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20
馀墨偶谈(节录) 清 燕山孙樗诗樵 撰
[编辑]八卦轿
[编辑]粤西地瘠民贫,乡村妇女,率多大足,肩挑负贩,与男无异。柳州来宾一带,时有舁肩舆为生者,如坐客为男,二女肩舆为坎;坐客为女,前女后男肩舆为震也。馀仿此。
兰花菇
[编辑]昔六祖讲经于仁化山中,附近处所,多产南华菰。粤西贺县亦有之,俗名兰花菇。某大令宰彼时,中丞按部过县,询其地有土娼否?某误以为土产。遽答曰:“有。”询何名曰:“兰花菇”。中丞正色曰:“曷勿逐之。”某始悟,座客为之胡卢,中丞亦笑。盖三字实似妓之美名也。
考婿
[编辑]一日于陈雨亭座中,谈及伊在永明,见有姑苏被掳才女某某,以自作月下即景二诗考婿,其诗云:
水清桥影一弓圆,桥下垂杨系短船。
钓罢渔翁深睡著,游鱼逐水戏荷钱。
又
流萤错落不成红,花影横街语暗虫。
独坐似嫌宵寂寞,月明隔水一声钟。
后闻某司马以成句“犹话寒山半夜钟”诗赚去,惜哉!
禽言古意
[编辑]“姑姑恶,姑姑恶,姑不恶,妾命薄。”此前人禽言诗也。满洲宜少耕进士亦有古意云:“作妇难,作姑易。姑常怒,妇当泣。寄语阿姑无太痴,今日当思作妇时。”二诗异曲同工,不能为之轩轾。
秋闺怨
[编辑]仲兄翰卿最喜余童时所作《秋闺怨》一绝。诗云:
秋闺夜捣凤仙花,要染纤纤玉笋牙。
争奈小姑无意绪,说侬私制守宫砂。
谓古今来忠臣义士,嫌疑不谨,蒙此暧昧者岂少?
妓诗
[编辑]《明湖韵事》载妓郭韵楼赠别诗云:
袅袅湖边柳,春丝不盈把。
殷勤折赠郎,好策来时马。
虽本于山谷之“折柳当马策”,然四语精神,注一来字。
题壁诗
[编辑]曩于清风店旅壁,见某书一绝云:
片刻欢娱景易穷,清流竟付浊流中。
他时重到迷香洞,应有阿娇认乃翁。
语虽涉于激,然非此棒喝,安能唤醒沉迷耶?某落魄时亦有句云:
昔年裘马御肥轻,曾向迷香洞裹迎。
不信黄金挥尽后,居然尝得闭门羹。
读此则又可破涕为笑矣。
花怜水
[编辑]花怜水,粤西猺山中江名也。三字颇雅,古藤苏琴舫舍人游猺日记,有诗纪之。
莺莺饼
[编辑]山右泽郡市中,有名莺莺饼者,形似荷叶,双折微翘,干脆耐嚼。传以为当日双文饷张生者,徒负佳名,殊鲜真味。
旧凡女史题壁
[编辑]曩过滹沱旅店,见壁上有旧凡女史诗四绝。凄惋动人,后仅记其“秦淮一片胭脂水,都是风流酝酿来”之句。其它不复记忆矣。辛未夏五,杨剑潭刺史以四诗邮示,特亟录之。诗云:
十九年华正好春,飘零无奈落风尘。
梦中犹认金闺质,低掷珠帘怕见人。
生怜薄命向谁论?风月当场泪有痕。
笑语温柔心宛转,屈身犹是受人恩。
断梗飘蓬剧可怜,画中眉意晚春前。
玉堂夫婿神仙眷,多少金闺美少年。
手把菱花漫自哀,个中沦落几仙才。
秦淮一片胭脂水,都是风流酝酿来。
背面美人诗
[编辑]曩在凤台时,袁禧庭少尉鸿庆,曾诵某题《背面美人》一绝云:“不堪回首应怜汝,果是何心懒对侬。”词意新颖未经前人道过。
玉台新咏
[编辑]陈徐陵编《玉台新咏》,己作亦列其间。髫年诵读,心常疑之。后阅其书,知南宋时已有两本。明人重刻,窜乱弥多。张嗣修茅国谱本,更非其旧,惟南宋永嘉陈玉父本,差可依据。近时冯舒所校,多以为凭,然舒亦不免于臆改云云。由此观之,徐陵之诗,当是后人窜入,不然复成何体例耶。国朝纪容舒所撰《玉台新咏》考异十卷,详列诸本,一一证其是非,引据颇为博洽,读之可以了然。
古别离
[编辑]余曩作《古别离曲》云:
但愿舟无帆,但愿车无轮。
使我同心侣,不为远行人。
后随家君之粤,山东道上,见手车顺风皆使布帆,长江中洋船皆有火烨,日可千里,又戏成云:
但愿车有帆,但愿舟有轮。
愿我同心侣,归来老乡邻。
宜少耕诗
[编辑]宜少耕名绶,壬戌进士。有《古意》云:
夫婿去临邛,绣阁空春色。
妾貌不如人,敢怨郎情薄。
得诗人忠厚之旨,其《赠偷儿》云:“无他长物堪言赠,若攫残书子亦迂。”妙语解颐,令人轩渠不已。
心字香
[编辑]范石湖《骖鸾录》云:“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开者,著净器,薄劈沉香,层层相间,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蒋捷词云:“银字筝调,心字香烧。”《广东新语》屈大均诗:
多烧心字是心香,茉莉黄沉共作芳。
香是番禺心字好,紫烟一缕结鸳鸯。
即谓此也。
小孤山题壁
[编辑]小孤山在大江之中,危峰峭拔,屹立中流,与彭浪矶相对。故东坡诗中有:“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句。往来词人,题咏伙矣。而写景者多,寄情者少。惟尚熔绝云:
烟波万顷尽模糊,壁立谁知有小姑。
绝妙凌云一枝笔,可怜沦落在江湖。
情景兼到,当为此题绝唱。又咸丰中洪秀全之乱,小孤山沦为贼砦,楚南彭雪琴侍郎玉麟统师江右,克复小姑,有诗纪事云:
书生挥指战船来,江上旌旗一色开。
十万雄师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
亦巧合也。
闺怨诗
[编辑]人之境遇不同,其爱憎亦异。石门吴菊裳《闺怨》云:
春色一庭老,开帘对落花。
生憎双燕子,絮语傍窗纱。
陈璨霖亦有闺怨云:
独卧绣窗静,月明宿乌啼。
不嫌惊妾梦,羡汝是双楼。
一怨得直,一怨得婉。
赠雏妓诗
[编辑]直北道上题壁,每有游戏诗词,作者不署姓氏。曾见某题《如梦令》一阕,赠雏妓云:
越女生来窈窕,怀抱琵琶轻巧。且莫听琵琶,先把双钩看饱。真好,真好,侬爱通身都小。
又某断句云:“可怜人似琵琶大,也抱琵琶笑向人。”均一凄恻动人,此生公眼前说法法也,正未可以游戏目之。
仲初诗
[编辑]王仲初之“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句,本《列女传》,引古语“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之意,“船中养犬多食肉”句。乃翻谚语“宁为贫家儿,不作富家犬”之意。然不善取材,于诗品终不无少损,无怪后人啧啧也。
雪樵诗
[编辑]“谁家儿哭欲肠断,阿母酣眠正未醒。”此鹿雪樵《昨夜》诗也。村憨情状,读之令人笑。
杨柳枝
[编辑]昔年待试都门,读书法华禅林。有锡公纶,未详其爵字,投诗数章。其题馀集者,爱忘其丑,多谀少规,故未录。《杨柳枝》二首,轻轻著笔,是此体正格。诗云:
秦淮雨后润无尘,拂面和风柳色新。
最是水晶帘掷处,绿阴罨映倚楼人。
又:
东风吹绿短长条,婀娜轻盈未易描。
他日灞陵桥上过,也应不似旧时腰。
录之以报赏音。
调笑诗
[编辑]父母为儿女联婚,相攸则易,窥妇则甚难也。每有趁未纳采以前,强其母率女往婿家答拜者。女儿幼小,似知似不知也。戚某初议婚时,某友戏成绝句调之云:
女儿娇小貌如花,妆罢随娘往婿家。
拜罢姑嫜拜姊妹,不知谁是阿奴他。
他字叶韵,颇得女郎口吻。
老举
[编辑]粤中呼妓女为老举,随园以为即举举师师之意。余在梧郡游永春花园,壁上见有某书集渔阳绝句一首。云:
南湖新涨水连天,花气熏人又破禅。
少日题诗无恙否?此中曾泊孝廉船。
诗有别趣,故录之,以备一说,或以为举与妓粤音相近,老举即老妓之讹,其说近是。
山静主人诗
[编辑]曹文正公赐第在京师南半截胡同,余于乙丑冬安砚其家。曾孙二人,年皆童稚。架上书不下万卷,尽饱蟫鱼。一日偶检《续鸳湖棹歌》一卷,中夹小笺,书一诗云:
弓鞋小试下珠楼,翠锁重门一院愁。
燕子似怜人寂寞,双栖絮语话温柔。
末署山静主人,楮叶犹新,知非旧物。询于刘念堂世兄,始知为孙文定公孙妇某作也。孙夫妇时占脱辐,故诗若寄意。然言为心声,读其诗可知其遇矣。
痴语入诗
[编辑]余戚某童时,喜读书,而性最痴。侍官任所,时署中人均呼为书呆子。一日早起,谓某婢曰:“尔昨夜梦见我否?”答曰:“未”,大斥曰:“我昨夜梦中分明见尔,尔何以未见我。”怒扑之。往诉于母曰:“痴婢该打,我昨夜梦见他,他坚说未梦见我,岂有此理耶?”人咸笑之。髫年时听长者述说,因不去怀。余之《古意》诗云:
少女牵郎衣,欲言低俯首。
昨夜梦欢来,欢曾梦侬否?
即祖此意。
嵌字楹贴
[编辑]京师伶居妓馆,笔墨多有可观。楹贴一端,尤以嵌字工巧为尚。前之“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无论矣,后之继者,如如意云:“都道我不如归去,试问卿于意云何?”太平云:“过眼烟花成太息,当头风月费平章。”玉琴云:“花覆茅檐,可人如玉。月明华屋,伴客弹琴。”大姑云:“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采珠云:“欲采不采隔秋水,大珠小珠落玉盘。”素卿云:“樊素情钟白太傅,长卿意注卓文君。”某人代友赠穉青云:“徐穉果然名下士,小青原是意中人。”数联皆工整可玩。
断句
[编辑]“千古美人全福少,六朝才子至尊多。”不知谁人句也,何铁琴司马为余诵之。
女儿红
[编辑]扬州土人,谓萝葡红而小者,为女儿红。自初冬卖至晚春,其色娇艳可爱。钱塘韩就之曰:华扬州画舫词有句云:“一种柔情人不觉,春心浓透女儿红。”即谓此也。
女训
[编辑]普兰岩将军陀保送女联珠有句云:“出嫁自应遵妇道,居家不似在官时。”二句可补入女训,为挟贵骄夫者戒。将军又有《春草诗》三十首,郭莼香司马和而刊之。常自佩“戎马书生”小印,其风流儒雅如此。
红花埠题壁
[编辑]曩在春明,于友人处见有谢韵芳女史《绝命书》一纸,词甚委曲,不甚记忆。大致韵芳为王公子诗婢,自受春风一度,蚌竟含珠。大妇从而媒孽之,逼归厮养。谢致书乞归,为邻儿误落,中有“三日不来,以阿芙蓉从事”之语。书为宣南坊某会馆人检拾,抄贴各巷,寻其居址,都人士率能言之。嗣在山东红花埠逆旅,见有天壤王郎题壁五绝诗,意与书词吻合,殆即薄情之王公子。诗云:
漫将容貌拟朝云,才调原堪敌左芬。
记得断肠词句好,陶然亭麓一孤坟。
果然天壤有王郎,此语回思却亦当。
我是负卿复何语,不应飞语听妻房。
华笺尺幅意千重,絮语叨叨说恼侬。
卿事尽教厮养误,至今遗恨阿芙蓉。
伤心悔恨忽交加,一误何堪又再差。
死后春蚕犹有子,不知今去落谁家?
倏然蓦地浪涛生,仓卒驱车出凤城。
刘媪不来卿不死,疑团终古不分明。
按诗意谢已饮药,死王郎始悟。似此负心人,顾安得虬髯公攫之为下酒物哉。
双飞燕
[编辑]舟楫之目,雅俗不同。粤西谓两人四桨者,曰“蜻蜓艇”,言如四翼鼓动也。一人两桨者,曰“双飞燕”,其名尤雅。然未见前人入咏。诗人彭星丞光辅有《池南曲》云:
朝来折杨柳,折柳织筠篮。采荷花,荷花满池南。
池南侬家住,门前垂柳树。愿藉双飞燕,棹入花深去。
其运用典雅如此,又为后来添一诗料。
调某广文赋小星启
[编辑]香河陈砥堂先生,官天津学博。时有同事某广文,履任未久,辄遭奉倩之伤。以衾裯独抱,思赋小屋。陈为物色之,事既谐,而广文教之读书习字,钟爱逾恒。陈戏为小启调之。其词云:
司铎新膺,鼓盆旋赋。
重谋鸾续,频倩蜂媒。
讵物色之几经,竟低昂而莫就。
尔乃寻香妆阁,空忆菱花。
因而问渡津门,寄怀桃叶。
恰值绿珠有赠,用联缔足之缘;
未免红袖关情,倍逾画眉之宠。
如花美貌,眷言顾之(广文姓);
咏絮才高,何惭白也(姬姓)。
具此灵心慧质,雅宜茹古含今。
用将帐底芙蓉,移作门中桃李。
鸳帏悄寂,女博士进而受经;
马帐深沉,莽先生今将传火。
案头灯影,拂花影之迷离;
盒底脂香,蘸墨香而馥郁。
向枕边而问字,鸡舌香含;
坐床下以学书,免毫磨秃。
消受春风一度,弥添满座之风;
沾濡化雨多番,强半巫峰之雨。
探取枕中之秘,讲解从头;
提防胯下之锥,殷勤刺股。
多以为富,俾寝馈乎大家;
引之入深,得胚胎乎诸子。
有时轻拢粉项,面命兼及耳提;
有时略接樱唇,指画自须口授。
有时低垂鸳颈,妙议应有会心;
有时尖耸凤翘,弟子居然高足。
倘真精之未得,尚须卿自事钻研;
如一间之可通,问是谁为开茅塞?
