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萬曆本)/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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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頁 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十
作者:蘭陵笑笑生
繡像金瓶梅(崇禎本)

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十[编辑]

第九十一囬 孟玉樓愛嫁李衙內 李衙內怒打玉簪兒[编辑]

  百歲光陰疾似飛,其間花景不多時。
  秋凝白露蛩蟲泣,春老黃昏杜宇啼。
  富貴繁華身上孽,功名事跡目中魑。
  一場春夢由人做,自有青天報不欺。
  話說一日陳經濟聽見薛嫂兒說,西門慶家孫雪娥,被來旺因奸抵盜財物,拐出在外,事發本縣官賣,被守備府裡買了,朝夕受春梅打罵。這陳經濟乘著這個因由,使薛嫂兒往西門慶家對月娘說:只是經濟風裡言風裡語,在外聲言發話,說不要大姐,寫了狀子,巡撫巡按處要告月娘,說西門慶在日,收著他父親寄放許多金銀箱籠細軟之物。這月娘一來因孫雪娥被來旺兒盜財拐去,二者又是來安兒小廝走了,三者家人來興媳婦惠秀又死了,剛打發出去,家中正七事八事,聽見薛嫂兒來說此話,唬的慌了手腳,連忙雇轎子,打發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奩箱廚陪嫁之物,教玳安僱人都擡送到陳經濟家。經濟說:「這是他隨身嫁我的床帳妝奩,還有我家寄放的細軟金銀箱籠,須索還我!」薛嫂道:「你大丈母說來,當初丈人在時,止收下這個床奩嫁妝,並沒見你的別的箱籠。」經濟又要使女元宵兒。薛嫂兒和玳安兒來對月娘說,月娘不肯把元宵與他,說:「這丫頭是李嬌兒房中使女,如今沒人看哥兒,留著早晚看哥兒哩。」把中秋兒打發將來,說原是買了扶侍大姐的。這經濟又不要中秋兒,兩頭來回只教薛嫂兒走。他娘張氏便向玳安說:「哥哥,你到家頂上你大娘:你家姐兒們多,豈希罕這個使女看守。既是與了大姐房裡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過他了,你大娘只顧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話對月娘說了。月娘無言可對,只得把元宵兒打發將來。經濟這裡收下,滿心歡喜,說道:「可怎的也打我這條道兒來?正是:饒你奸似鬼,也吃我洗腳水!」
  按下一頭,卻表一處。單說李知縣兒子李衙內,自從清明郊外那日在杏花莊酒樓,看見吳月娘孟玉樓,兩口一般打扮,生的俱有姿色,使小張閒打聽,囬報俱是西門慶妻小。衙內有心愛孟玉樓,見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面皮,面上稀稀有幾點白麻子兒,模樣兒風流俏麗。原來衙內喪偶,鰥居已久,一向著媒婦各處求親,都不遂意。及見玉樓,縱有懷心,無門可入,未知嫁與不嫁,從違如何。不期雪娥緣事在官,已知是西門慶家出來的,周旋委曲,在伊父案前,將各犯用刑研審,追問贓物數目,冀其來領。月娘害怕,又不使人見官。衙內失望,因此纔將贓物入官,雪娥官賣。至是衙內謀之於廊吏何不韋,逕使官媒婆陶媽媽來西門慶家訪求親事,許說成此門親事,免縣中打卯,還賞銀五兩。這陶媽媽聽了,喜歡的疾走如飛,一直到於西門慶門首。來昭正在門首立,只見陶媽媽向前,道了萬福,說道:「動問管家哥一聲,此是西門老爹家?」那來昭道:「你是那裡來的?這是西門老爹家,老爹下世了,來有甚話說?」陶媽媽道:「累及管家進去稟聲,我是本縣官媒人,名喚陶媽媽,奉衙內小老爹鈞語吩咐,說咱宅內有位奶奶要嫁人,敬來說頭親事。」那來昭喝道:「你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沒了一年有餘,止有兩位奶奶守寡,並不嫁人。常言: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你這媒婆,有要沒緊,走來瞎撞甚親事?還不走快著,惹的後邊奶奶知道,一頓好打。」那陶媽媽笑說:「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來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來做甚麼?嫁不嫁,起動進去稟聲,我好囬話去。」這來昭道:「也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時,等我進去。兩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兒,一位奶奶無哥兒,不知是哪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媽媽道:「衙內小老爹說,是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見來,是面上有幾點白麻子兒的那位奶奶。」
  這來昭聽了,走到後邊,如此這般,告月娘說:「縣中使了個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驚,說:「我家裡並沒半個字兒迸出,外邊人怎得曉的?」來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見來,說臉上有幾個白麻子兒的那位奶奶。」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臘月裡蘿蔔動了心,忽剌八要往前進嫁人?」正是:世間海水知深淺,惟有人心難忖量!一面走到玉樓房中,坐下便問:「孟三姐,奴有件事兒來問你。外邊有個保山媒人,說是縣中小衙內,清明那日曾見你一面,說你要往前進。端的有此話麼?」
  看官聽說:當時沒巧不成話,自古姻緣著線牽。那日郊外,孟玉樓看見衙內生的一表人物,風流博浪,兩家年甲多相彷彿,又會走馬拈弓弄箭,彼此兩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無妻子。口中不言,心內暗度:「況男子漢已死,奴身邊又無所出,雖故大娘有孩兒,到明日長大了,各肉兒各疼,歸他娘去了,閃的我樹倒無陰,竹籃兒打水。」又見月娘自有了孝哥兒,心腸兒都改變,不似往時,「我不如往前進一步,尋上個葉落歸根之處,還只顧傻傻的守些甚麼?到沒的耽閣了奴的青春,辜負了奴的年少!」正在思慕之間,不想月娘進來說此話,正是清明郊外看見的那個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羞愧,口裡雖說:「大娘休聽人胡說,奴並沒此話。」不覺把臉來飛紅了。正是:含羞對眾慵開口,理鬢無言只搵頭。月娘說:「既是各人心裡事,奴也管不的許多。」一面叫來昭:「你請那保山來。」來昭來門首,喚陶媽媽進到後邊。
  月娘在上房明間內,正面供養著西門慶靈床。那陶媽媽施畢禮數,坐下,小丫鬟綉春倒茶吃了,月娘便問:「保山來有甚事?」那陶媽媽便道:「小媳婦無事不登三寶殿,奉本縣正宅衙內吩咐,敬來說咱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講說親事。」月娘道:「是俺家這位娘子嫁人?又沒曾傳出去,你家衙內怎得知道?」陶媽媽道:「俺家衙內說來,清明那日,在郊外親見這位娘子,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面皮,臉上有稀稀幾個白麻子兒的,便是這位奶奶。」月娘聽了,「不消說就是孟三姐了!」於是領陶媽媽到玉樓房中,明間內坐下。等夠多時,玉樓梳洗打扮出來。那陶媽媽道了萬福,說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語不虛傳,人材出眾,蓋世無雙,堪可與俺衙內老爹做得個正頭娘子。你看,從頭看到底,風流實無比;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玉樓笑道:「媽媽休得亂說。且說你衙內今年多大年紀,原娶過妻小來沒有?房中有人也無?姓甚名誰?鄉貫何處?地裡何方?有官身無官身?從實說來,休要搗謊。」陶媽媽道:「天麼,天麼!小媳婦是本縣官媒人,不比外邊媒人快說謊。我有一句說一句,並無虛假。俺知縣老爹,年五十多歲,止生了衙內老爹一人,今年屬馬的,三十一歲,正月二十三日辰時建生,現做國子監上舍,不久就是舉人進士;有滿腹文章,弓馬熟嫻,諸子百家,無不通曉。沒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內止有一個從嫁使女答應,又不出材兒。要尋個娘子當家,一地裡又尋不著門當戶對的,敬來宅上說此親事。若成,免小媳婦縣中打卯,還重賞銀五兩在外。若是咱宅上肯做這門親事,老爹說來:門面差徭,墳塋地土錢糧,一例盡行蠲免。有人欺負,指名說來,拏到縣裡任意拶打。」玉樓道:「你衙內有兒女沒有?原籍那裡人氏?誠恐一時任滿,千山萬水帶去,奴親都在此處,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媽媽道:「俺衙內老爹身邊兒花女花沒有,好不單徑。原籍是咱北京眞定府棗強縣人氏,過了黃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連阡陌,騾馬成羣,人丁無數;走馬牌樓,都是撫按明文,聖旨在上,好不赫耀驚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無正房,入門為正,過後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誥,坐七香車,為命婦夫人,有何不可!」這孟玉樓被陶媽媽一席話,說得千肯萬肯,一面喚蘭香:「放桌兒,看茶食點心與保山吃。」因說:「保山,你休怪我叮嚀盤問。你這媒人們說謊的極多,初時說的天花亂墜,地湧金蓮,及到其間,並無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媽媽道:「好奶奶,只要一個比一個,清自清,渾自渾。歹的帶累了好的!小媳婦並不搗謊,只依本分說媒,成就人家好事。奶奶肯了,討個婚帖兒與我,好囬小老爹話去。」玉樓取了一條大紅緞子,使玳安教鋪子裡傅夥計寫了生時八字。吳月娘便說:「你當初原是薛嫂兒說的媒,如今還使小廝叫將薛嫂兒來,兩個同拏了帖兒去說此親事,纔是理。」不多時,使玳安兒叫薛嫂兒來,見陶媽媽,道了萬福。當行見當行,拏著帖兒出離西門慶家門,往縣中囬衙內話去。一個是這裡冰人,一個是那頭保山,兩張口四十八個牙,這一去,管取說得月裡嫦娥尋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
  陶媽媽在路上問薛嫂兒:「你就是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然者,便是。」陶媽媽問他原先嫁這裡根兒:「是何人家的女兒?嫁這裡是女兒,是再婚兒?」這薛嫂兒便一五一十,把西門慶當初從楊家娶來的話告訴一遍。因見婚帖兒上寫:「女命三十七歲,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時生」,說:「只怕衙內嫌娘子年紀大些,怎了?他今纔三十一歲,倒大六歲。」薛嫂道:「咱拏了這婚帖兒,教個路過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礙不妨礙。若是不對,咱瞞他幾歲兒,不算發了眼。」正走中間,也不見路過響板的先生,只見路南遠遠的一個卦肆,青布帳幔,掛著兩行大字:「子平推貴賤,鐵筆判榮枯;有人來算命,直言不容情。」帳子底下,安放一張桌席,裡面坐著個能寫快算靈先生。這兩個媒人,向前道了萬福,先生便讓坐下。薛嫂道:「有個女人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拏出三分命金來,說:「不當輕視,先生權且收了,路過不曾多帶錢來。」先生道:「此是合婚的意思?請說八字。」陶媽媽遞與他婚帖,看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紀,先生道:「此是合婚。」一面掐指尋紋,把算子搖了一搖,開言說道:「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歲了,十一月廿七日子時生,甲子年,丙子月,辛卯日,庚子時,理取印綬之格。女命逆行,現在壬申運中。丙合辛生,往後享有威權,執掌正堂夫人之命。四柱中夫星多,雖然財命,益夫發福,受夫寵愛,不久定見妨尅。果然見過了不曾?」薛嫂道:「已尅過兩位夫主了。」先生道:「若見過,後來得個屬馬的。」薛嫂兒道:「他往後有子沒有?」先生道:「子早哩,命中直到四十一歲纔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貴榮華眞無比。」取筆批下命詞八句:
  「花盛菓收奇異時,欣遇良君立鳳池;
  嬌姿不失江梅態,三揭紅羅兩畫眉。
  㩦手相邀登玉殿,含羞獨步捧金卮。
  會看馬首昇騰日,脫卻寅皮任意移。」
  薛嫂問道:「先生,如何是『會看馬首昇騰日,脫卻寅皮任意移?』這兩句俺們不懂,起動先生,講說講說。」先生道:「馬首者,這位娘子如今嫁個屬馬的夫主,方是貴星,享受榮華。寅皮是尅過的夫主,是屬虎的,雖故受寵愛,只是偏房。往後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歲,有一子,壽終,夫妻偕老。」兩個媒人收了命狀,說道:「如今嫁的倒果是屬馬的,只怕大了好幾歲,配不來,求先生改少兩歲纔好。」先生道:「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歲罷。」薛嫂問先生:「三十四歲與屬馬的也合的著?」先生道:「丁火庚金,金逢火煉,定成大器,正好。」當下改做三十四歲。兩個拜辭了先生,出離卦肆,逕到縣中。衙內正坐,門子報入。良久喚進,陶薛二媒人跪下磕頭。衙內便問:「那個婦人是那裡的?」陶媽媽道:「是那邊媒人。」因把親事說成且訴一遍說:「娘子人材無比的好,只爭年紀大些,小媳婦不敢擅便,隨衙內老爹尊意。討了個婚帖在此。」於是遞上去。李衙內看了,上寫著:「三十四歲,十一月廿七日子時生。」說道:「就大三兩歲也罷。」薛嫂兒插口道:「老爹見的多,自古妻大兩,黃金長;妻大三,黃金山。這位娘子人材出眾,性格溫柔,諸子百家,當家理紀,自不必說。」衙內道:「既然好,已是見過,不必再相。命陰陽擇吉日良時,行茶過禮去就是了。」兩個媒人稟說:「小媳婦幾時來伺候?」衙內道:「事不可稽遲,你兩個明日來討話,往他家說。」吩咐左右:「每人且賞與他一兩銀子做腳步錢。」兩個媒人歡喜出門,不在話下。
  這李衙內見親事已成,喜不自勝,即喚廊吏何不韋來,兩個商議,對父親李知縣說了。令陰陽生擇定四月初八日行禮,十五吉日良時,准娶婦人過門。就兌出銀子來,委託何不韋小張閒,買辨茶紅酒禮,不必細說。兩個媒人次日討了日期,往西門慶家囬月娘孟玉樓話。正是: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藍田種玉來。
  四月初八日,縣中備辦十六盤羹菓茶餅、一副金絲冠兒、一副金頭面、一條瑪瑙帶、一副玎璫七事、金鐲銀釧之類,兩件大紅宮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三十兩禮錢,其餘布絹棉花,共約二十餘擡。兩個媒人跟隨,廊吏何不韋押擔,到西門慶家下了茶。十五日,縣中撥了許多快手閒漢來,搬擡孟玉樓床帳嫁妝箱籠。月娘看著,但是他房中之物,盡數都教他帶去。原舊西門慶在日,把他一張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蓮房那張螺鈿床賠了他。玉樓教蘭香跟他過去,留下小鸞與月娘看哥兒。月娘不肯,說:「你房中丫頭,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兒有中秋兒綉春和奶子,也夠了。」玉樓止留下一對銀囘囘壺,與哥兒耍子,做一念兒,其餘都帶過去了。到晚夕,一頂四人大轎,四對紅紗鐵絡燈籠,八個皂隸跟隨,來娶孟玉樓。玉樓戴著金梁冠兒,插著滿頭珠翠、胡珠環子,身穿大紅通袖袍兒,繫金鑲瑪瑙帶、玎璫七事,下著柳黃百花裙,先辭拜西門慶靈位,然後拜月娘。月娘說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獨自一個,和誰做伴兒?」兩個㩦手哭了一囬。然後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門,媒人替他帶上紅羅銷金蓋袱,抱著金寶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門,請大姨送親,穿大紅妝花袍兒,翠藍裙,滿頭珠翠,坐大轎,送到知縣衙裡來。
  滿街上人看見說:「此是西門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縣相公兒子衙內,今日吉日良時,娶過門。」也有說好,也有說歹的。說好者道:「當初西門大官人怎的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兒子,房中攪不過這許多人來,都教各人前進來,甚有張主!」有那說歹的,街談巷議,指戳說道:「此是西門慶家第三個小老婆,如今嫁人了!當初這廝在日,專一違天害理,貪財好色,奸騙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帶的東西,嫁人的嫁人,拐帶的拐帶,養漢的養漢,做賊的做賊,都野鷄毛兒零撏了。常言三十年遠報,而今眼下就報了!」旁人都如此發這等暢快言語。
  孟大姨送親到縣衙內,鋪陳床帳停當,留坐酒席來家。李衙內將薛嫂兒陶媽媽叫到跟前,每人五兩銀子,一段花紅利市,打發出門。至晚兩個成親,極盡魚水之歡,曲盡于飛之樂。到次日,吳月娘這邊送茶完飯。楊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縣中。衙內這邊下囬書,請眾親戚女眷做三日。紮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樂人妓女動鼓樂,扮演戲文。吳月娘那日亦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袍兒、百花裙,繫蒙金帶,坐大轎,來衙中做三日赴席。在後廳吃酒,知縣奶奶出來陪待。月娘回家,因見席上花攢錦簇,歸到家中,進入後邊院落,見靜悄悄,無個人接應,想起當初有西門慶在日,姊妹們那樣熱鬧,往人家赴席來家,都來相見說話,一條板凳姊妹們都坐不了。如今並無一個兒了!一面撲著西門慶靈床兒,不覺一陣傷心,放聲大哭。哭了一囬,被丫鬟小玉勸止,住了眼淚。正是:平生心事無人識,只有穿窗皓月知。這裡月娘憂悶不題。
  卻說李衙內和玉樓兩個,女貌郎才,如魚似水,正合著油瓶蓋上,每日燕爾新婚,在房中廝守,一步不離。端詳玉樓容貌,觀之不足,看之有餘,越看越愛。又見帶了兩個從嫁丫鬟,一個蘭香,年十八歲,會彈唱;一個小鸞,年十五歲,俱有顏色,心中歡喜沒入腳處。有詩為證:
  堪誇女貌與郎才,天合姻緣禮所該。
  十二巫山雲雨會,兩情願保百年偕。
  原來衙內房中,先頭娘子丟下一個大丫頭,約三十年紀,名喚玉簪兒。專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頭上打著盤頭楂髻,用手帕苫蓋。周圍勒銷金箍兒,假充作䯼髻,又插著些銅釵蠟片、敗葉殘花;耳朵上帶雙甜瓜墜子;身上穿一套前露臀後露【衤戲】怪綠喬紅的裙襖,在人前好似披荷葉老鼠;腳上穿著雙裡外油劉海笑撥舡樣四個眼的剪絨鞋,約尺二長。臉上搽著一面鉛粉,東一塊白,西一塊紅,好似青冬瓜一般。在人跟前輕聲浪顙,做勢拏班。衙內未娶玉樓來時,他便逐日燉羹燉飯,慇勤扶侍,不說強說,不笑強笑,何等精神。自從娶過玉樓來,見衙內日逐和他床上睡,如膠似漆般打熱,把他不去瞅睬,這丫頭就有些使性兒起來。一日,衙內在書房中看書,這玉簪兒在廚下燉熱了一盞好菓仁泡茶,雙手用盤兒托來,到書房裡面,笑嘻嘻掀開簾兒,送與衙內。不想衙內看了一囬書,搭伏定書桌,就睡著了。這玉簪兒叫道:「爹,誰似奴疼你,燉了這盞好茶兒與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還在被窩裡睡得好覺兒,怎不教他那小大姐送盞茶來與你吃?」因見衙內打盹,在跟前只顧叫不應。說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打盹磕睡?起來喫茶!」叫衙內醒了,看見是他,喝道:「怪磣奴才!把茶放下,與我過一邊裡去。」這玉簪兒便臉羞紅了,使性子把茶丟在桌上。出來說道:「好不識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晨送盞茶兒來你吃,倒吆喝罵我。常言醜是家中寶,可喜惹煩惱!我醜,你當初瞎了眼?誰教你要我來使的,直我的那大精屄!」被衙內聽見,趕上盡力踢了兩靴腳。
  這玉簪兒走出,登時把那付奴臉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臉了,也不燉茶造飯了。趕著玉樓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的,無人處,一個屁股就同在玉樓床上坐。玉樓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壓伏蘭香小鸞說:「你休趕著我叫姐,只叫姨娘。我與你娘係大小之分。」又說:「你只背地叫罷,休對著你爹叫。你每日跟逐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聽指教,老娘拏煤鍬子請你!」後來幾次見衙內不理他,他就撒懶起來,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飯兒也不做,地兒也不掃。玉樓吩咐蘭香小鸞:「你休靠玉簪兒了,你二人自去廚下做飯,打發你爹吃罷。」他又氣不憤,使性謗氣摔家打活,在廚房內打小鸞,罵蘭香:「賊小奴才,小淫婦兒!碓磨也有個先來後到。先有你娘來,先有我來?都你娘兒們佔了罷,不獻這個勤兒也罷了!當原先俺死了那個娘,也沒曾失口叫我聲玉簪兒,你進門幾日,就題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裡使的人也怎的?你未來時,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齋時纔起來。和我兩個如糖拌蜜,如蜜攪酥油一般打熱。房中事,那些兒不打我手裡過?自從你來了,把我蜜罐兒也打碎了,把我姻緣也拆開了,一攆攆到我明間,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鋪,再不得嘗著俺爹那件東西兒甚麼滋味兒!我這氣苦,正也沒處聲訴。你當初在西門慶家,也曾做第三個小老婆來,你小名兒叫玉樓,敢說老娘不知道?你來在俺家,你識我見,大家膿著些罷了,會那等大廝不道喬張致,呼張喚李!誰是你買到的,屬你管轄不成?」那玉樓在房中聽見,氣的發昏,連套手戰,只是不敢聲言對衙內說。
  一日熱天,也是合當有事。晚夕衙內吩咐他廚下熱水,拏浴盆來房中,要和玉樓洗澡。玉樓便說:「你教蘭香熱水罷,休要使他!」衙內不從,說道:「我偏使他!休要慣了這奴才。」玉簪兒見衙內要水,和婦人洗澡,共浴蘭湯,效魚水之歡,偕于飛之樂,心中正沒好氣,拏浴盆進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鍋燒上一鍋滾水,口內喃喃吶吶說道:「也沒見這浪淫婦,刁鑽古怪,禁害老娘!無過也只是個浪精屄,沒三日不拏水洗。像我與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見點水兒,也不見展污了甚麼佛眼兒。偏這淫婦,會兩番三次刁蹬老娘!」直罵出房門來。玉樓聽見,也不言語。衙內聽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樑靸著鞋,向床頭取拐子,就要走出來,婦人攔阻住,說道:「隨他罵罷,你好惹氣?只怕熱身子出去,風篩著你,倒値了多的。」衙內那裡按納得住,說道:「你休管他。這奴才無禮!」向前一把手採住他頭髮,拖踏在地下,輪起拐子,雨點打將下來。饒玉樓在旁勸著,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打的這丫頭急了,跪在地下告說:「爹,你休打我,我有句話兒和你說。」衙內罵:「賊奴才,你說!」有〔山坡羊〕為證:
  「告爹行,停嗔息怒,你細細兒聽奴分訴。當初你將八兩銀子財禮錢,娶我當家理紀,管著些油鹽醬醋。你吃了飯喫茶,只在我手裡抹布。沒了俺娘,你也把我陞為個署府,咱兩個同鋪同床何等的頑耍,奴按家伏業,纔把這活來做。誰承望你哄我說不娶了,今日又起這個毛心兒裡來呵,把往日恩情弄的半星兒也無!叫了聲爹,你忒心毒!我如今不在你家了,情願嫁上個姐夫!」
  衙內聽了,亦發惱怒起來,又狠了幾下。玉樓勸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沒得氣了你。」衙內隨令伴當,即時叫將媒人陶媽媽來,把玉簪兒領出去,變賣銀子來交,不在話下。正是: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有詩為證:
  百禽啼後人皆喜,惟有鴉鳴事若何?
