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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万历本)/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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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页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十
作者:兰陵笑笑生
绣像金瓶梅(崇祯本)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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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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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岁光阴疾似飞,其间花景不多时。
  秋凝白露蛩虫泣,春老黄昏杜宇啼。
  富贵繁华身上孽,功名事迹目中魑。
  一场春梦由人做,自有青天报不欺。
  话说一日陈经济听见薛嫂儿说,西门庆家孙雪娥,被来旺因奸抵盗财物,拐出在外,事发本县官卖,被守备府里买了,朝夕受春梅打骂。这陈经济乘著这个因由,使薛嫂儿往西门庆家对月娘说:只是经济风里言风里语,在外声言发话,说不要大姐,写了状子,巡抚巡按处要告月娘,说西门庆在日,收著他父亲寄放许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这月娘一来因孙雪娥被来旺儿盗财拐去,二者又是来安儿小厮走了,三者家人来兴媳妇惠秀又死了,刚打发出去,家中正七事八事,听见薛嫂儿来说此话,唬的慌了手脚,连忙雇轿子,打发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奁箱厨陪嫁之物,教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陈经济家。经济说:“这是他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须索还我!”薛嫂道:“你大丈母说来,当初丈人在时,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并没见你的别的箱笼。”经济又要使女元宵儿。薛嫂儿和玳安儿来对月娘说,月娘不肯把元宵与他,说:“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女,如今没人看哥儿,留著早晚看哥儿哩。”把中秋儿打发将来,说原是买了扶侍大姐的。这经济又不要中秋儿,两头来回只教薛嫂儿走。他娘张氏便向玳安说:“哥哥,你到家顶上你大娘:你家姐儿们多,岂希罕这个使女看守。既是与了大姐房里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过他了,你大娘只顾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话对月娘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将来。经济这里收下,满心欢喜,说道:“可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我洗脚水!”
  按下一头,却表一处。单说李知县儿子李衙内,自从清明郊外那日在杏花庄酒楼,看见吴月娘孟玉楼,两口一般打扮,生的俱有姿色,使小张闲打听,回报俱是西门庆妻小。衙内有心爱孟玉楼,见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面上稀稀有几点白麻子儿,模样儿风流俏丽。原来衙内丧偶,鳏居已久,一向著媒妇各处求亲,都不遂意。及见玉楼,纵有怀心,无门可入,未知嫁与不嫁,从违如何。不期雪娥缘事在官,已知是西门庆家出来的,周旋委曲,在伊父案前,将各犯用刑研审,追问赃物数目,冀其来领。月娘害怕,又不使人见官。衙内失望,因此才将赃物入官,雪娥官卖。至是衙内谋之于廊吏何不韦,迳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说成此门亲事,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这陶妈妈听了,喜欢的疾走如飞,一直到于西门庆门首。来昭正在门首立,只见陶妈妈向前,道了万福,说道:“动问管家哥一声,此是西门老爹家?”那来昭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是西门老爹家,老爹下世了,来有甚话说?”陶妈妈道:“累及管家进去禀声,我是本县官媒人,名唤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爹钧语吩咐,说咱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头亲事。”那来昭喝道:“你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馀,止有两位奶奶守寡,并不嫁人。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有要没紧,走来瞎撞甚亲事?还不走快著,惹的后边奶奶知道,一顿好打。”那陶妈妈笑说:“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来做甚么?嫁不嫁,起动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去。”这来昭道:“也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时,等我进去。两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儿,一位奶奶无哥儿,不知是哪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妈妈道:“衙内小老爹说,是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来,是面上有几点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
  这来昭听了,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告月娘说:“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惊,说:“我家里并没半个字儿迸出,外边人怎得晓的?”来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见来,说脸上有几个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萝卜动了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正是: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忖量!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问:“孟三姐,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边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端的有此话么?”
  看官听说:当时没巧不成话,自古姻缘著线牵。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到没的耽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正在思慕之间,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正是:含羞对众慵开口,理鬓无言只揾头。月娘说:“既是各人心里事,奴也管不的许多。”一面叫来昭:“你请那保山来。”来昭来门首,唤陶妈妈进到后边。
  月娘在上房明间内,正面供养著西门庆灵床。那陶妈妈施毕礼数,坐下,小丫鬟绣春倒茶吃了,月娘便问:“保山来有甚事?”那陶妈妈便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吩咐,敬来说咱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讲说亲事。”月娘道:“是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陶妈妈道:“俺家衙内说来,清明那日,在郊外亲见这位娘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脸上有稀稀几个白麻子儿的,便是这位奶奶。”月娘听了,“不消说就是孟三姐了!”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内坐下。等够多时,玉楼梳洗打扮出来。那陶妈妈道了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语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得个正头娘子。你看,从头看到底,风流实无比;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里何方?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是本县官媒人,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止生了衙内老爹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现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止有一个从嫁使女答应,又不出材儿。要寻个娘子当家,一地里又寻不著门当户对的,敬来宅上说此亲事。若成,免小媳妇县中打卯,还重赏银五两在外。若是咱宅上肯做这门亲事,老爹说来:门面差徭,坟茔地土钱粮,一例尽行蠲免。有人欺负,指名说来,拏到县里任意拶打。”玉楼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妈妈道:“俺衙内老爹身边儿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惊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无正房,入门为正,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诰,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可!”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一面唤兰香:“放桌儿,看茶食点心与保山吃。”因说:“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妈妈道:“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说媒,成就人家好事。奶奶肯了,讨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取了一条大红缎子,使玳安教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吴月娘便说:“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拏了帖儿去说此亲事,才是理。”不多时,使玳安儿叫薛嫂儿来,见陶妈妈,道了万福。当行见当行,拏著帖儿出离西门庆家门,往县中回衙内话去。一个是这里冰人,一个是那头保山,两张口四十八个牙,这一去,管取说得月里嫦娥寻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
  陶妈妈在路上问薛嫂儿:“你就是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然者,便是。”陶妈妈问他原先嫁这里根儿:“是何人家的女儿?嫁这里是女儿,是再婚儿?”这薛嫂儿便一五一十,把西门庆当初从杨家娶来的话告诉一遍。因见婚帖儿上写:“女命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只怕衙内嫌娘子年纪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岁,倒大六岁。”薛嫂道:“咱拏了这婚帖儿,教个路过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碍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不算发了眼。”正走中间,也不见路过响板的先生,只见路南远远的一个卦肆,青布帐幔,挂著两行大字:“子平推贵贱,铁笔判荣枯;有人来算命,直言不容情。”帐子底下,安放一张桌席,里面坐著个能写快算灵先生。这两个媒人,向前道了万福,先生便让坐下。薛嫂道:“有个女人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拏出三分命金来,说:“不当轻视,先生权且收了,路过不曾多带钱来。”先生道:“此是合婚的意思?请说八字。”陶妈妈递与他婚帖,看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纪,先生道:“此是合婚。”一面掐指寻纹,把算子摇了一摇,开言说道:“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岁了,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甲子年,丙子月,辛卯日,庚子时,理取印绶之格。女命逆行,现在壬申运中。丙合辛生,往后享有威权,执掌正堂夫人之命。四柱中夫星多,虽然财命,益夫发福,受夫宠爱,不久定见妨克。果然见过了不曾?”薛嫂道:“已克过两位夫主了。”先生道:“若见过,后来得个属马的。”薛嫂儿道:“他往后有子没有?”先生道:“子早哩,命中直到四十一岁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贵荣华真无比。”取笔批下命词八句:
  “花盛菓收奇异时,欣遇良君立凤池;
  娇姿不失江梅态,三揭红罗两画眉。
  携手相邀登玉殿,含羞独步捧金卮。
  会看马首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
  薛嫂问道:“先生,如何是‘会看马首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这两句俺们不懂,起动先生,讲说讲说。”先生道:“马首者,这位娘子如今嫁个属马的夫主,方是贵星,享受荣华。寅皮是克过的夫主,是属虎的,虽故受宠爱,只是偏房。往后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岁,有一子,寿终,夫妻偕老。”两个媒人收了命状,说道:“如今嫁的倒果是属马的,只怕大了好几岁,配不来,求先生改少两岁才好。”先生道:“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岁罢。”薛嫂问先生:“三十四岁与属马的也合的著?”先生道:“丁火庚金,金逢火炼,定成大器,正好。”当下改做三十四岁。两个拜辞了先生,出离卦肆,迳到县中。衙内正坐,门子报入。良久唤进,陶薛二媒人跪下磕头。衙内便问:“那个妇人是那里的?”陶妈妈道:“是那边媒人。”因把亲事说成且诉一遍说:“娘子人材无比的好,只争年纪大些,小媳妇不敢擅便,随衙内老爹尊意。讨了个婚帖在此。”于是递上去。李衙内看了,上写著:“三十四岁,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说道:“就大三两岁也罢。”薛嫂儿插口道:“老爹见的多,自古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这位娘子人材出众,性格温柔,诸子百家,当家理纪,自不必说。”衙内道:“既然好,已是见过,不必再相。命阴阳择吉日良时,行茶过礼去就是了。”两个媒人禀说:“小媳妇几时来伺候?”衙内道:“事不可稽迟,你两个明日来讨话,往他家说。”吩咐左右:“每人且赏与他一两银子做脚步钱。”两个媒人欢喜出门,不在话下。
  这李衙内见亲事已成,喜不自胜,即唤廊吏何不韦来,两个商议,对父亲李知县说了。令阴阳生择定四月初八日行礼,十五吉日良时,准娶妇人过门。就兑出银子来,委托何不韦小张闲,买辨茶红酒礼,不必细说。两个媒人次日讨了日期,往西门庆家回月娘孟玉楼话。正是: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蓝田种玉来。
  四月初八日,县中备办十六盘羹菓茶饼、一副金丝冠儿、一副金头面、一条玛瑙带、一副玎珰七事、金镯银钏之类,两件大红宫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三十两礼钱,其馀布绢棉花,共约二十馀抬。两个媒人跟随,廊吏何不韦押担,到西门庆家下了茶。十五日,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著,但是他房中之物,尽数都教他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他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那张螺钿床赔了他。玉楼教兰香跟他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月娘不肯,说:“你房中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够了。”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其馀都带过去了。到晚夕,一顶四人大轿,四对红纱铁络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孟玉楼。玉楼戴著金梁冠儿,插著满头珠翠、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系金镶玛瑙带、玎珰七事,下著柳黄百花裙,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他带上红罗销金盖袱,抱著金宝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门,请大姨送亲,穿大红妆花袍儿,翠蓝裙,满头珠翠,坐大轿,送到知县衙里来。
  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也有说歹的。说好者道:“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教各人前进来,甚有张主!”有那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戳说道:“此是西门庆家第三个小老婆,如今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
  孟大姨送亲到县衙内,铺陈床帐停当,留坐酒席来家。李衙内将薛嫂儿陶妈妈叫到跟前,每人五两银子,一段花红利市,打发出门。至晚两个成亲,极尽鱼水之欢,曲尽于飞之乐。到次日,吴月娘这边送茶完饭。杨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县中。衙内这边下回书,请众亲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乐人妓女动鼓乐,扮演戏文。吴月娘那日亦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百花裙,系蒙金带,坐大轿,来衙中做三日赴席。在后厅吃酒,知县奶奶出来陪待。月娘回家,因见席上花攒锦簇,归到家中,进入后边院落,见静悄悄,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热闹,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姊妹们都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著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劝止,住了眼泪。正是:平生心事无人识,只有穿窗皓月知。这里月娘忧闷不题。
  却说李衙内和玉楼两个,女貌郎才,如鱼似水,正合著油瓶盖上,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端详玉楼容貌,观之不足,看之有馀,越看越爱。又见带了两个从嫁丫鬟,一个兰香,年十八岁,会弹唱;一个小鸾,年十五岁,俱有颜色,心中欢喜没入脚处。有诗为证:
  堪夸女貌与郎才,天合姻缘礼所该。
  十二巫山云雨会,两情愿保百年偕。
  原来衙内房中,先头娘子丢下一个大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专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头上打著盘头楂髻,用手帕苫盖。周围勒销金箍儿,假充作䯼髻,又插著些铜钗蜡片、败叶残花;耳朵上带双甜瓜坠子;身上穿一套前露臀后露【衤戏】怪绿乔红的裙袄,在人前好似披荷叶老鼠;脚上穿著双里外油刘海笑拨舡样四个眼的剪绒鞋,约尺二长。脸上搽著一面铅粉,东一块白,西一块红,好似青冬瓜一般。在人跟前轻声浪颡,做势拏班。衙内未娶玉楼来时,他便逐日炖羹炖饭,殷勤扶侍,不说强说,不笑强笑,何等精神。自从娶过玉楼来,见衙内日逐和他床上睡,如胶似漆般打热,把他不去瞅睬,这丫头就有些使性儿起来。一日,衙内在书房中看书,这玉簪儿在厨下炖热了一盏好菓仁泡茶,双手用盘儿托来,到书房里面,笑嘻嘻掀开帘儿,送与衙内。不想衙内看了一回书,搭伏定书桌,就睡著了。这玉簪儿叫道:“爹,谁似奴疼你,炖了这盏好茶儿与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还在被窝里睡得好觉儿,怎不教他那小大姐送盏茶来与你吃?”因见衙内打盹,在跟前只顾叫不应。说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打盹磕睡?起来吃茶!”叫衙内醒了,看见是他,喝道:“怪碜奴才!把茶放下,与我过一边里去。”这玉簪儿便脸羞红了,使性子把茶丢在桌上。出来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晨送盏茶儿来你吃,倒吆喝骂我。常言丑是家中宝,可喜惹烦恼!我丑,你当初瞎了眼?谁教你要我来使的,直我的那大精屄!”被衙内听见,赶上尽力踢了两靴脚。
  这玉簪儿走出,登时把那付奴脸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脸了,也不炖茶造饭了。赶著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的,无人处,一个屁股就同在玉楼床上坐。玉楼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压伏兰香小鸾说:“你休赶著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之分。”又说:“你只背地叫罢,休对著你爹叫。你每日跟逐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听指教,老娘拏煤锹子请你!”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他,他就撒懒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玉楼吩咐兰香小鸾:“你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罢。”他又气不愤,使性谤气摔家打活,在厨房内打小鸾,骂兰香:“贼小奴才,小淫妇儿!碓磨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你娘来,先有我来?都你娘儿们占了罢,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当原先俺死了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你进门几日,就题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里使的人也怎的?你未来时,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斋时才起来。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自从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开了,一撵撵到我明间,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铺,再不得尝著俺爹那件东西儿甚么滋味儿!我这气苦,正也没处声诉。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著些罢了,会那等大厮不道乔张致,呼张唤李!谁是你买到的,属你管辖不成?”那玉楼在房中听见,气的发昏,连套手战,只是不敢声言对衙内说。
  一日热天,也是合当有事。晚夕衙内吩咐他厨下热水,拏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便说:“你教兰香热水罢,休要使他!”衙内不从,说道:“我偏使他!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洗澡,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偕于飞之乐,心中正没好气,拏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锅烧上一锅滚水,口内喃喃呐呐说道:“也没见这浪淫妇,刁钻古怪,禁害老娘!无过也只是个浪精屄,没三日不拏水洗。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淫妇,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直骂出房门来。玉楼听见,也不言语。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靸著鞋,向床头取拐子,就要走出来,妇人拦阻住,说道:“随他骂罢,你好惹气?只怕热身子出去,风筛著你,倒值了多的。”衙内那里按纳得住,说道:“你休管他。这奴才无礼!”向前一把手采住他头发,拖踏在地下,轮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饶玉楼在旁劝著,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打的这丫头急了,跪在地下告说:“爹,你休打我,我有句话儿和你说。”衙内骂:“贼奴才,你说!”有〔山坡羊〕为证:
  “告爹行,停嗔息怒,你细细儿听奴分诉。当初你将八两银子财礼钱,娶我当家理纪,管著些油盐酱醋。你吃了饭吃茶,只在我手里抹布。没了俺娘,你也把我升为个署府,咱两个同铺同床何等的顽耍,奴按家伏业,才把这活来做。谁承望你哄我说不娶了,今日又起这个毛心儿里来呵,把往日恩情弄的半星儿也无!叫了声爹,你忒心毒!我如今不在你家了,情愿嫁上个姐夫!”
  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了几下。玉楼劝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没得气了你。”衙内随令伴当,即时叫将媒人陶妈妈来,把玉簪儿领出去,变卖银子来交,不在话下。正是: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有诗为证: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
  见者多嫌闻者唾,只为人前口嘴多。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被陷严州府 吴月娘大闹授官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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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
  虽然富贵皆由命,运去贫穷亦有由。
  事遇机关须进步,人逢得意早回头。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话说当日李衙内打了玉簪儿一顿,即时叫了陶妈妈来,领出卖了八两银子,买了个十八岁使女,名唤满堂儿上竃。不在话下。
  却表陈经济,自从西门大姐来家,交还了许多床帐妆奁,箱笼家伙,三日一场嚷,五日一场闹,问他娘张氏要本钱做买卖。他母舅张团练,来问他母亲借了五十两银子,复谋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在张舅门上骂嚷,他张舅受气不过,另问别处借了银子,干成管事,还把银子交还将来。他母亲张氏,著了一场重气,染病在身,日逐卧床不起,终日服药,请医调治。吃他逆怄不过,兑出二百两银子交他,叫陈定在家门首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做买卖。逐日结交朋友陆三郎杨大郎,狐朋狗党,在铺中弹琵琶、抹骨牌、打双陆、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钱弄下去了。陈定对张氏说:“他每日饮酒花费。”张氏听信陈定言语,不托他。经济反说陈定染布去克落了钱,把陈定两口儿撵出来外边居住,却搭了杨大郎做伙计。这杨大郎名唤杨光彦,绰号为铁指甲,专一粜风卖雨,架谎凿空,挝著人家本钱就使。他祖贯系没州脱空县拐带村无底乡人氏,他父亲叫做杨不来,母亲白氏,他兄弟叫杨二风。他师父是崆峒山拖不洞火龙庵精光道人,那里学的谎。他浑家是没惊著小姐,生生吃谎唬死了。他许人话如捉影扑风,骗人财似探囊取物。这经济问娘又要出三百两银子来添上,共凑了五百两银子,信著他往临清贩布去。
  这杨大郎到家收拾行李,没底儿褡裢装著些软斯金榆钱儿,拏一张黑心雕弓,骑一匹白眼龙马,跟著经济从家中起身,前往临清马头上寻缺货去。三里抹过没州县,五里来到脱空村,有日到于临清。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这经济终是年小后生,被这铁指甲杨大郎领著游娼楼,串酒店,每日睡睡,终宵荡荡,货物倒贩得不多。因走在一娼楼馆上,见了一个粉头,名唤冯金宝,生的风流俏丽,色艺双全。问青春多少,鸨子说:“姐儿是老身亲生之女,止是他一人挣钱养活,今年青春才交二九一十八岁。”经济一见,心目荡然,与了鸨子五两银子房金,一连和他歇了几夜,杨大郎见他爱这粉头,留连不舍,在旁花言说念,就要娶他家去。鸨子开口要银一百五十两,讲到一百两上,兑了银子,娶到来家。一路上抬著,杨大郎和经济押著货物车走。一路上扬鞭走马,那样欢喜,正是:
  多情燕子楼,马足空回首。
  载得武陵春,陪作鸾凤友。