闲曹无事。郑康成何嫌往诉之频;
清兴既阑,边孝先又作欲眠之态。
此则可补入文章游戏。
子重诗
[编辑]刘子重秋曹铨福,别号“白云吟客”,嗜金石,善画梅兰。终日缦袍敝屣,晏如也。在京与余为石交,游田盘归,以纪程诗见示,中有和段甲岭题壁一首序云:
壁有某女子题诗,以段甲为断家,和者甚众。有‘断甲何如作断家,祗因飘泊在天涯’之句。因戏和云:
断得侬家不断心,两情岭上白云深。
侬家未断肠先断,惹得相思直到今。
诗在有无间,如瘐呆意赋。
新语
[编辑]百花诗内款冬一首云:
僧房相遇两心清,此际无情胜有情。
我设一言卿试答,是卿逢我我逢卿。
主人以“逢卿者我,逢我者卿”答。余谓此语乃慧心禅理,东晋清谈。
赠何兰初名妓诗
[编辑]女录事何兰初者,京师名妓也。解诗善画,字亦秀润。本姓濮,以大家女讳称今姓。泾县吴兰石孝廉契之,花晨月夕,避暑消寒,恒与兰石俱。性尤好静,闭门谢客时多,故诗画益进。兰石为作遣愁诗三十韵,素缣庄书,兰初为装玻璃龛奉之。入其室者,知非俗物也。友人曾作蝇头楷手录其诗见示。诗云:
花发长安望眼空,五年肠断凤城东。
美人迟暮搴芳杜,游子飘零例断蓬。
欲把秋心托明月,须将春恨语东风。
玉钗消息全无准,呜咽箜篌唱恼公。
楚云缥缈隔巫峰,路杳人间几万重。
花底离愁三月雨,楼头残梦五更钟。
清歌宛转频怜子,旧曲依稀最懊侬。
日暮西风秋瑟瑟,涉江愁杀采芙蓉。
铁板铜琶唱大江,肉兼丝竹遏吟腔。
最难好月常三五,未必鸳鸯定一双。
往事浑疑花对镜,闲愁辜负酒盈缸。
绿阴幽草空阶满,闷对春风独倚窗。
黄绢新裁绝妙词,墨花和泪写乌丝。
难寻旧渡迎桃叶,独倚东风唱柳枝。
蝴蝶闲愁芳草觉,杜鹃春怨夕阳知。
英雄儿女怜同病,走马章台有所思。
绿阴如水送春归,江草江花怨夕晖。
绕院寒深蝴蝶瘦,画梁梦稳燕雏肥。
蓬莱音信沉青鸟,京洛风尘感素衣。
昨夜月明今夜雨,伯劳东去燕西飞。
十斛珍珠聘尚虚,买邻且喜近仙居。
痴心自誓同明烛,病发殊难恋晓梳。
短筑凄凉燕市月,瑶笺郑重汉阳书。
折花亲见门前剧,回忆东风识面初。
夜阑凉意撼庭梧,新月溶溶没欲无。
芜馆张灯飞蝙蝠,画檐结纲羡蜘蛛。
倩来燕剪愁难破,拥到鸳衾梦亦孤。
十二阑干都倚遍,滴残清泪到蘼芜。
小院春晴夕照低,画帘不掷燕双栖。
林花著雨红先褪,岸草当风绿易齐。
好事多磨姑恶唤,佳期屡误子规啼。
暮春天气东风虐,怪煞垂杨尽向西。
星辰昨夜丽天街,西角东张事莫谐。
扪腹早知心匪石,消愁那得酒如淮。
双钩作画肩相并,七巧成图手自排。
三五年来如醉梦,相逢何事得开怀。
一寸相思一寸灰,玉楼春尽独徘徊。
月中旧约寒攀桂,笛里新声怨落梅。
任我青衫添酒债,凭君红叶作诗媒。
剪刀纵道并州快,祗恐情丝翦不开。
准拟桃源好问津,芒鞋重踏软红尘。
烟云幻境看频误,风雨迷楼认不真。
明月有知应坠泪,好花无恙暗伤春。
多情祗有燕台柳,犹自垂青向旧人。
空堂凉雨酒初醺,冰簟银床夜漏分。
飞鸟何依应似我,锦屏无主最怜君。
天边那有常圆月,岭上从无不散云。
休道十年成薄幸,扬州梦醒杜司勋。
马缨树下掩重门,合共西施住一村。
杨柳晓风催别骑,桃花春水送吟魂。
人间变态看云影,客裹闲愁验酒痕。
临别赠言须记忆,莫将芳草怨王孙。
晓阁清尊兴未阑,满帘风絮逼人寒。
梨云淡白愁同梦,萝月昏黄怯倚阑。
野马纵横催短景,流莺婉转惜春残。
当筵莫唱梅村曲,肠断东风忆画兰。
流水光阴去不还,年来事事恨缘悭。
秋深病翮伤黄鹄,春锁雕笼惜白鹇。
败叶何心辞故树,痴云无赖满秋山。
劳劳尘网羁朝暮,颇羡沙鸥野鹤闲。
信是三生石上缘,去来今裹恨缠绵。
芭蕉愁重舒还卷,老藕丝长断复连。
韦曲池台春似海,萧齐风雨夜如年。
花开花谢寻常事,藩溷沾污绝可怜。
客窗孤影坐凉宵,铃索无风自动摇。
画槛秋多红豆冷,博山香烬绿烟销。
每从无事寻烦恼,赖有行吟慰寂寥。
镇日为谁苦惆怅,几分瘦减沉郎腰。
石榴消息幻如泡,怕见三星挂柳梢。
叫月栖乌寒绕树,惊秋孤燕病辞巢。
渐防愁思催人老,聊借诙谐解客嘲。
我不卿卿谁复尔,莫将心力等闲抛。
洛水神珠解汉皋,空江怅望意徒劳。
蕊宫环佩风声寂,桂府楼台月影高。
庄叟寓言赋秋水,灵均幽怨托离骚。
半生总被情魔误,不信元龙意气豪。
紫陌春归唱踏莎,落红啼𫛞奈愁何。
桥边新柳迎人惯,江上春帆送客多。
对镜有时愁独影,通辞何处托微波。
摊门无复相关意,惆怅当年子夜歌。
伤心第一是无家,炼石空劳补女娲。
好借梅花成眷属,莫随桃李误芳华。
莺儿唤梦春难醒,燕子寻巢日易斜。
去岁浔阳江上过,月明芦荻泣琵琶。
频年兵火感沧桑,潦倒诗场与酒场。
太瘦馀生双鬓槁,无多私语一灯凉。
寒林叶落惊秋早,孤枕更残怨夜长。
不解近来缘底事,朝朝吟断九回肠。
暮城画角太凄清,静掩虚堂万感并。
魂梦忽惊双影只,去留不信一身轻。
并无歧路堪伤别。明是年华却怨生。
雨雨风风天不管,伤心太半是秋声。
玉搔头上亸蜻蜓,衫影灯光荡画屏。
珠箔今宵闲好月,银河几日渡双星。
鸳鸯好梦愁惊鸭,蜾裸劳身瘁负螟。
风露满天人悄立,隔窗怨语不堪听。
寂寥心事冷如冰,祗有情根断未能。
儿女多情原是佛,英雄末路半为僧。
中年到处多哀乐,世故从今少爱憎。
一卷楞严经读罢,清斋勤礼梵王灯。
纫佩湘皋待蹇修,肯抛倾国觅封侯。
鹊愁秋汉劳无补,蚕吞春丝死不休。
酒入愁肠都化泪,寒催病骨易惊秋。
问卿知否莲心苦?莫向西风怨并头。
温柔乡里画兼吟,低首妆台有铸金。
春雨白鱼书底事,秋风红豆曲中心。
鹦哥书舞防私语,蟢子朝飞盼好音。
检点征衫惊岁月,酒痕争与泪痕深。
举杯邀月影成三,半是诗狂半酒憨。
我是蓼心偏耐苦,君同蔗味必回甘。
因缘早信前生定,空色都从舍利参。
寄语春光须护惜,杨花容易满江南。
连篇别恨赋江淹,禁得新愁逐日添。
鹿梦覆蕉终属幻,蜂房酿蜜为谁甜。
枕边蛱蝶惊风雨,山上蘼芜感素缣。
万种牢骚人不识,乡愁客思一时兼。
海边精卫石频衔,此恨绵绵口独缄。
修竹偎寒怜翠袖,飞花和泪点青衫。
新诗拉杂愁千叠,旧事分明月一函。
情海苍茫风浪险,早寻崖岸好收帆。
咸水妹
[编辑]上海蛋户之为海娼者,人呼之为“咸水妹”。石龛诗卷中之“别有因缘咸水妹,绝无滋味淡巴菰”句,即上海作也。吾恐今之见金夫不有躬而别缔因缘者,尚不仅若辈已也。可叹!
半截美人
[编辑]“可笑画工无见识,动人情处不曾描”,某题半截美人句也。拙直少含蓄,不如李某之“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如初写黄庭,到恰好处,正可与前诗作一转语。
似槎女史诗
[编辑]国朝闺秀能诗者多,《正始》二集,所选不下数千家。后《正雅集》续刻又数百家,而及身亲见者,则甚属寥寥。兹得《芸芗阁诗草》,读其序,乃知为海观察某女公子也。年未及笄,著作盈寸,多有可观。余最爱其“风定残荷尚有声”七字,谓得静中趣。
香冢诗
[编辑]香冢前树短碣,诗云:
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
落尽夭桃又秾李,不堪重读瘗花铭。
其铭曰:“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都人士题咏甚多。樊文卿大令诗云:
长埋玉骨恨难消,惆怅城南路一条。
芦荻萧萧声作雨,吴娘楼上忆残宵。
又:
草没荒邱剧可伤,白杨零落不成行。
年年多少游春客,偏向孤亭吊女郎。
门前车马往来稀,回首平康旧梦非。
不见临风双蝶化,残红满地落花飞。
彩云散去渺无痕,小字流传短碣扪。
我辈钟情还自笑,拟持杯酒酹芳魂。
数诗工于取神,且妙在不说破。
小昉《寄远曲》
[编辑]延小昉秀,满洲人,布衣。丙寅秋,晤于宝竹坡太史斋中,谈诗,移晷而别。嗣竹坡以小昉诗见示,余最爱其《寄远曲》,末句云:“侬心不怨侬不归,只恐日久郎心非。”虽因旧而益妍。
臂花
[编辑]宣大在北口外,土人生子,每针腕臂作字,或花形,涅以蓝靛,盖恐有离异,可为志也。其意甚古。
看月词
[编辑]诗人彭星丞,尝述赵笏君为梦白先生之兄,古乐府有《看月》极佳,云:
郎住溪南屋。妾居溪北楼。
隔溪同看月,月在楼上头。
郎见月,不见妾;妾见郎,不见月。
吁嗟!看月同一时,妾独见郎郎不知。
从今不恨郎情薄,郎情自薄妾自痴。
不然天上无私光,何为有月专照郎。
盈盈一水不得语,相思大抵皆如此。
此章新声古意,全得张王神理,无怪彭子之津津乐道,赞不去口也。
对镜词
[编辑]梁诗拔有对镜词云:“所恨太分明,不讳妾颜色。”语颇含蓄。余因之有悟云:
中庭有华月,皎皎含清辉。
明能烛万物,不言人是非。
即反用其意。
吟妓诗
[编辑]曹华卿秀林,明湖瓶花诗社吟妓也。有代某寄人二绝极佳云:
钿雀银蝉玉蕊冠,妆成不出怕人看。
如何最是堪怜处,独立空廊小袜寒。
又:
酒阑歌散太无聊,算定花时访翠翘。
再说相逢说相忆,自从去岁到今朝。
末语尤非思索可到,是深于情者。
课婢图
[编辑]一日在廊房头巷,见画室,悬一课婢图,笔墨不甚高超,旁题一绝,颇潇洒可爱。其诗云:
日日抄书懒出门,小窗弄笔到黄昏。
丫头婢子忙匀粉,不管先生砚水浑。
按书画皆俗工,不记何人诗也。
段甲岭题壁
[编辑]段甲岭店壁有诗二律,署款漫灭,人传诵之。诗云:
玉环谁识再来人,客里年华梦裹身。
故剑翻劳今日问,嫁衣争似旧时新。
传将佳语皆成识,种就浮生未了因。
空谷杨花飘上下,任地落溷与沾茵。
又:
辗转春宵梦不成,旧时女伴总关情。
眉痕曲似初三月,心事悬来第四更。
空自效颦为画饼,凭谁洗手试调羹。
痴怀莫笑东邻妇,彻夜金钱问卜声。
红玉墓
[编辑]红玉,浙人,失其姓,桂抚陈文简公诗婢也。工诗善画,喜栖霞山。年十七卒,葬于山麓。文简为建青萝阁,种桃万株。春游士女,到者无不以酒奠之。书佣李少谷有句云:
万树桃花绕墓门,青萝阁废旧花村。
卖饧天气香成海,一片盈盈倩女魂。
墓侧产香茗,人呼为红玉茶云。
全史宫词
[编辑]全史宫词,为乐亭史香崖梦兰著,共诗千馀首。上自轩辕,下至胜国,凡有系于宫壶者,悉采辑之。洵为宫词之大备。诗亦清新典雅,可步仲初、花蕊后尘。此集刊于丙辰年,故偏远处尚未周至,邺侯架上,此种亦不可无。
雁门雪
[编辑]淮阳贺生晓霞者,故大同令某公子也。年少美丰姿,妙词翰。幼聘同里谢氏女,中表姻亲也。中间兵燹流离,两失音耗。贺以父亏帑无偿,羁留云中者,近十稔矣。性疏脱,不视家生产,贫益甚,因依雁门山僧为居停。一日快雪初霁,有舆从多乘至关,秣马绊轮,喧阗于外。贺询之,知为陕右李镇军也。俄一武士引官眷入寺禅寮茶叙,侍婢数辈。中有一唤雪鸿者,年可十五六,尤端雅娟秀。少顷奉主命,诣殿然香。贺心醉之,于其足迹过处,以苇画地,吟哦不已。镇军见而异之,逼视,则书断句云:“纤纤满地弓鞋印,好似飞鸿踏雪泥。”镇军虽武夫,雅好文字,深怜其才,立谈半响,议论风生,益奇之。因呼婢出拜,举以为赠曰:“此十四字,媒也。”遂命戒后车,约赴幕府。贺逊谢不可,强之乃同行。定情夕,各叙里居家世,始悉女即所聘谢氏子也。悲喜交集,不觉恸哭失声。镇军闻之大喜,另为诹吉合巹,同僚各制词为贺。近闻贺已荐升太守矣。镇军老无子,贺夫妇事之甚谨。友人唐菊阶,与贺姻娅也,详其事,为谱《雁门雪传奇》以张之。余尝谓牛渚月、马当风,皆为武夫生色,并此可为三矣。
木兰从征图
[编辑]徐痴青来书,笺幅甚阔,玩之为从征图,有诗云:
十年征戍断河流,脱甲归来拜殿头。
笑煞人间儿女子,祗教夫婿觅封侯。
不署作者姓氏,后示槐生,云为近人邵廷烈诗。
老少年诗
[编辑]年华逝水怅如斯,老大焉能胜少时。
纵使红颜真个好,旁人也说是胭脂。
此沧州刘秋舫咏老少年诗也。秋舫以选拔入都,郁郁久居,艰于一第,故诗若寄慨然。
可怜词
[编辑]绿儿者,梨园伶人也,色艺俱绝。华阴袁听涛为作《可怜词》四律,人多和之,诗云:
倾城花底唤秦宫,水上鸳鸯雪上鸿。
杨柳偶随燕市绿,樱桃不数郑家红。
颦如越女愁俱好,曲顾周郎误亦工。
侬说可怜怜未得,如卿真个可怜虫。
茜纱裙束沈郎腰,不是柔肠骨亦销。
弱貌漫矜张窈窕,戎妆也学霍嫖姚。
歌翻杨柳声声慢,香印莲花步步娇。
一曲回波人似海,青灯红烛可怜宵。
牙根微转几声莺,低唱无声胜有声。
一缕情随眉语度,四条弦和指音清。
香分金钿增长恨,花堕珠楼认小名。
吟遍洛神都不称,只应唤作可怜生。
紫云魂断艳阳晨,解识司勋顾每频。
似此情深真欲醉,纵非见惯也相亲。
二分春好花争笑,百啭声柔鸟共颦。
忙杀旗亭眉样柳,含烟齐效可怜颦。
补录平头对
钱塘何必寻苏小,宝树居然依谢家。
金谷名流饶粉黛,香山诗兴到琵琶。
河谁擅若兰诗湘兰画,慎毋忘香君扇文君琴。
秋江月浸水壶影,蘅院风敲玉佩声。
莲花比君子,清风来故人。
轻燕受风,众仙同日。
喜喜欢欢天天地地,云云雨雨暮暮朝朝。
眉痕浅浅春三月,仙骨珊珊第一花。
花香能醉蝶,鹤萝不离云。
冥配
[编辑]山右土俗,凡男女纳采后,若有夭殇,则行冥配之礼。女死归于婿茔,男死女改字者,另寻殇女,结为婚姻。陬吉合葬,冥衣楮饰,备极经营,若婚嫁后。家君宰曲沃时,曾有邑绅三姓,因争冥配兴讼者。习俗锢人,不可解也。
女贞子
[编辑]诗人姚伯飏者,贵阳痒生也,咸丰中卒于滇,诗多散佚。友人邵君松笙常述其《女贞子》一章云:“女贞子,子离离。妾夫亲手折,赠妾初嫁时。妾心之死死靡他,妾夫一去不还家。女贞离离在妾手,妾夫还家妾骨朽。”诗为某节妇作也。短音促节,馀韵邈然,与王仲初《望夫石》一篇,可相颉颃。
芙娉女史诗
[编辑]搭连店旅壁有芙娉女史题诗云:
四千里路还家日,廿一年华绝命时。
入户羞称新媳妇,悬梁谁惜女孩儿。
身如秋燕都成客,死到春蚕尚有丝。
来往词人应堕泪,读侬题壁几行诗。
嗣其兄过此,又题数语于壁云:“芙娉妹子亡后,搜其遗箧。其领联已易为‘金玦已成千古恨,玉环重订再生期’矣。”
马嵬诗
[编辑]林文忠公则徐,有马嵬十咏,余未之睹。惟
费尽金钱贾祸胎,婴龙谁遣入宫来。
九原听罢渔阳鼓,可有胡儿哭母哀。
一首为人传诵,急录之。
徐宗海挽妓长联
[编辑]李篁仙农部寿蓉,述其友人徐宗海茂才挽蕣林妓长联云: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纲横加。曾语郎云:子固怜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歌,腰轻楚舞。每看酡颜之醉,频劳玉腕之携。天台无此游,广寒无此遇,会真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拼他憔悴,尚恁地谈心遥夜,数尽鸡筹,况平时袅袅婷婷,齐齐楚楚。
对云:
岂图两三月欢娱,便抛侬去!望鱼长杳,望雁长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私为渠计:卿岂昧夙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噫嘻!殆其死矣!迄今豆蔻香销,蘼芜路断,门犹崔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堕青衫之泪。女娲弗能补,精卫弗能填,少君弗能祷。尚冀降神示梦,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贴,合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此联脍炙人口,或以为萧史楼作。楚南某改其词嘲某童云:
试问数十天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学使按临。曾语人云:我固非枵腹者,不作第二人想也。呜呼!可以雄矣!忆昔至公堂上,明远楼前,饭夹蒲包,袋携茶蛋。每遇题牌之下,常劳刻板之誊。昌黎无此文,羲之无此字,太白无此诗。纵教运蹇时乖,拼他滚跌,犹妄想完场酒饭,得列前茅。况自家点点圈圈,删删改改,
岂图两三次簸翻,竟抛侬去。望鱼常杳,望肉常空,料不定科房写落,爰为官计:彼自有衡文者,岂将后几排刷耶。噫嘻!殆其截欤!迄今照壁缘悭,辕门路断,羞贻婢仆,贺鲜亲朋。愁闻更鼓之声,怕听报锣之响。廪生勿能保,礼房勿能求,枪手勿能杀。或者祖功宗德,尚有留贻,且录将长案姓名,进观后效。合有个袍袍帽帽,顶顶靴靴。
此联诙谐入妙,然邻于刻矣。
至性诗
[编辑]荣古香丈有《病亟口号》一绝云:
病亟呼亲本至情,梦魂颠倒语分明。
此身安得常如病,时向膝前呼几声。
此与“哭一声,叫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同一至性至情所流露也。
秋海棠诗
[编辑]秋海棠为泪所化,咏是题者多拈此字,陈陈相因,殊令人厌。铜陵章完白穗芬有诗云:
红粉妆成对夕曛,半偎篱落半墙根。
娟娟笑靥西风里,不见当年旧泪痕。
翻得新而不腐。
杨烈女
[编辑]贵州镇远县秀冲村,有女杨氏,幼失怙恃,依兄嫂居。年甫十四,适苗匪滋扰,其姊嫁邻村,恐妹受污强暴,往迎之。至途次,遇差役数辈,借口盘结,留难久之。就中一年少者握其腕,出言调笑。女不自堪,乘间坠桥下死。次日,长官诣验,见受握处筋骨俱青,皮肉脱如刀削,适符其迹。当事者异之,旋拘一差囚杀之。后戎马仓皇,亦寝其事。谢遂生少宰目击,为余详言,嘱纪其事。枕上成句云:
肯教白璧玷微疵,粉骨齑身也不辞。
桥下一弓清净地,伊谁为建女贞祠。
是夜梦有女冠一人,向余肃拜,问其名不答而去。呜呼!女果有灵耶,当兆梦于当事。或为建祠,顾安得有心人,易桥名为女贞,以慰幽魂云。
女儿亭
[编辑]秀水朱梧巢麟应,为竹垞先生侄孙,著有《续鸳鸯湖歌》百首,拾遗补阙,可称嗣音。其一云:
断桥曲水古桐泾,一棹犹夷破绿萍。
不及皂林塘上路,抽帆直过女阳亭。
按女阳亭一名女儿亭。嗣见山阴吴觉先尊尹题竹垞棹歌一绝云:
曝书亭子题诗句,不减徐熙写画屏。
剩水残山都入拍,如何脱却女儿亭。
使正续棹歌合刊,当无此遗议矣。
梧州竹枝
[编辑]马少莲茂才,粤西人,性风雅,工诗。暇时喜作狭邪游,每遇妓女,褒之则声价忽增,贬之则杯盘失措,大有崔涯狂士风。尝作《梧州竹枝》数十首,极嬉笑怒骂之致。中有一首云:
六寸圆肤软似绵,抛将罗袜坐床前。
高翘脚指多灵动,夹住煤头好吃烟。
读之不禁失笑。后闻个中人习以为常,非此款客不为亲,真恶作剧矣。
闺阁诗
[编辑]女儿出嫁,新妇归甯,虽属韵事,而绝少佳诗,惟随园有句云:“要看崔卢好奁赠,十三经压女儿箱。”又某闺媛句云:“匆匆小住又归家,行李无多一担赊。添得描金红盒子,半盛诗草半盛花。”阅此觉罗帐香车,黯然无色矣。
冯彩珍
[编辑]冯氏彩珍者,浙人。父游粤馆书记,殁后贫不能归。氏幼精女红,善绘事,家数口,赖以存活。尤妙解音律,性耽吟咏,风流倜傥,有名士风。后所适非人,绿衣兴怨,郁郁以终。其诗不多见,偶于吴月农处,得其自伤一律云:
疏雨逼窗凉,秋灯夜漏长。
狂歌聊当哭,多病厌熏杳。
短发悲临镜,羞颜懒下堂。
非关郎薄幸,妾自减红妆。
末二句含蓄无尽,使人得言外意。
绿珠井
[编辑]绿珠井,在粤西博白县城外,人至其地,多留题焉。居瑞征女史有五律一章云:
荆棘铜驼泣,名园野鹤愁。
江山馀一井,儿女亦千秋。
梦已分香断,踪犹濯锦留。
芳名谁与共,盻盻有高楼。
笔力挺健,自是女郎之秀。
花神记
[编辑]粤西藩署园中《花神记》,某方伯作也。王绶庵少尉向余言之。记云:“余癖园于署之东,鉴池于亭之侧。土工得骨一具以告,埋香无主,葬玉有方,命别为掩之。不知何代,亦不知何人也。已而有登紫姑坛来致谢者,曰:‘妾姓阮氏,字凤凰,本女校书也。生长安中,流寓粤右。值滇藩吴三桂之变,睢阳人少,人肉无多;魏博兵危,鬼雄有几!妾与民间寒士王玉峰定情有约,王既血刃,妾亦投缳。时则康熙初年也。赵氏一块肉,昔属民家;滕王三尺坟,今托官宇。’余闻而悲之,因为传之曰:‘昔小玉之于君虞,双文之于微之,女之致情于男,古诚有之,兹殆过矣。呜呼!太白高歌,犹怜飞燕;小青饮泣,伤感孤鸾。惟其能以情死,故能以魄生。拾碎玉于池中,筑钱塘苏小之墓;仿乞文于地下,作同州清娱之铭。凰生于顺治初年,殁于康熙初年。生年十九,殁将二百秋矣!生也不辰,烟花寥落;死而不朽,残骨缤纷。’余不敢冒掩骼之仁,亦不能不作葬花之志。故书其事,且肖其像,使于园中为司花使云。”又诗曰:
名园珍重出墙枝,小传曾刊倚壁碑。
葬玉埋香多韵事,有人亲志郭公姬。
亦韵事也。
校书答客
[编辑]阳少南孝廉,初游某县幕,与女校书某识。时女方雏年,越数载重至,阳已于思,女亦颀而长矣。一日,与旧侣秦寿芝同访之,秦讶其长曰:“三年不见,何长之速也。”阳戏调之曰:“女儿家日近男子,故易长耳。”女冁然前捋其须曰:“虬髯公殆亦日近女儿而易老耶。”三人相视而笑,语虽诙谐,实足发人深省。
宫词
[编辑]宫词之体,宜美不宜刺,言之可无罪也。然专写宫闱嬉戏,服御奢华,亦殊失言诗之旨。王仲初、花蕊夫人二诗,为此体之祖,其后作者代有其人。惟非当时臣妾,则易著笔矣。仲初百首中,余尤爱其“新秋白兔大于拳,红耳霜毛趁草眠。天子不教人射杀,玉鞭遮到马蹄前。”其圣主仁民爱物之意,隐然言表,颂中寓讽,斯为此体当行。
六如亭诗
[编辑]东坡有妾曰“朝云”,姓王氏,随侍惠州。年三十二殁,葬于惠州小西湖竹桥之西。东坡自额曰“六如亭”,因姬生前爱诵六如偈也。过客题诗,不下什伯,佳者绝少,惟喻少白一绝云:
花田寂寞草青青,麦饭谁来吊素馨。
修得侬家好夫婿。至今人拜六如亭。
洵不愧名作。
不肯红 无心绿
[编辑]绍兴缣帛,有一等似皂而淡者,谓之不肯红,亦退红之类,见《老学庵笔记》。厉太鸿《南宋纪事》诗云:“舞儿二八腰身小,染就春衫不肯红。”即此也。俗称淡青色为无心绿,以之作对,洵称佳偶。
张秀士
[编辑]鬼神之事不可遽信其无,寻常果报,见于书中者多矣。湖南某科秋试,一浏阳士子入闱后,夜半忽于卷首大书八绝句,题毕自经死。其诗叙事甚显,惜仅记其七。诗云:
蓦地姻缘已结成,呜呼一别十三春。
而今场屋重相会,郎面依稀认得真。
君携奴手入罗帏,奴道亲言不可违。
郎说还家遣媒妁,随行六礼聘奴归。
谁料君心异妾心,妾心无日不思君。
君归一载方三月,遗妾何殊陌路人。
楼台鼓乐闹喧哗,问婢谁家嫁小娃。
婢道前年张秀士,而今娶得郭三家。
伤心肠断如刀割,一段闲愁睡不成。
今夜月明人静后,青绫一幅了残生。
今岁神巡赫更威,五更才许入秋闱。
来时寻遍东西庑,誓与郎君结伴归。
一片痴心死未灰,怜侬有约子无媒。
滔天罪恶由君作,孽镜台前讯一回。
观此则轻薄子可思自反矣。
诗女子墓
[编辑]贵州省城东门外,栖霞山下,有诗女子墓。不详其名,碑阴刻集唐七绝二首云:
闲同姊妹到山家,云澹风微日已斜。
袖裹天香三百斛,随风散作白莲花。
遥指红楼是妾家,乌衣巷口夕阳斜。
自恨身轻不如燕,衔取香泥葬落花。
玉如女史
[编辑]布衣陈梅臣之母王玉如女史,山阴人,通经史,工诗画。于归后,中年从夫,游幕榕城,适寇至,避地江乡,望外不至,曾口占绝句云:
潇潇风雨过横塘,添得书屏一味凉。
众鸟投林栖已定,如何飞燕未归堂。
离怀愁思,情见乎词。有诗三册,惜兵燹之后,都为灰烬矣。
芷杳女史诗
[编辑]桃花马上劈吟笺,回首家山路几千。
消受软红尘十丈,易阳门外月如烟。
又:
朔风吹到满城鸡,铃柝声中月向低。
记得去年今夜梦,梅花香里在辽西。
此钱芷香女史题壁诗也,于易阳旅店见之。
老妓行
[编辑]朱子良太守,山阴人,名尔辅,喜吟咏,著有《履冰卧雪诗》三册,曾以见示,佳句甚多,余尤爱其《老妓行》一篇。云:
春风层层吹帘幕,流莺无情燕子恶。
青楼老大感岁华,含羞无语泪珠落。
忆昔少年歌舞场,裙绣芙蓉簪芍药。
旗亭擅名争缠头,白玉为梁金为屋。
秋风春月丝竹声,朝朝暮暮金尊乐。
浔阳江头度等闲,燕子楼中守旧约。
杨花零落桃花飞,萍自无根蓬自弱。
旧时巧样妆,而今名盛传。
长安旧宅琵琶谱,而今弦索家家抚。
君不见,旧时教坊诸姊妹,十年前已随朝贵。
字拟句摹,极似《长庆集》中得意之作,可谓唐临晋贴,几于乱真。
夜来香
[编辑]花中之夜来香,直北颇贵。在都时,曾以当十钱百文买花数朵。及至粤西,人多取以入馔,虽煮鹤爨桐,大杀风景,然风味亦颇清美。余谓于餐菊之外又添一故事。一日,与秦寿芝诸君子,酒楼小饮,适有此品,寿芝言此三字对难其偶。余戏拈盏中春不老示之,一时同人颇以为工,盖因其本地风光耳。
桃花扇题辞
[编辑]荣吉甫茂才题《桃花扇》三绝云:
高岭寒梅锁寂寥,白门疏柳剩萧条。
行人到此休回首,一瞥繁华抵六朝。
桃花零乱不成春,赖有冰纨代写真。
血染几枝红灼灼,胜他楚国不言人。
激成党祸国随沦,如此清流亦未纯。
看到末流能赴义,读书人愧说书人。
此老满腔幽愤,概乎言之。
雁字长短句
[编辑]方玉坤女史,顺天人,聪慧工诗,长字丁筱舸部郎。丁南旋,久无耗。女士有若兰之戚,偶赋雁字长短句见意。余于所亲处读焉,其辞曰:
丁甯嘱付南飞雁,到衡阳与侬代笔,行些方便。
不倩你报平安,不倩你诉饥寒,寥寥数笔莫辞难。
祗写个一人两字碧云端。
高叫客心酸,高叫客心酸。
万一阿郎出见,要齐齐整整仔细让他看。
游戏为之,初无深意。后闻女史录辞寄丁,丁即日北上,此与竹影词人同一用意。
孟秋蝶
[编辑]余中表兄津门孟小帆茂才继坤,应院试,咏秋蝶,有“多情何忍别黄花”之句,宗师击节赏之,人多呼为“孟秋蝶”。
诗尼
[编辑]蜀中袁稻坡别驾云:在上海时遇一诗尼,法名“慧空”,年四十许,清修梵行。恒击小铜钵,乞施于市。其缘簿二面,一乞檀越施镪,一乞檀越舍诗。就中多有佳作,题诗者尼亦和焉。暂亦卖诗,每首索钱百文。一日雪后,某闺媛唤其咏冬闺怨,限八齐韵,尼口号云:“昨夜雪初落,寒梅花满蹊。”甫吟二句,某又指押尼字韵。因续云:“邻家何所喜,破晓叫刍尼。”盖释家呼喜鹊为刍尼也,闻尼为某宦家妇,患难相失,以此物色其家人云。
闺房灯
[编辑]张廷禧,浙人,咏闺房灯,有“十分喜事花先报,一点芳心草未灰”之句。人叹其工雅称题。
倒坐观音
[编辑]人游禅寺,闻木鱼铁马声,心迹双清,有触斯悟。故琳宫文字,以能启发人心为至,空谈说偈无益也。京都永定门外有倒坐观音庵,其联云:“问大士缘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头。”浅浅语,何异当头棒喝也。
汉口丛谈
[编辑]乌程范白舫锴著《汉口丛谈》一书,杂纪鄂江琐事,诗多有可观。内载仁和陆筱饮飞昔馆于汉上胡氏,居近狭邪。尝有《汉皋夜市》诗云:
江头夜市散初更,醉帽欹斜白袷轻。
茉莉芝兰香满路,一街灯火卖花声。
梦醒犹闻隔院歌,香销酒冷奈愁何。
高歌夜半凉如水,唬煞檐前纺线婆。
后一首与谢叠山先生蚕妇吟同一用意。
茗香女士
[编辑]临川李茗香女士,韦卢先生女曾孙。工诗善绘,长字大兴邵筠生二尹,诗脱稿多不示人。余偶于其弟一鹤少尉处见之半焚馀不全之稿,有对镜一绝云:
清晓临妆次,相将画黛眉。
看来如欲语,笑问汝为谁?
写得疾憨情状,跳跃纸上。迩来诗律尤细,断句如“竹声敲月碎,桐影碍云流”,“飞虫兼落叶,宿鸟择高枝”诸句,均除净脂粉气习,洵为女郎诗之健者。
瓶鞍
[编辑]京都娶妇家,新妇入门,则以五谷宝瓶授之,使其抱以出轿。又备小鞍,以红毡覆之,令新人跨过,意取步步平安之兆。《苏氏演义》谓国初婚姻,坐于马鞍之侧,此塞外乘鞍马之义也。《酉阳杂俎》:“今娶妇家新人入门跨马鞍。”郑馀庆《书仪》亦有跨鞍之说,是五代前已然矣。惟抱瓶则未见于他书。
绮罗脂粉
[编辑]姚寿门明经,诗多酸馁气。在山右时,蔡楚香舍人编《玉台新话》,姚袖诗来谒。蔡阅数首,即奖许归之。姚殊不乐,一日语蔡友人曰:“舍人选诗须润笔金乎?”某曰:“不须金,但台绮罗脂粉斯可矣。”逾日姚竟如其言,购四事馈之,时以为笑柄焉。
七夕寄内诗
[编辑]镇安归顺州为粤西极边之境,黎崧山孝廉申产,邑中名宿也,与家君为丙午同年。癸酉秋见先生于桂林官廨,以《白云亲舍图》见示。中多名人题咏,又《碧珊瑚村馆诗》若干册待梓。集中佳作林立,余尤爱其《客中七夕》一绝云:
双星今夕渡银河,侬尚飘零可奈何。
寄语闺人休乞巧,巧妻天上别离多。
明妃曲
[编辑]梅梅庄先生《明妃曲》,有“自从纸上求倾国,不媚君王媚画师”之句,慨乎其言,彼盖自有所以伤心之故。与“无金赠延寿,妾自误平生”同一用意,然非使人媚画师也。
龙舟竹枝
[编辑]黔西何名三振新,有龙舟竹枝词云:
一回打浆一声歌,歌意何曾吊汨罗。
似说沿堤多野草,鸳鸯眠向此中多。
旖旎风情,颇为时所传诵。蕉花轩主,亦悬以示人。
子鸾女史
[编辑]浦子鸾女史,金陵人,随其尊甫淑和大令宦游粤西。工书善诗,大令无子,爱之如掌上珍。历任冲要,凡一切家政,悉委之,皆井井有条,可异者,于牙筹丛脞中,仍吟咏不辍,年甫及笄,著作已盈寸矣。女史与诗史周慎之德配申夫人有金兰契,故得其详。其返金陵,以诗留别申某云:
数载金兰意气投,一朝各别话离愁。
暮云春树相思际,惆怅关山独倚楼。
别绪环生月欲斜,灯前分袂泪交加。
还期异日相逢处,携手同看姊妹花。
情到痴时语亦痴,泪清和墨写新诗。
归舟时至金陵地,陇上梅花寄一枝。
数诗矮笺庄书,笔致秀润,诗稿不多示人,云此实非杰作也。
结缘豆
[编辑]京都浴佛日,内城庙宇,及满洲宅第多煮杂色豆,微漉盐豉,以巨箩列于户外,往来人撮食之,名结缘豆。
银钏狱
[编辑]《石琴诗钞》,为宜宾李香雪映棻都转所著。都转以名进士,服官楚北,当戎马仓皇之际,枕戈磨盾,恒吟咏不衰。集中《新乐府》诸篇,激越苍凉,尤有裨于风化,其《银钏狱》一篇,序为枣阳富室吴姓女,年十七,幼字史氏。史子长无赖,为其家所摈逐。女父母怜之,赠以衣裹,女暗脱腕上双银钏纳裹中,其父母不知,其婿更不知也。以衣质典库,库人疑之,鸣于官。官以为真盗也,不致详诘,毙于杖下。越日,女闻之大哭,投缳死。事在咸丰二年,今枣阳官数易,而烈女旌典无闻,枣人每道之,有泣下者。都转哀其志,为赋《银钏狱》一篇纪其实。诗云:
郎无行,妾薄命。
父母诫郎郎不应,妾身未嫁泪流尽。
堂前父母赠郎衣,暗脱银钏为衣媵。
妾心苦,郎心痴。
钏藏衣中郎不知。以衣质库库疑之。
官恶盗贼,不容置辞。
血肉狼藉千杖施,不愁打折鸳鸯枝。
郎尸僵,妾眉锁。
父母慰儿儿计果:
我不杀伯仁,伯仁死由我。
断送梁间花一朵,生不同衾,死同穴可。
吁嗟乎!
