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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短經/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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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權議 長短經
卷八•雜說
作者:趙蕤 
卷九•兵權

釣情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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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又曰:“未信,則以為謗己。”孫卿曰:“語而當,智也;默而當,知也。”《尸子》曰:“聽言,耳目不懼,視聽不深,則善言不往焉。”是知將語者,必先釣於人情,自古然矣。

韓子曰:“夫說之難也,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實為厚利,則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此不可不知也。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實為名高,而陽收其身,而實疏之。此不可不知也。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說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亡,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是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善議以推其惡者,身危。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強之以其所不為,止之以其不能已者,身危。”又曰:“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己;與之論細人,則以為鬻權。論其所愛,則以為借資;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順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居侮,此不可不知也。彼自智其計,則無以其失窮之;自勇其斷,則無以其敵怒之。”凡說須曠日彌久,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交爭而不罪,乃明計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飭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

荀悅曰:“夫臣下之所以難言者,何也?言出乎身則咎悔及之矣。”故曰:舉過揭非,則有干忤之咎;勸勵教誨,則有挾上之譏。言而當,則恥其勝己也;言而不當,則賤其愚也。先己而同,則惡其奪己明也;後己而同,則以為從順也。違下從上,則以為諂諛也;違上從下,則以為雷同也。與眾共言,則以為順負也;違眾獨言,則以為專美也。言而淺露,則簡而薄之;深妙弘遠,則不知而非之。特見獨智,則眾惡其蓋己也,雖是而不見稱;與眾同智,則以為附隨也,雖得之不以為功。謙讓不爭,則以為易容;言而不盡,則以為懷隱;進說竭情,則以為不知量。言而不效,則受其怨責;言而事效,則以為固當。利於上、不利於下,或便於左則不便於右,或合於前而忤於後,此下情所以常不通。仲尼發憤,稱“予欲無言”者,蓋為語之難也。何以明其難耶?

昔宋有富人,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且有盜。”其鄰人亦云。暮而果大亡,其家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鄭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問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關其思曰:“胡可伐。”乃戮關其思,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而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此二說者,其智皆當矣,然而甚者為戮,薄者見疑,非智之難也,處智則難。

衛人迎新婦,婦上車,問:“驂馬,誰馬也?”御曰:“籍之。”新婦謂僕曰:“拊驂,無苦服。”車至門,拔教:“逆毋滅櫓,將失火。”入室,見臼,曰:“徙牖下,妨往來者。”主人大笑之。此三言,皆要言也,然而不免為笑者,早晚之時失矣。此說之難也。

說者知其難也,故語必有釣,以取人情。何以明之?

昔齊王后死,欲置后而未定,使群臣議。薛公田嬰欲中王之意,因獻十珥而美其一,旦日,因問美珥所在,因勸立以為王后,齊王大悅,遂重薛公。此情可以物釣也。

申不害始合於韓王,然未知王之所欲也,恐言而未必中於王也。王問申子曰:“吾誰與而可?”對曰:“此安危之要,國家之大事也,臣請深惟而苦思之。”乃微謂趙卓、韓晁曰:“子,皆國之辯士也;夫為人臣者,言何必同?盡忠而已矣。”二人各進議於王以事。申子微視王之所悅,以言於王,王大悅之。此情可以言釣也。

吳伐越,越棲於會稽,勾踐喟然嘆曰:“吾終此乎?”大夫種曰:“湯系夏台,文王囚羑裡,重耳奔翟,齊小白奔莒,其卒霸王。由是觀之,何遽不為福乎?”勾踐及得免,務報吳。大夫種曰:“臣觀吳王政驕矣,請嘗之。”乃貸粟以卜其事。子胥諫勿與,王遂與之。子胥曰:“王不聽諫,後三年,吳其墟矣!”太宰嚭聞之,讒曰:“伍員貌忠而實忍人。”吳遂殺子胥,此情可以事釣也。

客以淳于髡見梁惠王,惠王屏左右,再見之,終無言,惠王怪之,讓客。客謂淳于髡,髡曰:“吾前見王,王志在馳逐;後復見王,王志在音聲,是以默然。”客具以報王,王大駭曰:“淳于先生,誠聖人也。前有善獻馬者,寡人未及試,會生來;後有獻謳者,未及試,又會生來。寡人雖屏人,然私心在彼。”此情可以志釣也。

智伯從韓魏之君伐趙,韓魏用趙臣張孟談之計,陰謀叛智伯。張孟談因朝智伯,遇智果於轅門之外。智果入見智伯,曰:“二主殆將有變,臣遇張孟談,察其志矜而行高,見二君色動而變,必背君矣。”智伯不從,智果出,遂更其姓為輔氏。張孟談入見趙襄子曰:“臣遇智果於轅門之外,其視有疑臣之心。入見智伯而更其族,今暮不擊,必後之矣。”襄子曰:“諾!”因與韓魏殺守堤之吏,決水灌智伯軍,此情可以視釣也。

殷浩仕晉,有盛名,時人觀其出處,以卜江左興亡,此情可以賢釣也。《呂氏春秋》曰:“夫國之將亡,有道者先去。”

《鈐經》曰:“喜,色灑然以出;怒,色麃然以侮;欲,色熰然以愉;懼,色憚然以下;憂,色懼然以靜。”此情可以色釣也。《易》曰:“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周禮》五聽:一曰辭聽,辭不直則煩;二曰色聽,色不直則赧;三曰氣聽,氣不直則喘;四曰耳聽,耳不直則惑;五曰目聽,目不直則眊然。

由是觀之,夫人情必見於物。昔者晉王好色,驪姬乘色以壅之。吳王好廣地,太宰陳伐以壅之。桓公好味,易牙蒸子以壅之。沉冥無端,甚可畏也。故知人主之好惡,不可見於外。所好惡見於外,則臣妾乘其所好惡以行壅制焉。故曰:人君無見其意,將為下餌。此之謂也。能知此者,可以納說於人主矣。

詭信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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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曰:代有詭詐反為忠信者也。抑亦通變適時,所謂:見機而作,不俟終日也。

孔子曰:“君子貞而不諒。”又曰:“信近於義,言可覆也。”由是言之,唯義所在,不必信也。議曰:微哉!微哉!天下之事也,不有所廢則無以興。若忠於斯,必不誠於彼,自然之理矣。由是觀之,則吾之所謂忠,則彼之所謂詐也。然則忠之與詐,將何而取定哉?抑吾聞之:夫臣主有大義,上下有定分,此百代不易之道也。故欲行忠,觀臣主之義定;欲行信,顧上下之分明。苟分義不愆於躬,雖譎而不正可也。何以明之?

葉公問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其子證之。”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楚子圍宋,宋求救於晉。晉侯使解楊如宋,使無降楚,曰:“晉師悉起,將至矣。”鄭人囚而獻諸楚,楚子厚賂之,使反其言。許之。登諸樓車,使呼宋人而告之,遂致其君命。楚子將殺之,使與之言曰:“爾既許不谷而反之,何故?非我無信,汝則棄之,速即爾刑!”對曰:“臣聞之:君能制命為義,臣能承命為信。信載義而行之為利,謀不失利,以衛社稷,民之主也。義無二信,信無二命。君之賂臣,不知命也。受命以出,有死無殞,又何賂乎?臣之許君,以成命也。死而成命,臣之祿也!寡君有信臣,下臣獲考。考,成也。,死又何求!”楚子舍之以歸。

韓子曰:“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訐之官,令尹曰:“必殺之!”以為直於君而曲於父,執其子而罪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魯人從君戰,三戰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死莫之養也。”仲尼以為孝,譽而用之。以是觀之,夫父之孝子,君之北人也。故令尹誅,而楚奸不止;聞仲尼之賞,魯人易降。此上下之利,若是其異也,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幾矣。

顏率欲見公仲,公仲不見。顏率謂公仲之謁者曰:“公仲必以率為偽也,故不見率。公仲好內,率曰好士;公仲嗇於財,率曰散施;公仲無行,率曰好義。自今以來,率且正言之而已矣。”公仲之謁者以告公仲,公仲遽起而見之。議曰:語稱“惡訐以為直”者,《易》曰:“君子以遏惡揚善。”若使顏率忠正,則公仲之惡露。故顏率詐偽,公仲之福。

