶水,哄他吃著。我悄悄领你从后门出去干事囬来,他会胜也不知道。”
  这文嫂一面走出前厅,向众人拜了两拜,说道:“太太教我出来,多上覆列位哥们,本等三叔往庄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请去了,便来也;你们略坐坐儿。吃打受骂,连累了列位。谁人不吃盐米?等三叔来,教他知遇你们。你们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恒属大家只要图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来,一天大事都了了。”当时众人一齐道:“还是文妈见的多!你老人家早出来,就说句恁有南北的话儿,俺们也不恁急的了不的。执古法儿只囬不在家,莫不为俺们自做出来的事也罢;你倒带累俺们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妈,你是晓道理的。你出来,俺们还透个路儿与你:破些东西儿,寻个分上儿说说,大家了事。你不出来见俺们,这事情也要销缴。一个缉捕问刑衙门,平不答的就罢了?”文嫂儿道:“哥们说的是。你们略坐坐儿,我对太太说,安排些酒饭儿管待你们。你们来了这半日,也饿了。”众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甘苦。不瞒文妈说,俺们从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还没曾尝著哩!”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撺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拏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厅大酒大肉吃著。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著,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迳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的文嫂,说道:“爹才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说话?”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西门庆见了手本拜帖上写著:“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一面先叫进文嫂,问了囬话。然后才开大厅隔子门,使小厮请王三官进去大厅上。左右忙掀暖帘儿,西门庆头戴忠靖冠,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官衣巾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慌的王三官向前拦住叫:“尊伯尊便!小侄敬来拜渎,岂敢动劳!”至厅内,王三官务请西门庆转上行礼。西门庆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门庆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说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门庆道:“彼此少礼。”王三官因请西门庆受礼,说道:“小侄人家,老伯当得受礼,以恕拜迟之罪。”务让起来,受了两礼,王三官然后挪座儿斜佥坐的。少顷,吃了茶,王三官见西门庆厅上锦屏罗列,四壁挂四轴金碧山水,座上铺著绿锦缎镶嵌貂鼠椅座,地下氍毹匝地,正中间黄铜四方屏,水磨的耀目争辉,上面牌扁下书“承恩”二字,系米元章妙笔。观览之馀,似有叩请疑难之貌,向西门庆说道:“小侄现有一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席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这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有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展开揭帖,上面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正是。如此这般,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了他,押出他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小侄家百般称骂喧嚷,索要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前来老伯这里请罪。”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一见,便道:“岂有是理!”因说道:“这起光棍可恶!我倒饶了他,如何倒往你那里去搅扰!”把礼帖还与王三官收了,道:“贤契请囬,我也且不留你坐。如今即时就差人拏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踵门叩谢。”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门,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文嫂还讨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吩咐:“休要惊动他,我这里差人拏去。”
