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艷叢書/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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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墨偶談(節錄) 清 燕山孫樗詩樵 撰[编辑]

八卦轎[编辑]

  粵西地瘠民貧,鄉村婦女,率多大足,肩挑負販,與男無異。柳州來賓一帶,時有舁肩輿為生者,如坐客為男,二女肩輿為坎;坐客為女,前女後男肩輿為震也。餘仿此。


蘭花菇[编辑]

  昔六祖講經於仁化山中,附近處所,多產南華菰。粵西賀縣亦有之,俗名蘭花菇。某大令宰彼時,中丞按部過縣,詢其地有土娼否?某誤以為土產。遽答曰:「有。」詢何名曰:「蘭花菇」。中丞正色曰:「曷勿逐之。」某始悟,座客為之胡盧,中丞亦笑。蓋三字實似妓之美名也。


考婿[编辑]

  一日于陳雨亭座中,談及伊在永明,見有姑蘇被擄才女某某,以自作月下即景二詩考婿,其詩云:

  水清橋影一弓圓,橋下垂楊繫短船。

  釣罷漁翁深睡著,游魚逐水戲荷錢。

  流螢錯落不成紅,花影橫街語暗蟲。

  獨坐似嫌宵寂寞,月明隔水一聲鐘。

後聞某司馬以成句「猶話寒山半夜鐘」詩賺去,惜哉!


禽言古意[编辑]

  「姑姑惡,姑姑惡,姑不惡,妾命薄。」此前人禽言詩也。滿洲宜少耕進士亦有古意云:「作婦難,作姑易。姑常怒,婦當泣。寄語阿姑無太癡,今日當思作婦時。」二詩異曲同工,不能為之軒輊。


秋閨怨[编辑]

  仲兄翰卿最喜余童時所作《秋閨怨》一絕。詩云:

  秋閨夜搗鳳仙花,要染纖纖玉筍牙。

  爭奈小姑無意緒,說儂私制守宮砂。

謂古今來忠臣義士,嫌疑不謹,蒙此曖昧者豈少?


妓詩[编辑]

  《明湖韻事》載妓郭韻樓贈別詩云:

  嫋嫋湖邊柳,春絲不盈把。

  殷勤折贈郎,好策來時馬。

雖本於山谷之「折柳當馬策」,然四語精神,注一來字。


題壁詩[编辑]

  曩于清風店旅壁,見某書一絕云:

  片刻歡娛景易窮,清流竟付濁流中。

  他時重到迷香洞,應有阿嬌認乃翁。

語雖涉於激,然非此棒喝,安能喚醒沉迷耶?某落魄時亦有句云:

  昔年裘馬御肥輕,曾向迷香洞裹迎。

  不信黃金揮盡後,居然嘗得閉門羹。

讀此則又可破涕為笑矣。


花憐水[编辑]

  花憐水,粵西猺山中江名也。三字頗雅,古藤蘇琴舫舍人遊猺日記,有詩紀之。

鶯鶯餅[编辑]

  山右澤郡市中,有名鶯鶯餅者,形似荷葉,雙折微翹,乾脆耐嚼。傳以為當日雙文餉張生者,徒負佳名,殊鮮真味。


舊凡女史題壁[编辑]

  曩過滹沱旅店,見壁上有舊凡女史詩四絕。淒惋動人,後僅記其「秦淮一片胭脂水,都是風流醞釀來」之句。其它不復記憶矣。辛未夏五,楊劍潭刺史以四詩郵示,特亟錄之。詩云:

  十九年華正好春,飄零無奈落風塵。

  夢中猶認金閨質,低擲珠簾怕見人。


  生憐薄命向誰論?風月當場淚有痕。

  笑語溫柔心宛轉,屈身猶是受人恩。


  斷梗飄蓬劇可憐,畫中眉意晚春前。

  玉堂夫婿神仙眷,多少金閨美少年。


  手把菱花漫自哀,個中淪落幾仙才。

  秦淮一片胭脂水,都是風流醞釀來。


背面美人詩[编辑]

  曩在鳳台時,袁禧庭少尉鴻慶,曾誦某題《背面美人》一絕云:「不堪回首應憐汝,果是何心懶對儂。」詞意新穎未經前人道過。


玉台新詠[编辑]

  陳徐陵編《玉台新詠》,己作亦列其間。髫年誦讀,心常疑之。後閱其書,知南宋時已有兩本。明人重刻,竄亂彌多。張嗣修茅國譜本,更非其舊,惟南宋永嘉陳玉父本,差可依據。近時馮舒所校,多以為憑,然舒亦不免於臆改云云。由此觀之,徐陵之詩,當是後人竄入,不然復成何體例耶。國朝紀容舒所撰《玉台新詠》考異十卷,詳列諸本,一一證其是非,引據頗為博洽,讀之可以了然。


古別離[编辑]

  余曩作《古別離曲》云:

  但願舟無帆,但願車無輪。

  使我同心侶,不為遠行人。

後隨家君之粵,山東道上,見手車順風皆使布帆,長江中洋船皆有火燁,日可千里,又戲成云:

  但願車有帆,但願舟有輪。

  願我同心侶,歸來老鄉鄰。

宜少耕詩[编辑]

  宜少耕名綬,壬戌進士。有《古意》云:

  夫婿去臨邛,繡閣空春色。

  妾貌不如人,敢怨郎情薄。

得詩人忠厚之旨,其《贈偷兒》云:「無他長物堪言贈,若攫殘書子亦迂。」妙語解頤,令人軒渠不已。


心字香[编辑]

  范石湖《驂鸞錄》云:「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開者,著淨器,薄劈沉香,層層相間,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蔣捷詞云:「銀字箏調,心字香燒。」《廣東新語》屈大均詩:

  多燒心字是心香,茉莉黃沉共作芳。

  香是番禺心字好,紫煙一縷結鴛鴦。

即謂此也。


小孤山題壁[编辑]

  小孤山在大江之中,危峰峭拔,屹立中流,與彭浪磯相對。故東坡詩中有:「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句。往來詞人,題詠夥矣。而寫景者多,寄情者少。惟尚熔絕云:

  煙波萬頃盡模糊,壁立誰知有小姑。

  絕妙淩雲一枝筆,可憐淪落在江湖。

情景兼到,當為此題絕唱。又咸豐中洪秀全之亂,小孤山淪為賊砦,楚南彭雪琴侍郎玉麟統師江右,克復小姑,有詩紀事云:

  書生揮指戰船來,江上旌旗一色開。

  十萬雄師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

亦巧合也。


閨怨詩[编辑]

  人之境遇不同,其愛憎亦異。石門吳菊裳《閨怨》云:

  春色一庭老,開簾對落花。

  生憎雙燕子,絮語傍窗紗。

陳璨霖亦有閨怨云:

  獨臥繡窗靜,月明宿烏啼。

  不嫌驚妾夢,羨汝是雙樓。

一怨得直,一怨得婉。


贈雛妓詩[编辑]

  直北道上題壁,每有遊戲詩詞,作者不署姓氏。曾見某題《如夢令》一闋,贈雛妓云:

  越女生來窈窕,懷抱琵琶輕巧。且莫聽琵琶,先把雙鉤看飽。真好,真好,儂愛通身都小。

又某斷句云:「可憐人似琵琶大,也抱琵琶笑向人。」均一淒惻動人,此生公眼前說法法也,正未可以遊戲目之。


仲初詩[编辑]

  王仲初之「當窗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句,本《列女傳》,引古語「刺繡文不如倚市門」之意,「船中養犬多食肉」句。乃翻諺語「寧為貧家兒,不作富家犬」之意。然不善取材,於詩品終不無少損,無怪後人嘖嘖也。


雪樵詩[编辑]

  「誰家兒哭欲腸斷,阿母酣眠正未醒。」此鹿雪樵《昨夜》詩也。村憨情狀,讀之令人笑。


楊柳枝[编辑]

  昔年待試都門,讀書法華禪林。有錫公綸,未詳其爵字,投詩數章。其題餘集者,愛忘其醜,多諛少規,故未錄。《楊柳枝》二首,輕輕著筆,是此體正格。詩云:

  秦淮雨後潤無塵,拂面和風柳色新。

  最是水晶簾擲處,綠陰罨映倚樓人。

又:

  東風吹綠短長條,婀娜輕盈未易描。

  他日灞陵橋上過,也應不似舊時腰。

錄之以報賞音。


調笑詩[编辑]

  父母為兒女聯婚,相攸則易,窺婦則甚難也。每有趁未納采以前,強其母率女往婿家答拜者。女兒幼小,似知似不知也。戚某初議婚時,某友戲成絕句調之云:

  女兒嬌小貌如花,妝罷隨娘往婿家。

  拜罷姑嫜拜姊妹,不知誰是阿奴他。

他字葉韻,頗得女郎口吻。


老舉[编辑]

  粵中呼妓女為老舉,隨園以為即舉舉師師之意。余在梧郡遊永春花園,壁上見有某書集漁陽絕句一首。云:

  南湖新漲水連天,花氣熏人又破禪。

  少日題詩無恙否?此中曾泊孝廉船。

詩有別趣,故錄之,以備一說,或以為舉與妓粵音相近,老舉即老妓之訛,其說近是。


山靜主人詩[编辑]

  曹文正公賜第在京師南半截胡同,余于乙丑冬安硯其家。曾孫二人,年皆童稚。架上書不下萬卷,盡飽蟫魚。一日偶檢《續鴛湖棹歌》一卷,中夾小箋,書一詩云:

  弓鞋小試下珠樓,翠鎖重門一院愁。

  燕子似憐人寂寞,雙棲絮語話溫柔。

末署山靜主人,楮葉猶新,知非舊物。詢于劉念堂世兄,始知為孫文定公孫婦某作也。孫夫婦時占脫輻,故詩若寄意。然言為心聲,讀其詩可知其遇矣。


癡語入詩[编辑]

  余戚某童時,喜讀書,而性最癡。侍官任所,時署中人均呼為書呆子。一日早起,謂某婢曰:「爾昨夜夢見我否?」答曰:「未」,大斥曰:「我昨夜夢中分明見爾,爾何以未見我。」怒撲之。往訴於母曰:「癡婢該打,我昨夜夢見他,他堅說未夢見我,豈有此理耶?」人咸笑之。髫年時聽長者述說,因不去懷。余之《古意》詩云:

  少女牽郎衣,欲言低俯首。

  昨夜夢歡來,歡曾夢儂否?

即祖此意。


嵌字楹貼[编辑]

  京師伶居妓館,筆墨多有可觀。楹貼一端,尤以嵌字工巧為尚。前之「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無論矣,後之繼者,如如意云:「都道我不如歸去,試問卿于意云何?」太平云:「過眼煙花成太息,當頭風月費平章。」玉琴云:「花覆茅簷,可人如玉。月明華屋,伴客彈琴。」大姑云:「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處銷魂。」采珠云:「欲采不采隔秋水,大珠小珠落玉盤。」素卿云:「樊素情鍾白太傅,長卿意注卓文君。」某人代友贈穉青云:「徐穉果然名下士,小青原是意中人。」數聯皆工整可玩。


斷句[编辑]

  「千古美人全福少,六朝才子至尊多。」不知誰人句也,何鐵琴司馬為余誦之。


女兒紅[编辑]

  揚州土人,謂蘿葡紅而小者,為女兒紅。自初冬賣至晚春,其色嬌艷可愛。錢塘韓就之曰:華揚州畫舫詞有句云:「一種柔情人不覺,春心濃透女兒紅。」即謂此也。


女訓[编辑]

  普蘭岩將軍陀保送女聯珠有句云:「出嫁自應遵婦道,居家不似在官時。」二句可補入女訓,為挾貴驕夫者戒。將軍又有《春草詩》三十首,郭蓴香司馬和而刊之。常自佩「戎馬書生」小印,其風流儒雅如此。


紅花埠題壁[编辑]

  曩在春明,于友人處見有謝韻芳女史《絕命書》一紙,詞甚委曲,不甚記憶。大致韻芳為王公子詩婢,自受春風一度,蚌竟含珠。大婦從而媒孽之,逼歸廝養。謝致書乞歸,為鄰兒誤落,中有「三日不來,以阿芙蓉從事」之語。書為宣南坊某會館人檢拾,抄貼各巷,尋其居址,都人士率能言之。嗣在山東紅花埠逆旅,見有天壤王郎題壁五絕詩,意與書詞吻合,殆即薄情之王公子。詩云:

  漫將容貌擬朝雲,才調原堪敵左芬。

  記得斷腸詞句好,陶然亭麓一孤墳。


  果然天壤有王郎,此語回思卻亦當。

  我是負卿復何語,不應飛語聽妻房。


  華箋尺幅意千重,絮語叨叨說惱儂。

  卿事盡教廝養誤,至今遺恨阿芙蓉。


  傷心悔恨忽交加,一誤何堪又再差。

  死後春蠶猶有子,不知今去落誰家?


  倏然驀地浪濤生,倉卒驅車出鳳城。

  劉媼不來卿不死,疑團終古不分明。

按詩意謝已飲藥,死王郎始悟。似此負心人,顧安得虯髯公攫之為下酒物哉。


雙飛燕[编辑]

  舟楫之目,雅俗不同。粵西謂兩人四槳者,曰「蜻蜓艇」,言如四翼鼓動也。一人兩槳者,曰「雙飛燕」,其名尤雅。然未見前人入詠。詩人彭星丞光輔有《池南曲》云:

  朝來折楊柳,折柳織筠籃。采荷花,荷花滿池南。

  池南儂家住,門前垂柳樹。願藉雙飛燕,棹入花深去。

其運用典雅如此,又為後來添一詩料。


調某廣文賦小星啟[编辑]

  香河陳砥堂先生,官天津學博。時有同事某廣文,履任未久,輒遭奉倩之傷。以衾裯獨抱,思賦小屋。陳為物色之,事既諧,而廣文教之讀書習字,鍾愛逾恒。陳戲為小啟調之。其詞云:

  司鐸新膺,鼓盆旋賦。

  重謀鸞續,頻倩蜂媒。

  詎物色之幾經,竟低昂而莫就。

  爾乃尋香妝閣,空憶菱花。

  因而問渡津門,寄懷桃葉。

  恰值綠珠有贈,用聯締足之緣;

  未免紅袖關情,倍逾畫眉之寵。

  如花美貌,眷言顧之(廣文姓);

  詠絮才高,何慚白也(姬姓)。

  具此靈心慧質,雅宜茹古含今。

  用將帳底芙蓉,移作門中桃李。

  鴛幃悄寂,女博士進而受經;

  馬帳深沉,莽先生今將傳火。

  案頭燈影,拂花影之迷離;

  盒底脂香,蘸墨香而馥鬱。

  向枕邊而問字,雞舌香含;

  坐床下以學書,免毫磨禿。

  消受春風一度,彌添滿座之風;

  沾濡化雨多番,強半巫峰之雨。

  探取枕中之秘,講解從頭;

  提防胯下之錐,殷勤刺股。

  多以為富,俾寢饋乎大家;

  引之入深,得胚胎乎諸子。

  有時輕攏粉項,面命兼及耳提;

  有時略接櫻唇,指畫自須口授。

  有時低垂鴛頸,妙議應有會心;

  有時尖聳鳳翹,弟子居然高足。

  倘真精之未得,尚須卿自事鑽研;

  如一間之可通,問是誰為開茅塞?

  閑曹無事。鄭康成何嫌往訴之頻;

  清興既闌,邊孝先又作欲眠之態。

此則可補入文章遊戲。


子重詩[编辑]

  劉子重秋曹銓福,別號「白雲吟客」,嗜金石,善畫梅蘭。終日縵袍敝屣,晏如也。在京與余為石交,游田盤歸,以紀程詩見示,中有和段甲嶺題壁一首序云:

  壁有某女子題詩,以段甲為斷家,和者甚眾。有『斷甲何如作斷家,祗因飄泊在天涯』之句。因戲和云:

  斷得儂家不斷心,兩情嶺上白雲深。

  儂家未斷腸先斷,惹得相思直到今。

詩在有無間,如瘐呆意賦。


新語[编辑]

  百花詩內款冬一首云:

  僧房相遇兩心清,此際無情勝有情。

  我設一言卿試答,是卿逢我我逢卿。

主人以「逢卿者我,逢我者卿」答。余謂此語乃慧心禪理,東晉清談。


贈何蘭初名妓詩[编辑]

  女錄事何蘭初者,京師名妓也。解詩善畫,字亦秀潤。本姓濮,以大家女諱稱今姓。涇縣吳蘭石孝廉契之,花晨月夕,避暑消寒,恒與蘭石俱。性尤好靜,閉門謝客時多,故詩畫益進。蘭石為作遣愁詩三十韻,素縑莊書,蘭初為裝玻璃龕奉之。入其室者,知非俗物也。友人曾作蠅頭楷手錄其詩見示。詩云:

  花發長安望眼空,五年腸斷鳳城東。

  美人遲暮搴芳杜,遊子飄零例斷蓬。

  欲把秋心托明月,須將春恨語東風。

  玉釵消息全無准,嗚咽箜篌唱惱公。


  楚雲縹緲隔巫峰,路杳人間幾萬重。

  花底離愁三月雨,樓頭殘夢五更鐘。

  清歌宛轉頻憐子,舊曲依稀最懊儂。

  日暮西風秋瑟瑟,涉江愁殺采芙蓉。


  鐵板銅琶唱大江,肉兼絲竹遏吟腔。

  最難好月常三五,未必鴛鴦定一雙。

  往事渾疑花對鏡,閒愁辜負酒盈缸。

  綠陰幽草空階滿,悶對春風獨倚窗。


  黃絹新裁絕妙詞,墨花和淚寫烏絲。

  難尋舊渡迎桃葉,獨倚東風唱柳枝。

  蝴蝶閒愁芳草覺,杜鵑春怨夕陽知。

  英雄兒女憐同病,走馬章台有所思。


  綠陰如水送春歸,江草江花怨夕暉。

  繞院寒深蝴蝶瘦,畫梁夢穩燕雛肥。

  蓬萊音信沉青鳥,京洛風塵感素衣。

  昨夜月明今夜雨,伯勞東去燕西飛。


  十斛珍珠聘尚虛,買鄰且喜近仙居。

  癡心自誓同明燭,病發殊難戀曉梳。

  短築淒涼燕市月,瑤箋鄭重漢陽書。

  折花親見門前劇,回憶東風識面初。


  夜闌涼意撼庭梧,新月溶溶沒欲無。

  蕪館張燈飛蝙蝠,畫簷結綱羨蜘蛛。

  倩來燕剪愁難破,擁到鴛衾夢亦孤。

  十二闌干都倚遍,滴殘清淚到蘼蕪。


  小院春晴夕照低,畫簾不擲燕雙棲。

  林花著雨紅先褪,岸草當風綠易齊。

  好事多磨姑惡喚,佳期屢誤子規啼。

  暮春天氣東風虐,怪煞垂楊盡向西。


  星辰昨夜麗天街,西角東張事莫諧。

  捫腹早知心匪石,消愁那得酒如淮。

  雙鉤作畫肩相並,七巧成圖手自排。

  三五年來如醉夢,相逢何事得開懷。


  一寸相思一寸灰,玉樓春盡獨徘徊。

  月中舊約寒攀桂,笛裡新聲怨落梅。

  任我青衫添酒債,憑君紅葉作詩媒。

  剪刀縱道并州快,祗恐情絲翦不開。


  准擬桃源好問津,芒鞋重踏軟紅塵。

  煙雲幻境看頻誤,風雨迷樓認不真。

  明月有知應墜淚,好花無恙暗傷春。

  多情祗有燕台柳,猶自垂青向舊人。


  空堂涼雨酒初醺,冰簟銀床夜漏分。

  飛鳥何依應似我,錦屏無主最憐君。

  天邊那有常圓月,嶺上從無不散云。

  休道十年成薄幸,揚州夢醒杜司勳。


  馬纓樹下掩重門,合共西施住一村。

  楊柳曉風催別騎,桃花春水送吟魂。

  人間變態看雲影,客裹閒愁驗酒痕。

  臨別贈言須記憶,莫將芳草怨王孫。


  曉閣清尊興未闌,滿簾風絮逼人寒。

  梨雲淡白愁同夢,蘿月昏黃怯倚闌。

  野馬縱橫催短景,流鶯婉轉惜春殘。

  當筵莫唱梅村曲,腸斷東風憶畫蘭。


  流水光陰去不還,年來事事恨緣慳。

  秋深病翮傷黃鵠,春鎖雕籠惜白鷳。

  敗葉何心辭故樹,癡雲無賴滿秋山。

  勞勞塵網羈朝暮,頗羨沙鷗野鶴閑。


  信是三生石上緣,去來今裹恨纏綿。

  芭蕉愁重舒還卷,老藕絲長斷復連。

  韋曲池台春似海,蕭齊風雨夜如年。

  花開花謝尋常事,藩溷沾汙絕可憐。


  客窗孤影坐涼宵,鈴索無風自動搖。

  畫檻秋多紅豆冷,博山香燼綠煙銷。

  每從無事尋煩惱,賴有行吟慰寂寥。

  鎮日為誰苦惆悵,幾分瘦減沉郎腰。


  石榴消息幻如泡,怕見三星掛柳梢。

  呌月棲烏寒繞樹,驚秋孤燕病辭巢。

  漸防愁思催人老,聊借詼諧解客嘲。

  我不卿卿誰復爾,莫將心力等閒拋。


  洛水神珠解漢皋,空江悵望意徒勞。

  蕊宮環佩風聲寂,桂府樓臺月影高。

  莊叟寓言賦秋水,靈均幽怨托離騷。

  半生總被情魔誤,不信元龍意氣豪。


  紫陌春歸唱踏莎,落紅啼鴃奈愁何。

  橋邊新柳迎人慣,江上春帆送客多。

  對鏡有時愁獨影,通辭何處托微波。

  攤門無復相關意,惆悵當年子夜歌。


  傷心第一是無家,煉石空勞補女媧。

  好借梅花成眷屬,莫隨桃李誤芳華。

  鶯兒喚夢春難醒,燕子尋巢日易斜。

  去歲潯陽江上過,月明蘆荻泣琵琶。


  頻年兵火感滄桑,潦倒詩場與酒場。

  太瘦餘生雙鬢槁,無多私語一燈涼。

  寒林葉落驚秋早,孤枕更殘怨夜長。

  不解近來緣底事,朝朝吟斷九回腸。


  暮城畫角太淒清,靜掩虛堂萬感並。

  魂夢忽驚雙影只,去留不信一身輕。

  並無歧路堪傷別。明是年華卻怨生。

  雨雨風風天不管,傷心太半是秋聲。


  玉搔頭上嚲蜻蜓,衫影燈光蕩畫屏。

  珠箔今宵閑好月,銀河幾日渡雙星。

  鴛鴦好夢愁驚鴨,蜾臝勞身瘁負螟。

  風露滿天人悄立,隔窗怨語不堪聽。


  寂寥心事冷如冰,祗有情根斷未能。

  兒女多情原是佛,英雄末路半為僧。

  中年到處多哀樂,世故從今少愛憎。

  一卷楞嚴經讀罷,清齋勤禮梵王燈。


  紉佩湘皋待蹇修,肯拋傾國覓封侯。

  鵲愁秋漢勞無補,蠶吞春絲死不休。

  酒入愁腸都化淚,寒催病骨易驚秋。

  問卿知否蓮心苦?莫向西風怨並頭。


  溫柔鄉里畫兼吟,低首妝台有鑄金。

  春雨白魚書底事,秋風紅豆曲中心。

  鸚哥書舞防私語,蟢子朝飛盼好音。

  檢點征衫驚歲月,酒痕爭與淚痕深。


  舉杯邀月影成三,半是詩狂半酒憨。

  我是蓼心偏耐苦,君同蔗味必回甘。

  因緣早信前生定,空色都從舍利參。

  寄語春光須護惜,楊花容易滿江南。


  連篇別恨賦江淹,禁得新愁逐日添。

  鹿夢覆蕉終屬幻,蜂房釀蜜為誰甜。

  枕邊蛺蝶驚風雨,山上蘼蕪感素縑。

  萬種牢騷人不識,鄉愁客思一時兼。


  海邊精衛石頻銜,此恨綿綿口獨緘。

  修竹偎寒憐翠袖,飛花和淚點青衫。

  新詩拉雜愁千疊,舊事分明月一函。

  情海蒼茫風浪險,早尋崖岸好收帆。


鹹水妹[编辑]

  上海蛋戶之為海娼者,人呼之為「鹹水妹」。石龕詩卷中之「別有因緣鹹水妹,絕無滋味淡巴菰」句,即上海作也。吾恐今之見金夫不有躬而別締因緣者,尚不僅若輩已也。可歎!


半截美人[编辑]

  「可笑畫工無見識,動人情處不曾描」,某題半截美人句也。拙直少含蓄,不如李某之「丹青不是無完筆,寫到纖腰已斷魂。」如初寫黃庭,到恰好處,正可與前詩作一轉語。


似槎女史詩[编辑]

  國朝閨秀能詩者多,《正始》二集,所選不下數千家。後《正雅集》續刻又數百家,而及身親見者,則甚屬寥寥。茲得《芸薌閣詩草》,讀其序,乃知為海觀察某女公子也。年未及笄,著作盈寸,多有可觀。余最愛其「風定殘荷尚有聲」七字,謂得靜中趣。


香塚詩[编辑]

  香塚前樹短碣,詩云:

  飄零風雨可憐生,香夢迷離綠滿汀。

  落盡夭桃又穠李,不堪重讀瘞花銘。

其銘曰:「浩浩愁,茫茫刦。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竭,一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都人士題詠甚多。樊文卿大令詩云:

  長埋玉骨恨難消,惆悵城南路一條。

  蘆荻蕭蕭聲作雨,吳娘樓上憶殘宵。

又:

  草沒荒邱劇可傷,白楊零落不成行。

  年年多少遊春客,偏向孤亭吊女郎。


  門前車馬往來稀,回首平康舊夢非。

  不見臨風雙蝶化,殘紅滿地落花飛。


  彩雲散去渺無痕,小字流傳短碣捫。

  我輩鍾情還自笑,擬持杯酒酹芳魂。

數詩工於取神,且妙在不說破。


小昉《寄遠曲》[编辑]

  延小昉秀,滿洲人,布衣。丙寅秋,晤於寶竹坡太史齋中,談詩,移晷而別。嗣竹坡以小昉詩見示,余最愛其《寄遠曲》,末句云:「儂心不怨儂不歸,只恐日久郎心非。」雖因舊而益妍。

臂花[编辑]

  宣大在北口外,土人生子,每針腕臂作字,或花形,涅以藍靛,蓋恐有離異,可為志也。其意甚古。


看月詞[编辑]

  詩人彭星丞,嘗述趙笏君為夢白先生之兄,古樂府有《看月》極佳,云:

  郎住溪南屋。妾居溪北樓。

  隔溪同看月,月在樓上頭。

  郎見月,不見妾;妾見郎,不見月。

  吁嗟!看月同一時,妾獨見郎郎不知。

  從今不恨郎情薄,郎情自薄妾自癡。

  不然天上無私光,何為有月專照郎。

  盈盈一水不得語,相思大抵皆如此。

此章新聲古意,全得張王神理,無怪彭子之津津樂道,贊不去口也。

對鏡詞[编辑]

  梁詩拔有對鏡詞云:「所恨太分明,不諱妾顏色。」語頗含蓄。余因之有悟云:

  中庭有華月,皎皎含清輝。

  明能燭萬物,不言人是非。

即反用其意。


吟妓詩[编辑]

  曹華卿秀林,明湖瓶花詩社吟妓也。有代某寄人二絕極佳云:

  鈿雀銀蟬玉蕊冠,妝成不出怕人看。

  如何最是堪憐處,獨立空廊小襪寒。

又:

  酒闌歌散太無聊,算定花時訪翠翹。

  再說相逢說相憶,自從去歲到今朝。

末語尤非思索可到,是深於情者。


課婢圖[编辑]

  一日在廊房頭巷,見畫室,懸一課婢圖,筆墨不甚高超,旁題一絕,頗瀟灑可愛。其詩云:

  日日抄書懶出門,小窗弄筆到黃昏。

  丫頭婢子忙勻粉,不管先生硯水渾。

按書畫皆俗工,不記何人詩也。


段甲嶺題壁[编辑]

  段甲嶺店壁有詩二律,署款漫滅,人傳誦之。詩云:

  玉環誰識再來人,客裡年華夢裹身。

  故劍翻勞今日問,嫁衣爭似舊時新。

  傳將佳語皆成識,種就浮生未了因。

  空谷楊花飄上下,任地落溷與沾茵。

又:

  輾轉春宵夢不成,舊時女伴總關情。

  眉痕曲似初三月,心事懸來第四更。

  空自效顰為畫餅,憑誰洗手試調羹。

  癡懷莫笑東鄰婦,徹夜金錢問卜聲。


紅玉墓[编辑]

  紅玉,浙人,失其姓,桂撫陳文簡公詩婢也。工詩善畫,喜棲霞山。年十七卒,葬於山麓。文簡為建青蘿閣,種桃萬株。春遊士女,到者無不以酒奠之。書傭李少穀有句云:

  萬樹桃花繞墓門,青蘿閣廢舊花村。

  賣餳天氣香成海,一片盈盈倩女魂。

墓側產香茗,人呼為紅玉茶云。


全史宮詞[编辑]

  全史宮詞,為樂亭史香崖夢蘭著,共詩千餘首。上自軒轅,下至勝國,凡有系于宮壺者,悉采輯之。洵為宮詞之大備。詩亦清新典雅,可步仲初、花蕊後塵。此集刊於丙辰年,故偏遠處尚未周至,鄴侯架上,此種亦不可無。


雁門雪[编辑]

  淮陽賀生曉霞者,故大同令某公子也。年少美丰姿,妙詞翰。幼聘同里謝氏女,中表姻親也。中間兵燹流離,兩失音耗。賀以父虧帑無償,羈留雲中者,近十稔矣。性疏脫,不視家生產,貧益甚,因依雁門山僧為居停。一日快雪初霽,有輿從多乘至關,秣馬絆輪,喧闐於外。賀詢之,知為陝右李鎮軍也。俄一武士引官眷入寺禪寮茶敘,侍婢數輩。中有一喚雪鴻者,年可十五六,尤端雅娟秀。少頃奉主命,詣殿然香。賀心醉之,於其足跡過處,以葦畫地,吟哦不已。鎮軍見而異之,逼視,則書斷句云:「纖纖滿地弓鞋印,好似飛鴻踏雪泥。」鎮軍雖武夫,雅好文字,深憐其才,立談半響,議論風生,益奇之。因呼婢出拜,舉以為贈曰:「此十四字,媒也。」遂命戒後車,約赴幕府。賀遜謝不可,強之乃同行。定情夕,各敘里居家世,始悉女即所聘謝氏子也。悲喜交集,不覺慟哭失聲。鎮軍聞之大喜,另為諏吉合巹,同僚各制詞為賀。近聞賀已薦升太守矣。鎮軍老無子,賀夫婦事之甚謹。友人唐菊階,與賀姻婭也,詳其事,為譜《雁門雪傳奇》以張之。余嘗謂牛渚月、馬當風,皆為武夫生色,並此可為三矣。


木蘭從征圖[编辑]

  徐癡青來書,箋幅甚闊,玩之為從征圖,有詩云:

  十年征戍斷河流,脫甲歸來拜殿頭。

  笑煞人間兒女子,祗教夫婿覓封侯。

不署作者姓氏,後示槐生,云為近人邵廷烈詩。

老少年詩[编辑]

  年華逝水悵如斯,老大焉能勝少時。

  縱使紅顏真個好,旁人也說是胭脂。

此滄州劉秋舫詠老少年詩也。秋舫以選拔入都,鬱鬱久居,艱於一第,故詩若寄慨然。


可憐詞[编辑]

  綠兒者,梨園伶人也,色藝俱絕。華陰袁聽濤為作《可憐詞》四律,人多和之,詩云:

  傾城花底喚秦宮,水上鴛鴦雪上鴻。

  楊柳偶隨燕市綠,櫻桃不數鄭家紅。

  顰如越女愁俱好,曲顧周郎誤亦工。

  儂說可憐憐未得,如卿真個可憐蟲。


  茜紗裙束沈郎腰,不是柔腸骨亦銷。

  弱貌漫矜張窈窕,戎妝也學霍嫖姚。

  歌翻楊柳聲聲慢,香印蓮花步步嬌。

  一曲回波人似海,青燈紅燭可憐宵。


  牙根微轉幾聲鶯,低唱無聲勝有聲。

  一縷情隨眉語度,四條弦和指音清。

  香分金鈿增長恨,花墮珠樓認小名。

  吟遍洛神都不稱,只應喚作可憐生。


  紫雲魂斷艷陽晨,解識司勳顧每頻。

  似此情深真欲醉,縱非見慣也相親。

  二分春好花爭笑,百囀聲柔鳥共顰。

  忙殺旗亭眉樣柳,含煙齊效可憐顰。

補錄平頭對

  錢塘何必尋蘇小,寶樹居然依謝家。

  金谷名流饒粉黛,香山詩興到琵琶。

  河誰擅若蘭詩湘蘭畫,慎毋忘香君扇文君琴。

  秋江月浸水壺影,蘅院風敲玉佩聲。

  蓮花比君子,清風來故人。

  輕燕受風,眾仙同日。

  喜喜歡歡天天地地,云云雨雨暮暮朝朝。

  眉痕淺淺春三月,仙骨珊珊第一花。

  花香能醉蝶,鶴蘿不離云。


冥配[编辑]

  山右土俗,凡男女納采後,若有夭殤,則行冥配之禮。女死歸於婿塋,男死女改字者,另尋殤女,結為婚姻。陬吉合葬,冥衣楮飾,備極經營,若婚嫁後。家君宰曲沃時,曾有邑紳三姓,因爭冥配興訟者。習俗錮人,不可解也。


女貞子[编辑]

  詩人姚伯颺者,貴陽癢生也,咸豐中卒於滇,詩多散佚。友人邵君松笙常述其《女貞子》一章云:「女貞子,子離離。妾夫親手折,贈妾初嫁時。妾心之死死靡他,妾夫一去不還家。女貞離離在妾手,妾夫還家妾骨朽。」詩為某節婦作也。短音促節,餘韻邈然,與王仲初《望夫石》一篇,可相頡頏。


芙娉女史詩[编辑]

  搭連店旅壁有芙娉女史題詩云:

  四千里路還家日,廿一年華絕命時。

  入戶羞稱新媳婦,懸梁誰惜女孩兒。

  身如秋燕都成客,死到春蠶尚有絲。

  來往詞人應墮淚,讀儂題壁幾行詩。

嗣其兄過此,又題數語於壁云:「芙娉妹子亡後,搜其遺篋。其領聯已易為『金玦已成千古恨,玉環重訂再生期』矣。」

馬嵬詩[编辑]

  林文忠公則徐,有馬嵬十詠,余未之睹。惟

  費盡金錢賈禍胎,嬰龍誰遣入宮來。

  九原聽罷漁陽鼓,可有胡兒哭母哀。

一首為人傳誦,急錄之。


徐宗海挽妓長聯[编辑]

  李篁仙農部壽蓉,述其友人徐宗海茂才挽蕣林妓長聯云:

  試問十九年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羅綱橫加。曾語郎云:子固憐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嗚呼!可以悲矣!憶昔芙蓉露下,楊柳風前,舌妙吳歌,腰輕楚舞。每看酡顏之醉,頻勞玉腕之攜。天台無此遊,廣寒無此遇,會真無此緣。縱教善病工愁,拚他憔悴,尚恁地談心遙夜,數盡雞籌,況平時嫋嫋婷婷,齊齊楚楚。

對云:

  豈圖兩三月歡娛,便拋儂去!望魚長杳,望雁長空,料不定琵琶別抱。私為渠計:卿豈昧夙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噫嘻!殆其死矣!迄今豆蔻香銷,蘼蕪路斷,門猶崔認,樓已秦封。難招紅粉之魂,枉墮青衫之淚。女媧弗能補,精衛弗能填,少君弗能禱。尚冀降神示夢,與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雲,乞還鴛貼,合有個夫夫婦婦,世世生生。

此聯膾炙人口,或以為蕭史樓作。楚南某改其詞嘲某童云:

  試問數十天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學使按臨。曾語人云:我固非枵腹者,不作第二人想也。嗚呼!可以雄矣!憶昔至公堂上,明遠樓前,飯夾蒲包,袋攜茶蛋。每遇題牌之下,常勞刻板之謄。昌黎無此文,羲之無此字,太白無此詩。縱教運蹇時乖,拚他滾跌,猶妄想完場酒飯,得列前茅。況自家點點圈圈,刪刪改改,