  他娘张氏,见经济货倒贩得不多,把本钱倒娶了一个唱的来家,又著了口重气,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这经济不免买棺装殓,念经做七,停放了一七光景,发送出门,祖茔合葬。他母舅张团练看他娘面上,亦不和他一般见识。这经济坟上覆墓回来,把他娘正房三间,中间供养灵位,那两间收拾与冯金宝住,大姐倒住著耳房。又替冯金宝买了丫头重喜儿伏侍。门前杨大郎开著铺子,家里大酒大肉买与唱的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丢著不去瞅睬。
  一日,打听孟玉楼嫁了李知县儿子李衙内,带过许多东西去。三年任满,李知县陞在浙江严州府,做了通判,领凭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这陈经济因想起昔日在花园中拾了孟玉楼那根簪子,吃醉又被金莲所得,落后还与了他收到如今。就把这根簪子做个证见把柄,赶上严州去,只说玉楼先与他有了奸,与了他这根簪子,不合又带了许多东西嫁了李衙内,都是昔日杨戬寄放金银箱笼应没官之物,“那李通判一个文官,多大汤水,听见这个利害声口,不怕不教他儿子双手把老婆奉与我。我那时取将来家,与冯金宝又做一对儿,落得好受用。”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经济不来倒好,此这一来,正是:失晓人家逢五道,溟泠饿鬼撞锺馗。有诗为证:
  赶到严州访玉人,人心难忖似石沉。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落陷坑。
  却说一日,陈经济打点他娘箱中,寻出一千两金银。留下一百两与冯金宝家中盘缠,把陈定复叫进来看家,并门前铺子发卖零碎布疋。他与杨大郎又带了家人陈安,押著九百两银子,从八月中秋起身,前往湖州贩了半船丝绵䌷绢,来到清江浦江口马头上,湾泊住了船只,投在个店主人陈二店内。夜间点上灯光,教陈二郎杀鸡取酒,与杨大郎共饮。饮酒中间,和杨大郎说:“伙计,你暂且看守船上货物,在二郎店内略住数日。等我和陈安拏些人事礼物,往浙江严州府看家姐,嫁在府中。多不上五日,少只三日期程就来。”杨大郎道:“哥去只顾去,兄弟情愿店中等候。哥到日一同起身。”
  这陈经济千不合万不合,和陈安身边带了些银两、人事礼物,有日取路径到严州府。进入城内,投在寺中安下。打听李通判到任一个月,家小船只才到三日光景。这陈经济不敢怠慢,买了四盘礼物,两疋纻丝尺头,两坛酒,陈安押著。他便拣选衣帽齐整,眉目光鲜,迳到府衙门前,与门吏作揖道:“烦报一声,说我是通判李老爹衙内新娶娘子的亲,孟二舅来探望。”这门吏听了,不敢怠慢,随即禀报进去。衙内正在书房中看书,听见是妇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请!”把陈经济请入府衙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说道:“前日做亲之时,怎的不会二舅?”经济道:“在下因在川广贩货,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与府上,有失亲近。今日敬备薄礼来看看家姐。”李衙内道:“一向不知,失礼,恕罪恕罪!”须臾,茶汤已罢,衙内令左右:“把礼帖并礼物取进去,对你娘说:二舅来了。”孟玉楼正在房中坐的,只听小门子进来报说:“孟二舅来了。”玉楼道:“一二年不曾回家,再有那个孟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锐来家了,千山万水来看我?”只见伴当拏进礼物和帖儿来,上面写著“眷生孟锐”,就知是他兄弟,一面道:“有请!”令兰香收拾后堂干净。玉楼装点打扮,伺候出见。只见衙内让进来,玉楼在帘内观看,可霎作怪,不是他兄弟,却是陈姐夫:“他来做甚么?等我出去,见他怎的说话。常言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乡中水。虽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装出来拜见。那经济说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这里,没曾看得。”正说得这句,不想门子来请衙内,外边有客来了。这衙内吩咐玉楼:“管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
  玉楼见经济磕下头,连忙还礼,说道:“姐夫免礼。那阵风儿刮你到此处?”叙毕礼数,让坐,叫兰香看茶出来。吃了茶,彼此叙了些家常话儿,玉楼因问:“大姐好么?”经济就把从前西门庆家中出来,并讨箱笼的一节话,告诉玉楼。玉楼又把清明节上坟,在永福寺遇见春梅在金莲坟上烧纸的话告诉他。又说:“我那时在家中,也常劝你大娘:疼女儿,就疼女婿;亲姐夫,不曾养活了外人。他听信小人言语,把姐夫打发出来,落后姐夫讨箱子,我就不知道。”经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相交,谁人不知!生生吃他信奴才言语,把他打发出去,才乞武松杀了。他若在家,那武松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往你家来杀他?我这仇恨,结的有海来深。六姐死在阴司里也不饶他!”玉楼道:“姐夫也罢,丢开了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不可结。”说话中间,丫鬟放下桌儿,摆上酒来,杯盘肴品,堆满春台。玉楼斟上一杯酒,双手递与经济,说:“姐夫远路风尘,无事破费,且请一杯儿水酒。”这经济用手接了,唱了喏,亦斟一杯回奉妇人,叙礼坐下。因见妇人姐夫长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淫妇怎的不认范,只叫我姐夫?等我慢慢的探他。”
  当下酒过三巡,肴添五道,彼此言来语去,说得入港。这经济酒盖著脸儿,——常言酒情深似海,色胆大如天。见无人在跟前,先丢的几句邪言说入去,说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想当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处下棋抹牌,同坐双双,似油瓶盖一般。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东我西!”玉楼笑道:“姐夫好说。自古清者清而浑者浑,久而自见。”这经济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递与妇人说:“姐姐,你若有情,可怜见兄弟,吃我这个香茶儿。”说著,就连忙跪下。那妇人登时一点红从耳畔起,把脸飞红了,一手把香茶包儿掠在地下,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递酒与你吃,倒戏弄我起来!”就撇了酒席,往房里去了。经济见他不就范,一面拾起香茶来,发话道:“我好意来看你,你倒变了卦儿。你敢说你嫁了通判儿子,好汉子不睬我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没曾和我两个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旧时那根金头银簪子,拏在手内说:“这个物是谁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上面还刻著‘玉楼’名字。!你和大老婆串同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玉带宝石东西——都是当朝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都带来嫁了汉子。我教你不要谎,到八字八【金夏】儿上和你答话!”玉楼见他发话,拏的簪子委的他头上戴的金头莲瓣簪儿,“昔日在花园中不见,怎的落在这短命手里?”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须臾变作笑吟吟脸儿,走将出来,一把手拉经济说道:“好姐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亦有意。”两个不由分说,搂著就亲嘴。这陈经济把舌头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他口里,教他咂。说道:“你叫我声亲亲的丈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妇人道:“且禁声,只怕有人听见。”经济悄悄向他说:“我如今治了半船货,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顾时,如此这般,到晚夕假扮门子私走出来,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夫妇,有何不可?他一个文职官,怕是非,莫不敢来找寻你不成?”妇人道:“既然如此,也罢。”约会下:“你今晚在府墙后等著,奴有一包金银细软,打墙上系过去,与你接了。然后奴才扮做门子,打门里出来,跟你上船去罢。”
  看官听说: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墙高万丈;红粉无情,总然共坐隔千山!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经济,经济便下得这个锹橛著。如今嫁了李衙内,有前程,又是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他又勾你做甚?休说平日又无连手。这个郎君,也是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与他,倒吃婆娘哄赚了。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当下二人会下话。这经济吃了几杯酒,少顷,告辞回去。李衙内连忙送出府门,陈安跟随而去。衙内便问妇人:“你兄弟住那里下处?我明日回拜他去,送些嗄程与他。”妇人便说:“那里是我兄弟,他是西门庆家女婿。如此这般,来勾搭,要拐我出去。奴已约下他,今晚夜至三更,在后墙相等。咱好不好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拏下,除其后患如何?”衙内道:“叵耐这厮无端!自古无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寻他,他自来送死!”一面走出外边,叫过左右伴当心腹快手,如此这般,预备去了。
  这陈经济不知机变,至半夜三更,果然带领家人陈安,来府衙后墙下,以咳嗽为号。只听墙内玉楼声音,打墙上掠过一条索子去,那边系过一大包银子来。原来是库内拏的二百两赃罚银子。这经济才待教陈安拏著走,忽听一声梆子响,黑影里闪出四五条汉,叫声:“有贼了!”登时把经济连陈安都绑了。禀知李通判,吩咐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问理。
  原来严州府正堂知府姓徐,名唤徐葑,系陕西临洮府人氏,庚戍进士,极是个清廉刚正之人。次日早陞堂,左右排两行官吏。这李通判上去画了公座,库子呈禀贼情事,带陈经济上去说:“昨夜至三更时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陈经济陈安,锹开库门锁钥,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捉获,来见老爷。”徐知府喝令:“带上来!”把陈经济并陈安揪簇采拥,驱至当厅跪下。知府见经济年小清俊,便问:“这厮是那里人氏?因何来我这府衙公廨,夜晚做贼,偷盗官库赃银数多,有何理说?”那陈经济只顾磕头声冤。徐知府道:“你做贼如何声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问他,眼见得赃证明白,何不加起刑来!”徐知府即令左右拏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不然,这贼便要展转。”当下两边皂隶,把经济陈安拖翻,大板打将下来。这陈经济口内只骂:“谁知淫妇孟三儿陷我至此,冤哉,苦哉!”这徐知府终是黄堂出身官人,听见这一声,必有缘故,才打到十板上,喝令:“住了!且收下监去,明日再问。”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该发落他。常言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从容他一夜不打紧,就翻异口词。”徐知府道:“无妨,吾自有主意。”当下狱卒把经济陈安押送监中去讫。
  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唤左右心腹近前,如此这般,“下监中探听经济所犯来历,即便回报。”这干事人假扮做犯人,和经济晚间在一【木匣】上睡,问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贼的。今日落在此刑宪,打屈官司!”经济便说:“一言难尽。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旧与我有奸的,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我来此间问他索讨,反被他如此这般欺负,把我当贼拏了。苦打成招,不得见其天日,是好苦也!”这人听了,走来退厅,告报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说这人声冤叫孟氏,必有缘故。”
  到次日昇堂,官吏两旁侍立,这徐知府把陈经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李通判在旁边不知,还再三说:“老先生,这厮贼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对佐贰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说:“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人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了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来。他是西门庆女婿,迳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拏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然如此,公道何堪?”当厅把李通判数说的满面羞,垂首丧气而不敢言。陈经济与陈安便释放出去了,良久,徐知府退厅。
  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燥。夫人便问:“相公每常退衙欢天喜地,今日这般心中不快,何说?”那李通判大喝一声:“你女妇人家,晓得甚么!养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当堂对众同僚官吏,尽力上落了我一顿,可不气杀我也!”夫人慌了,便问甚么事。李通判即把儿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拏大板子来,气杀我也!”说道:“你当初为娶这个妇人来家,今时他家女婿因这妇人带了许多装奁金银箱笼,口口声声称是当朝逆犯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来问你要。说你假盗出库中官银,当贼情拏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宅徐知府对众数说了我这一顿。此是我头一日官未做,你照顾我的。我要你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点般大板打将下来。可怜打得这李衙内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夫人见打得不像模样,在旁哭泣劝解。孟玉楼又在后厅角门首掩泪潜听。当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吩咐左右押著衙内,“即时与我把妇人打发出门,令他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节。”那李衙内心中怎生舍得离异,只顾在父母跟前哭啼哀告:“宁把儿子打死爹爹跟前,并舍不的妇人。”李通判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场,年纪五十馀岁,也只落得这点骨肉。不争为这妇人,你囚死他,往后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这里,须带累我受人气。”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发他两口儿上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听夫人之言,放了衙内,限三日就起身。打点车辆,同妇人归枣强县家里攻书去了。
  却表陈经济与陈安出离严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迳往清江浦陈二店中来寻杨大郎。陈二说:“三日前往府前寻你去,说你监在牢中,他收拾了货船,起身往家中去了。”这经济未信,向河下觅船只,扑了空,说道:“这天杀的,如何不等我来就起身去了!”况新打监中出来,身边盘缠已无,和陈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当,讨吃归家。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随路找寻杨大郎,并无踪迹。那时正值秋暮天气,树木凋零,金风摇落,甚是凄凉。有诗八句,单道这秋天行人最苦:
  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
  蛩鸣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青林,霜重寒天气。
  不是路行人,怎晓秋滋味。
  有日经济到家,陈定正在门首,看见经济来家,衣衫褴褛,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问货船到于何处。经济气得半日不言,把严州府遭官司一节说了,“多亏正宅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难保。今被杨大郎这天杀的,把我货物不知拐的往那里去了。”先使陈定往他家探听,他家说还不曾来家。陈经济又亲去问了一遭,并没下落,心中著慌。走入房来,那冯金宝又和西门大姐扭南面北。自从经济出门,两个合气直到如今。大姐便说:“冯金宝拏著银子钱,转与他鸨子去了,他家保儿成日来,瞒藏背掖,打酒买肉在屋里吃。家中要的没有,睡到晌午,诸事儿不买,只熬俺们。”冯金宝又说:“大姐成日横草不拈,竖草不动,偷米换烧饼吃。又把煮的腌肉,偷在房里和丫头元宵儿同吃。”这陈经济就信了,反骂大姐:“贼不是材料淫妇!你害馋痨馋痞了,偷米出去换烧饼吃?又和丫头打伙儿偷肉吃!”把元宵儿打了一顿,把大姐踢了几脚。这大姐急了,赶著冯金宝儿撞头,骂道:“好养汉的淫妇!你抵盗的东西与鸨子不值了,倒学舌与汉子说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拏住巡更的了,教汉子踢我!我和你这淫妇摈兑了罢,要这命做甚么!”这经济道:“好淫妇,你摈兑他?你还不值他个脚指头儿哩!”也是合当有事,祸便是这般起——于是一把手采过大姐头发来,用拳撞、脚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苏醒过来。这经济便归唱的房里睡去了,由著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只顾哭泣。元宵儿便在外间睡著了。可怜大姐到半夜,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死,亡年二十四岁。
  到次日早晨,元宵起来,推里间不开。上房经济和冯金宝还在被窝里,使他丫头重喜儿来叫大姐门,取木盆洗坐脚,只顾推不开。经济还骂:“贼淫妇,如何还睡?这早晚不起来!我这一跺开门进去,把淫妇鬓毛都拔净了。”重喜儿打窗眼内望里张看,说道:“他起来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又说:“他提偶戏耍子儿。”只见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顶上吊死了!”这小郎才慌了,和唱的齐起来,跺开房门,向前解卸下来,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气儿来?原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正是:不知真性归何处,疑在行云秋水中。
  陈定听见大姐死了,恐怕连累,先走去西门庆家中报知月娘。月娘听见大姐吊死了,经济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领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七八口往他家来。见了大姐尸首吊的直挺挺的,哭喊起来,将经济拏住,揪采乱打,浑身锥子眼儿也不计数。唱的冯金宝躲在床底下,采出来也打了个臭死。把门窗户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帐装奁都还搬的去了。归家请将吴大舅二舅来商议。大舅说:“姐姐,你趁此时咱家人死了不到官,到明日他过不的日子还来缠要箱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如到官处断开了,庶杜绝后患。”月娘道:“哥见得是。”一面写了状子。次日,月娘亲自出官,来到本县授官厅下,递上状去。原来新任知县姓霍,名大立,湖广黄岗县人氏,举人出身,为人梗直。听见系人命重事,即陞厅受状。见状上写著:
  “告状人吴氏,年三十四岁,系已故千户西门庆妻。状告为恶婿欺凌孤孀,听信娼妇,熬打逼死女命,乞怜究治,以存残喘事。比有女婿陈经济,遭官事投来氏家,潜住数年。平日吃酒行凶,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是氏惧法,逐离出门。岂期经济怀恨,在家将氏女西门氏,时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临清娼妇冯金宝来家,夺氏女正房居住,听信唆调,将女百般痛辱熬打,又采去头发,浑身踢伤。受忍不过,比及将死。于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时分,方才将女上吊缢死。若不具告,切思经济恃逞凶顽,欺氏孤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等语,情理难容。乞赐行拘到案,严究女死根因,尽法如律。庶凶顽知警,良善得以安生,而死者不为含冤矣!为此,具状上告本县青天老爷施行。”
  这霍知县在公座上看了状子,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职官之妻,生的容貌端庄,仪容闲雅,欠身起来说道:“那吴氏起来,我据看你也是个命官娘子,这状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请回去,不必在这里。今后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拏他。”那吴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出来坐轿子回家,委付来昭厅下伺候。须臾批了呈状,委的两个公人,一面白牌,行拘陈经济娼妇冯金宝,并两邻保甲,正身赴官听审。这经济正在家里乱丧事,听见月娘告下状来,县中差公人发牌来拏他,唬的魂飞天外,魄丧九霄。那冯金宝已被打的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听见人拏他,唬的势不知有无。陈经济没高低使钱,打发公人吃了酒饭,一条绳子连唱的都拴到县里,左邻范纲,右邻孙纪,保甲王宽儿。霍知县听见拏了人来,即时陞厅。来昭跪在上首,陈经济冯金宝一行人跪在阶下。知县看了状子,便叫经济上去说:“你是陈经济?”又问那是冯金宝。那冯金宝道:“小的是冯金宝。”知县因问经济:“你这厮可恶!因何听信娼妇,打死西门氏,方今上吊?有何理说?”经济磕头告道:“望乞青天老爷察情。小的怎敢打死他?因为搭伙计在外,被人坑陷了资本,著了气来家,问他要饭吃,他不曾做下饭,委被小的踢了两脚。他到半夜,自缢身死了。”知县喝道:“你既娶下娼妇,如何又问他要饭吃?尤说不通。吴氏状上说你打死他女儿,方才上吊,你还不招认?”经济道:“吴氏与小的有仇,故此诬赖小的,望老爷察情。”知县大怒,说:“他女儿现死了,还推赖那个!”喝令左右:“拏下去,打二十大板!”提冯金宝上来,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带下收监。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带领吏书保甲邻人等,前至经济家,抬出尸首当场检验。身上都有青伤,脖项间亦有绳痕,生前委因经济踢打伤重,受忍不过,自缢身死。取供具结,塡图解缴,回报县中。知县大怒,褪衣又打了经济金宝十板,问陈经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冯金宝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
  这陈经济慌了,监中写出帖子,对陈定说:“把布铺中本钱,连大姐头面,共凑了一百两银子,暗暗送与知县。”知县一夜把招卷改了,止问了个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五年,运灰赎罪。吴月娘再三跪门哀告。知县把月娘叫上去,说道:“娘子,你女儿项上见绳痕,如何问他殴杀条律?人情莫非忒偏向么?你怕他后边缠扰你,我这里替你取了他杜绝文书,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一面把经济提到跟前,吩咐道:“我今日饶你一死,务要改过自新,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再犯到我案下,决然不饶!即便把西门氏买棺装殓,发送葬埋来回话。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去。”这经济得了个饶,交纳了赎罪银子,归到家中,抬尸入棺,停放一七,念经送葬埋城外。前后坐了半个月监,使了许多银两,唱的冯金宝也去了,家中所有的都干净了,房儿也典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正是:祸福无门人自招,须知乐极有悲来。有诗为证:
  风波平地起萧墙,义重恩深不可忘。
  水溢蓝桥应有会,双星权且作参商。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仗义赒贫 任道士因财惹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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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道人生运不通,吉凶祸福并肩行。
  只因风月将身陷,未许人心直似针。
  自课官途无枉屈,岂知天道不昭明。
  早知成败皆由命,信步而行暗黑中。
  话说陈经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本钱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伙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家中日逐盘费不周,坐吃山空,不免往杨大郎家中,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一日来到杨大郎门首,叫声:“杨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县中告他,坐了半个月监房,这杨大郎蓦地来家,住著不出来。听见经济上门叫他,问货船下落,一迳使兄弟杨二风出来,反问经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边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信,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时是个刁徒泼皮,耍钱捣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之光棍。走出来一把手扯住经济,就问他要人。那经济慌忙挣开手,跑回家来。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礸破,血流满面,赶将经济来骂道:“我肏你娘眼!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陈经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由著杨二风摔爹娘骂父母,拏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听见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著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的清俊,叫他在热坑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陈经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著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吩咐他看守著他,寻了把草教他烤。这经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著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了。众花子说:“你哭怎的?”这经济便道:“你众位哥哥,听我诉说一遍。”有〔粉蝶儿〕为证:
  “九腊深冬,雪漫天凉然冰冻。更摇天撼地狂风。冻得我体僵麻,心胆战,实难扎挣。挨不过肚中饥,又难禁身上冷。住著这半边天,端的是冷。挨不过凄凉要寻死路,百忙里舍不的颓命!”
  〔耍孩儿一煞〕“不觉撞昏锺,昏锺人初定。是谁人叫我?原来是总甲张成!他那里急急呼,我这里连连应。趁今宵谁肯与我支更?也是我一时侥幸,他先递与我几个烧饼。”
  〔二煞〕“多承总甲怜咱冷,教我敲梆守守更,由著他调用。但得些济饥钱米,那里管人贫下贱!一任教喝号提铃。”
  〔三煞〕“坐一回脚手麻,立一回肚里疼。冷烧饼干咽无茶送。刚然未到三更后,下夜的兵牌叫点灯歪踢弄。与了他四十文,方才得买一个姑容。”
  〔四煞〕“到五更鸡打鸣,大街上人渐行。众人各去都不等。只见病花子躺在墙根下,教我煨著他不暂停。得他口暖气儿心才定。刚合眼一场幽梦,猛惊回哭到天明。”
  〔五煞〕“花子说你哭怎的?我从头儿诉始终:我家积祖根基儿重。说声卖松槁陈家谁不怕?名姓多居仕宦中。我祖爷爷曾把淮盐种。我父亲专结交势耀,生下我吃酒行凶!”
  〔六煞〕“先亡了打我的爷,后亡了我父亲。我娘疼,专随从。吃酒耍钱般般会,酒肆窠窝处处通。所事儿都相称。娶了亲就遭官事,丈人家躲重投轻。”
  〔七煞〕“我也曾在西门家做女婿,调风月把丈母淫。钱场里信著人钻狗洞。也曾黄金美玉当场赌,也曾驮米担柴往院里供。殴打妻儿病死了,死了时他家告状。使了许多钱,方得头轻。”
  〔八煞〕“卖大房买小房,赎小房又倒腾。不思久远含馀剩。饥寒苦恼妾成病,死在房檐不许停。所有都干净。嘴头馋不离酒肉,没搅计拆卖坟茔!”
  〔九煞〕“掇不的轻负不的重,做不的佣务不的农,未曾干事儿先愁动。闲中无事思量嘴,睡起须教日头红。狗性子生铁般硬。恶尽了十亲九眷,冻饿死有那个怜悯!”