  見者多嫌聞者唾,只為人前口嘴多。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九十二囬 陳經濟被陷嚴州府 吳月娘大鬧授官廳[编辑]

  暑往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
  雖然富貴皆由命,運去貧窮亦有由。
  事遇機關須進步,人逢得意早回頭。
  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
  話說當日李衙內打了玉簪兒一頓,即時叫了陶媽媽來,領出賣了八兩銀子,買了個十八歲使女,名喚滿堂兒上竃。不在話下。
  卻表陳經濟,自從西門大姐來家,交還了許多床帳妝奩,箱籠傢伙,三日一場嚷,五日一場鬧,問他娘張氏要本錢做買賣。他母舅張團練,來問他母親借了五十兩銀子,復謀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在張舅門上罵嚷,他張舅受氣不過,另問別處借了銀子,幹成管事,還把銀子交還將來。他母親張氏,著了一場重氣,染病在身,日逐臥床不起,終日服藥,請醫調治。吃他逆慪不過,兌出二百兩銀子交他,叫陳定在家門首打開兩間房子,開布鋪做買賣。逐日結交朋友陸三郎楊大郎,狐朋狗黨,在鋪中彈琵琶、抹骨牌、打雙陸、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錢弄下去了。陳定對張氏說:「他每日飲酒花費。」張氏聽信陳定言語,不托他。經濟反說陳定染布去尅落了錢,把陳定兩口兒攆出來外邊居住,卻搭了楊大郎做夥計。這楊大郎名喚楊光彥,綽號為鐵指甲,專一糶風賣雨,架謊鑿空,撾著人家本錢就使。他祖貫係沒州脫空縣拐帶村無底鄉人氏,他父親叫做楊不來,母親白氏,他兄弟叫楊二風。他師父是崆峒山拖不洞火龍庵精光道人,那裡學的謊。他渾家是沒驚著小姐,生生吃謊唬死了。他許人話如捉影撲風,騙人財似探囊取物。這經濟問娘又要出三百兩銀子來添上,共湊了五百兩銀子,信著他往臨清販布去。
  這楊大郎到家收拾行李,沒底兒褡褳裝著些軟斯金榆錢兒,拏一張黑心鵰弓,騎一匹白眼龍馬,跟著經濟從家中起身,前往臨清馬頭上尋缺貨去。三里抹過沒州縣,五里來到脫空村,有日到於臨清。這臨清閘上,是個熱鬧繁華大馬頭去處,商賈往來,船隻聚會之所,車輛輻輳之地,有三十二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這經濟終是年小後生,被這鐵指甲楊大郎領著游娼樓,串酒店,每日睡睡,終宵蕩蕩,貨物倒販得不多。因走在一娼樓館上,見了一個粉頭,名喚馮金寶,生的風流俏麗,色藝雙全。問青春多少,鴇子說:「姐兒是老身親生之女,止是他一人掙錢養活,今年青春纔交二九一十八歲。」經濟一見,心目蕩然,與了鴇子五兩銀子房金,一連和他歇了幾夜,楊大郎見他愛這粉頭,留連不捨,在旁花言說念,就要娶他家去。鴇子開口要銀一百五十兩,講到一百兩上,兌了銀子,娶到來家。一路上擡著,楊大郎和經濟押著貨物車走。一路上揚鞭走馬,那樣歡喜,正是:
  多情燕子樓,馬足空囬首。
  載得武陵春,陪作鸞鳳友。
  他娘張氏,見經濟貨倒販得不多,把本錢倒娶了一個唱的來家,又著了口重氣,嗚呼哀哉,斷氣身亡。這經濟不免買棺裝殮,唸經做七,停放了一七光景,發送出門,祖塋合葬。他母舅張團練看他娘面上,亦不和他一般見識。這經濟墳上覆墓囬來,把他娘正房三間,中間供養靈位,那兩間收拾與馮金寶住,大姐倒住著耳房。又替馮金寶買了丫頭重喜兒伏侍。門前楊大郎開著鋪子,家裡大酒大肉買與唱的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丟著不去瞅睬。
  一日,打聽孟玉樓嫁了李知縣兒子李衙內,帶過許多東西去。三年任滿,李知縣陞在浙江嚴州府,做了通判,領憑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這陳經濟因想起昔日在花園中拾了孟玉樓那根簪子,吃醉又被金蓮所得,落後還與了他收到如今。就把這根簪子做個證見把柄,趕上嚴州去,只說玉樓先與他有了奸,與了他這根簪子,不合又帶了許多東西嫁了李衙內,都是昔日楊戩寄放金銀箱籠應沒官之物,「那李通判一個文官,多大湯水,聽見這個利害聲口,不怕不教他兒子雙手把老婆奉與我。我那時取將來家,與馮金寶又做一對兒,落得好受用。」正是: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經濟不來倒好,此這一來,正是:失曉人家逢五道,溟泠餓鬼撞鍾馗。有詩為證:
  趕到嚴州訪玉人,人心難忖似石沉。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落陷坑。
  卻說一日,陳經濟打點他娘箱中,尋出一千兩金銀。留下一百兩與馮金寶家中盤纏,把陳定復叫進來看家,并門前鋪子發賣零碎布疋。他與楊大郎又帶了家人陳安,押著九百兩銀子,從八月中秋起身,前往湖州販了半船絲綿紬絹,來到清江浦江口馬頭上,灣泊住了船隻,投在個店主人陳二店內。夜間點上燈光,教陳二郎殺鷄取酒,與楊大郎共飲。飲酒中間,和楊大郎說:「夥計,你暫且看守船上貨物,在二郎店內略住數日。等我和陳安拏些人事禮物,往浙江嚴州府看家姐,嫁在府中。多不上五日,少只三日期程就來。」楊大郎道:「哥去只顧去,兄弟情願店中等候。哥到日一同起身。」
  這陳經濟千不合萬不合,和陳安身邊帶了些銀兩、人事禮物,有日取路徑到嚴州府。進入城內,投在寺中安下。打聽李通判到任一個月,家小船隻纔到三日光景。這陳經濟不敢怠慢,買了四盤禮物,兩疋紵絲尺頭,兩罈酒,陳安押著。他便揀選衣帽齊整,眉目光鮮,逕到府衙門前,與門吏作揖道:「煩報一聲,說我是通判李老爹衙內新娶娘子的親,孟二舅來探望。」這門吏聽了,不敢怠慢,隨即稟報進去。衙內正在書房中看書,聽見是婦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禮物擡進來,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請!」把陳經濟請入府衙廳上,敘禮分賓主坐下,說道:「前日做親之時,怎的不會二舅?」經濟道:「在下因在川廣販貨,一年方囬,不知家姐嫁與府上,有失親近。今日敬備薄禮來看看家姐。」李衙內道:「一向不知,失禮,恕罪恕罪!」須臾,茶湯已罷,衙內令左右:「把禮帖并禮物取進去,對你娘說:二舅來了。」孟玉樓正在房中坐的,只聽小門子進來報說:「孟二舅來了。」玉樓道:「一二年不曾回家,再有那個孟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銳來家了,千山萬水來看我?」只見伴當拏進禮物和帖兒來,上面寫著「眷生孟銳」,就知是他兄弟,一面道:「有請!」令蘭香收拾後堂乾淨。玉樓裝點打扮,伺候出見。只見衙內讓進來,玉樓在簾內觀看,可霎作怪,不是他兄弟,卻是陳姐夫:「他來做甚麼?等我出去,見他怎的說話。常言親不親故鄉人,羙不羙鄉中水。雖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裝出來拜見。那經濟說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這裡,沒曾看得。」正說得這句,不想門子來請衙內,外邊有客來了。這衙內吩咐玉樓:「管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
  玉樓見經濟磕下頭,連忙還禮,說道:「姐夫免禮。那陣風兒刮你到此處?」敘畢禮數,讓坐,叫蘭香看茶出來。吃了茶,彼此敘了些家常話兒,玉樓因問:「大姐好麼?」經濟就把從前西門慶家中出來,并討箱籠的一節話,告訴玉樓。玉樓又把清明節上墳,在永福寺遇見春梅在金蓮墳上燒紙的話告訴他。又說:「我那時在家中,也常勸你大娘:疼女兒,就疼女婿;親姐夫,不曾養活了外人。他聽信小人言語,把姐夫打發出來,落後姐夫討箱子,我就不知道。」經濟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與六姐相交,誰人不知!生生吃他信奴才言語,把他打發出去,纔乞武松殺了。他若在家,那武松有七個頭八個膽,敢往你家來殺他?我這仇恨,結的有海來深。六姐死在陰司裡也不饒他!」玉樓道:「姐夫也罷,丟開了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不可結。」說話中間,丫鬟放下桌兒,擺上酒來,盃盤餚品,堆滿春臺。玉樓斟上一盃酒,雙手遞與經濟,說:「姐夫遠路風塵,無事破費,且請一盃兒水酒。」這經濟用手接了,唱了喏,亦斟一盃囬奉婦人,敘禮坐下。因見婦人姐夫長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淫婦怎的不認範,只叫我姐夫?等我慢慢的探他。」
  當下酒過三巡,餚添五道,彼此言來語去,說得入港。這經濟酒蓋著臉兒,——常言酒情深似海,色膽大如天。見無人在跟前,先丟的幾句邪言說入去,說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想當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處下棋抹牌,同坐雙雙,似油瓶蓋一般。誰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東我西!」玉樓笑道:「姐夫好說。自古清者清而渾者渾,久而自見。」這經濟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雙人兒的香茶,遞與婦人說:「姐姐,你若有情,可憐見兄弟,吃我這個香茶兒。」說著,就連忙跪下。那婦人登時一點紅從耳畔起,把臉飛紅了,一手把香茶包兒掠在地下,說道:「好不識人敬重!奴好意遞酒與你吃,倒戲弄我起來!」就撇了酒席,往房裡去了。經濟見他不就範,一面拾起香茶來,發話道:「我好意來看你,你倒變了卦兒。你敢說你嫁了通判兒子,好漢子不睬我了!你當初在西門慶家做第三個小老婆,沒曾和我兩個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舊時那根金頭銀簪子,拏在手內說:「這個物是誰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這根簪兒怎落在我手裡?上面還刻著『玉樓』名字。!你和大老婆串同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銀細軟玉帶寶石東西——都是當朝楊戩寄放應沒官之物,都帶來嫁了漢子。我教你不要謊,到八字八【金夏】兒上和你答話!」玉樓見他發話,拏的簪子委的他頭上戴的金頭蓮瓣簪兒,「昔日在花園中不見,怎的落在這短命手裡?」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須臾變作笑吟吟臉兒,走將出來,一把手拉經濟說道:「好姐夫,奴鬭你耍子,如何就惱起來?」因觀看左右無人,悄悄說:「你既有心,奴亦有意。」兩個不由分說,摟著就親嘴。這陳經濟把舌頭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他口裡,教他咂。說道:「你叫我聲親親的丈夫,纔算你有我之心。」婦人道:「且禁聲,只怕有人聽見。」經濟悄悄向他說:「我如今治了半船貨,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顧時,如此這般,到晚夕假扮門子私走出來,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夫婦,有何不可?他一個文職官,怕是非,莫不敢來找尋你不成?」婦人道:「既然如此,也罷。」約會下:「你今晚在府牆後等著,奴有一包金銀細軟,打牆上繫過去,與你接了。然後奴纔扮做門子,打門裡出來,跟你上船去罷。」
  看官聽說: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牆高萬丈;紅粉無情,總然共坐隔千山!當時孟玉樓若嫁得個癡蠢之人,不如經濟,經濟便下得這個鍬橛著。如今嫁了李衙內,有前程,又是人物風流,青春年少,恩情羙滿,他又勾你做甚?休說平日又無連手。這個郎君,也是合當倒運,就吐實話洩機與他,倒吃婆娘哄賺了。正是: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難保不懷毒。
  當下二人會下話。這經濟吃了幾盃酒,少頃,告辭回去。李衙內連忙送出府門,陳安跟隨而去。衙內便問婦人:「你兄弟住那裡下處?我明日囬拜他去,送些嗄程與他。」婦人便說:「那裡是我兄弟,他是西門慶家女婿。如此這般,來勾搭,要拐我出去。奴已約下他,今晚夜至三更,在後牆相等。咱好不好將計就計,把他當賊拏下,除其後患如何?」衙內道:「叵耐這廝無端!自古無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尋他,他自來送死!」一面走出外邊,叫過左右伴當心腹快手,如此這般,預備去了。
  這陳經濟不知機變,至半夜三更,果然帶領家人陳安,來府衙後牆下,以咳嗽為號。只聽牆內玉樓聲音,打牆上掠過一條索子去,那邊繫過一大包銀子來。原來是庫內拏的二百兩贓罰銀子。這經濟纔待教陳安拏著走,忽聽一聲梆子響,黑影裡閃出四五條漢,叫聲:「有賊了!」登時把經濟連陳安都綁了。稟知李通判,吩咐都且押送牢裡去,明日問理。
  原來嚴州府正堂知府姓徐,名喚徐葑,係陝西臨洮府人氏,庚戍進士,極是個清廉剛正之人。次日早陞堂,左右排兩行官吏。這李通判上去畫了公座,庫子呈稟賊情事,帶陳經濟上去說:「昨夜至三更時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賊人二名陳經濟陳安,鍬開庫門鎖鑰,偷出贓銀二百兩,越牆而過,致被捉獲,來見老爺。」徐知府喝令:「帶上來!」把陳經濟並陳安揪簇採擁,驅至當廳跪下。知府見經濟年小清俊,便問:「這廝是那裡人氏?因何來我這府衙公廨,夜晚做賊,偷盜官庫贓銀數多,有何理說?」那陳經濟只顧磕頭聲冤。徐知府道:「你做賊如何聲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問他,眼見得贓證明白,何不加起刑來!」徐知府即令左右拏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蟲,不打不成。不然,這賊便要展轉。」當下兩邊皂隸,把經濟陳安拖翻,大板打將下來。這陳經濟口內只罵:「誰知淫婦孟三兒陷我至此,冤哉,苦哉!」這徐知府終是黃堂出身官人,聽見這一聲,必有緣故,纔打到十板上,喝令:「住了!且收下監去,明日再問。」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該發落他。常言人心似鐵,官法如爐,從容他一夜不打緊,就翻異口詞。」徐知府道:「無妨,吾自有主意。」當下獄卒把經濟陳安押送監中去訖。
  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喚左右心腹近前,如此這般,「下監中探聽經濟所犯來歷,即便囬報。」這幹事人假扮做犯人,和經濟晚間在一【木匣】上睡,問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賊的。今日落在此刑憲,打屈官司!」經濟便說:「一言難盡。小人本是清河縣西門慶女婿,這李通判兒子新娶的婦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舊與我有奸的,今帶過我家老爺楊戩寄放十箱金銀寶玩之物來他家,我來此間問他索討,反被他如此這般欺負,把我當賊拏了。苦打成招,不得見其天日,是好苦也!」這人聽了,走來退廳,告報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說這人聲冤叫孟氏,必有緣故。」
  到次日昇堂,官吏兩旁侍立,這徐知府把陳經濟陳安提上來,摘了口詞,取了張無事的供狀,喝令釋放。李通判在旁邊不知,還再三說:「老先生,這廝賊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對佐貳官盡力數說了李通判一頓說:「我居本府正官,與朝廷幹事,不該與你家官報私仇,誣陷平人作賊!你家兒子娶了他丈人西門慶妾孟氏,帶了許多東西,應沒官贓物金銀箱籠來。他是西門慶女婿,逕來索討前物,你如何假捏賊情,拏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養兒養女也要長大,若然如此,公道何堪?」當廳把李通判數說的滿面羞,垂首喪氣而不敢言。陳經濟與陳安便釋放出去了,良久,徐知府退廳。
  這李通判囬到本宅,心中十分焦燥。夫人便問:「相公每常退衙歡天喜地,今日這般心中不快,何說?」那李通判大喝一聲:「你女婦人家,曉得甚麼!養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當堂對眾同僚官吏,盡力上落了我一頓,可不氣殺我也!」夫人慌了,便問甚麼事。李通判即把兒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拏大板子來,氣殺我也!」說道:「你當初為娶這個婦人來家,今時他家女婿因這婦人帶了許多裝奩金銀箱籠,口口聲聲稱是當朝逆犯楊戩寄放應沒官之物,來問你要。說你假盜出庫中官銀,當賊情拏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宅徐知府對眾數說了我這一頓。此是我頭一日官未做,你照顧我的。我要你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點般大板打將下來。可憐打得這李衙內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夫人見打得不像模樣,在旁哭泣勸解。孟玉樓又在後廳角門首掩淚潛聽。當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吩咐左右押著衙內,「即時與我把婦人打發出門,令他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節。」那李衙內心中怎生捨得離異,只顧在父母跟前哭啼哀告:「寧把兒子打死爹爹跟前,並捨不的婦人。」李通判把衙內用鐵索墩鎖在後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場,年紀五十餘歲,也只落得這點骨肉。不爭為這婦人,你囚死他,往後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這裡,須帶累我受人氣。」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發他兩口兒上原籍眞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聽夫人之言,放了衙內,限三日就起身。打點車輛,同婦人歸棗強縣家裡攻書去了。
  卻表陳經濟與陳安出離嚴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逕往清江浦陳二店中來尋楊大郎。陳二說:「三日前往府前尋你去,說你監在牢中,他收拾了貨船,起身往家中去了。」這經濟未信,向河下覓船隻,撲了空,說道:「這天殺的,如何不等我來就起身去了!」況新打監中出來,身邊盤纏已無,和陳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當,討吃歸家。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隨路找尋楊大郎,並無蹤跡。那時正値秋暮天氣,樹木凋零,金風搖落,甚是淒涼。有詩八句,單道這秋天行人最苦:
  柄柄芰荷枯,葉葉梧桐墜。
  蛩鳴腐草中,鴈落平沙地。
  細雨濕青林,霜重寒天氣。
  不是路行人,怎曉秋滋味。
  有日經濟到家,陳定正在門首,看見經濟來家,衣衫襤褸,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問貨船到於何處。經濟氣得半日不言,把嚴州府遭官司一節說了,「多虧正宅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難保。今被楊大郎這天殺的,把我貨物不知拐的往那裡去了。」先使陳定往他家探聽,他家說還不曾來家。陳經濟又親去問了一遭,並沒下落,心中著慌。走入房來,那馮金寶又和西門大姐扭南面北。自從經濟出門,兩個合氣直到如今。大姐便說:「馮金寶拏著銀子錢,轉與他鴇子去了,他家保兒成日來,瞞藏背掖,打酒買肉在屋裡吃。家中要的沒有,睡到晌午,諸事兒不買,只熬俺們。」馮金寶又說:「大姐成日橫草不拈,豎草不動,偷米換燒餅吃。又把煮的醃肉,偷在房裡和丫頭元宵兒同吃。」這陳經濟就信了,反罵大姐:「賊不是材料淫婦!你害饞癆饞痞了,偷米出去換燒餅吃?又和丫頭打伙兒偷肉吃!」把元宵兒打了一頓,把大姐踢了幾腳。這大姐急了,趕著馮金寶兒撞頭,罵道:「好養漢的淫婦!你抵盜的東西與鴇子不値了,倒學舌與漢子說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拏住巡更的了,教漢子踢我!我和你這淫婦擯兌了罷,要這命做甚麼!」這經濟道:「好淫婦,你擯兌他?你還不値他個腳指頭兒哩!」也是合當有事,禍便是這般起——於是一把手採過大姐頭髮來,用拳撞、腳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甦醒過來。這經濟便歸唱的房裡睡去了,由著大姐在下邊房裡嗚嗚咽咽只顧哭泣。元宵兒便在外間睡著了。可憐大姐到半夜,用一條索子懸樑自縊身死,亡年二十四歲。
  到次日早晨,元宵起來,推裡間不開。上房經濟和馮金寶還在被窩裡,使他丫頭重喜兒來叫大姐門,取木盆洗坐腳,只顧推不開。經濟還罵:「賊淫婦,如何還睡?這早晚不起來!我這一跺開門進去,把淫婦鬢毛都拔淨了。」重喜兒打窗眼內望裡張看,說道:「他起來了,且在房裡打鞦韆耍子兒哩!」又說:「他提偶戲耍子兒。」只見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頂上吊死了!」這小郎纔慌了,和唱的齊起來,跺開房門,向前解卸下來,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氣兒來?原來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正是:不知眞性歸何處,疑在行雲秋水中。
  陳定聽見大姐死了,恐怕連累,先走去西門慶家中報知月娘。月娘聽見大姐吊死了,經濟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領家人小廝丫鬟媳婦,七八口往他家來。見了大姐屍首吊的直挺挺的,哭喊起來,將經濟拏住,揪採亂打,渾身錐子眼兒也不計數。唱的馮金寶躲在床底下,採出來也打了個臭死。把門窗戶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帳裝奩都還搬的去了。歸家請將吳大舅二舅來商議。大舅說:「姐姐,你趁此時咱家人死了不到官,到明日他過不的日子還來纏要箱籠!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如到官處斷開了,庶杜絕後患。」月娘道:「哥見得是。」一面寫了狀子。次日,月娘親自出官,來到本縣授官廳下,遞上狀去。原來新任知縣姓霍,名大立,湖廣黃崗縣人氏,舉人出身,為人梗直。聽見係人命重事,即陞廳受狀。見狀上寫著:
  「告狀人吳氏,年三十四歲,係已故千戶西門慶妻。狀告為惡婿欺凌孤孀,聽信娼婦,熬打逼死女命,乞憐究治,以存殘喘事。比有女婿陳經濟,遭官事投來氏家,潛住數年。平日吃酒行兇,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是氏懼法,逐離出門。豈期經濟懷恨,在家將氏女西門氏,時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臨清娼婦馮金寶來家,奪氏女正房居住,聽信唆調,將女百般痛辱熬打,又採去頭髮,渾身踢傷。受忍不過,比及將死。於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時分,方纔將女上吊縊死。若不具告,切思經濟恃逞兇頑,欺氏孤寡,聲言還要持刀殺害等語,情理難容。乞賜行拘到案,嚴究女死根因,盡法如律。庶兇頑知警,良善得以安生,而死者不為含冤矣!為此,具狀上告本縣青天老爺施行。」
  這霍知縣在公座上看了狀子,又見吳月娘身穿縞素,腰繫孝裙,係五品職官之妻,生的容貌端莊,儀容閑雅,欠身起來說道:「那吳氏起來,我據看你也是個命官娘子,這狀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請回去,不必在這裡。今後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拏他。」那吳月娘連忙拜謝了知縣,出來坐轎子回家,委付來昭廳下伺候。須臾批了呈狀,委的兩個公人,一面白牌,行拘陳經濟娼婦馮金寶,並兩鄰保甲,正身赴官聽審。這經濟正在家裡亂喪事,聽見月娘告下狀來,縣中差公人發牌來拏他,唬的魂飛天外,魄喪九霄。那馮金寶已被打的渾身疼痛,睡在床上,聽見人拏他,唬的勢不知有無。陳經濟沒高低使錢,打發公人吃了酒飯,一條繩子連唱的都拴到縣裡,左鄰范綱,右鄰孫紀,保甲王寬兒。霍知縣聽見拏了人來,即時陞廳。來昭跪在上首,陳經濟馮金寶一行人跪在階下。知縣看了狀子,便叫經濟上去說:「你是陳經濟?」又問那是馮金寶。那馮金寶道:「小的是馮金寶。」知縣因問經濟:「你這廝可惡!因何聽信娼婦,打死西門氏,方今上吊?有何理說?」經濟磕頭告道:「望乞青天老爺察情。小的怎敢打死他?因為搭夥計在外,被人坑陷了資本,著了氣來家,問他要飯吃,他不曾做下飯,委被小的踢了兩腳。他到半夜,自縊身死了。」知縣喝道:「你既娶下娼婦,如何又問他要飯吃?尤說不通。吳氏狀上說你打死他女兒,方纔上吊,你還不招認?」經濟道:「吳氏與小的有仇,故此誣賴小的,望老爺察情。」知縣大怒,說:「他女兒現死了,還推賴那個!」喝令左右:「拏下去,打二十大板!」提馮金寶上來,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帶下收監。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帶領吏書保甲鄰人等,前至經濟家,擡出屍首當場檢驗。身上都有青傷,脖項間亦有繩痕,生前委因經濟踢打傷重,受忍不過,自縊身死。取供具結,塡圖解繳,囬報縣中。知縣大怒,褪衣又打了經濟金寶十板,問陳經濟夫毆妻至死者絞罪;馮金寶遞決一百,發囬本司院當差。
  這陳經濟慌了,監中寫出帖子,對陳定說:「把布鋪中本錢,連大姐頭面,共湊了一百兩銀子,暗暗送與知縣。」知縣一夜把招卷改了,止問了個逼令身死,係雜犯,准徒五年,運灰贖罪。吳月娘再三跪門哀告。知縣把月娘叫上去,說道:「娘子,你女兒項上見繩痕,如何問他毆殺條律?人情莫非忒偏向麼?你怕他後邊纏擾你,我這裡替你取了他杜絕文書,令他再不許上你門就是了。」一面把經濟提到跟前,吩咐道:「我今日饒你一死,務要改過自新,不許再去吳氏家纏擾。再犯到我案下,決然不饒!即便把西門氏買棺裝殮,發送葬埋來回話。我這裡好申文書往上司去。」這經濟得了個饒,交納了贖罪銀子,歸到家中,擡屍入棺,停放一七,唸經送葬埋城外。前後坐了半個月監,使了許多銀兩,唱的馮金寶也去了,家中所有的都乾淨了,房兒也典了,剛刮剌出個命兒來,再也不敢聲言丈母了。正是:禍福無門人自招,須知樂極有悲來。有詩為證:
  風波平地起蕭牆,義重恩深不可忘。
  水溢藍橋應有會,雙星權且作參商。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九十三囬 王杏庵仗義賙貧 任道士因財惹禍[编辑]

  誰道人生運不通,吉兇禍福並肩行。
  只因風月將身陷,未許人心直似針。
  自課官途無枉屈,豈知天道不昭明。
  早知成敗皆由命,信步而行暗黑中。
  話說陳經濟自從西門大姐死了,被吳月娘告了一狀,打了一場官司出來,唱的馮金寶又歸院中去了。剛刮剌出個命兒來,房兒也賣了,本錢兒也沒了,頭面也使了,傢伙也沒了。又說陳定在外邊打發人尅落了錢,把陳定也攆去了。家中日逐盤費不週,坐吃山空,不免往楊大郎家中,問他這半船貨的下落。一日來到楊大郎門首,叫聲:「楊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楊光彥拐了他半船貨物,一向在外,賣了銀兩,四散躲閃。及打聽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縣中告他,坐了半個月監房,這楊大郎驀地來家,住著不出來。聽見經濟上門叫他,問貨船下落,一逕使兄弟楊二風出來,反問經濟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邊做買賣,這幾個月通無音信,不知拋在江中,推在河內,害了性命。你倒還來我家尋貨船下落!人命要緊?你那貨物要緊?」這楊二風平時是個刁徒潑皮,耍錢搗子,胳膊上紫肉橫生,胸前上黃毛亂長,是一條直率之光棍。走出來一把手扯住經濟,就問他要人。那經濟慌忙掙開手,跑回家來。這楊二風故意拾了塊三尖瓦楔,將頭顱礸破,血流滿面,趕將經濟來罵道:「我肏你娘眼!我見你家甚麼銀子來,你來我屋裡放屁,吃我一頓好拳頭!」那陳經濟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奔到家把大門關閉,如鐵桶相似,就是樊噲也撞不開。由著楊二風摔爹娘罵父母,拏大磚砸門,只是鼻口內不聽見氣兒。又況纔打了官司出來,夢條繩蛇也害怕,只得含忍過了。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
  不消幾時,把大房賣了,找了七十兩銀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內居住。落後兩個丫頭,賣了一個重喜兒,只留著元宵兒和他同鋪歇。又過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騰了,卻去賃房居住。陳安也走了,家中沒營運,元宵兒也死了,止是單身獨自。傢伙桌椅都變賣了,只落得一貧如洗。未幾,房錢不給,鑽入冷鋪內存身。花子見他是個富家勤兒,生的清俊,叫他在熱坑上睡,與他燒餅兒吃。有當夜的過來,教他頂火夫,打梆子搖鈴。那時正値臘月殘冬時分,天降大雪,吊起風來,十分嚴寒。這陳經濟打了囬梆子,打發當夜的兵牌過去,不免手提鈴串了幾條街巷。又是風雪,地下又踏著那寒冰,凍得聳肩縮背,戰戰兢兢。臨五更鷄叫,只見個病花子躺在牆底下,恐怕死了,總甲吩咐他看守著他,尋了把草教他烤。這經濟支更一夜沒曾睡,就歪下睡著了。不想做了一夢,夢見那時在西門慶家,怎生受榮華富貴,和潘金蓮勾搭頑耍戲謔,從睡夢中就哭醒了。眾花子說:「你哭怎的?」這經濟便道:「你眾位哥哥,聽我訴說一遍。」有〔粉蝶兒〕為證:
  「九臘深冬,雪漫天涼然冰凍。更搖天撼地狂風。凍得我體僵麻,心膽戰,實難扎掙。挨不過肚中饑,又難禁身上冷。住著這半邊天,端的是冷。挨不過淒涼要尋死路,百忙裡捨不的頹命!」
  〔耍孩兒一煞〕「不覺撞昏鍾,昏鍾人初定。是誰人叫我?原來是總甲張成!他那裡急急呼,我這裡連連應。趁今宵誰肯與我支更?也是我一時僥倖,他先遞與我幾個燒餅。」
  〔二煞〕「多承總甲憐咱冷,教我敲梆守守更,由著他調用。但得些濟饑錢米,那裡管人貧下賤!一任教喝號提鈴。」
  〔三煞〕「坐一囬腳手麻,立一囬肚裡疼。冷燒餅乾咽無茶送。剛然未到三更後,下夜的兵牌叫點燈歪踢弄。與了他四十文,方纔得買一個姑容。」
  〔四煞〕「到五更鷄打鳴,大街上人漸行。眾人各去都不等。只見病花子躺在牆根下,教我煨著他不暫停。得他口暖氣兒心纔定。剛合眼一場幽夢,猛驚囬哭到天明。」
  〔五煞〕「花子說你哭怎的?我從頭兒訴始終:我家積祖根基兒重。說聲賣松槁陳家誰不怕?名姓多居仕宦中。我祖爺爺曾把淮鹽種。我父親專結交勢耀,生下我吃酒行兇!」
  〔六煞〕「先亡了打我的爺,後亡了我父親。我娘疼,專隨從。吃酒耍錢般般會,酒肆窠窩處處通。所事兒都相稱。娶了親就遭官事,丈人家躲重投輕。」
  〔七煞〕「我也曾在西門家做女婿,調風月把丈母淫。錢場裡信著人鑽狗洞。也曾黃金羙玉當場賭,也曾馱米擔柴往院裡供。毆打妻兒病死了,死了時他家告狀。使了許多錢,方得頭輕。」
  〔八煞〕「賣大房買小房,贖小房又倒騰。不思久遠含餘剩。饑寒苦惱妾成病,死在房簷不許停。所有都乾淨。嘴頭饞不離酒肉,沒攪計拆賣墳塋!」
  〔九煞〕「掇不的輕負不的重,做不的傭務不的農,未曾幹事兒先愁動。閒中無事思量嘴,睡起須教日頭紅。狗性子生鐵般硬。惡盡了十親九眷,凍餓死有那個憐憫!」
  〔十煞〕「討房錢不住催,他料我也住不成。沙鍋破碗全無用。幾推趕出門兒外,凍骨淋皮無處存。不免冷鋪將身奔。但得個時通運轉,我那其間忘不了恩人。」
  「頻年困苦痛妻亡,身上無衣口絕糧;
  馬死奴逃房又賣,隻身獨自走他鄉。
  朝依肆店求遺饌,暮宿莊園倚敗牆。
  只有一條身後路,冷鋪之中去打梆。」
  卻說陳經濟晚夕在冷鋪存身,白日間街頭乞食。清河縣城內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餘歲,家道殷實。為人心慈,好仗義疏財,廣結交,樂施捨,專一濟貧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當家成立,長子王乾,襲祖職為牧馬所掌印正千戶;次子王震,現為府學庠生。老者門首搭了個主管,開著個解當鋪兒。每日豐衣足食,閒散無拘,在梵宇聽經,琳宮講道。無事在家門首施藥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後園中有兩株杏樹,道號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頭戴重簷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門首站立。只見陳經濟打他門首過,向前趴在地下磕了個頭。慌的杏庵還禮不迭,說道:「我的哥,你是誰?老拙眼昏不認得你。」這經濟戰戰兢兢站立在旁邊,說道:「不瞞你老人家,小人是賣松槁陳洪兒子。」老者想了半日說:「你莫不是陳大寬的令郎麼?」因見他衣服襤褸,形容憔悴,說道:「我賢侄,你怎的弄得這等模樣?」便問:「你父親母親可安麼?」經濟道:「我爹死在東京,我母親也死了。」杏庵道:「我聞得你在丈人家住來?」經濟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攆出來。他女兒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場官司,把房兒也賣了。有些本錢兒,都吃人坑了。一向閒著,沒有營運。」杏庵道:「賢侄,你如今在那裡居住?」經濟半日不言語,說:「不瞞你老人家說,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憐。賢侄,你原來討吃哩!想著當初,你府上那樣根基人家!我與你父親相交,賢侄你那咱還小哩,纔紮著總角上學哩。一向流落到此地位,可傷可傷!你還有甚親家,也不看顧你看顧兒?」經濟道:「正是。俺張舅那裡,一向也久不上門,不好去的。」問了一囬話,老者把他讓到裡面客位裡,令小廝放桌兒,擺出點心嗄飯來,教他盡力吃了一頓。見他身上單寒,拏出一件青布綿道袍兒,一頂氈帽,又一雙氈襪綿鞋,又秤一兩銀子、五百銅錢,遞與他,吩咐說:「賢侄,這衣服鞋襪,與你身上穿;那銅錢與你盤纏,賃半間房兒住。這一兩銀子,你拏著做上些小買賣兒,也好餬口過日子,強如在冷鋪中,學不出好人來。每月該多少房錢,來這裡,老拙與你。」
  這陳經濟趴在地下磕頭謝了,說道:「小侄知會!」拏著銀錢,出離了杏庵門首。也不尋房子,也不做買賣,把那五百文錢,每日只在酒店麵店以了其事;那一兩銀子,搗了些白銅燉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邏的當土賊拏到該坊節級處,一頓拶打,使的罄盡,還落了一屁股瘡。不消兩日,把身上綿衣也輸了,襪兒也換來嘴吃了,依舊原在街上討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門首所過。杏庵正在門首,只見經濟走來磕頭,身上衣襪都沒了,止戴著那氈帽,精腳靸鞋,凍的乞乞縮縮。老者便問:「陳大官,做得買賣如何?房錢到了,來取房錢來了?」那陳經濟半日無言可對。問之再三,方說:「如此這般,都沒了。」老者便道:「阿呀,賢侄!你這等就不是過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輕,負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兒,還強如乞食,免教人恥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說?」一面又讓到裡面,教安童拏飯來與他吃飽了。又與了他一條袷褲,一領白布衫,一雙裹腳,一吊銅錢,一斗米:「你拏去務要做上個小買賣,賣些柴炭荳兒、瓜子兒,也過了日子,強似這等討吃。」這經濟口雖答應,拏錢米在手,出離了老者門,那消數日,熟食肉麵,都在冷鋪內和花子打伙兒都吃了。耍錢又把白布衫袷褲都輸了。大正月裡,又抱著肩兒在街上走。不好來見老者,走在他門首房山牆底下,向日陽站立。老者冷眼看見他,不叫他。他挨挨搶搶,又到跟前,趴在地下磕頭。老者見他還依舊如此,說道:「賢侄,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無底坑如何塡得起?你進來,我與你說。有一個去處,又清閒,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經濟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見憐,不拘那裡,但安下身,小的情願就去。」杏庵道:「此去離城不遠,臨清馬頭上,有座晏公廟。那裡魚米之鄉,舟船輻輳之地,錢糧極廣,清幽瀟灑。廟主任道士,與老拙相交極厚,他手下也有兩三個徒弟徒孫。我備分禮物,把你送與他做個徒弟出家,學些經典吹打,與人家應福,也是好處。」經濟道:「老伯看顧,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個好日子,你早來,我送你去。」經濟去了,這王老連忙叫了裁縫來,就替經濟做了兩件道衣,一頂道髻,鞋襪俱全。
  次日,經濟果然來到。王老教他空屋裡洗了澡,梳了頭,戴上道髻,裡外換了新襖新褲。上蓋青絹道衣,下穿雲履氈襪。備了四盤羹菓,一罈酒,一疋尺頭,封了五兩銀子,他便乘馬,雇了一匹驢兒與經濟騎著。安童喜童跟隨,兩個人擡了盒擔,出城門逕往臨清馬頭晏公廟來。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廟,天色已晚。但見:
  日影將沉,繁陰已轉。斷霞映水散紅光,落日薄山生碧霧。綠楊影裡,時聞鳥雀歸林;紅杏村中,每見牛羊入圈。正是:溪邊漁父投林去,野外牧童跨犢歸。
  王老到於馬頭上,過了廣濟閘大橋,見無數舟船,停泊在河下。來到晏公廟前下馬,進入廟來。只見青松鬱鬱,翠柏森森。兩邊八字紅牆,正面三間朱戶。端的好座廟宇!但見:
  山門高聳,殿閣崚層。高懸敕額金書,彩畫出朝入相。五間大殿,塑龍王一十二尊;兩下長廊,刻水族百千萬眾。旗竿凌漢,帥字招風。四通八達,春秋社稷享依時;雨順風調,河道民間皆祭賽。萬年香火威靈在,四境官民仰賴安。
  山門下,早有小童看見,報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經濟和禮物且在外邊伺候。不一時,任道士把杏庵讓入方丈松鶴軒敘禮,說:「王老居士,怎生一向不到敝廟隨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顧!」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羈,久失拜望。」敘禮畢,分賓主而坐,小童獻茶。茶罷,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罷了。」吩咐把馬牽入後槽喂息。杏庵道:「沒事不登三寶殿。老拙敬來有一事幹瀆,未知尊意肯容納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見教?只顧吩咐,小道無不領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陳名經濟,年方二十四歲。生的資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學。若說他父祖根基,也不是無名少姓人家子孫,有一分家當。只因不幸遭官事沒了,今無處棲身。老拙念他乃尊舊日相交之情,欲送他來貴宮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吩咐,小道怎敢違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雖有兩三個徒弟,都不省事,沒一個成立的,小道常時惹氣。未知此人誠實不誠實?」杏庵道:「這個小的,不瞞尊師說,只顧放心!一味老實本分,膽兒又小,所事兒伶範,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問:「幾時送來?」杏庵道:「現在山門外伺候。還有些薄禮,伏乞笑納。」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士何不早說?」一面道:「有請!」於是擡盒人擡進禮物。任道士見帖兒上寫著:「謹具粗緞一端,魯酒一樽,豚蹄一副,燒鴨二隻,樹菓二盒,白金五兩。知生王宣頓首拜。」連忙稽首謝道:「老居士何以遠勞見賜許多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見陳經濟頭戴著金梁道髻,身穿青絹道衣,腳下雲履淨襪,腰繫絲縧,生的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面如傅粉,走進來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雙八拜。任道士因問:「多少青春?」經濟道:「屬馬,交新春二十四歲了。」任道士見他果然伶俐,取了他個法名,叫做「陳宗羙」。原來任道士手下,有兩個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順。他便叫陳宗羙。王杏庵都請出來,見了禮數。一面收了禮物,小童掌上燈來,放桌兒,先擺飯,後吃酒。餚品盃盤,堆滿桌上,無非是鷄蹄鵝鴨魚蝦之類。王老吃不多酒。師徒輪番勸夠幾巡,王老不勝酒力,告辭。房中自有床鋪,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辰,小童舀水淨面,梳洗盥漱畢,任道士又早來遞茶。不一時擺飯,又吃了兩盃酒,餵飽頭口,與了擡盒人力錢。王老臨起身,叫過經濟來吩咐:「在此好生用心,習學經典,聽師父指教。我常來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腳來與你。」又向任道士說:「他若不聽教訓,一任責治,老拙並不護短。」一面背地又囑付經濟:「我去後,你要洗心改正,習本等事業。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經濟應諾道:「兒子理會了。」王老當下作辭任道士,出山門上馬,離晏公廟回家去了。
  經濟自此就在晏公廟做了道士。因見任道士年老赤鼻,身體魁偉,聲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談善飲,只專迎賓送客,凡一應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裡。那時朝廷運河初開,臨清設二閘,以節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閘上,都來廟裡或求神福,或來祭願,或討卦與笤,或做好事。也有佈施錢米的,也有饋送香油紙燭的,也有留松篙蘆蓆的。這任道士將常住裡多餘錢糧,都令手下徒弟在馬頭上開設錢米鋪,賣將銀子來,積攢私囊。
  他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個守本分的。年約三十餘歲,常在娼樓包占樂婦,是個酒色之徒。手下也有兩個清潔年小徒弟,同鋪歇臥,日久絮煩。因見經濟生的齒白唇紅,面如傅粉,清俊乖覺,眼裡說話,就纏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鋪歇臥。初時兩頭睡,便嫌經濟腳臭,叫過一個枕頭上睡。睡不多囬,又說他口氣噴著,令他掉轉身子,屁股貼著肚子。那經濟推睡著不理他,他把那話弄得硬硬的,直豎一條棍,抹了些唾津在頭上,往他糞門裡只一頂。原來經濟在冷鋪中,被花子飛天鬼侯林兒弄過的,眼子大了,那話不覺就進去了。這經濟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廝合敗!他討得十分便益多了,把我不知當做甚麼人兒,也來托大。與他個甜頭兒,且教他在我手內納些敗缺!」一面故意聲叫起來。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聽見,連忙掩住他口,說:「好兄弟,禁聲!隨你要的,我都依你。」經濟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語,須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說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經濟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許你再和那兩個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門上鑰匙,我要執掌。第三件,隨我往那裡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這個不打緊,我都依你。」當夜兩個顛來倒去,整狂了半夜。這陳經濟自幼風月中撞,甚麼事不知道!當下被底山盟,枕邊海誓,淫聲艷語,摳吮㖭品,把這金宗明哄得歡喜無盡。到第二日,果然把各處鑰匙都交與他手內;就不和那兩個徒弟在一處,每日只同他一鋪歇臥。
  一日兩,兩日三,忽一日任道士師徒三個,都往人家應福做好事去。任道士留下他看家,逕智賺他,「王老居士只說他老實,看老實不老實!」臨出門吩咐:「你在家好生看著。」那後邊養的一羣鷄,說道是鳳凰:「我不久功成行滿,騎他上昇,朝參玉帝。那房內做的幾缸,都是毒藥汁,若是徒弟壞了事,我也不打他,只與他這毒藥汁吃了,直教他立化。你須用心看守!我午齋囬來,帶點心與你吃。」說畢,師徒去了。這經濟關上門笑道:「豈有我這些事兒不知道?那房內幾缸黃米酒,哄我是甚毒藥汁;那後邊養的幾隻鷄,說是鳳凰,要騎他上昇。」於是揀肥的宰了一隻,退的淨淨,煮在鍋裡。把缸內酒用旋子舀出來,火上篩熱了。手撕鷄肉,蘸著蒜醋,吃了個不亦樂乎!還說了四句:「黃銅旋舀清酒,煙籠皓月;白污鷄蘸爛蒜,風捲殘雲。」正吃著,只聽師父任道士外邊叫門。這經濟連忙收拾了傢伙,走出來開門。任道士見他臉紅,問他怎的來?這經濟逕低頭不言語。師父問:「你怎的不言語?」經濟道:「告稟師父得知:師父去後,後邊那鳳凰不知怎的飛了去一隻。教我慌了,上房尋了半日,沒有。怕師父來家打,待要拏刀子抹,恐怕疼;待要上吊,恐怕斷了繩子跌著;待要投井,又怕井眼小掛脖子。算計的沒處去了,把師父缸內的毒藥汁,舀了兩碗來吃了。」師父便問:「你吃下去覺怎樣的?」經濟道:「吃下去半日不死不活的,倒像醉了的一般。」任道士聽言,師徒們都笑了,說:「還是他老實。」又替他使錢討了一張度牒。以此往後凡事並不防範。正是:三日賣不得一擔眞,一日賣了三擔假。
  這陳經濟因此常拏著銀錢,往馬頭上遊玩。看見院中架兒陳三兒,說:「馮金寶兒他鴇子死了,他又賣在鄭家,叫鄭金寶兒。如今又在大酒樓上趕趁哩,你不看他看去?」這小伙兒舊情不改,拏著銀錢跟定陳三兒,逕往馬頭大酒樓上來。此不來倒好,若來,正是:五百載冤家來聚會,數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詩為證:
  人生莫惜金縷衣,人生莫負少年時。
  見花欲折須當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原來這座酒樓,乃是臨清第一座酒樓,名喚謝家酒樓。裡面有百十座閣兒,週圍都是綠欄杆。就緊靠著山崗,前臨官河,極是人煙熱鬧去處,舟船往來之所。怎見得這座酒樓齊整?
  雕簷映日,畫棟飛雲,綠欄杆低接軒窗,翠簾櫳高懸戶牖。吹笙品笛,盡都是公子王孫;執盞擎盃,擺列著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萬疊雲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樓畔綠楊啼野鳥,門前翠柳繫花驄。
  這陳三兒引經濟上樓,到一個閣兒裡坐下。烏木春臺,紅漆凳子。便叫店小二連忙打抹了春臺,拏一付鍾筯,安排一分上品酒菓下飯來擺著,使他下邊叫粉頭去了。須臾,只聽樓梯響,馮金寶上來,手中拏著個廝鑼兒,見了經濟,深深道了萬福。常言情人見情人,不覺簇地兩行淚下。正是:數聲嬌語如鶯囀,一串珍珠落線頭!經濟一見,便拉他一處坐,問道:「姐姐,你一向在那裡來,不見你!」這馮金寶收淚道:「自從縣中打斷出來,我媽著了驚唬,不久得病死了。把我賣在鄭五媽兒家做粉頭。這兩日子弟稀少,不免又來在臨清馬頭上趕趁酒客。昨日聽見陳三兒說,你在這裡開錢鋪,要見你一見。不期你今日在此樓上吃酒,會見一面,可不想殺我也。」說畢,又哭了。經濟便取袖中帕兒,替他抹了眼淚,說道:「我的姐姐,你休煩惱,我如今又好了。自從打出官司來,家業都沒了。投在這晏公廟,一向出家做了道士。師父甚是重托我。往後我常來看你。」因問:「你如今在那裡安下?」金寶便說:「奴就在這橋西洒家店劉二那裡,有百十間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裡安下。白日裡便來這各酒樓趕趁。」說著,兩個挨身做一處飲酒。陳三兒盪酒上樓,拏過琵琶來。金寶彈唱了個曲兒與經濟下酒,名〔普天樂〕:
  「淚雙垂,垂雙淚。三盃別酒,別酒三盃。鸞鳳對拆開,拆開鸞鳳對。嶺外斜暉看看墜,看看墜嶺外斜暉。天昏地暗,地暗天昏。徘徊不捨,不捨徘徊!」
  兩人吃得酒濃時,未免解衣雲雨,下個房兒。這陳經濟一向不曾近婦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寶,盡力盤桓。尤雲殢雨,未肯即休。但見:
  一個玉臂忙搖,一個柳腰款擺。雙睛噴火,星眼郎當。一個汗浹胸膛,發狠要贏三五陣;一個香消粉黛,呻吟叫夠數千聲。戰良久,靈龜深入性偏剛;鬭多時,一股清泉往裡邈。幾番鏖戰煙蘭妓,不似今番這一遭。
  須臾事畢,各整衣衫。經濟見天色晚來,與金寶作別,與了金寶一兩銀子,與了陳三兒三百文銅錢。囑咐:「姐姐,我常來看你,咱在這搭兒裡相會。你若想我,使陳三兒叫我去!」下樓來,又打發了店主人謝三郎三錢銀子酒錢。經濟囬廟中去了。這馮金寶送至橋邊方囬。正是:盼穿秋水因錢鈔,哭損花容為鄧通!
  畢竟未知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九十四囬 劉二醉毆陳經濟 洒家店雪娥為娼[编辑]

  花開不擇貧家地,月照山河到處明。
  世間只有人心歹,萬事還教天養人。
  癡聾瘖痖家豪富,伶俐聰明卻受貧:
  年月日時該載定,算來由命不由人。
  話說陳經濟自從陳三兒引到謝家大酒樓上,見了馮金寶,兩個又勾搭上前情。往後沒三日不和他相會,或一日經濟廟中有事不去,金寶就使陳三兒捎寄物事,或寫情書來叫他去。一次,或五錢,或一兩。以後日間供其柴米,納其房錢。歸到廟中便臉紅,任道士問他何處吃酒來,經濟只說:「在米鋪和夥計暢飲三盃解辛苦來。」他師兄金宗明,又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處盤弄那勾當,是不必說。朝來暮往,把任道士囊篋中細軟財本也抵盜出大半,花費了不知覺。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這洒家店的劉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帥府周守備府中親隨張勝的小舅子,專一在馬頭上開娼店,倚強凌弱,舉放私債與窠窩中各娼門人使用,加三討利。有一日不給,搗換文書,將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兇,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頭的班頭,欺酒客的領袖。因見陳經濟是晏廟任道士的徒弟,白臉小廝,在謝家大酒樓上把粉頭鄭金寶兒包佔住了,吃的楞楞睜睜,提著碗來大小拳頭,走來謝家樓下,問金寶在那裡。慌的謝三郎連忙聲喏,說道:「劉二叔,他在樓上第二個閣兒裡便是。」這劉二大扠步上樓來。經濟正與金寶在閣兒裡面,兩個飲酒,做一處快活,只把房門關閉,外邊簾子掛著。被劉二一把手扯下簾子,大叫:「金寶兒出來!」唬的陳經濟鼻口內氣兒也不敢出。這劉二用腳把門跺開,金寶兒只得出來相見說:「劉二叔叔,有何說話?」劉二罵道:「賊淫婦,你少我三個月房錢,卻躲在這裡,就不去了!」金寶笑嘻嘻說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媽媽就送房錢來。」被劉二只摟心一拳,打了老婆一跤,把頭顱搶在階沿下磕破,血流滿地。罵道:「賊淫婦,還等甚送來,我如今就要!」看見陳經濟在裡面,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兒打得粉碎。那經濟便道:「阿呀!你是甚麼人,走來撒野!」劉二罵道:「我肏你道士秫秫娘!」手採過頭髮來,按在地下,拳捶腳踢無數。那樓上吃酒的人看著,都立睜了。店主人謝三郎初時見劉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後見打得人不像模樣,上樓來解勸說道:「劉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曉得你老人家大名,誤言衝撞,休要和他一般見識。看小人薄面,饒他去罷。」這劉二那裡依從,盡力把經濟打個發昏章第十一。叫將地方保甲,一條繩子,連粉頭都拴在一處墩鎖,吩咐:「天明早解到老爺府裡去!」原來守備敕書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盜賊,兼管河道。這裡拏了經濟,任道士廟中還尚不知,只說他晚夕米鋪中上宿未囬。
  卻說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經濟金寶,雇頭口騎上,趕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遞手本與兩個管事張勝李安看了,說是劉二叔地方喧鬧一起,晏公廟道士一名陳經濟,娼婦鄭金寶。眾軍牢都問他要錢,說道:「俺們是廳上動刑的,一班十二人,隨你罷。正經兩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輕視了他!」經濟道:「身邊銀錢倒有,都被夜晚劉二打我時,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錢來?止有頭上關頂一根銀簪兒,拔下來與二位管事的罷。」眾牢子拏著那根簪子,走來對張勝李安如此這般說:「他一個錢兒不拏出來,止與了這根簪兒,還是鬧銀的。」張勝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審問他。」眾軍牢不一時推擁他到跟前跪下問:「你是任道士第幾個徒弟?」經濟道:「第三個徒弟。」又問:「你今年多大年紀?」經濟道:「廿四歲了。」張勝道:「你這等年少,只宜在廟中做道士,習學經典,許你在外宿娼飲酒喧嚷?你把俺老爺帥府衙門,當甚麼些小衙門,不拏個錢兒來?這根簪子,打水不渾,要他做甚?」還掠與他去。吩咐牢子:「等住囬老爺陞廳,把他放在頭一起!眼看這狗男女道士,就是個吝錢的。只許你白要四方施主錢糧?休說你為官事,你就來吃酒赴席,也帶方汗巾兒揩嘴。等動刑時,著實加力拶打這廝!」又把鄭金寶叫上去。鄭家有忘八跟著,上下打發了三四兩銀子。張勝說:「你係娼門,不過趁熟覓些衣飯為主,沒甚大事。看老爺喜怒不同,若惱,只是一兩拶子;若喜歡,只恁放出來也不定。」旁邊那個牢子說:「你再把與我一錢銀子,等若拶你,待我饒你兩個大指頭。」李安吩咐:「你帶他遠些伺候,老爺將次出廳。」不一時,只見裡面雲板響,守備陞廳,兩邊僚掾軍牢森列,甚是齊整。但見:
  緋羅繳壁,紫綬卓圍。當廳額掛茜羅,四下簾垂翡翠。勘官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人從謹廉,鹿角旁插令旗兩面。軍牢沉重,僚掾威儀。執大棍授事立階前,挾文書廳旁聽發放。雖然一路帥臣,果是滿堂神道!
  當時沒巧不成話。也是五百劫冤家聚會,姻緣合當湊著。春梅在府中,從去歲八月間,已生了個哥兒小衙內;今方半歲光景,貌如冠玉,唇若塗朱。守備喜似掌上之珍,愛如無價之寶。未幾大奶奶下世,守備就把春梅冊正,做了夫人,就住著五間正房。買了兩個養娘抱奶哥兒,一名玉堂,一名金匱;兩個小丫鬟伏侍,一個名喚翠花,一個名喚蘭花。又有兩個身邊得寵彈唱的姐兒,都十六七歲,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孫二娘房中,止使著一個丫鬟,名喚荷花兒,不在話下。此時小衙內只要張勝懷中抱他外邊頑耍,遇著守備陞廳,在旁邊觀看。
  當日守備陞廳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進人來。頭一起正叫上陳經濟並娼婦鄭金寶兒去。守備看了呈狀,又見經濟面上帶傷,說道:「你這廝是個道士,不守那清規,如何宿娼飲酒,騷擾我地方?行止有虧!左右拏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還俗。那娼婦鄭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責令歸院當差。」兩邊軍牢向前,纔待扯翻經濟,攤去衣服,用繩索綁起,輪起棍來,兩邊招呼打時,可霎作怪,張勝抱著小衙內正在廳前站臺上站立,走過來觀看,那小衙內看見打經濟,便在懷裡攔不住撲著要經濟抱。張勝恐怕守備看見,忙走過來,那小衙內一發大哭起來,直哭到後邊春梅跟前。春梅問他怎的哭,張勝便說:「老爺廳上發放事,打那晏公廟姓陳道士,他就撲著要他抱,小的走下來,他就哭了。」這春梅聽見是姓陳的,不免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到軟屏後面,探頭觀覷,「廳下打的那人,聲音模樣,倒好似陳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過張勝,問他:「此人姓甚名誰?」張勝道:「這道士供狀上年廿四歲,俗名叫陳經濟。」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張勝:「請下你老爺來。」這守備廳上打經濟,纔打到十棍,一邊還拶著唱的,忽聽後邊夫人有請,吩咐牢子把棍且擱住休打,一面走下廳來,春梅說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饒了他罷。」守備道:「夫人不早說,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來吩咐牢子:「都與我放了。」唱的便歸院去了。守備悄悄使張勝:「叫那道士囬來,且休去。問了你奶奶,請他相見。」這春梅纔待使張勝請他到後堂相見,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口中不言,心內暗道:「剜去眼前瘡,安上心頭肉。眼前瘡不去,心頭肉如何安得上?」於是吩咐張勝:「你且叫那人去著,等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
  這陳經濟打了十棍,出離了守備府,還奔來晏公廟。不想任道士聽見人來說:「你那徒弟陳宗羙,在大酒樓上包著唱的鄭金寶兒,惹了洒家店坐地虎劉二,打得臭死,連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備府裡去了。行止有虧,便差軍牢來拏你去審問,追度牒還官!」這任道士聽了,一者年老的著了驚怕,二者身體胖大,因打開囊篋內又沒了細軟東西,著了口重氣,心中痰湧上來,昏倒在地。眾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請將醫者來,灌下藥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嗚呼斷氣身亡,亡年六十三歲。第二日陳經濟來到,左近鄰人說:「你還敢廟裡去?你師父因為你如此這般,得了口重氣,昨夜三更鼓死了!」這經濟聽了,唬的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復囬清河縣城中來。正是:鹿隨鄭相應難辨,蝶化莊周未可知!