  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那里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拏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得好事!把俺们稳在你家,倒把锄头,反弄俺们来了!”那个排军节级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甚么?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正经!”小张闲道:“大爹教导的是。”不一时,都拏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都张著手儿要钱,才去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拏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才说进去。半日,西门庆出来坐厅,节级带进去,跪在厅下。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我倒将就了,如何指称我这衙门往他家吓诈去?实说,诈了多少钱?不说,令左右拏拶子与我著实拶起来!”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取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候。小张闲等只顾在下叩头哀告道:“小的并没吓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小的们来,对他说声。他家拏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小的并没需索他的。”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起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恶!既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里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们罢!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里去,冬寒时月,小的们都是死数!”西门庆道:“我把你这光棍!我逭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安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拏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喝令:“出去罢!”众人得了个性命,往外飞跑。正是: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西门庆发了众人去,囬至后房。月娘问道:“这个是那个王三官儿?”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儿为他那场事,就是他。今日贼小淫妇儿不改,又和他缠,每月三十两银子教他包著,嗔道一向只哄著我。不想有个底脚里人儿又告我说,教我昨日差干事的拏了这干人到衙门里去,都夹打了。不想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赖,指望要诈他几两银子的情,只恐吓衙门中要他。他从来没曾见官,慌了,央文嫂儿拏五十两礼帖来,求我说人情。我刚才把那起人又拏了来,诈发了一顿,替他杜绝了,再不缠他去了。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现入武学,放著那功名儿不干,家中丢著花枝般媳妇儿——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著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头面都拏出来使了。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儿。老鸦笑话猪儿黑,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的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正摆上饭来吃,小厮来安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吩咐:“请书房里坐,我就来。”王经连忙开了厅上书房门,伯爵进里面暖炉炕傍椅上坐了。良久,西门庆出来。声喏毕,就坐在炕上两个说话。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谢二哥那里,怎的老早就起身?”西门庆道:“第二日我还要早起,衙门中连日有勾当,又考察在迩,差人东京打听消息。我比你们闲人儿?”伯爵又问:“哥,连日衙门中有事没有?”西门庆道:“事那日没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儿说,哥衙门中动人了,把小张闲他们五个,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拏的去了,只走了老孙祝麻子两个,今早解到衙门里,都打出来了,众人都往招宣府缠王三官去了。怎的还瞒著我不说?”西门庆道:“傻狗才,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不是我衙门里,敢是周守备府里!”