女之生,心何深,牛衣风冷愁槁砧。
女之死,气何烈!镜台惨淡鹃啼血。
化石磨笄风并古,箜篌徒唱奈何语。
地下逢郎却羞郎,哭说银钏侬误汝。
当时县官伊何人,噫嘻尔亦有儿女。
枣阳三年天不雨。
呜呼!此人此诗,虽欲勿传,安得而不传也,录之以俟采风者。
薄荷油
[编辑]古者妓女送行,含辛为泣,事常有之。不然,终日送行,那有此副急泪也?两粤间多以薄荷油藏帕内揾目,立致潸然。故张修斋别驾《梧州竹枝》有云:
一株树下系行舟,对烛相看双泪流。
侬把鲛绡拭郎面,要知不是薄荷油。
即此也。
昭君诗
[编辑]昔人谓绝唱之后,不应再作,此固然矣。然各有心得,亦不必尽如是也。贵筑杨秀峰《封翁集》中,有咏昭君云:
不把黄金买画工,进身羞与自媒同。
始知绝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国士风。
环佩几曾归夜月,琵琶惟许托宾鸿。
天心特为留青冢,春草年年似汉宫。
清词丽句,安见今人即多逊古人也。
痴语
[编辑]明知无益,未免有情,诗人多痴,往往如是。余友宗子美笔政,有《怨情》云:
昨宵梦郎回,系马门前树。
也识梦非真,聊寻系马处。
不痴之痴,甚于痴矣。
陈杏姑
[编辑]陈心香广文鉴,粤西名宿也。女杏姑,性孝友,喜吟咏。广文尝述其断句,有“竹喧风过处,灯暗月明时”,“日色初沉岫,江光欲上船”,“沙盘孤屿白,霞染半江红”。数联均韶秀绝伦,无拈脂弄粉之习。广文衰年,仅一子,名鲁青,即女之兄。女史因其病亟,惑媪仆言自缢。乞代兄死,幸救苏,复阅数载卒。以父衰无嗣,忧虑而终。至今广文言之,犹泪淫淫下也。
挽爱姬春燕
[编辑]近某达官有爱姬春燕于立夏前一日卒,自书挽联云:
未免有情,此日竟同春去了。
似曾相识,何时重见燕归来?
情词兼至,嵌字又不著迹,人以为工。
玉环
[编辑]在都门日,灯夕猜隐语,有一条云:“圆转其形,温润其质。一人一花一物一地,采赠玉连环二枚。”数夕未有人揭,偶读《嫏嬛记》,莲花一名玉环,出《三馀贴》,余次夕即以二字揭之,盖一杨妃名,一睿宗琶琵名,一四川地名,一花别名也。赠采已明言之矣,一时皆未悟耳。
重谐花烛
[编辑]杨子楼白元,为麓生太守封翁,喜吟咏。曾见其自作《重谐花烛》诗数绝。其一最趣云:
老女忙来扫洞房,诸儿捧镜妇催妆。
牙牙学语雏孙笑,争索同心柏子尝。
可谓极伉俪天伦之乐矣。
碧仙女史
[编辑]碧仙女史,蒲卜臣观察荫枚之姑母,性聪颖,自幼好读书,手不释卷,尤爱吟哦,著有《镜花楼》诗稿。咸丰间兵燹频年,诗稿亦多散失。观察尝诵其咏《走马灯》尾句,云:“若教灭却心头火,定息干戈见太平。”《读兄遗稿》云:“强记未能抛未忍,三更灯下手抄忙。”《思归宁》一绝,云:“使回携到故园葩,恰值闺人正忆家。同是离根来此地,花应怜我我怜花。”思意清新,是纯以性灵为主。
肉名姬妾
[编辑]《开天遗事》:杨国忠冬月,选婢妾肥大者,行列于前令遮风,谓之“肉障”。又杨国忠冬月设妓围以取暖,号曰“肉屏风”,又名“肉阵”。《醒心集》:杭州别驾杜驯亦有肉屏风。《天宝遗事》:唐申王冬月苦寒,令宫女密围而坐,曰“妓围”。又唐歧王每冬月,于美婢怀中暖手,谓之“肉手炉”。又杨国忠每食,使众妾分执肴馔,名“肉台盘”。《耳新》:严世蕃以美女受吐,方咳嗽,美女以口受,谓之“肉吐壶”。又王天华媚世蕃,织成地衣,令美女三十二人,红素各半,闻掷点应移某位则趋位待,谓之“肉双陆”,则愈出愈奇矣。
赵景淑女史
[编辑]合肥女史赵景淑,字筠湄,少有夙慧,喜读书。尝集古今名媛四百馀人,各为小传,题曰《壶史》。乃著《香奁杂考》一卷,征引详博。至于韵语,特馀事耳。其论本朝诗,则取王阮亭、李丹壑一派,没时才廿四,尚未字人,惜哉!
公子行
[编辑]京洛少年,豪华相竞,或樗蒲一掷,避债高台,或狎昵雏伶,广求美宅,多营多辱,比比皆然矣。沈起凤《公子行》云:
入门甲第五侯如,一掷樗蒲百万馀。
门客莫教纾薛债,雷家尚有内尚书。
雏伶会奏郁轮袍,唤去尊前伴酒曹。
何处通家旧遗第?将来买与郑樱桃。
二诗切中时弊,乃有为言之也。
面娃娃
[编辑]余在宣府时,每中元节,见土人小儿女,各自外家携归蒸食,肖人形,大者一二尺不等,呼为面娃娃。或云取宜男兆,或云用以飨神,亦诸葛蛮头之意。究未知人作俑,何所取意也。
嬉妇
[编辑]粤西纳妇,每邀同辈门闹房,其间调笑,雅俗不同。友人王群某报登孝廉科,其德配为临川某氏女,颇娴文字。合巹夕,陈象九、秦寿芝、吴月晨诸人,邀余同往,各有虐词。次及余,余戏拈瓶花一枝递伴婆曰:“新郎今岁登科,来年琼林宴中。何可不簪花一枝耶!”伴婆以花授之新娘,遂欣然为郎插于帽檐。同人又欲观裙下,坚不允,正窘甚,余曰:“他日翰林供奉,仿东坡、歧公故事,撤金莲炬,送归翰苑,亦佳兆也。”新郎狂喜,秉烛促移莲步,露纤指焉。按今闹房,即《抱朴子》之所谓嬉妇也。究伤雅道,不足为训。
送轿
[编辑]乡俗嫁女,兄弟有送至婿家,既宴而后归者,谓之送轿。按《穀梁传》曰:“礼送女,父不下堂,母不出祭门,诸父兄弟不出阙门。”送女逾境,非礼也。
扫晴娘
[编辑]今每苦雨,闺中儿女剪纸作妇人状,手持竹帚悬于檐际,以祈晴,俗云“扫晴娘”。王伯文有《贺新郎》词咏之,按元初泽州李俊民《咏扫晴娘》诗云:“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堂便摇手。”则此名亦不自今日始也。
咏明妃
[编辑]里人张梦九少尉,官山西朔平威远堡巡检,郁郁下僚,非初志也。有《出塞咏明妃》诗起句云:“美人之貌画工手,祗借黄金定好丑。无金难买本来颜,琵琶终出雁门。”四语自为写照,其志遇亦可悲矣。
钱塘难妇
[编辑]钱塘难妇朱袁氏,于已未夏过梧郡,以诗乞食。看断句云:“羞看镜里三分瘦,愧作人前半点痴。”又“千里关山三寸管,半江风雨一番愁。”又“已破绣鞋经雨滑,半垂罗帕障风微。”余尤喜其《对镜》云:
旧欢如梦事如尘,飘泊天涯抱病身。
谁是与侬同下泪,相怜祗有镜中人。
时年甫廿四,人极端庄,其同乡诸人,拟为作集腋之举。数日后即去梧,不能详其为何如人也。
桃花醋
[编辑]看花阻雨,最是恼人。某友扇头月王芰舫看桃花为阴雨所阻,调寄《蝶恋花》词一阕云:
天到花时难作主,才得春晴,刚要春阴护。商酌轻云兼薄雾,积来又怕成风雨。
雨雨风风愁不住,流水无情,断却寻芳路。自古妖娆人易妒,天公也吃桃花醋。
诸语令人解颐。
女史题壁
[编辑]泉郡客店有女史题壁诗三首云:
肩舆得得走天涯,一路狂风扑面沙。
盻得夕阳投逆旅,银红衫汗换轻纱。
晚妆试罢镜奁昏,眉画初三月一痕。
行到中庭防客见,教鬟先自掩重门。
杨花薄命怨前生,飘泊无端又化萍。
听绝鸡声侵晓发,高楼犹有梦甜人。
细味诗意,似有风尘之感,而含意未申,尤令人耐味。
邱女史
[编辑]咏牛女嫦娥诗,率言离别,多衰飒之音,翻案殊难制胜。张幼亦大令七夕诗云:“修到神仙好夫婿。也愁无奈别离。”何寻常语也。其夫人邱女史和句云:
年年此夕会银河,相见偏愁离别多。
笑问人间乞甚巧,团圆儿女待如何。
又咏嫦娥断句云:“翻较女牛欢会密,一年一十二团圆。”二意均为他人所未道,虽立意翻新,却与无理取闹者迥别,于此尤觇福泽焉。
美人名将
[编辑]陈眉公书《姚平仲小传》后云:“人不得道,生老病死四字关,谁能透过?独美人名将老病之状,尤为可怜,李夫人马伏波是也。夫红颜化为白发,虎头健儿化作鸡皮老翁,亦复何乐?西子入五湖,姚平仲入青城山。他年未必不死,直是不见末后一段丑境耳。”后佟氏姬艳雪有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语虽出于此,而简括胜之。
奴婢
[编辑]陆放翁之父少师公赠晁以道联,有“奴爱才如萧颖士,婢知诗似郑康成”句。顾秋水诗。“偷临书本奴藏笔,贪看斜阳婢倚楼。”此奴此婢无独有偶,洵是可儿。
挑花线
[编辑]闺中小儿女以采缕迥结,双手枝撑,一人用将食四指,变幻翻挑,奇巧百出,俗谓之挑花线,亦乞巧遗意。袁瘦芬女史,有《沁园春》词咏之。宋时妇女作剧,有所为依经马者,殆即此耶。
兰闺十乐
[编辑]刘小眉女史,金陵人,髫年即富才情,桐丝柳絮,弹咏兼长,常集女史年相若者闺中结社。日课一诗,女史有兰闺十乐,同人均有诗分咏之。其目云:晓镜理妆,晴窗临贴,昼长读画,晚霁浇花,巡檐觅句。隐几观棋,月下抚琴,灯前问字,夜凉摊卷,午倦烹茶。
花品
[编辑]桂林高兼侯秀才上聪,沈静寡言,性耽吟咏。常择名花为二十四友,分品赋之。其目:
梅为仙品(见《宣和画谱》)
水仙为名品(见《梁书·齐武陵王传》)
桃为华品(见《宋书·乐志》)
杏为贵品(见《酒赞》)
梨为素品(见上官仪《请致仕表》)
牡丹为荣品(见《易林》)
虞美人为生品(见沈约《均圣论》)
海棠为佳品(见刘克庄题跋)
芍药为选品(见《梁书·除勉传》)
棠棣为教品(见《新序》)
凤仙为新品(见《宋书·颜峻传》)
夜合为异品(见江淹《山中楚词》)
茉莉为妙品(见《宋史·文苑传》)
莲为静品(见秦镐荣藩邸观莲花诗)
兰为高品(见《宋书·羊元保传》)
菊为逸品(见《梁武帝本纪书》)
秋海棠为情品(见《后汉书·党锢传》《群芳谱》:有女怀人不至,泪洒阶前,化为此花。)
桂为灵品(见江淹《菖蒲赞》)
棉花为奇品(见《癸辛杂识》)
芦花为幽品(见《宋书·明帝本纪》)
鸡冠为闲品(见皮日休《酒枪》诗)
芙蓉为尤品(见宋尤蕃《厘观感琼花》诗)
老少年为画品(见《唐书·艺文志》)
山茶为寒品(见《梁书·武帝本纪》)
诗多佳构,录存《冶秋集》中。此与《西溪丛话》之三十客,《三柳轩杂识》之二十客,同一雅韵,彼尚无诗以赋之耳。
题桃源图
[编辑]商城黄枫庭先生解组后,林下课孙,亲执家务。常读书有悟,题《桃源图》示诸子云:
五柳先生别有家,门前万树碧桃花。
武陵渔父曾来往,指引旁人路便差。
碧云阑
[编辑]都门女儿,初蓄额发,蓬松下垂,不便作事。每以彩绳作结,勒于额端,名“碧云阑”,或即昔人角妓双螺之遗制欤。
当窗织
[编辑]吴少白孝廉长庚有《当窗织》一篇云:
霜棱棱,风猎猎。
寒灯焰缩纸窗裂,车声轧轧指流血。
不辞指痛摧心肝,但愿织成输县官。
织成一寸输累匹,那得余绵暖姑膝。
古别离
[编辑]甘子飞秀才,尝寄其细君《绣窗偶存诗》一册见示。其《古别离》云:
不唱阳关曲,不折灞桥柳。
赠君青铜镜,此意君知否?