  話分兩頭,卻說春梅一見經濟,方待留他,忽然心上想起一件事來,還使出張勝來,教經濟且去著。走歸房中,摘了冠兒,脫了綉服,倒在床上,一面捫心撾被,聲疼叫喚起來。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孫二娘來問道:「大奶奶纔好好的,怎的來就不好起來?」春梅說:「你們且去,休管我。」落後守備退廳進來,見他躺在床上叫喚,也慌了,扯著他手兒問道:「你心裡怎的來?」也不言語。又問:「那個惹著你來?」也不做聲。守備道:「莫不剛纔見我打了你兄弟,你心內惱麼?」亦不應答。這守備無計奈何,自出外邊麻犯起張勝李安來了:「你那兩個,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對我說?卻教我打了他十下,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起來。我曾教你留下他,請你奶奶相見,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這廝們都討分曉!」張勝說:「小的曾稟過奶奶來,奶奶說且教他去著,小的纔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爺前方便一言,不然,爺要見責小的們哩。」這春梅睜圓星眼,剔起蛾眉,叫過守備近前說:「我自心中不好,干他們甚事?那廝他不守本分,在外邊做道士。且奈他些時,等我慢慢招認他。」這守備纔不麻犯張勝李安了。
  守備見他只顧聲喚,又使張勝請下醫官來看脈,說:「老夫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著了重氣在心。」討將藥來,又不吃,都放冷了。丫頭們都不敢向前說話,請將守備來看著吃藥,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守備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拏過藥來:「請奶奶吃藥。」被春梅拏過來,劈臉只一潑,罵道:「賊浪奴才,你只顧拏這苦水來灌我怎的!我肚子裡有甚麼!」教他跪在面前。孫二娘走來問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著?」海棠道:「奶奶因他拏藥與奶奶吃來。奶奶說,『我肚子裡有甚麼,拏這藥來灌我!』教他跪著。」孫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沒曾吃甚麼,這月桂他不曉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饒他這遭罷。」吩咐海棠:「你往廚下熬些粥兒來,與你奶奶吃口兒。」春梅於是把月桂放起來。
  那海棠走到廚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鍋粳小米濃濃的粥兒,定了四碟小菜兒,用甌兒盛著,象牙筷兒,熱烘烘拏到房中。春梅躺在床上,面朝裡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翻身,方纔請他:「有個粥兒在此,請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著,不言語。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請奶奶起來吃粥。」孫二娘在旁說道:「大奶奶,你這半日沒吃甚麼。這囬你覺好些?且起來吃些個,有柱戧些。」那春梅一𥑮碌子爬起來,教奶子拏過燈來,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傢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來,向孫二娘說:「你平白叫我起來吃粥,你看賊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這照麵湯來與我吃怎麼?」吩咐奶子金匱:「你與我把這奴才臉上,把與他四個嘴巴!」當下眞個把海棠打了四個嘴巴。孫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卻吃些甚麼兒?卻不餓著你!」春梅道:「你叫我吃,我心內攔著吃不下去。」良久,叫過小丫鬟蘭花兒來吩咐道:「我心內想些鷄尖湯兒吃。你去廚房內,對著淫婦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鷄尖湯兒與我吃口兒。教他多放些酸筍,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孫二娘便說:「奶奶,吩咐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藥。」
  這蘭花不敢怠慢,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教你做鷄尖湯,快些做,等著要吃哩!」原來這鷄尖湯,是雛鷄脯翅的尖兒,碎切的做成湯。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兩隻小鷄,退刷乾淨,剔選翅尖,用快刀碎切成絲,加上椒料、蔥花、芫荽、酸筍、油醬之類,揭成清湯。盛了兩甌兒,用紅漆盤兒,熱騰騰,蘭花拏到房中。春梅燈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罵起來:「你對那淫婦奴才說去,做的甚麼湯!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們只教我吃,平白教我惹氣!」慌的蘭花生怕打,連忙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嫌湯淡,好不罵哩。」這雪娥一聲兒不言語,忍氣吞聲,從新坐鍋,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噴噴教蘭花拏到房裡來。春梅又嫌忒鹹了,拏起來照地下只一潑,——早是蘭花躲得快,險些兒潑了一身,——罵道:「你對那奴才說去,他不憤氣做與我吃,這遭做的不好,教他討分曉哩!」這雪娥聽見,千不合萬不合,悄悄說了一句:「姐姐幾時這般大了,就抖摟起人來!」不想蘭花囬到房裡,告春梅說了。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此言,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咬碎銀牙,通紅了紛面,大叫:「與我採將那淫婦奴才來!」須臾,使了養娘丫鬟三四個,登時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氣狠狠的,一手扯住他頭髮,把頭上冠子跺了,罵道:「淫婦奴才,你怎的說『幾時這般大』?不是你西門慶家擡舉的我這般大!我買將你來,伏侍我,你不憤氣,教你做口子湯,不是精淡,就是苦丁子鹹!你倒還對著丫頭說我『幾時恁般大起來,摟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請將守備來:「採雪娥出去,當天井跪著!前邊叫將張勝李安,旋剝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兩邊家人點起明晃晃燈籠,張勝李安各執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脫衣裳。守備恐怕氣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語。孫二娘在旁邊再三勸道:「隨大奶奶吩咐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罷!不爭對著下人脫去他衣裳,他爺體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擡貴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說道:「那個攔我,我把孩子先摔殺了,然後我也一條繩子吊死就是了!留著他便是了。」於是也不打了,一頭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備唬的連忙扶起說道:「隨你打罷,沒的氣著你!」當下可憐把這孫雪娥拖翻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將薛嫂兒來,即時罄身領出去變賣。春梅把薛嫂兒叫在背地吩咐:「我只要八兩銀子,將這淫婦奴才好歹與我賣與娼門!隨你賺多少,我不管你。你若賣在別處,我打聽出來,只休要見我!」那薛嫂兒道:「我靠那裡過日子,卻不依你說?」當夜領了雪娥來家。
  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勸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氣,冤家撞在一處。老爺見你到罷了,只恨你與他有些舊仇舊恨,折挫你。那老爺也做不得主兒,見他有孩子,須也依隨他。正經下邊孫二娘,還讓他幾分。常言:討米倒做了倉官,說不的了!你休氣哭。」雪娥收淚謝薛嫂:「只望早晚尋個好頭腦我去,自有飯吃罷。」薛嫂道:「他千萬吩咐,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門。我養兒養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尋個單夫獨妻,或嫁個小本經紀人家,養活得你來也罷。」那雪娥千恩萬福,謝了薛嫂。
  過了兩日,只見鄰住一個開店張媽,走來叫薛媽:「你這壁廂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張媽,請進來坐。」說道:「便是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來的,因和大娘子合不著,打發出來,在我這裡嫁人。情願尋個單夫獨妻,免得惹氣。」張媽媽道:「我那邊下著一個山東賣綿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歲,幾車花菓,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說他家有個老母有病,七十多歲,死了渾家半年光景,沒人扶侍。再三和我說,替他保頭親事,並無相巧的。我看來,這位娘子年紀到相當,嫁與他做個娘子罷。」薛嫂道:「不瞞你老人家說,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細都做的。針指女工,鍋頭竃腦,自不必說,又做的好湯水。今纔三十五歲。本家只要三十兩銀子,倒好保與他罷。」張媽媽道:「有箱籠沒有?」薛嫂道:「止是他隨身衣服簪環之類,並無箱籠。」張媽媽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對那人說,教他自家來看一看。」說畢,喫茶,坐回去了。晚夕對那人說了,次日飯罷以後,果然領那人來相看。一看,見了雪娥好模樣兒,年小,一口就還了二十五兩,另外與薛嫂一兩媒人錢。薛嫂也沒爭兢,就兌了銀子,寫了文書。晚夕過去,次日就上車起身。薛嫂教人改換了文書,只兌了八兩銀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說賣與娼門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張媽家止過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時分,謝了張媽媽,作別上了車,逕到臨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氣,日子長,到馬頭上,纔日西時分,到於洒家店。那裡有百十間房子,都下著各處遠方來的窠子行院唱的。這雪娥一領進入一個門戶,半間房子,裡面打著土炕,炕上坐著個五六十歲的婆子,還有個十七八頂老丫頭,打著盤頭楂髻,抹著鉛粉紅唇,穿著一弄兒軟絹衣服,在炕邊上彈弄琵琶。這雪娥看見,只叫得苦。纔知道那漢子潘五是個水客,買他來做粉頭,起了他個名兒叫玉兒。這小妮子名喚金兒,每日拏廝鑼兒出去酒樓上接客供唱,做這道路營生。這潘五進門不問長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頓,睡了兩日,只與他兩碗飯吃。教他樂器,學彈唱,學不會又打,打得身上青紅遍了。引上道兒,方與他好衣穿,妝點打扮,門前站立,倚門獻笑,眉目嘲人。正是:遺蹤堪入時人眼,不買胭脂畫牡丹!有詩為證:
  窮途無奔更無投,南去北來休便休。
  一夜彩雲何處散,夢隨明月到青樓。
  這雪娥在洒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張勝被守備差遣,往河下買幾十石酒麴,宅中造酒。這洒家店坐地虎劉二,看見他姐夫來,連忙打掃酒樓乾淨,在上等閣兒裡安排酒殽盃盤,各樣時新菓品,好酒活魚,請張勝坐在上面飲酒。酒博士保兒篩酒,近前跪下:「稟問二叔,下邊叫那幾個唱的上來遞酒?」劉二吩咐:「叫王家老姐兒、趙家嬌兒、潘家金兒、玉兒,四個上來伏侍你張姑夫。」酒博士保兒應諾下樓。不多時,只聽得胡梯畔笑聲,見一般兒四個唱的頂老,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著輕紗軟絹衣裳,上的樓來,望上一面花枝招颭,繡帶飄飄,拜了四拜,立在旁邊。這張勝猛睜眼觀看,內中一個粉頭,可霎作怪:「到像老爺宅裡小奶奶打發出來,廚下做飯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這道路在這裡?」那雪娥亦眉眼掃見是張勝,都不做聲。這張勝便問劉二:「那個粉頭是誰家的?」劉二道:「不瞞姐夫,他是潘五屋裡玉兒金兒,這個是王老姐。一個是趙嬌兒。」張勝道:「王老姐兒我認的。這潘家玉兒,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問他:「你莫不是老爺宅裡雪姑娘麼?怎生到於此處?」那雪娥聽見他問,便簇地兩行淚下,便道:「一言難盡!」如此這般,具說一遍:「被薛嫂擸瞞,把我賣了二十五兩銀子,賣在這裡供筵習唱,接客迎人!」這張勝平昔見他生的好,終是懷心。這雪娥席前慇勤勸酒,兩個說得入港。雪娥和金兒不免拏過琵琶來,唱了個詞兒,與張勝下酒,名〔四塊金〕:
  「前生想咱,少欠下他相思債。中途漾卻,綰不住同心帶。說著教我淚滿腮,悶來愁似海。萬誓千盟,到今何在?不良才,怎生消磨了我許多時恩愛!」
  當下唱畢,彼此傳盃換盞,倚翠偎紅。常言:世財紅粉歌樓酒,誰為三般事不迷?吃得酒濃時,這張勝就把雪娥來愛了。兩個晚夕,留在閣兒裡就一處睡了。這雪娥枕邊風月,耳畔山盟,和張勝盡力盤桓,如魚似水,百般難述。次日起來,梳洗了頭面,劉二又早安排酒餚上來,與他姐夫扶頭,大盤大碗,饕食一頓。收起行裝,餵飽頭口,裝載米面,伴當跟隨,臨出門與了雪娥三兩銀子,吩咐劉二:「好生看顧他,休教人欺負!」自此以後,張勝但來河下,就在洒家店與雪娥相會。往後走來走去,每月與潘五幾兩銀子,就包住了他,不許接人。那劉二自恁要圖他姐夫歡喜,連房錢也不問他要了。各窠窩刮刷將來,替張勝出包錢,包定雪娥柴米來。有詩為證:
  豈料當年縱意為,貪淫倚勢把心欺。
  禍不尋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九十五囬 平安偷盜假當物 薛嫂喬計說人情[编辑]

  格言
  有福莫享盡,福盡身貧窮;
  有勢莫倚盡,勢盡冤相逢。
  福宜常自惜,勢宜常自恭。
  人間勢與福,有始多無終。
  話說孫雪娥賣在洒家店為娼不題。話分兩頭,卻說吳月娘自從大姐死了,告了陳經濟一狀到官,大家人來昭也死了,他妻一丈青,帶著小鐵棍兒也嫁人去了,來興兒看守門戶。房中綉春,與了王姑子做了徒弟,出家去了。那來興兒自從他媳婦惠秀死了,一向沒有妻室。奶子如意兒,要便引著孝哥兒在他屋裡頑耍吃東西,來興兒又打酒和奶子吃。兩個嘲戲,勾來勾去,就刮剌上了,非止一日。但來前邊,歸入後邊就臉紅。月娘察知其事,罵了一頓,家醜不可外揚,與了他一套衣裳,四根簪子,一件銀壽字兒,一件梳背兒,揀了個好日子,就與了來興兒完房,做了媳婦子。白日上竃、看哥兒、後邊扶持,到夜間往前邊他屋裡睡去。
  一日,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有吳大妗、二妗子,並三個姑子,都來與月娘做生日,在後邊堂屋裡吃酒。晚夕,都在孟玉樓住的廂房內,吳大妗、二妗子、三個姑子,同在一處睡,聽宣卷,到二更時分,中秋兒便在後邊竃上看茶,由著月娘叫,都不應。月娘親自走到上房裡,只見玳安兒正按著小玉,在炕上幹得好。看見月娘推開門進來,慌的湊手腳不迭。月娘便一聲兒也沒言語,只說得一聲:「賊臭肉,不在後邊看茶去!那屋裡師父宣了這一日卷,要茶吃,且在這裡做甚麼哩!」那小玉道:「中秋兒竃上我教他燉茶哩。」低著頭,往後邊去。玳安便走出儀門,往前邊來。過了兩日,大妗子、二妗子、三個女僧,都家去了。這月娘把來興兒房騰出,收拾了與玳安住。卻教來興兒搬到來昭屋裡,看守大門去了。替玳安做了兩床鋪蓋,做了一身裝新衣服,盔了一頂新網新帽,做了雙新靴襪;又替小玉張了一頂䯼髻,與了他幾件金銀首飾,四根金頭銀腳簪,環墜戒指之類,兩套緞絹顏色衣服。擇日完房,就配與玳安兒做了媳婦。白日裡還進來,在房中答應月娘,只晚夕臨關儀門時便出去,和玳安歇去。這丫頭揀好東好西,甚麼不拏出來和玳安吃?這月娘當看見,只推不看見。
  常言道:溺愛者不明,貪得者無厭。羊酒不均,駟馬奔陳;處家不正,奴婢抱怨。卻說平安兒見月娘把小玉配與玳安做了媳婦兒,與了他一間房住,衣服穿戴勝似別人;他比玳安倒大兩歲,今年二十二歲,倒不與他妻室,一間房住!一日在假當鋪,看見傅夥計當了人家一副金頭面,一柄鍍金鉤子,當了三十兩銀子。那家只把銀子使了一個月,加了利錢,就來贖討。傅夥計和玳安尋出來,放在鋪子大櫥櫃內。不堤防這平安兒見財起心,就連匣兒偷了,走去南瓦子裡開坊子的武長腳家,有兩個私窠子,一個叫薛存兒,一個叫伴兒,在那裡歇了兩夜。忘八見他使錢兒猛大:匣子蹙著金頭面,撅著銀鋌子打酒與鴇兒買東西,戳與土番,就把他截在屋裡,打了兩個耳刮子,就拏了。
  也是合當有事,不想吳典恩新陞巡檢,騎著馬,頭裡打著一對板子,正從街上過來,看見問:「拴的甚麼人?」土番跪下稟說:「如此這般,拐帶出來,瓦子裡宿娼,拏金銀頭面行使。小的可疑,拏了。」吳典恩吩咐:「與我帶來審問!」一面拏到巡檢廳兒內。吳典恩坐下,兩邊弓皂排列。土番拴平安兒到跟前,認的是吳典恩,當初是他傢伙計,「一定見了我就放的!」開口就說:「小的是西門慶家平安兒。」吳典恩道:「你既是他家人,拏這金東西在這坊子裡做甚麼?」平安道:「小的大娘借與親戚家頭面戴,使小的取去,來晚了,城門閉了。小的投在坊子權借宿一夜,不料被土番拏了。」吳典恩罵道:「你這奴才胡說!你家自是這般頭面多金銀廣,教你這奴才把頭面拏出來老婆家歇宿行使?想必是你偷盜出來頭面。趁早說來,免我動刑!」平安道:「委的親戚家借去頭面,家中大娘使我討去來,並不敢說謊。」吳典恩大怒,罵道:「此奴才眞賊,不打如何肯認?」喝令左右:「與我拏夾棍夾這奴才!」一面套上夾棍夾起來,夾的小廝猶如殺豬叫,叫道:「爺休夾小的,放小的實說了罷。」吳典恩道:「你只實說,我就不夾你。」平安兒道:「小的偷的假當鋪當的人家一副金頭面,一柄鍍金鉤子。」吳典恩問道:「你因甚麼偷出來?」平安道:「小的今年二十二歲,大娘許了替小的娶媳婦兒,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兒小廝,纔二十歲,倒把房裡丫頭配與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憤,纔偷出假當鋪這頭面走了。」吳典恩道:「想必是這玳安兒小廝與吳氏有奸,纔先把丫頭與他配了妻室。你只實說,沒你的事,我便饒了你。」平安兒道:「小的不知道。」吳典恩道:「你不實說,與我拶起來。」左右套上拶子。慌的平安兒沒口子說道:「爺休拶小的,等小的說就是了。」吳典恩道:「可又來,你只說了,須沒你的事!」一面放了拶子。那平安說:「委的俺大娘與玳安兒有奸。先要了小玉丫頭,俺大娘看見了,就沒言語,倒與了他許多衣服首飾東西,配與他完房。」這吳典恩一面令吏典上來抄了他口詞,取了供狀,把平安監在巡檢司,等著出牌提吳氏玳安小玉來審問這件事。
  那日卻說解當鋪櫥櫃裡不見了頭面,把傅夥計唬慌了,問玳安,玳安說:「我在生藥鋪子裡看,你在這邊吃飯,我不知道。」傅夥計道:「我把頭面匣子放在櫥裡,如何不見了?」一地裡尋平安兒,尋不著,急的傅夥計插香賭誓。那家子討頭面,傅夥計只推:「還沒尋出來哩。」那人走了幾遍,見沒有頭面,只顧在門前嚷鬧說:「我當了兩個月,本利不少你的,你如何不與我?頭面鉤子値七八十兩銀子!」傅夥計見平安兒一夜沒來家,就知是他偷出去了,四下使人找尋不著,那討頭面主兒又在門首嚷亂。對月娘說,賠他五十兩銀子,那人還不肯,說:「我頭面値六十兩,鉤子連寶石珠子鑲嵌共値十兩,該賠七十兩銀子!」傅夥計又添了他十兩,還不肯,定要與傅夥計合口。正鬧時,有人來報說:「你家平安兒偷了頭面,在南瓦子養老婆,被吳巡檢拏在監裡,還不教人快認贓去?」這吳月娘聽見吳典恩做巡檢,是咱家舊夥計,一面請吳大舅來商議,連忙寫了領狀,第二日教傅夥計領贓去:「有了原物在,省得兩家賴,教人家人在門前放屁!」傅夥計拏狀子到巡檢司,實承望吳典恩看舊時分上,領得頭面出來。不想反被吳典恩老狗老奴才盡力罵了一頓,叫皂隸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股脫了,半日饒放起來。說道:「你家小廝在這裡供出吳氏與玳安許多姦情來!我這裡申過府縣,還要行牌提取吳氏來對證。你這老狗骨頭,還敢來領贓?」倒吃他千奴才萬老狗,罵將出來,唬的往家中走不迭。來家不敢隱諱,如此這般,對月娘說了。月娘不聽便罷,聽了正是:分開八塊頂梁骨,傾下半桶冰雪來。慌的手腳麻木。又見那討頭面人在門前大嚷大鬧,說道:「你家不見了我頭面,又不與我原物,又不賠我銀子,只反哄著我兩頭來回走!今日哄我去領贓,明日等領頭面,端的領的在那裡?這等不合理!」那傅夥計賠下情,將好言央及安撫他:「略從容兩日,就有頭面出來了。若無原物,加倍賠你!」那人說:「等我囬聲當家的去。」說畢去了。
  這吳月娘憂上加憂,眉頭不展,使小廝請吳大舅來商議,教他尋人情對吳典恩說,掩下這樁事罷。吳大舅說:「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賄賂打點他。」月娘道:「他當初這官,還是咱家照顧他的。還借咱家一百兩銀子,文書俺爹也沒收他的,今日反恩將仇報起來?」吳大舅說:「姐姐,說不的那話了!從來忘恩背義纔一個兒也怎的?」吳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緊尋個路兒,寧可送他幾十兩銀子罷。領出頭面來,還了人家,省得合口費舌。」打發吳大舅吃了飯去了。
  月娘送哥哥到大門首,也是合當事情湊巧,只見薛嫂兒提著花箱兒,領著一個小丫鬟過來。月娘叫住便問:「老薛,你往那裡去?怎的一向不來俺這裡走走?」薛嫂道:「你老人家倒且說的好!這兩日好不忙哩,偏有許多頭緒兒。咱家小奶奶那裡,使牢子大官兒叫了好幾遍,還不得空兒去哩。」月娘道:「你看媽媽子撒風,他又做起俺小奶奶來了!」薛嫂道:「如今不做小奶奶,倒做了大奶奶了!」月娘道:「他怎的做大奶奶?」薛嫂道:「你老人家還不知道?他好小造化兒,自從生了哥兒,大奶奶死了,守備老爺就把他扶了正房,做了封贈娘子!正經二奶奶孫氏,不如他。手下買了兩個奶子、四個丫頭伏侍。又是兩個房裡得寵學唱的姐兒,都是老爺收用過的。要打時就打他躺棍兒!老爺敢做的主兒?自恁還恐怕氣了他!那日不知因甚麼,把雪娥娘子打了一頓,把頭髮都撏了,半夜叫我去領出來,賣了八兩銀子。如今孫二娘房裡,使著個荷花丫鬟。他手裡倒使著四五個,又是兩個奶子,還言人少!二娘又不敢言語,成日奶奶長奶奶短,只哄著他。前日對我說:『老薛,你替我尋個小丫頭來我使。』嫌那小丫頭不會做生活,只會上竃,他屋裡事情冗雜。今日我還睡哩,大清早晨又早使牢子叫了我兩遍,教我快往宅裡去。問我要兩副大翠重雲子鈿兒,又要一副九鳳鈿銀根兒,一個鳳口裡啣一串珠兒,下邊墜著青紅寶石金牌兒。先與了我五兩銀子,銀子不知使的那裡去了,還沒送與他生活去哩!這一見了我,還不知怎生罵我哩。我如今就送這丫頭去。」月娘道:「你到後邊,等我瞧瞧怎樣翠鈿兒。」一面讓薛嫂到後邊明間內坐下。薛嫂打開花箱,取出與吳月娘看。果然做的好樣範!約四指寬,通掩過䯼髻來,金翠掩映,翡翠重疊,背面貼金;那九鳳鈿,每個鳳口內啣著一掛寶珠牌兒,十分奇巧。薛嫂道:「只這副鈿兒,做著本錢三兩五錢銀子,那付重雲子的,只一兩五錢銀子,還沒尋他的錢。」
  正說著,只見玳安兒走來,對月娘說:「討頭面的又來在前邊嚷哩,說等不的領贓,領到幾時?若明日沒頭面,要和傅二叔打了,到個去處理會哩!傅二叔心裡不好,往家去了。那人嚷了回去了。」薛嫂問:「是甚麼勾當?」月娘便長吁了一口氣,如此這般,告訴薛嫂說:「平安兒奴才偷去印子鋪人家當的一付金頭面,一個鍍金鉤子,走在城外坊子裡養老婆,被吳巡檢拏住,監在監裡。人家來討頭面,沒有,在門前嚷鬧。吳巡檢又勒掯刁難,不容俺家領贓,打夥計將來,要錢。白尋不出個頭腦來,如何是好?死了漢子,敗落一齊來,就這等被人欺負,好苦也!」說著,那眼中淚紛紛落將下來。薛嫂道:「好奶奶,放著路兒不會尋!咱家小奶奶,你這裡寫個帖兒,等我對他說聲,教老爺差人吩咐巡檢司。莫說一副頭面,就十副頭面,也討去了。」月娘道:「周守備他是武職官,他管的著這巡檢司?」薛嫂道:「奶奶,你還不知道,如今周爺,朝廷新與他的敕書,好不管的事情寬廣!地方河道,軍馬錢糧,都在他手裡打卯遞手本。又河東水西,捉拏強盜,賊情正在他手裡!」月娘聽了便道:「既然管著,老薛,就累你多上覆龐大姐說聲,一客不煩二主,教他在周爺面前羙言一句兒。問巡檢司討出頭面來,我破五兩銀子謝你!」薛嫂道:「好奶奶,錢恁中使!我見你老人家剛纔淒惶,我倒下意不去。你教人寫了帖兒,不喫茶罷。等我到府裡和小奶奶說,成了,隨你老人家;不成,我還來回你老人家話。」這吳月娘一面叫小玉擺茶與薛嫂吃。薛嫂兒道:「這早晚了,不吃罷。你只教大官兒寫了帖兒,我拏了去罷。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在我身上哩!」月娘道:「我曉的,你也出來這半日了,吃了點心兒去。」小玉即便放桌兒,擺上茶食來。月娘陪他喫茶。薛嫂兒遞與丫頭兩個點心吃。月娘問:「丫頭幾歲了?」薛嫂道:「今年十二歲了。」不一時,玳安兒前邊寫了說帖兒。薛嫂兒吃了茶,放在袖內,作辭月娘,提著花箱出門。轉彎抹角,逕到守備府中。
  春梅還在暖炕上睡,還沒起來哩。只見大丫鬟月桂進來說:「老薛來了。」春梅便叫小丫頭翠花把裡面窗寮開了,日色照的紗窗十分明亮。薛嫂進去說道:「奶奶這咱還未起來?」放下花箱便磕下頭去。春梅道:「不當家化化的,磕甚麼頭。」說道:「我心裡不自在,今日起來的遲些。」問道:「你做的那翠雲子和九鳳鈿兒拏了來不曾?」薛嫂道:「奶奶這兩副鈿兒,好不費手。昨日晚夕,我纔打翠花鋪子裡討將來。今日要送來,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一面取出來,與春梅過目。春梅還嫌翠雲子做的不十分現撇,還安放在紙匣兒內,交與月桂收了,看茶與薛嫂兒吃。薛嫂便叫小丫鬟進來,「與奶奶磕頭。」春梅問:「是那裡的?」薛嫂兒道:「二奶奶和我說了好幾遍,說荷花只做的飯,教我替他尋個小孩子,學做些針指。我替他領了這個孩子來了。到是鄉里人家女孩兒,今年纔十二歲,正是養材兒,只好拘束著學做生活。」春梅道:「你一發替他尋個城裡孩子,還伶便些。這鄉里孩子,曉的甚麼?也是前日一個張媽子,領了兩個鄉里丫頭子來,一個十一歲,那一個十二歲了。一個叫生金,一個叫活寶。兩個且是不善,都要五兩銀子,娘老子就在外頭等著要銀子。我說,『且留他住一日兒,試試手兒,會答應不會,教他明日來領銀子罷。』死活留下他一夜。丫頭們不知好歹,與了他些肉湯子泡飯吃了。到第二日天明,只見丫頭們嚷亂起來。我便罵:『賊奴才,亂的是甚麼?』原來那生金撒了被窩屎;那活寶溺的褲子提溜不動。把我又是那笑,又是那砢磣。等的張媽子來,還教他領的去了。」因問:「這丫頭要多少銀子?」薛嫂兒道:「要不多,只四兩銀子,他老子要投軍使。」春梅教海棠:「你領到二娘房裡去,明日兌銀子與他罷。」又叫月桂:「拏大壺,內有金華酒,篩來與薛嫂兒吃,盪寒。再有甚點心,拏上一盒子與他吃。省得他又說大清早晨拏寡酒灌他。」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篩上來,等我和奶奶說了話著。剛纔在那裡也吃了些甚麼來了。」春梅道:「你對我說,在誰家吃甚來?」薛嫂道:「剛纔大娘那頭,留我吃了些甚麼來了。如此這般,望著我好不哭哩!說平安兒小廝偷了印子鋪內人家當的金頭面,還有一把鍍金鉤子,在外面養老婆,吃番子拏在巡檢司拶打。這裡人家要頭面嚷亂,使傅夥計領贓。那吳巡檢舊日是咱那裡夥計,有爹在日,照顧他的官。今日一旦反面無恩,夾打小廝,攀扯人。又不容這裡領贓,要錢纔准,把夥計打罵將來。唬的夥計不好了,躲的往家去了。央我來多多上覆你老人家,不知咱家老爺管的著這巡檢司。可憐見舉眼兒無親的,教你替他對老爺說聲,領出頭面來,交付與人家去了,大娘親來拜謝你老人家。」春梅問道:「有個帖兒沒有?不打緊,有你爺。出巡去了,怕不的今晚來家,等我對你爺說!」薛嫂兒道:「他有說帖兒在此。」向袖中取出。這春梅看了,順手就放在窗戶臺上。
  不一時,托盤內拏上四樣嗄飯菜蔬,月桂拏大銀鍾,滿滿斟了一鍾,流沿兒遞與薛嫂。薛嫂道:「我的奶奶,我原捱的了這大行貨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頭子那大貨差些兒。那個你倒捱了,這個你倒捱不的?好歹與我捱了。要不吃,月桂,你與我捏著鼻子灌他!」薛嫂道:「你且拏了點心與我,打了底兒著。」春梅道:「這老媽子單管說謊!你纔說在那裡吃了來,這囬又說沒打底兒?」薛嫂道:「吃了他兩個茶食,這咱還有哩?」月桂道:「薛媽媽,你且吃了這大鍾酒。我拏點心與你吃,俺奶奶又怪我沒用,要打我哩。」這薛嫂沒奈何,只得吃了。被他灌了一鍾,覺心頭小鹿兒劈劈跳起來。那春梅𢫓𢫓個嘴兒,又叫海棠斟滿一鍾教他吃。薛嫂推過一邊,說:「我的好娘,人家卻一點兒也吃不的了。」海棠道:「你老人家捱了月桂姐一下子,不捱我一下子,奶奶要打我!」那薛嫂兒慌的直撅兒跪在地下。春梅道:「也罷,你拏過那餅與他吃了,教他好吃酒。」月桂道:「薛媽媽,誰似我恁疼你,留下恁好玫瑰菓餡餅兒與你吃!」就拏過一大盤子頂皮酥玫瑰餅兒來。那薛嫂兒只吃了一個,別的春梅都教他袖在袖子裡:「到家捎與你家老王八吃。」薛嫂兒吃酒蓋著臉兒,把一盤子火燻肉、醃臘鵝,都用草紙包、布子裹,塞在袖內。海棠使氣白賴又灌了半鍾酒,見他嘔吐上來,纔收過傢伙去,不要他吃了。春梅吩咐:「明日來討話說,兌丫頭銀子與你。」又使海棠問孫二娘去,囬來說:「丫頭留下罷,教大娘娘與他銀子。」臨出門拜辭,春梅吩咐:「媽媽,休推聾裝啞,那翠雲子做的不好,明日另帶兩副好的我瞧。」薛嫂道:「我知道。奶奶叫個大姐送我送,看狗咬了我腿。」春梅笑道:「俺家狗都有眼,只咬到骨禿跟前就住了。」一面使蘭花送出角門來。
  話休饒舌。周守備至日落時分,牌兒馬藍旗作隊,叉槊後隨,出巡來家。進入後廳,左右丫鬟接了冠服。進房見了春梅,小衙內,心中歡喜。坐下,月桂海棠拏茶吃了,將出巡之事告訴一遍。不一時,放桌兒擺飯。飯罷,掌上燭,安排盃酌飲酒,因問:「前邊沒甚事?」春梅一面取過薛嫂拏的帖兒來與守備看,說吳月娘那邊如此這般,「小廝平安兒偷了頭面,被吳巡檢拏住監禁,不容領贓,只拷打小廝,攀扯誣賴吳氏姦情,索要銀兩,呈詳府縣」等事,守備看了說:「此事正是我衙門裡事,如何呈詳府縣?吳巡檢那廝,這等可惡!我明日出牌連他都提來發落。」又說:「我聞得這吳巡檢是他門下夥計,只因往東京與蔡太師進禮,帶挈他做了這個官,如何倒要誣害他家!」春梅道:「正是這等說,你替他明日處處罷。」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旋教吳月娘家補了一紙狀,當廳出了個大花欄批文,用一個封套裝了,上面批:「山東守禦府為失盜事,仰巡檢司官連人解繳。右差虞侯張勝李安,准此。」當下二人領出公文來,先到吳月娘家。月娘管待了酒飯,每人與了一兩銀子鞋腳錢。傅夥計家中睡倒了,吳二舅跟隨到巡檢司。吳巡檢見平安監了兩日,不見西門慶家中人來打點,正教吏典做文書申呈府縣。只見守禦府中兩個公人到了,拏出批文來與他。見封套上朱紅筆標著「仰巡檢司官連人解繳」,拆開見裡面吳氏狀子,唬慌了,反賠下情,與李安張勝每人二兩銀子。隨即做文書,解人上去,到於守備府前伺候。半日,待的守備陞廳,兩邊軍牢排下,然後帶進人去。這吳巡檢把文書呈遞上去,守備看了一遍說:「此正是我這衙門裡事,如何不申解前來我這裡發送?只顧延捱監滯,顯有情獘!」那吳巡檢稟道:「小官纔待做文書,申呈老爺案下,不料老爺鈞批到了。」守備喝道:「你這狗官可惡!多大官職,這等欺玩法度,抗違上司。我欽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盜賊,提督軍門,兼管河道,職掌開載已明。你如何拏了起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誣攀無辜,顯有情弊!」那吳巡檢聽了,摘去冠帽,在階前只顧磕頭。守備道:「本當參治你這狗官,且饒你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參究!」一面把平安提到廳上,說道:「你這奴才,偷盜了財物,還肆言謗主!人家都似你恁如此,也不敢使奴才了。」喝令左右:「與我打三十大棍放了!將贓物封貯,教本家人來領去。」一面喚進吳二舅來,遞了領狀。守備這裡還差張勝拏帖兒,同送到西門慶家,見了分上。吳月娘打發張勝酒飯,又與了一兩銀子。走來府裡,囬了守備春梅話。那吳巡檢乾拏了平安兒一場,倒折了好幾兩銀子。
  月娘還了那人家頭面、鉤子,見是他原物,一聲兒沒言語去了。傅夥計到家,傷寒病睡倒了。只七日光景,調治不好,嗚呼哀哉死了。月娘見這等合氣,把印子鋪只是收本錢,贖討,再不假當出銀子去了。止是教吳二舅同玳安在門首生藥鋪子,日逐賺得來家中盤纏。此事表過不題。
  一日,吳月娘叫將薛嫂兒來,與了三兩銀子。薛嫂道:「不要罷,傳的府裡小奶奶怪我。」月娘道:「天不使空人,多有累你。我見他不題出來就是了。」於是買了四盤下飯,宰了一口鮮豬,一壇南酒,一疋紵絲尺頭,薛嫂押著,來守備府中致謝春梅。玳安穿著青絹褶兒,用描金匣兒盛著禮帖兒,逕到裡邊見春梅。薛嫂領著到後堂。春梅出來,戴了金梁冠兒,金釵梳,鳳鈿,上穿綉襖,下著錦裙,左右丫鬟養娘侍奉。玳安兒趴倒地下磕頭。春梅吩咐放桌兒,擺茶食與玳安吃。說道:「沒甚事,你奶奶免了罷,如何又費心送這許多禮來?你周爺一定不肯受。」玳安道:「家奶奶說:前日平安兒這場事,多有累周爺周奶奶費心。沒甚麼,些小微禮兒,與爺奶奶賞人便了。」春梅道:「如何好受的?」薛嫂道:「你老人家若不受,惹那頭又怪我。」春梅一面又請進守備來計較了,止受了豬酒下飯,把尺頭囬將來了。與了玳安一方手帕,三錢銀子。擡盒人二錢。春梅因問:「你奶奶哥兒好麼?」玳安說:「哥兒好不耍子兒哩!」又問玳安兒:「你幾時籠起頭去、包了網巾?幾時和小玉完房來?」玳安道:「是八月內來。」春梅道:「到家多頂上你奶奶,多謝了重禮。待要請你奶奶來坐坐,你周爺早晚又出巡去。我到過年正月裡,哥兒生日,我往家裡走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若去,小的到家就對俺奶奶說,到那日來接奶奶。」說畢,打發玳安出門。薛嫂便向玳安兒說:「大官兒,你先去罷,奶奶還要與我說話哩。」
  那玳安兒押盒擔來家,見了月娘,說如此這般,「守備只受了豬酒下飯,把尺頭囬將來了。春梅姐讓到後邊,管待茶食吃。問了囬哥兒好,家中長短。與了我一方手帕,三錢銀子。擡盒人二錢銀子。多頂上奶奶,多謝重禮。都不受來,被薛嫂兒和我再三說了,纔受了下飯豬酒,擡囬尺頭。要不是,請奶奶過去坐坐,一兩日周爺出巡去。他只到過年正月孝哥生日,來家裡走走。」又告說:「他住著五間正房,穿著錦裙綉襖,戴著金梁冠兒。出落的越發胖大了。手下好少丫頭奶子侍奉!」月娘問:「他眞實說明年往咱家來?」玳安兒道:「委的對我說來。」月娘道:「到那日咱這邊使人接他去。」因問:「薛嫂怎的還不來?」玳安道:「我出門,他還坐著說話,教我先來了。」自此兩家交往不絕。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有詩為證:
  得失榮枯命裡該,皆因年月日時栽。
  胸中有志應須至,囊裡無財莫論才。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九十六囬 春梅遊玩舊家池館 守備使張勝尋經濟[编辑]

  裡虛外實費張羅,待客酬人使用多。
  馬死奴逃難宴集,臺傾樓倒罷笙歌。
  租田稅店歸舊主,玩好金珠托賣婆。
  欲向富家權借用,當人開口奈羞何。
  話說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備說了,備一張祭桌,四樣羹菓,一壇南酒,差家人周仁,送與吳月娘。一者是西門慶三週年,二者是孝哥兒生日。月娘收了禮物,打發來人帕一方,銀三錢。這邊連忙就使玳安兒穿青衣,具請書兒請去。上寫著:
  「重承厚禮,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腆儀。仰希高軒俯臨。不外,幸甚!