伯爵道:“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道:“只怕是都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铭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的睡倒了,这两日还没曾起炕儿。头里生怕又是东京下来拏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动人。”西门庆道:“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拏去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见西门庆迸著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著起来,不告我说。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事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著绵羊驹𩨇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拏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著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若明使道儿,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几句说的西门庆扑吃的笑了,说道:“我有甚么大智谋?”伯爵道:“我猜一定还有底脚里人儿对哥说。怎得知道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测之机!”西门庆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伯爵道:“哥衙门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儿罢了?”西门庆道:“谁要他做甚么!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来打拏几个光棍。”伯爵道:“他如今怎的还缠他?”西门庆道:“我实和你说罢。他指称吓诈他几两银子,不想刚才亲上门来拜见,与我磕了头,赔了不是。我还差人把那几个光棍拏了,要枷号,他众人再三哀告,说再不敢上门缠他了。王三官一口一声称呼我是老伯,拏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失惊道:“真个他来和哥赔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拏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那王经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著:“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伯爵见了,口中只是极口称赞:“哥的所算,神妙不测!”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们,只说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囬,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出来见他,只答应不在家。”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正是: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有诗为证:
  谁道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第七十囬 西门庆工完陞级 群僚庭参朱太尉[编辑]

  昨夜西风鼓角喧,晓来隆冻怯寒毡。
  茫茫一片浑无地,浩浩四方俱是天!
  绮壁凄凉宜未守,霸陵豪杰且停鞭。
  阳春有脚恩如海,愿借馀温到客边。
  话说西门庆自此与李桂姐断绝,不题。却说走差人到怀庆府林千户处打听消息,林千户将升官邸报封付与来人,又赏了五钱银子,连夜来递与提刑两位官府。当厅夏提刑拆开,同西门庆先观本卫行来考察官员照会。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严考核,以昭劝惩,以光圣治事。先该金吾卫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朱题前事,考察禁卫官员,除堂上官自陈外,其馀两厢诏狱缉捕、捉察、讥察、观察,典牧皇畿,内外提刑所指挥、千百户、镇抚等官,各按册籍,祖职世袭、转陞、功陞、荫陞、纳级等项,各挨次格,从公举劾,甄别贤否,具题上请。当下该部详议黜陟陞调降革等因。奉
  圣旨:兵部知道,钦此钦遵。抄出到科,按行到部。看得太尉朱题前事,遵奉旧例,委的本官殚力致忠,公于考核,委所同并内外属官,各据册籍,博协舆论,甄别贤否,皆出闻见之实,而无偏执之私。足见本官仰扳天颜之咫尺,而存体国之忠谋也。分别等第,奖励淑慝,井井有条,足以励人心而孚公议,无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赏罚,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日,一体照例施行等因,庶考核明而人心服,冒滥革而官箴肃矣。奉钦此,钦依拟行。