  〔十煞〕“讨房钱不住催,他料我也住不成。沙锅破碗全无用。几推赶出门儿外,冻骨淋皮无处存。不免冷铺将身奔。但得个时通运转,我那其间忘不了恩人。”
  “频年困苦痛妻亡,身上无衣口绝粮;
  马死奴逃房又卖,只身独自走他乡。
  朝依肆店求遗馔,暮宿庄园倚败墙。
  只有一条身后路,冷铺之中去打梆。”
  却说陈经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日间街头乞食。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馀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好仗义疏财,广结交,乐施舍,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当家成立,长子王干,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现为府学庠生。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开著个解当铺儿。每日丰衣足食,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头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门首站立。只见陈经济打他门首过,向前趴在地下磕了个头。慌的杏庵还礼不迭,说道:“我的哥,你是谁?老拙眼昏不认得你。”这经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老者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因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说道:“我贤侄,你怎的弄得这等模样?”便问:“你父亲母亲可安么?”经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杏庵道:“我闻得你在丈人家住来?”经济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撵出来。他女儿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场官司,把房儿也卖了。有些本钱儿,都吃人坑了。一向闲著,没有营运。”杏庵道:“贤侄,你如今在那里居住?”经济半日不言语,说:“不瞒你老人家说,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怜。贤侄,你原来讨吃哩!想著当初,你府上那样根基人家!我与你父亲相交,贤侄你那咱还小哩,才扎著总角上学哩。一向流落到此地位,可伤可伤!你还有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经济道:“正是。俺张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门,不好去的。”问了一回话,老者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厮放桌儿,摆出点心嗄饭来,教他尽力吃了一顿。见他身上单寒,拏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递与他,吩咐说:“贤侄,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穿;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拏著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每月该多少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
  这陈经济趴在地下磕头谢了,说道:“小侄知会!”拏著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炖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逻的当土贼拏到该坊节级处,一顿拶打,使的罄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消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换来嘴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杏庵正在门首,只见经济走来磕头,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著那毡帽,精脚靸鞋,冻的乞乞缩缩。老者便问:“陈大官,做得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那陈经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老者便道:“阿呀,贤侄!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轻,负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儿,还强如乞食,免教人耻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说?”一面又让到里面,教安童拏饭来与他吃饱了。又与了他一条袷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你拏去务要做上个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这经济口虽答应,拏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数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耍钱又把白布衫袷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著肩儿在街上走。不好来见老者,走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老者冷眼看见他,不叫他。他挨挨抢抢,又到跟前,趴在地下磕头。老者见他还依旧如此,说道:“贤侄,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无底坑如何塡得起?你进来,我与你说。有一个去处,又清闲,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经济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见怜,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愿就去。”杏庵道:“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潇洒。庙主任道士,与老拙相交极厚,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我备分礼物,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学些经典吹打,与人家应福,也是好处。”经济道:“老伯看顾,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个好日子,你早来,我送你去。”经济去了,这王老连忙叫了裁缝来,就替经济做了两件道衣,一顶道髻,鞋袜俱全。
  次日,经济果然来到。王老教他空屋里洗了澡,梳了头,戴上道髻,里外换了新袄新裤。上盖青绢道衣,下穿云履毡袜。备了四盘羹菓,一坛酒,一疋尺头,封了五两银子,他便乘马,雇了一匹驴儿与经济骑著。安童喜童跟随,两个人抬了盒担,出城门迳往临清马头晏公庙来。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庙,天色已晚。但见:
  日影将沉,繁阴已转。断霞映水散红光,落日薄山生碧雾。绿杨影里,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牛羊入圈。正是:溪边渔父投林去,野外牧童跨犊归。
  王老到于马头上,过了广济闸大桥,见无数舟船,停泊在河下。来到晏公庙前下马,进入庙来。只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两边八字红墙,正面三间朱户。端的好座庙宇!但见:
  山门高耸,殿阁崚层。高悬敕额金书,彩画出朝入相。五间大殿,塑龙王一十二尊;两下长廊,刻水族百千万众。旗竿凌汉,帅字招风。四通八达,春秋社稷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万年香火威灵在,四境官民仰赖安。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经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士,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吩咐把马牵入后槽喂息。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吩咐,小道无不领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经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父祖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子孙,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今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吩咐,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问:“几时送来?”杏庵道:“现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士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写著:“谨具粗缎一端,鲁酒一樽,豚蹄一副,烧鸭二只,树菓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连忙稽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远劳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见陈经济头戴著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任道士因问:“多少青春?”经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桌儿,先摆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桌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虾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师徒轮番劝够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辰,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盥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王老临起身,叫过经济来吩咐:“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脚来与你。”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一面背地又嘱付经济:“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经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山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
  经济自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讨卦与笤,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也有留松篙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住里多馀钱粮,都令手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
  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馀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洁年小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烦。因见经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经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著,令他掉转身子,屁股贴著肚子。那经济推睡著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经济在冷铺中,被花子飞天鬼侯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那话不觉就进去了。这经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分便益多了,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也来托大。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败缺!”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禁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经济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经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上钥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经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㖭品,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一日两,两日三,忽一日任道士师徒三个,都往人家应福做好事去。任道士留下他看家,迳智赚他,“王老居士只说他老实,看老实不老实!”临出门吩咐:“你在家好生看著。”那后边养的一群鸡,说道是凤凰:“我不久功成行满,骑他上升,朝参玉帝。那房内做的几缸,都是毒药汁,若是徒弟坏了事,我也不打他,只与他这毒药汁吃了,直教他立化。你须用心看守!我午斋回来,带点心与你吃。”说毕,师徒去了。这经济关上门笑道:“岂有我这些事儿不知道?那房内几缸黄米酒,哄我是甚毒药汁;那后边养的几只鸡,说是凤凰,要骑他上升。”于是拣肥的宰了一只,退的净净,煮在锅里。把缸内酒用旋子舀出来,火上筛热了。手撕鸡肉,蘸著蒜醋,吃了个不亦乐乎!还说了四句:“黄铜旋舀清酒,烟笼皓月;白污鸡蘸烂蒜,风卷残云。”正吃著,只听师父任道士外边叫门。这经济连忙收拾了家伙,走出来开门。任道士见他脸红,问他怎的来?这经济迳低头不言语。师父问:“你怎的不言语?”经济道:“告禀师父得知:师父去后,后边那凤凰不知怎的飞了去一只。教我慌了,上房寻了半日,没有。怕师父来家打,待要拏刀子抹,恐怕疼;待要上吊,恐怕断了绳子跌著;待要投井,又怕井眼小挂脖子。算计的没处去了,把师父缸内的毒药汁,舀了两碗来吃了。”师父便问:“你吃下去觉怎样的?”经济道:“吃下去半日不死不活的,倒像醉了的一般。”任道士听言,师徒们都笑了,说:“还是他老实。”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以此往后凡事并不防范。正是:三日卖不得一担真,一日卖了三担假。
  这陈经济因此常拏著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陈三儿,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拏著银钱跟定陈三儿,迳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诗为证:
  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
  见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著山岗,前临官河,极是人烟热闹去处,舟船往来之所。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著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白𬞟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这陈三儿引经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乌木春台,红漆凳子。便叫店小二连忙打抹了春台,拏一付锺箸,安排一分上品酒菓下饭来摆著,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听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拏著个厮锣儿,见了经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正是: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头!经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著了惊唬,不久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儿家做粉头。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不期你今日在此楼上吃酒,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经济便取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一向出家做了道士。师父甚是重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说:“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那里,有百十间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来这各酒楼赶趁。”说著,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荡酒上楼,拏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经济下酒,名〔普天乐〕:
  “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拆开鸾凤对。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斜晖。天昏地暗,地暗天昏。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未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这陈经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殢雨,未肯即休。但见:
  一个玉臂忙摇,一个柳腰款摆。双睛喷火,星眼郎当。一个汗浃胸膛,发狠要赢三五阵;一个香消粉黛,呻吟叫够数千声。战良久,灵龟深入性偏刚;斗多时,一股清泉往里邈。几番鏖战烟兰妓,不似今番这一遭。
  须臾事毕,各整衣衫。经济见天色晚来,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与了陈三儿三百文铜钱。嘱咐:“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经济回庙中去了。这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刘二醉殴陈经济 洒家店雪娥为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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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到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歹,万事还教天养人。
  痴聋喑痖家豪富,伶俐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话说陈经济自从陈三儿引到谢家大酒楼上,见了冯金宝,两个又勾搭上前情。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会,或一日经济庙中有事不去,金宝就使陈三儿捎寄物事,或写情书来叫他去。一次,或五钱,或一两。以后日间供其柴米,纳其房钱。归到庙中便脸红,任道士问他何处吃酒来,经济只说:“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解辛苦来。”他师兄金宗明,又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是不必说。朝来暮往,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财本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不知觉。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洒家店的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与窠窝中各娼门人使用,加三讨利。有一日不给,捣换文书,将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凶,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头的班头,欺酒客的领袖。因见陈经济是晏庙任道士的徒弟,白脸小厮,在谢家大酒楼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包占住了,吃的楞楞睁睁,提著碗来大小拳头,走来谢家楼下,问金宝在那里。慌的谢三郎连忙声喏,说道:“刘二叔,他在楼上第二个阁儿里便是。”这刘二大扠步上楼来。经济正与金宝在阁儿里面,两个饮酒,做一处快活,只把房门关闭,外边帘子挂著。被刘二一把手扯下帘子,大叫:“金宝儿出来!”唬的陈经济鼻口内气儿也不敢出。这刘二用脚把门跺开,金宝儿只得出来相见说:“刘二叔叔,有何说话?”刘二骂道:“贼淫妇,你少我三个月房钱,却躲在这里,就不去了!”金宝笑嘻嘻说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妈妈就送房钱来。”被刘二只搂心一拳,打了老婆一跤,把头颅抢在阶沿下磕破,血流满地。骂道:“贼淫妇,还等甚送来,我如今就要!”看见陈经济在里面,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儿打得粉碎。那经济便道:“阿呀!你是甚么人,走来撒野!”刘二骂道:“我肏你道士秫秫娘!”手采过头发来,按在地下,拳捶脚踢无数。那楼上吃酒的人看著,都立睁了。店主人谢三郎初时见刘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上楼来解劝说道:“刘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误言冲撞,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看小人薄面,饶他去罢。”这刘二那里依从,尽力把经济打个发昏章第十一。叫将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吩咐:“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原来守备敕书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盗贼,兼管河道。这里拏了经济,任道士庙中还尚不知,只说他晚夕米铺中上宿未回。
  却说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经济金宝,雇头口骑上,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李安看了,说是刘二叔地方喧闹一起,晏公庙道士一名陈经济,娼妇郑金宝。众军牢都问他要钱,说道:“俺们是厅上动刑的,一班十二人,随你罢。正经两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轻视了他!”经济道:“身边银钱倒有,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钱来?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拔下来与二位管事的罢。”众牢子拏著那根簪子,走来对张胜李安如此这般说:“他一个钱儿不拏出来,止与了这根簪儿,还是闹银的。”张胜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审问他。”众军牢不一时推拥他到跟前跪下问:“你是任道士第几个徒弟?”经济道:“第三个徒弟。”又问:“你今年多大年纪?”经济道:“廿四岁了。”张胜道:“你这等年少,只宜在庙中做道士,习学经典,许你在外宿娼饮酒喧嚷?你把俺老爷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不拏个钱儿来?这根簪子,打水不浑,要他做甚?”还掠与他去。吩咐牢子:“等住回老爷陞厅,把他放在头一起!眼看这狗男女道士,就是个吝钱的。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休说你为官事,你就来吃酒赴席,也带方汗巾儿揩嘴。等动刑时,著实加力拶打这厮!”又把郑金宝叫上去。郑家有忘八跟著,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张胜说:“你系娼门,不过趁熟觅些衣饭为主,没甚大事。看老爷喜怒不同,若恼,只是一两拶子;若喜欢,只恁放出来也不定。”旁边那个牢子说:“你再把与我一钱银子,等若拶你,待我饶你两个大指头。”李安吩咐:“你带他远些伺候,老爷将次出厅。”不一时,只见里面云板响,守备陞厅,两边僚掾军牢森列,甚是齐整。但见:
  绯罗缴壁,紫绶卓围。当厅额挂茜罗,四下帘垂翡翠。勘官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人从谨廉,鹿角旁插令旗两面。军牢沉重,僚掾威仪。执大棍授事立阶前,挟文书厅旁听发放。虽然一路帅臣,果是满堂神道!
  当时没巧不成话。也是五百劫冤家聚会,姻缘合当凑著。春梅在府中,从去岁八月间,已生了个哥儿小衙内;今方半岁光景,貌如冠玉,唇若涂朱。守备喜似掌上之珍,爱如无价之宝。未几大奶奶下世,守备就把春梅册正,做了夫人,就住著五间正房。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一名玉堂,一名金匮;两个小丫鬟伏侍,一个名唤翠花,一个名唤兰花。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都十六七岁,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孙二娘房中,止使著一个丫鬟,名唤荷花儿,不在话下。此时小衙内只要张胜怀中抱他外边顽耍,遇著守备陞厅,在旁边观看。
  当日守备陞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正叫上陈经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守备看了呈状,又见经济面上带伤,说道:“你这厮是个道士,不守那清规,如何宿娼饮酒,骚扰我地方?行止有亏!左右拏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还俗。那娼妇郑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责令归院当差。”两边军牢向前,才待扯翻经济,摊去衣服,用绳索绑起,轮起棍来,两边招呼打时,可霎作怪,张胜抱著小衙内正在厅前站台上站立,走过来观看,那小衙内看见打经济,便在怀里拦不住扑著要经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忙走过来,那小衙内一发大哭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春梅问他怎的哭,张胜便说:“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晏公庙姓陈道士,他就扑著要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不免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厅下打的那人,声音模样,倒好似陈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过张胜,问他:“此人姓甚名谁?”张胜道:“这道士供状上年廿四岁,俗名叫陈经济。”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张胜:“请下你老爷来。”这守备厅上打经济,才打到十棍,一边还拶著唱的,忽听后边夫人有请,吩咐牢子把棍且搁住休打,一面走下厅来,春梅说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罢。”守备道:“夫人不早说,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来吩咐牢子:“都与我放了。”唱的便归院去了。守备悄悄使张胜:“叫那道士回来,且休去。问了你奶奶,请他相见。”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于是吩咐张胜:“你且叫那人去著,等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
  这陈经济打了十棍,出离了守备府,还奔来晏公庙。不想任道士听见人来说:“你那徒弟陈宗美,在大酒楼上包著唱的郑金宝儿,惹了洒家店坐地虎刘二,打得臭死,连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备府里去了。行止有亏,便差军牢来拏你去审问,追度牒还官!”这任道士听了,一者年老的著了惊怕,二者身体胖大,因打开囊箧内又没了细软东西,著了口重气,心中痰涌上来,昏倒在地。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亡年六十三岁。第二日陈经济来到,左近邻人说:“你还敢庙里去?你师父因为你如此这般,得了口重气,昨夜三更鼓死了!”这经济听了,唬的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复回清河县城中来。正是:鹿随郑相应难辨,蝶化庄周未可知!
  话分两头,却说春梅一见经济,方待留他,忽然心上想起一件事来,还使出张胜来,教经济且去著。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一面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孙二娘来问道:“大奶奶才好好的,怎的来就不好起来?”春梅说:“你们且去,休管我。”落后守备退厅进来,见他躺在床上叫唤,也慌了,扯著他手儿问道:“你心里怎的来?”也不言语。又问:“那个惹著你来?”也不做声。守备道:“莫不刚才见我打了你兄弟,你心内恼么?”亦不应答。这守备无计奈何,自出外边麻犯起张胜李安来了:“你那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对我说?却教我打了他十下,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起来。我曾教你留下他,请你奶奶相见,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这厮们都讨分晓!”张胜说:“小的曾禀过奶奶来,奶奶说且教他去著,小的才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不然,爷要见责小的们哩。”这春梅睁圆星眼,剔起蛾眉,叫过守备近前说:“我自心中不好,干他们甚事?那厮他不守本分,在外边做道士。且奈他些时,等我慢慢招认他。”这守备才不麻犯张胜李安了。
  守备见他只顾声唤,又使张胜请下医官来看脉,说:“老夫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著了重气在心。”讨将药来,又不吃,都放冷了。丫头们都不敢向前说话,请将守备来看著吃药,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守备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拏过药来:“请奶奶吃药。”被春梅拏过来,劈脸只一泼,骂道:“贼浪奴才,你只顾拏这苦水来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么!”教他跪在面前。孙二娘走来问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著?”海棠道:“奶奶因他拏药与奶奶吃来。奶奶说,‘我肚子里有甚么,拏这药来灌我!’教他跪著。”孙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没曾吃甚么,这月桂他不晓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饶他这遭罢。”吩咐海棠:“你往厨下熬些粥儿来,与你奶奶吃口儿。”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来。
  那海棠走到厨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锅粳小米浓浓的粥儿,定了四碟小菜儿,用瓯儿盛著,象牙筷儿,热烘烘拏到房中。春梅躺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翻身,方才请他:“有个粥儿在此,请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著,不言语。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请奶奶起来吃粥。”孙二娘在旁说道:“大奶奶,你这半日没吃甚么。这回你觉好些?且起来吃些个,有柱戗些。”那春梅一𥑮碌子爬起来,教奶子拏过灯来,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来,向孙二娘说:“你平白叫我起来吃粥,你看贼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这照面汤来与我吃怎么?”吩咐奶子金匮:“你与我把这奴才脸上,把与他四个嘴巴!”当下真个把海棠打了四个嘴巴。孙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却吃些甚么儿?却不饿著你!”春梅道:“你叫我吃,我心内拦著吃不下去。”良久,叫过小丫鬟兰花儿来吩咐道:“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著淫妇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口儿。教他多放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孙二娘便说:“奶奶,吩咐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药。”
  这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教你做鸡尖汤,快些做,等著要吃哩!”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拏到房中。春梅灯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骂起来:“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们只教我吃,平白教我惹气!”慌的兰花生怕打,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哩。”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忍气吞声,从新坐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教兰花拏到房里来。春梅又嫌忒咸了,拏起来照地下只一泼,——早是兰花躲得快,险些儿泼了一身,——骂道:“你对那奴才说去,他不愤气做与我吃,这遭做的不好,教他讨分晓哩!”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不想兰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说了。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纷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须臾,使了养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他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的我这般大!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丁子咸!你倒还对著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著!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守备恐怕气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吩咐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罢!不争对著下人脱去他衣裳,他爷体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贵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著他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唬的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罢,没的气著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翻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变卖。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吩咐:“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与娼门!随你赚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那薛嫂儿道:“我靠那里过日子,却不依你说?”当夜领了雪娥来家。
  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劝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气,冤家撞在一处。老爷见你到罢了,只恨你与他有些旧仇旧恨,折挫你。那老爷也做不得主儿,见他有孩子,须也依随他。正经下边孙二娘,还让他几分。常言:讨米倒做了仓官,说不的了!你休气哭。”雪娥收泪谢薛嫂:“只望早晚寻个好头脑我去,自有饭吃罢。”薛嫂道:“他千万吩咐,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罢。”那雪娥千恩万福,谢了薛嫂。
  过了两日,只见邻住一个开店张妈,走来叫薛妈:“你这壁厢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张妈,请进来坐。”说道:“便是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来的,因和大娘子合不著,打发出来,在我这里嫁人。情愿寻个单夫独妻,免得惹气。”张妈妈道:“我那边下著一个山东卖绵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岁,几车花菓,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七十多岁,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扶侍。再三和我说,替他保头亲事,并无相巧的。我看来,这位娘子年纪到相当,嫁与他做个娘子罢。”薛嫂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细都做的。针指女工,锅头竃脑,自不必说,又做的好汤水。今才三十五岁。本家只要三十两银子,倒好保与他罢。”张妈妈道:“有箱笼没有?”薛嫂道:“止是他随身衣服簪环之类,并无箱笼。”张妈妈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对那人说,教他自家来看一看。”说毕,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对那人说了,次日饭罢以后,果然领那人来相看。一看,见了雪娥好模样儿,年小,一口就还了二十五两,另外与薛嫂一两媒人钱。薛嫂也没争兢,就兑了银子,写了文书。晚夕过去,次日就上车起身。薛嫂教人改换了文书,只兑了八两银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说卖与娼门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张妈家止过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时分,谢了张妈妈,作别上了车,迳到临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气,日子长,到马头上,才日西时分,到于洒家店。那里有百十间房子,都下著各处远方来的窠子行院唱的。这雪娥一领进入一个门户,半间房子,里面打著土炕,炕上坐著个五六十岁的婆子,还有个十七八顶老丫头,打著盘头楂髻,抹著铅粉红唇,穿著一弄儿软绢衣服,在炕边上弹弄琵琶。这雪娥看见,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汉子潘五是个水客,买他来做粉头,起了他个名儿叫玉儿。这小妮子名唤金儿,每日拏厮锣儿出去酒楼上接客供唱,做这道路营生。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乐器,学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上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正是:遗踪堪入时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有诗为证:
  穷途无奔更无投,南去北来休便休。
  一夜彩云何处散,梦随明月到青楼。
  这雪娥在洒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张胜被守备差遣,往河下买几十石酒曲,宅中造酒。这洒家店坐地虎刘二,看见他姐夫来,连忙打扫酒楼干净,在上等阁儿里安排酒殽杯盘,各样时新菓品,好酒活鱼,请张胜坐在上面饮酒。酒博士保儿筛酒,近前跪下:“禀问二叔,下边叫那几个唱的上来递酒?”刘二吩咐:“叫王家老姐儿、赵家娇儿、潘家金儿、玉儿,四个上来伏侍你张姑夫。”酒博士保儿应诺下楼。不多时,只听得胡梯畔笑声,见一般儿四个唱的顶老,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著轻纱软绢衣裳,上的楼来,望上一面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拜了四拜,立在旁边。这张胜猛睁眼观看,内中一个粉头,可霎作怪:“到像老爷宅里小奶奶打发出来,厨下做饭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这道路在这里?”那雪娥亦眉眼扫见是张胜,都不做声。这张胜便问刘二:“那个粉头是谁家的?”刘二道:“不瞒姐夫,他是潘五屋里玉儿金儿,这个是王老姐。一个是赵娇儿。”张胜道:“王老姐儿我认的。这潘家玉儿,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问他:“你莫不是老爷宅里雪姑娘么?怎生到于此处?”那雪娥听见他问,便簇地两行泪下,便道:“一言难尽!”如此这般,具说一遍:“被薛嫂擸瞒,把我卖了二十五两银子,卖在这里供筵习唱,接客迎人!”这张胜平昔见他生的好,终是怀心。这雪娥席前殷勤劝酒,两个说得入港。雪娥和金儿不免拏过琵琶来,唱了个词儿,与张胜下酒,名〔四块金〕:
  “前生想咱,少欠下他相思债。中途漾却,绾不住同心带。说著教我泪满腮,闷来愁似海。万誓千盟,到今何在?不良才,怎生消磨了我许多时恩爱!”