  (下書)西門吳氏端肅拜請大德周老夫人妝次。」
  春梅看了,到日中纔來。戴著滿頭珠翠,金鳳頭面釵梳,胡珠環子;身穿大紅通袖四獸朝麒麟袍兒,翠藍十樣錦百花裙,玉玎璫禁步,束著金帶;腳下大紅綉花白綾高底鞋兒。坐著四人大轎,青緞銷金轎衣。軍牢執藤棍喝道,家人伴當跟隨,臺著衣匣;後邊兩頂家人媳婦小轎兒,緊緊跟著大轎。吳月娘這邊請了吳大妗子相陪,又叫了兩個唱的女兒彈唱。聽見春梅來到,月娘亦盛妝縞素打扮,頭上五梁冠兒,戴著稀稀幾件金翠首飾,耳邊二珠環子,金㩟領兒,上穿白綾襖,下邊翠藍緞子織金拖泥裙,腳下穿玉色緞高底鞋兒,與大妗子迎接至前廳。春梅大轎子擡至儀門首纔落下轎來,兩邊家人圍著,到於廳上敘禮,向月娘插燭也似拜下去。月娘連忙答禮相見,沒口說道:「向日有累姐姐費心,粗尺頭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禮祭桌,感激不盡!」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沒甚麼,這些薄禮,表意而已。一向要請姥姥過去,家官府不一時出巡,所以不曾請得。」月娘道:「姐姐,你是幾時好日子?我只到那日,買禮看姐姐去罷。」春梅道:「奴賤日是四月廿五日。」月娘道:「奴到那日一定去!」兩個敘畢禮。春梅務要把月娘讓起,受了兩禮。然後吳大妗子相見,亦還下禮去。春梅道:「你看大妗子,又沒正經!」一手扶起受禮。大妗子道:「姐姐,你今非昔比,折殺老身。」止受了半禮。一面讓上坐,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後家人媳婦丫鬟養娘都來參見。春梅見了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吳月娘道:「小大哥,還不來與姐姐磕個頭兒,謝謝姐姐,今日來與你做個生日!」那孝哥兒眞個爬下如意兒身來,與春梅唱喏。月娘道:「好小廝,不與姐姐磕頭,只唱喏?」那春梅連忙向袖中,掏出一方錦手帕,一付金八吉祥兒,教替他㩟帽兒上戴。月娘道:「又教姐姐費心!」又拜謝了。落後小玉奶子來見,磕頭。春梅與了小玉一對金頭簪子,與了奶子兩枝銀花兒。月娘道:「姐姐,你還不知,奶子與了來興兒做了媳婦兒了。來興兒那媳婦,害病沒了。」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拏茶上來。吃了茶,月娘說:「請姐姐後邊明間內坐罷,這客位內冷。」
  春梅來後邊,西門慶靈前又早點起燈燭,擺下桌面祭禮。春梅燒了紙,落了幾點眼淚。然後週圍設放圍屏,火爐內生起炭火,安放大八仙桌席,擺茶上來。無非是細巧蒸酥,異樣甜食,羙口菜蔬,希奇菓品,縷金碟,象牙筯,雪錠盤盞兒,絕品芽茶。月娘和大妗子陪著吃了茶,讓春梅進上房裡換衣裳。脫了上面袍兒,家人媳婦開衣匣取出衣服,更換了一套綠遍地錦妝花襖兒,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著,說了一囬。月娘因問道:「哥兒好麼,今日怎不帶他來這裡走走?」春梅道:「若不是,也帶他來與姥姥磕頭,他爺說天氣寒冷,怕風冒著他。他又不肯在房裡,只要那當直的抱出來廳上外邊走。這兩日不知怎的,只是哭。」月娘道:「你出來他也不尋你?」春梅道:「左右有兩個奶子,輪番看他也罷了。」月娘道:「他周爺也好大年紀,得你替他養下這點孩子,也夠了。也是你裙帶上的福。說他孫二娘還有位姐兒,幾歲兒了?」春梅道:「他二娘養的叫玉姐,今年交生四歲。俺這個叫金哥。」月娘道:「說他周爺身邊,還有兩位房裡姐兒?」春梅道:「是兩個學彈唱的丫頭子,都有十六七歲,成日淘氣在那裡。」月娘道:「他爺也常往他身邊去不去?」春梅道:「奶奶,他那裡得工夫在家?多在外,少在裡。如今四外,好不盜賊生發。朝廷敕書上,又教他兼管許多事情,鎭守地方,巡理河道,捉拏盜賊,操練人馬。常不時往外出巡幾遭,好不辛苦哩!」說畢,小玉拏茶來吃了。春梅向月娘說:「姥姥,你引我往俺娘那邊花園山子下走走。」月娘道:「我的姐姐,山子花園還是那咱的山子花園哩?自從你爹下世,沒人收拾他,如今丟搭的破零二落,石頭也倒了,樹木也死了,俺等閒也不去了。」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邊看看去。」這月娘強不過,只得教小玉拏花園門山子門鑰匙開了門,月娘大妗子陪春梅,眾人到裡面游看了半日。但見:
  垣牆欹損,臺榭歪斜。兩邊畫壁長青苔,滿地花磚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毀不顯嵯峨;亭內涼床,被滲漏已無框檔。石洞口蛛絲結網,魚池內蝦蟆成羣。狐狸常睡臥雲亭,黃鼠往來藏春閣。料想經年人不到,也知盡日有雲來。
  春梅看了一囬,先走到李瓶兒那邊。見樓上丟著些折桌壞凳破椅子,下邊房都空鎖著。地下草長的荒荒的。方來到他娘這邊,樓上還堆著生藥香料,下邊他娘房裡,止有兩座廚櫃,床也沒了。因問小玉:「俺娘那張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見?」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賠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說:「因有你爹在日,將他帶來那張八步床,陪了大姐在陳家。落後他起身,卻把你娘這張床賠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聽見大姐死了時,你老人家就把床還擡的來家了。」月娘道:「那床沒錢使,只賣了八兩銀子,打發縣中皂隸,都使了。」春梅聽言,點了點頭兒,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內不言,心下暗道:「想著俺娘,那咱爭強不伏弱的,問爹要買了這張床。我實承望要囬了這張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兒,不想又與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慘切。又問月娘:「俺六娘那張螺甸床,怎的不見?」月娘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常言家無營活計,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沒盤纏,擡出去交人賣了。」春梅問:「賣了多少銀子?」月娘道:「止賣了三十五兩銀子。」春梅道:「可惜了的!那張床,當初我聽見爹說,値六十兩多銀子,只賣這些兒!早知你老人家打發,我倒與你老人家三四十兩銀子,我要了也罷。」月娘道:「好姐姐,諸般都有,——人沒有早知道的!」一面歎息了半日。只見家人周仁走來接,說:「爹請奶奶早些家去,哥兒尋奶奶哭哩。」這春梅就抽身往後邊。月娘教小玉鎖了花園門,同來到後邊明間內,又早屏開孔雀,簾控鮫綃,擺下酒筳。兩個妓女,銀箏琵琶,在旁彈唱。吳月娘遞酒安席,不必細說。安春梅上坐,春梅不肯,務必拉大妗子同他一處坐的。月娘主位,筵前遞了酒,湯飯點心,割切上席。春梅教家人周仁,賞了廚子三錢銀子。說不盡盤堆異品酒泛金波。
  當下傳盃換盞,吃至日色將落時分,只見宅內又差伴當拏燈籠來接。月娘那裡肯放,教兩個妓女,在跟前跪著彈唱勸酒,吩咐:「你把好曲兒,孝順你周奶奶一個兒。」一面叫小玉斟上大鍾,放在跟前,教春梅吃:「姐姐,你吩咐個心下愛的曲兒,教他兩個唱與你聽下酒。」春梅道:「姥姥,奴吃不得的,怕孩兒家中尋找。」月娘道:「哥兒尋,左右有奶子看著。天色也還早哩,我曉得你好小量兒!」春梅因問那兩個妓女:「你叫甚名字?是誰家的?」兩個跪下說:「小的一個是韓金釧兒妹子韓玉釧兒,一個是鄭愛香兒侄女鄭嬌兒。」春梅道:「你們會唱〔懶畫眉〕不會?」玉釧兒道:「奶奶吩咐,小的兩個都會。」月娘道:「你兩個既會唱,斟上酒你周奶奶吃,你們慢唱。」小玉在旁,連忙斟上酒。兩個妓女,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唱道:
  「冤家為你幾時休?捱過春來又到秋,誰人知道我心頭。天,害的我伶仃瘦!聽的音書兩淚流。從前已往訴緣由,誰想你無情把我丟!」
  那春梅吃過。月娘又令鄭嬌兒遞上一盃酒與春梅。春梅道:「你老人家也陪我一盃。」兩家於是都齊斟上,兩個妓女又唱道:
  「冤家為你減風流!鵲噪簷前不肯休,死聲活氣沒來由。天,倒惹的情迤逗,助的淒涼兩淚流。從他去後意無休,誰想你辜恩把我丟?」
  春梅道:「姥姥,你也教大妗子吃盃兒。」月娘道:「大妗子吃不的,教他拏小鍾兒陪你罷。」一面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鍾兒酒,兩個妓女又唱道:
  「冤家為你惹場憂!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減溫柔。天,要見你不能夠,悶的我傷心兩淚流!從前與你共綢繆,誰想你今番把我丟!」
  當下春梅見小玉在跟前,也斟了一大鍾,教小玉吃。月娘道:「姐姐,他吃不的。」春梅道:「姥姥,他也吃兩三鍾兒。我那咱在家裡,沒和他吃?」於是斟上,教小玉也吃了一盃。妓女唱道:
  「冤家為你惹閒愁!病枕著床無了休,滿懷憂悶鎖眉頭。天,忘了還依舊,助的我腮邊兩淚流。從前與你兩無休,誰想你經年把我丟!」
  看官聽說:當時春梅為甚教妓女唱此詞?一向心中牽掛陳經濟在外,不得相會。情種心苗,故有所感,發於吟詠。又見他兩個唱的好,口兒甜,乖覺,奶奶長奶奶短侍奉,心中歡喜,叫家人周仁近前來拏出兩包兒賞賜來,每人二錢銀子。兩個妓女放下樂器,插燭也似磕頭,謝了賞賜。不一時,春梅起身,月娘款留不住,伴當打燈籠,拜辭出門,坐上大轎,家人媳婦都坐上小轎,前後打著四個燈籠,軍牢喝道而去。正是:時來頑鐵有生輝,運去黃金無艷色。有詩為證:
  點絳唇紅弄玉嬌,鳳凰飛下品鸞簫。
  堂前高把湘簾卷,燕子還來續舊巢。
  且說春梅自從來吳月娘家赴席之後,因思想陳經濟不知流落在何處,歸到府中,終日只是臥床不起,心下沒好氣。守備察知其意,說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將張勝李安來,吩咐道:「我一向委你尋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尋?」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尋來,一地裡尋不著下落,已囬了奶奶話了。」守備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尋不著,討分曉!」這張勝李安領了鈞語下來,都帶了愁顏,沿街遶巷,各處留心找問不題。
  話分兩頭,單表陳經濟自從守備府中打了出來,欲投晏公廟,聽見人說:「你師父任道士,因為你宿娼壞事,被人打了,拏在守備府去,查點房中箱籠,東西銀兩沒了,一口重氣,半夜就死了。你還敢進廟中去?眾徒弟就打死你!」這經濟害怕,就不敢進廟來。又沒臉見杏庵王老,白日裡到處打油飛,夜晚間還鑽入冷鋪中存身。一日,也是合當有事,經濟正在街上站立,只見鐵指甲楊大郎頭戴新羅帽兒,身穿白綾襖子,玄色緞氅衣,沉香色襪口,光素琴鞋,騎著一匹驢兒,揀銀鞍轡,一個小廝跟隨,正打街心走過來。經濟認的是楊光彥,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環拉住,說道:「楊大哥,一向不見!咱兩個同做朋友,往下江販布,船在清江浦泊著,我在嚴州府探親,吃人陷害,打了一場官司,你就不等我,把我半船貨物偷拐,走的不知去向。我好意往你家問,反吃你兄弟楊二風拏瓦楔礸破頭,趕著打上我家門來。今日弄的我一貧如洗。你是會搖擺受用!」那楊大郎見了經濟討吃,佯佯而笑,說:「如今晦氣,出門撞見瘟死鬼!量你這餓不死賊花子,那裡討半船貨,我拐了你的來了?你不撒手,須吃我一頓好馬鞭子!」那經濟便道:「我如今窮了,你有銀子與我些盤纏,不然咱到個去處!」楊大郎見他不放,跳下驢來,向他身上抽了幾鞭子,喝令小廝:「與我撏了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廝使力把經濟推了一跤。楊大郎又向前踢了幾腳,踢打的經濟怪叫。
  須臾,圍了許多人。旁邊閃過一個人來,青高裝帽子,勒著手帕,倒披紫襖,白布璇子,精著兩條腳,靸著蒲鞋;生的阿兜眼,掃帚眉,料綽口,三鬚鬍子,面上紫肉橫生,手腕橫觔競起;吃的楞楞睜睜,提著拳頭,向楊大郎說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這般貧寒,你只顧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傷犯著你。你有錢,看平日相交,與他些;沒錢罷了,如何只顧打他?自古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楊大郎說:「你不知,他賴我拐了他半船貨。量他恁窮嘴臉,有半船貨物?」那人道:「想必他當時也是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這般窮來?閣下就到這般有錢?老兄,依我,你有銀子與他些盤纏罷!」那楊大郎見那人說了,袖內汗巾兒上拴著四五錢一塊銀子,解下來遞與經濟,與那人舉一舉手兒,上驢子揚長去了。
  經濟地下爬起來,擡頭看那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舊時同在冷鋪內,和他一鋪睡的土作頭兒飛天鬼侯林兒。近來領著五十多人,在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做工,起蓋伽藍殿。因一隻手拉著經濟說道:「兄弟,剛纔若不是我拏幾句言語譏犯他,他肯拏出這五錢銀子與你?他賊,卻知見範;他若不知範時,好不好吃我一頓好拳頭!你跟著我,咱往酒店內吃酒去。」來到一個食葷小酒店內,案頭上坐下,叫量酒拏四賣嗄飯、兩大壺酒來。不一時,量酒打抹條桌乾淨,擺下小菜嗄飯,四盤四碟,兩大坐壺時興橄欖酒,不用小盃,拏大磁甌子。因問經濟:「兄弟你吃麵吃飯?」量酒道:「麵是溫淘,飯是白米飯。」經濟道:「我吃麵。」須臾,掉上兩三碗濕麵上來,侯林兒只吃一碗,經濟吃了兩碗,然後吃酒。侯林兒向經濟說:「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裡睡一夜。明日我領你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修蓋伽藍殿並兩廊僧房。你哥率領著五十多人做工。你到那裡,不要你做重活,只擡幾筐土兒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討四分銀子。我外邊賃著一間廈子,晚夕咱兩個就在那裡歇。做些飯打發咱的人吃,門你一把鎖鎖了,家都交與你,好不好?強如你在那冷鋪中替花子搖鈴打梆子,這個還官樣些。」經濟道:「若是哥哥這般下顧兄弟,可知好哩!不知這工程做的長遠不長遠?」侯林兒道:「纔做了一個月。這工程做到十月裡,不知完不完。」兩個說話之間,你一鍾,我一盞,把兩大壺酒都吃了。量酒算帳,該一錢三分半銀子。經濟要會銀子,拏出銀子來秤。侯林兒推過一邊說:「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錢?哥有銀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兒來,秤了一錢五分銀子與掌櫃的,還找了一分半錢袖了。搭伏著經濟肩背,同到坊子裡,兩個在一處歇臥。二人都醉了。這侯林兒晚夕幹經濟後庭花,足幹了一夜,親哥親達達,親漢子親爺,口裡無般不叫將出來。
  到天明同往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兒賃下半間廈子,裡面燒著炕柴竃,也買下許多碗盞家活。早晨上工,叫了名字。眾人看見經濟不上二十四五歲,白臉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兒兄弟,都亂調戲他。先問道:「那小伙子兒,你叫甚名字?」陳經濟道:「我叫陳經濟。」那人道:「陳經濟,可不由著你就擠了!」又一人說:「你恁年小小的,原幹的這營生,挨的這大扛頭子?」侯林兒喝開眾人,罵:「怪花子,你只顧奚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鍬橛筐槓,派眾人擡土的擡土,和泥的和泥,打榪的打榪。原來曉月長老教一個葉頭陀做火頭,造飯與落作匠人吃。這葉頭陀年約五十歲,一個眼瞎。穿著皂直裰,精著腳,腰間束著爛絨縧,也不會看經,只會念佛。善會麻衣神相,眾人都叫他做葉道。一日,做了工下來,眾人都吃畢飯,閒坐的,站的,也有蹲著的。只見經濟走向前問葉頭陀討茶吃,這葉頭陀只顧上上下下看他。內有一人說:「葉道,這個小伙子兒是新來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說:「你相他相,倒像個兄弟。」一人說:「倒像個二尾子。」葉頭陀教他近前,端詳了一囬,說道:「色怕嫩兮又怕嬌,聲嬌氣嫩不相饒。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堅牢。只吃了你面嫩的虧。一生多得陰人寵愛。八歲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髮,有無活計兩頭消,三十印堂莫帶煞。眼光帶秀心中巧,不讀詩書也可人;做作百般人可愛,縱然弄假不成眞。休怪我說,一生心伶機巧,常得陰人發跡。你今年多大年紀?」經濟道:「我二十四歲。」葉道道:「虧你前年怎麼打過來!吃了你印堂太窄,子喪妻亡;懸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蓋齒,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竃門,家私傾喪。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傾家喪業,見過不成?」經濟道:「都見過了。」葉頭陀道:「又一件,你這山根不宜斷絕。麻衣祖師說得兩句好:山根斷兮早虛化,祖業飄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丟下家產,不拘多少,到你手裡都了當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長,主多成多敗,錢財使盡又還來。總然你久後營得成家計,猶如烈日照冰霜。你走兩步我瞧。」那經濟眞個走了兩步,葉頭陀道:「頭先過步,初主好而晚景貧窮;腳不點地,賣盡田園而走他鄉。一生不守祖業。你往後好,有三妻之命。尅過一個妻官不曾?」經濟道:「已尅過了。」葉頭陀道:「後來還有三妻之會。你面若桃花光焰,雖然子遲,但圖酒色歡娛。但恐羙中不羙,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還計較些。」一個人說:「葉道,你相差了!他還與人家做老婆,他那有三個妻來?」眾人正笑做一團,只聽得曉月長老打梆子,各人都拏鍬橛筐槓,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經濟在水月寺也做了約一月光景。
  一日,三月中旬天氣,經濟正與眾人擡出土來,在寺山門牆下,倚著牆根向日陽,蹲踞著捉身上虱蟣。只見一個人,頭戴萬字頭巾,腦後撲匾金環,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繫纏帶,腳穿䩺靴,騎著一匹黃馬,手中提著一籃鮮花兒,見了經濟,猛然跳下馬來,向前深深的唱個喏,便叫:「陳舅,小人那裡沒處尋,你老人家原來在這裡!」倒唬了經濟一跳,連忙還禮不迭,問:「哥哥,你是那裡來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備周爺府中親隨張勝,自從舅舅於府中官事出來,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爺使小人那裡不曾找尋舅舅,不知在這裡!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往外莊上折取這幾朵芍葯花兒,打這裡所過,怎得看見你老人家在這裡?一來也是你老人家際遇,二者小人有緣。不消猶豫,就騎上馬,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眾做工的人看著,都面面相覷,不敢做聲。這陳經濟把鑰匙遞與侯林兒,騎上馬,張勝緊緊跟隨,逕往守備府中來。正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處樓?有詩為證:
  白玉隱於頑石裡,黃金埋在污泥中。
  今朝貴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九十七囬 經濟守禦府用事 薛嫂賣花說姻親[编辑]

  在世為人保七旬,何勞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頭終有盡,浮華過眼恐非眞。
  貧窮富貴天之命,得失榮枯隙裡塵。
  不如且放開懷樂,莫待無常鬼使侵。
  話說陳經濟到於守備府中,下了馬,張勝先進去稟報春梅。春梅吩咐,教他在外邊班直房內,用香湯澡盆,沐浴了身體乾淨。後邊使養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來,與他更換了。張勝把他身上脫下來舊藍縷衣服,卷做一團,擱在班直房內樑上吊著,然後稟了春梅。那時守備還未退廳,春梅請經濟到後堂,盛妝打扮,出來相見。這經濟進門,就望春梅拜了四雙八拜:「請姐姐受禮!」那春梅受了半禮,對面坐下,敘說寒溫離別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淚。春梅恐怕守備退廳進來,見無人在跟前,使眼色與經濟,悄悄說:「等住囬他若問你,只說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歲,二十五歲了,四月廿五日午時生的。」經濟道:「我知道了。」不一時,丫鬟拏上茶來。兩人吃了茶,春梅便問:「你一向怎麼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備不知是我的親,錯打了你,悔的了不的。若不是,那時就留下你,爭奈有雪娥那賤人在我這裡,不好又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後打發了那賤人,纔使張勝到處尋你不著。誰知打我這府中出去,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於此地位!」經濟道:「不瞞姐姐說,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要娶六姐。我父親死在東京,來遲了,不曾娶成,被武松殺了。聞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裡燒紙來。在家又把俺娘沒了,剛打發喪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資本。來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婦告了我一狀,床帳妝奩,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場官司,將房兒賣了,弄的我一貧如洗。多虧了俺爹朋友王杏庵賙濟,把我纔送到臨清晏公廟那裡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打了十棍。出去,投親不理,投友不顧,因此在寺內傭工。多虧姐姐掛心,使張管家尋將我來見姐姐一面,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說到傷心處,兩個都哭了。
  正說話中間,只見守備退廳,進入後邊來。左右掀開簾子,守備進來,這陳經濟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備答禮相還說:「向日不知是賢弟,被下人隱瞞,誤有衝撞,賢弟休怪。」經濟道:「不才有玷,一向缺禮,有失親近,望乞恕罪。」又磕下頭去。守備一手拉起,讓他上坐。那經濟乖覺,那裡肯,務要拉下椅兒,旁邊坐了。守備關席,春梅陪他對坐下。須臾,換茶上來吃畢,守備便問:「賢弟貴庚?一向怎的不見?如何出家?」經濟便告說:「小弟虛度二十四歲。俺姐姐長我一歲,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時生。向因父母雙亡,家業凋喪,妻又沒了,出家在晏公廟。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備道:「自從賢弟那日去後,你令姐晝夜憂心,常時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尋賢弟不著,不期今日相會,實乃三生有緣!」一面吩咐左右放桌兒,安排酒上來。須臾,擺設許多盃盤,鷄蹄鵝鴨,烹炮蒸煠,湯飯點心,堆滿桌上。銀壺玉盞,酒泛金波。守備相陪敘話,吃至晚來,掌上燈燭方罷。守備吩咐家人周仁,打掃西書院乾淨,那裡書房床帳都有。春梅拏出兩床鋪蓋衾枕與他安歇,又撥一個小廝喜兒答應他。又包出兩套紬絹衣服來,與他更換。每日飯食,春梅請進後邊吃。正是:一朝時運至,半點不由人。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但見:
  行見梅花臘底,忽逢元旦新正;
  不覺艷杏盈枝,又早新荷貼水。
  經濟在守備府裡,住了一個月有餘。一日,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吳月娘那邊買了禮來,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兩隻湯鵝,四隻鮮鷄,兩盤菓品,一壇南酒。玳安穿青衣,拏帖兒送來。守備正在廳上坐的,門上人稟報進去,擡進禮來。玳安遞上帖兒,趴在地下磕頭。守備看了禮帖兒,說道:「多承你奶奶費心,又送禮來。」一面吩咐家人:「收進禮去,討茶來與大官兒吃。把禮帖教小伴當送與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擡盒人錢一百文。拏囬帖兒,多上覆。」說畢,守備穿了衣服,就起身出去拜人去了。玳安只顧在廳前伺候,討囬帖兒。只見一個年小的,戴著瓦楞帽兒,穿著青紗道袍,涼鞋淨襪,從角門裡走出來,手中拏著帖兒賞錢,遞與小伴當,一直往後邊去了。「可霎作怪,模樣倒好像陳姐夫一般,他如何卻在這裡?」只見小伴當遞與玳安手帕銀錢,打發出門。到於家中,囬月娘話。見囬帖上寫著「周門龐氏斂衽拜」,月娘便問:「你沒見你姐?」玳安道:「姐姐倒沒見,倒見姐夫來。」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備好大年紀,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備,是咱家的陳姐夫!我初進去,周爺正在廳上。我遞上帖兒,與他磕了頭,他說:『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禮來。』吩咐伴當拏茶與我吃,『把帖兒拏與你舅收了,討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擡盒人是一百文錢。』說畢,周爺穿衣服,出來上馬,拜人去了。半日,只見他打角門裡出來,遞與伴當囬帖賞賜,他就進後邊去了,我就押著盒擔出來。不是他卻是誰?」月娘道:「怪小囚兒,休胡說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裡討吃,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他平白在那府裏做甚麼?守備認的他甚麼毛片兒,肯招攬下他如何?」玳安道:「奶奶敢和我兩個賭?我看得千眞萬眞,就燒的成灰骨兒,我也認的!」月娘問:「他穿著甚麼?」玳安告訴:「他戴著新瓦楞帽兒,金簪子,身穿著青紗道袍,涼鞋淨襪,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這裡說話不題。
  卻說陳經濟進入後邊,春梅還在房中鏡臺前搽臉,描畫雙蛾。經濟拏吳月娘禮帖兒與他看,因問:「他家如何送禮來與你,是那裡緣故?」這春梅便把從前已往,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見的話訴說一遍:後來怎生平安兒偷瞭解當鋪頭面,吳巡檢怎生夾打平安兒,追問月娘姦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說人情,守備替他處斷了事,「落後他家買禮來相謝,正月裡我往他家與孝哥兒做生日,勾搭連環到如今;他許下我生日,買禮來看我」一節。經濟聽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說:「姐姐,你好沒志氣!想著這賊淫婦,那咱把咱姐兒們生生的拆散開了,又把六姐命喪了,永世千年門裡門外不相逢纔好,反替他說人情兒?那怕那吳典恩追拷著平安小廝,供出姦情來,隨他那淫婦一條繩子拴去出醜見官,管咱們大腿事!他沒和玳安小廝有奸,怎的把丫頭小玉配與他?有我早在這裡,我斷不教你替他說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門往來做甚麼?六月連陰,想他好晴天兒!」幾句話說得春梅閉口無言。春梅道:「過往勾當也罷了。還是我心好,不念舊仇。」經濟道:「如今人好心不得好報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禮,莫不白受他的?還等著我這裡人請他去哩。」經濟道:「今後不消理那淫婦了,又請他怎的?」春梅道:「不請他又不好意思的,丟個帖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他若來時,你在那邊書院內,休出去見他。往後咱不招惹他就是了。」經濟惱的一聲兒不言語,走到前邊,寫了帖子。春梅使家人周義去請吳月娘。