  内开: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廷龄,资望既久,才练老成。昔视典牧而坊隅安静,今理齐刑而绰有政声。宜加奖励,以冀甄陞,可备卤簿之选者也。贴刑副千户西门庆,才干有为,英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毕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怀庆提刑千户所正千户林承勋,年清优学,占籍武科。继祖职抱负不凡,提刑狱干济有法,可加荐奖励简任者也。副千户谢恩,年齿既残,泰严亡度。昔在行伍,犹有可观;今任理刑,罢软尤甚。可宜罢黜革任者也。”
  西门庆看了他转正千户掌刑,心中大悦。夏提刑见他陞指挥管卤簿,大半日无言,面容失色。于是又展开工部工完的本观看,上面写道:
  “工部一本:神运届京,天人胥庆。恳乞天恩,俯加渥典,以苏民困,以广圣泽事。奉
  圣旨,这神运奉迎大内,奠安艮岳,以承天眷,朕心嘉悦。你们既效有勤劳,副朕事玄至意,所经过地方,委的小民困苦。著行抚按衙门,查勘明白,著行蠲免今岁田租之半。所毁坝闸,你部里差官,会同巡按御史,即行修理。完日还差内侍孟昌龄前去致祭。蔡京、李邦彦、王炜、郑居中、高俅,辅弼朕躬,直赞内庭,勋劳茂著:京加太师,邦彦加柱国太子太师,王炜太傅,郑居中、高俅太保,各赏银五十两、四表里。蔡京还荫一子为殿中监。国师林灵素,明知朕兆,佐国宣化,远致神运,北伐虏谋,实与天通,加封忠孝伯,食禄一千石,赐坐龙衣一袭,肩舆入内,赐号玉真教主,加渊澄玄妙广德真人,金门羽客,通真达灵玄妙先生。朱勔、黄经臣,督理神运,忠勤可嘉。勔加太傅兼太子太傅,经臣加殿前都太尉,提督御前人船,各荫一子为金吾卫正千户。内侍李彦、孟昌龄、贾祥、何沂、蓝从熙,著直延福五位官近侍,各赐蟒衣玉带,仍荫弟侄一人为副千户,俱现任管事。礼部尚书张邦昌、左侍郎兼学士蔡攸、右侍郎白时中、兵部尚书余深、工部尚书林摅,俱加太子太保,各赏银四十两,彩缎二表里。巡抚两浙佥都御史张阁,升工部右侍郎。巡抚山东都御史侯蒙,升太常正卿。巡抚两浙、山东监察御史尹大谅、宋乔年、都水司郎中安忱、伍训,各陞俸一级,赏银二十两。祇迎神运千户魏承勋、徐相、杨廷佩、司凤仪、赵友兰、扶天泽、西门庆、田九皋等,各陞一级。内侍宋推等,营将王佑等,俱各赏银十两。所官薛显忠等,各赏五两。校尉昌玉等,绢二疋。该衙门知道。”
  夏提刑与西门庆看毕,各散衙回家。后晌时分,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拏著请书盒儿来,内安泥金折,十一日请西门庆往他府中赴席,少罄谢私之意。西门庆收下,不胜欢喜,以为其妻指日在于掌握。不期到初十日晚夕,东京本卫经历司,差人行照会到:“晓谕各省提刑官员知悉,火速赴京,赶冬至令节见朝引奏谢恩,毋得违误,取罪不便。”西门庆看了,到次日衙门中会了夏提刑,囬手本打发来人回去,不在话下。各人到家,收拾行装,备办贽见礼物,不日约会起程。西门庆使玳安叫了文嫂儿,教他囬王三官,十一日不得来赴席,如此这般,“上京见朝谢恩去也。”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待容囬来,洁诚具请。”西门庆一面叫将贲四,吩咐教他跟了去,与他五两银子家中盘缠。留下春鸿看家,带了玳安、王经跟随答应。又问周守备讨了四名巡捕军人,四匹小马,打点驮装、暖轿,排军抬扛。夏提刑那边夏寿跟随。两家有二十馀人跟从。十二日起身,离了清河县,冬天易晚,昼夜趱行。到了怀西怀庆府,会林千户。千户已上东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轿,天暖乘马,朝登紫陌红尘,夜宿邮亭旅邸。正是:意急款摇青毡幕,心忙摔碎紫丝鞭。
  评话捷说。到了东京,进得万寿门来。依著西门庆就要分别,他主意要往相国寺下;夏提刑不肯,坚执要请往他令亲崔中书家投下。西门庆不免先具拜帖拜见。正值崔中书在家,即出迎接,至厅叙礼相见,道及寒暄契阔之情,拂去尘土,坐下,茶汤已毕,拱手问西门庆尊号。西门庆道:“贱号四泉。”因问:“老先生尊号?”崔中书道:“学生性最愚朴,坐闲林下,贱名守愚,拙号逊斋。”因说道:“舍亲龙溪,久称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协恭,莫此为厚!”西门庆道:“不敢。在下常领教诲,今又为堂尊,受益恒多,可幸可幸!”夏提刑道:“长官如何这等称呼!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崔中书道:“四泉说的也是,名分使然,不得不尔。”言毕,彼此笑了。不一时,收拾了行李,天晚了,崔中书吩咐童仆放桌摆饭,无非是菓酌肴馔之类,不必细说。当日二人在崔中书家宿歇不题。
  到次日,各备礼物拜帖,家人跟随,早往蔡太师府中叩见。那日太师在内阁还未出来,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蚁聚,通挤匝不开。西门庆与夏提刑与了门上官吏两包银子,拏揭帖禀进去。翟管家见了,即出来相见,让他到外边私宅。先是夏提刑相见毕,然后西门庆叙礼,彼此道及往还酬答之意,各分宾主坐下。夏提刑先递上礼帖:两疋云鹤金缎,两疋色缎;翟管家的是十两银子。西门庆礼帖上是一疋大红绒彩蟒,一疋玄色妆花斗牛补子员领,两疋京缎;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疋黑绿云绒,三十两银子。翟谦吩咐左右:“把老爷礼都交收进府中去,上簿籍。”他只受了西门庆那疋云绒,将三十两银子连那夏提刑的十两银子都不受。说道:“岂有此理?若如此,不见至交亲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饭,说道:“今日圣上奉艮岳,新盖上清宝箓宫奉安牌匾,该老爷主祭,直到午后才散。到家同李爷又往郑皇亲家吃酒,只怕亲家和龙溪等不的,误了你们勾当。遇老爷闲,等我替二位禀,就是一般。”西门庆道:“蒙亲家费心,若是这等又好了!”翟谦因问:“亲家那里住?”西门庆就把夏龙溪令亲家下歇说了。