愿君得意归来日,当年面目仍勿失。
临江送别指江水,富贵相忘有如此。
闻其伉俪琴琵甚谐,此远游时所赠,盖恐其有临邛之遇耳,用意甚笃。
祭小星
[编辑]在都时,有同寓某姓小婢焚纸炉中。余拨灰视之,有纸团未尽焦,展视,剩断句云:“夜深姊妹陈瓜果,牛女河边拜小星。”署题“夏至夜同瘦云姊作数字”。初不解所谓,藏之箧笥有年矣,偶读《胭脂纪事》云:“女星旁有小星,名始影,妇女夏至夜,候祭之,得好颜色。”始知前诗之寄意矣。
女儿香
[编辑]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检香,皆用小女。每藏佳者出易脂粉。阮啸霞秀才“腰下荷囊脂粉好,背人偷换女儿香。”即谓此也。
苏淑文女史
[编辑]苏淑文女史有“对镜爱看背后山”之句。张幼亦大令时向余诵之。
七夕
[编辑]黎沛田以负逋羁系,其友黎荫棠和其《七夕》诗,有“修到神仙仍负债,算来有巧不为多”之句。
花桥诗
[编辑]桂林花桥,风景极雅。朱静媛女史镇有“树影分樵路,山光压酒旗”之句,所的是在实境。女史为况雨人廉访太夫人,著有《澹如轩诗》一卷。
风雨怀人图
[编辑]许月樵司马有《风雨怀人图》诗帙,当代名流,题咏殆遍。司马尤爱蒋霞舫先生《满江红》词一阕,时为人书扇。其词云:
落落晨星,销魂处,难逢易别。况又是风风雨雨,凄凄切切。旧梦吹残杨柳絮,新愁滴碎梧桐叶。这丹青满幅画相思,心如结。 访不到,山阴雪;望不见,峨眉月。坐深宵桃尽,孤灯明灭。七尺躯为若个许,一腔血向何人热?叹成连海上未归来,情凄绝。
黄素素名妓
[编辑]京师名妓黄素素,聪慧多才,雅爱吟咏。尝有所欢允为脱藉,及出都,久无耗。素素以瓜仁排字为诗,黏帕寄之。其词云:
浮云出远岫,随风有还期。
郎心似筝柱,游戏无定时。
所欢在中州得书,遂遣使迎之。余最喜诵其句。友人杨剑潭以为此诗乃马健三《子夜歌》二首之一,特附记之。
留人石
[编辑]粤西横州伶俐口,在江之南岸上,有石状如女子,号“留人石”,粤谚曰:“广西有一留人石,广东有一望夫山”是也。广东商贾多赘于西不返,其妇女辄以此石能留人,西望诅祝。岭南屈大均曾代为之词,诅曰:“留人石,莫留人,风吹石,代为尘。”祝曰:“留人石,既为尘。望夫石,复为人。”
风流贴子
[编辑]苍梧为两粤通衢,三江总汇,士商麇集,佳丽云屯。邑令薄尉,及丞参,下车之始,皆出朱票严查,名曰“十禁”,俗则误为“十锦”矣。禁票之外,则有免单数十张,获此者,乃无查点之扰。然不过百妓中仅能免一,姊妹行得此者,为光荣焉。美其名曰“风流贴子”。某少尉莅任,府幕宾某戏作《乞风流贴子》诗云:
风月寻欢有醉乡,又逢甘雨润群芳。
千金掷去春无价,片羽分来喜欲狂。
不信沙鸥随水没,可怜粉蝶为花忙。
青蚨购得还相赠,莫笑人情纸半张。
一声檀板易销魂,赢得樽前笑语温。
珍重恍如书铁券,护持休羡拥银幡。
锦标得路谁先夺,红袖多情敢惮烦。
寄语东君须著意,天涯芳草悬王孙。
曾闻伐桂有吴刚,未许名花暖向阳。
玉管声销金粉地,戈船棹入水云乡。
何堪白简霜威振,休问红灯酒兴长。
一片黑风吹未落,横塘惊散野鸳鸯。
桃园风景尚清华,小牒颁来竞欲夸。
莫遣美人思赠缟,从知仙吏喜栽花。
新猷好是行春令,往事何当问水涯。
我亦青衫曾顾曲,乞将金简付名娃。
行路难
[编辑]吴祭酒《行路难》之第十七首,余最喜读之。其诗云:
结带理流苏,流苏纷乱不能理。
当时罗帏鉴明月,皎皎容华若桃李。
一自君出门,深闺厌罗绮。
有人附书还,君到长千里。
名都莺花多皓齿,知君眷眷婵娟子。
太行之山黄河水,君心不测竟如此。
寄君翡翠之鹣钗,传玑之堕珥。
劝君归来且欢喜,卧疾空床为君起。
此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真可泣孤舟之嫠妇矣。读者如此,作者其何以堪。
题洛神
[编辑]大令所书《洛神赋》,存者仅十三行。扬州女子胡蕊珊,曾自绣洛神小像于扇,并诗云:
不因风浪减容光,佩玉明珠事渺茫。
只爱庄书王大令,至今留得十三行。
余于其中表汪菊麓行箧见之,画之丰神,字之波磔,纤毫毕肖,可称针神矣。
许灵芬女史
[编辑]曩于山左道上,李家店旅壁,抄录吴县女史许灵芬原唱,及诸和作刊于初编,余实未知其何如人。及壬申冬返桂林,周罗叔观察,以诗函见示,述及端委,始知女史为观察如夫人也。其赋诗志感云:
当代风骚重品题,空山萧艾亦无遗。
难成苏氏机中锦,敢示孙郎帐下儿。
银笔自羞同刻楮,玉台应笑困然脂。
牵萝汲瓮贫居久,那有吟情似曩时。
女史雅擅诗词,兼工绘事,观察曾以所画墨牡丹扇见遗。云在都时丹青酬酢,悉委女史捉刀。嗣又录其旧作,如《秋夜即事》诸作,均情词婉约,风调娴雅,无愧作家。
题扇
[编辑]曩在都门,曾见某校书便面书数语,颇新颖有趣。其词曰:“老僧酿酒,名伎谈经。书生践戎马之场,将帅常文章之府。所致虽非本色,而风雅颇耐人观。”云云。
马兰
[编辑]史孝廉某工画兰,偶题《摹马湘兰笔意》,误脱湘字,人赋诗调之,有“而今有客开生面,专用工夫仿马兰”句,盖北地马兰花与叶略似,土人蓄以缚物,实贱草也。
挽歌伶联
[编辑]京师歌伶名翠琴者,隶春台部,艳绝一时。倏染时疫殁,士夫惜之。嘉兴陆眉生挽以联云:“生占百花先(伶于花朝前一日生),万卉千芳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伶卒于三月杪),人间天上两销魂。”
女工雕板
[编辑]广东顺德县剞劂手民,多系十馀岁稚女捉刀。余之初集,友人寄刊,以其价廉而工速也。惟讹误之字,殊不少耳。
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并叙跋)
[编辑]- 〖曩尝读《汉书·孝惠张皇后传》,疑其叙述稍略。盖传中所记,皆吕太后事也。既又读《五行志》,其记惠帝四年织室凌室之灾,以为张后失德之征,幽废之兆,则又病其傅会太过,若诞嫚不足信。夫宫室之灾,事所恒有,而无端归其咎于初立之张后,不已傎乎?后以童稚入宫,而又早寡,微特不与闻外事,即宫中事,亦吕太后主之。大臣以吕氏之故,迁怒张后,幽置北宫,亦既枉矣。作史者,复以其见幽,而加以失德之咎,则又枉之枉焉!予用是闵然伤之,乃潜究史汉诸纪传,博考诸史,旁搜稗乘,兼及小说,诸所甄采,凡五十馀种,为作《外传》一篇。越十年,未敢出以问世。适闻永嘉之际,盗发汉陵,有获汉高、惠、文、景四朝禁中起居注者,流传至于江左。亟访得之,又得许负《相女经》三卷,《相汉宫后妃记》二卷,及《关中张氏世谱》,合而读之,间取以附益前传。而张后绝世之容德,与当日被诬幽废之故,始纤悉无隐情。匪敢矜考古之详,亦聊以抒伸枉表微之志云。〗
汉孝惠皇后张氏,名嫣,字孟媖,小字淑君。惠帝姊鲁元公主之长女也。初帝为亭长时,娶吕后,生一女一男。男为孝惠皇帝,女即鲁元公主。高帝二年,汉兵败于彭城,吕后为楚所虏。高帝道逢惠帝及公主,载之以行,马疲,虏在后。帝蹶两儿欲弃之,滕公常下收,载之徐行。面雍树乃驰,卒得脱于下邑之间,遂携入关。是时惠帝方六岁,公主年十二矣。
六月,汉都栎阳,立太子,令诸侯子为宿卫。公主性甚贤淑,高帝钟爱之。帝曰:“当为之择一佳婿。”张耳之子敖,方在汉宿卫,年十四,仪容俊雅甚都。许负相之云:“当为王而侯,且生一德色兼绝之女。”敖未之信。帝爱敖笃谨,乃以公主字之。五年夏四月,敖尚公主。秋七月,嗣为赵王,移家之赵,公主为王后。六年三月三日,生一女于邯郸。有五色云盖王宫,隐隐闻空中仙乐声。敖以其生而妩媚,名之曰嫣。数岁,即温默贞静,未尝见齿,足不下阁。张敖尝语公主曰:“阿嫣善气迎人,举止端重。他日福未可量,但恐性过慈淑,将受人欺耳。”九年,张敖废为宣平侯,家属皆徙长安。会高帝用娄敬策,将以鲁元公主嫁匈奴。公主日夜对张敖流涕,阿嫣亦牵公主衣而泣。高帝闻而怜之,吕后复力言于上,乃止。
阿嫣当五六岁时,容貌娟秀绝世。每从其母出入宫中,高帝常令戚夫人抱之,啖以果饵,谓夫人曰:“汝虽妍雅无双,然此女十年以后,迥非汝所能及也。”惠帝为太子时,娶功臣女某氏为妃,妃亦常抱阿嫣以为乐。及惠帝即位,以未除三年丧,不及立后,而妃旋薨。帝感人彘之变,专自韬晦,以酒色自娱。后宫美人甚多,又宠美僮闳孺,与同卧起。惠帝时,郎侍中皆傅脂粉,贝带鵔鸃冠,化闳孺之习也。
时帝方议立后,欲访名家贵族之女容德出众者。太后常怜敖之废,欲为重亲,以敖女配帝,乃谓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贵种,实无其匹。且容德超绝古今。吾选妇数年,无逾此女。”帝曰:“如乖伦序何,且彼年尚幼。”太后曰:“年幼不当渐长邪,且甥舅不在五伦之列,汝独不闻晋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从命,诏群臣议纳皇后礼。
三年春,太后遣长乐少府及宗正为皇帝纳采,用束帛雁璧,马四匹,并求见女。傅姆八人扶女,盛服南面立。年方十岁,太后恐人议其幼也,使自称为十二岁,其问名告庙诸礼皆然。然嫣体质修嫮,亦已俨如十二三矣。望见者,皆凝睇挢舌,以为神仙中人。还奏,言宣平侯女秉姿懿粹,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庙。丞相参、太尉勃、御史大夫尧、及太卜太史等,用太牢告庙,以礼卜筮吉月日。其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典礼隆备,皆太傅叔孙通所定也。聘仪用马十二匹,黄金二万斤,自古所未有也。由是汉天子立后者,必稽孝惠皇帝纳后故事云。后弟偃尚幼,见黄金累累在堂上,奔入告曰:“嫣姊,皇帝买汝去矣。”鲁元公主叱之曰:“孺子毋多言。”偃乃挽姊手曰:“姊何不出观?”嫣用好言遣之,遽遁入房,闭户不出。
汉沿秦制,每纳后妃,必遣女官知相法者审视。秋八月,诏鸣𪉈侯许负至宣平侯第。许负者,河内老媪,以善相封侯者也。负引女嫣至密室,为之沐浴,详视嫣之面格,长而略圆,洁白无瑕,两颊丰腴,形如满月;蛾眉而凤眼,龙准而蝉鬓,耳大垂肩,其白如面,厥颡广圆,而光可鉴人;厥胸平满,厥肩圆正,厥背微厚,厥腰纤柔,肌理腻洁,肥瘠合度;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及口鼻腋足诸私病。许负一一书之册,催嫣拜谢皇帝万年。嫣忸怩不应,劝之数四,始徐拜,低声称“皇帝万年”。负以状密呈太后及惠帝,帝览而大悦,付宫史掌之。
冬十月壬寅,诏丞相参、御史大夫尧,迎皇后宣平侯第。皇后礼服,上绀下缥,深领广袖,巩带霞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首戴龙凤珠冠,黄金步摇,簪珥步摇,拜辞于张氏之庙。理妆之时,循例当用假髢,傅姆以后鬒发如云,请于鲁元公主而去之。张敖抱女登车,称警跸,入未央宫前殿。天子临轩,百官陪位,皇后北面。礼官读册文毕,皇后六肃三跪三拜。女官引后至帝前谢恩,后拜伏,久无音响,女官附耳教之,后乃称“臣妾张嫣贺帝万年”。其幽韵若微风振箫,又如娇莺初啭。帝为动容,后起退立。太尉勃授玺绶,中常侍太仆跪受,转授女官,女官以带皇后。皇后拜伏,复称“臣妾谢恩”讫,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礼退,皇后乘软舆入中宫。群臣以帝立后,不娶于功臣之家,而自私其外甥,皆有不平之色。
后至中宫,四壁皆涂以黄金,椒芬扑鼻,缀明珠以为帘,琢青玉以为几,旃檀为床,镶以珊瑚,红罗为帐,饰以翡翠,锦衾绣枕,皆有织金龙凤。其它陈设诸宝玩,五光璀璨,不可名状。帝与后行合巹礼。后从女官之教,奉觞于帝,自称:“女甥阿嫣贺舅皇陛下万年。”帝笑曰:“汝尚仍前称耶。”亦以金樽酌后。后赧然,辞不能饮,勉尽一樽。及夕,后端坐床上。帝秉烛谛视,见后首垂双鬟,清矑神彩焕发,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带雨,诸体位置,各极其妙。后羞畏俯首,两旁口辅,微晕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帝乃谓后曰:“吾向以汝外甥之故,恒避嫌疑,未尝迫视。不料汝怡人心目,至于此极也。”当是时,后年始十岁,虽正位中宫,而帝未尝留宿。宫中之政,俾后宫美人年长者摄之。后宫见后无权,尝侵侮之,且私议曰:“张淑君虽居尊位,实一童女耳。且入宫后于吾辈,将何畏焉。”后五日一朝太后,奉案上食,鞠躬屏气,愉然肃然。帝以后东朝长乐宫,每行经街衢,数跸烦民,乃筑复道,属之长乐宫。后每将出,侍女先移辇入内室,后坐其中,施帘幔焉,乃舁以行。虽宦官宫人,或未能一见后面。后每清晨对镜理妆,有一小鸟,五彩毕具,飞集帘外啼啭,若云“淑君幽室裹去”,“淑君幽室裹去”,如是者十馀年。及后徙北宫后,鸟始不复至。
四年春三月,惠帝二十,后年十一,帝行冠礼,率皇后见于高庙。宫中孔雀及白鹤,见后过必舞。鲁元公主入宫视后,后送迎如家人礼,有依依恋母之意。公主指后向惠帝曰:“阿嫣颇如意否?”帝曰:“阿嫣不类大姊,而酷类宣平侯,使朕六宫粉黛,为之减色。其端静慧愿之性,则与大姊同。”时后弟张偃在侧,帝抱而弄之曰:“此儿体格颇似其姊,若为女子,亦一佳人也。”帝每晨起,特至椒房,观后盥靧。尝语宫人曰:“皇后之色,欲与白玉盘匜争胜矣。”又曰:“皇后神态俨然一宣平侯,但形模较小耳。”因戏呼之曰“张公子”。傅姆见帝将至,必先捧金唾盂,盛紫薇露进后,以漱檀口。帝常抱后置膝上,为数皓齿,上下四十枚,又研朱以点后唇,色如丹樱,犹觉点朱之淡也。一日帝至后宫,后方卸裳服,两宫人为后洗足。帝坐面观之,笑曰:“阿嫣年少而足长,几与朕足相等矣。”又谓宫人曰:“皇后胫跗圆白而娇润,汝辈谁能及焉。”
五年夏六月,天时溽暑。一夕帝在宫中,不能成寐,夜分复起。帝有所最宠美人居东宫,帝思之,乃召宫婢数人,授以锦衾一,红帕一。俾携至东宫,并畀以符验,曰:“美人若睡,当裹以来,夜深勿有所惊也。”东宫者,与后宫相近,宫婢误以为中宫也,乃径叩宫门,传帝命。侍女启户数重以入,宫婢戒勿声,径趋后榻,以锦衾裹之,并以帕蒙后首。后惊醒问故,答曰:“帝命也。”遂负后疾趋。后曰:“既奉帝召,当容我稍整服饰,今无状若此,岂可以见皇帝。”宫婢曰:“帝命也,且已出宫矣,愿皇后勿声。”后既无可奈何,乃寂然无声。须臾至帝所,帝揭帕视之,则嫣然张皇后也。帝乃笑拊之曰:“惊汝梦否?”后不答,若有微嗔者。帝命置后御榻上,宫婢既退。帝呼后字曰:“淑君怒我乎?”后徐答曰:“妾忝备位中宫,陛下既有召命,当先一日传宣,岂可轻脱若此,使妾为宫中妃嫔所窃笑,他日何面目以母仪天下乎?”帝谢曰:“吾过也,吾召汝非他,聊以消暑耳。”时后年仅十二,帝与清谈。及黎明,侍女皆至。后命取裳服,修容还宫。于是诸美人忌者,皆言后中夜自奔帝所。语浸寻达于外,诸大臣怨吕太后者,皆私议曰:“张皇后实太后外孙,果非佳种。且年幼即若是,他日必无端庄之德,当何以承宗庙乎?”