  豈圖兩三次簸翻,竟拋儂去。望魚常杳,望肉常空,料不定科房寫落,爰為官計:彼自有衡文者,豈將後幾排刷耶。噫嘻!殆其截歟!迄今照壁緣慳,轅門路斷,羞貽婢僕,賀鮮親朋。愁聞更鼓之聲,怕聽報鑼之響。廩生勿能保,禮房勿能求,槍手勿能殺。或者祖功宗德,尚有留貽,且錄將長案姓名,進觀後效。合有個袍袍帽帽,頂頂靴靴。

此聯詼諧入妙,然鄰於刻矣。

至性詩[编辑]

  榮古香丈有《病亟口號》一絕云:

  病亟呼親本至情,夢魂顛倒語分明。

  此身安得常如病,時向膝前呼幾聲。

此與「哭一聲,叫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同一至性至情所流露也。


秋海棠詩[编辑]

  秋海棠為淚所化,詠是題者多拈此字,陳陳相因,殊令人厭。銅陵章完白穗芬有詩云:

  紅粉妝成對夕曛,半偎籬落半牆根。

  娟娟笑靨西風裡,不見當年舊淚痕。

翻得新而不腐。


楊烈女[编辑]

  貴州鎮遠縣秀沖村,有女楊氏,幼失怙恃,依兄嫂居。年甫十四,適苗匪滋擾,其姊嫁鄰村,恐妹受汙強暴,往迎之。至途次,遇差役數輩,藉口盤結,留難久之。就中一年少者握其腕,出言調笑。女不自堪,乘間墜橋下死。次日,長官詣驗,見受握處筋骨俱青,皮肉脫如刀削,適符其跡。當事者異之,旋拘一差囚殺之。後戎馬倉皇,亦寢其事。謝遂生少宰目擊,為余詳言,囑紀其事。枕上成句云:

  肯教白璧玷微疵,粉骨齏身也不辭。

  橋下一弓清淨地,伊誰為建女貞祠。

是夜夢有女冠一人,向余肅拜,問其名不答而去。嗚呼!女果有靈耶,當兆夢於當事。或為建祠,顧安得有心人,易橋名為女貞,以慰幽魂云。


女兒亭[编辑]

  秀水朱梧巢麟應,為竹垞先生侄孫,著有《續鴛鴦湖歌》百首,拾遺補闕,可稱嗣音。其一云:

  斷橋曲水古桐涇,一棹猶夷破綠萍。

  不及皂林塘上路,抽帆直過女陽亭。

按女陽亭一名女兒亭。嗣見山陰吳覺先尊尹題竹垞棹歌一絕云:

  曝書亭子題詩句,不減徐熙寫畫屏。

  剩水殘山都入拍,如何脫卻女兒亭。

使正續棹歌合刊,當無此遺議矣。


梧州竹枝[编辑]

  馬少蓮茂才,粵西人,性風雅,工詩。暇時喜作狹邪遊,每遇妓女,褒之則聲價忽增,貶之則杯盤失措,大有崔涯狂士風。嘗作《梧州竹枝》數十首,極嬉笑怒駡之致。中有一首云:

  六寸圓膚軟似綿,拋將羅襪坐床前。

  高翹腳指多靈動,夾住煤頭好吃煙。

讀之不禁失笑。後聞個中人習以為常,非此款客不為親,真惡作劇矣。


閨閣詩[编辑]

  女兒出嫁,新婦歸甯,雖屬韻事,而絕少佳詩,惟隨園有句云:「要看崔盧好奩贈,十三經壓女兒箱。」又某閨媛句云:「匆匆小住又歸家,行李無多一擔賒。添得描金紅盒子,半盛詩草半盛花。」閱此覺羅帳香車,黯然無色矣。


馮彩珍[编辑]

  馮氏彩珍者,浙人。父游粵館書記,歿後貧不能歸。氏幼精女紅,善繪事,家數口,賴以存活。尤妙解音律,性躭吟詠,風流倜儻,有名士風。後所適非人,綠衣興怨,鬱鬱以終。其詩不多見,偶于吳月農處,得其自傷一律云:

  疏雨逼窗涼,秋燈夜漏長。

  狂歌聊當哭,多病厭熏杳。

  短髮悲臨鏡,羞顏懶下堂。

  非關郎薄幸,妾自減紅妝。

末二句含蓄無盡,使人得言外意。


綠珠井[编辑]

  綠珠井,在粵西博白縣城外,人至其地,多留題焉。居瑞徵女史有五律一章云:

  荊棘銅駝泣,名園野鶴愁。

  江山餘一井,兒女亦千秋。

  夢已分香斷,蹤猶濯錦留。

  芳名誰與共,盻盻有高樓。

筆力挺健,自是女郎之秀。

花神記[编辑]

  粵西藩署園中《花神記》,某方伯作也。王綬庵少尉向余言之。記云:「余癖園於署之東,鑒池於亭之側。土工得骨一具以告,埋香無主,葬玉有方,命別為掩之。不知何代,亦不知何人也。已而有登紫姑壇來致謝者,曰:『妾姓阮氏,字鳳凰,本女校書也。生長安中,流寓粵右。值滇藩吳三桂之變,睢陽人少,人肉無多;魏博兵危,鬼雄有幾!妾與民間寒士王玉峰定情有約,王既血刃,妾亦投繯。時則康熙初年也。趙氏一塊肉,昔屬民家;滕王三尺墳,今托官宇。』余聞而悲之,因為傳之曰:『昔小玉之于君虞,雙文之於微之,女之致情于男,古誠有之,茲殆過矣。嗚呼!太白高歌,猶憐飛燕;小青飲泣,傷感孤鸞。惟其能以情死,故能以魄生。拾碎玉于池中,築錢塘蘇小之墓;仿乞文於地下,作同州清娛之銘。凰生於順治初年,歿于康熙初年。生年十九,歿將二百秋矣!生也不辰,煙花寥落;死而不朽,殘骨繽紛。』余不敢冒掩骼之仁,亦不能不作葬花之志。故書其事,且肖其像,使於園中為司花使云。」又詩曰:

  名園珍重出牆枝,小傳曾刊倚壁碑。

  葬玉埋香多韻事,有人親志郭公姬。

亦韻事也。


校書答客[编辑]

  陽少南孝廉,初遊某縣幕,與女校書某識。時女方雛年,越數載重至,陽已於思,女亦頎而長矣。一日,與舊侶秦壽芝同訪之,秦訝其長曰:「三年不見,何長之速也。」陽戲調之曰:「女兒家日近男子,故易長耳。」女囅然前捋其須曰:「虯髯公殆亦日近女兒而易老耶。」三人相視而笑,語雖詼諧,實足發人深省。


宮詞[编辑]

  宮詞之體,宜美不宜刺,言之可無罪也。然專寫宮闈嬉戲,服御奢華,亦殊失言詩之旨。王仲初、花蕊夫人二詩,為此體之祖,其後作者代有其人。惟非當時臣妾,則易著筆矣。仲初百首中,余尤愛其「新秋白兔大於拳,紅耳霜毛趁草眠。天子不教人射殺,玉鞭遮到馬蹄前。」其聖主仁民愛物之意,隱然言表,頌中寓諷,斯為此體當行。


六如亭詩[编辑]

  東坡有妾曰「朝雲」,姓王氏,隨侍惠州。年三十二歿,葬于惠州小西湖竹橋之西。東坡自額曰「六如亭」,因姬生前愛誦六如偈也。過客題詩,不下什伯,佳者絕少,惟喻少白一絕云:

  花田寂寞草青青,麥飯誰來吊素馨。

  修得儂家好夫婿。至今人拜六如亭。

洵不愧名作。


不肯紅 無心綠[编辑]

  紹興縑帛,有一等似皂而淡者,謂之不肯紅,亦退紅之類,見《老學庵筆記》。厲太鴻《南宋紀事》詩云:「舞兒二八腰身小,染就春衫不肯紅。」即此也。俗稱淡青色為無心綠,以之作對,洵稱佳偶。


張秀士[编辑]

  鬼神之事不可遽信其無,尋常果報,見於書中者多矣。湖南某科秋試,一瀏陽士子入闈後,夜半忽於卷首大書八絕句,題畢自經死。其詩敘事甚顯,惜僅記其七。詩云:

  驀地姻緣已結成,嗚呼一別十三春。

  而今場屋重相會,郎面依稀認得真。


  君攜奴手入羅幃,奴道親言不可違。

  郎說還家遣媒妁,隨行六禮聘奴歸。


  誰料君心異妾心,妾心無日不思君。

  君歸一載方三月,遺妾何殊陌路人。


  樓臺鼓樂鬧喧嘩,問婢誰家嫁小娃。

  婢道前年張秀士,而今娶得郭三家。


  傷心腸斷如刀割,一段閒愁睡不成。

  今夜月明人靜後,青綾一幅了殘生。


  今歲神巡赫更威,五更才許入秋闈。

  來時尋遍東西廡,誓與郎君結伴歸。


  一片癡心死未灰,憐儂有約子無媒。

  滔天罪惡由君作,孽鏡臺前訊一回。

觀此則輕薄子可思自反矣。


詩女子墓[编辑]

  貴州省城東門外,棲霞山下,有詩女子墓。不詳其名,碑陰刻集唐七絕二首云:

  閑同姊妹到山家,雲澹風微日已斜。

  袖裹天香三百斛,隨風散作白蓮花。


  遙指紅樓是妾家,烏衣巷口夕陽斜。

  自恨身輕不如燕,銜取香泥葬落花。


玉如女史[编辑]

  布衣陳梅臣之母王玉如女史,山陰人,通經史,工詩畫。于歸後,中年從夫,遊幕榕城,適寇至,避地江鄉,望外不至,曾口占絕句云:

  瀟瀟風雨過橫塘,添得書屏一味涼。

  眾鳥投林棲已定,如何飛燕未歸堂。

離懷愁思,情見乎詞。有詩三冊,惜兵燹之後,都為灰燼矣。


芷杳女史詩[编辑]

  桃花馬上劈吟箋,回首家山路幾千。

  消受軟紅塵十丈,易陽門外月如煙。

又:

  朔風吹到滿城雞,鈴柝聲中月向低。

  記得去年今夜夢,梅花香裡在遼西。

此錢芷香女史題壁詩也,于易陽旅店見之。


老妓行[编辑]

  朱子良太守,山陰人,名爾輔,喜吟詠,著有《履冰臥雪詩》三冊,曾以見示,佳句甚多,余尤愛其《老妓行》一篇。云:

  春風層層吹簾幕,流鶯無情燕子惡。

  青樓老大感歲華,含羞無語淚珠落。

  憶昔少年歌舞場,裙繡芙蓉簪芍藥。

  旗亭擅名爭纏頭,白玉為梁金為屋。

  秋風春月絲竹聲,朝朝暮暮金尊樂。

  潯陽江頭度等閒,燕子樓中守舊約。

  楊花零落桃花飛,萍自無根蓬自弱。

  舊時巧樣妝,而今名盛傳。

  長安舊宅琵琶譜,而今弦索家家撫。

  君不見,舊時教坊諸姊妹,十年前已隨朝貴。

字擬句摹,極似《長慶集》中得意之作,可謂唐臨晉貼,幾於亂真。


夜來香[编辑]

  花中之夜來香,直北頗貴。在都時,曾以當十錢百文買花數朵。及至粵西,人多取以入饌,雖煮鶴爨桐,大殺風景,然風味亦頗清美。余謂於餐菊之外又添一故事。一日,與秦壽芝諸君子,酒樓小飲,適有此品,壽芝言此三字對難其偶。余戲拈盞中春不老示之,一時同人頗以為工,蓋因其本地風光耳。


桃花扇題辭[编辑]

  榮吉甫茂才題《桃花扇》三絕云:

  高嶺寒梅鎖寂寥,白門疏柳剩蕭條。

  行人到此休回首,一瞥繁華抵六朝。


  桃花零亂不成春,賴有冰紈代寫真。

  血染幾枝紅灼灼,勝他楚國不言人。


  激成党禍國隨淪,如此清流亦未純。

  看到末流能赴義,讀書人愧說書人。

此老滿腔幽憤,概乎言之。


雁字長短句[编辑]

  方玉坤女史,順天人,聰慧工詩,長字丁筱舸部郎。丁南旋,久無耗。女士有若蘭之戚,偶賦雁字長短句見意。余於所親處讀焉,其辭曰:

  丁甯囑付南飛雁,到衡陽與儂代筆,行些方便。

  不倩你報平安,不倩你訴饑寒,寥寥數筆莫辭難。

  祗寫個一人兩字碧雲端。

  高叫客心酸,高叫客心酸。

  萬一阿郎出見,要齊齊整整仔細讓他看。

遊戲為之,初無深意。後聞女史錄辭寄丁,丁即日北上,此與竹影詞人同一用意。


孟秋蝶[编辑]

  余中表兄津門孟小帆茂才繼坤,應院試,詠秋蝶,有「多情何忍別黃花」之句,宗師擊節賞之,人多呼為「孟秋蝶」。


詩尼[编辑]

  蜀中袁稻坡別駕云:在上海時遇一詩尼,法名「慧空」,年四十許,清修梵行。恒擊小銅缽,乞施於市。其緣簿二面,一乞檀越施鏹,一乞檀越舍詩。就中多有佳作,題詩者尼亦和焉。暫亦賣詩,每首索錢百文。一日雪後,某閨媛喚其詠冬閨怨,限八齊韻,尼口號云:「昨夜雪初落,寒梅花滿蹊。」甫吟二句,某又指押尼字韻。因續云:「鄰家何所喜,破曉叫芻尼。」蓋釋家呼喜鵲為芻尼也,聞尼為某宦家婦,患難相失,以此物色其家人云。


閨房燈[编辑]

  張廷禧,浙人,詠閨房燈,有「十分喜事花先報,一點芳心草未灰」之句。人歎其工雅稱題。


倒坐觀音[编辑]

  人游禪寺,聞木魚鐵馬聲,心跡雙清,有觸斯悟。故琳宮文字,以能啟發人心為至,空談說偈無益也。京都永定門外有倒坐觀音庵,其聯云:「問大士緣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頭。」淺淺語,何異當頭棒喝也。


漢口叢談[编辑]

  烏程范白舫鍇著《漢口叢談》一書,雜紀鄂江瑣事,詩多有可觀。內載仁和陸筱飲飛昔館于漢上胡氏,居近狹邪。嘗有《漢皋夜市》詩云:

  江頭夜市散初更,醉帽欹斜白袷輕。

  茉莉芝蘭香滿路,一街燈火賣花聲。


  夢醒猶聞隔院歌,香銷酒冷奈愁何。

  高歌夜半涼如水,唬煞簷前紡線婆。

後一首與謝疊山先生蠶婦吟同一用意。


茗香女士[编辑]

  臨川李茗香女士,韋盧先生女曾孫。工詩善繪,長字大興邵筠生二尹,詩脫稿多不示人。余偶于其弟一鶴少尉處見之半焚餘不全之稿,有對鏡一絕云:

  清曉臨妝次,相將畫黛眉。

  看來如欲語,笑問汝為誰?

寫得疾憨情狀,跳躍紙上。邇來詩律尤細,斷句如「竹聲敲月碎,桐影礙雲流」,「飛蟲兼落葉,宿鳥擇高枝」諸句,均除淨脂粉氣習,洵為女郎詩之健者。

瓶鞍[编辑]

  京都娶婦家,新婦入門,則以五穀寶瓶授之,使其抱以出轎。又備小鞍,以紅氈覆之,令新人跨過,意取步步平安之兆。《蘇氏演義》謂國初婚姻,坐於馬鞍之側,此塞外乘鞍馬之義也。《酉陽雜俎》:「今娶婦家新人入門跨馬鞍。」鄭餘慶《書儀》亦有跨鞍之說,是五代前已然矣。惟抱瓶則未見於他書。

綺羅脂粉[编辑]

  姚壽門明經,詩多酸餒氣。在山右時,蔡楚香舍人編《玉台新話》,姚袖詩來謁。蔡閱數首,即獎許歸之。姚殊不樂,一日語蔡友人曰:「舍人選詩須潤筆金乎?」某曰:「不須金,但台綺羅脂粉斯可矣。」逾日姚竟如其言,購四事饋之,時以為笑柄焉。


七夕寄內詩[编辑]

  鎮安歸順州為粵西極邊之境,黎崧山孝廉申產,邑中名宿也,與家君為丙午同年。癸酉秋見先生于桂林官廨,以《白雲親舍圖》見示。中多名人題詠,又《碧珊瑚村館詩》若干冊待梓。集中佳作林立,余尤愛其《客中七夕》一絕云:

  雙星今夕渡銀河,儂尚飄零可奈何。

  寄語閨人休乞巧,巧妻天上別離多。


明妃曲[编辑]

  梅梅莊先生《明妃曲》,有「自從紙上求傾國,不媚君王媚畫師」之句,慨乎其言,彼蓋自有所以傷心之故。與「無金贈延壽,妾自誤平生」同一用意,然非使人媚畫師也。


龍舟竹枝[编辑]

  黔西何名三振新,有龍舟竹枝詞云:

  一回打漿一聲歌,歌意何曾吊汨羅。

  似說沿堤多野草,鴛鴦眠向此中多。

旖旎風情,頗為時所傳誦。蕉花軒主,亦懸以示人。


子鸞女史[编辑]

  浦子鸞女史,金陵人,隨其尊甫淑和大令宦遊粵西。工書善詩,大令無子,愛之如掌上珍。歷任衝要,凡一切家政,悉委之,皆井井有條,可異者,于牙籌叢脞中,仍吟詠不輟,年甫及笄,著作已盈寸矣。女史與詩史周慎之德配申夫人有金蘭契,故得其詳。其返金陵,以詩留別申某云:

  數載金蘭意氣投,一朝各別話離愁。

  暮雲春樹相思際,惆悵關山獨倚樓。


  別緒環生月欲斜,燈前分袂淚交加。

  還期異日相逢處,攜手同看姊妹花。


  情到癡時語亦癡,淚清和墨寫新詩。

  歸舟時至金陵地,隴上梅花寄一枝。

數詩矮箋莊書,筆致秀潤,詩稿不多示人,雲此實非傑作也。


結緣豆[编辑]

  京都浴佛日,內城廟宇,及滿洲宅第多煮雜色豆,微漉鹽豉,以巨籮列於戶外,往來人撮食之,名結緣豆。


銀釧獄[编辑]

  《石琴詩鈔》,為宜賓李香雪映棻都轉所著。都轉以名進士,服官楚北,當戎馬倉皇之際,枕戈磨盾,恒吟詠不衰。集中《新樂府》諸篇,激越蒼涼,尤有裨於風化,其《銀釧獄》一篇,序為棗陽富室吳姓女,年十七,幼字史氏。史子長無賴,為其家所擯逐。女父母憐之,贈以衣裹,女暗脫腕上雙銀釧納裹中,其父母不知,其婿更不知也。以衣質典庫,庫人疑之,鳴於官。官以為真盜也,不致詳詰,斃於杖下。越日,女聞之大哭,投繯死。事在咸豐二年,今棗陽官數易,而烈女旌典無聞,棗人每道之,有泣下者。都轉哀其志,為賦《銀釧獄》一篇紀其實。詩云:

  郎無行,妾薄命。

  父母誡郎郎不應,妾身未嫁淚流盡。

  堂前父母贈郎衣,暗脫銀釧為衣媵。

  妾心苦,郎心癡。

  釧藏衣中郎不知。以衣質庫庫疑之。

  官惡盜賊,不容置辭。

  血肉狼藉千杖施,不愁打折鴛鴦枝。

  郎屍僵,妾眉鎖。

  父母慰兒兒計果:

  我不殺伯仁,伯仁死由我。

  斷送梁間花一朵,生不同衾,死同穴可。

  吁嗟乎!