齊伐燕,得十城。燕王使蘇秦說齊,齊歸燕十城。蘇秦還燕,人或毀之曰:“蘇秦左右賣國,反復之臣也,將作亂。”燕王意疏之,舍而不用。蘇秦恐被罪,入見王曰:“臣,東周之鄙人也,無尺寸之功,而王親拜之於廟,禮之於庭。今臣為王卻齊之兵,而功得十城,宜以益親。今來而王不官臣者,人必有以不信傷臣於王者。且臣之不信,王之福也。燕王亦嘗謂蘇代曰:“寡人甚不喜訑者言也。”代對曰:“周地賤媒,為其兩譽也。之男家曰:‘女美’,之女家曰:‘男富’。然周之俗,不自為娶妻。且夫處女無媒,老且不嫁,舍媒而自炫,弊而不售,順而無毀,則售而不弊者,唯媒耳。且事非權不立,非勢不成。夫使人坐受成事者,唯訑耳。訑,因土和反。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參,三者天下之高行,而以事王,可乎?”燕王曰:“可也。”

蘇秦曰:“有此臣,亦不事王矣。孝如曾參,義不離其親、宿昔於外,王又安得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義不為孤竹君之嗣,不肯為武王之臣,不受封侯,而餓死於首陽之下。有廉如此者,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進取於齊哉?信如尾生,與女子期於梁柱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有信如此,何肯揚燕、秦之威,卻齊之強兵哉。韓子曰:“夫許由、積牙、卞隨、務光、伯夷、叔齊,此數人者,皆見利不喜,臨難不恐。夫見利不喜,雖厚賞無以勸之;臨難不恐,雖嚴刑無以威之。此謂不令之人,先古聖王,皆不能臣。當今之代,將安用之?”

且夫信行者,所以自為也,非以為人也,皆自覆之術,非進取之道也。且三王代興,五霸迭盛,皆不自覆。君以自覆為可乎?則齊不益於營丘,足下不窺於邊城之外。昔鄭子產獻入陳之捷於晉,晉人問曰:“何故侵小?”對曰:“先王之命,惟罪所在,各致其辟。且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國一同。由是以殺,今大國多數圻矣。若無侵小,何以至大焉?”晉人不能詰也。且臣之有老母於東周,離老母而事足下,去自覆之術,而行進取之道。臣之趨,固不與足下合者。足下者,自覆之君也;僕者,進取之臣也。臣所謂以忠信得罪於君也。”

燕王曰:“夫僕信,又何罪之有也?”對曰:“足下不知也。臣鄰家有遠為吏者,其妻私人。其夫且歸,其私者憂之,其妻曰:‘公勿憂也。吾已為藥酒待之矣。’後二日,夫至,妻使妾奉卮酒進之。妾知其藥酒也,進之則殺主父,言之則逐主母,乃佯僵棄酒,主父大怒而笞之。妾之棄酒,上以活主父,下以存主母。忠至如此,然不免於笞,此以忠信得罪也。臣之事,適不幸而類妾之棄酒也。且臣之事足下,亢義益國,今乃得罪,臣恐天下後事足下者,莫敢自必也。且臣之說齊,曾不欺之也。後之說齊者,莫如臣之言,雖堯、舜之智,不敢取之。”燕王曰:“善!”復厚遇之。

由是觀之,故知譎即信也,詭即忠也。夫詭譎之行,乃忠信之本焉。

忠疑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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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毀譽是非,不可定矣。以漢高之略而陳平之謀,毀之則疏,譽之則親;以文帝之明而魏尚之忠,繩之以法則為罪,施之以德則為功。知世之聽者,多有所尤,多有所尤,即聽必悖矣。尤,過。何以知其然耶?

《呂氏春秋》云:“人有亡斧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顏色、言語、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斧者也。竊掘其谷而得其斧。谷,坑也。,他日復見其鄰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斧者也。其鄰之子非變也,己則變之。變之者無他,有所尤矣。

邾之故,為甲裳以帛。以帛綴甲,公息忌謂邾之君曰:“不若以組。”邾君曰:“善!”下令,令官為甲必以組。公息忌因令其家皆為組。人有傷之者曰:“公息忌所以欲用組者,其家為甲裳多以組也。傷,敗也。”邾君不悅,於是乎止,無以組。邾君有所尤也。邾之故為甲以組而便也,公息忌雖多為組,何傷?以組不便,公息忌雖無以為組,亦何益?為組與不為組,不足以累公息忌之說也。累,辱也。凡聽有不可不察。

樓緩曰:“公父文伯仕於魯,病而死,女子為自殺於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弗哭。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於魯而是人弗隨之。今死而婦人為自殺。若是者,必其於長者薄而於婦人厚。”故從母言之,是為賢母;從妻言之,是不免於妒妻也。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

樂羊為魏將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遺之羹,樂羊盡啜之。文侯曰:“樂羊以我故,食其子之肉。”堵師贊曰:“其子且食之,其誰不食?”樂羊罷中山,文侯賞其功而疑其心。

《淮南子》曰:“親母為其子扢禿,出血至耳,見者以為愛子之至也,使在於繼母,則過者以為悷也。”事之情一也,所以觀者異耳。從城上視牛如羊,視羊如豚,所居高也。窺面於盤水則圓,於柸則[阜耆]。[阜耆]音隨,訓虧也。,面形不變,其故有所圓、有所[阜耆]者,所自窺之異也。今吾雖欲正身而待物,庸詎知世之所自窺於我者乎?是知天下是非無所定也。世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今吾欲擇是而居之,擇非而去之,不知世之所是非者,孰是孰非哉!

議曰:夫忘家殉國,則以為不懷其親,安能愛君?衛公子開方、吳起、樂羊三人是也。若私其親,則曰:“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援桴鼓則忘其身。”穰苴殺莊賈是也。故《傳》曰:“欲加之罪,能無辭乎!”審是非者,則事情得也。

故有忠而見疑者,不可不察。

用無用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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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有言曰:“得鳥者,羅之一目。然張一目之羅,終不能得鳥矣。鳥之所以能遠飛者,六翮之力也,然無眾毛之助,則飛不能遠矣。”以是推之,無用之為用也大矣。故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矣。”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削足而墊之至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昔陳平智有余而見疑,周勃質樸忠而見信。夫仁義不足相懷,則智者以有余見疑,而樸者以不足取信矣。漢征處士樊英、楊厚,朝廷若待神明。至,竟無他異。李固、朱穆以為處士純盜虛名,無益於用。然而後進希之以成器,世主禮之以得眾。孔子稱:“舉逸人,天下之人歸心焉。”燕昭尊郭隗,以致劇、樂;齊桓禮九九之術,以招英俊之類也。

原其無用,亦所以為用也。而惑者忽不踐之地,賒無用之功,至乃誚訕遠術,賤斥國華。不亦過乎?

恩生怨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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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稱諺曰:“非所怨,勿怨。寡人怨矣。”是知凡怨者,不怨於所疏,必怨於親密。何以明之?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高子曰:“怨。”孟子曰:“固哉!夫高叟之為詩也。有越人於此,關弓而射我,我則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兄弟關弓而射我,我則泣涕而道之。無他,戚之也。然則《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小弁〉,刺幽王也。太子之傅作焉。

晉使韓簡子視秦師云:“師少於我,鬥士倍我。”公曰:“何故?”對曰:“出因其資,入用其寵,饑食其粟,三施而不報,所以來也。”觀秦怒而來,則知至恩必有至怨矣。

杜鄴說王音曰:“鄴聞人情恩深者,其養謹;愛至者,其求謹。夫戚而不見異,親而不見殊。戚,近也。殊,謂異於疏者也。,孰能無怨?此〈棠棣〉、〈角弓〉之所作也。”由此觀之,故知怨也者,親之也;恩也者,怨之所生也。不可不察。

詭順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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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曰:夫云雷世屯,瞻烏未定。當此時也,在君為君委質治人,各為其主用職耳。故高祖賞季布之罪,晉文嘉寺人之過,雖前窘莫之怨也,可謂通於大體矣。昔晉文公初出亡,獻公使寺人披攻之蒲城,披斬其祛。及反國,呂、郤畏逼,將焚公宮而殺之。寺人披請見,公使讓之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汝即至。其後余從狄君以田渭濱,汝為惠公來,求殺余,命汝三宿,汝中宿至。雖有君命,何其速也?”對曰:“臣謂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猶未也,又將及難。君命無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惡,惟力是視。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無蒲、狄乎?齊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罪,豈惟刑臣!”國君而仇匹夫,懼者甚眾也。公見之,以難告,得免呂、郤之難。

韓子曰:“齊、晉絕嗣,不亦宜乎?桓公能用管仲之功,而忘射鉤之怨;文公能聽寺人之言,而棄斬祛之罪。桓公、文公能容二子也。後世之君,明不能及二公;後世之臣,賢不如二子。以不忠之臣,事不明之君。君不知,則有子罕、田常之劫;知之,則因以管仲、寺人自解。君必不誅,而自以為有桓、文之德,是臣其仇而時不能燭多暇之資,自以為賢而不惑,則雖無後嗣,不亦可乎?