六年秋,后年十三,人道始通。而惠帝后宫美人,已生子四人。太后性不喜妃妾承宠,甚欲皇后生子,遣使祷祠山川百神,与医钱数千万,俾后服药求子。每夕遣人讽帝宿中宫,后以帝多病,力劝帝静养,仍异榻而寝,而太后未之知也。惠帝嬖僮闳儒者,年十五,有殊色,请于惠帝曰:“臣闻皇后容貌无双,愿一望见。”帝许之。适值中秋节,皇后驾幸上苑,观秋海棠。帝使闳孺服饰一如皇后,先至上苑。宫人见其绝丽,皆大惊疑,以为真皇后也。闳孺登假山,见皇后下辇步行,旋登楼凭栏眺望,云髻峨峨,长袖翩翩,罗衫澹妆,足践远游之绣履,履高底长约七八寸,其式与帝履略同。后偕五六美人同行,而年最幼亦最端丽,其行步若轻云出岫,不见其裙之动也。闳儒还见惠帝,俯首自惭,且曰:“陛下有中宫若此,何用臣等与后宫美人为?”帝曰:“皇后虽颀然如成人,然年齿过稚,性憨未知人事,若五年以后,汝辈当皆罢黜矣。”
后性喜种花,而有洁癖,又喜读书。帝至后宫,闻诵声清婉达户外。笑谓后曰:“汝不闻秦始皇焚书之事乎?胡为亦效腐儒所为。”后起立曰:“曩闻妾父张敖尝言:‘秦之速亡,半由于此。’且陛下圣明天纵,而犹用亡秦之律,窃为陛下惜之。”帝感其言,乃除挟书律,自是古书稍稍出矣。后于宫中杂植梅、兰、桂、菊、芍药、芙蓉之属,躬自浇灌,每诸花秀发,罗置左右,异香满室。其寝榻及文几,陈设精绝,不许侍女近之,恶其不洁也。宫中有沉香木溺器,后每将溲溺,恶其铿然有声,垫以落花之瓣,起则随令侍女涤之。
七年春正月,惠帝猎于上苑。俾皇后及诸美人皆骑以从,装束皆如男子,其袍色或绛或黄或绿。后身御狐白裘,服色深青,裳色纯黄,外披红锦大袍,以红绡抹额。驰驱交错,花草生光,皆翩翩如二八美公子,见者不知为后妃也,而后尤惊艳独绝。旋卸装登厕,一野彘突入犯后,碎其下衣,后尻有微伤。帝方惊惋失措,后引剑刺彘杀之,诸美人皆称贺。后下衣既毁裂,仓猝露体不自觉,帝笑而指之曰:“何肥白也。”后方惊悟,羞赧无所措。急呼侍女进下衣,两颊晕赩,默然无言者半日。
夏四月,皇后亲蚕,御礼服,盛饰以出。乘鸾辂,驾驷马,张青羽,盖龙旗九斿。太尉妻骖乘,太仆妻御前,长安令奉引。金钲黄钺,卤簿鼓吹,虎贲羽林骑导前。皇后躬采桑于蚕宫,手三盆于茧馆,礼毕还宫。是日长安观者如堵,诸功臣家妇女皆啧啧叹羡曰:“张敖之女乃有此福,特恨未能一睹其面也。”
初,辟阳侯审食其得幸于太后,惠帝闻之,怒辟阳侯,下之狱,将杀之,既而释之。太后惭怒,又以皇帝无子,而后宫美人多子,愈不怿,乃议尽斥诸美人,盖欲令皇后得颛房宠也。帝忧甚,无以为计,乃哀恳于皇后,俾谋寝其事。后性浑厚,不知妒忌,又素得太后驩心,为泣言:“诸美人无罪,妾嫣自以薄祜,不能生子也。”太后乃止。五月,太后闻后宫美人有娠,复发怒,将杀之。后为力请。太后忽生一计,使后佯为已有身数月者,将俟美人生男,即名为皇后所生,立为太子。后不得已从之,退语其母鲁元公主曰:“嫣于狐媚委琐之事,素所深耻。然嫣无子,则太后终不乐,而诸皇子亦危,帝益将郁郁增疾矣。所以䩄颜为此者,上以娱太后,下以保皇子,中以调和两宫,而安帝躬耳。”太后下诏:“皇后孕将达月,可免朝朔望。”帝亦累月不至后宫。后深居习静,不出寝闼一步。侍女有黠者,窃相语曰:“皇后将育太子,而腹不大,何也?”六月美人生男,太后使取之,裹以文褓,送匿后宫,而杀其母。即日,太后使宫娥教皇后佯称腹痛,顷之,则呱呱者已在抱矣。告祭宗庙,立为太子,群臣奉表称贺。越三日,皇后使赐美人以药物文绮,黄金百斤。或言太后已杀之矣,后惊怛,涕泗交颐,红袖尽湿,密告惠帝曰:“妾所以隐忍为此者,欲救此人耳。今仍见杀,岂非命邪。”是时,惠帝后宫已有六子,其名为后所生者,乃其最幼者也。后抚之皆如己出,并以时调护其母。
是岁,帝弟淮南王来朝,王之母,故张敖家美人也。敖献之高帝而生王,故与张氏最亲善。至是请于惠帝,愿朝皇后。帝曰:“汝嫂年未及笄,朴讷畏人,犹童女也,其可以已乎?”固请,乃许之。王跪拜尽恭,后答拜于帘内,环佩声璆然。起而肃曰:“九叔无恙。”遂端坐无一言,亦未尝仰视。王退而语人曰:“吾嫂古今第一丽人,亦第一善人也。”
八月帝不豫,皇后问疾。帝忽使后登床,扪其乳而叹曰:“阿嫣今已长成,令人爱不忍舍。然汝凝脂竟体,恐后日为我消瘦矣。有如此人,而不能一日为夫妇之乐,亦命也夫。”戊寅,帝崩于未央宫,年二十三。后年方十四,哭踊如礼,沐浴如礼。方敛,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东向,太子西向,皆伏哭。诸妃嫔公主宗妇,皆从皇后伏哭殿上,不下百馀人。鲁元公主亦与焉。群臣遥闻之,声音娇细,而哭尽哀。远望之,则年最幼,而色绝艳,盖皇后也。后两目已红肿如桃,屏去容饰,缞麻满身,转益靓丽,光彩照耀,殿之上下,皆使耸动。
太子即位,太后临朝称制,从居未央宫正殿。后称孝惠皇后,仍居中宫之椒房。每日一朝太后,太后欲乘此时尽诛功臣,后苦谏而止。其语秘,外人不知也。是时大谒者张卿用事,出入太后卧内。后每朝太后,张卿窥见,后循循如处女,不问不敢对,不命之坐不敢坐,口操赵音。卿出语人,以为图画中所未睹也,且曰:“欲识张皇后,但观后弟张偃,盖已十得五六矣。”
后年十五,鲁元公主薨,太后使后归临母丧。后既幼弱嫠居,愁闷悲思,乃作歌,辞曰:“繄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远先皇。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徂良宵兮华烛,羡飞鸿兮双翔。嗟富贵兮奚足娱,不如氓庶之糟糠。长夜漫漫兮何时旦,照弱影兮明月凉。聊支颐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飘风回而惊觉兮,意忽忽若有亡。搴罗帐兮拭泪,躧履起兮彷徨。群鸡杂唱而报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肠。冀死后之同穴兮,傥觐地下之清光。”
于是太后命辟阳侯以右丞相监未央宫,居宫中侍太后,宫中事无钜细皆属焉。辟阳侯追怨惠帝,于孝惠皇后服用起居饮食,裁抑过半。又以后少艾,欲蛊之以报惠帝。乃赂后侍女,问后燕私之事甚悉。一侍女尝言曰:“我事皇后最久,知之颇详。皇后立不跛倚,坐无惰容,起居有常时,行止有常处,饮食之量,亦中人以上。服玩之好,与时俗不同。咳唾在地,每生芝草,芳泽不御,若有兰香。虽盛暑无微汗,粪无微臭,寐无鼾声。待吾辈整肃而和蔼,未尝以疾声相加。然稍有戏言,则正色呵止之。性至孝,闻父母有微疾,每彷徨不能食。自惠帝崩后,未尝饮酒食肉,我所见者,如是而已。”辟阳侯侦知后性畏暑,有一室,后每避暑其中,屏左右独坐,辟阳侯乃曲折作复道属之椒房之后,潜营一室,钻穴隙以窥之。每见后兀坐挥扇,俄起而徐步,有风肃然,所御衫襦,皆明纱之极薄者,日光穿漏,雪肤映现,全体毕睹。后肌体丰艳,衣内别有黄绢障胸腹间,项下悬七宝金缕锁,臂约碧玉条脱,皆希世绝宝,外间所未有也。辟阳侯微述所见以语人,既而后渐觉之,严讯侍女,尽斥诸侍女之受辟阳侯赂者,乃泣诉于太后。太后敕辟阳侯自新,益增中宫守门宦者。
少帝立四年,年五岁,而后年仅十八。少帝怪母年幼,密询左右,乃自知非皇后所生。出言曰:“太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壮,必为吾母报仇。”太后闻言而幽杀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为后少帝,年九岁。
后每岁寒食,必诣安陵,东向举哀,柔声凄楚。飞雁见后光艳,咸翔舞而下,攫后钗钏以去,如是者数次,乃张青羽盖焉。
是时太后称制,诸吕擅权,后寂处深宫,绝不与闻外事。吕产、吕禄,以太后春秋高,欲先自结于后,乃与后父张敖交驩,岁时必有馈献入宫,后悉却之。或劝后结纳诸吕,他日可继太后临朝,后曰:“吾闻妇人无外交,我未亡人也。可与权臣往来乎?”先是,太后以惠帝六子殇逝几半,乃取吕氏子太,名为惠帝遗腹幼子,封平昌侯,进封吕王,大臣益不平之。于是惠帝兄弟齐悼惠王已前卒,赵王如意、赵王友、梁王恢、燕王建,皆身死国除,惟代王、淮南王尚存。太后尝召张皇后谋曰:“我已年老,而宗族尚强。我死,惠帝诸子必不安,吾欲尽去诸王何如?”后力谏曰:“不可。妾闻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昔孝惠皇帝常忧兄弟之不多,无以藩卫皇室,今诸死者过半矣,若复自剪其枝叶,恐汉之天下,非复刘氏有也。”其后太后每有阴谋,后辄沮之。代王、淮南王等遂获无恙,盖张皇后保全之力为多云。
后少帝四年七月,太后病笃。召张皇后告之曰:“吾病若不起,汝可临朝称制,大将军产、禄皆可属以大事,禄女可配帝为皇后。汝善教之,善自珍爱,勿哭泣过节,勿为他人所图,勉之。”时后年二十二,涕泣固辞,自言才略素短,不足以临制天下。且绛侯、曲逆侯等,皆高皇帝旧臣,若畀以夹辅之权,必可以安社稷。吕产言于太后曰:“皇后太稚、貌太姝,性太慈,临朝实非所宜。”太后乃以国事属产、禄。辛巳,太后崩于未央宫。既葬,张皇后徒居长乐宫,吕产怨后之不附己也。乃曰:“张敖之女年少寡居,吾当有以试之。”乃选美男子数人,为长乐宫宦者,既而侍女密说后曰:“宦官某某等,年少貌俊,何不召之入侍,且昔太后逾六十。而辟阳侯等入侍者尚十数,皇后年华甚富,而长甘守此寂寞,谁知之者?”后穷诘之,尽识其名,乃命宫正尽逐此数人,而谴侍女。
吕产畏大臣图己,欲先作乱,与其党谋,欲先入据长乐宫,挟孝惠皇后以临大臣。或曰:“后若不从,奈何?”产曰:“鸾凤羁于樊笼,虑其不仰哺于人耶?”乃使人说后曰:“皇后若与相国同心,可以长保富贵,不然,必见废于大臣矣。”后咈之,尽敛两宫管钥,申警守备,令毋入相国产殿门。少帝欲尊后为皇太后,又以有生母在,或谓宜并尊,或谓宜独尊生母,诏下群臣议,议未上而变作。
九月庚申,大臣举兵诛诸吕。吕产知长乐宫有备,走叩未央宫,徘徊不得入。乃以奉孝惠皇后密诏诛群臣为名,号召徒众,莫之应者。乃走,刘章逐而杀之。遂矫少帝符节,斩长乐卫尉吕更始,以兵入宫,围守孝惠皇后。辛酉,诛吕禄、吕须及樊伉,废后弟鲁王张偃为庶人。初,惠帝二年,齐悼惠王欲媚太后,献城阳一郡为鲁元公主汤沐邑,太后欲以封张敖为鲁王。及后初立,惠帝以问后,后曰:“不可,外间皆谓太后削宗室以崇外戚,若封妾父,是敛怨而丛谤也。且取兄弟之邑以封后父,天下后世,其谓陛下何?”帝悦曰:“汝年虽幼,才识在我之上。”乃言于太后而止。
- 〖跋曰:《孝惠皇后外传》凡有两篇,此其前篇也。得诸传钞,不传作者姓氏,但知为东晋时人所撰,旁搜博采,为班史翻案,为阿嫣雪冤,洋洋千言,洵大观焉。合后篇观之,殆为一人手笔,可并读也。 〗
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二(并叙跋)
[编辑]- 〖曩尝裒集群书,作《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篇,既又读得汉时遗书,不下十馀种,其所纪张后事迹,虽大指颇合,亦往往互有异同,究无以辨其孰为是非也。兹重作外传一篇,其同者约而书之,其异者表而出之,以俟后世洽闻之士云。〗
孝惠皇后张氏,惠帝之女甥也。名嫣,字淑君,父宣平侯张敖,尚帝姊鲁元公主,以高帝四年三月生一女。年数几,有异人相之曰:“此大贵人也。”敖问其故,异人曰:“昔楚汉之际,有仙女张丽英者,居豫章之南,金精山下。衡山王吴芮闻其美,将聘为妃。仪从至山下,丽英忽升山顶,谓其人曰:‘我至此不得复下,当为我鉴磴通道。’王乃发卒治道。道既通,则丽英不复见,已飞升矣。丽英飞升之后,上帝以汉室将有大变,特令降生人世,以扶汉室。且其尘缘未断,使之再受磨折,劫尽则复升仙矣。”言毕,异人忽不见。敖使人至豫章访之,果有其事,并有仙女庙云,因别字女曰“丽英”。
女年十二,端丽窈窕,绝世无双。惠帝即位三年,年已十九,未立皇后。太后选女于吕氏,无当意者。于是太后与帝皆属意张氏女,乃循旧制,诏鸣雌侯许负至宣平侯弟,引女嫣于密室相之。还奏帝,大悦。太后以嫣容德异于常女,特遣丞相等用太牢告庙,以礼卜筮吉月日。太常叔孙通定六礼,遣长乐少府及宗正为皇帝纳采,束帛雁璧,马十二匹,聘用黄金二万斤,自古所未有也。冬十月壬寅,诏丞相参、御史大夫尧,迎皇后于宣平侯第。后拜辞于父母,及张氏之庙,称警跸,入未央宫前殿。天子临轩,百官陪位,女官扶皇后降舆。礼服绀上缥下,深领广袖,鞶带霞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首戴龙凤冠,黄金步摇,簪珥步摇,冠首码珠旒十二,北面就位。人观者,咸啧啧私语,惊叹不置,或曰:“皇后真宣平侯之肖女矣,如此方不愧为天下母。”或曰:“皇后眉妩妍秀,他日必少威权,然其颡广圆而绝艳,其准丰隆而绝美,宜其为天下母。”于是执事者数百人,环立耸视,但见皇后蛾眉凤眼,蝤领蝉鬓,两颐丰腴,耳白如面。其温淑之气,溢于言表,似长公王;而面格长圆,似宣平侯。或但遥见其肩背,即已叹为绝代佳人。礼官读册文毕,皇后三肃三跪三叩,称臣妾谢恩,起立,太尉勃授玺绶。宦官跪授女官,女官跪以带皇后。后复拜伏,低声称:“臣妾张氏谢恩”,其韵若娇莺初啭,又如微风振箫。帝为动容。后起立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礼讫。
帝与皇后入中宫,行合巹礼。中宫皆以椒涂壁,巍焕轩敞,陈设绝丽,供以名花异卉。傅姆导后献爵,教之称“臣妾张嫣祝皇帝万年”。帝饮毕,酌酒赐后,傅姆捧觞使后饮之。后整襟端坐,以目视鼻,未尝旁睨。帝注视皇后,见后明眸皓齿,倩辅微晕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不傅粉黛,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带雨。两颊有微斑十馀点,小逾芥子,其色淡黄,非咫尺以内不能见也,然弥觉姝艳绝伦。诸体位置,亦各极其妙。帝出,语后宫人曰:“皇后嫣然之质,无忝嘉名。然朕所重者,又不在色而在德,观其静悫之气,如浑金璞玉,令人竟日对之不厌也。”
先是,太后以后年幼,而帝素称好色,乃戒帝曰:“奇花不先时而折,明珠必应候而剖。皇后年齿稍稚,必待长成,方能生子,汝知之乎?”帝由是多幸后宫美人。每晨起至椒房,观皇后盥靧,对镜理妆。帝指镜中曰:“汝自视与宣平侯有毫发异乎?”后不觉对影而自笑。汉制,皇后五日一上食帝宫,留宿,惟张皇后即夕还中宫。诸美人咸笑后性之憨,而感其德。
四年春正月,皇后见于高庙,三月,帝行冠礼。帝入宫,见后读书,用后言除挟书律,自是古书稍稍出矣。皇后五日一朝太后于长乐宫,举案上食,孝敬甚备。太后常称长公主之能教女也。于是以四十县为皇后汤沐邑。其玺文同天子,金螭虎纽,特设大长秋家令等官属。掌财用,则有少府,掌卤簿,则有太仆,皆优其秩,自是终汉世为定制云。后温默属慎,内有慧心,虽以吕太后之猜忍,后能将顺其意旨,终身无间言。会中元节,长公主入宫,帝命皇后设宴如家人礼。公主从容谓帝曰:“皇后少不更事,性又朴讷,愿陛下宽假而督教之。”帝曰:“皇后年少德茂,有大家风范,皆大姊之教也。”后弟偃亦从入宫,宫人戏之,呼后为舅母云。