  当下唱毕,彼此传杯换盏,倚翠偎红。常言:世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吃得酒浓时,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两个晚夕,留在阁儿里就一处睡了。这雪娥枕边风月,耳畔山盟,和张胜尽力盘桓,如鱼似水,百般难述。次日起来,梳洗了头面,刘二又早安排酒肴上来,与他姐夫扶头,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收起行装,喂饱头口,装载米面,伴当跟随,临出门与了雪娥三两银子,吩咐刘二:“好生看顾他,休教人欺负!”自此以后,张胜但来河下,就在洒家店与雪娥相会。往后走来走去,每月与潘五几两银子,就包住了他,不许接人。那刘二自恁要图他姐夫欢喜,连房钱也不问他要了。各窠窝刮刷将来,替张胜出包钱,包定雪娥柴米来。有诗为证:
  岂料当年纵意为,贪淫倚势把心欺。
  祸不寻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平安偷盗假当物 薛嫂乔计说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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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言
  有福莫享尽,福尽身贫穷;
  有势莫倚尽,势尽冤相逢。
  福宜常自惜,势宜常自恭。
  人间势与福,有始多无终。
  话说孙雪娥卖在洒家店为娼不题。话分两头,却说吴月娘自从大姐死了,告了陈经济一状到官,大家人来昭也死了,他妻一丈青,带著小铁棍儿也嫁人去了,来兴儿看守门户。房中绣春,与了王姑子做了徒弟,出家去了。那来兴儿自从他媳妇惠秀死了,一向没有妻室。奶子如意儿,要便引著孝哥儿在他屋里顽耍吃东西,来兴儿又打酒和奶子吃。两个嘲戏,勾来勾去,就刮剌上了,非止一日。但来前边,归入后边就脸红。月娘察知其事,骂了一顿,家丑不可外扬,与了他一套衣裳,四根簪子,一件银寿字儿,一件梳背儿,拣了个好日子,就与了来兴儿完房,做了媳妇子。白日上竃、看哥儿、后边扶持,到夜间往前边他屋里睡去。
  一日,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有吴大妗、二妗子,并三个姑子,都来与月娘做生日,在后边堂屋里吃酒。晚夕,都在孟玉楼住的厢房内,吴大妗、二妗子、三个姑子,同在一处睡,听宣卷,到二更时分,中秋儿便在后边竃上看茶,由著月娘叫,都不应。月娘亲自走到上房里,只见玳安儿正按著小玉,在炕上干得好。看见月娘推开门进来,慌的凑手脚不迭。月娘便一声儿也没言语,只说得一声:“贼臭肉,不在后边看茶去!那屋里师父宣了这一日卷,要茶吃,且在这里做甚么哩!”那小玉道:“中秋儿竃上我教他炖茶哩。”低著头,往后边去。玳安便走出仪门,往前边来。过了两日,大妗子、二妗子、三个女僧,都家去了。这月娘把来兴儿房腾出,收拾了与玳安住。却教来兴儿搬到来昭屋里,看守大门去了。替玳安做了两床铺盖,做了一身装新衣服,盔了一顶新网新帽,做了双新靴袜;又替小玉张了一顶䯼髻,与了他几件金银首饰,四根金头银脚簪,环坠戒指之类,两套缎绢颜色衣服。择日完房,就配与玳安儿做了媳妇。白日里还进来,在房中答应月娘,只晚夕临关仪门时便出去,和玳安歇去。这丫头拣好东好西,甚么不拏出来和玳安吃?这月娘当看见,只推不看见。
  常言道: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羊酒不均,驷马奔陈;处家不正,奴婢抱怨。却说平安儿见月娘把小玉配与玳安做了媳妇儿,与了他一间房住,衣服穿戴胜似别人;他比玳安倒大两岁,今年二十二岁,倒不与他妻室,一间房住!一日在假当铺,看见傅伙计当了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当了三十两银子。那家只把银子使了一个月,加了利钱,就来赎讨。傅伙计和玳安寻出来,放在铺子大橱柜内。不堤防这平安儿见财起心,就连匣儿偷了,走去南瓦子里开坊子的武长脚家,有两个私窠子,一个叫薛存儿,一个叫伴儿,在那里歇了两夜。忘八见他使钱儿猛大:匣子蹙著金头面,撅著银铤子打酒与鸨儿买东西,戳与土番,就把他截在屋里,打了两个耳刮子,就拏了。
  也是合当有事,不想吴典恩新陞巡检,骑著马,头里打著一对板子,正从街上过来,看见问:“拴的甚么人?”土番跪下禀说:“如此这般,拐带出来,瓦子里宿娼,拏金银头面行使。小的可疑,拏了。”吴典恩吩咐:“与我带来审问!”一面拏到巡检厅儿内。吴典恩坐下,两边弓皂排列。土番拴平安儿到跟前,认的是吴典恩,当初是他家伙计,“一定见了我就放的!”开口就说:“小的是西门庆家平安儿。”吴典恩道:“你既是他家人,拏这金东西在这坊子里做甚么?”平安道:“小的大娘借与亲戚家头面戴,使小的取去,来晚了,城门闭了。小的投在坊子权借宿一夜,不料被土番拏了。”吴典恩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你家自是这般头面多金银广,教你这奴才把头面拏出来老婆家歇宿行使?想必是你偷盗出来头面。趁早说来,免我动刑!”平安道:“委的亲戚家借去头面,家中大娘使我讨去来,并不敢说谎。”吴典恩大怒,骂道:“此奴才真贼,不打如何肯认?”喝令左右:“与我拏夹棍夹这奴才!”一面套上夹棍夹起来,夹的小厮犹如杀猪叫,叫道:“爷休夹小的,放小的实说了罢。”吴典恩道:“你只实说,我就不夹你。”平安儿道:“小的偷的假当铺当的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吴典恩问道:“你因甚么偷出来?”平安道:“小的今年二十二岁,大娘许了替小的娶媳妇儿,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儿小厮,才二十岁,倒把房里丫头配与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愤,才偷出假当铺这头面走了。”吴典恩道:“想必是这玳安儿小厮与吴氏有奸,才先把丫头与他配了妻室。你只实说,没你的事,我便饶了你。”平安儿道:“小的不知道。”吴典恩道:“你不实说,与我拶起来。”左右套上拶子。慌的平安儿没口子说道:“爷休拶小的,等小的说就是了。”吴典恩道:“可又来,你只说了,须没你的事!”一面放了拶子。那平安说:“委的俺大娘与玳安儿有奸。先要了小玉丫头,俺大娘看见了,就没言语,倒与了他许多衣服首饰东西,配与他完房。”这吴典恩一面令吏典上来抄了他口词,取了供状,把平安监在巡检司,等著出牌提吴氏玳安小玉来审问这件事。
  那日却说解当铺橱柜里不见了头面,把傅伙计唬慌了,问玳安,玳安说:“我在生药铺子里看,你在这边吃饭,我不知道。”傅伙计道:“我把头面匣子放在橱里,如何不见了?”一地里寻平安儿,寻不著,急的傅伙计插香赌誓。那家子讨头面,傅伙计只推:“还没寻出来哩。”那人走了几遍,见没有头面,只顾在门前嚷闹说:“我当了两个月,本利不少你的,你如何不与我?头面钩子值七八十两银子!”傅伙计见平安儿一夜没来家,就知是他偷出去了,四下使人找寻不著,那讨头面主儿又在门首嚷乱。对月娘说,赔他五十两银子,那人还不肯,说:“我头面值六十两,钩子连宝石珠子镶嵌共值十两,该赔七十两银子!”傅伙计又添了他十两,还不肯,定要与傅伙计合口。正闹时,有人来报说:“你家平安儿偷了头面,在南瓦子养老婆,被吴巡检拏在监里,还不教人快认赃去?”这吴月娘听见吴典恩做巡检,是咱家旧伙计,一面请吴大舅来商议,连忙写了领状,第二日教傅伙计领赃去:“有了原物在,省得两家赖,教人家人在门前放屁!”傅伙计拏状子到巡检司,实承望吴典恩看旧时分上,领得头面出来。不想反被吴典恩老狗老奴才尽力骂了一顿,叫皂隶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股脱了,半日饶放起来。说道:“你家小厮在这里供出吴氏与玳安许多奸情来!我这里申过府县,还要行牌提取吴氏来对证。你这老狗骨头,还敢来领赃?”倒吃他千奴才万老狗,骂将出来,唬的往家中走不迭。来家不敢隐讳,如此这般,对月娘说了。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正是: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的手脚麻木。又见那讨头面人在门前大嚷大闹,说道:“你家不见了我头面,又不与我原物,又不赔我银子,只反哄著我两头来回走!今日哄我去领赃,明日等领头面,端的领的在那里?这等不合理!”那傅伙计赔下情,将好言央及安抚他:“略从容两日,就有头面出来了。若无原物,加倍赔你!”那人说:“等我回声当家的去。”说毕去了。
  这吴月娘忧上加忧,眉头不展,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商议,教他寻人情对吴典恩说,掩下这桩事罢。吴大舅说:“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贿赂打点他。”月娘道:“他当初这官,还是咱家照顾他的。还借咱家一百两银子,文书俺爹也没收他的,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吴大舅说:“姐姐,说不的那话了!从来忘恩背义才一个儿也怎的?”吴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紧寻个路儿,宁可送他几十两银子罢。领出头面来,还了人家,省得合口费舌。”打发吴大舅吃了饭去了。
  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也是合当事情凑巧,只见薛嫂儿提著花箱儿,领著一个小丫鬟过来。月娘叫住便问:“老薛,你往那里去?怎的一向不来俺这里走走?”薛嫂道:“你老人家倒且说的好!这两日好不忙哩,偏有许多头绪儿。咱家小奶奶那里,使牢子大官儿叫了好几遍,还不得空儿去哩。”月娘道:“你看妈妈子撒风,他又做起俺小奶奶来了!”薛嫂道:“如今不做小奶奶,倒做了大奶奶了!”月娘道:“他怎的做大奶奶?”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他好小造化儿,自从生了哥儿,大奶奶死了,守备老爷就把他扶了正房,做了封赠娘子!正经二奶奶孙氏,不如他。手下买了两个奶子、四个丫头伏侍。又是两个房里得宠学唱的姐儿,都是老爷收用过的。要打时就打他躺棍儿!老爷敢做的主儿?自恁还恐怕气了他!那日不知因甚么,把雪娥娘子打了一顿,把头发都挦了,半夜叫我去领出来,卖了八两银子。如今孙二娘房里,使著个荷花丫鬟。他手里倒使著四五个,又是两个奶子,还言人少!二娘又不敢言语,成日奶奶长奶奶短,只哄著他。前日对我说:‘老薛,你替我寻个小丫头来我使。’嫌那小丫头不会做生活,只会上竃,他屋里事情冗杂。今日我还睡哩,大清早晨又早使牢子叫了我两遍,教我快往宅里去。问我要两副大翠重云子钿儿,又要一副九凤钿银根儿,一个凤口里衔一串珠儿,下边坠著青红宝石金牌儿。先与了我五两银子,银子不知使的那里去了,还没送与他生活去哩!这一见了我,还不知怎生骂我哩。我如今就送这丫头去。”月娘道:“你到后边,等我瞧瞧怎样翠钿儿。”一面让薛嫂到后边明间内坐下。薛嫂打开花箱,取出与吴月娘看。果然做的好样范!约四指宽,通掩过䯼髻来,金翠掩映,翡翠重叠,背面贴金;那九凤钿,每个凤口内衔著一挂宝珠牌儿,十分奇巧。薛嫂道:“只这副钿儿,做著本钱三两五钱银子,那付重云子的,只一两五钱银子,还没寻他的钱。”
  正说著,只见玳安儿走来,对月娘说:“讨头面的又来在前边嚷哩,说等不的领赃,领到几时?若明日没头面,要和傅二叔打了,到个去处理会哩!傅二叔心里不好,往家去了。那人嚷了回去了。”薛嫂问:“是甚么勾当?”月娘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告诉薛嫂说:“平安儿奴才偷去印子铺人家当的一付金头面,一个镀金钩子,走在城外坊子里养老婆,被吴巡检拏住,监在监里。人家来讨头面,没有,在门前嚷闹。吴巡检又勒掯刁难,不容俺家领赃,打伙计将来,要钱。白寻不出个头脑来,如何是好?死了汉子,败落一齐来,就这等被人欺负,好苦也!”说著,那眼中泪纷纷落将下来。薛嫂道:“好奶奶,放著路儿不会寻!咱家小奶奶,你这里写个帖儿,等我对他说声,教老爷差人吩咐巡检司。莫说一副头面,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月娘道:“周守备他是武职官,他管的著这巡检司?”薛嫂道:“奶奶,你还不知道,如今周爷,朝廷新与他的敕书,好不管的事情宽广!地方河道,军马钱粮,都在他手里打卯递手本。又河东水西,捉拏强盗,贼情正在他手里!”月娘听了便道:“既然管著,老薛,就累你多上覆庞大姐说声,一客不烦二主,教他在周爷面前美言一句儿。问巡检司讨出头面来,我破五两银子谢你!”薛嫂道:“好奶奶,钱恁中使!我见你老人家刚才凄惶,我倒下意不去。你教人写了帖儿,不吃茶罢。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说,成了,随你老人家;不成,我还来回你老人家话。”这吴月娘一面叫小玉摆茶与薛嫂吃。薛嫂儿道:“这早晚了,不吃罢。你只教大官儿写了帖儿,我拏了去罢。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在我身上哩!”月娘道:“我晓的,你也出来这半日了,吃了点心儿去。”小玉即便放桌儿,摆上茶食来。月娘陪他吃茶。薛嫂儿递与丫头两个点心吃。月娘问:“丫头几岁了?”薛嫂道:“今年十二岁了。”不一时,玳安儿前边写了说帖儿。薛嫂儿吃了茶,放在袖内,作辞月娘,提著花箱出门。转弯抹角,迳到守备府中。
  春梅还在暖炕上睡,还没起来哩。只见大丫鬟月桂进来说:“老薛来了。”春梅便叫小丫头翠花把里面窗寮开了,日色照的纱窗十分明亮。薛嫂进去说道:“奶奶这咱还未起来?”放下花箱便磕下头去。春梅道:“不当家化化的,磕甚么头。”说道:“我心里不自在,今日起来的迟些。”问道:“你做的那翠云子和九凤钿儿拏了来不曾?”薛嫂道:“奶奶这两副钿儿,好不费手。昨日晚夕,我才打翠花铺子里讨将来。今日要送来,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一面取出来,与春梅过目。春梅还嫌翠云子做的不十分现撇,还安放在纸匣儿内,交与月桂收了,看茶与薛嫂儿吃。薛嫂便叫小丫鬟进来,“与奶奶磕头。”春梅问:“是那里的?”薛嫂儿道:“二奶奶和我说了好几遍,说荷花只做的饭,教我替他寻个小孩子,学做些针指。我替他领了这个孩子来了。到是乡里人家女孩儿,今年才十二岁,正是养材儿,只好拘束著学做生活。”春梅道:“你一发替他寻个城里孩子,还伶便些。这乡里孩子,晓的甚么?也是前日一个张妈子,领了两个乡里丫头子来,一个十一岁,那一个十二岁了。一个叫生金,一个叫活宝。两个且是不善,都要五两银子,娘老子就在外头等著要银子。我说,‘且留他住一日儿,试试手儿,会答应不会,教他明日来领银子罢。’死活留下他一夜。丫头们不知好歹,与了他些肉汤子泡饭吃了。到第二日天明,只见丫头们嚷乱起来。我便骂:‘贼奴才,乱的是甚么?’原来那生金撒了被窝屎;那活宝溺的裤子提溜不动。把我又是那笑,又是那砢碜。等的张妈子来,还教他领的去了。”因问:“这丫头要多少银子?”薛嫂儿道:“要不多,只四两银子,他老子要投军使。”春梅教海棠:“你领到二娘房里去,明日兑银子与他罢。”又叫月桂:“拏大壶,内有金华酒,筛来与薛嫂儿吃,荡寒。再有甚点心,拏上一盒子与他吃。省得他又说大清早晨拏寡酒灌他。”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筛上来,等我和奶奶说了话著。刚才在那里也吃了些甚么来了。”春梅道:“你对我说,在谁家吃甚来?”薛嫂道:“刚才大娘那头,留我吃了些甚么来了。如此这般,望著我好不哭哩!说平安儿小厮偷了印子铺内人家当的金头面,还有一把镀金钩子,在外面养老婆,吃番子拏在巡检司拶打。这里人家要头面嚷乱,使傅伙计领赃。那吴巡检旧日是咱那里伙计,有爹在日,照顾他的官。今日一旦反面无恩,夹打小厮,攀扯人。又不容这里领赃,要钱才准,把伙计打骂将来。唬的伙计不好了,躲的往家去了。央我来多多上覆你老人家,不知咱家老爷管的著这巡检司。可怜见举眼儿无亲的,教你替他对老爷说声,领出头面来,交付与人家去了,大娘亲来拜谢你老人家。”春梅问道:“有个帖儿没有?不打紧,有你爷。出巡去了,怕不的今晚来家,等我对你爷说!”薛嫂儿道:“他有说帖儿在此。”向袖中取出。这春梅看了,顺手就放在窗户台上。
  不一时,托盘内拏上四样嗄饭菜蔬,月桂拏大银锺,满满斟了一锺,流沿儿递与薛嫂。薛嫂道:“我的奶奶,我原捱的了这大行货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头子那大货差些儿。那个你倒捱了,这个你倒捱不的?好歹与我捱了。要不吃,月桂,你与我捏著鼻子灌他!”薛嫂道:“你且拏了点心与我,打了底儿著。”春梅道:“这老妈子单管说谎!你才说在那里吃了来,这回又说没打底儿?”薛嫂道:“吃了他两个茶食,这咱还有哩?”月桂道:“薛妈妈,你且吃了这大锺酒。我拏点心与你吃,俺奶奶又怪我没用,要打我哩。”这薛嫂没奈何,只得吃了。被他灌了一锺,觉心头小鹿儿劈劈跳起来。那春梅𢫓𢫓个嘴儿,又叫海棠斟满一锺教他吃。薛嫂推过一边,说:“我的好娘,人家却一点儿也吃不的了。”海棠道:“你老人家捱了月桂姐一下子,不捱我一下子,奶奶要打我!”那薛嫂儿慌的直撅儿跪在地下。春梅道:“也罢,你拏过那饼与他吃了,教他好吃酒。”月桂道:“薛妈妈,谁似我恁疼你,留下恁好玫瑰菓馅饼儿与你吃!”就拏过一大盘子顶皮酥玫瑰饼儿来。那薛嫂儿只吃了一个,别的春梅都教他袖在袖子里:“到家捎与你家老王八吃。”薛嫂儿吃酒盖著脸儿,把一盘子火熏肉、腌腊鹅,都用草纸包、布子裹,塞在袖内。海棠使气白赖又灌了半锺酒,见他呕吐上来,才收过家伙去,不要他吃了。春梅吩咐:“明日来讨话说,兑丫头银子与你。”又使海棠问孙二娘去,回来说:“丫头留下罢,教大娘娘与他银子。”临出门拜辞,春梅吩咐:“妈妈,休推聋装哑,那翠云子做的不好,明日另带两副好的我瞧。”薛嫂道:“我知道。奶奶叫个大姐送我送,看狗咬了我腿。”春梅笑道:“俺家狗都有眼,只咬到骨秃跟前就住了。”一面使兰花送出角门来。
  话休饶舌。周守备至日落时分,牌儿马蓝旗作队,叉槊后随,出巡来家。进入后厅,左右丫鬟接了冠服。进房见了春梅,小衙内,心中欢喜。坐下,月桂海棠拏茶吃了,将出巡之事告诉一遍。不一时,放桌儿摆饭。饭罢,掌上烛,安排杯酌饮酒,因问:“前边没甚事?”春梅一面取过薛嫂拏的帖儿来与守备看,说吴月娘那边如此这般,“小厮平安儿偷了头面,被吴巡检拏住监禁,不容领赃,只拷打小厮,攀扯诬赖吴氏奸情,索要银两,呈详府县”等事,守备看了说:“此事正是我衙门里事,如何呈详府县?吴巡检那厮,这等可恶!我明日出牌连他都提来发落。”又说:“我闻得这吴巡检是他门下伙计,只因往东京与蔡太师进礼,带挈他做了这个官,如何倒要诬害他家!”春梅道:“正是这等说,你替他明日处处罢。”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旋教吴月娘家补了一纸状,当厅出了个大花栏批文,用一个封套装了,上面批:“山东守御府为失盗事,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右差虞侯张胜李安,准此。”当下二人领出公文来,先到吴月娘家。月娘管待了酒饭,每人与了一两银子鞋脚钱。傅伙计家中睡倒了,吴二舅跟随到巡检司。吴巡检见平安监了两日,不见西门庆家中人来打点,正教吏典做文书申呈府县。只见守御府中两个公人到了,拏出批文来与他。见封套上朱红笔标著“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拆开见里面吴氏状子,唬慌了,反赔下情,与李安张胜每人二两银子。随即做文书,解人上去,到于守备府前伺候。半日,待的守备陞厅,两边军牢排下,然后带进人去。这吴巡检把文书呈递上去,守备看了一遍说:“此正是我这衙门里事,如何不申解前来我这里发送?只顾延捱监滞,显有情毙!”那吴巡检禀道:“小官才待做文书,申呈老爷案下,不料老爷钧批到了。”守备喝道:“你这狗官可恶!多大官职,这等欺玩法度,抗违上司。我钦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盗贼,提督军门,兼管河道,职掌开载已明。你如何拏了起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诬攀无辜,显有情弊!”那吴巡检听了,摘去冠帽,在阶前只顾磕头。守备道:“本当参治你这狗官,且饶你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参究!”一面把平安提到厅上,说道:“你这奴才,偷盗了财物,还肆言谤主!人家都似你恁如此,也不敢使奴才了。”喝令左右:“与我打三十大棍放了!将赃物封贮,教本家人来领去。”一面唤进吴二舅来,递了领状。守备这里还差张胜拏帖儿,同送到西门庆家,见了分上。吴月娘打发张胜酒饭,又与了一两银子。走来府里,回了守备春梅话。那吴巡检干拏了平安儿一场,倒折了好几两银子。
  月娘还了那人家头面、钩子,见是他原物,一声儿没言语去了。傅伙计到家,伤寒病睡倒了。只七日光景,调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月娘见这等合气,把印子铺只是收本钱,赎讨,再不假当出银子去了。止是教吴二舅同玳安在门首生药铺子,日逐赚得来家中盘缠。此事表过不题。
  一日,吴月娘叫将薛嫂儿来,与了三两银子。薛嫂道:“不要罢,传的府里小奶奶怪我。”月娘道:“天不使空人,多有累你。我见他不题出来就是了。”于是买了四盘下饭,宰了一口鲜猪,一坛南酒,一疋纻丝尺头,薛嫂押著,来守备府中致谢春梅。玳安穿著青绢褶儿,用描金匣儿盛著礼帖儿,迳到里边见春梅。薛嫂领著到后堂。春梅出来,戴了金梁冠儿,金钗梳,凤钿,上穿绣袄,下著锦裙,左右丫鬟养娘侍奉。玳安儿趴倒地下磕头。春梅吩咐放桌儿,摆茶食与玳安吃。说道:“没甚事,你奶奶免了罢,如何又费心送这许多礼来?你周爷一定不肯受。”玳安道:“家奶奶说:前日平安儿这场事,多有累周爷周奶奶费心。没甚么,些小微礼儿,与爷奶奶赏人便了。”春梅道:“如何好受的?”薛嫂道:“你老人家若不受,惹那头又怪我。”春梅一面又请进守备来计较了,止受了猪酒下饭,把尺头回将来了。与了玳安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春梅因问:“你奶奶哥儿好么?”玳安说:“哥儿好不耍子儿哩!”又问玳安儿:“你几时笼起头去、包了网巾?几时和小玉完房来?”玳安道:“是八月内来。”春梅道:“到家多顶上你奶奶,多谢了重礼。待要请你奶奶来坐坐,你周爷早晚又出巡去。我到过年正月里,哥儿生日,我往家里走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若去,小的到家就对俺奶奶说,到那日来接奶奶。”说毕,打发玳安出门。薛嫂便向玳安儿说:“大官儿,你先去罢,奶奶还要与我说话哩。”
  那玳安儿押盒担来家,见了月娘,说如此这般,“守备只受了猪酒下饭,把尺头回将来了。春梅姐让到后边,管待茶食吃。问了回哥儿好,家中长短。与了我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银子。多顶上奶奶,多谢重礼。都不受来,被薛嫂儿和我再三说了,才受了下饭猪酒,抬回尺头。要不是,请奶奶过去坐坐,一两日周爷出巡去。他只到过年正月孝哥生日,来家里走走。”又告说:“他住著五间正房,穿著锦裙绣袄,戴著金梁冠儿。出落的越发胖大了。手下好少丫头奶子侍奉!”月娘问:“他真实说明年往咱家来?”玳安儿道:“委的对我说来。”月娘道:“到那日咱这边使人接他去。”因问:“薛嫂怎的还不来?”玳安道:“我出门,他还坐著说话,教我先来了。”自此两家交往不绝。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应须至,囊里无财莫论才。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春梅游玩旧家池馆 守备使张胜寻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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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虚外实费张罗,待客酬人使用多。
  马死奴逃难宴集,台倾楼倒罢笙歌。
  租田税店归旧主,玩好金珠托卖婆。
  欲向富家权借用,当人开口奈羞何。
  话说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备说了,备一张祭桌,四样羹菓,一坛南酒,差家人周仁,送与吴月娘。一者是西门庆三周年,二者是孝哥儿生日。月娘收了礼物,打发来人帕一方,银三钱。这边连忙就使玳安儿穿青衣,具请书儿请去。上写著:
  “重承厚礼,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腆仪。仰希高轩俯临。不外,幸甚!