陳軫與張儀俱事秦惠王,惠王皆重之。二人爭寵,儀惡軫於王曰:“軫重幣輕使秦、楚之間,將為國交也。今楚不善於秦而善於軫,軫為楚厚而為秦薄也。軫欲去秦而之楚,王何不聽之?”王乃召軫而問之。軫曰:“臣願之楚。臣出必故之楚,且明臣為楚與否也。昔楚有兩妻者,王聞之乎?”王曰:“弗聞。”軫曰:“楚有兩妻者,人挑其長者,長者罵之;挑其少者,少者復挑之。居無幾何,有兩妻者死,客為挑者曰:‘為汝娶少者乎?娶長者乎?’挑者曰:‘娶長者。’客曰:‘長者罵汝,少者復挑汝。汝何故娶長者?’挑者曰:‘居人之所,則欲其挑我;為我之妻,則欲其罵人。’今楚王明主,昭陽賢相。使軫為臣常以國情輸楚,楚王將不留臣,昭陽將不與臣從事矣。臣何故之楚?足以明臣為楚與否也。”軫出,儀入問王曰:“果欲之楚否?”王曰:“然。”儀曰:“軫不為楚,楚王何為欲之?”王復以儀言謂軫,軫曰:“然。”王曰:“儀之言果信矣。”軫曰:“非獨儀知之,行道之人盡知之矣。子胥忠於君,而天下皆爭以為臣;曾參、孝己愛於親,而天下皆願以為子。故賣僕妾不出閭巷售者,良僕妾也;出婦嫁於鄉曲者,必善婦也。今軫若不忠於君,楚亦何以為臣乎?忠且見棄,軫不之楚,將何歸乎?”王以其言為然,遂厚待之。惠王終相張儀,軫遂奔楚。

張儀初惡陳軫於惠王曰:“軫猶善楚,為求地甚力。”左爽謂陳軫曰:“儀善於魏王,魏王甚信之,公雖百說,猶不聽也。公不如以儀之言為質,而得復楚。”軫曰:“善。”因使人以張儀之言聞於楚王,楚王喜,欲復之,軫乃奔楚也。

韓信初為齊王時,蒯通說信,使三分天下,信不聽。後知漢畏惡其能,乃與豨謀反。事泄,呂太後以計擒之。方斬,曰:“吾悔不聽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

漢高祖自將,伐陳豨於鉅鹿,信稱疾不從,欲於中起。信舍人得罪於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書告信欲反狀於呂後,呂後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詐信曰:“雖病,強入賀!”信入,呂後使武士縛信,斬之也。

高祖歸,乃詔齊捕通。通至,上曰:“若教淮陰侯反耶?”曰:“然。臣固教之。豎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彼豎子用臣之計,陛下安得夷之乎?”上怒曰:“烹之!”通曰:“嗟乎!冤哉烹也。”上曰:“若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之綱弛而維絕,山東大擾,異姓並起,英俊烏聚。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犬吠堯,堯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當是時,臣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求者甚眾,故力不能耳,又可盡烹耶?”高帝曰:“置之!”乃釋通之罪也。

貂勃常惡田單,曰:“安平君,小人也。”安平君聞之,故為酒而召貂勃,曰:“單何以得罪於先生?故常見譽於朝。”貂勃曰:“跖之狗吠堯,非貴跖而賤堯也,狗固吠非其人也。且今使公孫子賢,而徐子不肖,然而使公孫子與徐子鬥,徐子之狗固攫公孫子之腓而噬之。若乃得去不肖者而為賢者,狗豈特攫其腓而噬之哉。”安平君曰:“敬聞命矣。”任之於王。後田單得免九子之讒,貂勃之力也。

初,吳王濞與七國謀反,及發,濟北王欲自殺。公孫玃。俱碧反謂濟北王曰:“臣請試為大王明說梁王,通意天子。說而不用,死未晚也。”公孫玃遂見梁王,曰:“夫濟北之地,東接強齊,南牽吳越,北脅燕趙,此四分五裂之國。權不足以自守,勁不足以扞寇,又非有奇佐之士以待難也。雖墜。墜,失也。言於吳,非其正計也。昔鄭祭仲許宋人立公子突,以活其君,非義也。《春秋》記之,為其以生易死,以存易亡也。向使濟北見情,實示不從之端,則吳必先歷齊,軍濟北,招燕趙而總之。如此,則山東之縱結而無隙矣。今吳楚之王練諸侯之兵,驅白徒之眾,西與天子爭衡,濟北獨抵節堅守不下,使吳失與而無助,跬行獨進,瓦解土崩,破敗而不救者,未必非濟北之力也。夫以區區之濟北,而與諸侯爭強,是以羔犢之弱,而捍虎狼之敵也。守職不撓,可謂誠一矣。功義如此,尚見疑於上,脅肩低首,累足撫襟,使有自悔不前之心。悔不與吳西也,非社稷之利也,臣恐藩臣守職者疑之。臣竊料之,能歷西山,徑長樂,抵未央,攘袂而正議者,獨大王耳。上有全亡之功,下有安百姓之名,德淪於骨髓,恩加於無窮,願大王留意詳維之。”孝王大說,使人馳以聞,濟北王得不坐,徒封於災川。

陳琳典袁紹文章,袁氏敗,琳歸太祖。太祖謂曰:“卿昔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祖父耶?”琳謝曰:“楚漢未分,蒯通進策於韓信。干時之戰,管仲肆力於子糾。唯欲效計其主,助福一時。故跖之客可以刺由,桀之狗可使吠堯也。今明公必能進賢於忿後,棄愚於愛前。四方革面,英豪宅心矣。唯明公裁之。”太祖曰:“善!”厚待之。由是觀之,是知晉侯殺裡克,漢祖戮丁公,石勒誅棗嵩,劉備薄許靖,良有以也。故范曄曰:“夫人守義於故主,斯可以事新主;恥以其眾受寵,斯可以受大寵。”若乃言之者雖誠,而聞之者未譬,豈苟進之悅,易以情納,持正之忤,難以理求?誠能釋利以循道,居方以從義,君子之概也。

難必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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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忠為事君之首,而龍逢斬、比干誅;孝稱德行之先,孝己憂而曾參泣。遇好文之主,賈誼被謫於長沙;當用武之時,李廣無封侯之爵。又云:“意合,異類生愛;意不合,至親交兵。”

夫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其血三年而化為碧。凡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此難必者也。何以言之。語曰:羿關弧則越人之行自若,弱子關弧則慈母入室閉戶。故可必則越人不疑羿,不可必則慈母逃弱子也。?魏文侯問狐卷子曰:“父子、兄弟、君臣之賢足恃乎?”對曰:“不足恃也。何者?父賢不過堯,而丹朱放;子賢不過舜,而瞽叟拘;兄賢不過舜,而像傲;弟賢不過周公,而管蔡誅;臣賢不過湯武,而桀紂伐。望人者不至,恃人者不久。君欲理,亦從身始,人何可恃乎!”