五年夏四月,皇后行亲蚕礼,乘鸾略,张青羽,盖龙旗九斿。太尉妻骖乘,太仆妻御前,金钲黄钺,卤簿鼓吹,虎贲羽林骑为前导,执法御史在前。皇后躬采桑于蚕宫,手三盆于茧馆。礼毕还宫,长安观者填骈于衢,但见夹道张红锦步障,竟未望见鸾辂。太尉妻与后同车,但觉后芳馨满体,太仆妻掖后登舆,觉后身轻可举,而并不瘠弱。皆退相谓曰:“今日得瞻仰天人,奚啻登仙。”且曰:“张皇后之美,端重者逊其淑丽,妍媚者让其庄严,明艳者无其窈窕,虽古庄姜、西子,恐仅各有其一体耳。”
当是时,后宫有何美人,最得宠于惠帝,常以皇后入宫在后,侵侮之。每夕自至帝宫留宿,使其左右拒诸美人,绐之曰:“皇后已在内矣。”事浸闻于外,群臣皆窃议曰:“张皇后年甫十四,已不自贵重,而淫佻若是,何以承宗庙乎?”冬十月,太后侦知后人道始通,亟望后生子,乃讽帝常宿椒房。帝多内宠,己生皇子五人,外有嬖僮闳孺等。后年尚少,简静无欲。见帝日渐多病,劝帝静养一年,须宿疾良巳,始敢承恩幸。帝爱慕后容德,不得已,屏绝内外宠色,专宿椒房养疾。后仍与帝异床而寝,而太后不知也。方谓皇后宠己颛房,旦夕可得孕,遣使祷祠山川百神,与医钱数千万,俾后服药求子。诸臣亦益訾议皇后,以为擅宠。或微讽张敖曰:“艳女必多淫。”后闻之曰:“使帝疾果愈,诸臣虽斥我为淫妒,我无憾矣。”
六年三月,帝疾渐愈,召诸美人有殊色者同游上苑。诸美人夸妍斗艳,服饰丽都,光映花木。帝遣使召皇后,须臾,后澹妆靘饰,珊然来前,行步如轻云出岫,不见其裙之动也。帝目逆之,曰:“神仙中安得有此人。”诸美人亦目眩神驰,爽然若自失者。帝躯体素秀伟,后与帝并立,约短二寸云。
其秋,后有微疾,太后疑有孕,召太医诊脉,宦者引医入椒房。施黄绢为帷帐,医跪帷外。俄闻环佩声锵然自内而出,宦者奏曰:“请切脉。”侍女捧后手置帷外,医见后手如柔荑,美白不可名状,悟为大贵之相。诊毕,奏请望舌色,旋闻帷内嘤然有声,若云“无庸”者,侍女固请,乃始搴帷,瞥见皇后红衫黄裙,端坐于内,翩若惊鸿,皎如秋月,唇色如朱樱一点。后闭目张口示之,转瞬则帷已下矣。医乃奏于太后,言皇后气体,非不能生子,但其脉尚似处女,殆无孕也。
九月,太后闻后宫美人有娠,大怒曰:“皇帝养病方愈,此辈复蛊惑之,不可宥也。”皇后涕泣,为之请命,太后忽曰:“然则吾以与汝为子,汝当佯为有娠,不可违我言。”后欲救美人,且慰太后而调和两宫,不得巳从之。帝亦佯若信后有娠者。后初见帝疾渐瘳,许帝以明年三月为合欢之期,及称有娠,遂深居习静,并不与帝相见。宫人黠者颇疑之曰:“皇后将生太子,而腹不大,何也?”七年六月,美人生男,太后取送皇后养之,布告中外,立为太子,是时后年十六,大臣疑后不能生子,谓为实年十四,盖诬之也。太后虑太子生母尚在,或不利于皇后,乃潜遣人缢杀之。皇后趋救,则无及矣。
帝宿疾复发,每召皇后侍汤药。秋八月戊寅,帝疾大渐,皇后及诸美人环绕御榻,帝使后坐榻,帝熟视之,曰:“太后爱汝,俾汝稚年入宫。误汝非浅,将使汝终身为处女矣。然妇人以夫为天,汝既为嫠女,恐将受侮于人,奈何。”顷之帝崩,年二十三,后哭踊如礼,沐浴如礼。大敛,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东向,诸美人公主宗妇,皆从皇后伏哭。后丰容颀体,两目已红肿如桃,哭音娇细而凄婉,云鬓如蓬,麻衣如雪,转益靘丽。殿之上下,皆为耸动,咸私语曰:“惠帝弃全盛之天下,尚不足惜,独惜其弃此幼艳之中宫耳。”太子即位,太后临朝称制,徙居未央宫,行天子事,后仍居椒房,称孝惠皇后。太后欲尽诛诸功臣,后谏止之。
吕后元年,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右丞相,监未央宫,如郎中令,居宫中侍太后。辟阳侯追怨惠帝,以张皇后少艾,欲蛊之,乃先结欢于张敖。一日,辟阳侯在敖第,见后遣婢二人还家,问之曰:“汝等事皇后司何事?”对曰:“司粪溺。”辟阳侯曰:“嗟乎,吾每见皇后朝太后,俨若天仙,汝辈何修,而得常见其粪溺也。”敖告公主,入白皇后,使善为之备。既而辟阳侯赂后侍女,使献锦袜锦袴于皇后。后大怒,焚之。立谴侍女,且泣诉于太后。太后乃责辟阳侯,而严为之防卫,后始得保完节。后幼有洁癖,几榻无纤尘。平时御左右,无疾言遽色,虽盛暑在内寝,必整襟端坐,未尝袒裼,热无微汗,寐无鼾声。一日偶入浴室,召侍女濯背。侍女见后全体丰艳,其肌肤如凝脂,如美玉,项下悬七宝金缕锁,臂约碧玉条脱,皆惠帝所赐希世绝宝也。后身不御芗泽,而满体芬馥如芝兰。侍女戏后背曰:“美哉!皇后,妾犹爱慕不忍释,惜乎先帝之早逝也!”后叱之曰:“毋多言。”少帝立四年,年五岁。张皇后年二十矣。少帝每与后同寝,见后乳犹如处女,怪之,问左右,乃自知非皇后子,出言曰:“皇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壮,即为变。”太后闻而幽杀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为后少帝。太后又欲除代王、淮南王等,后涕泣苦谏。吕氏之人愠曰:“张皇后稚年守寡,而力护诸叔,不知避嫌耶,”然诸王竟赖以无恙。
后年二十四,太后疾笃,召张皇后,欲使临朝,后固辞,乃以后事属吕产,吕禄以禄女为少帝后。七月辛巳,太后崩,少帝听政。或言宜尊张皇后为太后,诸大臣弗听,乃迁后于长乐宫。吕更始为卫尉,禁后母家毋许有人出入。后块处宫中,并不知内外消息。相国吕产谋入据长乐宫,挟孝惠皇后以令群臣,谓人曰:“张皇后孱弱无能,乃掌握中物耳。”因使人说后与相国同心,后不从。悉敛两宫诸门钥,戒毋纳相国产殿门。吕氏卒,无内援以败。九月庚申,朱虚侯既杀吕产,遂矫少帝符节,驰斩长乐卫尉吕更始,分兵守宫门。辛酉,捕斩吕禄,及少帝之后,诛吕媭、樊伉而废后弟鲁王偃。诸大臣相与阴谋曰:“惠帝诸子,若年长用事,吾属无类矣。可并诬为吕氏子诛之,所谓去草当芟其根也。”乃遣使迎代王。后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长安即位。夏侯婴与东牟侯兴居入清宫。载少帝出就舍,其夜有司分部诛灭少帝,及诸王于邸。诸大臣复相与聚谋所以处孝惠皇后者,或议诬以淫僻杀之,或议出后使大归张氏,或欲送后入织室,或曰:“孝惠皇后茕独可悯,且惠帝聘以殊礼,母仪天下,未尝失德,岂臣下所宜擅废,今天子继惠帝之统,于皇后亲则嫂叔,义则臣子也。似宜有崇奉之礼,与太后皇后列为三宫,则恩义兼尽矣。”或曰:“昔孝惠皇后杀美人而夺其子,殆一险悍妇人也,若留孝惠皇后于汉宫,是犹蓄雌虎于深山,后必见噬矣。”或曰:“吾闻后有懿德,杀美人者,吕太后也,且惠帝诸子已被诛,若复置后于死地,吾辈且蒙不韪之名,不如奏天子使自处之。”东牟侯曰:“若奏之天子,此以惭德贻君父也,我请独受其名。”
黎明,东牟侯入长乐宫,迁张皇后,后卧未起,宦者使宫人趣后起,后盥洗既毕,方欲整理衣物,不许,乃洒泣登车。东牟侯收其印绶,分宦官宫女五十人,使随侍皇后。其宫中法物、卤簿,及皇后祭服、朝服,皆令有司守之,遂送后入北宫。观者夹道,后乘素车,有两侍女骖乘,后两足在帘下,其履式圆头方底,与帝履略同,织以翠羽,饰以金叶,缀双明珠,履长约七八寸。忽风吹帘动,隐约见后半面,咸骇曰:“天人也。有此福德之相,何以见废。”既而曰:“惠帝在位七年,不失为令主,今陵土未干,而诸臣欺其孤儿寡妇,亦太甚矣。”因相与叹息泣下,朝士有挂冠去者。后至北宫,东牟侯择殿后幽室,闭后与侍女数人于其中,扃𫔎深固,饮食粪溺皆从一穴出入。选老宫人二人监之,号为宫正。乃奏言:“后党于吕氏,罪宜幽废,谨已便宜从事。”制曰:“可。”
文帝元年,立窦皇后,推恩封薄昭为轵侯。齐王母舅驷钧,淮南王舅赵兼,亦皆封侯。帝心知张皇后无罪,乃封后弟张偃为南宫侯,以慰后心,亦虑后之自杀也。后居幽室三年,每佳辰令节,宫正以钥启户,许出片时。值惠帝忌日,亦许后一出祭拜,拜毕,复入。文帝三年六月,济北王兴居反,败死。文帝曰:“兴居所为皆悖埋,曩者朕初即位,兴居擅幽孝惠皇后。朕闻后为人甚贤淑,无微过。”乃命窦皇后往北宫省之。
窦后名猗房,惠帝时以良家女选入宫,侍张皇后。后待之甚厚,其后出以赐代王。既立为皇后,数为帝言张皇后之贤,帝恻然怜之,且知后孤弱无能为,故欲出后于幽室云。宫正闻窦后将至北宫,谓张皇后曰:“汝敝衣垢面,何以见皇后。”乃使侍女为后沐浴理妆,饰以盛服。窦后至前殿坐定,侍女扶后出自幽室。窦后左右咸指目之曰:“如此美人,而久闭此室,可惜也。”窦后见后行礼毕,因诉积年契阔之衷。且曰:“妾向者辞皇后出宫,皇后年仅十五,今倏忽已十二年矣。而皇后貌益丰,颜益少,善气盎于面背,想见涵养之功,非妾所及也。”因请入观皇后寝帐,后赧然,若有惭色者。侍女导入幽室,窦后见室中之状,大惊,召宫正责之曰:“此事皇帝初不知,皆汝辈所为也。”宫正对曰:“此奉大臣及东牟侯之命,谓已奏之天子,妾等安敢违乎?”窦后命速掊其户,引张皇后居于正殿。还奏文帝,帝亦歉然曰:“如此,朕何面目以对惠帝。”乃诏群臣议崇奉孝惠皇后之礼,将设北宫卫尉及太仆、少府、家令等官。群侯恐后一旦得势,且修前怨,交谏以为不可。帝惑于群议,乃诏有司曰:“孝惠皇后尝为天下母,其起居服膳皆视后礼之半,并增北宫侍女。”然亦寥落与家居无异。有司供用不饶,皇后至手刺女红以济用。侍女见后失势,又赏赐微薄,不尽听后使令,惟后初立时媵婢独忠于后云。是时,惠帝后宫美人千馀,皆在北宫,与后比室而居,颇疑后已被废,因狎侮之,窃称之曰“张废后”,或曰:“后乃惠帝之元配,举天下皆其臣子,谁得废之。”乃隐指之曰“幽室中人”。或直称为“张敖之女”。后闻之,泣曰:“何为牵及吾父名。”一美人与后语,数视后腹,后问之,对曰:“妾爱后腰腹纤妙,丽人体格,不当如是耶。然未知后昔年佯为有娠时,腹亦仅如是大乎?”后变色,拂衣而起。
后年二十九,值薄太后六十生辰。诸妃公主命妇皆上寿,北宫宦者及侍女欲求媚于帝,绐后出房,挟以登舆,强扶后往朝贺,儽然就诸贵人命妇之列。又强挟以朝文帝,帝与太后皆悚然降礼,然颇心讶之,以为出自后意也。后归而愠甚,鞭笞其旁侍御,悄然不见齿者累月。南宫侯夫人,亦于朝贺时见后,归以语张偃。偃曰:“自大姊退处北宫,人皆误谓之废黜,而凄凉况味,亦复难堪,伤哉!吾姊以如此仙姿淑性,而弃掷埋没于空室之中,此由吾母一时之误,俾入汉宫故也。”
既而匈奴为嫚书遗汉曰:“昔孝惠皇帝与单于为兄弟,交谊至隆也。今闻其子皆已被诛,皇后张氏贞静幽娴,温恭淑惠,而无故幽废北室,如忌此人,何不送入匈奴,俾获早睹天日。昔高帝尝以鲁元公主见许,已而爽约。今其女既配惠帝,单于岂敢有所侵犯,窃愿奉迎供养,事以母礼,以答惠帝之厚谊。”其语皆中行说教之也。说背汉降匈奴,数绳张皇后之美,以诱单于,使为嫚书以愧汉人。汉得书不答,遣使谕之曰:“孝惠皇后为汉国母,谁能废之?皇帝笃亲亲之恩,奉之离宫,礼数亚于太后,单于幸勿过听。”单于私问使者曰:“吾闻张敖之女,为塞南第一丽人,信乎?”使者绐之曰:“孝惠皇后非以色选,只缘帝甥得立。闻其两目蒙视,面大而多黑斑。惠帝憎之,终身不答,以至无子。今复年逾三十,头童齿豁,宫婢出述其状貌,殆下中之姿也。”单于笑曰:“汝毋诬汝国母。”
文帝十二年,后年三十六矣。而惠帝后宫美人有逾四十者,帝悯其怨旷,皆令出嫁。诸美人有侮后者,绐之曰:“天子怜后,以童女寡居,实未尝伉俪先帝,闻亦将出而嫁之,以和阴阳之气。”后大怒曰:“汝等敢戏侮无礼,速去无来见我。”既而诸美人诣窦后拜谢。左右告后曰:“方今世态炎凉,令人悒悒,彼诸美人皆事惠帝。惠帝既崩,则皇后乃一家之主,竟不一来拜辞,而独谢窦太后,何也?”后曰:“若辈以我为死久矣。惠帝一生仁厚,而诸子无端被害。诸美人复相率以去,仅留我衰朽之身,为守空宫,旦暮入地。他时逢惠帝忌日,宫中谁复设祭者!”因泣下沾襟。诸美人闻之,相率诣后拜辞。后仍罄所有私财,各赐黄金数斤,以为嫁资,皆退而叹曰:“张皇后圣德,安可及哉!”明年,窦太后检椒房法物服玩,将祭服、朝服十馀箧,皆极华丽,而尺寸短小,如十二三岁女子之服。窦后犹识之曰:“此皆张皇后初立时,惠帝精心营制者也。”乃悉令送还北宫。
又明年,匈奴大入萧关,会有蜚语,谓单于欲攻长安,袭取孝惠皇后者,或言惠帝巳绝嗣无后,所娶张氏女,犹在汉宫,乃尤物也,宜速赐之死。帝曰:“孝惠皇后,贤人也。有大功于汉,且彼自默处深宫,不知外事,何罪之有。”怒斥言者,越二年,后年四十。窦后与后同岁生,值二月生辰。群臣奉表称贺,四方贡献,珍奇交错。诸公主命妇皆诣中宫,赏赉优渥。及后三月三日生辰,北宫阒寂无人声,惟侍女为后称庆而已。文帝有宠姬慎夫人,宫中推为第一国色,夙闻孝惠皇后淑美,欲与之竞,乃托上寿诣北宫。北宫侍女皆惊喜。慎夫人艳饰盛服,顾影徘徊。是时,后身长汉尺七尺三寸,慎夫人长七尺一寸,望见后貌端艳静逸,惊而却步。行礼既毕,夫人见后柔讷可侮,起立后前,熟视后面,曰:“始疑皇后为年已长,今乃如未满三十者。吾观皇后丰神,殆处女也。”退谓左右曰:“吾始闻孝惠皇后,微有雀斑,以为瑕疵,岂知得此点缀,转益美艳,然年已四十,而犹羞涩持重,不敢举首视我,真可怜也。”夫人左右,亦掉舌流涎相顾曰:“今日夫人如孔雀之朝鸾凤矣。”
是岁,后谒安陵归,忽梦见惠帝如平生,呼后名曰:“阿嫣,汝无日不念我,自汝徙北宫,我神魂依汝至此,每在空中观汝,独爱汝之诚壹也。汝体貌备四时之气,春宜鼓琴,宜浇花,宜折柳,宜晨起梳妆,宜倚案读书,宜搴帘而出,行步珊珊;夏宜围棋,宜挥团扇,宜披葛纳凉,宜竹下小立,宜凭楼眺望,宜临荷沼,面映水中;秋宜对月,宜折桂,宜赏菊,宜以承露盘盥手,宜七夕望牵牛,宜倚红窗课宫人刺绣;冬宜玩雪,宜折梅,宜围炉,宜焚香静坐,宜剪烛清谈,宜披狐裘、御珠冠锦袍受朝贺。汝之丰趣,惟我领之最深。我早年弃汝,俾汝百端受侮,乃天所以养汝之德,将玉汝于成也。今汝名系仙籍,吾亦待汝同行矣。”后以梦语左右,左右问曰:“皇后见先帝已老乎?”后曰:“未也。”左右笑曰:“然则向者后年幼于先帝七年,今先帝年幼于后十八年矣。”后默然不应。后自二十五岁以后,有幽忧之疾。文帝后元年三月,肝风骤发,宦者奏请敕太医诊之。会长公主嫖有微疾,医官奔走,未及赴北宫,不数日后薨,年四十一。侍女闻空中奏乐声,异香数日不散。后既无骨肉懿亲在侧,小敛时,侍女为后沐浴,验视后之下体,皆曰:“可怜哉,后真处女也。”宫人皆爱后体之美艳,不肯遽敛,裸而观之,曰:“过此不能复见矣。”或量后诸体之钜细长短志之,乃至隐微之处,无不叹美,阅一日始得敛。
帝诏群臣议丧礼,不以后礼治丧,去其珠襦玉匣,帝与群臣皆不成服,不送葬。初惠帝时营安陵,皇后茔域与帝陵对峙,惠帝以张皇后性爱花,特命多树花木。至是不用合葬之礼,废其故茔为墟,葬后于安陵诸美人冢次,故去茔二里许,不祔庙,不起坟。《汉书·文帝后元年纪》书曰:“春三月,孝惠皇后张氏薨。”不书葬,不成丧也。不书日,以不发丧,官失其日也。不曰崩而曰薨,以其退处北宫也。已废之后,死不书于帝纪,而张皇后独书,且仍大书曰孝惠皇后者。惠帝既崩,后无微罪,非臣子所得废也。后废居凡十有七年,群臣以吕太后之故,迁怒于后,且欲自文前慝,乃多造诬谤,加以失德之名。其后史官不察,复袭其说,识者病之。后薨百五十馀年,赤眉入长安,发掘汉诸陵,凡用玉匣者,尸皆不坏,面如生,贼乃污吕后尸。后妃年少者,多被污辱,群盗妒争相杀,至数十百人。惟孝惠皇后以无坟,故竟免发掘。魏晋间,关中民祀后为蚕神,或祀为花神,多立庙焉。
赞曰:后劝惠帝除挟书律,泽被千古,伟矣。其在汉室,有三大功。劝太后勿诛诸功臣,与谋害代王,及敛诸门钥,使相国产不得入殿门,吕氏就诛,此其功之最盛者也。代王既立,后乃幽废,竟无崇奉之礼,盖地处嫌逼,虽贤如文帝,不能无介然于怀,故待后恩礼颇俭云。夫古圣后贤妃多矣,然容与德皆极美而幽废者,惟汉张皇后一人。但赋性柔愿,才略稍短耳。於戏!坤道以静为体,以有德而无才为正,此后之所以为至德欤?