  (下书)西门吴氏端肃拜请大德周老夫人妆次。”
  春梅看了,到日中才来。戴著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四兽朝麒麟袍儿,翠蓝十样锦百花裙,玉玎珰禁步,束著金带;脚下大红绣花白绫高底鞋儿。坐著四人大轿,青缎销金轿衣。军牢执藤棍喝道,家人伴当跟随,台著衣匣;后边两顶家人媳妇小轿儿,紧紧跟著大轿。吴月娘这边请了吴大妗子相陪,又叫了两个唱的女儿弹唱。听见春梅来到,月娘亦盛妆缟素打扮,头上五梁冠儿,戴著稀稀几件金翠首饰,耳边二珠环子,金㩟领儿,上穿白绫袄,下边翠蓝缎子织金拖泥裙,脚下穿玉色缎高底鞋儿,与大妗子迎接至前厅。春梅大轿子抬至仪门首才落下轿来,两边家人围著,到于厅上叙礼,向月娘插烛也似拜下去。月娘连忙答礼相见,没口说道:“向日有累姐姐费心,粗尺头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礼祭桌,感激不尽!”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没甚么,这些薄礼,表意而已。一向要请姥姥过去,家官府不一时出巡,所以不曾请得。”月娘道:“姐姐,你是几时好日子?我只到那日,买礼看姐姐去罢。”春梅道:“奴贱日是四月廿五日。”月娘道:“奴到那日一定去!”两个叙毕礼。春梅务要把月娘让起,受了两礼。然后吴大妗子相见,亦还下礼去。春梅道:“你看大妗子,又没正经!”一手扶起受礼。大妗子道:“姐姐,你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止受了半礼。一面让上坐,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后家人媳妇丫鬟养娘都来参见。春梅见了奶子如意儿抱著孝哥儿,吴月娘道:“小大哥,还不来与姐姐磕个头儿,谢谢姐姐,今日来与你做个生日!”那孝哥儿真个爬下如意儿身来,与春梅唱喏。月娘道:“好小厮,不与姐姐磕头,只唱喏?”那春梅连忙向袖中,掏出一方锦手帕,一付金八吉祥儿,教替他㩟帽儿上戴。月娘道:“又教姐姐费心!”又拜谢了。落后小玉奶子来见,磕头。春梅与了小玉一对金头簪子,与了奶子两枝银花儿。月娘道:“姐姐,你还不知,奶子与了来兴儿做了媳妇儿了。来兴儿那媳妇,害病没了。”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拏茶上来。吃了茶,月娘说:“请姐姐后边明间内坐罢,这客位内冷。”
  春梅来后边,西门庆灵前又早点起灯烛,摆下桌面祭礼。春梅烧了纸,落了几点眼泪。然后周围设放围屏,火炉内生起炭火,安放大八仙桌席,摆茶上来。无非是细巧蒸酥,异样甜食,美口菜蔬,希奇菓品,缕金碟,象牙箸,雪锭盘盏儿,绝品芽茶。月娘和大妗子陪著吃了茶,让春梅进上房里换衣裳。脱了上面袍儿,家人媳妇开衣匣取出衣服,更换了一套绿遍地锦妆花袄儿,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著,说了一回。月娘因问道:“哥儿好么,今日怎不带他来这里走走?”春梅道:“若不是,也带他来与姥姥磕头,他爷说天气寒冷,怕风冒著他。他又不肯在房里,只要那当直的抱出来厅上外边走。这两日不知怎的,只是哭。”月娘道:“你出来他也不寻你?”春梅道:“左右有两个奶子,轮番看他也罢了。”月娘道:“他周爷也好大年纪,得你替他养下这点孩子,也够了。也是你裙带上的福。说他孙二娘还有位姐儿,几岁儿了?”春梅道:“他二娘养的叫玉姐,今年交生四岁。俺这个叫金哥。”月娘道:“说他周爷身边,还有两位房里姐儿?”春梅道:“是两个学弹唱的丫头子,都有十六七岁,成日淘气在那里。”月娘道:“他爷也常往他身边去不去?”春梅道:“奶奶,他那里得工夫在家?多在外,少在里。如今四外,好不盗贼生发。朝廷敕书上,又教他兼管许多事情,镇守地方,巡理河道,捉拏盗贼,操练人马。常不时往外出巡几遭,好不辛苦哩!”说毕,小玉拏茶来吃了。春梅向月娘说:“姥姥,你引我往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月娘道:“我的姐姐,山子花园还是那咱的山子花园哩?自从你爹下世,没人收拾他,如今丢搭的破零二落,石头也倒了,树木也死了,俺等闲也不去了。”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边看看去。”这月娘强不过,只得教小玉拏花园门山子门钥匙开了门,月娘大妗子陪春梅,众人到里面游看了半日。但见: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人不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儿那边。见楼上丢著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著。地下草长的荒荒的。方来到他娘这边,楼上还堆著生药香料,下边他娘房里,止有两座厨柜,床也没了。因问小玉:“俺娘那张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见?”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赔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说:“因有你爹在日,将他带来那张八步床,陪了大姐在陈家。落后他起身,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听见大姐死了时,你老人家就把床还抬的来家了。”月娘道:“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子,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春梅听言,点了点头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内不言,心下暗道:“想著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六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不见?”月娘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去交人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月娘道:“止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道:“可惜了的!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两多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倒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我要了也罢。”月娘道:“好姐姐,诸般都有,——人没有早知道的!”一面叹息了半日。只见家人周仁走来接,说:“爹请奶奶早些家去,哥儿寻奶奶哭哩。”这春梅就抽身往后边。月娘教小玉锁了花园门,同来到后边明间内,又早屏开孔雀,帘控鲛绡,摆下酒筳。两个妓女,银筝琵琶,在旁弹唱。吴月娘递酒安席,不必细说。安春梅上坐,春梅不肯,务必拉大妗子同他一处坐的。月娘主位,筵前递了酒,汤饭点心,割切上席。春梅教家人周仁,赏了厨子三钱银子。说不尽盘堆异品酒泛金波。
  当下传杯换盏,吃至日色将落时分,只见宅内又差伴当拏灯笼来接。月娘那里肯放,教两个妓女,在跟前跪著弹唱劝酒,吩咐:“你把好曲儿,孝顺你周奶奶一个儿。”一面叫小玉斟上大锺,放在跟前,教春梅吃:“姐姐,你吩咐个心下爱的曲儿,教他两个唱与你听下酒。”春梅道:“姥姥,奴吃不得的,怕孩儿家中寻找。”月娘道:“哥儿寻,左右有奶子看著。天色也还早哩,我晓得你好小量儿!”春梅因问那两个妓女:“你叫甚名字?是谁家的?”两个跪下说:“小的一个是韩金钏儿妹子韩玉钏儿,一个是郑爱香儿侄女郑娇儿。”春梅道:“你们会唱〔懒画眉〕不会?”玉钏儿道:“奶奶吩咐,小的两个都会。”月娘道:“你两个既会唱,斟上酒你周奶奶吃,你们慢唱。”小玉在旁,连忙斟上酒。两个妓女,一个弹筝,一个琵琶,唱道:
  “冤家为你几时休?捱过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天,害的我伶仃瘦!听的音书两泪流。从前已往诉缘由,谁想你无情把我丢!”
  那春梅吃过。月娘又令郑娇儿递上一杯酒与春梅。春梅道:“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两家于是都齐斟上,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减风流!鹊噪檐前不肯休,死声活气没来由。天,倒惹的情迤逗,助的凄凉两泪流。从他去后意无休,谁想你辜恩把我丢?”
  春梅道:“姥姥,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儿。”月娘道:“大妗子吃不的,教他拏小锺儿陪你罢。”一面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锺儿酒,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惹场忧!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减温柔。天,要见你不能够,闷的我伤心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今番把我丢!”
  当下春梅见小玉在跟前,也斟了一大锺,教小玉吃。月娘道:“姐姐,他吃不的。”春梅道:“姥姥,他也吃两三锺儿。我那咱在家里,没和他吃?”于是斟上,教小玉也吃了一杯。妓女唱道:
  “冤家为你惹闲愁!病枕著床无了休,满怀忧闷锁眉头。天,忘了还依旧,助的我腮边两泪流。从前与你两无休,谁想你经年把我丢!”
  看官听说: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一向心中牵挂陈经济在外,不得相会。情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又见他两个唱的好,口儿甜,乖觉,奶奶长奶奶短侍奉,心中欢喜,叫家人周仁近前来拏出两包儿赏赐来,每人二钱银子。两个妓女放下乐器,插烛也似磕头,谢了赏赐。不一时,春梅起身,月娘款留不住,伴当打灯笼,拜辞出门,坐上大轿,家人媳妇都坐上小轿,前后打著四个灯笼,军牢喝道而去。正是:时来顽铁有生辉,运去黄金无艳色。有诗为证:
  点绛唇红弄玉娇,凤凰飞下品鸾箫。
  堂前高把湘帘卷,燕子还来续旧巢。
  且说春梅自从来吴月娘家赴席之后,因思想陈经济不知流落在何处,归到府中,终日只是卧床不起,心下没好气。守备察知其意,说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将张胜李安来,吩咐道:“我一向委你寻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寻?”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寻来,一地里寻不著下落,已回了奶奶话了。”守备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寻不著,讨分晓!”这张胜李安领了钧语下来,都带了愁颜,沿街绕巷,各处留心找问不题。
  话分两头,单表陈经济自从守备府中打了出来,欲投晏公庙,听见人说:“你师父任道士,因为你宿娼坏事,被人打了,拏在守备府去,查点房中箱笼,东西银两没了,一口重气,半夜就死了。你还敢进庙中去?众徒弟就打死你!”这经济害怕,就不敢进庙来。又没脸见杏庵王老,白日里到处打油飞,夜晚间还钻入冷铺中存身。一日,也是合当有事,经济正在街上站立,只见铁指甲杨大郎头戴新罗帽儿,身穿白绫袄子,玄色缎氅衣,沉香色袜口,光素琴鞋,骑著一匹驴儿,拣银鞍辔,一个小厮跟随,正打街心走过来。经济认的是杨光彦,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环拉住,说道:“杨大哥,一向不见!咱两个同做朋友,往下江贩布,船在清江浦泊著,我在严州府探亲,吃人陷害,打了一场官司,你就不等我,把我半船货物偷拐,走的不知去向。我好意往你家问,反吃你兄弟杨二风拏瓦楔礸破头,赶著打上我家门来。今日弄的我一贫如洗。你是会摇摆受用!”那杨大郎见了经济讨吃,佯佯而笑,说:“如今晦气,出门撞见瘟死鬼!量你这饿不死贼花子,那里讨半船货,我拐了你的来了?你不撒手,须吃我一顿好马鞭子!”那经济便道:“我如今穷了,你有银子与我些盘缠,不然咱到个去处!”杨大郎见他不放,跳下驴来,向他身上抽了几鞭子,喝令小厮:“与我挦了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厮使力把经济推了一跤。杨大郎又向前踢了几脚,踢打的经济怪叫。
  须臾,围了许多人。旁边闪过一个人来,青高装帽子,勒著手帕,倒披紫袄,白布璇子,精著两条脚,靸著蒲鞋;生的阿兜眼,扫帚眉,料绰口,三须胡子,面上紫肉横生,手腕横觔竞起;吃的楞楞睁睁,提著拳头,向杨大郎说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这般贫寒,你只顾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伤犯著你。你有钱,看平日相交,与他些;没钱罢了,如何只顾打他?自古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杨大郎说:“你不知,他赖我拐了他半船货。量他恁穷嘴脸,有半船货物?”那人道:“想必他当时也是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这般穷来?阁下就到这般有钱?老兄,依我,你有银子与他些盘缠罢!”那杨大郎见那人说了,袖内汗巾儿上拴著四五钱一块银子,解下来递与经济,与那人举一举手儿,上驴子扬长去了。
  经济地下爬起来,抬头看那人时,不是别人,却是旧时同在冷铺内,和他一铺睡的土作头儿飞天鬼侯林儿。近来领著五十多人,在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做工,起盖伽蓝殿。因一只手拉著经济说道:“兄弟,刚才若不是我拏几句言语讥犯他,他肯拏出这五钱银子与你?他贼,却知见范;他若不知范时,好不好吃我一顿好拳头!你跟著我,咱往酒店内吃酒去。”来到一个食荤小酒店内,案头上坐下,叫量酒拏四卖嗄饭、两大壶酒来。不一时,量酒打抹条桌干净,摆下小菜嗄饭,四盘四碟,两大坐壶时兴橄榄酒,不用小杯,拏大磁瓯子。因问经济:“兄弟你吃面吃饭?”量酒道:“面是温淘,饭是白米饭。”经济道:“我吃面。”须臾,掉上两三碗湿面上来,侯林儿只吃一碗,经济吃了两碗,然后吃酒。侯林儿向经济说:“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里睡一夜。明日我领你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修盖伽蓝殿并两廊僧房。你哥率领著五十多人做工。你到那里,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几筐土儿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讨四分银子。我外边赁著一间厦子,晚夕咱两个就在那里歇。做些饭打发咱的人吃,门你一把锁锁了,家都交与你,好不好?强如你在那冷铺中替花子摇铃打梆子,这个还官样些。”经济道:“若是哥哥这般下顾兄弟,可知好哩!不知这工程做的长远不长远?”侯林儿道:“才做了一个月。这工程做到十月里,不知完不完。”两个说话之间,你一锺,我一盏,把两大壶酒都吃了。量酒算帐,该一钱三分半银子。经济要会银子,拏出银子来秤。侯林儿推过一边说:“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钱?哥有银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儿来,秤了一钱五分银子与掌柜的,还找了一分半钱袖了。搭伏著经济肩背,同到坊子里,两个在一处歇卧。二人都醉了。这侯林儿晚夕干经济后庭花,足干了一夜,亲哥亲达达,亲汉子亲爷,口里无般不叫将出来。
  到天明同往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儿赁下半间厦子,里面烧著炕柴竃,也买下许多碗盏家活。早晨上工,叫了名字。众人看见经济不上二十四五岁,白脸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儿兄弟,都乱调戏他。先问道:“那小伙子儿,你叫甚名字?”陈经济道:“我叫陈经济。”那人道:“陈经济,可不由著你就挤了!”又一人说:“你恁年小小的,原干的这营生,挨的这大扛头子?”侯林儿喝开众人,骂:“怪花子,你只顾奚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锹橛筐杠,派众人抬土的抬土,和泥的和泥,打杩的打杩。原来晓月长老教一个叶头陀做火头,造饭与落作匠人吃。这叶头陀年约五十岁,一个眼瞎。穿著皂直裰,精著脚,腰间束著烂绒绦,也不会看经,只会念佛。善会麻衣神相,众人都叫他做叶道。一日,做了工下来,众人都吃毕饭,闲坐的,站的,也有蹲著的。只见经济走向前问叶头陀讨茶吃,这叶头陀只顾上上下下看他。内有一人说:“叶道,这个小伙子儿是新来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说:“你相他相,倒像个兄弟。”一人说:“倒像个二尾子。”叶头陀教他近前,端详了一回,说道:“色怕嫩兮又怕娇,声娇气嫩不相饶。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坚牢。只吃了你面嫩的亏。一生多得阴人宠爱。八岁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发,有无活计两头消,三十印堂莫带煞。眼光带秀心中巧,不读诗书也可人;做作百般人可爱,纵然弄假不成真。休怪我说,一生心伶机巧,常得阴人发迹。你今年多大年纪?”经济道:“我二十四岁。”叶道道:“亏你前年怎么打过来!吃了你印堂太窄,子丧妻亡;悬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盖齿,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竃门,家私倾丧。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倾家丧业,见过不成?”经济道:“都见过了。”叶头陀道:“又一件,你这山根不宜断绝。麻衣祖师说得两句好:山根断兮早虚化,祖业飘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丢下家产,不拘多少,到你手里都了当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长,主多成多败,钱财使尽又还来。总然你久后营得成家计,犹如烈日照冰霜。你走两步我瞧。”那经济真个走了两步,叶头陀道:“头先过步,初主好而晚景贫穷;脚不点地,卖尽田园而走他乡。一生不守祖业。你往后好,有三妻之命。克过一个妻官不曾?”经济道:“已克过了。”叶头陀道:“后来还有三妻之会。你面若桃花光焰,虽然子迟,但图酒色欢娱。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还计较些。”一个人说:“叶道,你相差了!他还与人家做老婆,他那有三个妻来?”众人正笑做一团,只听得晓月长老打梆子,各人都拏锹橛筐杠,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经济在水月寺也做了约一月光景。
  一日,三月中旬天气,经济正与众人抬出土来,在寺山门墙下,倚著墙根向日阳,蹲踞著捉身上虱虮。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头巾,脑后扑匾金环,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缠带,脚穿䩺靴,骑著一匹黄马,手中提著一篮鲜花儿,见了经济,猛然跳下马来,向前深深的唱个喏,便叫:“陈舅,小人那里没处寻,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倒唬了经济一跳,连忙还礼不迭,问:“哥哥,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于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爷使小人那里不曾找寻舅舅,不知在这里!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往外庄上折取这几朵芍药花儿,打这里所过,怎得看见你老人家在这里?一来也是你老人家际遇,二者小人有缘。不消犹豫,就骑上马,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众做工的人看著,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声。这陈经济把钥匙递与侯林儿,骑上马,张胜紧紧跟随,迳往守备府中来。正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处楼?有诗为证:
  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在污泥中。
  今朝贵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经济守御府用事 薛嫂卖花说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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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世为人保七旬,何劳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头终有尽,浮华过眼恐非真。
  贫穷富贵天之命,得失荣枯隙里尘。
  不如且放开怀乐,莫待无常鬼使侵。
  话说陈经济到于守备府中,下了马,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春梅吩咐,教他在外边班直房内,用香汤澡盆,沐浴了身体干净。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与他更换了。张胜把他身上脱下来旧蓝缕衣服,卷做一团,搁在班直房内梁上吊著,然后禀了春梅。那时守备还未退厅,春梅请经济到后堂,盛妆打扮,出来相见。这经济进门,就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请姐姐受礼!”那春梅受了半礼,对面坐下,叙说寒温离别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泪。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见无人在跟前,使眼色与经济,悄悄说:“等住回他若问你,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了,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经济道:“我知道了。”不一时,丫鬟拏上茶来。两人吃了茶,春梅便问:“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备不知是我的亲,错打了你,悔的了不的。若不是,那时就留下你,争奈有雪娥那贱人在我这里,不好又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后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到处寻你不著。谁知打我这府中出去,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于此地位!”经济道:“不瞒姐姐说,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要娶六姐。我父亲死在东京,来迟了,不曾娶成,被武松杀了。闻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里烧纸来。在家又把俺娘没了,刚打发丧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资本。来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妇告了我一状,床帐妆奁,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场官司,将房儿卖了,弄的我一贫如洗。多亏了俺爹朋友王杏庵赒济,把我才送到临清晏公庙那里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打了十棍。出去,投亲不理,投友不顾,因此在寺内佣工。多亏姐姐挂心,使张管家寻将我来见姐姐一面,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说到伤心处,两个都哭了。
  正说话中间,只见守备退厅,进入后边来。左右掀开帘子,守备进来,这陈经济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备答礼相还说:“向日不知是贤弟,被下人隐瞒,误有冲撞,贤弟休怪。”经济道:“不才有玷,一向缺礼,有失亲近,望乞恕罪。”又磕下头去。守备一手拉起,让他上坐。那经济乖觉,那里肯,务要拉下椅儿,旁边坐了。守备关席,春梅陪他对坐下。须臾,换茶上来吃毕,守备便问:“贤弟贵庚?一向怎的不见?如何出家?”经济便告说:“小弟虚度二十四岁。俺姐姐长我一岁,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时生。向因父母双亡,家业凋丧,妻又没了,出家在晏公庙。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备道:“自从贤弟那日去后,你令姐昼夜忧心,常时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寻贤弟不著,不期今日相会,实乃三生有缘!”一面吩咐左右放桌儿,安排酒上来。须臾,摆设许多杯盘,鸡蹄鹅鸭,烹炮蒸煠,汤饭点心,堆满桌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守备相陪叙话,吃至晚来,掌上灯烛方罢。守备吩咐家人周仁,打扫西书院干净,那里书房床帐都有。春梅拏出两床铺盖衾枕与他安歇,又拨一个小厮喜儿答应他。又包出两套䌷绢衣服来,与他更换。每日饭食,春梅请进后边吃。正是: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但见:
  行见梅花腊底,忽逢元旦新正;
  不觉艳杏盈枝,又早新荷贴水。
  经济在守备府里,住了一个月有馀。一日,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吴月娘那边买了礼来,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汤鹅,四只鲜鸡,两盘菓品,一坛南酒。玳安穿青衣,拏帖儿送来。守备正在厅上坐的,门上人禀报进去,抬进礼来。玳安递上帖儿,趴在地下磕头。守备看了礼帖儿,说道:“多承你奶奶费心,又送礼来。”一面吩咐家人:“收进礼去,讨茶来与大官儿吃。把礼帖教小伴当送与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钱一百文。拏回帖儿,多上覆。”说毕,守备穿了衣服,就起身出去拜人去了。玳安只顾在厅前伺候,讨回帖儿。只见一个年小的,戴著瓦楞帽儿,穿著青纱道袍,凉鞋净袜,从角门里走出来,手中拏著帖儿赏钱,递与小伴当,一直往后边去了。“可霎作怪,模样倒好像陈姐夫一般,他如何却在这里?”只见小伴当递与玳安手帕银钱,打发出门。到于家中,回月娘话。见回帖上写著“周门庞氏敛衽拜”,月娘便问:“你没见你姐?”玳安道:“姐姐倒没见,倒见姐夫来。”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备好大年纪,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备,是咱家的陈姐夫!我初进去,周爷正在厅上。我递上帖儿,与他磕了头,他说:‘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礼来。’吩咐伴当拏茶与我吃,‘把帖儿拏与你舅收了,讨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是一百文钱。’说毕,周爷穿衣服,出来上马,拜人去了。半日,只见他打角门里出来,递与伴当回帖赏赐,他就进后边去了,我就押著盒担出来。不是他却是谁?”月娘道:“怪小囚儿,休胡说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里讨吃,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么?守备认的他甚么毛片儿,肯招揽下他如何?”玳安道:“奶奶敢和我两个赌?我看得千真万真,就烧的成灰骨儿,我也认的!”月娘问:“他穿著甚么?”玳安告诉:“他戴著新瓦楞帽儿,金簪子,身穿著青纱道袍,凉鞋净袜,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这里说话不题。
  却说陈经济进入后边,春梅还在房中镜台前搽脸,描画双蛾。经济拏吴月娘礼帖儿与他看,因问:“他家如何送礼来与你,是那里缘故?”这春梅便把从前已往,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见的话诉说一遍:后来怎生平安儿偷了解当铺头面,吴巡检怎生夹打平安儿,追问月娘奸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说人情,守备替他处断了事,“落后他家买礼来相谢,正月里我往他家与孝哥儿做生日,勾搭连环到如今;他许下我生日,买礼来看我”一节。经济听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说:“姐姐,你好没志气!想著这贼淫妇,那咱把咱姐儿们生生的拆散开了,又把六姐命丧了,永世千年门里门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说人情儿?那怕那吴典恩追拷著平安小厮,供出奸情来,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出丑见官,管咱们大腿事!他没和玳安小厮有奸,怎的把丫头小玉配与他?有我早在这里,我断不教你替他说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门往来做甚么?六月连阴,想他好晴天儿!”几句话说得春梅闭口无言。春梅道:“过往勾当也罢了。还是我心好,不念旧仇。”经济道:“如今人好心不得好报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礼,莫不白受他的?还等著我这里人请他去哩。”经济道:“今后不消理那淫妇了,又请他怎的?”春梅道:“不请他又不好意思的,丢个帖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他若来时,你在那边书院内,休出去见他。往后咱不招惹他就是了。”经济恼的一声儿不言语,走到前边,写了帖子。春梅使家人周义去请吴月娘。
  月娘打扮出门,教奶子如意儿抱著孝哥儿,坐著一顶小轿,玳安跟随,来到府中。春梅孙二娘都打扮出来迎接,至后厅相见,叙礼坐下。如意儿抱著孝哥儿,相见磕头毕。经济躲在那边书院内,不走出来。由著春梅孙二娘在后厅摆茶安席递酒,叫了两个妓女韩玉钏郑娇儿弹唱,俱不必细说。玳安在前边厢房内管待,只见一个小伴当,打后边拏出一盘汤饭点心下饭,往西角门书院中走。玳安便问他:“拏与谁吃?”小伴当道:“是与舅吃的。”玳安道:“你舅姓甚么?”小伴当道:“姓陈。”这玳安贼,悄悄后边跟著他到西书院,小伴当便掀帘子进去。玳安慢慢打纱窗外往里张看,却不是陈姐夫!正在书房床上歪著,见拏进汤饭点心来,连忙起来。放桌儿正吃,这玳安悄悄走出外边来,依旧坐在厢房内。直待天晚,家中灯笼来接,吴月娘轿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诉月娘说:“果然陈姐夫在他家居住。”自从春梅这边被经济把拦,两家都不相往还。正是:谁知竖子多间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自此经济在府中与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或守备不在,春梅就和经济在房中吃饭吃酒,闲时下棋调笑,无所不至。守备在家,便使丫头小厮拏饭往书院与他吃。或白日里,春梅也常往书院内和他坐,半日方归后边来。彼此情热,俱不必细说。