  女之生,心何深,牛衣風冷愁槁砧。

  女之死,氣何烈!鏡臺慘澹鵑啼血。

  化石磨笄風並古,箜篌徒唱奈何語。

  地下逢郎卻羞郎,哭說銀釧儂誤汝。

  當時縣官伊何人,噫嘻爾亦有兒女。

  棗陽三年天不雨。

嗚呼!此人此詩,雖欲勿傳,安得而不傳也,錄之以俟采風者。

薄荷油[编辑]

  古者妓女送行,含辛為泣,事常有之。不然,終日送行,那有此副急淚也?兩粵間多以薄荷油藏帕內揾目,立致潸然。故張修齋別駕《梧州竹枝》有云:

  一株樹下繫行舟,對燭相看雙淚流。

  儂把鮫綃拭郎面,要知不是薄荷油。

即此也。

昭君詩[编辑]

  昔人謂絕唱之後,不應再作,此固然矣。然各有心得,亦不必盡如是也。貴築楊秀峰《封翁集》中,有詠昭君云:

  不把黃金買畫工,進身羞與自媒同。

  始知絕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國士風。

  環佩幾曾歸夜月,琵琶惟許托賓鴻。

  天心特為留青塚,春草年年似漢宮。

清詞麗句,安見今人即多遜古人也。


癡語[编辑]

  明知無益,未免有情,詩人多癡,往往如是。余友宗子美筆政,有《怨情》云:

  昨宵夢郎回,系馬門前樹。

  也識夢非真,聊尋系馬處。

不癡之癡,甚於癡矣。


陳杏姑[编辑]

  陳心香廣文鑒,粵西名宿也。女杏姑,性孝友,喜吟詠。廣文嘗述其斷句,有「竹喧風過處,燈暗月明時」,「日色初沉岫,江光欲上船」,「沙盤孤嶼白,霞染半江紅」。數聯均韶秀絕倫,無拈脂弄粉之習。廣文衰年,僅一子,名魯青,即女之兄。女史因其病亟,惑媼僕言自縊。乞代兄死,幸救蘇,復閱數載卒。以父衰無嗣,憂慮而終。至今廣文言之,猶淚淫淫下也。


挽愛姬春燕[编辑]

  近某達官有愛姬春燕于立夏前一日卒,自書挽聯云:

  未免有情,此日竟同春去了。

  似曾相識,何時重見燕歸來?

情詞兼至,嵌字又不著跡,人以為工。


玉環[编辑]

  在都門日,燈夕猜隱語,有一條云:「圓轉其形,溫潤其質。一人一花一物一地,采贈玉連環二枚。」數夕未有人揭,偶讀《嫏嬛記》,蓮花一名玉環,出《三餘貼》,余次夕即以二字揭之,蓋一楊妃名,一睿宗琶琵名,一四川地名,一花別名也。贈采已明言之矣,一時皆未悟耳。


重諧花燭[编辑]

  楊子樓白元,為麓生太守封翁,喜吟詠。曾見其自作《重諧花燭》詩數絕。其一最趣云:

  老女忙來掃洞房,諸兒捧鏡婦催妝。

  牙牙學語雛孫笑,爭索同心柏子嘗。

可謂極伉儷天倫之樂矣。


碧仙女史[编辑]

  碧仙女史,蒲卜臣觀察蔭枚之姑母,性聰穎,自幼好讀書,手不釋卷,尤愛吟哦,著有《鏡花樓》詩稿。咸豐間兵燹頻年,詩稿亦多散失。觀察嘗誦其詠《走馬燈》尾句,云:「若教滅卻心頭火,定息干戈見太平。」《讀兄遺稿》云:「強記未能拋未忍,三更燈下手抄忙。」《思歸寧》一絕,云:「使回攜到故園葩,恰值閨人正憶家。同是離根來此地,花應憐我我憐花。」思意清新,是純以性靈為主。


肉名姬妾[编辑]

  《開天遺事》:楊國忠冬月,選婢妾肥大者,行列於前令遮風,謂之「肉障」。又楊國忠冬月設妓圍以取暖,號曰「肉屏風」,又名「肉陣」。《醒心集》:杭州別駕杜馴亦有肉屏風。《天寶遺事》:唐申王冬月苦寒,令宮女密圍而坐,曰「妓圍」。又唐歧王每冬月,於美婢懷中暖手,謂之「肉手爐」。又楊國忠每食,使眾妾分執肴饌,名「肉台盤」。《耳新》:嚴世蕃以美女受吐,方咳嗽,美女以口受,謂之「肉吐壺」。又王天華媚世蕃,織成地衣,令美女三十二人,紅素各半,聞擲點應移某位則趨位待,謂之「肉雙陸」,則愈出愈奇矣。


趙景淑女史[编辑]

  合肥女史趙景淑,字筠湄,少有夙慧,喜讀書。嘗集古今名媛四百餘人,各為小傳,題曰《壺史》。乃著《香奩雜考》一卷,徵引詳博。至於韻語,特餘事耳。其論本朝詩,則取王阮亭、李丹壑一派,沒時才廿四,尚未字人,惜哉!


公子行[编辑]

  京洛少年,豪華相競,或樗蒲一擲,避債高臺,或狎昵雛伶,廣求美宅,多營多辱,比比皆然矣。沈起鳳《公子行》云:

  入門甲第五侯如,一擲樗蒲百萬餘。

  門客莫教紓薛債,雷家尚有內尚書。


  雛伶會奏鬱輪袍,喚去尊前伴酒曹。

  何處通家舊遺第?將來買與鄭櫻桃。

二詩切中時弊,乃有為言之也。


面娃娃[编辑]

  余在宣府時,每中元節,見土人小兒女,各自外家攜歸蒸食,肖人形,大者一二尺不等,呼為面娃娃。或云取宜男兆,或云用以饗神,亦諸葛蠻頭之意。究未知人作俑,何所取意也。


嬉婦[编辑]

  粵西納婦,每邀同輩門鬧房,其間調笑,雅俗不同。友人王群某報登孝廉科,其德配為臨川某氏女,頗嫻文字。合巹夕,陳象九、秦壽芝、吳月晨諸人,邀余同往,各有虐詞。次及余,余戲拈瓶花一枝遞伴婆曰:「新郎今歲登科,來年瓊林宴中。何可不簪花一枝耶!」伴婆以花授之新娘,遂欣然為郎插於帽檐。同人又欲觀裙下,堅不允,正窘甚,余曰:「他日翰林供奉,仿東坡、歧公故事,撤金蓮炬,送歸翰苑,亦佳兆也。」新郎狂喜,秉燭促移蓮步,露纖指焉。按今鬧房,即《抱樸子》之所謂嬉婦也。究傷雅道,不足為訓。


送轎[编辑]

  鄉俗嫁女,兄弟有送至婿家,既宴而後歸者,謂之送轎。按《穀梁傳》曰:「禮送女,父不下堂,母不出祭門,諸父兄弟不出闕門。」送女逾境,非禮也。


掃晴娘[编辑]

  今每苦雨,閨中兒女剪紙作婦人狀,手持竹帚懸於簷際,以祈晴,俗云「掃晴娘」。王伯文有《賀新郎》詞詠之,按元初澤州李俊民《詠掃晴娘》詩云:「卷袖搴裳手持帚,掛向陰堂便搖手。」則此名亦不自今日始也。


詠明妃[编辑]

  里人張夢九少尉,官山西朔平威遠堡巡檢,鬱鬱下僚,非初志也。有《出塞詠明妃》詩起句云:「美人之貌畫工手,祗借黃金定好醜。無金難買本來顏,琵琶終出雁門。」四語自為寫照,其志遇亦可悲矣。


錢塘難婦[编辑]

  錢塘難婦朱袁氏,于已未夏過梧郡,以詩乞食。看斷句云:「羞看鏡裡三分瘦,愧作人前半點癡。」又「千里關山三寸管,半江風雨一番愁。」又「已破繡鞋經雨滑,半垂羅帕障風微。」余尤喜其《對鏡》云:

  舊歡如夢事如塵,飄泊天涯抱病身。

  誰是與儂同下淚,相憐祗有鏡中人。

時年甫廿四,人極端莊,其同鄉諸人,擬為作集腋之舉。數日後即去梧,不能詳其為何如人也。


桃花醋[编辑]

  看花阻雨,最是惱人。某友扇頭月王芰舫看桃花為陰雨所阻,調寄《蝶戀花》詞一闋云:

  天到花時難作主,才得春晴,剛要春陰護。商酌輕雲兼薄霧,積來又怕成風雨。

  雨雨風風愁不住,流水無情,斷卻尋芳路。自古妖嬈人易妒,天公也吃桃花醋。

諸語令人解頤。


女史題壁[编辑]

  泉郡客店有女史題壁詩三首云:

  肩輿得得走天涯,一路狂風撲面沙。

  盻得夕陽投逆旅,銀紅衫汗換輕紗。


  晚妝試罷鏡奩昏,眉畫初三月一痕。

  行到中庭防客見,教鬟先自掩重門。


  楊花薄命怨前生,飄泊無端又化萍。

  聽絕雞聲侵曉發,高樓猶有夢甜人。

細味詩意,似有風塵之感,而含意未申,尤令人耐味。


邱女史[编辑]

  詠牛女嫦娥詩,率言離別,多衰颯之音,翻案殊難制勝。張幼亦大令七夕詩云:「修到神仙好夫婿。也愁無奈別離。」何尋常語也。其夫人邱女史和句云:

  年年此夕會銀河,相見偏愁離別多。

  笑問人間乞甚巧,團圓兒女待如何。

又詠嫦娥斷句云:「翻較女牛歡會密,一年一十二團圓。」二意均為他人所未道,雖立意翻新,卻與無理取鬧者迥別,于此尤覘福澤焉。


美人名將[编辑]

  陳眉公書《姚平仲小傳》後云:「人不得道,生老病死四字關,誰能透過?獨美人名將老病之狀,尤為可憐,李夫人馬伏波是也。夫紅顏化為白髮,虎頭健兒化作雞皮老翁,亦復何樂?西子入五湖,姚平仲入青城山。他年未必不死,直是不見末後一段醜境耳。」後佟氏姬艷雪有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語雖出於此,而簡括勝之。


奴婢[编辑]

  陸放翁之父少師公贈晁以道聯,有「奴愛才如蕭穎士,婢知詩似鄭康成」句。顧秋水詩。「偷臨書本奴藏筆,貪看斜陽婢倚樓。」此奴此婢無獨有偶,洵是可兒。


挑花線[编辑]

  閨中小兒女以采縷迥結,雙手枝撐,一人用將食四指,變幻翻挑,奇巧百出,俗謂之挑花線,亦乞巧遺意。袁瘦芬女史,有《沁園春》詞詠之。宋時婦女作劇,有所為依經馬者,殆即此耶。


蘭閨十樂[编辑]

  劉小眉女史,金陵人,髫年即富才情,桐絲柳絮,彈詠兼長,常集女史年相若者閨中結社。日課一詩,女史有蘭閨十樂,同人均有詩分詠之。其目云:曉鏡理妝,晴窗臨貼,晝長讀畫,晚霽澆花,巡簷覓句。隱几觀棋,月下撫琴,燈前問字,夜涼攤卷,午倦烹茶。


花品[编辑]

  桂林高兼侯秀才上聰,沈靜寡言,性耽吟詠。常擇名花為二十四友,分品賦之。其目:

  梅為仙品(見《宣和畫譜》)

  水仙為名品(見《梁書·齊武陵王傳》)

  桃為華品(見《宋書·樂志》)

  杏為貴品(見《酒贊》)

  梨為素品(見上官儀《請致仕表》)

  牡丹為榮品(見《易林》)

  虞美人為生品(見沈約《均聖論》)

  海棠為佳品(見劉克莊題跋)

  芍藥為選品(見《梁書·除勉傳》)

  棠棣為教品(見《新序》)

  鳳仙為新品(見《宋書·顏峻傳》)

  夜合為異品(見江淹《山中楚詞》)

  茉莉為妙品(見《宋史·文苑傳》)

  蓮為靜品(見秦鎬榮藩邸觀蓮花詩)

  蘭為高品(見《宋書·羊元保傳》)

  菊為逸品(見《梁武帝本紀書》)

  秋海棠為情品(見《後漢書·黨錮傳》《群芳譜》:有女懷人不至,淚灑階前,化為此花。)

  桂為靈品(見江淹《菖蒲贊》)

  棉花為奇品(見《癸辛雜識》)

  蘆花為幽品(見《宋書·明帝本紀》)

  雞冠為閑品(見皮日休《酒槍》詩)

  芙蓉為尤品(見宋尤蕃《厘觀感瓊花》詩)

  老少年為畫品(見《唐書·藝文志》)

  山茶為寒品(見《梁書·武帝本紀》)

詩多佳構,錄存《冶秋集》中。此與《西溪叢話》之三十客,《三柳軒雜識》之二十客,同一雅韻,彼尚無詩以賦之耳。


題桃源圖[编辑]

  商城黃楓庭先生解組後,林下課孫,親執家務。常讀書有悟,題《桃源圖》示諸子云:

  五柳先生別有家,門前萬樹碧桃花。

  武陵漁父曾來往,指引旁人路便差。


碧雲闌[编辑]

  都門女兒,初蓄額發,蓬鬆下垂,不便作事。每以彩繩作結,勒於額端,名「碧雲闌」,或即昔人角妓雙螺之遺制歟。


當窗織[编辑]

  吳少白孝廉長庚有《當窗織》一篇云:

  霜棱棱,風獵獵。

  寒燈焰縮紙窗裂,車聲軋軋指流血。

  不辭指痛摧心肝,但願織成輸縣官。

  織成一寸輸累匹,那得余綿暖姑膝。


古別離[编辑]

  甘子飛秀才,嘗寄其細君《繡窗偶存詩》一冊見示。其《古別離》云:

  不唱陽關曲,不折灞橋柳。

  贈君青銅鏡,此意君知否?

  願君得意歸來日,當年面目仍勿失。

  臨江送別指江水,富貴相忘有如此。

聞其伉儷琴琵甚諧,此遠遊時所贈,蓋恐其有臨邛之遇耳,用意甚篤。


祭小星[编辑]

  在都時,有同庽某姓小婢焚紙爐中。余撥灰視之,有紙團未盡焦,展視,剩斷句云:「夜深姊妹陳瓜果,牛女河邊拜小星。」署題「夏至夜同瘦雲姊作數字」。初不解所謂,藏之篋笥有年矣,偶讀《胭脂紀事》云:「女星旁有小星,名始影,婦女夏至夜,候祭之,得好顏色。」始知前詩之寄意矣。


女兒香[编辑]

  東莞以女兒香為絕品,蓋土人檢香,皆用小女。每藏佳者出易脂粉。阮嘯霞秀才「腰下荷囊脂粉好,背人偷換女兒香。」即謂此也。


蘇淑文女史[编辑]

  蘇淑文女史有「對鏡愛看背後山」之句。張幼亦大令時向余誦之。


七夕[编辑]

  黎沛田以負逋羈系,其友黎蔭棠和其《七夕》詩,有「修到神仙仍負債,算來有巧不為多」之句。


花橋詩[编辑]

  桂林花橋,風景極雅。朱靜媛女史鎮有「樹影分樵路,山光壓酒旗」之句,所的是在實境。女史為況雨人廉訪太夫人,著有《澹如軒詩》一卷。


風雨懷人圖[编辑]

  許月樵司馬有《風雨懷人圖》詩帙,當代名流,題詠殆遍。司馬尤愛蔣霞舫先生《滿江紅》詞一闋,時為人書扇。其詞云:

  落落晨星,銷魂處,難逢易別。況又是風風雨雨,淒淒切切。舊夢吹殘楊柳絮,新愁滴碎梧桐葉。這丹青滿幅畫相思,心如結。  訪不到,山陰雪;望不見,峨眉月。坐深宵桃盡,孤燈明滅。七尺軀為若個許,一腔血向何人熱?歎成連海上未歸來,情淒絕。


黃素素名妓[编辑]

  京師名妓黃素素,聰慧多才,雅愛吟詠。嘗有所歡允為脫藉,及出都,久無耗。素素以瓜仁排字為詩,黏帕寄之。其詞云:

  浮雲出遠岫,隨風有還期。

  郎心似箏柱,遊戲無定時。

所歡在中州得書,遂遣使迎之。余最喜誦其句。友人楊劍潭以為此詩乃馬健三《子夜歌》二首之一,特附記之。


留人石[编辑]

  粵西橫州伶俐口,在江之南岸上,有石狀如女子,號「留人石」,粵諺曰:「廣西有一留人石,廣東有一望夫山」是也。廣東商賈多贅於西不返,其婦女輒以此石能留人,西望詛祝。嶺南屈大均曾代為之詞,詛曰:「留人石,莫留人,風吹石,代為塵。」祝曰:「留人石,既為塵。望夫石,復為人。」


風流貼子[编辑]