  月娘打扮出門,教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坐著一頂小轎,玳安跟隨,來到府中。春梅孫二娘都打扮出來迎接,至後廳相見,敘禮坐下。如意兒抱著孝哥兒,相見磕頭畢。經濟躲在那邊書院內,不走出來。由著春梅孫二娘在後廳擺茶安席遞酒,叫了兩個妓女韓玉釧鄭嬌兒彈唱,俱不必細說。玳安在前邊廂房內管待,只見一個小伴當,打後邊拏出一盤湯飯點心下飯,往西角門書院中走。玳安便問他:「拏與誰吃?」小伴當道:「是與舅吃的。」玳安道:「你舅姓甚麼?」小伴當道:「姓陳。」這玳安賊,悄悄後邊跟著他到西書院,小伴當便掀簾子進去。玳安慢慢打紗窗外往裡張看,卻不是陳姐夫!正在書房床上歪著,見拏進湯飯點心來,連忙起來。放桌兒正吃,這玳安悄悄走出外邊來,依舊坐在廂房內。直待天晚,家中燈籠來接,吳月娘轎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訴月娘說:「果然陳姐夫在他家居住。」自從春梅這邊被經濟把攔,兩家都不相往還。正是:誰知豎子多間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自此經濟在府中與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或守備不在,春梅就和經濟在房中吃飯吃酒,閒時下棋調笑,無所不至。守備在家,便使丫頭小廝拏飯往書院與他吃。或白日裡,春梅也常往書院內和他坐,半日方歸後邊來。彼此情熱,俱不必細說。
  一日,守備領人馬出巡,正値五月端午佳節,春梅在西書院花亭上置了一桌酒席,和孫二娘陳經濟吃雄黃酒,解粽歡娛。丫鬟侍妾,都兩邊侍奉。當日怎見的蕤賓好景?但見:
  盆栽綠柳,瓶插紅榴。水晶簾卷蝦鬚,雲母屏開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觴;角黍堆金,侍妾高擎碧玉盞。食烹異品,菓獻時新。靈符艾虎簪頭,五色絨繩繫臂。家家慶賞午節,處處歡飲香醪。遨遊身外醉乾坤,消遣壺中閒日月。得多少佩環聲碎金蓮小,紈扇輕搖玉筍柔。
  春梅令海棠月桂兩個侍妾在席前彈唱。當下直吃到炎光西墜、微雨生涼的時分,春梅拏起大金荷花盃來相勸。酒過數巡,孫二娘不勝酒力,起身先往後邊房中看去了。獨落下春梅和經濟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盃,我一盃。不一時,丫鬟掌上紗燈上來,養娘金匱玉堂,打發金哥兒睡去了。經濟輸了,便走去書房內,躲酒不出來。這春梅先使海棠來請,見經濟不去,又使月桂來,吩咐:「他不來,你好歹與我拉將來!拉不將來,囬來把你這賤人打十個嘴巴。」這月桂走至西書房中,推開門見經濟歪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動。月桂說:「奶奶教我來請你老人家,請不去,要打我哩!」那經濟口裡喃喃吶吶說:「打你不幹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被月桂用手拉將起來,推著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將你去,也不算好漢!」推拉的經濟急了,黑影子裡,佯裝著醉,作耍當眞,摟了月桂在懷裡,就親個嘴。那月桂一發上頭上腦說:「人好意叫你,你做大不正,倒做這個營生!」經濟道:「我的兒,你若肯了,那個好意做大不成?」又按著親了個嘴,方走到花亭上。月桂道:「奶奶要打我,還是我把舅拉將來了。」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鍾,兩個下盤棋,賭酒為樂。當下你一盤,我一盤,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後邊取茶去。兩個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點漢署之香。正是:得多少花陰曲檻燈斜照,旁有墜釵雙鳳翹!有詩為證:
  花亭歡洽鬢雲斜,粉汗凝香沁絳紗。
  深院日長人不到,試看黃鳥啄名花。
  當下兩個正幹得好,忽然丫鬟海棠送茶來:「請奶奶後邊去,金哥睡醒了,哭著尋奶奶哩。」春梅陪經濟又吃了兩鍾酒,用茶漱了口,然後抽身往後邊來。丫鬟收拾了家活,喜兒扶經濟歸書房寢歇。不在話下。
  一日,朝廷敕旨下來,命守備領本部人馬,會同濟州府知府張叔夜,征剿梁山泊賊王宋江,早晚起身。守備對春梅說:「你在家看好哥兒,叫媒人替你兄弟尋上一門親事。我帶他個名字在軍門,若早僥倖得功,朝廷恩典,陞他一官半職,於你面上也有光輝。」這春梅應諾了。遲了兩三日,守備打點行裝,整率人馬,留下張勝李安看家,止帶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題。
  一日,春梅叫將薛嫂兒來,如此這般和他說:「他爹臨去吩咐,替我兄弟尋門親事。你替我尋個門當戶對好女兒,不拘十六七歲的也罷。只要好模樣,腳手兒聰明伶俐些的。他性兒也有些刁厥些兒。」薛嫂兒道:「我不知道他也怎的,何消你老人家吩咐?想著大姐那等的還嫌哩!」春梅道:「若是尋的不好,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我要趕著他叫小妗子兒哩,休要當耍子兒!」說畢,春梅令丫鬟擺茶與他吃。只見陳經濟進來吃飯,薛嫂向他道了萬福說:「姑夫,你老人家一向不見,在那裡來?且喜呀,剛纔奶奶吩咐,教我替你老人家尋個好娘子,你怎麼謝我?」那陳經濟把臉兒蛙著不言語。薛嫂道:「老花子,怎的不言語?」春梅道:「你休叫他姑夫,那個已是揭過去的帳了,你只叫他陳舅就是了。」薛嫂道:「這該打我這片子狗嘴,只要叫錯了。往後趕著你只叫舅爺罷!」那陳經濟忍不住撲吃的笑了,說道:「這個纔可到我心上。」那薛嫂撒風撒癡,趕著打了他一下,說道:「你看老花子說的好話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怎麼可在你心上?」連春梅也笑了。
  不一時,月桂安排茶食與薛嫂吃了,提著花箱兒出來,說道:「我替你老人家用心踏看,有人家相應好女子兒,就來說。」春梅道:「財禮羹菓,花紅酒禮,頭面衣服,不少他的。只要好人家好女孩兒,方可進入我門來。」薛嫂道:「我曉得,管情應的你老人家心便了。」良久,經濟吃了飯,往前邊去了。薛嫂兒還坐著,問春梅:「他老人家幾時來的?」春梅便把出家做道士一節說了:「我尋得他來,做我個親人兒。」薛嫂道:「好好,你老人家有後眼。」又道:「前日你老人家好的日子,說那頭他大娘來做生日來?」春梅道:「先送禮來,然後纔使人送帖兒請他。坐了一日去了。」薛嫂道:「我那日在一個人家鋪床,整亂了一日,心內要來,急的我了不的。」又問:「他陳舅也見他那頭大娘來?」春梅道:「他肯下氣見他?為請他,好不和我亂成一塊。嗔我替他家說人情,說我沒志氣:『那怕吳典恩打著小廝,攀扯他出官纔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尋分上!想著他昔日好情兒?』」薛嫂道:「他老人家也說的是。及到其間,你做人不計舊仇。」春梅道:「咱既受了他禮,不請他來坐坐兒又使不的。寧可教他不仁,休要咱不義。」薛嫂道:「怪不的你老人家有恁大福,你的心忒好了!」當下薛嫂兒說了半日話,提著花箱兒拜辭出門。
  過了兩日,先來說城裡朱千戶家小姐,今年十五歲,也好陪嫁,只是沒了娘的兒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說應伯爵第二個女兒,年二十二歲,春梅又嫌應伯爵死了,在大爺手內聘嫁,沒甚陪送,也不成,都囬出婚帖兒來。又遲了幾日,薛嫂兒送花兒來,袖中取出個婚帖兒,大紅緞子上寫著開緞鋪葛員外家大女兒,「年二十歲,屬鷄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時生,小字翠屏,生的上畫兒般模樣兒,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溫柔典雅,聰明伶俐。針指女工,自不必說;父母俱在,有萬貫錢財,在大街上開緞子鋪,走蘇杭南京,無比好人家,都是南京床帳箱籠。」春梅道:「既是好,成了這家子的罷。」就教薛嫂兒先通信去,那薛嫂兒連忙說去了。正是:欲向綉房求艷質,須憑紅葉是良媒。有詩為證:
  天仙機上繫香羅,千里姻緣竟足多。
  天上牛郎配織女,人間才子伴嬌娥。
  這裡薛嫂通了信來,葛員外家知是守備府裡,情願做親,又使一個張媒人同說媒。春梅這裡備了兩擡茶葉散餅羹菓,教孫二娘坐轎子往葛員外家插定,女兒帶戒指兒。囬來,對春梅說:「果然好個女子,生的一表人材,如花似朵,人家又相當。」春梅這裡擇定吉日,納彩行禮,十六盤羹菓茶餅,兩盤上頭麵,二盤珠翠,四擡酒,兩牽羊,一頂䯼髻,全付金銀頭面簪環之類,兩件羅緞袍兒,四季衣服,其餘綿花布絹,二十兩禮銀,不必細說。陰陽生擇在六月初八日,准娶過門。春梅先問薛嫂兒:「他家那裡有陪床使女沒有?」薛嫂兒道:「床帳妝奩,描金箱廚都有,只沒有使女陪床。」春梅道:「咱這裡買一個十三四歲丫頭子,與他房裡使喚,掇桶子倒水,方便些。」薛嫂道:「有兩個人家賣的丫頭子,我明日帶一個來。」到次日,果然領了一個丫頭,說是商人黃四家兒子房裡使的丫頭:「今年纔十三歲。黃四因用下官錢糧,和李三家,還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兒,都為錢糧,拏在監裡追贓。監了一年多,家產盡絕,房兒也賣了。李三先死,拏兒子李活監著。咱家保官兒那兒子僧寶兒,如今流落在外,與人家跟馬哩。」春梅道:「是來保?」薛嫂道:「他如今不叫來保,改了名字,叫湯保了。」春梅道:「這丫頭是黃四家丫頭,要多少銀子?」薛嫂道:「只要四兩半銀子,緊等著要交贓去。」春梅道:「甚麼四兩半,與他三兩五錢銀子留下罷。」一面就交了三兩五錢雪花官銀與他,寫了文書,改了名字,喚做金錢兒。
  話休饒舌。又早到六月初八。春梅打扮珠翠鳳冠,穿通袖大紅袍兒,束金鑲碧玉帶,坐四人大轎,鼓樂燈籠,娶葛家女子,奠雁過門。陳經濟騎大白馬,揀銀鞍轡,青衣軍牢喝道,頭戴儒巾,穿著青緞圓領,腳下粉底皂靴,頭上簪著兩枝金花。正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一番拆洗一番新!到守備府中,新人轎子落下,戴著大紅銷金蓋袱,添妝含飯,抱著寶瓶,進入大門。陰陽生引入畫堂,先參拜家堂,然後歸到洞房。春梅安他兩口兒坐帳,然後出來。陰陽生撒帳畢,打發喜錢出門,鼓手都散了。經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坐了囬帳,騎馬打燈籠,往岳丈家謝親,吃的大醉而歸。晚夕,女貌郎才,未免燕爾新婚,交姤雲雨。正是:得多少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有詩為證:
  近睹多情風月標,教人無福也難消。
  風吹列子歸何處,夜夜嬋娟在柳梢。
  當夜經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著,兩個被底鴛鴦,帳中鸞鳳,如魚似水,合巹歡娛。三日完飯,春梅在府廳後堂張筵掛綵,鼓樂笙歌,請親眷吃會親酒,俱不必細說。每日春梅吃飯,必請他兩口兒同在房中一處吃,彼此以姑妗稱之,同起同坐。丫頭養娘,家人媳婦,誰敢道個不字?原來春梅收拾西廂房三間,與他做房,裡面鋪著床帳,翻的雪洞般齊整,垂著簾幃。外邊西書院是他書房,裡面亦有床榻、几席、古書,並守備往來書柬拜帖,並各處遞來手本揭帖,都打他手裡過,或登記簿籍,或御使印信。筆硯文房都有,架閣上堆滿書集。春梅不時常出來書院中,和他閒坐說話,兩個暗地交情,非止一日。正是:
  朝陪金谷宴,暮伴綺樓娃;
  休道歡娛處,流光逐落霞。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九十八囬 陳經濟臨清開大店 韓愛姐翠館遇情郎[编辑]

  心安茅屋穩,性定菜根香。
  世味薄方好,人情淡最長。
  因人成事業,避難遇豪強。
  今日崢嶸貴,他年身必殃。
  話說一日,周守備、濟南府知府張叔夜,領人馬征剿梁山泊,賊王宋江三十六人,萬餘草寇,都受了招安,地方平復。表奏,朝廷大喜,加陞張叔夜為都御史山東安撫大使;陞守備周秀為濟南兵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盜賊。部下從征有功人員,各陞一級。軍門帶得經濟名字,陞為參謀之職,月給米二石,冠帶榮身。守備至十月中旬,領了敕書,率領人馬來家,先使人來報與春梅家中知道。春梅滿心歡喜,使陳經濟與張勝李安出城迎接。家中廳上,排設酒筵,慶官賀喜。官員人等來拜賀送禮者不計其數。守備下馬,進入後堂。春梅孫二娘接著,參拜已畢,陳經濟換了衣巾,就穿大紅員領,頭戴冠帽,腳穿皂靴,束著角帶,和新婦葛氏兩口兒拜見。守備見好個女子,賞了一套衣服,十兩銀子打頭面,不在話下。
  晚夕,春梅和守備在房中飲酒,未免敘些家常事務。春梅道:「為娶我兄弟媳婦,又費許多東西。」守備道:「阿呀!你止這個兄弟,投奔你來,無個妻室前程,不成個道理。就使費了幾兩銀子,不曾為了別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掙了這個前程,足以榮身,夠了。」守備道:「朝廷旨意下來,不日我往濟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點些本錢,教他搭個主管,做些大小買賣。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帳目一遭,賺得些利錢來,也夠他攪計。」春梅道:「你說的也是。」兩個晚夕,夫妻同歡,不可細述。在家只住了十個日子,到十一月初旬時分,守備收拾起身,帶領張勝李安前去濟南到任,留周仁周義看家。陳經濟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囬。
  一日,春梅同經濟商議:「守備教你如此這般,河下尋些買賣,搭個主管,覓得些利息,也夠家中費用。」這經濟聽言,滿心歡喜。一日,正打街前所走,尋覓主管夥計。也是合當有事,不料撞遇舊時朋友陸二哥陸秉義,作揖說:「哥怎的一向不見?」這經濟道:「我因亡妻為事,被楊光彥那廝拐了我半船貨物,坑陷的我一貧如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備府中,又娶了親事,陞做參謀,冠帶榮身。如今要尋個夥計,做些買賣,一地裡沒尋處。」陸秉義道:「楊光彥那廝,拐了你貨物,如今搭了個姓謝的做夥計,在臨清馬頭上謝家大酒樓上,開了一座大酒店,又收錢放債,與四方趁熟窠子娼門人使,好不獲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騎著一匹驢兒,三五日下去走一遭,算帳收錢,把舊朋友都不理。他兄弟在家開賭場,鬭鷄養狗,人不敢惹他。」經濟道:「我去年曾見他一遍,他反面無情,打我一頓,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於骨髓!」因拉陸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內,兩個在樓上吃酒。兩人計議:「如何處置他,出我這口氣?」陸秉義道:「常言說得好: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咱如今將理和他說,不見棺材不下淚,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計策,哥也不消做別的買賣,只寫一張狀子,把他告到那裡,追出你貨物銀子來,就奪了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錢,和謝合夥,等我在馬頭上和謝三哥掌櫃發賣。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帳目,管情見一月你穩拍拍的有百十兩銀子利息,強如做別的生意!」看官聽說:當時不因這陸秉義說出這樁事,有分教數個人死於非命。陳經濟一種死,死之太苦;一種亡,亡之太屈——死的不好,相似那五代的李存孝,《漢書》中彭越。正是:非干前定數,半點不由人。經濟聽了,忙與陸秉義作揖,便道:「賢弟,你說的正是了。我到家就對我姐夫和姐姐說。這買賣成了,就安賢弟同謝三郎做主管。」當下兩個吃了囬酒,同下樓來,還了酒錢,經濟吩咐:「陸二哥,兄弟,千萬謹言!有事我請你去。」陸二郎道:「我知道。」各散回家。
  這經濟就一五一十,對春梅說。春梅道:「爭奈他爺不在,如何理會?」有老家人周忠在旁,便道:「不打緊,等舅寫了一張狀子,該拐了多少銀子貨物,拏爺個拜帖兒,都封在裡面。等小的送與提刑所兩位官府案下,把這姓楊的拏去衙門中,一頓夾打追問,不怕那廝不拏出銀子來!」經濟大喜。一面寫就一紙狀子,拏守備拜帖,彌封停當,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兩位官府正陞廳問事。門上人稟進說:「帥府周爺差人下書。」何千戶與張二官府喚周忠進見,問周爺上任之事,說了一遍。拆開封套觀看,見了拜帖、狀子,自恁要做分上,即便批行,差委緝捕番捉,往河下拏楊光彥去。囬了個拜帖,付與周忠:「到家多上覆你爺奶奶,待我這裡追出銀兩,伺候來領。」周忠拏囬帖到府中,回覆了春梅說話:「即時准行,拏人去了。待追出銀子,使人領去。」經濟看見兩個摺帖上面寫著:「侍生何永壽張懋德頓首拜」,經濟心中大喜。
  遲了不上兩日光景,提刑緝捕觀察番捉,往河下把楊光彥並兄弟楊二風都拏了,到於衙門中。兩位官府,據著陳經濟狀子審問,一頓夾打,監禁數日,追出三百五十兩銀子,一百桶生眼布,其餘酒店中家活,共算了五十兩。陳經濟狀上告著九百兩,還差三百五十兩銀子,把房兒賣了五十兩,家彥盡絕。
  這經濟就把謝家大酒樓奪過來,和謝胖子合夥。春梅又打點出五百兩本錢,共湊了一千兩之數,委付陸秉義做主管。從新把酒樓妝修,油漆彩畫,闌干灼耀,棟宇光新,桌案鮮明,酒餚齊整。一日開張,鼓樂喧天,笙簫雜奏,招集往來客商,四方游妓。陳經濟到那日,宰豬祭祀燒紙。常言:啟甕三家醉,開樽十里香;神仙留玉珮,卿相解金貂。經濟上來大酒樓上,周圍都是推窗亮隔,綠油闌干。四望雲山疊疊,上下天水相連。正東看,隱隱青螺堆岱嶽;正西瞧,茫茫蒼霧鎖皇都;正北觀,層層甲第起朱樓;正南望,浩浩長淮如素練。樓上下有百十座閣兒,處處舞裙歌妓,層層急管繁弦。說不盡餚如山積,酒若流波。正是:得多少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從正月半頭,這陳經濟在臨清馬頭上大酒樓開張,見一日也發賣三五十兩銀子。都是謝胖子和主管陸秉義眼同經手,在櫃上掌櫃。經濟三五日騎頭口,伴當小喜兒跟隨,往河下算帳一遭。若來,陸秉義和謝胖子兩個夥計,在樓上收拾一間乾淨閣兒,鋪陳床帳,安放桌椅,糊的雪洞般齊整,擺設酒席,叫四個好出色粉頭相陪。陳三兒那裡往來做量酒。
  一日,三月佳節春光明媚,景物芬芳,翠依依槐柳盈堤,紅馥馥杏桃燦錦。陳經濟在樓上,搭伏定綠闌干,看那樓下景致,好生熱鬧。有詩為證:
  風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初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羈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一日,經濟在樓窗後瞧看,正臨著河邊,泊著兩隻剝船。船上載著許多箱籠桌凳家活,四五個人盡搬入樓下空屋裡來。船上有兩個婦人:一個中年婦人,長挑身材,紫膛色;一個年小婦人,搽脂抹粉,生的白淨標緻,約有二十多歲,盡走入屋裡來。經濟問謝主管:「是甚麼人?不問一聲,擅自搬入我屋裡來!」謝主管道:「此是兩個東京來的婦人,投親不著,一時間無處尋房住,央此間鄰居范老來說,暫住兩三日便去。正欲報知官人,不想官人來問。」這經濟正欲發怒,只見那年小婦人斂衽向前,望經濟深深的道了個萬福,告說:「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膽,一時出於無奈,不及先來宅上稟報,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納房金,就便搬去。」這經濟見小婦人會說話兒,只顧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婦人一雙星眼,斜盼經濟。兩情四目,不能定神。經濟口中不言,心內暗道:「倒像那裡會過,這般眼熟!」那長挑身材中年婦人也定睛看著經濟,說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門老爺家陳姑夫麼?」這經濟吃了一驚,便道:「你怎的認得我?」那婦人道:「不瞞姑夫說,奴是舊夥計韓道國渾家,這個就是我女孩兒愛姐。」經濟道:「你兩口兒在東京,如何來在這裡?你老公在那裡?」那婦人道:「在船上看家活。」經濟急令量酒請來相見。
  不一時,韓道國走來作揖,已是摻白鬚鬢。因說起:「朝中蔡太師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監六人,都被太學國子生陳東上本參劾,後被科道交章彈奏倒了,聖旨下來,拏送三法司問罪,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太師兒子禮部尚書蔡攸處斬,家彥抄沒入官。我等三口兒各自逃生,投到清河縣我兄弟第二的那裡。第二的把房兒賣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兒僱船從河道中來。不想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因問:「姑夫,今還在那邊西門老爺家裡?」經濟把頭一搖,把前項說了一遍,說:「我也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守備周爺府中做了參謀官,冠帶榮身。近日合了兩個夥計,在此馬頭上開了個酒店,胡亂過日子便了。你們三口兒既遇著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間住也不妨,請自穩便。」婦人與韓道國一齊下禮。說罷,就搬運船上家活箱籠。經濟看得心癢,也使伴當小喜兒和陳三兒,也替他搬運了幾件家活。王六兒道:「不勞姑夫費心用力!」經濟道:「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計較。」彼此俱各歡喜。經濟見天色將晚,有申牌時分,要回家,吩咐主管:「明早送些茶盒與他。」上馬,伴當跟隨來家。一夜心心唸唸,只是放韓愛姐不下。
  過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齊整,伴當小喜跟隨,來河下大酒樓店中,看著做了囬買賣。韓道國那邊使的八老來請喫茶。經濟心下正要瞧去,恰八老來請,便起身進去。只見韓愛姐見了,笑容可掬,接將出來,道了萬福:「官人請裡面坐。」經濟到閣子內坐下,王六兒和韓道國都來陪坐。少頃茶罷,彼此敘些舊時已往的話。經濟不住把眼只睃那韓愛姐,愛姐涎瞪瞪秋波一雙眼,只看經濟,彼此都有意了。有詩為證:
  弓鞋窄窄剪春羅,香體酥胸玉一窩。
  麗質不勝嬝娜態,一腔幽恨蹙秋波。
  少頃,韓道國下樓去了。愛姐因問:「官人青春多少?」經濟道:「虛度二十六歲。敬問姐姐青春幾何?」愛姐笑道:「奴與官人一緣一會,也是二十六歲!舊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會過面,如今又幸遇在一處,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那王六兒見他兩個說得入港,看見關目,推個故事,也下樓去了,止有他兩人對坐。愛姐把些風月話兒挑勾經濟。經濟自幼幹慣的道兒,怎不省得?一逕起身出去。這韓愛姐從東京來,一路兒和他娘也做些道路,在蔡府中答應,與翟管家做妾,詩詞歌賦,諸子百家皆通,甚麼事兒不久慣!見經濟起身出去,無人處,走向前挨在他身邊坐下,作嬌作癡說道:「官人,你將頭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經濟正欲拔時,被愛姐一手按住經濟頭髻,一手拔下簪子來。便起身說:「我和你去樓上說句話兒!」一頭說,一頭走。經濟不免跟上樓來。正是:饒你奸似鬼,也吃洗腳水。經濟跟他上樓,便道:「姐姐,有甚話說?」愛姐道:「奴與你是宿世姻緣,你休要作假,願偕枕蓆之歡,共效于飛之樂!」經濟道:「只怕此間有人知覺,卻使不得。」那韓愛姐做出許多妖嬈來,摟經濟在懷。將尖尖玉手,扯下他褲子來。兩個情興如火,按納不住。愛姐不免解衣,仰臥在床上,交媾在一處。正是: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
  經濟問:「你叫幾姐?」那韓愛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愛姐。」說畢話,霎時雲收雨散,偎倚共坐。韓愛姐便告經濟說:「自從三口兒東京來投親不著,盤纏缺欠,你有銀子,乞借應與我父親五兩,奴按利納還,不可推阻。」經濟應允說:「不打緊,姐姐開口,就兌五兩來。」愛姐見他依允,還了他金簪子。兩個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談論,吃了一盃茶,愛姐留吃午飯,經濟道:「我那邊有事,不吃飯了。少間就送盤纏來與你。」愛姐道:「午後奴略備一盃水酒,官人不要見卻,好歹來坐坐。」經濟在店中吃了午飯,又在街上閒散走了一囬,撞見昔日晏公廟師兄金宗明,作揖,把前事訴說了一遍。金宗明道:「不知賢弟在守備老爺府中認了親,在大酒樓開大店,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來。閒中請去廟中坐一坐。」說罷,宗明歸去了。
  經濟走到店中,陸主管道:「裡邊住的老韓,請官人吃酒,沒處尋。」恰好八老又來請:「官人,就請二位主管相陪,再無他客。」經濟就同二主管走到裡邊房內,早已安排酒席齊整,無非魚肉菜菓之類。經濟上坐,韓道國主位,陸秉義謝胖子打橫,王六兒與愛姐旁邊僉坐,八老往來篩酒下菜。吃過數盃,兩個主管會意,說道:「官人慢坐,小人櫃上看去。」起身去了。經濟平昔酒量不十分洪飲,又見主管去了,開懷與韓道國三口兒吃了數盃,便覺有些醉將上來。愛姐便問:「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罷了。」經濟道:「這早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罷。」王六兒韓道國吃了一囬,下樓去了。經濟向袖中取出五兩銀子,遞與愛姐收了,到下邊交與王六兒。兩個交盃換盞,倚翠偎紅,吃至天晚。愛姐卸下濃妝,留經濟就在樓上閣兒裡歇了。當下枕畔山盟,衾中海誓,鶯聲燕語,曲盡綢繆,不能悉記。愛姐將來東京,在蔡太師府中曾扶持過翟管家老太太,也學會些彈唱,又能識字會寫,訴說一遍。經濟聽了,歡喜不勝,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以此與他盤桓一夜,停眠整宿。免不的第二日起來得遲,約飯時纔起來。王六兒安排些鷄子肉圓子,做了個頭腦,與他扶頭。兩個吃了幾盃暖酒。少頃,主管來請經濟,那邊擺飯。經濟包巾梳洗穿衣,吃了飯,又來辭愛姐,要回家去,那愛姐不捨,只顧拋淚。經濟道:「我到家三五日就來看你,你休煩惱。」說畢,伴當跟隨,騎馬往城中去了。一路上吩咐小喜兒:「到家休要說出韓家之事!」小喜兒道:「小的知道,不必吩咐。」經濟到府中,只推店中買賣忙,算了帳目,不覺天晚,歸來不得,歇了一夜。交割與春梅利息銀兩,現一遭也有三十兩銀子之數。囬到家中,又被葛翠屏聐聒:「官人怎的外邊歇了一夜?是必在柳陌花街行踏,把我丟在家中,獨自空房一個,就不思想來家!」一連留住陳經濟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來。
  這裡韓愛姐見他一去數日光景,不來店中,只使小喜兒來問主管討算利息,主管一一封了銀子去。韓道國免不得又教老婆王六兒,又招惹別的熟人兒,或是商客,來屋裡走動,喫茶吃酒。這韓道國當先嘗著這個甜頭,靠老婆衣飯肥家。況此時王六兒年約四十五六,年紀雖半,風韻猶存;恰好又得他女兒來接代,也不斷絕這樣行業,如今索性大做了:原來不當官身,衣飯別無生意,只靠老婆賺錢,謂之隱名娼妓,今時呼為私窠子是也。當時見經濟不來,量酒陳三兒替他勾了一個湖州販絲綿客人何官人來,請他女兒愛姐。那何官人年約五十餘歲,手中有千兩絲綿紬絹貨物,要請愛姐。愛姐一心想著經濟,推心中不快,三囬五次不肯下樓來。急的韓道國了不的。那何官人又見王六兒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眉鋪鬢,大長水鬢,涎鄧鄧一雙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鮮紅嘴唇,料此婦人一定好風情,就留下一兩銀子,在屋裡吃酒,和王六兒歇了一夜。韓道國便躲避在外間歇了。他女兒見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樓上,不下樓來。自此以後,那何官人被王六兒搬弄得快活,兩個打得一似火炭般熱,沒三兩日不來與婦人過夜。韓道國也禁過他許多錢使。