  一日,守备领人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节,春梅在西书院花亭上置了一桌酒席,和孙二娘陈经济吃雄黄酒,解粽欢娱。丫鬟侍妾,都两边侍奉。当日怎见的蕤宾好景?但见:
  盆栽绿柳,瓶插红榴。水晶帘卷虾须,云母屏开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觞;角黍堆金,侍妾高擎碧玉盏。食烹异品,菓献时新。灵符艾虎簪头,五色绒绳系臂。家家庆赏午节,处处欢饮香醪。遨游身外醉乾坤,消遣壶中闲日月。得多少佩环声碎金莲小,纨扇轻摇玉笋柔。
  春梅令海棠月桂两个侍妾在席前弹唱。当下直吃到炎光西坠、微雨生凉的时分,春梅拏起大金荷花杯来相劝。酒过数巡,孙二娘不胜酒力,起身先往后边房中看去了。独落下春梅和经济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时,丫鬟掌上纱灯上来,养娘金匮玉堂,打发金哥儿睡去了。经济输了,便走去书房内,躲酒不出来。这春梅先使海棠来请,见经济不去,又使月桂来,吩咐:“他不来,你好歹与我拉将来!拉不将来,回来把你这贱人打十个嘴巴。”这月桂走至西书房中,推开门见经济歪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动。月桂说:“奶奶教我来请你老人家,请不去,要打我哩!”那经济口里喃喃呐呐说:“打你不干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被月桂用手拉将起来,推著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将你去,也不算好汉!”推拉的经济急了,黑影子里,佯装著醉,作耍当真,搂了月桂在怀里,就亲个嘴。那月桂一发上头上脑说:“人好意叫你,你做大不正,倒做这个营生!”经济道:“我的儿,你若肯了,那个好意做大不成?”又按著亲了个嘴,方走到花亭上。月桂道:“奶奶要打我,还是我把舅拉将来了。”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锺,两个下盘棋,赌酒为乐。当下你一盘,我一盘,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后边取茶去。两个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正是:得多少花阴曲槛灯斜照,旁有坠钗双凤翘!有诗为证:
  花亭欢洽鬓云斜,粉汗凝香沁绛纱。
  深院日长人不到,试看黄鸟啄名花。
  当下两个正干得好,忽然丫鬟海棠送茶来:“请奶奶后边去,金哥睡醒了,哭著寻奶奶哩。”春梅陪经济又吃了两锺酒,用茶漱了口,然后抽身往后边来。丫鬟收拾了家活,喜儿扶经济归书房寝歇。不在话下。
  一日,朝廷敕旨下来,命守备领本部人马,会同济州府知府张叔夜,征剿梁山泊贼王宋江,早晚起身。守备对春梅说:“你在家看好哥儿,叫媒人替你兄弟寻上一门亲事。我带他个名字在军门,若早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职,于你面上也有光辉。”这春梅应诺了。迟了两三日,守备打点行装,整率人马,留下张胜李安看家,止带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题。
  一日,春梅叫将薛嫂儿来,如此这般和他说:“他爹临去吩咐,替我兄弟寻门亲事。你替我寻个门当户对好女儿,不拘十六七岁的也罢。只要好模样,脚手儿聪明伶俐些的。他性儿也有些刁厥些儿。”薛嫂儿道:“我不知道他也怎的,何消你老人家吩咐?想著大姐那等的还嫌哩!”春梅道:“若是寻的不好,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我要赶著他叫小妗子儿哩,休要当耍子儿!”说毕,春梅令丫鬟摆茶与他吃。只见陈经济进来吃饭,薛嫂向他道了万福说:“姑夫,你老人家一向不见,在那里来?且喜呀,刚才奶奶吩咐,教我替你老人家寻个好娘子,你怎么谢我?”那陈经济把脸儿蛙著不言语。薛嫂道:“老花子,怎的不言语?”春梅道:“你休叫他姑夫,那个已是揭过去的帐了,你只叫他陈舅就是了。”薛嫂道:“这该打我这片子狗嘴,只要叫错了。往后赶著你只叫舅爷罢!”那陈经济忍不住扑吃的笑了,说道:“这个才可到我心上。”那薛嫂撒风撒痴,赶著打了他一下,说道:“你看老花子说的好话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怎么可在你心上?”连春梅也笑了。
  不一时,月桂安排茶食与薛嫂吃了,提著花箱儿出来,说道:“我替你老人家用心踏看,有人家相应好女子儿,就来说。”春梅道:“财礼羹菓,花红酒礼,头面衣服,不少他的。只要好人家好女孩儿,方可进入我门来。”薛嫂道:“我晓得,管情应的你老人家心便了。”良久,经济吃了饭,往前边去了。薛嫂儿还坐著,问春梅:“他老人家几时来的?”春梅便把出家做道士一节说了:“我寻得他来,做我个亲人儿。”薛嫂道:“好好,你老人家有后眼。”又道:“前日你老人家好的日子,说那头他大娘来做生日来?”春梅道:“先送礼来,然后才使人送帖儿请他。坐了一日去了。”薛嫂道:“我那日在一个人家铺床,整乱了一日,心内要来,急的我了不的。”又问:“他陈舅也见他那头大娘来?”春梅道:“他肯下气见他?为请他,好不和我乱成一块。嗔我替他家说人情,说我没志气:‘那怕吴典恩打著小厮,攀扯他出官才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寻分上!想著他昔日好情儿?’”薛嫂道:“他老人家也说的是。及到其间,你做人不计旧仇。”春梅道:“咱既受了他礼,不请他来坐坐儿又使不的。宁可教他不仁,休要咱不义。”薛嫂道:“怪不的你老人家有恁大福,你的心忒好了!”当下薛嫂儿说了半日话,提著花箱儿拜辞出门。
  过了两日,先来说城里朱千户家小姐,今年十五岁,也好陪嫁,只是没了娘的儿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说应伯爵第二个女儿,年二十二岁,春梅又嫌应伯爵死了,在大爷手内聘嫁,没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儿来。又迟了几日,薛嫂儿送花儿来,袖中取出个婚帖儿,大红缎子上写著开缎铺葛员外家大女儿,“年二十岁,属鸡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时生,小字翠屏,生的上画儿般模样儿,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聪明伶俐。针指女工,自不必说;父母俱在,有万贯钱财,在大街上开缎子铺,走苏杭南京,无比好人家,都是南京床帐箱笼。”春梅道:“既是好,成了这家子的罢。”就教薛嫂儿先通信去,那薛嫂儿连忙说去了。正是:欲向绣房求艳质,须凭红叶是良媒。有诗为证:
  天仙机上系香罗,千里姻缘竟足多。
  天上牛郎配织女,人间才子伴娇娥。
  这里薛嫂通了信来,葛员外家知是守备府里,情愿做亲,又使一个张媒人同说媒。春梅这里备了两抬茶叶散饼羹菓,教孙二娘坐轿子往葛员外家插定,女儿带戒指儿。回来,对春梅说:“果然好个女子,生的一表人材,如花似朵,人家又相当。”春梅这里择定吉日,纳彩行礼,十六盘羹菓茶饼,两盘上头面,二盘珠翠,四抬酒,两牵羊,一顶䯼髻,全付金银头面簪环之类,两件罗缎袍儿,四季衣服,其馀绵花布绢,二十两礼银,不必细说。阴阳生择在六月初八日,准娶过门。春梅先问薛嫂儿:“他家那里有陪床使女没有?”薛嫂儿道:“床帐妆奁,描金箱厨都有,只没有使女陪床。”春梅道:“咱这里买一个十三四岁丫头子,与他房里使唤,掇桶子倒水,方便些。”薛嫂道:“有两个人家卖的丫头子,我明日带一个来。”到次日,果然领了一个丫头,说是商人黄四家儿子房里使的丫头:“今年才十三岁。黄四因用下官钱粮,和李三家,还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儿,都为钱粮,拏在监里追赃。监了一年多,家产尽绝,房儿也卖了。李三先死,拏儿子李活监著。咱家保官儿那儿子僧宝儿,如今流落在外,与人家跟马哩。”春梅道:“是来保?”薛嫂道:“他如今不叫来保,改了名字,叫汤保了。”春梅道:“这丫头是黄四家丫头,要多少银子?”薛嫂道:“只要四两半银子,紧等著要交赃去。”春梅道:“甚么四两半,与他三两五钱银子留下罢。”一面就交了三两五钱雪花官银与他,写了文书,改了名字,唤做金钱儿。
  话休饶舌。又早到六月初八。春梅打扮珠翠凤冠,穿通袖大红袍儿,束金镶碧玉带,坐四人大轿,鼓乐灯笼,娶葛家女子,奠雁过门。陈经济骑大白马,拣银鞍辔,青衣军牢喝道,头戴儒巾,穿著青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头上簪著两枝金花。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一番拆洗一番新!到守备府中,新人轿子落下,戴著大红销金盖袱,添妆含饭,抱著宝瓶,进入大门。阴阳生引入画堂,先参拜家堂,然后归到洞房。春梅安他两口儿坐帐,然后出来。阴阳生撒帐毕,打发喜钱出门,鼓手都散了。经济与这葛翠屏小姐坐了回帐,骑马打灯笼,往岳丈家谢亲,吃的大醉而归。晚夕,女貌郎才,未免燕尔新婚,交姤云雨。正是:得多少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有诗为证:
  近睹多情风月标,教人无福也难消。
  风吹列子归何处,夜夜婵娟在柳梢。
  当夜经济与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著,两个被底鸳鸯,帐中鸾凤,如鱼似水,合巹欢娱。三日完饭,春梅在府厅后堂张筵挂彩,鼓乐笙歌,请亲眷吃会亲酒,俱不必细说。每日春梅吃饭,必请他两口儿同在房中一处吃,彼此以姑妗称之,同起同坐。丫头养娘,家人媳妇,谁敢道个不字?原来春梅收拾西厢房三间,与他做房,里面铺著床帐,翻的雪洞般齐整,垂著帘帏。外边西书院是他书房,里面亦有床榻、几席、古书,并守备往来书柬拜帖,并各处递来手本揭帖,都打他手里过,或登记簿籍,或御使印信。笔砚文房都有,架阁上堆满书集。春梅不时常出来书院中,和他闲坐说话,两个暗地交情,非止一日。正是:
  朝陪金谷宴,暮伴绮楼娃;
  休道欢娱处,流光逐落霞。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陈经济临清开大店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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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
  世味薄方好,人情淡最长。
  因人成事业,避难遇豪强。
  今日峥嵘贵,他年身必殃。
  话说一日,周守备、济南府知府张叔夜,领人马征剿梁山泊,贼王宋江三十六人,万馀草寇,都受了招安,地方平复。表奏,朝廷大喜,加陞张叔夜为都御史山东安抚大使;陞守备周秀为济南兵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盗贼。部下从征有功人员,各陞一级。军门带得经济名字,升为参谋之职,月给米二石,冠带荣身。守备至十月中旬,领了敕书,率领人马来家,先使人来报与春梅家中知道。春梅满心欢喜,使陈经济与张胜李安出城迎接。家中厅上,排设酒筵,庆官贺喜。官员人等来拜贺送礼者不计其数。守备下马,进入后堂。春梅孙二娘接著,参拜已毕,陈经济换了衣巾,就穿大红员领,头戴冠帽,脚穿皂靴,束著角带,和新妇葛氏两口儿拜见。守备见好个女子,赏了一套衣服,十两银子打头面,不在话下。
  晚夕,春梅和守备在房中饮酒,未免叙些家常事务。春梅道:“为娶我兄弟媳妇,又费许多东西。”守备道:“阿呀!你止这个兄弟,投奔你来,无个妻室前程,不成个道理。就使费了几两银子,不曾为了别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挣了这个前程,足以荣身,够了。”守备道:“朝廷旨意下来,不日我往济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点些本钱,教他搭个主管,做些大小买卖。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帐目一遭,赚得些利钱来,也够他搅计。”春梅道:“你说的也是。”两个晚夕,夫妻同欢,不可细述。在家只住了十个日子,到十一月初旬时分,守备收拾起身,带领张胜李安前去济南到任,留周仁周义看家。陈经济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
  一日,春梅同经济商议:“守备教你如此这般,河下寻些买卖,搭个主管,觅得些利息,也够家中费用。”这经济听言,满心欢喜。一日,正打街前所走,寻觅主管伙计。也是合当有事,不料撞遇旧时朋友陆二哥陆秉义,作揖说:“哥怎的一向不见?”这经济道:“我因亡妻为事,被杨光彦那厮拐了我半船货物,坑陷的我一贫如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备府中,又娶了亲事,升做参谋,冠带荣身。如今要寻个伙计,做些买卖,一地里没寻处。”陆秉义道:“杨光彦那厮,拐了你货物,如今搭了个姓谢的做伙计,在临清马头上谢家大酒楼上,开了一座大酒店,又收钱放债,与四方趁熟窠子娼门人使,好不获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骑著一匹驴儿,三五日下去走一遭,算帐收钱,把旧朋友都不理。他兄弟在家开赌场,斗鸡养狗,人不敢惹他。”经济道:“我去年曾见他一遍,他反面无情,打我一顿,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于骨髓!”因拉陆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内,两个在楼上吃酒。两人计议:“如何处置他,出我这口气?”陆秉义道:“常言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如今将理和他说,不见棺材不下泪,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计策,哥也不消做别的买卖,只写一张状子,把他告到那里,追出你货物银子来,就夺了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钱,和谢合伙,等我在马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帐目,管情见一月你稳拍拍的有百十两银子利息,强如做别的生意!”看官听说:当时不因这陆秉义说出这桩事,有分教数个人死于非命。陈经济一种死,死之太苦;一种亡,亡之太屈——死的不好,相似那五代的李存孝,《汉书》中彭越。正是: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经济听了,忙与陆秉义作揖,便道:“贤弟,你说的正是了。我到家就对我姐夫和姐姐说。这买卖成了,就安贤弟同谢三郎做主管。”当下两个吃了回酒,同下楼来,还了酒钱,经济吩咐:“陆二哥,兄弟,千万谨言!有事我请你去。”陆二郎道:“我知道。”各散回家。
  这经济就一五一十,对春梅说。春梅道:“争奈他爷不在,如何理会?”有老家人周忠在旁,便道:“不打紧,等舅写了一张状子,该拐了多少银子货物,拏爷个拜帖儿,都封在里面。等小的送与提刑所两位官府案下,把这姓杨的拏去衙门中,一顿夹打追问,不怕那厮不拏出银子来!”经济大喜。一面写就一纸状子,拏守备拜帖,弥封停当,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两位官府正陞厅问事。门上人禀进说:“帅府周爷差人下书。”何千户与张二官府唤周忠进见,问周爷上任之事,说了一遍。拆开封套观看,见了拜帖、状子,自恁要做分上,即便批行,差委缉捕番捉,往河下拏杨光彦去。回了个拜帖,付与周忠:“到家多上覆你爷奶奶,待我这里追出银两,伺候来领。”周忠拏回帖到府中,回复了春梅说话:“即时准行,拏人去了。待追出银子,使人领去。”经济看见两个折帖上面写著:“侍生何永寿张懋德顿首拜”,经济心中大喜。
  迟了不上两日光景,提刑缉捕观察番捉,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拏了,到于衙门中。两位官府,据著陈经济状子审问,一顿夹打,监禁数日,追出三百五十两银子,一百桶生眼布,其馀酒店中家活,共算了五十两。陈经济状上告著九百两,还差三百五十两银子,把房儿卖了五十两,家彦尽绝。
  这经济就把谢家大酒楼夺过来,和谢胖子合伙。春梅又打点出五百两本钱,共凑了一千两之数,委付陆秉义做主管。从新把酒楼妆修,油漆彩画,阑干灼耀,栋宇光新,桌案鲜明,酒肴齐整。一日开张,鼓乐喧天,笙箫杂奏,招集往来客商,四方游妓。陈经济到那日,宰猪祭祀烧纸。常言:启瓮三家醉,开樽十里香;神仙留玉珮,卿相解金貂。经济上来大酒楼上,周围都是推窗亮隔,绿油阑干。四望云山叠叠,上下天水相连。正东看,隐隐青螺堆岱岳;正西瞧,茫茫苍雾锁皇都;正北观,层层甲第起朱楼;正南望,浩浩长淮如素练。楼上下有百十座阁儿,处处舞裙歌妓,层层急管繁弦。说不尽肴如山积,酒若流波。正是:得多少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从正月半头,这陈经济在临清马头上大酒楼开张,见一日也发卖三五十两银子。都是谢胖子和主管陆秉义眼同经手,在柜上掌柜。经济三五日骑头口,伴当小喜儿跟随,往河下算帐一遭。若来,陆秉义和谢胖子两个伙计,在楼上收拾一间干净阁儿,铺陈床帐,安放桌椅,糊的雪洞般齐整,摆设酒席,叫四个好出色粉头相陪。陈三儿那里往来做量酒。
  一日,三月佳节春光明媚,景物芬芳,翠依依槐柳盈堤,红馥馥杏桃灿锦。陈经济在楼上,搭伏定绿阑干,看那楼下景致,好生热闹。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羁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一日,经济在楼窗后瞧看,正临著河边,泊著两只剥船。船上载著许多箱笼桌凳家活,四五个人尽搬入楼下空屋里来。船上有两个妇人:一个中年妇人,长挑身材,紫膛色;一个年小妇人,搽脂抹粉,生的白净标致,约有二十多岁,尽走入屋里来。经济问谢主管:“是甚么人?不问一声,擅自搬入我屋里来!”谢主管道:“此是两个东京来的妇人,投亲不著,一时间无处寻房住,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官人,不想官人来问。”这经济正欲发怒,只见那年小妇人敛衽向前,望经济深深的道了个万福,告说:“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报,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纳房金,就便搬去。”这经济见小妇人会说话儿,只顾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妇人一双星眼,斜盼经济。两情四目,不能定神。经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倒像那里会过,这般眼熟!”那长挑身材中年妇人也定睛看著经济,说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门老爷家陈姑夫么?”这经济吃了一惊,便道:“你怎的认得我?”那妇人道:“不瞒姑夫说,奴是旧伙计韩道国浑家,这个就是我女孩儿爱姐。”经济道:“你两口儿在东京,如何来在这里?你老公在那里?”那妇人道:“在船上看家活。”经济急令量酒请来相见。
  不一时,韩道国走来作揖,已是掺白须鬓。因说起:“朝中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六人,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后被科道交章弹奏倒了,圣旨下来,拏送三法司问罪,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太师儿子礼部尚书蔡攸处斩,家彦抄没入官。我等三口儿各自逃生,投到清河县我兄弟第二的那里。第二的把房儿卖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儿雇船从河道中来。不想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因问:“姑夫,今还在那边西门老爷家里?”经济把头一摇,把前项说了一遍,说:“我也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守备周爷府中做了参谋官,冠带荣身。近日合了两个伙计,在此马头上开了个酒店,胡乱过日子便了。你们三口儿既遇著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间住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与韩道国一齐下礼。说罢,就搬运船上家活箱笼。经济看得心痒,也使伴当小喜儿和陈三儿,也替他搬运了几件家活。王六儿道:“不劳姑夫费心用力!”经济道:“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计较。”彼此俱各欢喜。经济见天色将晚,有申牌时分,要回家,吩咐主管:“明早送些茶盒与他。”上马,伴当跟随来家。一夜心心念念,只是放韩爱姐不下。
  过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齐整,伴当小喜跟随,来河下大酒楼店中,看著做了回买卖。韩道国那边使的八老来请吃茶。经济心下正要瞧去,恰八老来请,便起身进去。只见韩爱姐见了,笑容可掬,接将出来,道了万福:“官人请里面坐。”经济到阁子内坐下,王六儿和韩道国都来陪坐。少顷茶罢,彼此叙些旧时已往的话。经济不住把眼只睃那韩爱姐,爱姐涎瞪瞪秋波一双眼,只看经济,彼此都有意了。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体酥胸玉一窝。
  丽质不胜袅娜态,一腔幽恨蹙秋波。
  少顷,韩道国下楼去了。爱姐因问:“官人青春多少?”经济道:“虚度二十六岁。敬问姐姐青春几何?”爱姐笑道:“奴与官人一缘一会,也是二十六岁!旧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会过面,如今又幸遇在一处,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王六儿见他两个说得入港,看见关目,推个故事,也下楼去了,止有他两人对坐。爱姐把些风月话儿挑勾经济。经济自幼干惯的道儿,怎不省得?一迳起身出去。这韩爱姐从东京来,一路儿和他娘也做些道路,在蔡府中答应,与翟管家做妾,诗词歌赋,诸子百家皆通,甚么事儿不久惯!见经济起身出去,无人处,走向前挨在他身边坐下,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经济正欲拔时,被爱姐一手按住经济头髻,一手拔下簪子来。便起身说:“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儿!”一头说,一头走。经济不免跟上楼来。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经济跟他上楼,便道:“姐姐,有甚话说?”爱姐道:“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休要作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经济道:“只怕此间有人知觉,却使不得。”那韩爱姐做出许多妖娆来,搂经济在怀。将尖尖玉手,扯下他裤子来。两个情兴如火,按纳不住。爱姐不免解衣,仰卧在床上,交媾在一处。正是: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
  经济问:“你叫几姐?”那韩爱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爱姐。”说毕话,霎时云收雨散,偎倚共坐。韩爱姐便告经济说:“自从三口儿东京来投亲不著,盘缠缺欠,你有银子,乞借应与我父亲五两,奴按利纳还,不可推阻。”经济应允说:“不打紧,姐姐开口,就兑五两来。”爱姐见他依允,还了他金簪子。两个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谈论,吃了一杯茶,爱姐留吃午饭,经济道:“我那边有事,不吃饭了。少间就送盘缠来与你。”爱姐道:“午后奴略备一杯水酒,官人不要见却,好歹来坐坐。”经济在店中吃了午饭,又在街上闲散走了一回,撞见昔日晏公庙师兄金宗明,作揖,把前事诉说了一遍。金宗明道:“不知贤弟在守备老爷府中认了亲,在大酒楼开大店,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来。闲中请去庙中坐一坐。”说罢,宗明归去了。
  经济走到店中,陆主管道:“里边住的老韩,请官人吃酒,没处寻。”恰好八老又来请:“官人,就请二位主管相陪,再无他客。”经济就同二主管走到里边房内,早已安排酒席齐整,无非鱼肉菜菓之类。经济上坐,韩道国主位,陆秉义谢胖子打横,王六儿与爱姐旁边佥坐,八老往来筛酒下菜。吃过数杯,两个主管会意,说道:“官人慢坐,小人柜上看去。”起身去了。经济平昔酒量不十分洪饮,又见主管去了,开怀与韩道国三口儿吃了数杯,便觉有些醉将上来。爱姐便问:“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罢了。”经济道:“这早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罢。”王六儿韩道国吃了一回,下楼去了。经济向袖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与爱姐收了,到下边交与王六儿。两个交杯换盏,倚翠偎红,吃至天晚。爱姐卸下浓妆,留经济就在楼上阁儿里歇了。当下枕畔山盟,衾中海誓,莺声燕语,曲尽绸缪,不能悉记。爱姐将来东京,在蔡太师府中曾扶持过翟管家老太太,也学会些弹唱,又能识字会写,诉说一遍。经济听了,欢喜不胜,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以此与他盘桓一夜,停眠整宿。免不的第二日起来得迟,约饭时才起来。王六儿安排些鸡子肉圆子,做了个头脑,与他扶头。两个吃了几杯暖酒。少顷,主管来请经济,那边摆饭。经济包巾梳洗穿衣,吃了饭,又来辞爱姐,要回家去,那爱姐不舍,只顾抛泪。经济道:“我到家三五日就来看你,你休烦恼。”说毕,伴当跟随,骑马往城中去了。一路上吩咐小喜儿:“到家休要说出韩家之事!”小喜儿道:“小的知道,不必吩咐。”经济到府中,只推店中买卖忙,算了帐目,不觉天晚,归来不得,歇了一夜。交割与春梅利息银两,现一遭也有三十两银子之数。回到家中,又被葛翠屏聐聒:“官人怎的外边歇了一夜?是必在柳陌花街行踏,把我丢在家中,独自空房一个,就不思想来家!”一连留住陈经济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来。
  这里韩爱姐见他一去数日光景,不来店中,只使小喜儿来问主管讨算利息,主管一一封了银子去。韩道国免不得又教老婆王六儿,又招惹别的熟人儿,或是商客,来屋里走动,吃茶吃酒。这韩道国当先尝著这个甜头,靠老婆衣饭肥家。况此时王六儿年约四十五六,年纪虽半,风韵犹存;恰好又得他女儿来接代,也不断绝这样行业,如今索性大做了:原来不当官身,衣饭别无生意,只靠老婆赚钱,谓之隐名娼妓,今时呼为私窠子是也。当时见经济不来,量酒陈三儿替他勾了一个湖州贩丝绵客人何官人来,请他女儿爱姐。那何官人年约五十馀岁,手中有千两丝绵䌷绢货物,要请爱姐。爱姐一心想著经济,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楼来。急的韩道国了不的。那何官人又见王六儿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眉铺鬓,大长水鬓,涎邓邓一双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鲜红嘴唇,料此妇人一定好风情,就留下一两银子,在屋里吃酒,和王六儿歇了一夜。韩道国便躲避在外间歇了。他女儿见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楼上,不下楼来。自此以后,那何官人被王六儿搬弄得快活,两个打得一似火炭般热,没三两日不来与妇人过夜。韩道国也禁过他许多钱使。
  这韩爱姐儿见经济一去十数日不见来,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害木边之目,田下之心。使八老往城中守备府中探听,看见小喜儿,悄悄问他:“官人如何不去?”小喜儿说:“官人这两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门。”回来诉与爱姐。爱姐与王六儿商议,买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鲜鱼、一盒酥饼,在楼上磨墨挥笔,拂开花笺,写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与经济去。当下把礼物装在盒内,交八老挑著,叮咛嘱付:“你到城中,见了陈官人,须索见他亲收,讨回帖来。”八老怀内揣著柬帖,挑著礼物,一路无词,来到城内守备府前,坐在沿街石台基上。只见伴当小喜儿出来,看见八老:“你又来做甚么?”八老与他声喏,拉在僻净处说:“我特来见你官人,送礼来了,有话说。我只在此等你,你可通报官人知道。”小喜随即转身进去。不多时,只见经济摇将出来。那时约五月,天气暑热,经济穿著纱衣服,头戴瓦楞帽,金簪子,脚上凉鞋净袜。八老慌忙声喏,说道:“官人,贵体好些?韩爱姐使我捎一柬帖,送礼来了。”经济接了柬帖说:“五姐好么?”八老道:“五姐见官人一向不去,心中也不快在那里。多上覆官人,几时下去走走。”经济拆开柬帖,观看上面写著甚言词:
  “贱妾韩爱姐敛衽拜,谨启
  情郎陈大官人台下:
  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悬悬不忘于心。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蓬荜。昨遣八老探问起居,不遇而回。听闻贵恙欠安,令妾空怀怅望,坐卧闷恹,不能顿生两翼,而傍君之足下也。君在家自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于妾,犹吐去之菓核也。兹具腥味茶盒数事,少申问安诚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
  外具锦绣鸳鸯香囊一个,青丝一缕,少表寸心。
  (下书)仲夏念日贱妾爱姐再拜。”
  经济看了柬帖并香囊,香囊里面,安放青丝一缕,香囊是鸳鸯双口做的,扣著“寄与情郎陈君膝下”八字。依先折了,藏在袖中。府傍侧首有个酒店,令小喜儿领八老同到店内吃锺酒:“等我写回帖与你。”吩咐小喜儿:“把礼物收进我房里去。你娘若问,只说河下店主人谢家送的礼物。”小喜不敢怠慢,把四盒礼物收进去了。经济走到书院房内,悄悄写了回柬,又包了五两银子,到酒店内问八老:“吃了酒不曾?”八老道:“多谢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罢。”经济将银子并回柬付与八老说:“到家多多拜上五姐,这五两白金与他盘缠。过三两日,我自去看他。”八老收了银柬下楼。经济送出店门,八老一直去了。经济走入房中,葛翠屏便问:“是谁家送的礼物?”经济悉言:“店主人谢胖子,打听我不快,送这礼物来问安。”翠屏亦信其实。两口儿计较,教丫鬟金钱儿拏盘子,拏了一只烧鸭,一尾鲜鱼,半副蹄子,送到后边与春梅吃,说是店主人家送的,也不查问。此事表过不题。
  却说八老到河下,天已晚了,入门将银柬都付与爱姐收了。拆开回柬,灯下观看,上面写道:
  “经济顿首,字覆
  爱卿韩五姐妆次:向蒙会问,又承厚款,亦且云情雨意,衽席钟爱,无时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趋会,偶因贱躯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不胜感激。只在二三日间,容当面布。外具白金五两,绫帕一方,少申远芹之敬。伏乞心鉴,万万!
