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糧論
自禹、湯之世,不能無凶年,而民至於無逃賣子。夫凶年而賣其妻子者,禹、湯之世所不能無也;豐年而賣其妻子者,唐、宋之季所未嘗有也。往在山東,見登、萊並海之人多言穀賤,處山僻不得銀以輸官。今來關中,自鄠以西至於岐下,則歲甚登,穀甚多,而民且相率賣其妻子。至徵糧之日,則村民畢出,謂之人市。問其長吏,則曰,一縣之鬻於軍營而請印者,歲近千人,其逃亡或自盡者,又不知凡幾也。何以故?則有穀而無銀也。所獲非所輸也,所求非所出也。夫銀非從天降也,勣人則既停矣〈(《周禮》:地官司徒勣人。勣,古礦字)〉,海舶則既撤矣,中國之銀在民間者已日消日耗,而況山僻之邦,商賈之所絕跡,雖盡鞭撻之力以求之,亦安所得哉!故穀日賤而民日窮,民日窮而賦日詘。逋欠則年多一年,人丁則歲減一歲,率此而不變,將不知其所終矣。且銀何自始哉?古之為富者,菽粟而已。為其交易也,不得已而以錢權之。然自三代以至於唐,所取於民者,粟帛而已。自楊炎兩稅之法行,始改而徵錢,而未有銀也。《漢志》言秦幣二等,而銀錫之屬施於器飾,不為幣。自梁時始有交、廣以金銀為貨之說。宋仁宗景祐二年,始詔諸路歲輸緡錢,福建二廣易以銀,江東以帛。所以取之福建二廣者,以坑冶多而海舶利也。至金章宗始鑄銀,名之曰:承安寶貨,公私同見錢用。哀宗正大間,民但以銀市易而不用鑄。至於今日,上下通行而忘其所自。然而考之《元史》,歲課之數,為銀至少。然則國賦之用銀,蓋不過二三百年間爾。今之言賦必曰錢糧,夫錢,錢也,糧,糧也,亦惡有所謂銀哉?且天地之間,銀不益增而賦則加倍,此必不供之數也。昔者唐穆宗時,物輕錢重,用戶部尚書楊於陵之議,令兩稅等錢皆易以布帛絲纊,而民便之〈(《舊唐書·穆宗紀》:「元和十五年八月辛未,兵部尚書楊於陵總百寮錢貨輕重之議,取天下兩稅榷酒鹽利等,悉以布帛任土所產物充稅,並不徵見錢,則物漸重,錢漸輕,農人見免賤賣匹段。請中書門下、御史臺諸司官長重議施行。從之」)〉。吳徐知誥從宋齊丘之言,以為錢非耕桑所得,使民輸錢,是教之棄本逐末也。於是諸稅悉收穀帛絹。是則昔人之論取民者,且以錢為難得也,以民之求錢為不務本也,而況於銀乎?先王之制賦,必取其地之所有。今若於通都大邑行商湯集之地,雖盡徵之以銀,而民不告病,至於遐陬僻壤,舟車不至之處,即以什之三徵之而猶不可得。以此必不可得者病民,而卒至於病國,則曷若度土地之宜,權歲入之數,酌轉般之法,而通融乎其間?凡州縣之不通商者,令盡納本色,不得已,以其什之三徵錢。錢自下而上,則濫惡無所容而錢價貴,是一舉而兩利焉。無蠲賦之虧,而有活民之實;無督責之難,而有完逋之漸。今日之計,莫便乎此。夫樹穀而徵銀,是畜羊而求馬也;倚銀而富國,是恃酒而充饑也。以此自愚,而其敝至於國與民交盡,是其計出唐、宋之季諸臣之下也。