漢時,梁孝王藏匿羊勝、公孫詭,韓安國泣說梁孝王曰:“大王自度於皇帝。皇帝,景帝也。是梁孝王兄。,孰與太上皇之與高皇帝,及皇帝之與臨江王親?”臨江王,景帝太子也。孝王曰:“弗如也。”安國曰:“夫太上、臨江,親父子間,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劍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終不得制事,居櫟陽。臨江王,嫡長太子也,以言過廢王臨江。景嘗屬諸姬太子母,栗姬言不遜,由是廢太子,栗姬憂死也。用宮垣事,卒自殺中尉府。何者?治天下終不以私害公。語曰:雖有親父,安知其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其不為狼?今大王列在諸侯,悅一邪臣,浮說犯上,禁撓明法。天子以太後故,不忍致法於王。太後日夜泣涕,幸大王自改,大王終不覺悟。又如太後車即晏駕,大王尚誰攀乎?”語未卒,孝王出羊勝等。景帝弟梁孝王用羊勝、公孫詭之計,求為漢太子,恐大臣不聽,乃陰使人刺漢用事謀臣袁盎。帝聞詭、勝計,遣使十輩,舉國大索,捕詭、勝,不得。內史韓安國聞詭、勝匿孝王所,入見王,說之。王出詭、勝,詭、勝自殺也。

由是觀之,安在其可必哉?語曰:“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又曰:“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絕。”此言財色不可必也。墨子曰:“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黃石公曰:“主不可以無德,無德則臣民叛。”此言臣子不可必也。《詩》云:“自求伊佑。”有旨哉!有旨哉!

運命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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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夫人之受生,貌異音殊,若樂愚智,尊卑壽夭,無非三勢,業理使之然。

夫天道性命,聖人所希言也。雖有其旨,難得而詳。然校之古今,錯綜其紀,乘乎三勢,亦可以仿佛其略。何以言之?荀悅云:“凡三光。議曰:三光,日月星也。、精氣變異,此皆陰陽之精也。其本在地,而上發於天。政失於此,而變見於彼,不其然乎?”

文王問太公曰:“夫人主動作舉事,有禍殃之應,鬼神之福乎?”太公曰:“有之。人主好重賦斂,大宮室,則人多病瘟,霜露殺五谷;人主好畋獵,不避時禁,則歲多大風,禾谷不實;人主好破壞名山,壅塞大川,決通名水,則歲多大水傷人,五谷不滋;人主好武事,兵革不息,則日月薄蝕不息,太白失行。”文王曰:“誠哉!”

今稱《洪範》咎征,則有堯、湯水旱之災;消災復異,則有周宣云漢寧莫我聽!《易》稱:“積善余慶。”則有顏、冉短折之凶。善惡之報,類變萬端,不可齊一,故視聽者惑焉。太史公曰:“《書》稱:‘天道無親,嘗與善人。’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回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饜而早夭。天之報施善人,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余甚惑也。

嘗試言之:孔子曰:“死生有命。”又曰:“不得其死。”又曰:“幸而免”者,夫死生有命,其正理也;不得其死,未可以死而死也;幸而免者,可以死而不死也。此皆性命三勢之理也。昔虢太子死,扁鵲治而生之,扁鵲曰:“我非能生死人者,我能治可生者耳。”然不遇扁鵲,亦不生矣。若夫膏肓之病,雖醫和不能治矣。故曰:死生有命,其正理也;不得其死,未可以死而死也;幸而免者,可以死而不死也。此荀悅論性命三勢之理也。揚子《法言》云:或問:“壽可益乎?”曰:“德。”或問曰:“回、牛之行德矣!何不益也?”曰:“德故爾。如回之殘,牛之賊,焉得壽?”曰:“殘賊或壽。”曰:“彼妄也,君子不妄也。”

推此以及教化,亦如之。人有不教化而自成者,有待教化而後成者,有雖加教化而終不成者,故上智與下愚不移,至於中人則可上可下。議曰:《傳》云:“能者養之以福,不能者敗之以禍。”此可上可下者。推此以及天道,則亦如之。

災祥之應,無所疑焉。故堯湯水旱,天數也。議曰:夫陰靜陽動,天回地游,太一算周,成百六之厄,太歲數極,為一元之災。必然之符,不可移也。故《傳》曰:“美惡周必復。”又曰:“天災流行,國家代有。”言必定也。故曰天數。漢時公孫弘則不然,以為堯遭洪水,使禹治之,未聞禹之有水也。若湯之旱,則桀余烈。桀紂行惡,受天之罰。禹湯積德,以王天下。因此觀之,天無私親。順之和起,逆之害生。此天文、地理、人事之紀。觀公孫弘所言,以為德感水旱,非天數也。一家之談,非為正論。

《洪範》咎征,人事也。議曰:《傳》云:“禍福無門,唯人自招。”謂立事以應休咎,故曰人事。

魯僖霪雨,可救之應也。周室旱甚,難變之勢也。議曰:孔子云:“祭如在。”言祭法在精誠也。語曰:“應天以實,不以文言。”上天不以偽動也。《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古語曰:“土性勝水,掬壤不可以塞河;金性勝木,寸刃不可以殘林。”《傳》曰:“小惠未孚,神勿福也。”此言善少不可以感物也。今雩祭是同而感應異者,或謂仁甚少,而求福甚多。或徒設空文,精誠不至。故不同也。

顏冉之凶,性命之本也。議曰:秦伯問於士鞅曰:“晉大夫其誰先亡?”對曰:“其欒氏乎?”秦伯曰:“以其汰乎?”對曰:“然欒黡汰虐已甚,猶可以免。其在盈乎!”秦伯曰:“何故?”對曰:“武子之德在人,如周人之思召公焉!愛其甘棠,況其子乎?欒黡死,盈之善未能及人,武子所施沒矣,而黡之怨實彰,將於是乎?”在後世一年,晉滅欒氏。由是觀之,黡雖汰虐,以其父武子之德,身受其福;盈雖賢智,以其父黡之汰虐,遂遇於禍。然則禍之與福,不在我之賢虐矣。

范曄曰:“陳平多陰謀,而知其後必廢;邴吉有陰德,夏侯勝識其當封及子孫。終陳掌失侯,而邴昌紹國,雖有不類,不可致詰。其大致歸於有德矣。袁安、竇氏之間乃情,帝室引義雅正,可謂王臣之烈。及其理楚獄,未嘗鞠人於髒罪。其仁心足覃平後昆。子孫之盛,不亦宜乎?”

由是觀之,夫陳平、邴吉及袁安之後,衰與盛乃在先人之德,又不在我之得失矣。虞南曰:“夫釋教有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惠,與夫仁、義、禮、智、信,亦何殊?故蓋以所修為因,其果為報。人修此六行,皆多不全,有一缺焉,果亦隨滅。”是以鬷明醜於貌而惠於心。趙壹高於才而下於位,羅裒富而無義,原憲貧而有道,其不同也,如斯懸絕。興喪得失,鹹必由之。由是言之,夫行己不周則諸福不備,故吉凶禍福不得齊也。故世人有操行不軌而富壽者矣,有積仁潔行而凶夭者矣。今下士庸夫,見比干之剖心,以為忠貞不足為也;聞偃王之亡國,以為仁義不足法也。不亦過乎?

《易》曰:“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言其異也;“兼三才而兩之。”言其同也。故天地之道,有同有異。據其所以異,而責其所以同,斯則惑矣。守其所以同,而求其所以異,則取弊矣。遲速、深淺,變化錯乎其中,是故參差難得而均也。天、地、人、物之理莫不同之。故君子盡心焉、盡力焉,以邀命也。

議曰:孫卿云:“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理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惑,則天不能禍;背道而妄行,則天不能吉。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若星墜、木鳴,天地之變,怪之,可也;畏之,非也。唯人妖,乃可畏也。何者?政險失人,田荒稼惡,糴貴人飢,道有死人,夫是之謂人妖也。政令不明,舉措不時,本事不理,夫是之謂人妖也。禮義不修,外內無別,男女淫亂,父子相疑,上下乖離,寇難日至,夫是之謂人妖也。三者錯亂,無安國矣。”其說甚邇,其災甚慘。《傳》曰:“萬物之妖,書不說。無用之辯,不急之察,棄而不治也。”墨翟曰:“古之聖王,舉孝子而勸之事親,尊賢良而勸之為善;發憲令以教誨,明賞罰以助勸。若此則亂者可使理,而危者可使安矣。若以為不然,昔者桀之所亂,湯理之;紂之所亂,武王理之。此世不渝而人不改,上變政而人易教。則安危治亂,在上之發政也。豈可謂有命哉?”