  (下书)经济再拜。”
  爱姐看了,见帕上写著四句诗曰: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看毕,爱姐把银子付与王六儿,母子千欢万喜等候经济,不在话下。正是:得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有诗为证:
  碧纱窗下启笺封,一纸云鸿香气浓。
  知你挥毫经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刘二醉骂王六儿 张胜忿杀陈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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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言
  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
  见机而耐性,妙悟生光明。
  佛语戒无论,儒书贵莫争。
  好个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话说陈经济过了两日,到第三日,却是五月二十五日他生日。春梅后厅整置酒肴,与他上寿,阁家欢乐了一日。次日早晨,经济说:“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没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帐,二来就避炎散暑,走走便回。”春梅吩咐:“你去坐一乘轿子,少要劳碌。”教两个军牢抬著轿子,小喜儿跟随,迳往河下马头上谢家大酒楼店中来。
  一路无词,午后时分,早到河下大酒楼前,下了轿子,进入里面。两个主管齐来参见,说:“官府贵体好些?”那经济一心只在韩爱姐身上,便道:“生受二位伙计挂心。”坐了一回,便起身。吩咐主管:“查下帐目,等我来算。”就转身到后边。八老又早迎见,报与王六儿夫妇。韩爱姐正在楼上凭栏盼望,挥毫洒翰,作了几首诗词,以遣闷怀。忽报陈经济来了,连忙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下楼来。母子面上堆下笑来迎接,说道:“官人,贵人难见面,那阵风儿吹你到俺这里!”经济与母子作了揖,同进入阁儿内坐定。少顷,王六儿点茶上来。吃毕茶,爱姐道:“请官人到楼上奴房内坐。”经济上的楼来,两个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儿。爱姐砚台底下露出一幅花笺,经济取来观看。爱姐便说:“此是奴家这几日盼你不来,闲中在楼上作得几首词,以消遣闷怀,恐污官人贵目!”经济念了一遍,上写著:
  “倦倚绣床愁懒动,闲垂绣带鬓鬟低。
  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
    右春
  危楼高处眺晴光,满架蔷薇霭异香。
  十二栏杆闲凭遍,南熏一味透襟凉。
    右夏
  帐冷芙蓉梦不成,知心人去转伤情。
  枕边泪似阶前雨,隔著窗儿滴到明。
    右秋
  羞对菱花试新妆,为郎瘦损减容光。
  闭门不管闲风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右冬”
  经济看了,极口称羡,喝采不已。不一时,王六儿安排酒肴上楼,拨过镜架,就摆在梳妆桌上。两个并坐,爱姐筛酒一杯,双手递与经济,深深道个万福,说:“官人一向不来,妾心无时不念。前八老来,又多谢盘缠,举家感之不尽!”经济接酒在手,还了喏说:“贱疾不安,有失期约,姐姐休怪!”酒尽,也筛一杯,敬奉爱姐吃过。两人坐定,把酒来斟。王六儿韩道国上来也陪吃了几杯,各取方便下楼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几杯,叙些阔别话儿。良久,吃得酒浓时,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穿衣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馀兴未尽。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爱姐,一向未与浑家行事。今日一旦见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处,经济魂灵,都被他引乱。少顷,情窦复起,又干一度。自觉身体困倦,打熬不过,午饭也没吃,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也是合当祸起,不想下边贩丝绵何官人来了,王六儿陪他在楼下吃酒。韩道国出去街上,买菜蔬肴品菓子来配酒。两个在下边行房。落后韩道国买将菓菜来,三人又吃了几杯。约日西时分,只见洒家店坐地虎刘二,吃的酩酊大醉,袒开衣衫,露著一身紫肉,提著拳头,走来酒楼下,大叫“采去何蛮子来”,要打。唬的两个主管,见经济在楼上睡,恐他听见,慌忙走出柜来,向前声喏,说道:“刘二哥,何官人并不曾来。”这刘二那里依听,大拔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一手把门帘扯下半边来,见何官人正和王六儿并肩饮酒,心中大怒,骂那何官人:“贼狗男女,我肏你娘!那里没寻你,却在这里!你在我店中占著两个粉头,几遭歇钱不与,又塌下我两个月房钱,却来这里养老婆!”那何官人忙出来道:“老二,你请回,我去也。”那刘二骂道:“去你这狗肏的!”不防飕的一拳来,正打在何官人面门上,登时就青膅起来。那何官人起来夺门跑了。刘二将王六儿酒桌一脚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儿便骂道:“是那里少死的贼杀才,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老娘不是耐惊耐怕儿的人!”被刘二向前一脚,跺了个仰八叉,骂道:“我肏你淫妇娘!你是那里来的无名少姓私窠子,不来老爷手里报过,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还与我搬去!若搬迟,须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王六儿道:“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老娘就没个亲戚儿,许你便来欺负老娘?要老娘这命做甚么?”一头撞倒,哭起来。刘二骂道:“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这里喧乱,两边邻舍并街上过往人,登时围看的有许多。有知道的旁边人说王六儿:“你新来,不知他是守备老爷府中管事张虞侯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降酒客的领袖。你让他些儿罢,休要不知利害,这地方人谁敢惹他!”王六儿道:“还有大似他的,睬这杀材做甚么!”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和谢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劝的去了。
  陈经济正睡在床上,听见楼下嚷乱,便起来看时,天已日西时分,问:“那里嚷乱?”那韩道国不知走的往那里去了,只见王六儿披发垢面上楼,如此这般告诉说:“那里走来一个杀材捣子,诨名唤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说是咱府里管事张虞侯小舅子,因寻酒客,无事把我踢打骂了恁一顿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声大哭起来。经济叫上两个主管问他,两个都面面相觑不敢说。陆主管嘴快,说是:“府中张主管小舅子,来这里寻何官人,说少他二个月房钱,又是歇钱,来讨。见他在屋里吃酒,不由分说,把帘子扯下半边来,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韩娘子两个相骂,踢了一跤,哄的满街人看。”这经济恐怕天晚惹起事来,吩咐把众人喝散,问:“刘二那厮如今在那里?”主管道:“被小人劝他回去了。”经济听了,记在心内,安抚王六儿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著。我家去自有处置。”主管算了利钱银两,递与他,打发起身上轿,伴当跟随,刚赶进城来,天已昏黑。心中甚恼,到家见了春梅,交了利息银两,归入房中,一宿无话。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说,展转寻思,“且住,等我慢慢寻张胜那厮几件破绽,一发教我姐姐对老爷说了,断送了他性命。叵耐这厮几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说我是他寻得来,知我根本出身,量视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还报当如此,机会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日,经济来到河下酒店内,见了爱姐母子说:“外日吃惊。”又问陆主管道:“刘二那厮不曾走动?”陆主管道:“自从那日去了,再不曾来。”又问韩爱姐:“那何官人也没来行走?”爱姐道:“也不曾来。”这经济吃了饭,算毕帐目,不免又到爱姐楼上,两个叙了回衷肠之话,干讫一度出来。因闲中叫过量酒陈三儿近前:“如此这般,打听府中张胜和刘二几桩破绽。”这陈三儿千不合万不合,说出张胜包占著府中出来的雪娥,在洒家店做婊子;刘二又怎的各处巢窝加三讨利,举放私债,“窃逞老爷行坏事。”这经济一一听记在心。又与了爱姐二三两盘缠,和主管算了帐目,包了利息银两,作别骑头口来家。
  闲话休题,一向怀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凑,二来合当祸这般起来。不料东京朝中徽宗天子,见大金人马犯边,抢至腹内地方,声息十分紧急。天子慌了,与大臣计议,差官往北国讲和,情愿每年输纳岁币金银彩帛数百万。一面传位与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为靖康元年,宣帝号为钦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称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龙德宫。朝中升了李纲为兵部尚书,分部诸路人马;种师道为大将,总督内外军务。一日,降了一道敕书来济南府,升周守备为山东都统制,提调人马一万,往东昌府驻扎,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地方,阻当金兵。守备正在济南府衙正坐,忽然左右来报:“有朝廷降敕来,请老爷接旨意!”这周守备不敢怠慢,香案迎接敕旨,跪听宣读。使命官开读,其略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三皇凭礼乐而有封疆,五帝用征伐而定天下。事从顺逆,人有贤愚。朕承祖宗不拔之洪基,
  上皇付托之重位,创造万事,惕然悚惧。自古舜征四凶,汤伐有苗,非用兵而不能克,非威武而莫能安。兵乃邦家爪牙,武实封疆捍御。兹者中原陆沉,犬羊犯顺,辽寇拥兵西扰,金虏控骑南侵,生民涂炭,朕甚悯焉。山东济南制置使周秀,老练之才,干城之将,屡建奇勋,忠勇茂著,用兵有略,出战有方。今升为山东都统制,兼四路防御使。会同山东巡抚都御史张叔夜,提调所部人马,前赴高阳关防守,听大将种师道分布截杀。安几危之社稷,驱猖獗之腥膻!呜乎,任贤匡国,赴难勤王,乃臣子之忠诚;旌善赏功,激扬敌忾,实朝廷之大典。各殚厥忠,以副朕意。钦哉!故谕。
  (下书)靖康元年秋九月 日谕。”
  周守备开读已毕,打发使命官去了。一面叫过张胜李安两个虞侯,近前吩咐:“先押两车箱驮行李细软器物家去。”原来在济南做了一年官职,也赚得巨万金银,都装在行李驮箱内,委托二人:“押到家中,交割明白,昼夜巡风仔细!我不日会同你巡抚张爷,调领四路兵马,打清河县起身。”二人当日领了钧旨,打点车辆,起身先行。一路无词。有日到于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昼夜内外巡风,不在话下。
  却说陈经济见张胜押车辆来家,守备升了山东统制,不久将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要发露张胜之事。不想一日,因浑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门住去了,他独自个在西书房寝歇,春梅早晨蓦进房中看他。见无丫鬟跟随,两个就解衣在房内云雨做一处。不防张胜摇著铃巡风过来,到书院角门外,听见书房内仿佛有妇人笑语之声,就把铃声按住,慢慢走来窗下窃听。原来春梅在里面与经济交媾,听见经济告诉春梅说:“叵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几次在下人前败坏我。昨日见我在河下开酒店来,一迳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打我酒店来,昨日把酒客都打散了。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教他小舅子刘二在那里开窠窝,放私债,把出去雪娥隐占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趁姐夫来家,若不早说知,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春梅听了,说道:“这厮恁般无礼!雪娥那贱人卖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经济道:“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压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爷来家,教他定结果了这厮。”
  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两个只管在内说,却不知张胜窗外听了个不亦乐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比是教他算计我们,我先算计了他罢!”一面撇下铃,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在石上磨了两磨,走入书院中来。不想天假其便,还是春梅不该死于他手!忽被后边小丫鬟兰花儿慌慌走来叫春梅,报说:“小衙内金哥儿忽然风搐倒了,快请奶奶看去。”唬的春梅两步做来一步走,奔入后房中看孩儿去了。刚进去了,那张胜提著刀子迳奔到书房内,不见春梅,只见经济睡在被窝内。见他进来,叫道:“阿呀,你来做甚么?”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如何对淫妇说,倒要害我?我寻得你来不是了,反恩将仇报?常言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经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搂著被。乞他拉被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著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攮著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著头发,把头割下来。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可怜经济青春不上三九,死于非命。
  张胜提刀,绕屋里床背后寻春梅不见,大拔步迳望后厅走。走到仪门首,只见李安背著牌铃,在那里巡风。一见张胜凶神也似提著刀跑进来,便问:“那里去?”张胜不答,只顾走。被李安拦住,张胜就向李安戳一刀来。李安冷笑,说道:“我叔叔是有名山东夜叉李贵,我的本事不用借。”早飞起右脚,只听忒楞的一声,把手中刀子踢落一边。张胜急了,两个就揪采在一处。被李安一个泼脚,跌翻在地,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嚷的后厅春梅知道,说:“张胜持刀入内,小的拏住了。”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苏省,听言大惊失色,走到书院内,经济已被杀死在房中,一地鲜血横流,不觉放声大哭。一面使人报知他浑家葛翠屏,慌奔家来,看见经济杀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苏省过来。拖过尸首,买棺材装殡。把张胜墩锁在监内,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
  那消数日期程,军情事务紧急,兵牌来催促,周统制调完各路兵马,张巡抚又早先往东昌府,那里等候取齐。统制到家,春梅把杀死经济一节说了。李安将凶器放在面前,跪禀前事。统制大怒,坐在厅上,提出张胜,也不问长短,喝令军牢五棍一换,打一百棍,登时打死。随即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拏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孙雪娥见拏了刘二,恐怕拏他,走到房中,自缢身死。旗牌拏刘二到府中,统制也吩咐打一百棍,当日打死。哄动了清河县,大闹了临清州。正是:平生作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当时统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吩咐李安将马头大酒店还归本主,把本钱收算来家。吩咐春梅在家,与经济做斋累七,打发城外永福寺择吉日葬埋。留李安周义看家,把周忠周仁带去军门答应。春梅晚夕与孙二娘置酒送饯,不觉簇地两行泪下说:“相公此去,未知几时回还。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统制道:“你们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儿,不必忧念。我既受朝廷爵禄,尽忠报国。至于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嘱付毕,过了一宿。次日军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统制起程。果然人马整齐,但见:
  绣旗飘号带,画鼓间铜锣。三股叉,五股叉,灿灿秋霜;芦叶枪,点钢枪,纷纷瑞雪。蛮牌引路,强弓硬弩当先;火炮随车,大斧长刀在后。鞍上将似南山猛虎,人人好斗偏争;坐下马如北海蛟虬,骑骑能争敢战。端的刀枪流水急,果然人马撮风行。
  当下一路无词。有日哨马来报说:“不可前进,马哨达东昌府下。”统制差一面令字蓝旗,把人马屯城外,俄报进城。巡抚张叔夜听见周统制人马来到,与东昌府知府达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厅,叙礼坐下,商议军情,打听声息紧慢。驻马一夜,次日人马早行,往关上防守去了。不在话下。
  却表韩爱姐母子在谢家楼店中,听见经济已死,爱姐昼夜只是哭泣,茶饭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内统制府中,见经济尸首一见,死了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劝解不从。韩道国无法可处,使八老往统制府中打听,说经济灵柩已出了殡,埋在城外永福寺内。这八老走来回了话。爱姐一心只要到他坟上烧纸,哭一场,也是和他相交一场。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雇了一乘轿子,到永福寺中,问长老葬于何处。长老令沙弥引到寺后:“新坟堆便是。”这韩爱姐下了轿子,到坟前点著纸钱,道了万福,叫声:“亲郎,我的哥哥!奴实指望和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放声大哭,哭的昏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慌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向前扶救,叫“姐姐”叫不应,越发慌了。不想那日,正是葬了三日,春梅与浑家葛翠屏坐著两乘轿子,伴当跟随,抬三牲祭物来与他暖墓烧纸。看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著缟素,头戴孝髻,哭倒在地;一个男子汉和一中年妇人搂抱他,扶起来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惊。因问那男子汉:“是那里的?”这韩道国夫妇向前施礼,把从前已往话告诉了一遍:“这个是我的女孩儿韩爱姐。”春梅一闻爱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门庆家中会过,又认得王六儿。韩道国悉把东京蔡府中出来一节,说了一遍:“女孩儿曾与陈官人有一面相交,不料死了,他只要来坟前见他一见,烧纸钱。不想到这里又哭倒了。”当下两个救了半日,这爱姐吐了口粘痰,方才苏省,尚哽咽哭不出声来。痛哭了一场,起来与春梅翠屏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奴与他虽是露水夫妻,他与奴说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实指望和他同谐到老,谁知天不从人愿,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不著地。他在日曾与奴一方吴绫帕儿,上有四句情诗。知道宅中有姐姐,奴愿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吴绫帕儿来,上面写诗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诗云: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爱姐道:“奴也有个小小鸳鸯锦囊,与他佩带在身边。两个都扣绣著并头莲,每朵莲花瓣儿一个字儿:‘寄与情郎陈君膝下。’”春梅便问翠屏:“怎的不见这个香囊?”翠屏道:“在他璇子上拴著不是,奴替他装殓在棺椁内了。”
  当下祭毕,让他母子到寺中,摆茶饭与他吃了些饭食。做父母的见天色将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顾不思动身。一面跪著春梅葛翠屏哭说:“情愿不归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场,活是他妻小,死傍他魂灵。”那翠屏只顾不言语。春梅便说:“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只怕误了你好时光!”爱姐便道:“奶奶说那里话。奴既为他,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配他人!”嘱付他父母:“你老公母回去罢,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儿眼中垂泪;哭道:“我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才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来,今日倒闪赚了我!”那爱姐口里只说:“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寻了无常!”那韩道国因见女孩儿坚意不去,和王六儿大哭一场,洒泪而别,回上临清店中去了。这韩爱姐同春梅翠屏坐轿子往府里来。那王六儿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的他女儿,哭了一场又一场。那韩道国又怕天色晚了,雇上两匹头口,望前赶路。正是:
  马迟心急路途穷,身似浮萍类转蓬。
  只有都门楼上月,照人离恨各西东。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韩爱姐湖州寻父 普静师荐拔群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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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言
  人生切莫恃英雄,术业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遭恶兽,毒蛇犹自怕蜈蚣。
  七擒孟获奇诸葛,两困云长羡吕蒙。
  珍重李安真智士,高飞逃出是非门。
  话说韩道国与王六儿归到谢家酒店内,无女儿,道不得个坐吃山崩,使陈三儿去又把那何官人勾来续上。那何官人见地方中没了刘二,除了一害,依旧又来王六儿家行走。和韩道国商议:“你女儿爱姐,已是在府中守孝,不出来了。等我卖尽货物,讨了赊帐,你两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罢,省得在此做这般道路。”那韩道国说:“官人下顾,可知好哩!”一日卖尽了货物,讨上赊账,雇了船,同王六儿跟往湖州去了。
  却表爱姐在府中,与葛翠屏两个持贞守节,姊妹称呼,甚是合得著。白日里与春梅做伴儿在一处。那时金哥儿大了,年方六岁;孙二娘所生玉姐,年长十岁;相伴两个孩儿,便没甚事做。谁知自从陈经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的宝,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见李安一条好汉,又因打杀张胜,巡风早晚十分小心,有意勾搭。
  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忽听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只闻叫道:“你开门则个。”李安连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后。李安看时,却认的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金匮道:“不是我私来,里边奶奶差出我来的。”李安道:“奶奶教你来怎么?”金匮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乞张胜那厮杀了。”说毕,留下衣服出门。走了两步,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撇与李安,自去了。
  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迳拏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那里的?”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的听言叫苦:“当初张胜干坏了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甚么意思?我今六十以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眼只看著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来叫,如何答应?”婆婆说:“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李安道:“终不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么?”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何如。”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就依著娘的话,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春梅以后见李安不来,三回五次使小伴当来叫。婆婆初时答应家中染病,次后见人来验看,才说往原籍家中讨盘缠去了。这春梅终是恼恨在心,不题。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腊月尽阳日回,正月初旬天气。统制领兵一万二千,在东昌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书来家,教搬取春梅孙二娘并金哥玉姐家小上车,止留下周忠:“东庄上请你二爷看守宅舍。”原来统制还有个族弟周宣在庄上住。周忠在府中,与周宣葛翠屏韩爱姐看守宅舍。周仁与众军牢保定车辆,往东昌府来。此这一去,不为身名离故土,争知此去少回程。有词一篇单道这周统制果然是一员好将材,当此之时,中原板荡,志欲吞胡。但见:
  四方盗起如屯蜂,狼烟烈焰熏天红。
  将军一怒天下息,腥膻扫尽夷从风。
  公尔忘私愿已久,此身许国不知有。
  金戈抑日酬战征,麒麟图画功为首。
  雁门关外秋风烈,铁衣披张卧寒月。
  汗马辛勤二十年,赢得斑斑鬓如雪。
  天子明见万里馀,几番劳𪟝来旌书。
  肘悬金印大如斗,无负堂堂七尺躯。
  有日周仁押家眷车辆到于东昌。统制见了春梅孙二娘金哥玉姐众丫鬟家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统制府衙后厅居住。周仁悉把“东庄上叫了二爷周宣来宅,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说了一遍。周统制又问:“怎的李安不见?”春梅道:“又题甚李安!那厮我因他捉获了张胜,好意赏了他两件衣服与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风,进入后厅,把他二爷东庄上收的籽粒银一包五十两,放在明间桌上,偷的去了。几番使伴当叫他,只是推病不来。落后又使人叫去,他躲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统制便道:“这厮我倒看顾他,原来这等无恩!等我慢慢差人拏他去。”这春梅不题起韩爱姐之事。过了几日,春梅见统制日逐理论军情,干朝庭国务,焦心劳思,日中尚未暇食,至于房帏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见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年十九岁,生的眉清目秀。眉来眼去,两个暗地私通,就勾搭上了。朝朝暮暮,两个在房中下棋饮酒,只瞒过统制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国大金皇帝灭了辽国,又见东京钦宗皇帝登基,集大势番兵,分两路寇乱中原:大元帅粘没喝,领十万人马,出山西太原府井陉道,来抢东京;副元帅斡离不,由檀州来抢高阳关。边兵抵挡不住,慌了兵部尚书李纲,大将种师道,星夜火牌羽书,分调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陕西,分六路统制人马,各依要地防守截杀。那时陕西刘延庆,领延绥之兵;关东王禀,领汾绛之兵;河北王焕,领魏博之兵;河南辛兴宗,领彰德之兵;山西杨惟忠,领泽潞之兵;山东周秀,领青兖之兵。却说周统制见大势番兵来抢边界,兵部羽书火牌星火来催,连忙整率人马,全装披挂,兼道进兵。比及哨马到高阳关上,金国斡离不率人马已抢进关来,杀死人马无数。正值五月初旬,交阵堵截,黄沙四起,大风迷目。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斡离不兜马反攻,没秋一箭,正射中咽喉,堕马而死。众番将就用钩索搭去。被这边将士向前,仅抢尸首马载而还。所伤军兵无数。可怜周统制一旦阵亡,亡年四十七岁。正是:舍家为国忠良将,不辨贤愚血染沙。古人意不尽,作诗一首以叹之曰:
  胜败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为之。
  出师未捷身先丧,落日江流不胜悲。
  又〔鹧鸪天〕一首:
  定国安邦美丈夫,心存正道气吞胡。
  谟谋国事如家事,运用《阴符》佩虎符。
  胡骑盛,武功弛,兵不用命将骄痴。
  可怜身死沙场内,千载英魂恨未舒。
  巡抚张叔夜,见统制折于阵上,连忙鸣金收军,查点折伤士卒,退守东昌,星夜奏朝廷,不在话下。部下卒载尸首还到东昌府,春梅阁家大小号哭动天,合棺木盛殓,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与家人周仁,发丧载灵柩归清河县不题。
  话分两头,单表葛翠屏与韩爱姐,自从春梅去后,两个在家清茶淡饭,守节持贞,过其日月。正值春尽夏初天气,景物鲜明。日长针指困倦,姊妹二人,闲中徐步到西书院花亭上。见百花盛开,莺啼燕语,触景伤情。葛翠屏心还坦然;这韩爱姐一心只想念男儿陈经济大官人,凡事无情无绪,睹物伤悲。口是心苗,形吟咏者,有诗数首为证。
  翠屏先道:
  “花开静院日初晴,深锁重门白昼清。
  倒倚银屏春睡醒,绿槐枝上一声莺。”
  爱姐道:
  “春事阑珊首夏时,弓鞋款款出帘迟。
  晚来闷倚妆台立,巧画蛾眉为阿谁?”
  翠屏又道:
  “红绵掩镜照窗纱,画就双蛾八字斜。
  莲步轻移何处去,阶前笑折石榴花。”
  爱姐道:
  “雪为容貌玉为神,不遣风尘涴此身。
  顾影自怜还自惜,新妆好好为何人?”
  翠屏道:
  “莎草连绵厚似毡,榆荚遍地乱如钱。
  谁知荡子多轻薄,沉醉终朝花下眠。”
  爱姐道:
  “乱愁依旧锁翠峯,为甚年来憔悴容?
  离别终朝魂耿耿,碧霄无路得相逢。”
  姊妹两个吟诗已毕,不觉潸然泪下。二爷周宣走来劝道:“你姊妹两个少要烦恼,须索解叹著过罢。我连日做得梦,有些不吉。梦见一张弓,挂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韩爱姐道:“倒只怕老爷边上有些说话。”正在犹疑之间,忽见家人周仁,挂著一身孝,慌慌张张走来,报道:“祸事!老爷如此这般,五月初七日在边关上阵亡了。大奶奶二奶奶家眷载著灵车都来了。”慌了二爷周宣,收拾打扫前厅干净,停放灵柩,摆下祭祀,阁家大小哀号起来。一面做斋累七,僧道念经。金哥玉姐披麻带孝,吊客往来,择日出殡,安葬于祖茔,俱不必细说。
  却说二爷周宣,引著六岁金哥儿,行文书申奏朝廷,讨祭葬,袭替祖职。朝廷明降,兵部覆题引奏:“已故统制周秀,奋身报国,没于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谕祭一坛,墓顶追封都督之职。伊子照例优养,出幼袭替祖职。”
  这春梅在内颐养之馀,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一日,过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晨晏起,不料他搂著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洼,就呜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这周义见没了气儿,就慌了手脚,向箱内抵盗了些金银细软,带在身边,逃走在外。丫鬟养娘不敢隐匿,报与二爷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锁了,押著找寻周义。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条索子拴将来。周宣已知其情,恐扬出丑去,金哥久后不好袭职,拏到前厅,不由分说,打了四十大棍,即时打死。把金哥与孙二娘看养。一面发丧于祖茔,与统制合葬毕。房中两个养娘并海棠月桂,都打发各寻投向嫁人去了。止是葛翠屏与韩爱姐,再三劝他,不肯前去。
  一日,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掳上北地去了。中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大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鬼哭神号,父子不相顾。葛翠屏巳被他娘家领去,各逃生命,止丢下韩爱姐,无处依倚,不免收拾行装,穿著随身惨淡衣衫,出离了清河县,前往临清找寻他父母。到临清谢家店,店也关闭,主人也走了。不想撞见陈三儿。三儿说:“你父母去年时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这韩爱姐一路上怀抱月琴,唱小词曲,往前找寻父母。随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弓鞋又小,万苦千辛。行了数日,来到徐州地方。天色晚来,投在孤村里面。一个婆婆,年纪七旬之上,头绾两道雪,鬓挽一窝丝,正在竃上杵米造饭。这韩爱姐便向前道了万福,告道:“奴家是清河县人氏,因为荒乱,前往江南投亲,不期天晚,权借婆婆这里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那婆婆只顾观看这女子,不是贫难人家婢女,生的举止典雅,容貌非俗。但见:
  乌云不整,惟思昔日家豪;眉敛远山,为忆当年富贵。此夜月朦云雾琐,牡丹花被土沉埋。
  婆婆道:“既是投宿,娘子请炕上坐。等老身造饭,有几个挑河夫子来吃。”那老婆婆炕上柴竃,登时做出一大锅稗稻插豆子干饭,又切了两大盘生菜,撮上一把盐。只见几个汉子,都蓬头精腿,裈裤兜裆,脚上黄泥流,进来放下荷筐锹镢,便问道:“老娘,有饭也未?”婆婆道:“你们自去盛吃。”当下各取饭菜,四散正吃。只见内一人,约三十四五年纪,紫面黄发,便问婆婆:“这炕上坐的是甚么人?”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县人氏,前往江南寻父母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问:“娘子,你姓甚么?”爱姐道:“奴家姓韩,我父亲名韩道国。”那人向前扯住问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韩爱姐么?”那爱姐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韩二。”两个抱头相哭做一处。因问:“你爹娘在那里?你在东京,如何至此?”这韩爱姐一五一十,从头说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备府里,丈夫没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寻去。荒乱中又没人带去,胡乱单身唱词,觅些衣食前去。不想在这里撞见叔叔!”那韩二道:“自从你爹娘上东京,我没营生过日,把房儿卖了,在这里挑河做夫子,每日觅碗饭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寻你爹娘去。”爱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好哩!”当下也盛了一碗饭,与爱姐吃。爱姐吃了一口,见粗饭不能下咽,只吃了半碗,就不吃了。
  一宿晚景休题过。到次日天明,众夫子都去了。韩二交纳了婆婆房钱,领爱姐作辞出门,望前途所进。那韩爱姐本来娇嫩,弓鞋又小,身边带著些细软钗梳,都在路上零碎盘缠,将到淮安上船,迤逦望江南湖州来。非止一日,找寻到湖州何官人家,寻著父母,相会见了。不想何官人巳死,家中又没妻小,止是王六儿一人,丢下六岁女儿,有几顷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韩道国也死了。王六儿原与韩二旧有楂儿,就配了小叔,种田过日。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见韩爱姐生的聪明标致,多来求亲。韩二再三教他嫁人,爱姐割发毁目,出家为尼姑,誓不再配他人。后年至三十二岁,以疾而终。正是:贞骨未归三尺土,怨魂先彻九重天。后韩二与王六儿成其夫妇,情受何官人家业田地,不在话下。
  却说大金人马,抢过东昌府来,看看到清河县地界。只见官吏逃亡,城门昼闭,人民逃窜,父子流亡。但见烟生四野,日蔽黄沙。封豕长蛇。互相吞并;龙争虎斗,各自争强。皂帜红旗,布满郊野;男啼女哭,万户惊惶。番军虏将,一似蚁聚蜂屯;短剑长枪,好似森林密竹。一处处死尸骸骨,横三竖四;一攒攒折刀断剑,七断八截。个个携男抱女,家家闭户关门。十室九空,不显乡村城郭;獐奔鼠窜,那存礼乐衣冠!正是得多少宫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那时西门庆家中吴月娘见番兵到了,家家都关锁门户,乱撺逃去,不免也打点了些金珠宝玩,带在身边。那时吴大舅已死,止同吴二舅玳安儿小玉,领著十五岁孝哥儿,把家中前后都倒锁了,要往济南府投奔云离守,一来那里避兵,二者与孝哥完就其亲事去。一路上只见人人慌乱,个个惊骇。可怜这吴月娘穿著随身衣裳,和吴二舅男女五口,杂在人队里挨出城门,到于郊外,往前所行。
  到于空野十字路口,只见一个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执九环锡杖,脚靸芒鞋,肩上背著条布袋,袋内裹著经典,大移步迎将来,与月娘打了个问讯,高声大叫道:“吴氏娘子,你到那里去?还与我徒弟来!”唬的月娘大惊失色,说道:“师父,你问我讨甚么徒弟?”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里梦里!你曾记的十年前,在岱岳东峯,被殷天锡赶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名普静。你许下我徒弟,如何不与我!”吴二舅便道:“师父出家人,如何你不近道理?此是荒乱年程,乱撺逃生,他有此孩儿,久后还要接代香火,他肯舍与你出家去?”和尚道:“你真个不与我去?”吴二舅道:“师父,你休闲说,误了人去路儿。后面只怕番兵来到,朝不保暮!”和尚道:“你既不与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且来不到此处,你且跟我到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罢。”吴月娘问:“师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著,不想来到永福寺。吴月娘认的是永福寺,曾走过一遍。比及来到寺中,长老僧众都走去大半,止有几个禅和尚在后边禅堂中打坐。佛前点著一大盏琉璃海灯,烧著一炉香。此时日衔山时分。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庙杳霭锺声。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落。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四边宿雾,纷纷罩舞榭歌台;三市沉烟,隐隐闭绿窗朱户。两两佳人归绣阁,双双士子掩书帷。
  当晚吴月娘与吴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儿,男女五口儿投宿在寺中方丈内,小和尚有认的,安排了些饭食与月娘等吃了。那普静老师跏趺在禅堂床上,敲木鱼,口中念经。月娘与孝哥儿小玉在床上睡,吴二舅和玳安做一处。著了慌乱辛苦了的人,都睡著了,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来在方丈内打门缝内看那普静老师父念经。看看念至三更时,只见金风凄凄,斜月朦朦,人烟寂静,万籁无声。觑那佛前海灯,半明不暗。这普静老师,见天下荒乱,人民遭劫,阵亡横死者数极多,发慈悲心,施广惠力,礼白佛言世尊,念解冤经咒。荐拔幽魂,解释宿冤,绝去挂碍,各去超生,再无留滞。于是诵念了百十遍解冤经咒。少顷阴风凄凄,冷风飕飕,有数十辈焦头烂额、蓬头泥面者,或断手折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无头跛足者,或有吊颈枷锁者,都来悟领禅师经咒,列于两傍。禅师便道:“你等众生,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日是了!汝当谛听吾言,随方托化去罢。偈曰: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恩报冤,如汤去泼雪。
  若将冤报冤,如狼重见蝎。
  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我今此忏悔,各把性悟彻。
  照见本来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经力深,荐拔诸恶业。
  汝当各托生,再勿将冤结。
  改头换面轮回去,来世机缘莫再攀!”
  当下众人都拜谢而去。小玉窃看,都不认的。少顷又一大汉进来,身七尺,形容魁伟,全装贯束,胸前关著一矢箭,自称:“统制周秀,因与番将对敌,折于阵上。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托生,与沈镜为次子,名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人素体荣身,口称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钺去也。”小玉认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语。已而又有一人,提著头,浑身皆血,自言是“陈经济,因被张胜所杀。蒙师经功荐拔,今往东京城内与王家为子去也。”已而又见一妇人,也提著头,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门庆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杀。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黎家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躯矮小,面皆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毒药吃而死。蒙师荐拔,今往徐州落乡民范家为男,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妇人,面皮黄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虚之妻、西门庆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袁指挥家托生为女去也。”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虚,不幸被妻气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郑千户家托生为男。”已而又见一女人,颈缠脚带,自言“西门庆家人来旺妻宋氏,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朱家为女去也。”已而又一妇人,面黄肌瘦,自称“周统制妻庞氏春梅,因色痨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与孔家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一男子,裸形披发,浑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张胜,蒙师父荐拔,今往东京大兴卫贫人高家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项上缠著索子,自言:“西门庆妾孙雪娥,不幸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项缠脚带,自言:“西门庆之女、陈经济之妻西门大姐是也,不幸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与番役锺贵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见一小男子,自言“周义,亦被打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名高留住儿,托生去也。”言毕,各恍然不见。
  小玉唬的战栗不已:“原来这和尚,只是和这些鬼说话!”正欲向床前告诉与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灵真性,同吴二舅众男女,身带著一百颗胡珠、一柄宝石绦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离守那里避兵,就与孝哥完成亲事。
  一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到于济南府,问一老人:“云参将住所在于何处?”老人指道:“此去二里馀地,名灵壁寨,一边临河,一边是山。这灵壁寨就在城上,屯聚有一千人马,云参将就在那里做知寨。”月娘五口儿到寨门,通报进去,云参将听见月娘送亲来了,一见如故,叙毕礼数。原来新近没了娘子,央浼邻舍王婆婆来陪待月娘,在后堂酒饭,甚是丰盛。吴二舅玳安另在一处管待。因说起避兵来就亲之事,因把那百颗胡珠宝石绦环,交与云离守权为茶礼。云离守收了,并不言其就亲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处歇卧,将言说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说:“云离守虽是武官,乃读书君子。从割衫襟之时,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今据此山城,虽是任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生杀在于掌握。娘子若不弃,愿成伉俪之欢,一双两好。令郎亦得谐秦晋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迟。”月娘听言,大惊失色,半晌无言。这王婆回报云离守,次日晚夕,置酒后堂,请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与孝哥儿完亲,连忙来到席前叙坐。云离守乃言:“嫂嫂不知,下官在此,虽是山城,管著许多人马。有的是财帛衣服,金银宝物,缺少一个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不想今日娘子到我这里与令郎完亲,天赐姻缘,一双两好,成其夫妇,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听了,心中大怒,骂道:“云离守,谁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过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马之言?”云离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搂住,求告说:“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来我这里做甚?自古上门买卖好做。不知怎的,一见你,魂灵都被你摄在身上。没奈何,好歹完成了罢!”一面拏过酒来,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边叫我兄弟来,等我与他说句话。”云离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儿小厮已被我杀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与娘子看!”不一时,灯光下血沥沥提了吴二舅玳安两颗头来,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云离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须烦恼,你兄弟已死,你就与我为妻。我一个总兵官,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这贼汉将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从,连我命也丧了。”乃回嗔作喜,说道:“你须依我,奴方与你做夫妻。”云离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把我孩儿完了房,我却与你成婚。”云离守道:“不打紧。”一面叫出云小姐来,和孝哥儿推在一处,饮合巹杯,绾同心结,成其夫妇。然后拉月娘和他云雨。这月娘却拒阻不肯。被云离守忿然大怒,骂道:“贱妇,你哄的我与你儿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杀不得你的孩儿?”拔剑向床砍去,头随手而落,血溅数步之远。正是:三尺利刀著项上,满腔鲜血湿模糊!
  月娘见砍死孝哥儿,不觉大叫一声。不想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唬的浑身是汗,遍体生津。连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问:“奶奶怎的哭?”月娘道:“适间做得一梦不祥。”不免告诉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刚才不曾睡著,悄悄打门缝见那和尚,原来和鬼说了一夜话!刚才过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陈姐夫、周守备、孙雪娥、来旺儿媳妇子、大姐,都来说话,各四散去了。”月娘道:“这寺后现埋著他们,夜静时分,屈死淹魂,如何不来!”娘儿们也不曾睡,不觉五更鸡叫。
  吴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禅堂中礼佛烧香。只见普静老师在禅床上高叫:“那吴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么?”这月娘便跪下参拜:“上告尊师,弟子吴氏,肉眼凡胎,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适间一梦中,都已省悟了。”老师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无过只是如此,倒没的丧了五口儿性命。合你这儿子有分有缘遇著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不然定然难免骨肉分离。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来,与你看一看。”于是扠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老师将手中禅杖向他头上只一点,教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还是孝哥儿,睡在床上。月娘见了,不觉放声大哭,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良久,孝哥儿醒了,月娘问他:“如今你跟了师父出家。”在佛前与他剃头,摩顶受记。可怜月娘扯住恸哭了一场,干生受养了他一场,到十五岁指望承家嗣业,不想被这个老师幻化去了!吴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胜。
  当下这普静老师,领定孝哥儿,起了他一个法名,唤做明悟,作辞月娘而去。临行,吩咐月娘:“你们不消往前途去了。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为两朝,中原已有个皇帝。多不上十日,兵戈退散,地方宁静了,你们还回家去安心度日。”月娘便道:“师父,你度化了孩儿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见面?”不觉扯住,放声大哭起来。老师便道:“娘子休哭,你见那边又有一位老师来了!”哄的众人扭颈回头,当下化阵清风不见了。正是:三降尘寰人不识,倏然飞过岱东峯。
  不说普静老师幻化孝哥儿去了。且说吴月娘与吴二舅众人,在永福寺住了那到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国立了张邦昌,在东京称帝,置文武百官。徽宗钦宗两君北去;康王泥马度江,在建康即位,是为高宗皇帝。拜宗泽为大将,复取山东河北,分为两朝,天下太平,人民复业。后月娘归家,开了门户,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后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门安,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养活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也!有诗为证: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新刻金瓶梅词话 万历丁巳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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