嗚呼!自古以來,有國者之取於民為已悉矣,然不聞有火耗之說。火耗之所由名,其起於徵銀之代乎?此所謂正賦十而餘賦三者與?此所謂國中飽而奸吏富者與?此國家之所峻防,而汙官滑胥之所世守,以為子孫之寶者與?此窮民之根,匱財之源,啟盜之門,而庸懦在位之人所目睹而不救者與?原夫耗之所生,以一州縣之賦繁矣,戶戶而收之,銖銖而納之,不可以瑣細而上諸司府,是不得不資於火。有火則必有耗,所謂耗者,特百之一二而已。有賤丈夫焉,以為額外之徵,不免幹於吏議,擇人而食,未足厭其貪婪。於是藉火耗之名,為巧取之術,蓋不知起於何年,而此法相傳,官重一官,代增一代,以至於今。於是官取其贏十二三,而民以十三輸國之十;里胥之輩又取其贏十一二,而民以十五輸國之十。其取則薄於兩而厚於銖,凡徵收之數,兩者,必其地多而豪有力,可以持吾之短長者也;銖者,必其窮下戶也,雖多取之,不敢言也。於是兩之加焉十二三,而銖之加焉十五六矣。薄於正賦而厚於雜賦。正賦,耳目之所先也;雜賦,其所後也。於是正賦之加焉十二三,而雜賦之加焉或至於十七八矣。解之藩司,謂之羨餘。貢諸節使,謂之常例,責之以不得不為,護之以不可破,而生民之困,未有甚於此時者矣。愚嘗久於山東,山東之民,無不疾首蹙額而訴火耗之為虐者。獨德州則不然。問其故,則曰:州之賦二萬九千,二為銀八為錢也。錢則無火耗之加,故民力紓於他邑也。非德州之官皆賢,里胥皆善人也,勢使之然也。又聞之長老言,近代之貪吏,倍甚於唐、宋之時。所以然者,錢重而難運,銀輕而易齎,難運,則少取之而以為多,易齎,則多取之而猶以為少。非唐、宋之吏多廉,今之吏貪也,勢使之然也。然則銀之通,錢之滯;吏之寶,民之賊也。在有明之初,嘗禁民不得行使金銀,犯者準奸惡論。夫用金銀,何奸之有?而重為之禁者,蓋逆知其弊之必至於此也。當時市肆所用,皆唐、宋之錢,而制錢則偶一鑄造,以助其不足耳。今也泉貨弱而害金興,市道窮而偽物作,國幣奪於上,民力單于下,使陸贄、白居易、李翱之流而生今日,其谘嗟太息,必有甚於唐之中葉者矣〈(陸贄《上均節財賦六事》其二言:「凡國之賦稅,必量人之力,任土之宜,故所入者,惟布、麻、繒、纊與百穀而已。先王懼物之貴賤失平,而人之交易難準,又定泉布之法,以節輕重之宜。斂散弛張,必由於是。蓋御財之大柄,為國之利權,守之在官,不以任下。然則穀帛者,人之所為也,錢貨者,官之所為也。是以國朝著令,租出穀,庸出絹,調出繒、纊、布。曷嘗有以錢為賦者哉?今之兩稅獨異舊章,但估資產為差,使以錢穀定稅。唯計求得之利宜,靡論供辦之難易。所徵非所業,所業非所徵,遂或增價以買其所無,減價以賣其所有,一增一減,耗損已多。」《李翱集》有《疏改稅法》一篇,言:「錢者,官司所鑄;粟帛者,農之所出。今乃使農人賤賣粟帛,易錢入官,是豈非顛倒而取其無者耶?由是豪家大商,皆多積錢以逐輕重,故農人日困,末業日增,請一切不督見錢,皆納布帛。」《白居易集》有《贈友》詩云:「私家無錢爐,平地無銅山,胡為秋夏稅,歲歲輸銅錢!錢力日以重,農力日以殫,賤糶粟與麥,賤貿絲與綿,歲暮衣食盡,焉得無饑寒?吾聞國之初,有制垂不刊,庸必算丁口,租必計桑田。不求土所無,不強人所難,量入以為出,上足下亦安。兵興一變法,兵息遂不還,使我農桑人,憔悴畎畝間。誰能革此弊,待君秉利權。復彼租庸法,令如貞觀年。」)〉。
曰:子以火耗為病於民也,使改而徵粟米,其無淋尖踢斛,巧取於民之術乎?曰:吾未見罷任之倉官,寧家之斗級,負米而行者也,必鬻銀而後去。有兩車行於道,前為錢,後為銀,則大盜之所睨,常在其後車焉。然則豈獨今之貪吏倍甚於唐、宋之時,河朔之間所名為響馬者,亦當倍甚於唐、宋之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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