不一时,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盘大碗,汤饭点心,一齐拏上来,都是光禄烹炮美味,极品无加。每人金爵饮酒三杯,就要告辞起身。翟谦于是款留,令左右再筛上一杯。西门庆因问:“亲家,俺们几时见朝?”翟谦道:“亲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与本卫新陞的副千户何太监侄儿何永寿,他便贴刑,你便掌刑,与他作同僚了。他先谢了恩,只等著你见朝引奏毕,一同好领札付。你凡事只会他去。”夏提刑听了,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道:“请问亲家,你晓的我还等冬至郊天毕囬来,见朝如何?”翟谦道:“亲家你等不的。冬至圣上郊天囬来,那日天下官员上表朝贺毕,还要排庆成宴,你们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鸿胪寺报了名,明日早朝谢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毕,领札付起身就是了。”西门庆谢道:“蒙亲家指教,何以克当!”临起身,翟谦又拉西门庆到侧净处说话,甚是埋怨西门庆说:“亲家,前日我的书去,那等写了,大凡事要谨密,不可使同僚们知道。亲家如何对夏大人说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来,立逼著朱太尉来对老爷说,要将他情愿不官卤簿,仍以指挥职衔在任所掌刑三年。兼况何太监又在内廷,转央朝廷所宠安妃刘娘娘的分上,便也传旨出来,亲对太爷和朱太尉说了,要安他侄儿何永寿在山东理刑。两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爷好不作难。不是我再三在老爷跟前维持,囬倒了林真人,把亲家不撑下去了?”慌的西门庆连忙打躬,说道:“多承亲家盛情!我并不曾对一人说,此公何以知之?”翟谦道:“自古机事不密则害成,今后亲家凡事谨慎些便了。”这西门庆千恩万谢,与夏提刑作辞出门。
  来到崔中书家,一面差贲四鸿胪寺报了名。次日见朝,青衣冠带,同夏提刑进内,不想只在午门前谢了恩。出来,刚转过西阙门来,只见一个青衣人走向前问道:“那位是山东提刑西门庆老爹?”贲四问道:“你是那里的?”那人道:“我是内府匠作监何公公来请老爹说话。”言未毕,只见一个太监,身穿大红蟒衣,头戴三山帽,脚下粉底皂靴,从御街高声叫道:“西门大人请了!”西门庆遂与夏大人分别,被这太监用手一把拉在傍边一所直房内,都是明窗亮隔,里面笼的火暖烘烘的,桌上陈设的许多桌盒。一面相见,作了揖,慌得西门庆倒身还礼不迭。这太监说道:“大人,你不认的我,在下是内府匠作太监何沂,现在延宁第四宫端妃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内工完了,蒙万岁爷爷恩典,将侄男何永寿陞授金吾卫左所副千户,现在贵处提刑所理刑管事,与老大人作同僚。”西门庆道:“原来是何老太监!学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说道:“此禁地不敢行礼,容日到老太监外宅进拜。”于是叙礼毕,让坐。家人捧茶,金漆朱红盘托盏递上茶去吃了。茶毕,就揭桌盒盖儿。桌上许多汤饭肴品,拏盏箸儿来安下。何太监道:“不消小杯了,我晓的大人朝下来,天气寒冷,拏个大盏来。没甚么肴,亵渎大人,且吃个头脑儿罢。”西门庆道:“不敢叨扰!”何太监于是满斟上一大杯,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承老太监所赐,学生领下。只是出去还要见官拜部,若吃得面红,不成道理。”何太监道:“吃两盏儿挡寒,何害?”因说道:“舍侄儿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同僚之间,凡事教导他教导。”西门庆道:“岂敢!老太监勿得太谦!令侄长官虽是年幼,居气养体,自然福至心灵。”何太监道:“大人好说。常言:学到老,不会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识得一腿。恐有不知到处,大人好歹说与他。”西门庆道:“学生谨领。”因问:“老太监外宅在何处?学生好去奉拜长官。”何太监道:“舍下在天汉桥东文华坊双狮马台就是。”亦问:“大人下处在那里?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西门庆道:“学生暂借崔中书家下。”彼此问了住处,西门庆吃了一大杯就起身。何太监送出门,拱著手说道:“适间所言,大人凡事看顾看顾,他还等著你会同一答儿引奏,当堂上作主,进了礼,好领札付。”西门庆道:“老太监不消吩咐,学生知道。”
  于是出朝门,又到兵部。又遇见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来。比及到本卫参见朱太尉,递履历手本,缴札付,又拜经历司并本所官员,已是申刻时分。夏提刑改换指挥服色,另具手本,参见了朱太尉,免行跪礼,择日南衙到任。刚出衙门,西门庆还等著,遂不敢与他同行,让他先上马。夏延龄那里肯,定要同行。西门庆赶著他呼堂尊。夏指挥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为何如此称呼?”西门庆道:“名分已定,自然之道,何故太谦?”因问:“堂尊高升美任,不还山东去了。宝眷几时搬取?”夏延龄道:“欲待搬来,那边房舍无人看守。如今且在舍亲这边权住,直待过年差人取家小罢了。日逐望长官早晚家中看顾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长官替我打发,自当感谢。”西门庆道:“学生谨领。请问府上那房价值若干?”夏延龄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徐内相房子,后边又盖了一层,收拾使了二百两。如今卖原价也罢了。”西门庆道:“堂尊说与我,有人问,我好囬答,庶不误了。”夏延龄道:“只是有累长官费心!”