昔梁惠王問尉繚曰:“吾聞黃帝有刑德,可以百戰百勝,其有之乎?”尉繚曰:“不然。黃帝所謂刑德者,以刑伐之,以德守之,非世之所謂刑德也。世之所謂刑德者,天官、時日、陰陽、向背者也。黃帝者,人事而已矣。何以言之?今有城於此,從其東西攻之,不能取;從其南北攻之,不能取。此四者,豈不得順時乘利者哉?然不能取者,何也?城高池深,兵戰備具,謀而守之。由是觀之,天官、時日不若人事也。天官之陣曰:背水陣者,為絕軍;向阪陣者,為廢軍。武王之伐紂也,背漳水,向山之阪,以萬二千擊紂之億有八萬,斷紂頭,懸之白旗。紂豈不得天官之陣哉?然而不勝者,何也?人事不得也。黃帝曰:‘先稽己智者,謂之天子。’以是觀之,人事而已矣。”

按:孫卿、墨翟、尉繚之說,言吉凶禍福在於人矣。周公誡成王曰:“昔殷王中宗,治人祗懼,弗敢荒寧,享國七十年。其在高宗,嘉靖殷邦,至於小大,無時或怨,享國五十九年。其在祖甲,爰知小人之衣食,能保惠於庶人,弗侮鰥寡,享國卅有三年。自時厥後,立王生則逸,惟耽樂之從,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三、四年。嗚呼!嗣王其鑒於茲。”

《史記•陳世家》曰:“陳,舜後也。周武王封之陳。太史公云:舜之德,至矣。禪於夏,而後世血食者,歷三代。及楚滅陳,而田氏得政於齊,卒為建國,百世不絕。”《南越傳》云:“越雖蠻夷,其先豈嘗有大功德於人哉!何其久也?歷數代,嘗為君主,勾踐一稱伯。蓋禹之烈也。”又曰:“鄭桓公友者,周厲王之少子也。幽王以為司徒,問於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吾欲南之江上,何如?’對曰:‘昔祝融為高辛火正,其功大矣。而其於周,未有興者。楚,其後也。周衰,楚必興,興非鄭之利也。’公曰:‘周衰,何國興?’對曰:‘齊、秦、晉、楚乎!夫齊,姜姓,伯夷之後也。伯夷佐堯典禮。秦,嬴氏,伯翳之後也。伯翳佐舜,懷柔百物。及楚之先,皆嘗有功於天下。而武王封叔虞於唐,其地阻險,以此有德。若周衰,並必興矣。’”

按:周公、馬遷、太史伯之談,言興亡、長短,必依德矣。此略言其本而不語其詳。嘗試論之曰:命也者,天之授也;德也者,命之本也。皇靈雖陰騭下人,定於冥兆。然興亡、長短,以德為准。若德修於曩,則命定於今。然則今之定命,皆曩之德也明矣。夫命之在德,則吉凶禍福不由天也;命定於今,則賢聖、鬼神不能移也。故君子盡心焉、盡力焉,以邀命也。此運命之至也。

《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此之謂矣。

議曰:夫吉凶由人,興亡在德。稽於前載,其在德必矣。今論者以堯舜無嗣,以為在命,此謬矣。何者?夫佐命功臣,必有興者,若使傳子,則功臣之德廢。何以言之?昔鄭桓公問太史伯曰:“周衰,何國興?”對曰:“昔祝融為高辛火正,其功大矣。而其於周,未有興者。楚,其後也。周衰,楚必興。齊,姜姓,伯夷之後也,伯夷佐堯典禮。秦,嬴氏,伯翳之後,伯翳佐舜,懷柔百物。若周衰,並必興矣。”是以班固《典引》云:“陶唐舍胤而禪有虞,有虞亦命夏後,稷、契熙載,越成湯武,股肱既周,天乃歸功元首,將授漢劉。”由此言之,安在其無嗣哉!又曰:“楚師屠漢卒,睢水鯁其流;秦人坑趙士,沸聲若雷震。雖游、夏之英才,伊、顏之殆庶,焉能抗之哉!”此其弊也。

對曰:宋景公之時,熒惑在心。公懼,問子韋,子韋曰:“心者,宋分野也,禍當在君。雖然,可移於人。”據此言,則君有禍,人當受之。若當君厄舍之時,則生人塗炭。雖伊、顏、游、夏,何所抗哉?故莊子曰:“當堯舜,天下無窮人,非智得也;當桀紂,天下無通人,非智失也。時勢適然。”此之謂矣。

又曰:“彼戎狄者,人面獸心,晏安鴆毒,以誅殺為道德,蒸報為仁義。自金行不競,天地板蕩,遂覆瀍洛,傾五都。嗚呼!福善禍淫,徒虛言耳。”據此論,以戎狄內侵,便謂由命,此所謂不量於德者也。何則?昔秦穆公問戎人由余曰:“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然尚時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為理乎?”由余笑曰:“乃中國所以亂也。夫自上聖黃帝作為禮樂法度,身以先之,僅可小理。及其後世,日以驕淫,阻法度之威,以責督於下;平疲極,則以仁義怨望於上。上下交爭怨而相篡殺,至於滅宗,皆此類也。夫戎狄則不然,上含淳德,以遇於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聖人之治。夫戎狄之德有如是者。”今晉之興也,宗子無維城之助,而閼伯實沈之隙歲構;師尹無具瞻之貴,而顛墜戮辱之禍日有。宣、景遭多難之時,務伐英雄,誅庶桀以便事。其傾覆屠膾,非止於誅殺也。風俗淫僻,廉恥並失。先時而昏,任情而動,皆不恥淫逸之過。不拘妒忌之惡,有逆於舅姑。有反易剛柔,有殺戮妾媵,有黷亂上下,其淫亂凶逆,非止於蒸報也。

由是觀之,晉家之德,安勝於匈奴哉!今見戎狄亂華,便以為在命不在德,是何言之過歟!

大私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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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子》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周書》曰:“將欲取之,必故與之。”何以徵其然耶?黃石公曰:“得而勿有,立而勿取;為者則己,有者則士,焉知利之所在?”人多務功,鮮有讓者。唯天子不與下爭功名耳。故曰:有者則士,焉知利之所在乎?彼為諸侯,己為天子。天子不收功於萬物,故能成其高;不競名於眾庶,故能成其大也。,使城自保,令士自取。盡與敵城之財,令自取之。所謂使貪、使愚者也。王者之道也。《尸子》曰:“堯養無告,禹愛辜人,此先王之所以安危而懷遠也。”聖人於大私之中也為無私。湯曰:“朕身有罪,無及萬方;萬方有罪,朕身受之。”湯不私其身而私萬方。文王曰:“茍有仁人,何必周親!”文王不私其親而私萬國。先王非無私也,所私者與人不同,此知大私者也。由是言之,夫唯不私,故能成其私;不利而利之,乃利之大者矣。

敗功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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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子》曰:“有功離仁義者,即見疑;有罪不失人心者,必見信。”故仁義者,天下之尊爵也。何以言之?昔者楚恭王有疾,召其大夫曰:“不谷不德,少主社稷,失先君之緒,覆楚國之師,不谷之罪也。若以宗廟之靈,得保首領以沒,請為靈若厲,大夫許緒?”及其卒也,子囊曰:“不然!夫事君者,從其善,不從其過。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征南海,訓及諸夏,其寵大矣。有是寵也,而知其過,可不謂之恭乎?”大夫從之。此因過以為功者也。

魏將王昶、陳泰兵敗,大將軍以為己過魏人感將軍引過,皆悅,思報之。習鑿齒論曰:“司馬大將軍引二敗以為己過,過銷而業昌,可謂智矣。”夫忘其敗而下思其報,雖欲勿康,其可得乎?若乃諱敗推過,歸咎萬物,上下離心,賢愚釋體,是楚再敗而晉再克,謬之甚矣。夫人君苟統斯理,而以御國,行雖失而名揚,兵雖挫而戰勝,百敗猶可,況再敗乎!此因敗以成功也。故知智者之舉事也,因禍為福,轉敗為功,自古然矣。