  蒼梧為兩粵通衢,三江總匯,士商麇集,佳麗雲屯。邑令薄尉,及丞參,下車之始,皆出朱票嚴查,名曰「十禁」,俗則誤為「十錦」矣。禁票之外,則有免單數十張,獲此者,乃無查點之擾。然不過百妓中僅能免一,姊妹行得此者,為光榮焉。美其名曰「風流貼子」。某少尉蒞任,府幕賓某戲作《乞風流貼子》詩云:

  風月尋歡有醉鄉,又逢甘雨潤群芳。

  千金擲去春無價,片羽分來喜欲狂。

  不信沙鷗隨水沒,可憐粉蝶為花忙。

  青蚨購得還相贈,莫笑人情紙半張。

  一聲檀板易銷魂,贏得樽前笑語溫。

  珍重恍如書鐵券,護持休羨擁銀幡。

  錦標得路誰先奪,紅袖多情敢憚煩。

  寄語東君須著意,天涯芳草懸王孫。

  曾聞伐桂有吳剛,未許名花暖向陽。

  玉管聲銷金粉地,戈船棹入水雲鄉。

  何堪白簡霜威振,休問紅燈酒興長。

  一片黑風吹未落,橫塘驚散野鴛鴦。

  桃園風景尚清華,小牒頒來競欲誇。

  莫遣美人思贈縞,從知仙吏喜栽花。

  新猷好是行春令,往事何當問水涯。

  我亦青衫曾顧曲,乞將金簡付名娃。


行路難[编辑]

  吳祭酒《行路難》之第十七首,余最喜讀之。其詩云:

  結帶理流蘇,流蘇紛亂不能理。

  當時羅幃鑒明月,皎皎容華若桃李。

  一自君出門,深閨厭羅綺。

  有人附書還,君到長千里。

  名都鶯花多皓齒,知君眷眷嬋娟子。

  太行之山黃河水,君心不測竟如此。

  寄君翡翠之鶼釵,傳璣之墮珥。

  勸君歸來且歡喜,臥疾空床為君起。

此詩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真可泣孤舟之嫠婦矣。讀者如此,作者其何以堪。


題洛神[编辑]

  大令所書《洛神賦》,存者僅十三行。揚州女子胡蕊珊,曾自繡洛神小像於扇,並詩云:

  不因風浪減容光,佩玉明珠事渺茫。

  只愛莊書王大令,至今留得十三行。

余于其中表汪菊麓行篋見之,畫之豐神,字之波磔,纖毫畢肖,可稱針神矣。


許靈芬女史[编辑]

  曩于山左道上,李家店旅壁,抄錄吳縣女史許靈芬原唱,及諸和作刊于初編,余實未知其何如人。及壬申冬返桂林,周羅叔觀察,以詩函見示,述及端委,始知女史為觀察如夫人也。其賦詩志感云:

  當代風騷重品題,空山蕭艾亦無遺。

  難成蘇氏機中錦,敢示孫郎帳下兒。

  銀筆自羞同刻楮,玉台應笑困然脂。

  牽蘿汲甕貧居久,那有吟情似曩時。

女史雅擅詩詞,兼工繪事,觀察曾以所畫墨牡丹扇見遺。雲在都時丹青酬酢,悉委女史捉刀。嗣又錄其舊作,如《秋夜即事》諸作,均情詞婉約,風調嫻雅,無愧作家。


題扇[编辑]

  曩在都門,曾見某校書便面書數語,頗新穎有趣。其詞曰:「老僧釀酒,名伎談經。書生踐戎馬之場,將帥常文章之府。所致雖非本色,而風雅頗耐人觀。」云云。

馬蘭[编辑]

  史孝廉某工畫蘭,偶題《摹馬湘蘭筆意》,誤脫湘字,人賦詩調之,有「而今有客開生面,專用工夫仿馬蘭」句,蓋北地馬蘭花與葉略似,土人蓄以縛物,實賤草也。


輓歌伶聯[编辑]

  京師歌伶名翠琴者,隸春台部,艷絕一時。倏染時疫歿,士夫惜之。嘉興陸眉生挽以聯云:「生占百花先(伶於花朝前一日生),萬卉千芳齊俯首;春歸三月暮(伶卒於三月杪),人間天上兩銷魂。」


女工雕板[编辑]

  廣東順德縣剞劂手民,多系十餘歲稚女捉刀。余之初集,友人寄刊,以其價廉而工速也。惟訛誤之字,殊不少耳。


漢宮春色 東晉 佚名 撰[编辑]

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一(並敘跋)[编辑]

  〖曩嘗讀《漢書·孝惠張皇后傳》,疑其敘述稍略。蓋傳中所記,皆呂太后事也。既又讀《五行志》,其記惠帝四年織室淩室之災,以為張后失德之徵,幽廢之兆,則又病其傅會太過,若誕嫚不足信。夫宮室之災,事所恒有,而無端歸其咎于初立之張后,不已傎乎?后以童稚入宮,而又早寡,微特不與聞外事,即宮中事,亦呂太后主之。大臣以呂氏之故,遷怒張后,幽置北宮,亦既枉矣。作史者,復以其見幽,而加以失德之咎,則又枉之枉焉!予用是閔然傷之,乃潛究史漢諸紀傳,博考諸史,旁搜稗乘,兼及小說,諸所甄采,凡五十餘種,為作《外傳》一篇。越十年,未敢出以問世。適聞永嘉之際,盜發漢陵,有獲漢高、惠、文、景四朝禁中起居注者,流傳至於江左。亟訪得之,又得許負《相女經》三卷,《相漢宮后妃記》二卷,及《關中張氏世譜》,合而讀之,間取以附益前傳。而張后絕世之容德,與當日被誣幽廢之故,始纖悉無隱情。匪敢矜考古之詳,亦聊以抒伸枉表微之志云。〗

  漢孝惠皇后張氏,名嫣,字孟媖,小字淑君。惠帝姊魯元公主之長女也。初帝為亭長時,娶呂后,生一女一男。男為孝惠皇帝,女即魯元公主。高帝二年,漢兵敗于彭城,呂后為楚所虜。高帝道逢惠帝及公主,載之以行,馬疲,虜在後。帝蹶兩兒欲棄之,滕公常下收,載之徐行。面雍樹乃馳,卒得脫於下邑之間,遂攜入關。是時惠帝方六歲,公主年十二矣。

  六月,漢都櫟陽,立太子,令諸侯子為宿衛。公主性甚賢淑,高帝鍾愛之。帝曰:「當為之擇一佳婿。」張耳之子敖,方在漢宿衛,年十四,儀容俊雅甚都。許負相之云:「當為王而侯,且生一德色兼絕之女。」敖未之信。帝愛敖篤謹,乃以公主字之。五年夏四月,敖尚公主。秋七月,嗣為趙王,移家之趙,公主為王后。六年三月三日,生一女於邯鄲。有五色雲蓋王宮,隱隱聞空中仙樂聲。敖以其生而嫵媚,名之曰嫣。數歲,即溫默貞靜,未嘗見齒,足不下閣。張敖嘗語公主曰:「阿嫣善氣迎人,舉止端重。他日福未可量,但恐性過慈淑,將受人欺耳。」九年,張敖廢為宣平侯,家屬皆徙長安。會高帝用婁敬策,將以魯元公主嫁匈奴。公主日夜對張敖流涕,阿嫣亦牽公主衣而泣。高帝聞而憐之,呂后復力言於上,乃止。

  阿嫣當五六歲時,容貌娟秀絕世。每從其母出入宮中,高帝常令戚夫人抱之,啖以果餌,謂夫人曰:「汝雖妍雅無雙,然此女十年以後,迥非汝所能及也。」惠帝為太子時,娶功臣女某氏為妃,妃亦常抱阿嫣以為樂。及惠帝即位,以未除三年喪,不及立后,而妃旋薨。帝感人彘之變,專自韜晦,以酒色自娛。後宮美人甚多,又寵美僮閎孺,與同臥起。惠帝時,郎侍中皆傅脂粉,貝帶鵔鸃冠,化閎孺之習也。

  時帝方議立后,欲訪名家貴族之女容德出眾者。太后常憐敖之廢,欲為重親,以敖女配帝,乃謂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貴種,實無其匹。且容德超絕古今。吾選婦數年,無逾此女。」帝曰:「如乖倫序何,且彼年尚幼。」太后曰:「年幼不當漸長邪,且甥舅不在五倫之列,汝獨不聞晉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從命,詔群臣議納皇后禮。

  三年春,太后遣長樂少府及宗正為皇帝納采,用束帛雁璧,馬四匹,並求見女。傅姆八人扶女,盛服南面立。年方十歲,太后恐人議其幼也,使自稱為十二歲,其問名告廟諸禮皆然。然嫣體質修嫮,亦已儼如十二三矣。望見者,皆凝睇撟舌,以為神仙中人。還奏,言宣平侯女秉姿懿粹,夙嫻禮訓,有母儀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廟。丞相參、太尉勃、御史大夫堯、及太卜太史等,用太牢告廟,以禮卜筮吉月日。其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典禮隆備,皆太傅叔孫通所定也。聘儀用馬十二匹,黃金二萬斤,自古所未有也。由是漢天子立后者,必稽孝惠皇帝納后故事云。后弟偃尚幼,見黃金累累在堂上,奔入告曰:「嫣姊,皇帝買汝去矣。」魯元公主叱之曰:「孺子毋多言。」偃乃挽姊手曰:「姊何不出觀?」嫣用好言遣之,遽遁入房,閉戶不出。

  漢沿秦制,每納后妃,必遣女官知相法者審視。秋八月,詔鳴鴜侯許負至宣平侯第。許負者,河內老媼,以善相封侯者也。負引女嫣至密室,為之沐浴,詳視嫣之面格,長而略圓,潔白無瑕,兩頰豐腴,形如滿月;蛾眉而鳳眼,龍准而蟬鬢,耳大垂肩,其白如面,厥顙廣圓,而光可鑒人;厥胸平滿,厥肩圓正,厥背微厚,厥腰纖柔,肌理膩潔,肥瘠合度;不痔不瘍,無黑子創陷,及口鼻腋足諸私病。許負一一書之冊,催嫣拜謝皇帝萬年。嫣忸怩不應,勸之數四,始徐拜,低聲稱「皇帝萬年」。負以狀密呈太后及惠帝,帝覽而大悅,付宮史掌之。

  冬十月壬寅,詔丞相參、御史大夫堯,迎皇后宣平侯第。皇后禮服,上紺下縹,深領廣袖,鞏帶霞帔,衣長曳地,不見其足;首戴龍鳳珠冠,黃金步搖,簪珥步搖,拜辭于張氏之廟。理妝之時,循例當用假髢,傅姆以后鬒髮如雲,請于魯元公主而去之。張敖抱女登車,稱警蹕,入未央宮前殿。天子臨軒,百官陪位,皇后北面。禮官讀冊文畢,皇后六肅三跪三拜。女官引后至帝前謝恩,后拜伏,久無音響,女官附耳教之,后乃稱「臣妾張嫣賀帝萬年」。其幽韻若微風振簫,又如嬌鶯初囀。帝為動容,后起退立。太尉勃授璽綬,中常侍太僕跪受,轉授女官,女官以帶皇后。皇后拜伏,復稱「臣妾謝恩」訖,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禮退,皇后乘軟輿入中宮。群臣以帝立后,不娶于功臣之家,而自私其外甥,皆有不平之色。

  后至中宮,四壁皆塗以黃金,椒芬撲鼻,綴明珠以為簾,琢青玉以為幾,旃檀為床,鑲以珊瑚,紅羅為帳,飾以翡翠,錦衾繡枕,皆有織金龍鳳。其它陳設諸寶玩,五光璀璨,不可名狀。帝與后行合巹禮。后從女官之教,奉觴於帝,自稱:「女甥阿嫣賀舅皇陛下萬年。」帝笑曰:「汝尚仍前稱耶。」亦以金樽酌后。后赧然,辭不能飲,勉盡一樽。及夕,后端坐床上。帝秉燭諦視,見后首垂雙鬟,清矑神彩煥發,不傅脂粉,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帶雨,諸體位置,各極其妙。后羞畏俯首,兩旁口輔,微暈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帝乃謂后曰:「吾向以汝外甥之故,恒避嫌疑,未嘗迫視。不料汝怡人心目,至於此極也。」當是時,后年始十歲,雖正位中宮,而帝未嘗留宿。宮中之政,俾後宮美人年長者攝之。後宮見后無權,嘗侵侮之,且私議曰:「張淑君雖居尊位,實一童女耳。且入宮後於吾輩,將何畏焉。」后五日一朝太后,奉案上食,鞠躬屏氣,愉然肅然。帝以后東朝長樂宮,每行經街衢,數蹕煩民,乃築復道,屬之長樂宮。后每將出,侍女先移輦入內室,后坐其中,施簾幔焉,乃舁以行。雖宦官宮人,或未能一見后面。后每清晨對鏡理妝,有一小鳥,五彩畢具,飛集簾外啼囀,若云「淑君幽室裹去」,「淑君幽室裹去」,如是者十餘年。及后徙北宮後,鳥始不復至。

  四年春三月,惠帝二十,后年十一,帝行冠禮,率皇后見於高廟。宮中孔雀及白鶴,見后過必舞。魯元公主入宮視后,后送迎如家人禮,有依依戀母之意。公主指后向惠帝曰:「阿嫣頗如意否?」帝曰:「阿嫣不類大姊,而酷類宣平侯,使朕六宮粉黛,為之減色。其端靜慧願之性,則與大姊同。」時后弟張偃在側,帝抱而弄之曰:「此兒體格頗似其姊,若為女子,亦一佳人也。」帝每晨起,特至椒房,觀后盥靧。嘗語宮人曰:「皇后之色,欲與白玉盤匜爭勝矣。」又曰:「皇后神態儼然一宣平侯,但形模較小耳。」因戲呼之曰「張公子」。傅姆見帝將至,必先捧金唾盂,盛紫薇露進后,以漱檀口。帝常抱后置膝上,為數皓齒,上下四十枚,又研朱以點后唇,色如丹櫻,猶覺點朱之淡也。一日帝至後宮,后方卸裳服,兩宮人為后洗足。帝坐面觀之,笑曰:「阿嫣年少而足長,幾與朕足相等矣。」又謂宮人曰:「皇后脛跗圓白而嬌潤,汝輩誰能及焉。」

  五年夏六月,天時溽暑。一夕帝在宮中,不能成寐,夜分復起。帝有所最寵美人居東宮,帝思之,乃召宮婢數人,授以錦衾一,紅帕一。俾攜至東宮,並畀以符驗,曰:「美人若睡,當裹以來,夜深勿有所驚也。」東宮者,與後宮相近,宮婢誤以為中宮也,乃徑叩宮門,傳帝命。侍女啟戶數重以入,宮婢戒勿聲,徑趨后榻,以錦衾裹之,並以帕蒙后首。后驚醒問故,答曰:「帝命也。」遂負后疾趨。后曰:「既奉帝召,當容我稍整服飾,今無狀若此,豈可以見皇帝。」宮婢曰:「帝命也,且已出宮矣,願皇后勿聲。」后既無可奈何,乃寂然無聲。須臾至帝所,帝揭帕視之,則嫣然張皇后也。帝乃笑拊之曰:「驚汝夢否?」后不答,若有微嗔者。帝命置后御榻上,宮婢既退。帝呼后字曰:「淑君怒我乎?」后徐答曰:「妾忝備位中宮,陛下既有召命,當先一日傳宣,豈可輕脫若此,使妾為宮中妃嬪所竊笑,他日何面目以母儀天下乎?」帝謝曰:「吾過也,吾召汝非他,聊以消暑耳。」時后年僅十二,帝與清談。及黎明,侍女皆至。后命取裳服,修容還宮。於是諸美人忌者,皆言后中夜自奔帝所。語浸尋達于外,諸大臣怨呂太后者,皆私議曰:「張皇后實太后外孫,果非佳種。且年幼即若是,他日必無端莊之德,當何以承宗廟乎?」

  六年秋,后年十三,人道始通。而惠帝后宮美人,已生子四人。太后性不喜妃妾承寵,甚欲皇后生子,遣使禱祠山川百神,與醫錢數千萬,俾后服藥求子。每夕遣人諷帝宿中宮,后以帝多病,力勸帝靜養,仍異榻而寢,而太后未之知也。惠帝嬖僮閎儒者,年十五,有殊色,請于惠帝曰:「臣聞皇后容貌無雙,願一望見。」帝許之。適值中秋節,皇后駕幸上苑,觀秋海棠。帝使閎孺服飾一如皇后,先至上苑。宮人見其絕麗,皆大驚疑,以為真皇后也。閎孺登假山,見皇后下輦步行,旋登樓憑欄眺望,雲髻峨峨,長袖翩翩,羅衫澹妝,足踐遠遊之繡履,履高底長約七八寸,其式與帝履略同。后偕五六美人同行,而年最幼亦最端麗,其行步若輕雲出岫,不見其裙之動也。閎儒還見惠帝,俯首自慚,且曰:「陛下有中宮若此,何用臣等與後宮美人為?」帝曰:「皇后雖頎然如成人,然年齒過稚,性憨未知人事,若五年以後,汝輩當皆罷黜矣。」

  后性喜種花,而有潔癖,又喜讀書。帝至後宮,聞誦聲清婉達戶外。笑謂后曰:「汝不聞秦始皇焚書之事乎?胡為亦效腐儒所為。」后起立曰:「曩聞妾父張敖嘗言:『秦之速亡,半由於此。』且陛下聖明天縱,而猶用亡秦之律,竊為陛下惜之。」帝感其言,乃除挾書律,自是古書稍稍出矣。后於宮中雜植梅、蘭、桂、菊、芍藥、芙蓉之屬,躬自澆灌,每諸花秀髮,羅置左右,異香滿室。其寢榻及文幾,陳設精絕,不許侍女近之,惡其不潔也。宮中有沉香木溺器,后每將溲溺,惡其鏗然有聲,墊以落花之瓣,起則隨令侍女滌之。

  七年春正月,惠帝獵于上苑。俾皇后及諸美人皆騎以從,裝束皆如男子,其袍色或絳或黃或綠。后身御狐白裘,服色深青,裳色純黃,外披紅錦大袍,以紅綃抹額。馳驅交錯,花草生光,皆翩翩如二八美公子,見者不知為后妃也,而后尤驚艷獨絕。旋卸裝登廁,一野彘突入犯后,碎其下衣,后尻有微傷。帝方驚惋失措,后引劍刺彘殺之,諸美人皆稱賀。后下衣既毀裂,倉猝露體不自覺,帝笑而指之曰:「何肥白也。」后方驚悟,羞赧無所措。急呼侍女進下衣,兩頰暈赩,默然無言者半日。