  這韓愛姐兒見經濟一去十數日不見來,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害木邊之目,田下之心。使八老往城中守備府中探聽,看見小喜兒,悄悄問他:「官人如何不去?」小喜兒說:「官人這兩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門。」囬來訴與愛姐。愛姐與王六兒商議,買了一副豬蹄、兩隻燒鴨、兩尾鮮魚、一盒酥餅,在樓上磨墨揮筆,拂開花箋,寫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與經濟去。當下把禮物裝在盒內,交八老挑著,叮嚀囑付:「你到城中,見了陳官人,須索見他親收,討囬帖來。」八老懷內揣著柬帖,挑著禮物,一路無詞,來到城內守備府前,坐在沿街石臺基上。只見伴當小喜兒出來,看見八老:「你又來做甚麼?」八老與他聲喏,拉在僻淨處說:「我特來見你官人,送禮來了,有話說。我只在此等你,你可通報官人知道。」小喜隨即轉身進去。不多時,只見經濟搖將出來。那時約五月,天氣暑熱,經濟穿著紗衣服,頭戴瓦楞帽,金簪子,腳上涼鞋淨襪。八老慌忙聲喏,說道:「官人,貴體好些?韓愛姐使我捎一柬帖,送禮來了。」經濟接了柬帖說:「五姐好麼?」八老道:「五姐見官人一向不去,心中也不快在那裡。多上覆官人,幾時下去走走。」經濟拆開柬帖,觀看上面寫著甚言詞:
  「賤妾韓愛姐斂衽拜,謹啟
  情郎陳大官人臺下:
  自別尊顏,思慕之心,未嘗少怠,懸懸不忘於心。向蒙期約,妾倚門凝望,不見降臨蓬蓽。昨遣八老探問起居,不遇而囬。聽聞貴恙欠安,令妾空懷悵望,坐臥悶懨,不能頓生兩翼,而傍君之足下也。君在家自有嬌妻羙愛,又豈肯動念於妾,猶吐去之菓核也。茲具腥味茶盒數事,少申問安誠意。幸希笑納。情照不宣。
  外具錦綉鴛鴦香囊一個,青絲一縷,少表寸心。
  (下書)仲夏念日賤妾愛姐再拜。」
  經濟看了柬帖並香囊,香囊裡面,安放青絲一縷,香囊是鴛鴦雙口做的,扣著「寄與情郎陳君膝下」八字。依先摺了,藏在袖中。府傍側首有個酒店,令小喜兒領八老同到店內吃鍾酒:「等我寫囬帖與你。」吩咐小喜兒:「把禮物收進我房裡去。你娘若問,只說河下店主人謝家送的禮物。」小喜不敢怠慢,把四盒禮物收進去了。經濟走到書院房內,悄悄寫了囬柬,又包了五兩銀子,到酒店內問八老:「吃了酒不曾?」八老道:「多謝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罷。」經濟將銀子並囬柬付與八老說:「到家多多拜上五姐,這五兩白金與他盤纏。過三兩日,我自去看他。」八老收了銀柬下樓。經濟送出店門,八老一直去了。經濟走入房中,葛翠屏便問:「是誰家送的禮物?」經濟悉言:「店主人謝胖子,打聽我不快,送這禮物來問安。」翠屏亦信其實。兩口兒計較,教丫鬟金錢兒拏盤子,拏了一隻燒鴨,一尾鮮魚,半副蹄子,送到後邊與春梅吃,說是店主人家送的,也不查問。此事表過不題。
  卻說八老到河下,天已晚了,入門將銀柬都付與愛姐收了。拆開囬柬,燈下觀看,上面寫道:
  「經濟頓首,字覆
  愛卿韓五姐妝次:向蒙會問,又承厚款,亦且雲情雨意,衽蓆鍾愛,無時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趨會,偶因賤軀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顧,兼惠可口佳餚,不勝感激。只在二三日間,容當面布。外具白金五兩,綾帕一方,少申遠芹之敬。伏乞心鑒,萬萬!
  (下書)經濟再拜。」
  愛姐看了,見帕上寫著四句詩曰:
  「吳綾帕兒織迴紋,灑翰揮毫墨跡新。
  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
  看畢,愛姐把銀子付與王六兒,母子千歡萬喜等候經濟,不在話下。正是:得意友來情不厭,知心人至話相投。有詩為證:
  碧紗窗下啟箋封,一紙雲鴻香氣濃。
  知你揮毫經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九十九囬 劉二醉罵王六兒 張勝忿殺陳經濟[编辑]

  格言
  一切諸煩惱,皆從不忍生。
  見機而耐性,妙悟生光明。
  佛語戒無論,儒書貴莫爭。
  好個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話說陳經濟過了兩日,到第三日,卻是五月二十五日他生日。春梅後廳整置酒餚,與他上壽,閤家歡樂了一日。次日早晨,經濟說:「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沒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帳,二來就避炎散暑,走走便囬。」春梅吩咐:「你去坐一乘轎子,少要勞碌。」教兩個軍牢擡著轎子,小喜兒跟隨,逕往河下馬頭上謝家大酒樓店中來。
  一路無詞,午後時分,早到河下大酒樓前,下了轎子,進入裡面。兩個主管齊來參見,說:「官府貴體好些?」那經濟一心只在韓愛姐身上,便道:「生受二位夥計掛心。」坐了一囬,便起身。吩咐主管:「查下帳目,等我來算。」就轉身到後邊。八老又早迎見,報與王六兒夫婦。韓愛姐正在樓上憑欄盼望,揮毫灑翰,作了幾首詩詞,以遣悶懷。忽報陳經濟來了,連忙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下樓來。母子面上堆下笑來迎接,說道:「官人,貴人難見面,那陣風兒吹你到俺這裡!」經濟與母子作了揖,同進入閣兒內坐定。少頃,王六兒點茶上來。吃畢茶,愛姐道:「請官人到樓上奴房內坐。」經濟上的樓來,兩個如魚得水,似漆投膠,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兒。愛姐硯臺底下露出一幅花箋,經濟取來觀看。愛姐便說:「此是奴家這幾日盼你不來,閒中在樓上作得幾首詞,以消遣悶懷,恐污官人貴目!」經濟念了一遍,上寫著:
  「倦倚綉床愁懶動,閒垂繡帶鬢鬟低。
  玉郎一去無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時。
    右春
  危樓高處眺晴光,滿架薔薇靄異香。
  十二欄杆閒憑遍,南熏一味透襟涼。
    右夏
  帳冷芙蓉夢不成,知心人去轉傷情。
  枕邊淚似階前雨,隔著窗兒滴到明。
    右秋
  羞對菱花試新妝,為郎瘦損減容光。
  閉門不管閒風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右冬」
  經濟看了,極口稱羨,喝采不已。不一時,王六兒安排酒餚上樓,撥過鏡架,就擺在梳妝桌上。兩個並坐,愛姐篩酒一盃,雙手遞與經濟,深深道個萬福,說:「官人一向不來,妾心無時不念。前八老來,又多謝盤纏,舉家感之不盡!」經濟接酒在手,還了喏說:「賤疾不安,有失期約,姐姐休怪!」酒盡,也篩一盃,敬奉愛姐吃過。兩人坐定,把酒來斟。王六兒韓道國上來也陪吃了幾盃,各取方便下樓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幾盃,敘些闊別話兒。良久,吃得酒濃時,情興如火,免不得再把舊情一敘。交歡之際,無限恩情。穿衣起來,洗手更酌,又飲數盃。醉眼朦朧,餘興未盡。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愛姐,一向未與渾家行事。今日一旦見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處,經濟魂靈,都被他引亂。少頃,情竇復起,又幹一度。自覺身體睏倦,打熬不過,午飯也沒吃,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也是合當禍起,不想下邊販絲綿何官人來了,王六兒陪他在樓下吃酒。韓道國出去街上,買菜蔬餚品菓子來配酒。兩個在下邊行房。落後韓道國買將菓菜來,三人又吃了幾盃。約日西時分,只見洒家店坐地虎劉二,吃的酩酊大醉,袒開衣衫,露著一身紫肉,提著拳頭,走來酒樓下,大叫「採去何蠻子來」,要打。唬的兩個主管,見經濟在樓上睡,恐他聽見,慌忙走出櫃來,向前聲喏,說道:「劉二哥,何官人並不曾來。」這劉二那裡依聽,大拔步撞入後邊韓道國屋裡,一手把門簾扯下半邊來,見何官人正和王六兒並肩飲酒,心中大怒,罵那何官人:「賊狗男女,我肏你娘!那裡沒尋你,卻在這裡!你在我店中佔著兩個粉頭,幾遭歇錢不與,又塌下我兩個月房錢,卻來這裡養老婆!」那何官人忙出來道:「老二,你請囬,我去也。」那劉二罵道:「去你這狗肏的!」不防颼的一拳來,正打在何官人面門上,登時就青膅起來。那何官人起來奪門跑了。劉二將王六兒酒桌一腳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兒便罵道:「是那裡少死的賊殺才,無事來老娘屋裡放屁?老娘不是耐驚耐怕兒的人!」被劉二向前一腳,跺了個仰八叉,罵道:「我肏你淫婦娘!你是那裡來的無名少姓私窠子,不來老爺手裡報過,許你在這酒店內趁熟?還與我搬去!若搬遲,須吃我一頓好拳頭!」那王六兒道:「你是那裡來的光棍搗子?老娘就沒個親戚兒,許你便來欺負老娘?要老娘這命做甚麼?」一頭撞倒,哭起來。劉二罵道:「我把淫婦腸子也踢斷了,你還不知老爺是誰哩!」這裡喧亂,兩邊鄰舍並街上過往人,登時圍看的有許多。有知道的旁邊人說王六兒:「你新來,不知他是守備老爺府中管事張虞侯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劉二,在洒家店住,專一是打粉頭的班頭,降酒客的領袖。你讓他些兒罷,休要不知利害,這地方人誰敢惹他!」王六兒道:「還有大似他的,睬這殺材做甚麼!」陸秉義見劉二打得兇,和謝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勸的去了。
  陳經濟正睡在床上,聽見樓下嚷亂,便起來看時,天已日西時分,問:「那裡嚷亂?」那韓道國不知走的往那裡去了,只見王六兒披髮垢面上樓,如此這般告訴說:「那裡走來一個殺材搗子,諢名喚坐地虎劉二,在洒家店住,說是咱府裡管事張虞侯小舅子,因尋酒客,無事把我踢打罵了恁一頓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聲大哭起來。經濟叫上兩個主管問他,兩個都面面相覷不敢說。陸主管嘴快,說是:「府中張主管小舅子,來這裡尋何官人,說少他二個月房錢,又是歇錢,來討。見他在屋裡吃酒,不由分說,把簾子扯下半邊來,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韓娘子兩個相罵,踢了一跤,哄的滿街人看。」這經濟恐怕天晚惹起事來,吩咐把眾人喝散,問:「劉二那廝如今在那裏?」主管道:「被小人勸他回去了。」經濟聽了,記在心內,安撫王六兒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著。我家去自有處置。」主管算了利錢銀兩,遞與他,打發起身上轎,伴當跟隨,剛趕進城來,天已昏黑。心中甚惱,到家見了春梅,交了利息銀兩,歸入房中,一宿無話。到次日,心心唸唸要告春梅說,展轉尋思,「且住,等我慢慢尋張勝那廝幾件破綻,一發教我姐姐對老爺說了,斷送了他性命。叵耐這廝幾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說我是他尋得來,知我根本出身,量視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還報當如此,機會遭逢莫遠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一日,經濟來到河下酒店內,見了愛姐母子說:「外日吃驚。」又問陸主管道:「劉二那廝不曾走動?」陸主管道:「自從那日去了,再不曾來。」又問韓愛姐:「那何官人也沒來行走?」愛姐道:「也不曾來。」這經濟吃了飯,算畢帳目,不免又到愛姐樓上,兩個敘了囬衷腸之話,幹訖一度出來。因閒中叫過量酒陳三兒近前:「如此這般,打聽府中張勝和劉二幾樁破綻。」這陳三兒千不合萬不合,說出張勝包佔著府中出來的雪娥,在洒家店做婊子;劉二又怎的各處巢窩加三討利,舉放私債,「竊逞老爺行壞事。」這經濟一一聽記在心。又與了愛姐二三兩盤纏,和主管算了帳目,包了利息銀兩,作別騎頭口來家。
  閒話休題,一向懷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湊,二來合當禍這般起來。不料東京朝中徽宗天子,見大金人馬犯邊,搶至腹內地方,聲息十分緊急。天子慌了,與大臣計議,差官往北國講和,情願每年輸納歲幣金銀彩帛數百萬。一面傳位與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為靖康元年,宣帝號為欽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稱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龍德宮。朝中陞了李綱為兵部尚書,分部諸路人馬;種師道為大將,總督內外軍務。一日,降了一道敕書來濟南府,陞周守備為山東都統制,提調人馬一萬,往東昌府駐紮,會同巡撫都御史張叔夜,防守地方,阻當金兵。守備正在濟南府衙正坐,忽然左右來報:「有朝廷降敕來,請老爺接旨意!」這周守備不敢怠慢,香案迎接敕旨,跪聽宣讀。使命官開讀,其略曰: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聞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三皇憑禮樂而有封疆,五帝用征伐而定天下。事從順逆,人有賢愚。朕承祖宗不拔之洪基,
  上皇付託之重位,創造萬事,惕然悚懼。自古舜征四兇,湯伐有苗,非用兵而不能尅,非威武而莫能安。兵乃邦家爪牙,武實封疆扞御。茲者中原陸沉,犬羊犯順,遼寇擁兵西擾,金虜控騎南侵,生民塗炭,朕甚憫焉。山東濟南制置使周秀,老練之才,干城之將,屢建奇勳,忠勇茂著,用兵有略,出戰有方。今陞為山東都統制,兼四路防禦使。會同山東巡撫都御史張叔夜,提調所部人馬,前赴高陽關防守,聽大將種師道分佈截殺。安幾危之社稷,驅猖獗之腥膻!嗚乎,任賢匡國,赴難勤王,乃臣子之忠誠;旌善賞功,激揚敵愾,實朝廷之大典。各殫厥忠,以副朕意。欽哉!故諭。
  (下書)靖康元年秋九月 日諭。」
  周守備開讀已畢,打發使命官去了。一面叫過張勝李安兩個虞侯,近前吩咐:「先押兩車箱馱行李細軟器物家去。」原來在濟南做了一年官職,也賺得巨萬金銀,都裝在行李馱箱內,委託二人:「押到家中,交割明白,晝夜巡風仔細!我不日會同你巡撫張爺,調領四路兵馬,打清河縣起身。」二人當日領了鈞旨,打點車輛,起身先行。一路無詞。有日到於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晝夜內外巡風,不在話下。
  卻說陳經濟見張勝押車輛來家,守備陞了山東統制,不久將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訴春梅,等守備來家,要發露張勝之事。不想一日,因渾家葛翠屏往娘家囬門住去了,他獨自個在西書房寢歇,春梅早晨驀進房中看他。見無丫鬟跟隨,兩個就解衣在房內雲雨做一處。不防張勝搖著鈴巡風過來,到書院角門外,聽見書房內彷彿有婦人笑語之聲,就把鈴聲按住,慢慢走來窗下竊聽。原來春梅在裡面與經濟交媾,聽見經濟告訴春梅說:「叵耐張勝那廝,好生欺壓於我,說我當初虧他尋得來,幾次在下人前敗壞我。昨日見我在河下開酒店來,一逕使小舅子坐地虎劉二打我酒店來,昨日把酒客都打散了。專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教他小舅子劉二在那裡開窠窩,放私債,把出去雪娥隱佔在外奸宿,只瞞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幾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說。趁姐夫來家,若不早說知,往後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買賣去了。」春梅聽了,說道:「這廝恁般無禮!雪娥那賤人賣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經濟道:「他非是欺壓我,就是欺壓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爺來家,教他定結果了這廝。」
  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兩個只管在內說,卻不知張勝窗外聽了個不亦樂乎。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比是教他算計我們,我先算計了他罷!」一面撇下鈴,走到前邊班房內,取了把解腕鋼刀,說時遲,那時快,在石上磨了兩磨,走入書院中來。不想天假其便,還是春梅不該死於他手!忽被後邊小丫鬟蘭花兒慌慌走來叫春梅,報說:「小衙內金哥兒忽然風搐倒了,快請奶奶看去。」唬的春梅兩步做來一步走,奔入後房中看孩兒去了。剛進去了,那張勝提著刀子逕奔到書房內,不見春梅,只見經濟睡在被窩內。見他進來,叫道:「阿呀,你來做甚麼?」張勝怒道:「我來殺你!你如何對淫婦說,倒要害我?我尋得你來不是了,反恩將仇報?常言黑頭蟲兒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經濟光赤條身子,沒處躲,摟著被。乞他拉被過一邊,向他身就紮了一刀子來。紮著軟肋,鮮血就邈出來。這張勝見他掙扎,復又一刀去,攮著胸膛上,動彈不得了!一面採著頭髮,把頭割下來。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可憐經濟青春不上三九,死於非命。
  張勝提刀,繞屋裡床背後尋春梅不見,大拔步逕望後廳走。走到儀門首,只見李安背著牌鈴,在那裡巡風。一見張勝兇神也似提著刀跑進來,便問:「那裡去?」張勝不答,只顧走。被李安攔住,張勝就向李安戳一刀來。李安冷笑,說道:「我叔叔是有名山東夜叉李貴,我的本事不用借。」早飛起右腳,只聽忒楞的一聲,把手中刀子踢落一邊。張勝急了,兩個就揪採在一處。被李安一個潑腳,跌翻在地,解下腰間纏帶,登時綁了。嚷的後廳春梅知道,說:「張勝持刀入內,小的拏住了。」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蘇省,聽言大驚失色,走到書院內,經濟已被殺死在房中,一地鮮血橫流,不覺放聲大哭。一面使人報知他渾家葛翠屏,慌奔家來,看見經濟殺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蘇省過來。拖過屍首,買棺材裝殯。把張勝墩鎖在監內,單等統制來家,處治這件事。
  那消數日期程,軍情事務緊急,兵牌來催促,周統制調完各路兵馬,張巡撫又早先往東昌府,那裡等候取齊。統制到家,春梅把殺死經濟一節說了。李安將兇器放在面前,跪稟前事。統制大怒,坐在廳上,提出張勝,也不問長短,喝令軍牢五棍一換,打一百棍,登時打死。隨即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拏坐地虎劉二,鎖解前來。孫雪娥見拏了劉二,恐怕拏他,走到房中,自縊身死。旗牌拏劉二到府中,統制也吩咐打一百棍,當日打死。哄動了清河縣,大鬧了臨清州。正是:平生作惡欺天,今日上蒼報應。有詩為證: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兇徒人食人。
  當時統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吩咐李安將馬頭大酒店還歸本主,把本錢收算來家。吩咐春梅在家,與經濟做齋累七,打發城外永福寺擇吉日葬埋。留李安周義看家,把周忠周仁帶去軍門答應。春梅晚夕與孫二娘置酒送餞,不覺簇地兩行淚下說:「相公此去,未知幾時囬還。出戰之間,須要仔細。番兵猖獗,不可輕敵。」統制道:「你們自在家清心寡慾,好生看守孩兒,不必憂念。我既受朝廷爵祿,盡忠報國。至於吉兇存亡,付之天也。」囑付畢,過了一宿。次日軍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統制起程。果然人馬整齊,但見:
  綉旗飄號帶,畫鼓間銅鑼。三股叉,五股叉,燦燦秋霜;蘆葉槍,點鋼槍,紛紛瑞雪。蠻牌引路,強弓硬弩當先;火炮隨車,大斧長刀在後。鞍上將似南山猛虎,人人好鬭偏爭;坐下馬如北海蛟虯,騎騎能爭敢戰。端的刀槍流水急,果然人馬撮風行。
  當下一路無詞。有日哨馬來報說:「不可前進,馬哨達東昌府下。」統制差一面令字藍旗,把人馬屯城外,俄報進城。巡撫張叔夜聽見周統制人馬來到,與東昌府知府達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廳,敘禮坐下,商議軍情,打聽聲息緊慢。駐馬一夜,次日人馬早行,往關上防守去了。不在話下。
  卻表韓愛姐母子在謝家樓店中,聽見經濟已死,愛姐晝夜只是哭泣,茶飯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內統制府中,見經濟屍首一見,死了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勸解不從。韓道國無法可處,使八老往統制府中打聽,說經濟靈柩已出了殯,埋在城外永福寺內。這八老走來回了話。愛姐一心只要到他墳上燒紙,哭一場,也是和他相交一場。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雇了一乘轎子,到永福寺中,問長老葬於何處。長老令沙彌引到寺後:「新墳堆便是。」這韓愛姐下了轎子,到墳前點著紙錢,道了萬福,叫聲:「親郎,我的哥哥!奴實指望和你同諧到老,誰想今日死了!」放聲大哭,哭的昏暈倒了,頭撞於地下,就死過去了。慌了韓道國和王六兒向前扶救,叫「姐姐」叫不應,越發慌了。不想那日,正是葬了三日,春梅與渾家葛翠屏坐著兩乘轎子,伴當跟隨,擡三牲祭物來與他暖墓燒紙。看見一個年小的婦人,穿著縞素,頭戴孝髻,哭倒在地;一個男子漢和一中年婦人摟抱他,扶起來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驚。因問那男子漢:「是那裡的?」這韓道國夫婦向前施禮,把從前已往話告訴了一遍:「這個是我的女孩兒韓愛姐。」春梅一聞愛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門慶家中會過,又認得王六兒。韓道國悉把東京蔡府中出來一節,說了一遍:「女孩兒曾與陳官人有一面相交,不料死了,他只要來墳前見他一見,燒紙錢。不想到這裡又哭倒了。」當下兩個救了半日,這愛姐吐了口粘痰,方纔蘇省,尚哽咽哭不出聲來。痛哭了一場,起來與春梅翠屏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說道:「奴與他雖是露水夫妻,他與奴說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實指望和他同諧到老,誰知天不從人願,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不著地。他在日曾與奴一方吳綾帕兒,上有四句情詩。知道宅中有姐姐,奴願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吳綾帕兒來,上面寫詩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詩云:
  「吳綾帕兒織迴紋,灑翰揮毫墨跡新。
  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
  愛姐道:「奴也有個小小鴛鴦錦囊,與他佩帶在身邊。兩個都扣綉著並頭蓮,每朵蓮花瓣兒一個字兒:『寄與情郎陳君膝下。』」春梅便問翠屏:「怎的不見這個香囊?」翠屏道:「在他璇子上拴著不是,奴替他裝殮在棺槨內了。」
  當下祭畢,讓他母子到寺中,擺茶飯與他吃了些飯食。做父母的見天色將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顧不思動身。一面跪著春梅葛翠屏哭說:「情願不歸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場,活是他妻小,死傍他魂靈。」那翠屏只顧不言語。春梅便說:「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只怕誤了你好時光!」愛姐便道:「奶奶說那裡話。奴既為他,雖刳目斷鼻,也當守節,誓不再配他人!」囑付他父母:「你老公母回去罷,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兒眼中垂淚;哭道:「我承望你養活俺兩口兒到老,纔從虎穴龍潭中奪得你來,今日倒閃賺了我!」那愛姐口裡只說:「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尋了無常!」那韓道國因見女孩兒堅意不去,和王六兒大哭一場,灑淚而別,囬上臨清店中去了。這韓愛姐同春梅翠屏坐轎子往府裡來。那王六兒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捨不的他女兒,哭了一場又一場。那韓道國又怕天色晚了,雇上兩匹頭口,望前趕路。正是:
  馬遲心急路途窮,身似浮萍類轉蓬。
  只有都門樓上月,照人離恨各西東。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一百囬 韓愛姐湖州尋父 普靜師薦拔羣冤[编辑]

  格言
  人生切莫恃英雄,術業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遭惡獸,毒蛇猶自怕蜈蚣。
  七擒孟獲奇諸葛,兩困雲長羨呂蒙。
  珍重李安眞智士,高飛逃出是非門。
  話說韓道國與王六兒歸到謝家酒店內,無女兒,道不得個坐吃山崩,使陳三兒去又把那何官人勾來續上。那何官人見地方中沒了劉二,除了一害,依舊又來王六兒家行走。和韓道國商議:「你女兒愛姐,已是在府中守孝,不出來了。等我賣盡貨物,討了賒帳,你兩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罷,省得在此做這般道路。」那韓道國說:「官人下顧,可知好哩!」一日賣盡了貨物,討上賒賬,雇了船,同王六兒跟往湖州去了。
  卻表愛姐在府中,與葛翠屏兩個持貞守節,姊妹稱呼,甚是合得著。白日裡與春梅做伴兒在一處。那時金哥兒大了,年方六歲;孫二娘所生玉姐,年長十歲;相伴兩個孩兒,便沒甚事做。誰知自從陳經濟死後,守備又出征去了,這春梅每日珍饈百味,綾錦衣衫,頭上黃的金,白的銀,圓的珠,光的寶,無般不有,只是晚夕難禁獨眠孤枕,慾火燒心。因見李安一條好漢,又因打殺張勝,巡風早晚十分小心,有意勾搭。
  一日,冬月天氣,李安正在班房內上宿,忽聽有人敲後門,忙問道:「是誰?」只聞叫道:「你開門則個。」李安連忙開了房門,卻見一個人搶入來,閃身在燈光背後。李安看時,卻認的是養娘金匱。李安道:「養娘,你這早晚來有甚事?」金匱道:「不是我私來,裡邊奶奶差出我來的。」李安道:「奶奶教你來怎麼?」金匱笑道:「你好不理會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來與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與你!包內又有幾件婦女衣服,與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爺行李車輛,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乞張勝那廝殺了。」說畢,留下衣服出門。走了兩步,又囬身道:「還有一件要緊的!」又取出一錠五十兩大元寶來,撇與李安,自去了。
  當夜過了一宿,次早起來,逕拏衣服到家與他母親。做娘的問道:「這東西是那裡的?」李安把夜來事說了一遍。做母的聽言叫苦:「當初張勝幹壞了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東西與你,卻是甚麼意思?我今六十以上年紀,自從沒了你爹爹,滿眼只看著你。若是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來叫,如何答應?」婆婆說:「我只說你感冒風寒病了。」李安道:「終不成不去,惹老爺不見怪麼?」做娘的便說:「你且投到你叔叔山東夜叉李貴那裡,住上幾個月,再來看事故何如。」這李安終是個孝順的男子,就依著娘的話,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貴去了。春梅以後見李安不來,三囬五次使小伴當來叫。婆婆初時答應家中染病,次後見人來驗看,纔說往原籍家中討盤纏去了。這春梅終是惱恨在心,不題。