  二人归到崔宅,王经向前禀说:“新陞何老爹来拜,下马到厅,小的囬部中还未来家。何老爹说多拜上,还与夏老爹崔老爹都投下帖。午间差人送了两疋金缎来。”宛红帖儿拏与西门庆看。上写著:“谨具缎帕二端,奉引贽敬。寅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西门庆看了,连忙差王经封了两疋南京五彩狮补员领,写了礼帖,吃了饭,连忙往何家囬拜去。到于厅上,何千户忙整衣迎接出来,穿著五彩妆花玄色云绒狮补员领,乌纱皂履,腰系玳瑁蒙金带;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面如傅粉,眉目清秀,唇若涂朱,趋下阶来,揖让退逊,谦恭特甚。西门庆陞阶,左右忙去掀帘。呼唤一声,奔走后先应诺。二人到厅上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揭开缎盒,捧上贽见之礼,拜下去说道:“适承光顾,兼领厚仪,有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直房赐馔,感德不尽!”何千户忙顶头还礼说:“小弟叨受微职,忝与长官同例,早晚得领教益,实为三生有幸!适间进拜不遇,又承垂爱,蓬荜光生!”令左右收下去。一面扯公座椅儿,都是麈皮坐褥,分宾主坐下。左右捧上茶来,何千户躬身捧茶,递与西门庆。西门庆亦离席交换。吃茶之间彼此问号,西门庆道:“学生贱号四泉。”何千户道:“学生贱号天泉。”又问:“长官今日拜毕部堂了?”西门庆道:“从内里蒙公公赐酒出来,拜毕部,又到本衙门见堂,缴了札付,拜了所司,出来见长官尊帖,下顾失迎,不胜惶恐!”何千户道:“不知长官到,学生拜迟。”因问:“长官今日与夏公都见朝来?”西门庆道:“龙溪今已升了指挥直驾,今日都见朝谢恩在一处。只到衙门见堂之时,他另具手本参见。”问毕,何千户道:“今日与长官计议了,咱们几时与本主老爹见礼领札付?”西门庆道:“依著舍亲说,咱们先在卫主宅中进了礼,然后大朝引奏,还在本衙门到堂,同众领札付。”何千户道:“既是长官如此说,咱们明日早备礼进了罢。”于是都会下各人礼数:何千户是两疋蟒衣,一束玉带;西门庆是一疋大红麒麟金缎,一疋青绒蟒衣,一柄金镶玉绦环;各金华酒四坛。明早在朱太尉宅前取齐。约会已定,茶汤两换,西门庆告辞而囬,并不与夏延龄题此事。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早,到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是预备饭食,头脑小席,大盘大碗,齐齐整整。连手下人饱餐一顿,然后同往太尉宅门前来。贲四同何家人,又早押著礼物,伺候已久。那时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徽宗天子又差遣往南坛视牲未囬。各家馈送贺礼、伺候参见官吏人等,黑压压在门首等的铁桶相似。何千户同西门庆下了马,在左近一相识家坐的,差人打听:“老爷道子响,就来通报。”
  一等等到午后时分,忽见一人飞马而来,传报道:“老爷视牲囬来,进南熏门了,吩咐闲杂人打开!”不一时,骑报囬来传:“老爷过天汉桥了!”头一厨役跟随茶盒攒盒到了。半日才远远牌儿马到了。众官都头带勇字锁铁盔,身穿搂漆紫花甲,青纻丝团花窄袖衲袄,红绡裹肚,绿麂皮挑线海兽战裙,脚下四缝著腿黑靴;弓弯雀画,箭插雕翎,肩上横担销金令字蓝旗。端的人如猛虎,马赛飞龙。须臾一对蓝旗过来,夹著一对对青衣节级上,一个个长长大大,搊搊搜搜,头带黑青巾,身穿皂直裰,脚上干黄皮底靴,腰间悬系虎头牌,骑在马上,端的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须臾,三队牌儿马过毕,只闻一片喝声传来。