  夏四月,皇后親蠶,御禮服,盛飾以出。乘鸞輅,駕駟馬,張青羽,蓋龍旗九斿。太尉妻驂乘,太僕妻御前,長安令奉引。金鉦黃鉞,鹵簿鼓吹,虎賁羽林騎導前。皇后躬採桑于蠶宮,手三盆於繭館,禮畢還宮。是日長安觀者如堵,諸功臣家婦女皆嘖嘖嘆羨曰:「張敖之女乃有此福,特恨未能一睹其面也。」

  初,辟陽侯審食其得幸于太后,惠帝聞之,怒辟陽侯,下之獄,將殺之,既而釋之。太后慚怒,又以皇帝無子,而後宮美人多子,愈不懌,乃議盡斥諸美人,蓋欲令皇后得顓房寵也。帝憂甚,無以為計,乃哀懇于皇后,俾謀寢其事。后性渾厚,不知妒忌,又素得太后驩心,為泣言:「諸美人無罪,妾嫣自以薄祜,不能生子也。」太后乃止。五月,太后聞後宮美人有娠,復發怒,將殺之。后為力請。太后忽生一計,使后佯為已有身數月者,將俟美人生男,即名為皇后所生,立為太子。后不得已從之,退語其母魯元公主曰:「嫣於狐媚委瑣之事,素所深恥。然嫣無子,則太后終不樂,而諸皇子亦危,帝益將鬱鬱增疾矣。所以靦顏為此者,上以娛太后,下以保皇子,中以調和兩宮,而安帝躬耳。」太后下詔:「皇后孕將達月,可免朝朔望。」帝亦累月不至後宮。后深居習靜,不出寢闥一步。侍女有黠者,竊相語曰:「皇后將育太子,而腹不大,何也?」六月美人生男,太后使取之,裹以文褓,送匿後宮,而殺其母。即日,太后使宮娥教皇后佯稱腹痛,頃之,則呱呱者已在抱矣。告祭宗廟,立為太子,群臣奉表稱賀。越三日,皇后使賜美人以藥物文綺,黃金百斤。或言太后已殺之矣,后驚怛,涕泗交頤,紅袖盡濕,密告惠帝曰:「妾所以隱忍為此者,欲救此人耳。今仍見殺,豈非命邪。」是時,惠帝後宮已有六子,其名為后所生者,乃其最幼者也。后撫之皆如己出,並以時調護其母。

  是歲,帝弟淮南王來朝,王之母,故張敖家美人也。敖獻之高帝而生王,故與張氏最親善。至是請于惠帝,願朝皇后。帝曰:「汝嫂年未及笄,樸訥畏人,猶童女也,其可以已乎?」固請,乃許之。王跪拜盡恭,后答拜於簾內,環佩聲璆然。起而肅曰:「九叔無恙。」遂端坐無一言,亦未嘗仰視。王退而語人曰:「吾嫂古今第一麗人,亦第一善人也。」

  八月帝不豫,皇后問疾。帝忽使后登床,捫其乳而歎曰:「阿嫣今已長成,令人愛不忍捨。然汝凝脂竟體,恐後日為我消瘦矣。有如此人,而不能一日為夫婦之樂,亦命也夫。」戊寅,帝崩于未央宮,年二十三。后年方十四,哭踴如禮,沐浴如禮。方斂,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東向,太子西向,皆伏哭。諸妃嬪公主宗婦,皆從皇后伏哭殿上,不下百餘人。魯元公主亦與焉。群臣遙聞之,聲音嬌細,而哭盡哀。遠望之,則年最幼,而色絕艷,蓋皇后也。后兩目已紅腫如桃,屏去容飾,縗麻滿身,轉益靚麗,光彩照耀,殿之上下,皆使聳動。

  太子即位,太后臨朝稱制,從居未央宮正殿。后稱孝惠皇后,仍居中宮之椒房。每日一朝太后,太后欲乘此時盡誅功臣,后苦諫而止。其語秘,外人不知也。是時大謁者張卿用事,出入太后臥內。后每朝太后,張卿窺見,后循循如處女,不問不敢對,不命之坐不敢坐,口操趙音。卿出語人,以為圖畫中所未睹也,且曰:「欲識張皇后,但觀后弟張偃,蓋已十得五六矣。」

  后年十五,魯元公主薨,太后使后歸臨母喪。后既幼弱嫠居,愁悶悲思,乃作歌,辭曰:「繄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遠先皇。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徂良宵兮華燭,羨飛鴻兮雙翔。嗟富貴兮奚足娛,不如氓庶之糟糠。長夜漫漫兮何時旦,照弱影兮明月涼。聊支頤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飄風回而驚覺兮,意忽忽若有亡。搴羅帳兮拭淚,躧履起兮彷徨。群雞雜唱而報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腸。冀死後之同穴兮,儻覲地下之清光。」

  於是太后命辟陽侯以右丞相監未央宮,居宮中侍太后,宮中事無钜細皆屬焉。辟陽侯追怨惠帝,于孝惠皇后服用起居飲食,裁抑過半。又以后少艾,欲蠱之以報惠帝。乃賂后侍女,問后燕私之事甚悉。一侍女嘗言曰:「我事皇后最久,知之頗詳。皇后立不跛倚,坐無惰容,起居有常時,行止有常處,飲食之量,亦中人以上。服玩之好,與時俗不同。咳唾在地,每生芝草,芳澤不御,若有蘭香。雖盛暑無微汗,糞無微臭,寐無鼾聲。待吾輩整肅而和藹,未嘗以疾聲相加。然稍有戲言,則正色呵止之。性至孝,聞父母有微疾,每彷徨不能食。自惠帝崩後,未嘗飲酒食肉,我所見者,如是而已。」辟陽侯偵知后性畏暑,有一室,后每避暑其中,屏左右獨坐,辟陽侯乃曲折作復道屬之椒房之後,潛營一室,鑽穴隙以窺之。每見后兀坐揮扇,俄起而徐步,有風肅然,所御衫襦,皆明紗之極薄者,日光穿漏,雪膚映現,全體畢睹。后肌體豐艷,衣內別有黃絹障胸腹間,項下懸七寶金縷鎖,臂約碧玉條脫,皆希世絕寶,外間所未有也。辟陽侯微述所見以語人,既而后漸覺之,嚴訊侍女,盡斥諸侍女之受辟陽侯賂者,乃泣訴于太后。太后敕辟陽侯自新,益增中宮守門宦者。

  少帝立四年,年五歲,而后年僅十八。少帝怪母年幼,密詢左右,乃自知非皇后所生。出言曰:「太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壯,必為吾母報仇。」太后聞言而幽殺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為後少帝,年九歲。

  后每歲寒食,必詣安陵,東向舉哀,柔聲悽楚。飛雁見后光艷,咸翔舞而下,攫后釵釧以去,如是者數次,乃張青羽蓋焉。

  是時太后稱制,諸呂擅權,后寂處深宮,絕不與聞外事。呂產、呂祿,以太后春秋高,欲先自結於後,乃與后父張敖交驩,歲時必有饋獻入宮,后悉卻之。或勸后結納諸呂,他日可繼太后臨朝,后曰:「吾聞婦人無外交,我未亡人也。可與權臣往來乎?」先是,太后以惠帝六子殤逝幾半,乃取呂氏子太,名為惠帝遺腹幼子,封平昌侯,進封呂王,大臣益不平之。於是惠帝兄弟齊悼惠王已前卒,趙王如意、趙王友、梁王恢、燕王建,皆身死國除,惟代王、淮南王尚存。太后嘗召張皇后謀曰:「我已年老,而宗族尚強。我死,惠帝諸子必不安,吾欲盡去諸王何如?」后力諫曰:「不可。妾聞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昔孝惠皇帝常憂兄弟之不多,無以藩衛皇室,今諸死者過半矣,若復自剪其枝葉,恐漢之天下,非復劉氏有也。」其後太后每有陰謀,后輒沮之。代王、淮南王等遂獲無恙,蓋張皇后保全之力為多云。

  後少帝四年七月,太后病篤。召張皇后告之曰:「吾病若不起,汝可臨朝稱制,大將軍產、祿皆可屬以大事,祿女可配帝為皇后。汝善教之,善自珍愛,勿哭泣過節,勿為他人所圖,勉之。」時后年二十二,涕泣固辭,自言才略素短,不足以臨制天下。且絳侯、曲逆侯等,皆高皇帝舊臣,若畀以夾輔之權,必可以安社稷。呂產言于太后曰:「皇后太稚、貌太姝,性太慈,臨朝實非所宜。」太后乃以國事屬產、祿。辛巳,太后崩于未央宮。既葬,張皇后徒居長樂宮,呂產怨后之不附己也。乃曰:「張敖之女年少寡居,吾當有以試之。」乃選美男子數人,為長樂宮宦者,既而侍女密說后曰:「宦官某某等,年少貌俊,何不召之入侍,且昔太后逾六十。而辟陽侯等入侍者尚十數,皇后年華甚富,而長甘守此寂寞,誰知之者?」后窮詰之,盡識其名,乃命宮正盡逐此數人,而譴侍女。

  呂產畏大臣圖己,欲先作亂,與其黨謀,欲先入據長樂宮,挾孝惠皇后以臨大臣。或曰:「后若不從,奈何?」產曰:「鸞鳳羈於樊籠,慮其不仰哺於人耶?」乃使人說后曰:「皇后若與相國同心,可以長保富貴,不然,必見廢于大臣矣。」后咈之,盡斂兩宮管鑰,申警守備,令毋入相國產殿門。少帝欲尊后為皇太后,又以有生母在,或謂宜並尊,或謂宜獨尊生母,詔下群臣議,議未上而變作。

  九月庚申,大臣舉兵誅諸呂。呂產知長樂宮有備,走叩未央宮,徘徊不得入。乃以奉孝惠皇后密詔誅群臣為名,號召徒眾,莫之應者。乃走,劉章逐而殺之。遂矯少帝符節,斬長樂衛尉呂更始,以兵入宮,圍守孝惠皇后。辛酉,誅呂祿、呂須及樊伉,廢后弟魯王張偃為庶人。初,惠帝二年,齊悼惠王欲媚太后,獻城陽一郡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太后欲以封張敖為魯王。及后初立,惠帝以問后,后曰:「不可,外間皆謂太后削宗室以崇外戚,若封妾父,是斂怨而叢謗也。且取兄弟之邑以封后父,天下後世,其謂陛下何?」帝悅曰:「汝年雖幼,才識在我之上。」乃言于太后而止。

  〖跋曰:《孝惠皇后外傳》凡有兩篇,此其前篇也。得諸傳鈔,不傳作者姓氏,但知為東晉時人所撰,旁搜博采,為班史翻案,為阿嫣雪冤,洋洋千言,洵大觀焉。合後篇觀之,殆為一人手筆,可並讀也。 〗

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二(並敘跋)[编辑]

  〖曩嘗裒集群書,作《漢孝惠張皇后外傳》一篇,既又讀得漢時遺書,不下十餘種,其所紀張后事蹟,雖大指頗合,亦往往互有異同,究無以辨其孰為是非也。茲重作外傳一篇,其同者約而書之,其異者表而出之,以俟後世洽聞之士云。〗

  孝惠皇后張氏,惠帝之女甥也。名嫣,字淑君,父宣平侯張敖,尚帝姊魯元公主,以高帝四年三月生一女。年數幾,有異人相之曰:「此大貴人也。」敖問其故,異人曰:「昔楚漢之際,有仙女張麗英者,居豫章之南,金精山下。衡山王吳芮聞其美,將聘為妃。儀從至山下,麗英忽升山頂,謂其人曰:『我至此不得復下,當為我鑒磴通道。』王乃發卒治道。道既通,則麗英不復見,已飛升矣。麗英飛升之後,上帝以漢室將有大變,特令降生人世,以扶漢室。且其塵緣未斷,使之再受磨折,劫盡則復升仙矣。」言畢,異人忽不見。敖使人至豫章訪之,果有其事,並有仙女廟云,因別字女曰「麗英」。

  女年十二,端麗窈窕,絕世無雙。惠帝即位三年,年已十九,未立皇后。太后選女于呂氏,無當意者。於是太后與帝皆屬意張氏女,乃循舊制,詔鳴雌侯許負至宣平侯弟,引女嫣於密室相之。還奏帝,大悅。太后以嫣容德異于常女,特遣丞相等用太牢告廟,以禮卜筮吉月日。太常叔孫通定六禮,遣長樂少府及宗正為皇帝納采,束帛雁璧,馬十二匹,聘用黃金二萬斤,自古所未有也。冬十月壬寅,詔丞相參、御史大夫堯,迎皇后于宣平侯第。后拜辭于父母,及張氏之廟,稱警蹕,入未央宮前殿。天子臨軒,百官陪位,女官扶皇后降輿。禮服紺上縹下,深領廣袖,鞶帶霞帔,衣長曳地,不見其足。首戴龍鳳冠,黃金步搖,簪珥步搖,冠首碼珠旒十二,北面就位。人觀者,咸嘖嘖私語,驚歎不置,或曰:「皇后真宣平侯之肖女矣,如此方不愧為天下母。」或曰:「皇后眉嫵妍秀,他日必少威權,然其顙廣圓而絕艷,其准豐隆而絕美,宜其為天下母。」於是執事者數百人,環立聳視,但見皇后蛾眉鳳眼,蝤領蟬鬢,兩頤豐腴,耳白如面。其溫淑之氣,溢於言表,似長公王;而面格長圓,似宣平侯。或但遙見其肩背,即已歎為絕代佳人。禮官讀冊文畢,皇后三肅三跪三叩,稱臣妾謝恩,起立,太尉勃授璽綬。宦官跪授女官,女官跪以帶皇后。后復拜伏,低聲稱:「臣妾張氏謝恩」,其韻若嬌鶯初囀,又如微風振簫。帝為動容。后起立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禮訖。

  帝與皇后入中宮,行合巹禮。中宮皆以椒塗壁,巍煥軒敞,陳設絕麗,供以名花異卉。傅姆導后獻爵,教之稱「臣妾張嫣祝皇帝萬年」。帝飲畢,酌酒賜后,傅姆捧觴使后飲之。后整襟端坐,以目視鼻,未嘗旁睨。帝注視皇后,見后明眸皓齒,倩輔微暈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不傅粉黛,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帶雨。兩頰有微斑十餘點,小逾芥子,其色淡黃,非咫尺以內不能見也,然彌覺姝艷絕倫。諸體位置,亦各極其妙。帝出,語後宮人曰:「皇后嫣然之質,無忝嘉名。然朕所重者,又不在色而在德,觀其靜愨之氣,如渾金璞玉,令人竟日對之不厭也。」

  先是,太后以后年幼,而帝素稱好色,乃戒帝曰:「奇花不先時而折,明珠必應候而剖。皇后年齒稍稚,必待長成,方能生子,汝知之乎?」帝由是多幸後宮美人。每晨起至椒房,觀皇后盥靧,對鏡理妝。帝指鏡中曰:「汝自視與宣平侯有毫髮異乎?」后不覺對影而自笑。漢制,皇后五日一上食帝宮,留宿,惟張皇后即夕還中宮。諸美人咸笑后性之憨,而感其德。

  四年春正月,皇后見於高廟,三月,帝行冠禮。帝入宮,見后讀書,用后言除挾書律,自是古書稍稍出矣。皇后五日一朝太后于長樂宮,舉案上食,孝敬甚備。太后常稱長公主之能教女也。於是以四十縣為皇后湯沐邑。其璽文同天子,金螭虎紐,特設大長秋家令等官屬。掌財用,則有少府,掌鹵簿,則有太僕,皆優其秩,自是終漢世為定制云。后溫默屬慎,內有慧心,雖以呂太后之猜忍,后能將順其意旨,終身無間言。會中元節,長公主入宮,帝命皇后設宴如家人禮。公主從容謂帝曰:「皇后少不更事,性又樸訥,願陛下寬假而督教之。」帝曰:「皇后年少德茂,有大家風範,皆大姊之教也。」后弟偃亦從入宮,宮人戲之,呼后為舅母云。

  五年夏四月,皇后行親蠶禮,乘鸞略,張青羽,蓋龍旗九斿。太尉妻驂乘,太僕妻御前,金鉦黃鉞,鹵簿鼓吹,虎賁羽林騎為前導,執法御史在前。皇后躬採桑于蠶宮,手三盆於繭館。禮畢還宮,長安觀者填駢於衢,但見夾道張紅錦步障,竟未望見鸞輅。太尉妻與后同車,但覺后芳馨滿體,太僕妻掖后登輿,覺后身輕可舉,而並不瘠弱。皆退相謂曰:「今日得瞻仰天人,奚啻登仙。」且曰:「張皇后之美,端重者遜其淑麗,妍媚者讓其莊嚴,明艷者無其窈窕,雖古莊姜、西子,恐僅各有其一體耳。」

  當是時,後宮有何美人,最得寵于惠帝,常以皇后入宮在後,侵侮之。每夕自至帝宮留宿,使其左右拒諸美人,紿之曰:「皇后已在內矣。」事浸聞於外,群臣皆竊議曰:「張皇后年甫十四,已不自貴重,而淫佻若是,何以承宗廟乎?」冬十月,太后偵知后人道始通,亟望后生子,乃諷帝常宿椒房。帝多內寵,己生皇子五人,外有嬖僮閎孺等。后年尚少,簡靜無欲。見帝日漸多病,勸帝靜養一年,須宿疾良巳,始敢承恩幸。帝愛慕后容德,不得已,屏絕內外寵色,專宿椒房養疾。后仍與帝異床而寢,而太后不知也。方謂皇后寵己顓房,旦夕可得孕,遣使禱祠山川百神,與醫錢數千萬,俾后服藥求子。諸臣亦益訾議皇后,以為擅寵。或微諷張敖曰:「艷女必多淫。」后聞之曰:「使帝疾果愈,諸臣雖斥我為淫妒,我無憾矣。」

  六年三月,帝疾漸愈,召諸美人有殊色者同游上苑。諸美人誇妍鬥艷,服飾麗都,光映花木。帝遣使召皇后,須臾,后澹妝靘飾,珊然來前,行步如輕雲出岫,不見其裙之動也。帝目逆之,曰:「神仙中安得有此人。」諸美人亦目眩神馳,爽然若自失者。帝軀體素秀偉,后與帝並立,約短二寸云。