  時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臘月盡陽日囬,正月初旬天氣。統制領兵一萬二千,在東昌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書來家,教搬取春梅孫二娘並金哥玉姐家小上車,止留下周忠:「東莊上請你二爺看守宅舍。」原來統制還有個族弟周宣在莊上住。周忠在府中,與周宣葛翠屏韓愛姐看守宅舍。周仁與眾軍牢保定車輛,往東昌府來。此這一去,不為身名離故土,爭知此去少囬程。有詞一篇單道這周統制果然是一員好將材,當此之時,中原板蕩,志欲吞胡。但見:
  四方盜起如屯蜂,狼煙烈焰熏天紅。
  將軍一怒天下息,腥膻掃盡夷從風。
  公爾忘私願已久,此身許國不知有。
  金戈抑日酬戰征,麒麟圖畫功為首。
  鴈門關外秋風烈,鐵衣披張臥寒月。
  汗馬辛勤二十年,贏得斑斑鬢如雪。
  天子明見萬里餘,幾番勞勣來旌書。
  肘懸金印大如斗,無負堂堂七尺軀。
  有日周仁押家眷車輛到於東昌。統制見了春梅孫二娘金哥玉姐眾丫鬟家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統制府衙後廳居住。周仁悉把「東莊上叫了二爺周宣來宅,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說了一遍。周統制又問:「怎的李安不見?」春梅道:「又題甚李安!那廝我因他捉獲了張勝,好意賞了他兩件衣服與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風,進入後廳,把他二爺東莊上收的籽粒銀一包五十兩,放在明間桌上,偷的去了。幾番使伴當叫他,只是推病不來。落後又使人叫去,他躲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統制便道:「這廝我倒看顧他,原來這等無恩!等我慢慢差人拏他去。」這春梅不題起韓愛姐之事。過了幾日,春梅見統制日逐理論軍情,幹朝庭國務,焦心勞思,日中尚未暇食,至於房幃色慾之事,久不沾身。因見老家人周忠次子周義,年十九歲,生的眉清目秀。眉來眼去,兩個暗地私通,就勾搭上了。朝朝暮暮,兩個在房中下棋飲酒,只瞞過統制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國大金皇帝滅了遼國,又見東京欽宗皇帝登基,集大勢番兵,分兩路寇亂中原:大元帥粘沒喝,領十萬人馬,出山西太原府井陘道,來搶東京;副元帥斡離不,由檀州來搶高陽關。邊兵抵擋不住,慌了兵部尚書李綱,大將种師道,星夜火牌羽書,分調山東山西河南河北關東陝西,分六路統制人馬,各依要地防守截殺。那時陝西劉延慶,領延綏之兵;關東王稟,領汾絳之兵;河北王煥,領魏博之兵;河南辛興宗,領彰德之兵;山西楊惟忠,領澤潞之兵;山東周秀,領青兗之兵。卻說周統制見大勢番兵來搶邊界,兵部羽書火牌星火來催,連忙整率人馬,全裝披掛,兼道進兵。比及哨馬到高陽關上,金國斡離不率人馬已搶進關來,殺死人馬無數。正値五月初旬,交陣堵截,黃沙四起,大風迷目。統制提兵進趕,不防被斡離不兜馬反攻,沒鞦一箭,正射中咽喉,墮馬而死。眾番將就用鉤索搭去。被這邊將士向前,僅搶屍首馬載而還。所傷軍兵無數。可憐周統制一旦陣亡,亡年四十七歲。正是:捨家為國忠良將,不辨賢愚血染沙。古人意不盡,作詩一首以歎之曰:
  勝敗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為之。
  出師未捷身先喪,落日江流不勝悲。
  又〔鷓鴣天〕一首:
  定國安邦羙丈夫,心存正道氣吞胡。
  謨謀國事如家事,運用《陰符》佩虎符。
  胡騎盛,武功弛,兵不用命將驕癡。
  可憐身死沙場內,千載英魂恨未舒。
  巡撫張叔夜,見統制折於陣上,連忙鳴金收軍,查點折傷士卒,退守東昌,星夜奏朝廷,不在話下。部下卒載屍首還到東昌府,春梅閤家大小號哭動天,合棺木盛殮,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與家人周仁,發喪載靈柩歸清河縣不題。
  話分兩頭,單表葛翠屏與韓愛姐,自從春梅去後,兩個在家清茶淡飯,守節持貞,過其日月。正値春盡夏初天氣,景物鮮明。日長針指睏倦,姊妹二人,閒中徐步到西書院花亭上。見百花盛開,鶯啼燕語,觸景傷情。葛翠屏心還坦然;這韓愛姐一心只想念男兒陳經濟大官人,凡事無情無緒,睹物傷悲。口是心苗,形吟詠者,有詩數首為證。
  翠屏先道:
  「花開靜院日初晴,深鎖重門白晝清。
  倒倚銀屏春睡醒,綠槐枝上一聲鶯。」
  愛姐道:
  「春事闌珊首夏時,弓鞋款款出簾遲。
  晚來悶倚妝臺立,巧畫蛾眉為阿誰?」
  翠屏又道:
  「紅綿掩鏡照窗紗,畫就雙蛾八字斜。
  蓮步輕移何處去,階前笑折石榴花。」
  愛姐道:
  「雪為容貌玉為神,不遣風塵涴此身。
  顧影自憐還自惜,新妝好好為何人?」
  翠屏道:
  「莎草連綿厚似氈,榆莢遍地亂如錢。
  誰知蕩子多輕薄,沉醉終朝花下眠。」
  愛姐道:
  「亂愁依舊鎖翠峯,為甚年來憔悴容?
  離別終朝魂耿耿,碧霄無路得相逢。」
  姊妹兩個吟詩已畢,不覺潸然淚下。二爺周宣走來勸道:「你姊妹兩個少要煩惱,須索解歎著過罷。我連日做得夢,有些不吉。夢見一張弓,掛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兇是吉?」韓愛姐道:「倒只怕老爺邊上有些說話。」正在猶疑之間,忽見家人周仁,掛著一身孝,慌慌張張走來,報道:「禍事!老爺如此這般,五月初七日在邊關上陣亡了。大奶奶二奶奶家眷載著靈車都來了。」慌了二爺周宣,收拾打掃前廳乾淨,停放靈柩,擺下祭祀,閤家大小哀號起來。一面做齋累七,僧道唸經。金哥玉姐披麻帶孝,弔客往來,擇日出殯,安葬於祖塋,俱不必細說。
  卻說二爺周宣,引著六歲金哥兒,行文書申奏朝廷,討祭葬,襲替祖職。朝廷明降,兵部覆題引奏:「已故統制周秀,奮身報國,沒於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諭祭一壇,墓頂追封都督之職。伊子照例優養,出幼襲替祖職。」
  這春梅在內頤養之餘,淫情愈盛,常留周義在香閣中,鎭日不出。朝來暮往,淫慾無度,生出骨蒸癆病症。逐日吃藥,減了飲食,消了精神,體瘦如柴,而貪淫不已。一日,過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氣,早晨晏起,不料他摟著周義在床上,一洩之後,鼻口皆出涼氣,淫津流下一窪窪,就嗚呼哀哉,死在周義身上,亡年二十九歲。這周義見沒了氣兒,就慌了手腳,向箱內抵盜了些金銀細軟,帶在身邊,逃走在外。丫鬟養娘不敢隱匿,報與二爺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鎖了,押著找尋周義。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條索子拴將來。周宣已知其情,恐揚出醜去,金哥久後不好襲職,拏到前廳,不由分說,打了四十大棍,即時打死。把金哥與孫二娘看養。一面發喪於祖塋,與統制合葬畢。房中兩個養娘並海棠月桂,都打發各尋投向嫁人去了。止是葛翠屏與韓愛姐,再三勸他,不肯前去。
  一日,不想大金人馬搶了東京汴梁,太上皇帝與靖康皇帝,都被擄上北地去了。中原無主,四下荒亂,兵戈匝地,人民逃竄,黎庶有塗炭之哭,百姓有倒懸之苦。大勢番兵已殺到山東地界,民間夫逃妻散,鬼哭神號,父子不相顧。葛翠屏巳被他娘家領去,各逃生命,止丟下韓愛姐,無處依倚,不免收拾行裝,穿著隨身慘淡衣衫,出離了清河縣,前往臨清找尋他父母。到臨清謝家店,店也關閉,主人也走了。不想撞見陳三兒。三兒說:「你父母去年時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這韓愛姐一路上懷抱月琴,唱小詞曲,往前找尋父母。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似漏網之魚,弓鞋又小,萬苦千辛。行了數日,來到徐州地方。天色晚來,投在孤村裡面。一個婆婆,年紀七旬之上,頭綰兩道雪,鬢挽一窩絲,正在竃上杵米造飯。這韓愛姐便向前道了萬福,告道:「奴家是清河縣人氏,因為荒亂,前往江南投親,不期天晚,權借婆婆這裡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那婆婆只顧觀看這女子,不是貧難人家婢女,生的舉止典雅,容貌非俗。但見:
  烏雲不整,惟思昔日家豪;眉斂遠山,為憶當年富貴。此夜月朦雲霧瑣,牡丹花被土沉埋。
  婆婆道:「既是投宿,娘子請炕上坐。等老身造飯,有幾個挑河夫子來吃。」那老婆婆炕上柴竃,登時做出一大鍋稗稻插荳子乾飯,又切了兩大盤生菜,撮上一把鹽。只見幾個漢子,都蓬頭精腿,褌褲兜襠,腳上黃泥流,進來放下荷筐鍬鐝,便問道:「老娘,有飯也未?」婆婆道:「你們自去盛吃。」當下各取飯菜,四散正吃。只見內一人,約三十四五年紀,紫面黃髮,便問婆婆:「這炕上坐的是甚麼人?」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縣人氏,前往江南尋父母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問:「娘子,你姓甚麼?」愛姐道:「奴家姓韓,我父親名韓道國。」那人向前扯住問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韓愛姐麼?」那愛姐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韓二。」兩個抱頭相哭做一處。因問:「你爹娘在那裡?你在東京,如何至此?」這韓愛姐一五一十,從頭說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備府裡,丈夫沒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尋去。荒亂中又沒人帶去,胡亂單身唱詞,覓些衣食前去。不想在這裡撞見叔叔!」那韓二道:「自從你爹娘上東京,我沒營生過日,把房兒賣了,在這裡挑河做夫子,每日覓碗飯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尋你爹娘去。」愛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好哩!」當下也盛了一碗飯,與愛姐吃。愛姐吃了一口,見粗飯不能下嚥,只吃了半碗,就不吃了。
  一宿晚景休題過。到次日天明,眾夫子都去了。韓二交納了婆婆房錢,領愛姐作辭出門,望前途所進。那韓愛姐本來嬌嫩,弓鞋又小,身邊帶著些細軟釵梳,都在路上零碎盤纏,將到淮安上船,迤邐望江南湖州來。非止一日,找尋到湖州何官人家,尋著父母,相會見了。不想何官人巳死,家中又沒妻小,止是王六兒一人,丟下六歲女兒,有幾頃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韓道國也死了。王六兒原與韓二舊有楂兒,就配了小叔,種田過日。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見韓愛姐生的聰明標緻,多來求親。韓二再三教他嫁人,愛姐割髮毀目,出家為尼姑,誓不再配他人。後年至三十二歲,以疾而終。正是:貞骨未歸三尺土,怨魂先徹九重天。後韓二與王六兒成其夫婦,情受何官人家業田地,不在話下。
  卻說大金人馬,搶過東昌府來,看看到清河縣地界。只見官吏逃亡,城門晝閉,人民逃竄,父子流亡。但見煙生四野,日蔽黃沙。封豕長蛇。互相吞併;龍爭虎鬭,各自爭強。皂幟紅旗,佈滿郊野;男啼女哭,萬戶驚惶。番軍虜將,一似蟻聚蜂屯;短劍長槍,好似森林密竹。一處處死屍骸骨,橫三豎四;一攢攢折刀斷劍,七斷八截。個個㩦男抱女,家家閉戶關門。十室九空,不顯鄉村城郭;獐奔鼠竄,那存禮樂衣冠!正是得多少宮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那時西門慶家中吳月娘見番兵到了,家家都關鎖門戶,亂攛逃去,不免也打點了些金珠寶玩,帶在身邊。那時吳大舅已死,止同吳二舅玳安兒小玉,領著十五歲孝哥兒,把家中前後都倒鎖了,要往濟南府投奔雲離守,一來那裡避兵,二者與孝哥完就其親事去。一路上只見人人慌亂,個個驚駭。可憐這吳月娘穿著隨身衣裳,和吳二舅男女五口,雜在人隊裡挨出城門,到於郊外,往前所行。
  到於空野十字路口,只見一個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執九環錫杖,腳靸芒鞋,肩上背著條布袋,袋內裹著經典,大移步迎將來,與月娘打了個問訊,高聲大叫道:「吳氏娘子,你到那裡去?還與我徒弟來!」唬的月娘大驚失色,說道:「師父,你問我討甚麼徒弟?」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裡夢裡!你曾記的十年前,在岱嶽東峯,被殷天錫趕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名普靜。你許下我徒弟,如何不與我!」吳二舅便道:「師父出家人,如何你不近道理?此是荒亂年程,亂攛逃生,他有此孩兒,久後還要接代香火,他肯捨與你出家去?」和尚道:「你眞個不與我去?」吳二舅道:「師父,你休閒說,誤了人去路兒。後面只怕番兵來到,朝不保暮!」和尚道:「你既不與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且來不到此處,你且跟我到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罷。」吳月娘問:「師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著,不想來到永福寺。吳月娘認的是永福寺,曾走過一遍。比及來到寺中,長老僧眾都走去大半,止有幾個禪和尚在後邊禪堂中打坐。佛前點著一大盞琉璃海燈,燒著一爐香。此時日啣山時分。但見:
  十字街熒煌燈火,九曜廟杳靄鍾聲。一輪明月掛青天,幾點疏星明碧落。六軍營內,嗚嗚畫角頻吹;五鼓樓頭,點點銅壺正滴。四邊宿霧,紛紛罩舞榭歌臺;三市沉煙,隱隱閉綠窗朱戶。兩兩佳人歸綉閣,雙雙士子掩書帷。
  當晚吳月娘與吳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兒,男女五口兒投宿在寺中方丈內,小和尚有認的,安排了些飯食與月娘等吃了。那普靜老師跏趺在禪堂床上,敲木魚,口中唸經。月娘與孝哥兒小玉在床上睡,吳二舅和玳安做一處。著了慌亂辛苦了的人,都睡著了,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來在方丈內打門縫內看那普靜老師父唸經。看看念至三更時,只見金風淒淒,斜月朦朦,人煙寂靜,萬籟無聲。覷那佛前海燈,半明不暗。這普靜老師,見天下荒亂,人民遭劫,陣亡橫死者數極多,發慈悲心,施廣惠力,禮白佛言世尊,念解冤經咒。薦拔幽魂,解釋宿冤,絕去掛礙,各去超生,再無留滯。於是誦念了百十遍解冤經咒。少頃陰風淒淒,冷風颼颼,有數十輩焦頭爛額、蓬頭泥面者,或斷手折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無頭跛足者,或有吊頸枷鎖者,都來悟領禪師經咒,列於兩傍。禪師便道:「你等眾生,冤冤相報,不肯解脫,何日是了!汝當諦聽吾言,隨方托化去罷。偈曰:
  勸爾莫結冤,冤深難解結,
  一日結成冤,千日解不徹。
  若將恩報冤,如湯去潑雪。
  若將冤報冤,如狼重見蠍。
  我見結冤人,盡被冤磨折。
  我今此懺悔,各把性悟徹。
  照見本來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經力深,薦拔諸惡業。
  汝當各托生,再勿將冤結。
  改頭換面輪迴去,來世機緣莫再攀!」
  當下眾人都拜謝而去。小玉竊看,都不認的。少頃又一大漢進來,身七尺,形容魁偉,全裝貫束,胸前關著一矢箭,自稱:「統制周秀,因與番將對敵,折於陣上。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托生,與沈鏡為次子,名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人素體榮身,口稱是「清河縣富戶西門慶,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沈鉞去也。」小玉認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語。已而又有一人,提著頭,渾身皆血,自言是「陳經濟,因被張勝所殺。蒙師經功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與王家為子去也。」已而又見一婦人,也提著頭,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門慶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殺。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黎家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軀矮小,面皆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毒藥吃而死。蒙師薦拔,今往徐州落鄉民范家為男,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婦人,面皮黃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虛之妻、西門慶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袁指揮家托生為女去也。」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虛,不幸被妻氣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鄭千戶家托生為男。」已而又見一女人,頸纏腳帶,自言「西門慶家人來旺妻宋氏,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朱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婦人,面黃肌瘦,自稱「周統制妻龐氏春梅,因色癆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與孔家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一男子,裸形披髮,渾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張勝,蒙師父薦拔,今往東京大興衛貧人高家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項上纏著索子,自言:「西門慶妾孫雪娥,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貧民姚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項纏腳帶,自言:「西門慶之女、陳經濟之妻西門大姐是也,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與番役鍾貴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見一小男子,自言「周義,亦被打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高家為男,名高留住兒,托生去也。」言畢,各恍然不見。
  小玉唬的戰慄不已:「原來這和尚,只是和這些鬼說話!」正欲向床前告訴與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靈眞性,同吳二舅眾男女,身帶著一百顆胡珠、一柄寶石縧環,前往濟南府投奔親家雲離守那裡避兵,就與孝哥完成親事。
  一路饑食渴飲,夜住曉行,到於濟南府,問一老人:「雲參將住所在於何處?」老人指道:「此去二里餘地,名靈壁寨,一邊臨河,一邊是山。這靈壁寨就在城上,屯聚有一千人馬,雲參將就在那裡做知寨。」月娘五口兒到寨門,通報進去,雲參將聽見月娘送親來了,一見如故,敘畢禮數。原來新近沒了娘子,央浼鄰舍王婆婆來陪待月娘,在後堂酒飯,甚是豐盛。吳二舅玳安另在一處管待。因說起避兵來就親之事,因把那百顆胡珠寶石縧環,交與雲離守權為茶禮。雲離守收了,並不言其就親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處歇臥,將言說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說:「雲離守雖是武官,乃讀書君子。從割衫襟之時,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沒了,鰥居至今。今據此山城,雖是任小,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生殺在於掌握。娘子若不棄,願成伉儷之歡,一雙兩好。令郎亦得諧秦晉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遲。」月娘聽言,大驚失色,半晌無言。這王婆囬報雲離守,次日晚夕,置酒後堂,請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連忙來到席前敘坐。雲離守乃言:「嫂嫂不知,下官在此,雖是山城,管著許多人馬。有的是財帛衣服,金銀寶物,缺少一個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不想今日娘子到我這裡與令郎完親,天賜姻緣,一雙兩好,成其夫婦,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雲離守,誰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過世丈夫,不曾把你輕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雲離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來我這裡做甚?自古上門買賣好做。不知怎的,一見你,魂靈都被你攝在身上。沒奈何,好歹完成了罷!」一面拏過酒來,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邊叫我兄弟來,等我與他說句話。」雲離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廝已被我殺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不一時,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玳安兩顆頭來,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雲離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須煩惱,你兄弟已死,你就與我為妻。我一個總兵官,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這賊漢將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乃囬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妻。」雲離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把我孩兒完了房,我卻與你成婚。」雲離守道:「不打緊。」一面叫出雲小姐來,和孝哥兒推在一處,飲合巹盃,綰同心結,成其夫婦。然後拉月娘和他雲雨。這月娘卻拒阻不肯。被雲離守忿然大怒,罵道:「賤婦,你哄的我與你兒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拔劍向床砍去,頭隨手而落,血濺數步之遠。正是:三尺利刀著項上,滿腔鮮血濕模糊!
  月娘見砍死孝哥兒,不覺大叫一聲。不想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唬的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連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問:「奶奶怎的哭?」月娘道:「適間做得一夢不祥。」不免告訴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剛纔不曾睡著,悄悄打門縫見那和尚,原來和鬼說了一夜話!剛纔過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陳姐夫、周守備、孫雪娥、來旺兒媳婦子、大姐,都來說話,各四散去了。」月娘道:「這寺後現埋著他們,夜靜時分,屈死淹魂,如何不來!」娘兒們也不曾睡,不覺五更鷄叫。
  吳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禪堂中禮佛燒香。只見普靜老師在禪床上高叫:「那吳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麼?」這月娘便跪下參拜:「上告尊師,弟子吳氏,肉眼凡胎,不知師父是一尊古佛。適間一夢中,都已省悟了。」老師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無過只是如此,倒沒的喪了五口兒性命。合你這兒子有分有緣遇著我,都是你平日一點善根所種,不然定然難免骨肉分離。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身托化你家,本要蕩散其財本,傾覆其產業,臨死還當身首異處。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來,與你看一看。」於是扠步來到方丈內,只見孝哥兒還睡在床。老師將手中禪杖向他頭上只一點,教月娘眾人看,——忽然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腰繫鐵索。復用禪杖只一點,依舊還是孝哥兒,睡在床上。月娘見了,不覺放聲大哭,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托生!良久,孝哥兒醒了,月娘問他:「如今你跟了師父出家。」在佛前與他剃頭,摩頂受記。可憐月娘扯住慟哭了一場,乾生受養了他一場,到十五歲指望承家嗣業,不想被這個老師幻化去了!吳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勝。
  當下這普靜老師,領定孝哥兒,起了他一個法名,喚做明悟,作辭月娘而去。臨行,吩咐月娘:「你們不消往前途去了。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為兩朝,中原已有個皇帝。多不上十日,兵戈退散,地方寧靜了,你們還回家去安心度日。」月娘便道:「師父,你度化了孩兒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見面?」不覺扯住,放聲大哭起來。老師便道:「娘子休哭,你見那邊又有一位老師來了!」哄的眾人扭頸回頭,當下化陣清風不見了。正是:三降塵寰人不識,倏然飛過岱東峯。
  不說普靜老師幻化孝哥兒去了。且說吳月娘與吳二舅眾人,在永福寺住了那到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國立了張邦昌,在東京稱帝,置文武百官。徽宗欽宗兩君北去;康王泥馬度江,在建康即位,是為高宗皇帝。拜宗澤為大將,復取山東河北,分為兩朝,天下太平,人民復業。後月娘歸家,開了門戶,家產器物都不曾疏失。後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門安,承受家業,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養活月娘到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經之報也!有詩為證:
  閒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
  西門豪橫難存嗣,經濟顛狂定被殲。
  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
  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新刻金瓶梅詞話 萬曆丁巳刊本
維基文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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