昏智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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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神者,智之淵也,神清則智明;智者,心之符也,智公則心平。此出《文子》。今士有神清智明而暗於成敗者,非愚也,以聲色、勢利、怒愛昏其智矣。何以言之?昔孔子攝魯相,齊景公聞而懼,曰:“孔子為政,魯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並矣。”犁且曰:“去仲尼如吹毛耳。君何不延之以重祿,遺哀公以女樂?哀公親樂之,必怠於政,仲尼必諫。諫不聽,必輕絕魯。”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繡之衣而舞康樂。遺魯君,魯君受齊女樂,怠於事,三日不聽政。孔子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遂適衛。此昏於聲色者也。

戎王使由余觀秦,秦繆公以由余賢聖,問內史廖曰:“孤聞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由余,寡人之害,將奈何?”內史廖曰:“戎王處僻匿,未嘗聞中國之聲,君試遺其女樂,以奪其誌;為由余請,以疏其間;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且戎王好樂,必怠於政。”繆公曰:“善!”以女樂二八遺戎王,戎王受而悅之,終年不遷。由余諫,不聽。繆公使人間要由余,由余遂降秦。

梁王觴諸侯於苑臺,魯君曰:“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也。’齊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熬、燔、炙,和調五味而進之。桓公食而飽,曰:‘後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也。’晉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聽朝,遂推南之威而遠之,曰:‘後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也。’楚王登強臺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其樂忘死,遂弗登曰:‘後世必有以高臺陂池亡其國者也。’今主君之樽,儀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調也;左白臺而右閭須,南威之美也;前夾林而後蘭臺,強臺之樂也。人有一於此,足以亡國。今主君兼此四者,可無誡歟?”梁王稱善相屬。由此言之,昏智者,非一途也。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濁代之佳公子也,然不睹大體。語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四十餘萬,邯鄲幾亡。”此昏於利者也。

《人物誌》曰:“夫仁出於慈,有慈而不仁者。仁者有恤,有仁而不恤者。厲者有剛,有厲而不剛者。若夫見可憐則流涕,將分與則吝嗇,是有慈而不仁者。睹危急則惻隱,將赴救則畏患,是有仁而不恤者。處虛義則色厲,顧利慾則內荏,是有厲而不剛者。然則慈而不仁,則吝奪之也;仁而不恤,則懼奪之也;厲而不剛,則欲奪之也。

《後漢書•班固傳》評曰:“昔班固傷司馬遷云:‘遷博物洽聞,不能以智免極刑。’然固亦自陷大戮。班固附竇氏勢,竇氏敗,固坐之,死洛陽獄中也。,可謂智及之而不能守。古人所以致論於目睫邪?此昏於勢者也。議曰:夫班固傷遷,公論也。自陷大戮,挾私也。夫心有私,則智不能守也。

《尸子》曰:“夫吳越之國,以臣妾為殉。中國聞而非之。及怒,則以親戚殉一言。夫智在公則愛吳越之臣妾,在私則忘其親戚。非智損也,怒奪之也。此昏於怒者也。

好亦然矣。語曰:莫知其子之惡。非智損也,愛奪之也。此昏於愛者也。

是故,論貴賤、辯是非者,必且自公心言之,自公心聽之,而後可知也。故范曄曰:“夫利不在身,以之謀事,則智慮不私己;以之斷義,則厲誠能迴,觀物之智,而為反身之察,則能恕而自鑒。”

議曰:孔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由此言之,心茍有私,則失其本性矣。《尸子》曰:“鴻鵠在上,彀弩以待之,若發若否,問二五,曰:‘不知也。’非二五難計,欲鴻之心亂也。是知情註於利,則本心亂矣。”

卑政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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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厲云:“日月至光至大,而有所不遍者,以其高於萬物之上也。燈燭至微至小,而世不可乏者,以其明之下,能昭日月之四蔽。”由是觀之,政之貴卑也久矣。是以先生設官,分職而共治耳。

《淮南子》曰:“濟溺人以金玉,不如尋常之纏。”韓子曰:“百日不食,以待粱肉,餓者不肯。”故曰:療飢不期於鼎食,拯溺無待於規行也。此言政貴卑以濟事者也。何以言之?韓非曰:“所謂智者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也,今為眾人法而以為上智之所難也,則人無從識之矣。故糟糠不厭者,不待粱肉而飽;短褐不完者,不須文繡而好。以是言之,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務也。今所治之政,人間之事。夫婦之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智之所難論,則其於人過遠矣。是知微妙之言,非人務也。”

又曰:“世之所謂烈士者,離眾獨行,取異於人。為恬淡之學,而理恍惚之言。臣以為,恬淡,無用之教也;恍惚,無法之言也。夫人生必事君養親,事君養親,不可以恬淡之人,必以言論忠信,言論忠信不可以恍惚之言。然則恍惚之言、恬淡之學,天下之惑術也。”又曰:“察士而後能知之,不可以為智全也。夫人未盡察之也,唯賢者而後能行之,不可以為法也。”

故《尹文子》曰:“凡有理而無益於治者,君子不言;有能而無益於事者,君子不為。”故君子所言者,不出於名法、權術;所為者,不出於農稼、軍陣,周務而已。又曰:小人所言者,極於儒墨是非之辯;所為者,極於堅偽偏抗之行。求名而已,故明主誅之也。

今世之人,行欲獨賢,事欲獨能,辯欲出群,勇欲絕眾。夫獨行之賢,不足以成化;獨能之事,不足以周務;出群之辯,不可為戶說;絕眾之勇,不可與正陣。凡此四者,亂之所由生也。

故曰:為善者,使人不能得從;為巧者,使人不能得為。此獨善、獨巧者也,未盡巧善之理。故所貴聖人之理者,不貴其獨治,貴其能與眾共治也。所貴工倕之巧者,不貴其獨巧,貴其能與眾共巧也。《文子》曰:“夫先知達見,人材之盛也,而治世不以貴於人。博聞強誌,口辯辭給,人智之溢也,而明主不以求於下。傲世賤物,不汙於俗,士之抗行也,而治世不以為人化。故高不可及者,不以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以為國俗。故國治可與愚守,而軍旅可與怯同。不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其所有而並用之也。”議曰:據文子此言,以為聖人不可用先知遠見、博聞強誌、傲世賤物三事,化天下百姓,使皆行此道,用為風俗。今但任其風土,化以農稼軍陣,曲成於物,而俯同於俗耳,非貴於獨能獨勇者也。

故聖人任道,以通其險。《淮南子》曰:“體道者逸而不窮,任數者勞而無功。離朱之明,察針於百步之外,而不能見泉中之魚。師曠之聰,合八風之調,而不能聽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理三畝之宅;循道理之數,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此任道以通其險也。

立法以理其差。《文子》曰:“農、士、工、商,鄉別州異。農與農言藏,士與士言行,工與工言巧,商與商言數。是以,士無遺行,工無苦事,農無廢功,商無折貨。各安其生。”此立法以理其差也。

使賢愚不相棄,能鄙不相遺,此至理之術。

故叔孫通欲起禮,漢高帝曰:“得無難乎?”對曰:“夫禮者,因時世人情而為之節文者也。”張釋之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無甚高論,令今可施行。”由是言之,夫理者,不因時俗之務而貴奇異,是餓者百日以待粱肉,假人金玉以救溺子之說矣。

議曰:昔楚之公輸、宋之墨翟,能使木鳶自飛,無益於用。漢之張衡,能使參輪自轉;魏之馬鈞,能使木人吹簫,茍無益於用而為之,則費功損力,其害多矣。《莊子》曰:“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殫千金,技成無所用其巧。”《文子》曰:“夫治國在仁義禮樂、名法刑賞,過此而往,雖彌綸天地,纏絡萬品,治道之外,非群生所飧挹,聖人措而不言也。”由是觀之,事貴於適時,無貴於遠功,有自來矣。