  其秋,后有微疾,太后疑有孕,召太醫診脈,宦者引醫入椒房。施黃絹為帷帳,醫跪帷外。俄聞環佩聲鏘然自內而出,宦者奏曰:「請切脈。」侍女捧后手置帷外,醫見后手如柔荑,美白不可名狀,悟為大貴之相。診畢,奏請望舌色,旋聞帷內嚶然有聲,若云「無庸」者,侍女固請,乃始搴帷,瞥見皇后紅衫黃裙,端坐於內,翩若驚鴻,皎如秋月,唇色如朱櫻一點。后閉目張口示之,轉瞬則帷已下矣。醫乃奏于太后,言皇后氣體,非不能生子,但其脈尚似處女,殆無孕也。

  九月,太后聞後宮美人有娠,大怒曰:「皇帝養病方愈,此輩復蠱惑之,不可宥也。」皇后涕泣,為之請命,太后忽曰:「然則吾以與汝為子,汝當佯為有娠,不可違我言。」后欲救美人,且慰太后而調和兩宮,不得巳從之。帝亦佯若信后有娠者。后初見帝疾漸瘳,許帝以明年三月為合歡之期,及稱有娠,遂深居習靜,並不與帝相見。宮人黠者頗疑之曰:「皇后將生太子,而腹不大,何也?」七年六月,美人生男,太后取送皇后養之,佈告中外,立為太子,是時后年十六,大臣疑后不能生子,謂為實年十四,蓋誣之也。太后慮太子生母尚在,或不利於皇后,乃潛遣人縊殺之。皇后趨救,則無及矣。

  帝宿疾復發,每召皇后侍湯藥。秋八月戊寅,帝疾大漸,皇后及諸美人環繞御榻,帝使后坐榻,帝熟視之,曰:「太后愛汝,俾汝稚年入宮。誤汝非淺,將使汝終身為處女矣。然婦人以夫為天,汝既為嫠女,恐將受侮於人,奈何。」頃之帝崩,年二十三,后哭踴如禮,沐浴如禮。大斂,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東向,諸美人公主宗婦,皆從皇后伏哭。后豐容頎體,兩目已紅腫如桃,哭音嬌細而淒婉,雲鬢如蓬,麻衣如雪,轉益靘麗。殿之上下,皆為聳動,咸私語曰:「惠帝棄全盛之天下,尚不足惜,獨惜其棄此幼艷之中宮耳。」太子即位,太后臨朝稱制,徙居未央宮,行天子事,后仍居椒房,稱孝惠皇后。太后欲盡誅諸功臣,后諫止之。

  呂后元年,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右丞相,監未央宮,如郎中令,居宮中侍太后。辟陽侯追怨惠帝,以張皇后少艾,欲蠱之,乃先結歡于張敖。一日,辟陽侯在敖第,見后遣婢二人還家,問之曰:「汝等事皇后司何事?」對曰:「司糞溺。」辟陽侯曰:「嗟乎,吾每見皇后朝太后,儼若天仙,汝輩何修,而得常見其糞溺也。」敖告公主,入白皇后,使善為之備。既而辟陽侯賂后侍女,使獻錦襪錦袴于皇后。后大怒,焚之。立譴侍女,且泣訴于太后。太后乃責辟陽侯,而嚴為之防衛,后始得保完節。后幼有潔癖,几榻無纖塵。平時御左右,無疾言遽色,雖盛暑在內寢,必整襟端坐,未嘗袒裼,熱無微汗,寐無鼾聲。一日偶入浴室,召侍女濯背。侍女見后全體豐艷,其肌膚如凝脂,如美玉,項下懸七寶金縷鎖,臂約碧玉條脫,皆惠帝所賜希世絕寶也。后身不御薌澤,而滿體芬馥如芝蘭。侍女戲后背曰:「美哉!皇后,妾猶愛慕不忍釋,惜乎先帝之早逝也!」后叱之曰:「毋多言。」少帝立四年,年五歲。張皇后年二十矣。少帝每與后同寢,見后乳猶如處女,怪之,問左右,乃自知非皇后子,出言曰:「皇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壯,即為變。」太后聞而幽殺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為後少帝。太后又欲除代王、淮南王等,后涕泣苦諫。呂氏之人慍曰:「張皇后稚年守寡,而力護諸叔,不知避嫌耶,」然諸王竟賴以無恙。

  后年二十四,太后疾篤,召張皇后,欲使臨朝,后固辭,乃以后事屬呂產,呂祿以祿女為少帝后。七月辛巳,太后崩,少帝聽政。或言宜尊張皇后為太后,諸大臣弗聽,乃遷后於長樂宮。呂更始為衛尉,禁后母家毋許有人出入。后塊處宮中,並不知內外消息。相國呂產謀入據長樂宮,挾孝惠皇后以令群臣,謂人曰:「張皇后孱弱無能,乃掌握中物耳。」因使人說后與相國同心,后不從。悉斂兩宮諸門鑰,戒毋納相國產殿門。呂氏卒,無內援以敗。九月庚申,朱虛侯既殺呂產,遂矯少帝符節,馳斬長樂衛尉呂更始,分兵守宮門。辛酉,捕斬呂祿,及少帝之後,誅呂媭、樊伉而廢后弟魯王偃。諸大臣相與陰謀曰:「惠帝諸子,若年長用事,吾屬無類矣。可並誣為呂氏子誅之,所謂去草當芟其根也。」乃遣使迎代王。後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長安即位。夏侯嬰與東牟侯興居入清宮。載少帝出就舍,其夜有司分部誅滅少帝,及諸王于邸。諸大臣復相與聚謀所以處孝惠皇后者,或議誣以淫僻殺之,或議出后使大歸張氏,或欲送后入織室,或曰:「孝惠皇后煢獨可憫,且惠帝聘以殊禮,母儀天下,未嘗失德,豈臣下所宜擅廢,今天子繼惠帝之統,于皇后親則嫂叔,義則臣子也。似宜有崇奉之禮,與太后皇后列為三宮,則恩義兼盡矣。」或曰:「昔孝惠皇后殺美人而奪其子,殆一險悍婦人也,若留孝惠皇后于漢宮,是猶蓄雌虎于深山,後必見噬矣。」或曰:「吾聞后有懿德,殺美人者,呂太后也,且惠帝諸子已被誅,若復置后於死地,吾輩且蒙不韙之名,不如奏天子使自處之。」東牟侯曰:「若奏之天子,此以慚德貽君父也,我請獨受其名。」

  黎明,東牟侯入長樂宮,遷張皇后,后臥未起,宦者使宮人趣后起,后盥洗既畢,方欲整理衣物,不許,乃灑泣登車。東牟侯收其印綬,分宦官宮女五十人,使隨侍皇后。其宮中法物、鹵簿,及皇后祭服、朝服,皆令有司守之,遂送后入北宮。觀者夾道,后乘素車,有兩侍女驂乘,后兩足在簾下,其履式圓頭方底,與帝履略同,織以翠羽,飾以金葉,綴雙明珠,履長約七八寸。忽風吹簾動,隱約見后半面,咸駭曰:「天人也。有此福德之相,何以見廢。」既而曰:「惠帝在位七年,不失為令主,今陵土未乾,而諸臣欺其孤兒寡婦,亦太甚矣。」因相與歎息泣下,朝士有掛冠去者。后至北宮,東牟侯擇殿後幽室,閉后與侍女數人于其中,扃鐍深固,飲食糞溺皆從一穴出入。選老宮人二人監之,號為宮正。乃奏言:「后党于呂氏,罪宜幽廢,謹已便宜從事。」制曰:「可。」

  文帝元年,立竇皇后,推恩封薄昭為軹侯。齊王母舅駟鈞,淮南王舅趙兼,亦皆封侯。帝心知張皇后無罪,乃封后弟張偃為南宮侯,以慰后心,亦慮后之自殺也。后居幽室三年,每佳辰令節,宮正以鑰啟戶,許出片時。值惠帝忌日,亦許后一出祭拜,拜畢,復入。文帝三年六月,濟北王興居反,敗死。文帝曰:「興居所為皆悖埋,曩者朕初即位,興居擅幽孝惠皇后。朕聞后為人甚賢淑,無微過。」乃命竇皇后往北宮省之。

  竇后名猗房,惠帝時以良家女選入宮,侍張皇后。后待之甚厚,其後出以賜代王。既立為皇后,數為帝言張皇后之賢,帝惻然憐之,且知后孤弱無能為,故欲出后於幽室云。宮正聞竇后將至北宮,謂張皇后曰:「汝敝衣垢面,何以見皇后。」乃使侍女為后沐浴理妝,飾以盛服。竇后至前殿坐定,侍女扶后出自幽室。竇后左右咸指目之曰:「如此美人,而久閉此室,可惜也。」竇后見后行禮畢,因訴積年契闊之衷。且曰:「妾向者辭皇后出宮,皇后年僅十五,今倏忽已十二年矣。而皇后貌益豐,顏益少,善氣盎於面背,想見涵養之功,非妾所及也。」因請入觀皇后寢帳,后赧然,若有慚色者。侍女導入幽室,竇后見室中之狀,大驚,召宮正責之曰:「此事皇帝初不知,皆汝輩所為也。」宮正對曰:「此奉大臣及東牟侯之命,謂已奏之天子,妾等安敢違乎?」竇后命速掊其戶,引張皇后居於正殿。還奏文帝,帝亦歉然曰:「如此,朕何面目以對惠帝。」乃詔群臣議崇奉孝惠皇后之禮,將設北宮衛尉及太僕、少府、家令等官。群侯恐后一旦得勢,且修前怨,交諫以為不可。帝惑於群議,乃詔有司曰:「孝惠皇后嘗為天下母,其起居服膳皆視后禮之半,並增北宮侍女。」然亦寥落與家居無異。有司供用不饒,皇后至手刺女紅以濟用。侍女見后失勢,又賞賜微薄,不盡聽后使令,惟后初立時媵婢獨忠於后云。是時,惠帝后宮美人千餘,皆在北宮,與后比室而居,頗疑后已被廢,因狎侮之,竊稱之曰「張廢后」,或曰:「后乃惠帝之元配,舉天下皆其臣子,誰得廢之。」乃隱指之曰「幽室中人」。或直稱為「張敖之女」。后聞之,泣曰:「何為牽及吾父名。」一美人與后語,數視后腹,后問之,對曰:「妾愛后腰腹纖妙,麗人體格,不當如是耶。然未知后昔年佯為有娠時,腹亦僅如是大乎?」后變色,拂衣而起。

  后年二十九,值薄太后六十生辰。諸妃公主命婦皆上壽,北宮宦者及侍女欲求媚於帝,紿后出房,挾以登輿,強扶后往朝賀,儽然就諸貴人命婦之列。又強挾以朝文帝,帝與太后皆悚然降禮,然頗心訝之,以為出自后意也。后歸而慍甚,鞭笞其旁侍御,悄然不見齒者累月。南宮侯夫人,亦于朝賀時見后,歸以語張偃。偃曰:「自大姊退處北宮,人皆誤謂之廢黜,而淒涼況味,亦復難堪,傷哉!吾姊以如此仙姿淑性,而棄擲埋沒於空室之中,此由吾母一時之誤,俾入漢宮故也。」

  既而匈奴為嫚書遺漢曰:「昔孝惠皇帝與單于為兄弟,交誼至隆也。今聞其子皆已被誅,皇后張氏貞靜幽嫻,溫恭淑惠,而無故幽廢北室,如忌此人,何不送入匈奴,俾獲早睹天日。昔高帝嘗以魯元公主見許,已而爽約。今其女既配惠帝,單于豈敢有所侵犯,竊願奉迎供養,事以母禮,以答惠帝之厚誼。」其語皆中行說教之也。說背漢降匈奴,數繩張皇后之美,以誘單于,使為嫚書以愧漢人。漢得書不答,遣使諭之曰:「孝惠皇后為漢國母,誰能廢之?皇帝篤親親之恩,奉之離宮,禮數亞于太后,單于幸勿過聽。」單于私問使者曰:「吾聞張敖之女,為塞南第一麗人,信乎?」使者紿之曰:「孝惠皇后非以色選,只緣帝甥得立。聞其兩目蒙視,面大而多黑斑。惠帝憎之,終身不答,以至無子。今復年逾三十,頭童齒豁,宮婢出述其狀貌,殆下中之姿也。」單于笑曰:「汝毋誣汝國母。」

  文帝十二年,后年三十六矣。而惠帝后宮美人有逾四十者,帝憫其怨曠,皆令出嫁。諸美人有侮后者,紿之曰:「天子憐后,以童女寡居,實未嘗伉儷先帝,聞亦將出而嫁之,以和陰陽之氣。」后大怒曰:「汝等敢戲侮無禮,速去無來見我。」既而諸美人詣竇后拜謝。左右告后曰:「方今世態炎涼,令人悒悒,彼諸美人皆事惠帝。惠帝既崩,則皇后乃一家之主,竟不一來拜辭,而獨謝竇太后,何也?」后曰:「若輩以我為死久矣。惠帝一生仁厚,而諸子無端被害。諸美人復相率以去,僅留我衰朽之身,為守空宮,旦暮入地。他時逢惠帝忌日,宮中誰復設祭者!」因泣下沾襟。諸美人聞之,相率詣后拜辭。后仍罄所有私財,各賜黃金數斤,以為嫁資,皆退而歎曰:「張皇后聖德,安可及哉!」明年,竇太后檢椒房法物服玩,將祭服、朝服十餘篋,皆極華麗,而尺寸短小,如十二三歲女子之服。竇后猶識之曰:「此皆張皇后初立時,惠帝精心營制者也。」乃悉令送還北宮。

  又明年,匈奴大入蕭關,會有蜚語,謂單于欲攻長安,襲取孝惠皇后者,或言惠帝巳絕嗣無後,所娶張氏女,猶在漢宮,乃尤物也,宜速賜之死。帝曰:「孝惠皇后,賢人也。有大功於漢,且彼自默處深宮,不知外事,何罪之有。」怒斥言者,越二年,后年四十。竇后與后同歲生,值二月生辰。群臣奉表稱賀,四方貢獻,珍奇交錯。諸公主命婦皆詣中宮,賞賚優渥。及后三月三日生辰,北宮闃寂無人聲,惟侍女為后稱慶而已。文帝有寵姬慎夫人,宮中推為第一國色,夙聞孝惠皇后淑美,欲與之競,乃托上壽詣北宮。北宮侍女皆驚喜。慎夫人艷飾盛服,顧影徘徊。是時,后身長漢尺七尺三寸,慎夫人長七尺一寸,望見后貌端艷靜逸,驚而卻步。行禮既畢,夫人見后柔訥可侮,起立后前,熟視后面,曰:「始疑皇后為年已長,今乃如未滿三十者。吾觀皇后豐神,殆處女也。」退謂左右曰:「吾始聞孝惠皇后,微有雀斑,以為瑕疵,豈知得此點綴,轉益美艷,然年已四十,而猶羞澀持重,不敢舉首視我,真可憐也。」夫人左右,亦掉舌流涎相顧曰:「今日夫人如孔雀之朝鸞鳳矣。」

  是歲,后謁安陵歸,忽夢見惠帝如平生,呼后名曰:「阿嫣,汝無日不念我,自汝徙北宮,我神魂依汝至此,每在空中觀汝,獨愛汝之誠壹也。汝體貌備四時之氣,春宜鼓琴,宜澆花,宜折柳,宜晨起梳妝,宜倚案讀書,宜搴簾而出,行步珊珊;夏宜圍棋,宜揮團扇,宜披葛納涼,宜竹下小立,宜憑樓眺望,宜臨荷沼,面映水中;秋宜對月,宜折桂,宜賞菊,宜以承露盤盥手,宜七夕望牽牛,宜倚紅窗課宮人刺繡;冬宜玩雪,宜折梅,宜圍爐,宜焚香靜坐,宜剪燭清談,宜披狐裘、御珠冠錦袍受朝賀。汝之豐趣,惟我領之最深。我早年棄汝,俾汝百端受侮,乃天所以養汝之德,將玉汝于成也。今汝名系仙籍,吾亦待汝同行矣。」后以夢語左右,左右問曰:「皇后見先帝已老乎?」后曰:「未也。」左右笑曰:「然則向者后年幼於先帝七年,今先帝年幼於后十八年矣。」后默然不應。后自二十五歲以後,有幽憂之疾。文帝后元年三月,肝風驟發,宦者奏請敕太醫診之。會長公主嫖有微疾,醫官奔走,未及赴北宮,不數日后薨,年四十一。侍女聞空中奏樂聲,異香數日不散。后既無骨肉懿親在側,小斂時,侍女為后沐浴,驗視后之下體,皆曰:「可憐哉,后真處女也。」宮人皆愛后體之美艷,不肯遽斂,裸而觀之,曰:「過此不能復見矣。」或量后諸體之钜細長短志之,乃至隱微之處,無不歎美,閱一日始得斂。

  帝詔群臣議喪禮,不以后禮治喪,去其珠襦玉匣,帝與群臣皆不成服,不送葬。初惠帝時營安陵,皇后塋域與帝陵對峙,惠帝以張皇后性愛花,特命多樹花木。至是不用合葬之禮,廢其故塋為墟,葬后於安陵諸美人塚次,故去塋二里許,不祔廟,不起墳。《漢書·文帝後元年紀》書曰:「春三月,孝惠皇后張氏薨。」不書葬,不成喪也。不書日,以不發喪,官失其日也。不曰崩而曰薨,以其退處北宮也。已廢之后,死不書于帝紀,而張皇后獨書,且仍大書曰孝惠皇后者。惠帝既崩,后無微罪,非臣子所得廢也。后廢居凡十有七年,群臣以呂太后之故,遷怒於后,且欲自文前慝,乃多造誣謗,加以失德之名。其後史官不察,復襲其說,識者病之。后薨百五十餘年,赤眉入長安,發掘漢諸陵,凡用玉匣者,屍皆不壞,面如生,賊乃汙呂后屍。后妃年少者,多被污辱,群盜妒爭相殺,至數十百人。惟孝惠皇后以無墳,故竟免發掘。魏晉間,關中民祀后為蠶神,或祀為花神,多立廟焉。

  贊曰:后勸惠帝除挾書律,澤被千古,偉矣。其在漢室,有三大功。勸太后勿誅諸功臣,與謀害代王,及斂諸門鑰,使相國產不得入殿門,呂氏就誅,此其功之最盛者也。代王既立,后乃幽廢,竟無崇奉之禮,蓋地處嫌逼,雖賢如文帝,不能無介然於懷,故待后恩禮頗儉云。夫古聖后賢妃多矣,然容與德皆極美而幽廢者,惟漢張皇后一人。但賦性柔願,才略稍短耳。於戲!坤道以靜為體,以有德而無才為正,此后之所以為至德歟?