那喝道者都是金吾卫士,直场排军,身长七尺,腰阔三停,人人青巾桶帽,个个腿缠黑靴,左手执著藤棍,右手泼步撩衣,长声道子一声声喝道而来,下路端的吓魄消魂,陡然市衢澄静。头道过毕,又是二道摔手。摔手过后,两边雁翎排列二十名青衣缉捕,皆身腰长大,都是宽腰大肚之辈,金眼黄须之徒,个个贪残类虎,人人那有慈悲。十对青衣后面,是八抬八簇肩舆明轿,轿上坐著朱太尉。头戴乌纱,身穿猩红斗牛绒袍,腰横四指荆山白玉玲珑带,脚趿皂靴,腰悬太保牙牌,黄金鱼钥,头带貂蝉,脚登虎皮踏,抬的那轿离地约有三尺高。前面一边一个相抱角带,身穿青纻丝家人跟著。轿后又是一班儿六面牌儿马,六面令字旗紧紧围护,以听号令。后约有数十人,都骑著宝鞍骏马,玉勒金镫[1],都是官家亲随、掌案、书办、书吏人等,都出于纨袴仕宦骄养,只知好色贪财,那晓王章国法。登时一队队都到宅门首,一字儿摆下。喝的人静回避,无一人声嗽。那来见的官吏人等,黑压压一群,跪在街前。良久,太尉轿到跟前,左右喝声:“起来伺候!”那众人一齐声诺,诚然声震云霄。
  只听东边咚咚鼓乐响动,原来本衙六员太尉堂官,见朱太尉新加光禄大夫、太保,又荫一子为千户,都各备大礼在此,治具酒筵,来此庆贺,故此有许多教坊伶官在此动乐。太尉才下轿,乐就止了。各项官吏人等,预备进见。忽然一声道子响,一青衣承差手拏两个红拜帖,飞走而来,递与门上人,说:“礼部张爷与学士蔡大爷来拜!”连忙禀报进去。须臾,轿在门首,尚书张邦昌与侍郎蔡攸,都是红吉服孔雀补子,一个犀带,一个金带。进去拜毕,待茶毕,送出来。又是吏部尚书王祖道与左侍郎韩梠,右侍郎尹京,也来拜,朱太尉都待茶,送了。又是皇亲嘉国公、枢密使郑居中、驸马掌宗人府王晋卿,都是紫花玉带来拜,惟郑居中坐轿,这两个都骑马。送出去,方是本衙堂上六员太尉到了,呵殿喧仪,行仗罗列。头一位是提督管两厢捉察使孙荣,第二位管讥察梁应龙,第三管内外观察典牧畿童太尉侄儿童天胤,第四提督京城十三门巡察使黄经臣,第五管京营卫缉察皇城使窦监,第六督管京城内外巡捕使陈宗善。都穿大红,头带貂蝉;惟孙荣是太子太保,玉带,馀者都是金带。下马进去,各家都有金币尺头礼物。少顷,里面乐声响动,众太尉插金花,拏玉带,与朱太尉把盏递酒。阶下一派箫韶盈耳,两行丝竹和鸣。端的食前方丈,花簇锦筵。怎见得太尉的富贵?但见: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昼长铃索静;潭潭相府,漏定戟杖齐。林花散彩赛长春,帘影垂虹光不夜。芬芬馥馥,獭髓新调百和香;隐隐层层,龙纹大篆千金鼎。衾拥半床翡翠,枕欹八宝珊瑚。时闻振佩玉叮咚,待看传灯金错落。虎符玉节,门庭甲仗生寒;象板银筝,傀儡排场热闹。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岁追游,尽是侯门戚里。雪儿歌发,惊闻丽曲三千;云母屏开,忽见金钗十二。平铺荷芰,游鱼沼内不惊人;高挂樊笼,娇鸟帘前能对语。那里解调和燮理,衠一味趋谄逢迎。端的笑谈起干戈,吹嘘惊海岳。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辞使九重天子点头。督择花石,江南淮北尽灾殃;进献黄杨,国库民财皆匮竭。当朝无不心寒,列士为之屏息。正是:辇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
  须臾递毕,安席坐下。一班儿五个俳优,朝上筝秦琵琶,方响箜篌,红牙象板,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端的馀音绕梁,声清韵美。唱道:
  “享富贵,受皇恩;起寒贱,居高位。秉权衡威振京畿,惟君恃宠把君王媚,全不想存仁义。”
  〔滚绣球〕“起官夫造水池,与儿孙买田基,苦求谋都只为一身之计。纵奸贪那里管越瘦吴肥。趋附的身即荣;触忤的命必危。妒贤才,喜亲小辈,只想著复私仇公道全亏。你将九重天子深瞒眛,致令的四海生民总乱离,更不道天网恢恢!”