善亡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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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曰:世有行善而反亡者。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又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何以徵其然耶?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之勝火也。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火不熄則謂水不勝火,此又與不仁之甚者也。又,五穀種之美者,茍為不熟,不如稊稗。夫仁亦在熟之而已矣。熟,成也。”《尸子》曰:“食所以為肥也,一飯而問人曰:‘奚若?’則皆笑之。夫治天下,大事也。譬今人皆以一飯而問人‘奚若’者也。”

議曰:此善少不足以成名也。惡亦如之。何以明其然耶?《書》曰:“商罪貫盈。天命誅之。余弗順天,厥罪惟均。”由是觀之,夫罪未盈,假令中有罪惡,未滅也。今人見惡即未滅,以為惡不足懼,是以亡滅者繼踵於世。故曰:“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此聖人之誡。

由是觀之,故知善也者,在積而已。今人見徐偃亡國,謂仁義不足杖也;見承桑失統,謂文德不足恃也。承桑氏之君,修德廢武,以滅其國也。是猶杯水救火、一飯問肥之說,惑亦甚矣。

詭俗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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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事有順之而失義,有愛之而為害,有惡於己而為美,有利於身而損於國者。何以言之?劉梁曰:“昔楚靈王驕淫,暴虐無度,芊尹申亥從王之欲,以殯於干溪,殉之以二女。此順之而失義者也。”議曰:夫君正臣從,謂之順;今君失義而臣下從之,非所謂順也。鄢陵之役,晉楚對戰,谷陽獻酒,子反以斃,此愛之而害者也。漢文帝幸慎夫人,其在禁中,嘗與後同席。及幸上林,郎署長布席,慎夫人席與後同席。袁盎引慎夫人座。上大怒,袁盎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上下乃和。今陛下既已立後,慎夫人乃妾耳。主妾豈可同坐哉?陛下幸之,即厚賜之。陛下所以為慎夫人,適所以禍之。陛下獨不見人豕乎?”上乃悅。由是言之,夫愛之為害,有自來矣。

臧武仲曰:“孟孫之惡我,藥石也;季孫之愛我,美疢也。疢毒滋厚,藥石猶生我。”此惡之而為美者也。孫卿曰:“非我而當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諂諛我者,吾賊也。”商君曰:“貌言,華也;至言,實也;苦言,藥也;甘言,疾也。韓子曰:“為故人行私,謂之不棄;以公財分施,謂之仁人;輕祿重身,謂之君子;枉法曲親,謂之有行;棄官寵交,謂之有俠;離俗遁世,謂之高愨;交爭逆令,謂之剛材;行惠取眾,謂之得人。不棄者,吏有奸也;仁人者,公財損也;君子者,人難使也;有行者,法制毀也;有俠者,官職曠也;高愨者,人不事也;剛材者,令不行也;得人者,君上孤也。此八者,匹夫之私譽,而人主之大敗也。”人主不察社稷之利害,而用匹夫之私譽,家國無危亂,不可得也。

息辯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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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曰:夫人行皆著於跡,以本行而征其跡,則善惡無所隱矣。夫辯者焉能逃其詐乎?

《中論》曰:“水之寒也,火之熱也,金石之堅剛也。彼數物未嘗有言,而人莫不知其然者,信著乎其體。”故曰:使吾所行之信,如彼數物,誰其疑之?今不信吾之所行,而怨人之不信也。惑亦甚矣。故知行有本、事有跡。審觀其體,則無所竄情。

何謂行本?孔子曰:“立身有義矣,而孝為本;喪紀有禮矣,而哀為本;戰陣有列矣,而勇為本。”太公曰:“人不盡力,非吾人也;吏不平潔愛人,非吾吏也。宰相不能富國強兵,調和陰陽,安萬乘之主,簡練群臣,定其名實,明其令罰,非吾宰相。”此行本者也。

何謂事跡?昔齊威王召即墨大夫而語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毀日至,然吾使人視即墨,田野辟,人民給,官無留事,東方以寧。是子不事我左右以求譽也。”封之萬家。召阿大夫而語之曰:“自夫子之守阿也,譽日聞。然吾使人視阿,田野不辟,人民貧苦。趙攻甄,子不能救。衛取薛陵,子不能知。是子常以幣事吾左右以求譽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常譽之者,齊國大理。

漢元帝時,石顯專權。京房宴見,問上曰:“幽厲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巧佞。”房曰:“知其巧佞而用之也?將以為賢?”上曰:“賢之。”房曰:“然則今何以知其不賢也?”上曰:“以其時亂而君危知之。”房曰:“齊桓公、秦二世亦嘗聞此君而非笑之。然則任豎刁、趙高,政治日亂,盜賊滿山。何不以幽厲卜之而覺悟乎?”上曰:“唯有道者,能以往知來耳。”房曰:“陛下視今為治也?亂也?”上曰:“亦極亂耳。”房曰:“今所任丹者誰歟?”上曰:“然幸其愈於彼,又以為不在此人也。”房曰:“夫前世二君,亦皆然耳。臣恐後之視今,如今之視前也。”此事跡者也。

由是言之,夫立身從政,皆有本矣;理亂能否,皆有跡矣。若操其本行,以事跡繩之,譬如水之寒、火之熱,則善惡無所逃矣。

量過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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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曰:楊惲書云:“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人者,士大夫之行也。遑遑求財利,常恐遺之者,庶人之行也。今奈何以士大夫之行而責僕哉?”此量過者也。

孔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黨,黨類也。小人不能為君子之行,非小人之過,當恕而勿責之也。何以言之?太史公云:“昔管仲相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然孔子小之曰:‘管仲之器小哉!豈不以周道衰,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議曰:夔、龍、稷、契,王者佐也;狐偃、咎犯,霸者佐也。孔子稱:“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是奇管仲有王佐之材矣。夫有王佐之才而為霸者之政,非小器而何?由是觀之,孔子以管仲為夔、龍、稷、契之黨而觀過也。

虞卿說魏王曰:虞卿說春申君伐燕以定身封,然楚之伐燕,路由於魏,恐魏不聽,虞卿為春申君說魏君假道也。“夫楚亦強大矣,天下無敵,乃且攻燕。”魏王曰:“向也子云‘天下無敵’,今也子云‘乃且攻燕’者,何也?”對曰:“今謂馬多力則有之矣,若曰勝千均則不然者,何也?夫千鈞,非馬之任也。今謂楚強大則有矣,若夫越趙、魏而開兵於燕,則豈楚之任哉?”

由是觀之,夫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孔子小之;楚人不能伐燕,虞卿反以為強大、天下無敵。非詭議也,各從其黨言之耳。不可不察。

勢運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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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六之運,推遷改移,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君子小人,無賢不肖,至人無可奈何。知其不由智力也。

夫天下有君子焉,有小人焉,有禮讓焉。此數事者,未必其性也,未必其行也,皆勢運之耳。何以言之?《文子》曰:“夫人有余則讓,不足則爭。讓則禮義生,爭則暴亂起。物多則欲省,求贍則爭止。”議曰:《管子》云:“衣食足,知榮辱。”此有余則讓者也。《漢書》曰:“韓信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及在漢中,蕭何言於高祖曰:“韓信者,國士無雙。”此不足則爭者也。故傅子曰:“夫授夷、叔以事而薄其祿,父母餓於前,妻子喂於後,能守志不移者,鮮矣。”

《淮南子》曰:“游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爭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體有所痛也。林中不賣薪,湖上不鬻魚者,有所余也。”故世治則小人守正,而利不能誘也;世亂則君子為奸,而刑不能禁也。慎子曰:“桀、紂之有天下也,四海之內皆亂。關龍逢、王子比干不與焉,而謂之皆亂,其亂者眾也。堯舜之有天下也,四海之內皆治,而丹朱、商均不與焉,而謂之皆治,其治者眾也。故《莊子》曰:“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智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智失也。時勢適然。”《新語》曰:“以近河之地濕,近山之木長者,以類相及也。四瀆東流,則百川無西行者,小像大而少從多也。”