  〖跋曰:《孝惠皇后外傳》,凡有兩篇,此乃其後篇也。玩其敘意,乃是一人所作。蓋當時甄采群書,旁及稗史,不免互有異同,因而兩存其說耳。今觀此文,似較前篇更雅練而翔實。即從千載下設身置想,殆無非確有之情事。爰並錄之,皆足以垂不朽焉。〗

漢魯元公主外傳[编辑]

  魯元公主者,高帝之長女也。母呂后,生一女一男,女即公主,男為孝惠皇帝。高帝為亭長時,家貧,呂后攻苦食淡。公主年七歲,即能代母操作,抱哺幼弟,呂后甚賴其力。或盛夏治田,母女皆跣足蓬首,汗流浹面,不知其悴。一日,呂后與公主居田中耨,置惠帝坐田畔,有一老父過求飲,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又相公主曰:「此女圓准故多財,豐下故多後福,廣顙故不久當大貴,豈長困於隴畝者哉!」呂后頗心異之。

  及高帝起兵,為沛公,旋封漢王,其家屬皆居沛。漢二年四月,敗于彭城,高帝使人收家室,太公呂后已為楚所虜,道逢惠帝及公主,載之以行,馬疲,追者在後,帝蹶兩兒欲棄之,夏侯嬰常下收載之,既登車,嬰以面向兩兒,使各抱其頸而立,乃馳,卒得脫於下邑之間。是時惠帝年六歲,公主年十三矣。公主頗知避嫌,以布蒙面。既而往道旁溲溺,追者將至,高帝怒,又欲棄之,嬰固請載之,竟免於難。六月,漢都櫟陽,立惠帝為太子。令諸侯子為宿衛,並冊封公主,傅姆贊禮,諸妃嬪觀之。曰:「公主德性窈窕,周旋進退,亦頗楚楚可觀,惟素居鄉野,不慣為容飾耳。」既而高帝出關,與楚相持,諸姬皆從去。呂后又在楚未歸,宮中無主。公主專攝宮中事,端詳慎默,曲有條理,以時護調太子,飲食寒暖,皆不使失節,高帝以為賢。

  三年正月,帝由滎陽馳入關,選諸侯子尚公主,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內廷聽選。張耳之子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狀貌雅麗,儀度翩翩。帝見之曰:「美哉!古之子都徐公,不能過也。」屆期,諸侯子入內殿,設鵠射之,帝召公主垂簾觀焉,用秦制也。公主羞畏不肯出,高帝罵之,乃出。坐于簾內,默然俯首,未嘗仰視。張敖連射皆中的,其餘中者四人。帝先以問公主,皆不答。帝指張敖曰:「此真佳公子矣。」公主不覺舉眸一望,若微解頤者。戚夫人曰:「公主已心許之矣。」帝乃以敖尚公主。

  公主體修頎,面如滿月,其色微似紫棠,澤以紛黛,彌形端潔。性溫愨,有淑行。漢沿秦制,凡公主下降,必選宮人年老者傅之,謂之家令。尚公主者,雖欲入房侍公主,家令不許,不敢擅入也。敖尚公主,惟合巹之夕,得侍寢榻,既而數月不得入。一夕,伺家令入宮,敖竊侍公主,公主遂有娠。明日家令知之,對公主詬誶張敖,公主為之泣下。其後公主受制于家令,口欲言而忸怩,終不敢留敖宿也。明年三月三日,公主生一女。張敖之母朱氏趨往視之。朱氏者,外黃富人之女也。有國色,少時誤嫁庸奴,不相得,遂去之。其父之客為擇婿,使嫁張耳,生子敖。年已三十有六,尚如二八麗人。謂公主曰:「余昨夢天上諸神仙送女,儀仗甚盛。一美人冠服莊嚴,端坐輿中,降于余家。此女殆天上謫仙人也。」自往摩其頂,女忽對之嫣然一笑,朱氏驚呼公主視之,因名之曰「嫣」,左右皆謂女貌酷似祖母,朱氏亦以其類己也,愛之如掌上珍。

  其秋九月,楚歸呂后於漢,公主入宮省母。呂后詢知家令隔絕張敖,雅憐公主,因怒家令,言于高帝,罷去之,著為令。自後公主與敖伉儷日篤。敖侍公主亦甚謹,公主有微疾,敖為按摩肢體,親抱公主登廁,公主雖辭之,而敖不倦也。留侯子張不疑謂敖曰:「子之事妻,無乃太勞。」敖曰:「天家貴女,一喜一怒,家之興廢系之,且公主甚賢,其姿貌雖非絕麗,而舉止大方,氣象溫雅,靚如秋雲之吐華月,藹如春風之拂名花,實世所罕覯也。」於是高帝呂侯皆寵敖甚厚。立敖父張耳為趙王,時人為之語曰:「不願封侯十萬戶,但願身侍長公主。」明年七月,趙景王張耳薨。敖嗣為趙王,都襄國,尊母朱氏為王太后,公主為王后。高帝六年十二月,帝自邯鄲過趙,趙王執子婿禮甚恭,上箕踞慢罵之。公主抱其女出見,上撫玩良久,呼為玉女云。公主尚無子,乃謂敖曰:「妾惟有一女,王當為似續計,盍置侍姬。」敖固辭,公主飾美姬二人,使侍敖寢,遂連生二子。曰侈、曰壽。

  八年九月,高帝患匈奴強盛,劉敬說上曰:「陛下誠能以嫡長公主妻之,彼貪漢重幣,必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因使辯士諷諭以禮節,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可無戰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女詐稱公主,彼亦知之,不肯貴近,無益也。」高帝曰:「善」。遣使征公主于趙。公主時年十九,與趙王日夜對泣,遷延未行。呂后亦泣曰:「妾惟太子與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中。」帝不得已,先使劉敬往結和親約。其冬十二月,趙相貫高等謀反,事覺,逮捕張敖,至長安繫獄。詔有司錄送敖家屬,別遣宦者先迎公主。公主顧念其女年幼,又見其姑朱氏豐神美艷,恐為吏卒所侵辱,欲與姑女偕行,有司不許。公主乃厚賞吏卒,灑泣而別。吏卒羈送張敖家屬,每止傳舍。敖母朱氏與諸姬妾及敖女嫣同處一室。從吏或夢明月出於室中,夜起望之。其上常有雲氣,為五彩龍鳳形。一卒或從室外窺之,見敖母方去冠理髮,豐麗端艷,儼若神仙,不覺心動,欲乘夜犯之。將入戶,則見敖女寢榻前,紅光滿室,如是數四,驚怖而止。既至長安,獄吏議夷張敖三族,自公主而外,皆當從坐。公主入宮泣訴張敖無罪。呂后見高帝,數言張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帝怒曰:「使張敖踞天下,豈少而女乎?」會貫高等力白張敖不反。九年春正月,赦趙王敖,廢為宣平侯,是月公主適生子偃,帝欲奪公主嫁匈奴。呂后諫曰:「中國不能自強,專恃薦女以為得計,恐貽笑於天下。」帝乃使敖尚公主如故。匈奴屢寇邊索公主,漢使者或紿單于,曰:「公主有一女甚美,他日年長,可代母遠行。」單于信之,始不為寇。

  十一年九月,酈侯呂台娶婦,魯元公主往賀,宴於內室,公卿列侯宴堂上,酒酣樂作,忽見一美公子立屏後,面目秀麗,舉止端嚴。公卿咸視宣平侯曰:「此必足下令子,」競起視之,問年幾何?婢答云八歲。饋以果餌,不受,或欲執其手,驚走入內。既復詢之,宣平侯曰:「此敖長女也,以素愛之故,飾以男子之服,然其性純愨而畏人,而於男女之辨尤嚴,故亟走耳。」公卿皆嘖嘖嘆羨。頃之,公主傳呼將歸第,宣平侯倉猝離席而去。

  明年四月,高帝崩,公主率女嫣入哭甚哀,送葬長陵。五月惠帝即位。冬十月,齊悼惠王來朝,恐太后害之,謀所以自全者,乃獻城陽一郡,為長公主湯沐邑,尊公主為王太后,太后大悅。惠帝二年,匈奴為嫚書遺太后,太后大怒。召樊噲議擊之,季布諫而止,乃遣宦者張澤奉書,遜辭報之。單于謂使者曰:「吾欲索長公主以踐前約。」使者對曰:「長公主早嫁張敖,高帝時猶可奪之,今天子乃公主之弟,豈有奪己嫁之姊,以予單于者哉。」單于曰:「然則公主之女,可來代之。」使者歸報,太后憐愛外孫女,不忍遣。三年春,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而聘女嫣以配惠帝,所以杜匈奴之望也。公主廣市長安大梁美婢百人,以媵皇后,會稽仙人朱仲詣闕,獻大珠徑三寸。太后用為聘禮,公主復以黃金七百斤購之。仲不受金,復獻大珠徑四寸,光明如月,公主用飾皇后禮冠。冬十月,惠帝立皇后張氏,時公主年二十六。惠帝年十九,皇后年十二,公主既以后母,益貴寵,而彌自謙抑,當世以為賢后。

  立四年,惠帝崩。太后憐后幼弱嫠居,召公主入椒房,與皇后同臥起,后寢至夜深,必起坐溺器,颼飀有聲,公主左右窺見后睡容初醒,如春日海棠,素衫素袴,首不加冠,而盤髻如旋螺,額可鑒人,端艷之色,與燭光相照耀,后微咳數聲。公主呼后曰:「吾兒得無冒寒乎?」后既登床,母子絮絮對語。公主私問曰:「汝配先帝數年,果獲一侍枕席乎?」后不答,固問之。后嬌音若泣者良久,乃曰:「自我入宮,彼已多病矣。」公主曰:「以汝如此身貌,而終身為處子,吾每念之,肝腸如割。」又問曰:「汝糞溺有芳馨何也?」后曰:「我初入宮,即飲花露,想以此獲效,然初不自覺也。」公主愛后如嬰兒,調護其眠食。居半年,公主始歸第,私謂后曰:「吾聞辟陽侯為人邪僻,今方以右丞相居宮中。汝宜謹自守身,戒侍女勿妄出入。」后如其教,人罕得見其面者。

  呂后元年夏四月,公主薨。太后命孝惠皇后歸臨母喪成服。后年十七,哭盡哀,居喪次兩旬,送葬還宮。又六年,宣平侯張敖卒,賜諡曰「魯元王」,諡公主曰「魯元太后」,封公主子張偃為魯王。其後太后以魯王偃年少孤弱,封其兄侈為新都侯,壽為樂昌侯,以輔魯王。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廢魯王偃,遂廢孝惠皇后,幽之北宮。文帝元年,乃封張偃為南宮侯,續張氏。二年,釋孝惠皇后,出自幽室,復以后禮供養。魯元公主塚,在惠帝安陵東三十里,次東有張敖塚,與公主同域云。

  〖評曰:魯元固千古賢公主,此文用筆奇麗,亦千古妙文,與孝惠皇后傳雖分兩篇,而事蹟自相貫穿,作者姓氏不可知,合而觀之,其妙可見。〗


蔣孝廉西征述異記(青溪居士)[编辑]

  湖南蔣君,名嘉棟,字嘯霞,辛酉舉人。博覽書史,長於歌詩,性謹厚,不妄言。壬戌癸亥間,在京師,與余交甚洽。嗣聞蔣君從戎甘肅,洊保同知直隸州,不見將十年矣。同治壬申六月,忽遇之揚州逆旅,握手甚驩。問無恙外,相與沽酒對酌,譚至夜分不倦。蔣君歷訴近年艱難勞苦之狀,既而各述異聞。蔣君曰:


  余向讀稗史,每疑所記非實事,乃以今所親歷證之,始知宇宙之大,無所不有,神鬼之說,非盡荒唐也。余以去年二月催餉至西安,久居無事,每策騎閒遊,遍訪秦漢古陵。但見荒煙蔓草,心竊慨之,作詩憑弔,至數十首。一夕,月明如晝,余酒後乘興步月,獨行數里外。忽有安車八乘,自後而至。華轂蒲輪,珠簾錦幔,璀璨耀目,不類人世所乘者,車中人捲簾玩月。余驟窺之,皆絕代麗人也。車前各有兩侍女掛轅,輿夫在地,傍車疾趨,頗類宦者裝束。其行甚迅,而絕不聞人馬聲。余盡氣追奔,約行十許里,見一大宮殿,八輿倏忽不見,皆已入門矣。余急隨之入,經門戶數重。車中人始皆降輿,服飾似非近世人。入一大殿,共坐笑語。殿上椽燭輝煌,陳設絕麗,亦非生平所見。余欲上殿,覺有人呵止。殿下有一叟,亦宦者裝束,導余坐東廊下。余叩以姓名,此人自言田姓,漢文帝時,為北宮宦者。至武帝時,以正直忤江充,被讒而死。上帝憐之,命在此間,永給使令。余問此何宮殿,曰「未央宮也」。問殿上何人,曰「漢宮后妃」,問何以至今尚在,曰「皆為花神。凡天下名花,百餘種,各有一神司之。其歷代后妃,以至民間淑媛,或生前容德兼美,菁英未散,或抱沉冤以沒,精靈不泯者,皆為花神。前漢后妃為神者,僅九人。今其八人在殿上,其一為花神之主,總領天下花神,俄頃即至矣。」余問諸神在此何事?曰:「今日為品花勝會,諸神各以其花獻於品花之主。如受而玩賞之,則此花在天下,必馥鬱蕃盛,否則須俟五年之後,重為品題。今日良會,子所以得至此者,蓋以子博古多情,襟懷風雅,故特令子一瞻斯會,以示造化之機耳。」因歷指殿上人告予:

  其纖腰綽約,顧眄生姿,手執桂花者,戚夫人也;

  其長眉豐頰,修短適中,手執海棠者,武帝陳皇后,即長門買賦者也;

  其體長而秀,貌妍而逸,手執芍藥者,李夫人也;

  其貌略同李夫人,而體更豐整,手執芙蓉者,邢夫人也;

  其頭上有雙髻,而儀容婀娜,諸美畢具,不可殫述,手執牡丹者,為王昭君,蓋出塞後早亡,魂依中國,仍返漢宮云;

  其淡妝靚服,顏若朝霞,手執菊花,為班婕妤;

  其身小面圓,眉嫵間略有愁容,手執蘭花者,為哀帝傅皇后;

  其舉止矜莊,默然端坐,手執梅花者,為平帝王皇后。

八人中以王昭君、陳皇后、李夫人、邢夫人為最麗,戚夫人、班婕妤次之,然亦並世所未見也。傅后、王后,則貌略勝中人而已。

  余方凝神熱望,忽空中仙樂嘹亮,有仙輿冉冉而降,諸后妃皆出迓。輿中人降輿入殿,舉步姍姍,如輕雲之出岫。厥服上紺下黃,深領廣袖,珠冠繡帶,鳴佩鏘然。厥體頎碩而俊俏,厥面稍長而兩頤圓滿,如世所謂鵝蛋臉者。廣顙隆准,雲鬢蛾眉,口如含櫻,齒如編貝,嫣然一笑,頰輔有圓暈如指痕。亦莊亦麗,亦澹亦雅。蓋王昭君、陳皇后輩,雖及其姝艷,而重厚或不逮也。余因問叟:「此何人也?」曰:「惠帝張皇后也。」后既入殿,就正位南面坐。諸后妃皆旁坐,各以其花進獻。后獨接蘭梅各一枝,插於坐右瓶內,復與諸后妃笑語久之。余以目注殿上,而默憶《漢書·孝惠張皇后傳》,因問叟曰:「張皇后並未以容德見稱,《漢書》本傳且有貶辭,何以獨為花神之主?」叟曰:「吁,子何見之拘也。自古瓊姿麗質,或埋沒於窮巷之中;淑德佳人,或幽閉深宮之內。當時無所知名,史冊不及紀載者,何可勝道。其或以中人之姿,而遇一勢焰烜赫者,深寵而極愛之,則往往幸獲美名,後人不能辨也。張皇后容德兼美,本為漢代后妃之冠。而史家必貶抑之者,以其見廢也。」余乃詳問張皇后事,叟曰:「后乃魯元公主之長女,惠帝之甥,實以淑美得配惠帝,入宮時年僅十一二。惠帝多寵後宮美人,后幽閒貞靜,絕無妒寵爭妍之事。及惠帝崩,而后無子,呂太后立惠帝后宮之子,名為張皇后所生。是時,后年尚幼,而諸呂擅權,后寂處深宮,絕不與聞外事。然心弗善諸呂所為,隔絕不與相通。及大臣誅諸呂,並除惠帝之后,迎立文帝。獨念惠帝皇后尚在,恐有後患,因相與廢張皇后,幽之北宮;復加以失德之名,誣以党呂之惡,佈告天下。此皆大臣之陰謀也,文帝從大臣之請,未為昭雪。史家不察,因而害之。其冤不白於後世者,逾二千年。然在人世被抑甚者,則天之償之也獨厚。張后廢在北宮,幽居十有七年,澄心靜攝,得悟大道,此所以為天下花神之主也。」言未已,忽聞傳呼之聲,諸后嬪送張后升輿,紅雲一朵,冉冉向東而去。余問后往何處?叟曰:「先至洛陽,蓋歷代舊都,皆歷代后嬪之所會。今夕品花,太抵周歷六七處云。」

  頃之,諸后嬪亦各登輿而去,殿內闃然。叟催余出門。月斜雞唱,余悵惘慘栗,獨行十餘里,返寓,則東方已曙。明日復往求所謂宮殿者,邈不可得。披榛掃苔,讀一殘碑,乃知為未央宮舊址。余於是連夕攜僮步月,躑躅荒郊,冀再有所見,而終無一遇。今年四月,道出西安,余復為停車數月,嘗夜至其處,仍寂寂無睹也。然余每憶斯事,至今猶在心目中,聊一為子述之如此。


  青溪居士曰:此事驟聽甚奇,然世間異事,往往無意中遇之。如子所言,登諸稗乘,非特以廣異聞,亦且有裨史學。此考古之士,所樂聞也。因為敘其顛末而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