  〔倘秀才〕“巧言词,取君王一时笑喜,那里肯效忠良使万国雍熙。你只待颠倒豪杰把世迷。隔靴空揉痒,久症却行医,灭绝了天理!”
  〔滚绣球〕“你有秦赵高指鹿心,屠岸贾纵犬机。待学汉王莽不臣之意,欺君的董卓燃脐。但行动弦管随,出门时兵仗围。入朝中百官悚畏,仗一人假虎张威。望尘有客趋奸党,借剑无人斩佞贼,一任的你狂为!”
  〔尾声〕“金瓯底下无名姓,青史编中有是非。你那知燮理阴阳调元气,你止知盗卖江山结外夷!枉辱了玉带金鱼挂蟒衣,受禄无功愧寝食。权方在手人皆惧,祸到临头悔后迟。南山竹罄难书罪,东海波干臭未遗。万古流传,教人唾骂你!”
  当时酒进三巡,歌吟一套,六员太尉起身,朱太尉亲送出来。囬到厅,乐声暂止,管家禀事,各处官员进见。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就在当厅一张虎皮校椅上坐下。吩咐出来,先令各勋戚、中贵、仕宦家人吏书人等送礼的进去。须臾打发出来,才是本卫纪事,南北衙两厢五所七司捉察、讥察、观察、巡察、典牧、直驾、提牢、指挥、千百户等官,各有首领,具手本呈递。然后才传出来,叫两淮、两浙、山东、山西、关东、关西、河东、河北、福建、广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进见。西门庆与何千户在第五起上,抬进礼物去,管家又早将何太监拜帖铺在书案上,二人立在阶下,等上边叫名字。这西门庆抬头,见正面五间皆厂厅,歇山转角,滴水重檐,珠帘高卷,周围都是绿栏杆。上面朱红牌扁,悬著徽宗皇帝御笔钦赐“执金吾堂”斗大小四个金字,乃是官家耳目牙爪所察缉访密之所,常人到此者处斩。两边六间厢房,阶墀宽广,院宇深沉。朱太尉身著大红,在上面坐著。须臾,叫到跟前,二人应诺陞阶,到滴水檐前躬身参谒,四拜一跪,听发放。朱太尉道:“那两员千户,怎的又叫你家太监送礼来?”令左右收了,吩咐:“在地方谨慎做官,我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毕,来衙门中领札赴任。”二人齐声应诺。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门出来。
  刚出大门来,寻见贲四等抬担出来。正要走,忽听一人拏宛红拜帖飞马来报,说道:“王爷、高爷来了。”西门庆与何千户闪在人家门里观看。须臾,军牢喝道,人马围随,塡街塞巷。只见总督京营八十万禁军陇西公王烨,同提督神策御林军总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红玉带,坐轿而至。那各省参见官员,都一涌出来,又不得见了。西门庆与何千户,良久等了贲四盒担出来,到于僻处,呼跟随人拉过马来,二人方才骑上马囬寓。正是:不因奸佞居台鼎,那得中原血染衣!
  看官听说:妾妇索家,小人乱国,自然之道。识者以为将来数贼必覆天下。果到宣和三年,徽钦北狩,高宗南迁,而天下为虏有,可深痛哉!史官意不尽,有诗为证:
  权奸误国祸机深,开国承家戒小人。
  六贼深诛何足道,奈何二圣远蒙尘。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囬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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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安本作“[革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