是知世之君子,未必君子。議曰:匡衡云:“循禮恭讓,則人不爭;好仁樂施,則下不暴;尚義高節,則人興行;寬柔惠和,則眾相愛。此四者,明王之所以不嚴而成化也。”由是言之,世之君子,乃上之所化也。世之小人,未必小人。議曰:《尚書》云:“殷罔弗小大,好草竊奸究。卿士師師,非度罔獲。”此言殷之季世,卿士君子並為非法,無得其中,皆從上化耳。故知世之小人,未必小人。世之禮讓,未必禮讓。議曰:《左傳》云:“範宣子好讓,其下皆讓;欒黡為汰,弗敢違也。晉國以平,數世賴之,形善也。”夫周之興也,其詩曰:“儀刑文王,萬邦作孚。”形善也。及其衰也,其詩曰:“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言不讓也。由此言之,夫欒黡之讓,勢運之耳。故知世之禮讓,未必禮讓也。夫勢運者,不可不察。議曰:政論云:“雖有素富,骨清者,不能百一,不可為天下通變。”故知君子、小人本無定質,盡隨勢運者多矣。

傲禮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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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曰:“無傲禮。”《曲禮》曰:“無不敬。”然古人以傲為禮,其故何也?欲彰於人德耳。何以言之?昔侯嬴為大梁夷門監,魏公子聞之,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引公子過市,及至家,以為上客。侯生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稠人廣眾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初,公子迎侯生,侯生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駕過之。”侯生下見其客朱亥,與之語,微察公子,公子色愈和。市人皆觀,從騎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也。

張釋之居廷中,三公九卿盡會立,王生老人曰:“吾襪解。”顧謂張廷尉為我結襪。人或謂王生曰:“獨奈何廷辱張廷尉?”王生曰:“吾老且賤,自度終無益於張廷尉。張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結襪,欲以重之。”諸公聞之,賢王生而重張廷尉。汲黯常與大將軍抗禮,或謂黯曰:“自天子常欲令群臣下大將軍,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反不重耶?”大將軍聞之,愈賢黯也。

由是觀之,以傲為禮,可以重人矣。議曰:《老子》云:“國家昏亂有忠臣,六親不和有孝慈。”此言忠臣孝子,因不知昏亂,乃見其節。向使侯生不傲,則士人不知公子能下士也。使王生不倨,則三公不知廷尉能折節也。故曰:“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信矣夫!

定名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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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理得於心,非言不暢;物定於彼,非言不辯。言不暢誌,則無以相接;名不辯物,則識鑒不顯。原其所以,本其所由,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稱也。欲辯其實,則殊其名;欲宣其誌,則立其稱。故稱之曰:道、德、仁、義、禮、智、信。

夫道者,人之所蹈也。居知所為,行知所之,事知所乘,動知所止,謂之道。又曰:道者,謂人之所蹈,使萬物不失其所由也。

德者,人之所得也。使人各得其所欲,謂之德。

仁者,愛也。致利除害,兼愛無私,謂之仁。又曰:仁者,人之所親,有慈悲惻隱之心,遂其生成。

義者,宜也。明是非,立可否,謂之義。又曰:義者,人之所宜。賞善罰惡,以建功立事也。

禮者,履也。進退有度,尊卑有分,謂之禮。又曰:禮者,人之所履,夙興夜寐,以成人君之序也。又曰:立善防惡,謂之禮也。

智者,人之所知也。以定乎得失是非之情,謂之智。

信者,人之所承也。發號施令,以一人心,謂之信。

見本而知末,執一而應萬,謂之術。又曰:擅殺生之柄,通壅塞之塗,權輕重之數,論得失之道,使遠近情偽必見於上,謂之術。

《說苑》曰:“從命利君,謂之順。又曰:君正臣從,謂之順也。從命病君,謂之諛。又曰:應言而不言,謂之隱;應諫而不諫,謂之諛。又曰:君僻臣從,謂之逆也。;逆命利君,謂之忠。又曰: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孫卿曰:以德覆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調君而補之,次忠也;以是諫非而怒之,下忠也。;逆命病君,謂之亂。又曰:賞無功,謂之亂。君有過失,將危國家,有能盡言於君。用則留,不用則去,謂之諫;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諍。能率群下以諫於君,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大害,謂之輔。抗君之命,反君之事,安國之危,除主之辱,謂之弼。”故諫、諍、輔、弼者,可謂社稷之臣,明君之所貴也。

《莊子》曰:“莫之顧而進,謂之佞。俙意導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惡,謂之讒。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匿。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

古語曰:“以可濟否,謂之和;好惡不殊,謂之同。以賢代賢,謂之奪;以不肖代賢,謂之伐。緩令急誅,謂之暴;取善自與,謂之盜;罪不知改,謂之虐;敬不中禮,謂之野;禁而不止,謂之逆。又曰:恭不中行,謂之逆。又曰:令而不行,謂之障。禁非立是,謂之法;知善不行,謂之狂;知惡不改,謂之惑。”

太公曰:“收天下珠玉、美女、金銀、彩帛,謂之殘。收暴虐之吏,殺無罪之人,非以法度,謂之賊。《莊子》曰:析交離親,謂之賊。孫卿曰: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茍容,以持祿養交,國之賊也。賢人不至,謂之蔽。忠臣不至,謂之塞。色取人而實遠之,謂之虛。不以誠待其臣,而望其臣以誠事己,謂之愚。分於道,謂之性。分謂始得為人。形於一,謂之命。受陰陽剛柔之性,故曰:形於一也。凡人函五常之性,而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繫水土之氣,謂之風。好惡、取捨、動靜無常,隨君上之情欲,謂之俗。”

或曰:“樂與音同乎?”對曰:“昔魏文侯問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唯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新樂之如此,何也?’子夏曰:‘今君之所問者,樂也。所好者,音也。夫樂者與音相近而不同。’文侯曰:‘敢問何如?’子夏曰:‘夫古樂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穀昌,疾疫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然後聖人為父子君臣,以為之紀綱。紀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後正六律、和五聲,絃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詩》云:“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類,克長克君,王此大邦。克順克比,比於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於孫子。”此之謂也。今君之所好者,溺音乎!鄭音好濫,淫誌也;宋音燕安,溺誌也;衛音趨數,煩誌也;齊音傲僻,驕誌也。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是以祭祀弗用。此音樂之異也。’”董生曰:“古者未作樂之時,乃用先王之樂宜於時者,而以深入教化於人,然後功成作樂。樂其德也。故國風淫俗在於管絃。”《樂書》曰:“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正,而理道備矣。”此又聲、音之異也。

或曰:“音與樂,既聞命矣。敢問儀與禮同乎?”對曰:“昔趙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於太叔,太叔曰:‘是儀也,非禮也。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產曰:“夫禮,天之經也。經者,道之常也。,地之義也。義者,利之宜也。,民之行也。行者,民之所履也。’天地之經,民實則之。則天之明。日月星辰,天之明也。,因地之性。高下剛柔,地之性也。,生其六氣。謂陰、陽、風、雨、晦、明也。,用其五行。金木水火土也。氣為五味。酸鹹辛甘苦也,發為五色。青黃赤白黑,發見於是非分別也。,章為五聲。宮商角徵羽也。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滋味聲色,過則傷性。是故,為禮以奉之。制禮以奉其性也。人有好惡、喜怒、哀樂,生於六氣。此六者,皆稟陰陽風雨晦明之氣也。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誌。為禮以制好惡、喜怒、哀樂六誌,使不過節也。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捨,怒有戰鬥。哀樂不失,乃能協於天地之性,是以長久。協和也。故人能曲直以從禮者,謂之成人。

或曰:“然則何謂為儀?”對曰:“養國子,教之六儀;祭祀之容,穆穆皇皇;賓客之容,儼恪矜莊;朝廷之容,濟濟蹌蹌;喪紀之容,累累顛顛。累,音力追反。顛,音田,憂思之貌。;軍旅之容,暨暨詻詻。詻,音額。教令之貌。;車馬之容,騑騑翼翼。此禮儀之異也。夫定名之弊,在於鉤鈲析辭。鈲,音普覓反。茍無其弊,則定名之妙也。”

論曰:班固九流,其九曰雜家,兼儒墨,合名法。傅子九品,其九曰雜才,以長諷議。由是觀之,雜說之益,有自來矣。故著此篇,蓋立理敘事,以示將來君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