- 〖跋曰:《孝惠皇后外传》,凡有两篇,此乃其后篇也。玩其叙意,乃是一人所作。盖当时甄采群书,旁及稗史,不免互有异同,因而两存其说耳。今观此文,似较前篇更雅练而翔实。即从千载下设身置想,殆无非确有之情事。爰并录之,皆足以垂不朽焉。〗
汉鲁元公主外传
[编辑]鲁元公主者,高帝之长女也。母吕后,生一女一男,女即公主,男为孝惠皇帝。高帝为亭长时,家贫,吕后攻苦食淡。公主年七岁,即能代母操作,抱哺幼弟,吕后甚赖其力。或盛夏治田,母女皆跣足蓬首,汗流浃面,不知其悴。一日,吕后与公主居田中耨,置惠帝坐田畔,有一老父过求饮,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又相公主曰:“此女圆准故多财,丰下故多后福,广颡故不久当大贵,岂长困于陇亩者哉!”吕后颇心异之。
及高帝起兵,为沛公,旋封汉王,其家属皆居沛。汉二年四月,败于彭城,高帝使人收家室,太公吕后已为楚所虏,道逢惠帝及公主,载之以行,马疲,追者在后,帝蹶两儿欲弃之,夏侯婴常下收载之,既登车,婴以面向两儿,使各抱其颈而立,乃驰,卒得脱于下邑之间。是时惠帝年六岁,公主年十三矣。公主颇知避嫌,以布蒙面。既而往道旁溲溺,追者将至,高帝怒,又欲弃之,婴固请载之,竟免于难。六月,汉都栎阳,立惠帝为太子。令诸侯子为宿卫,并册封公主,傅姆赞礼,诸妃嫔观之。曰:“公主德性窈窕,周旋进退,亦颇楚楚可观,惟素居乡野,不惯为容饰耳。”既而高帝出关,与楚相持,诸姬皆从去。吕后又在楚未归,宫中无主。公主专摄宫中事,端详慎默,曲有条理,以时护调太子,饮食寒暖,皆不使失节,高帝以为贤。
三年正月,帝由荥阳驰入关,选诸侯子尚公主,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内廷听选。张耳之子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状貌雅丽,仪度翩翩。帝见之曰:“美哉!古之子都徐公,不能过也。”届期,诸侯子入内殿,设鹄射之,帝召公主垂帘观焉,用秦制也。公主羞畏不肯出,高帝骂之,乃出。坐于帘内,默然俯首,未尝仰视。张敖连射皆中的,其馀中者四人。帝先以问公主,皆不答。帝指张敖曰:“此真佳公子矣。”公主不觉举眸一望,若微解颐者。戚夫人曰:“公主已心许之矣。”帝乃以敖尚公主。
公主体修颀,面如满月,其色微似紫棠,泽以纷黛,弥形端洁。性温悫,有淑行。汉沿秦制,凡公主下降,必选宫人年老者傅之,谓之家令。尚公主者,虽欲入房侍公主,家令不许,不敢擅入也。敖尚公主,惟合巹之夕,得侍寝榻,既而数月不得入。一夕,伺家令入宫,敖窃侍公主,公主遂有娠。明日家令知之,对公主诟谇张敖,公主为之泣下。其后公主受制于家令,口欲言而忸怩,终不敢留敖宿也。明年三月三日,公主生一女。张敖之母朱氏趋往视之。朱氏者,外黄富人之女也。有国色,少时误嫁庸奴,不相得,遂去之。其父之客为择婿,使嫁张耳,生子敖。年已三十有六,尚如二八丽人。谓公主曰:“余昨梦天上诸神仙送女,仪仗甚盛。一美人冠服庄严,端坐舆中,降于余家。此女殆天上谪仙人也。”自往摩其顶,女忽对之嫣然一笑,朱氏惊呼公主视之,因名之曰“嫣”,左右皆谓女貌酷似祖母,朱氏亦以其类己也,爱之如掌上珍。
其秋九月,楚归吕后于汉,公主入宫省母。吕后询知家令隔绝张敖,雅怜公主,因怒家令,言于高帝,罢去之,著为令。自后公主与敖伉俪日笃。敖侍公主亦甚谨,公主有微疾,敖为按摩肢体,亲抱公主登厕,公主虽辞之,而敖不倦也。留侯子张不疑谓敖曰:“子之事妻,无乃太劳。”敖曰:“天家贵女,一喜一怒,家之兴废系之,且公主甚贤,其姿貌虽非绝丽,而举止大方,气象温雅,靓如秋云之吐华月,蔼如春风之拂名花,实世所罕觏也。”于是高帝吕侯皆宠敖甚厚。立敖父张耳为赵王,时人为之语曰:“不愿封侯十万户,但愿身侍长公主。”明年七月,赵景王张耳薨。敖嗣为赵王,都襄国,尊母朱氏为王太后,公主为王后。高帝六年十二月,帝自邯郸过赵,赵王执子婿礼甚恭,上箕踞慢骂之。公主抱其女出见,上抚玩良久,呼为玉女云。公主尚无子,乃谓敖曰:“妾惟有一女,王当为似续计,盍置侍姬。”敖固辞,公主饰美姬二人,使侍敖寝,遂连生二子。曰侈、曰寿。
八年九月,高帝患匈奴强盛,刘敬说上曰:“陛下诚能以嫡长公主妻之,彼贪汉重币,必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因使辩士讽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女诈称公主,彼亦知之,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遣使征公主于赵。公主时年十九,与赵王日夜对泣,迁延未行。吕后亦泣曰:“妾惟太子与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中。”帝不得已,先使刘敬往结和亲约。其冬十二月,赵相贯高等谋反,事觉,逮捕张敖,至长安系狱。诏有司录送敖家属,别遣宦者先迎公主。公主顾念其女年幼,又见其姑朱氏丰神美艳,恐为吏卒所侵辱,欲与姑女偕行,有司不许。公主乃厚赏吏卒,洒泣而别。吏卒羁送张敖家属,每止传舍。敖母朱氏与诸姬妾及敖女嫣同处一室。从吏或梦明月出于室中,夜起望之。其上常有云气,为五彩龙凤形。一卒或从室外窥之,见敖母方去冠理发,丰丽端艳,俨若神仙,不觉心动,欲乘夜犯之。将入户,则见敖女寝榻前,红光满室,如是数四,惊怖而止。既至长安,狱吏议夷张敖三族,自公主而外,皆当从坐。公主入宫泣诉张敖无罪。吕后见高帝,数言张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帝怒曰:“使张敖踞天下,岂少而女乎?”会贯高等力白张敖不反。九年春正月,赦赵王敖,废为宣平侯,是月公主适生子偃,帝欲夺公主嫁匈奴。吕后谏曰:“中国不能自强,专恃荐女以为得计,恐贻笑于天下。”帝乃使敖尚公主如故。匈奴屡寇边索公主,汉使者或绐单于,曰:“公主有一女甚美,他日年长,可代母远行。”单于信之,始不为寇。
十一年九月,郦侯吕台娶妇,鲁元公主往贺,宴于内室,公卿列侯宴堂上,酒酣乐作,忽见一美公子立屏后,面目秀丽,举止端严。公卿咸视宣平侯曰:“此必足下令子,”竞起视之,问年几何?婢答云八岁。馈以果饵,不受,或欲执其手,惊走入内。既复询之,宣平侯曰:“此敖长女也,以素爱之故,饰以男子之服,然其性纯悫而畏人,而于男女之辨尤严,故亟走耳。”公卿皆啧啧叹羡。顷之,公主传呼将归第,宣平侯仓猝离席而去。
明年四月,高帝崩,公主率女嫣入哭甚哀,送葬长陵。五月惠帝即位。冬十月,齐悼惠王来朝,恐太后害之,谋所以自全者,乃献城阳一郡,为长公主汤沐邑,尊公主为王太后,太后大悦。惠帝二年,匈奴为嫚书遗太后,太后大怒。召樊哙议击之,季布谏而止,乃遣宦者张泽奉书,逊辞报之。单于谓使者曰:“吾欲索长公主以践前约。”使者对曰:“长公主早嫁张敖,高帝时犹可夺之,今天子乃公主之弟,岂有夺己嫁之姊,以予单于者哉。”单于曰:“然则公主之女,可来代之。”使者归报,太后怜爱外孙女,不忍遣。三年春,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匈奴,而聘女嫣以配惠帝,所以杜匈奴之望也。公主广市长安大梁美婢百人,以媵皇后,会稽仙人朱仲诣阙,献大珠径三寸。太后用为聘礼,公主复以黄金七百斤购之。仲不受金,复献大珠径四寸,光明如月,公主用饰皇后礼冠。冬十月,惠帝立皇后张氏,时公主年二十六。惠帝年十九,皇后年十二,公主既以后母,益贵宠,而弥自谦抑,当世以为贤后。
立四年,惠帝崩。太后怜后幼弱嫠居,召公主入椒房,与皇后同卧起,后寝至夜深,必起坐溺器,飕飗有声,公主左右窥见后睡容初醒,如春日海棠,素衫素袴,首不加冠,而盘髻如旋螺,额可鉴人,端艳之色,与烛光相照耀,后微咳数声。公主呼后曰:“吾儿得无冒寒乎?”后既登床,母子絮絮对语。公主私问曰:“汝配先帝数年,果获一侍枕席乎?”后不答,固问之。后娇音若泣者良久,乃曰:“自我入宫,彼已多病矣。”公主曰:“以汝如此身貌,而终身为处子,吾每念之,肝肠如割。”又问曰:“汝粪溺有芳馨何也?”后曰:“我初入宫,即饮花露,想以此获效,然初不自觉也。”公主爱后如婴儿,调护其眠食。居半年,公主始归第,私谓后曰:“吾闻辟阳侯为人邪僻,今方以右丞相居宫中。汝宜谨自守身,戒侍女勿妄出入。”后如其教,人罕得见其面者。
吕后元年夏四月,公主薨。太后命孝惠皇后归临母丧成服。后年十七,哭尽哀,居丧次两旬,送葬还宫。又六年,宣平侯张敖卒,赐谥曰“鲁元王”,谥公主曰“鲁元太后”,封公主子张偃为鲁王。其后太后以鲁王偃年少孤弱,封其兄侈为新都侯,寿为乐昌侯,以辅鲁王。吕太后崩。大臣诛诸吕,废鲁王偃,遂废孝惠皇后,幽之北宫。文帝元年,乃封张偃为南宫侯,续张氏。二年,释孝惠皇后,出自幽室,复以后礼供养。鲁元公主冢,在惠帝安陵东三十里,次东有张敖冢,与公主同域云。
- 〖评曰:鲁元固千古贤公主,此文用笔奇丽,亦千古妙文,与孝惠皇后传虽分两篇,而事迹自相贯穿,作者姓氏不可知,合而观之,其妙可见。〗
- 湖南蒋君,名嘉栋,字啸霞,辛酉举人。博览书史,长于歌诗,性谨厚,不妄言。壬戌癸亥间,在京师,与余交甚洽。嗣闻蒋君从戎甘肃,洊保同知直隶州,不见将十年矣。同治壬申六月,忽遇之扬州逆旅,握手甚驩。问无恙外,相与沽酒对酌,谭至夜分不倦。蒋君历诉近年艰难劳苦之状,既而各述异闻。蒋君曰:
余向读稗史,每疑所记非实事,乃以今所亲历证之,始知宇宙之大,无所不有,神鬼之说,非尽荒唐也。余以去年二月催饷至西安,久居无事,每策骑闲游,遍访秦汉古陵。但见荒烟蔓草,心窃慨之,作诗凭吊,至数十首。一夕,月明如昼,余酒后乘兴步月,独行数里外。忽有安车八乘,自后而至。华毂蒲轮,珠帘锦幔,璀璨耀目,不类人世所乘者,车中人卷帘玩月。余骤窥之,皆绝代丽人也。车前各有两侍女挂辕,舆夫在地,傍车疾趋,颇类宦者装束。其行甚迅,而绝不闻人马声。余尽气追奔,约行十许里,见一大宫殿,八舆倏忽不见,皆已入门矣。余急随之入,经门户数重。车中人始皆降舆,服饰似非近世人。入一大殿,共坐笑语。殿上椽烛辉煌,陈设绝丽,亦非生平所见。余欲上殿,觉有人呵止。殿下有一叟,亦宦者装束,导余坐东廊下。余叩以姓名,此人自言田姓,汉文帝时,为北宫宦者。至武帝时,以正直忤江充,被谗而死。上帝怜之,命在此间,永给使令。余问此何宫殿,曰“未央宫也”。问殿上何人,曰“汉宫后妃”,问何以至今尚在,曰“皆为花神。凡天下名花,百馀种,各有一神司之。其历代后妃,以至民间淑媛,或生前容德兼美,菁英未散,或抱沉冤以没,精灵不泯者,皆为花神。前汉后妃为神者,仅九人。今其八人在殿上,其一为花神之主,总领天下花神,俄顷即至矣。”余问诸神在此何事?曰:“今日为品花胜会,诸神各以其花献于品花之主。如受而玩赏之,则此花在天下,必馥郁蕃盛,否则须俟五年之后,重为品题。今日良会,子所以得至此者,盖以子博古多情,襟怀风雅,故特令子一瞻斯会,以示造化之机耳。”因历指殿上人告予:
其纤腰绰约,顾眄生姿,手执桂花者,戚夫人也;
其长眉丰颊,修短适中,手执海棠者,武帝陈皇后,即长门买赋者也;
其体长而秀,貌妍而逸,手执芍药者,李夫人也;
其貌略同李夫人,而体更丰整,手执芙蓉者,邢夫人也;
其头上有双髻,而仪容婀娜,诸美毕具,不可殚述,手执牡丹者,为王昭君,盖出塞后早亡,魂依中国,仍返汉宫云;
其淡妆靓服,颜若朝霞,手执菊花,为班婕妤;
其身小面圆,眉妩间略有愁容,手执兰花者,为哀帝傅皇后;
其举止矜庄,默然端坐,手执梅花者,为平帝王皇后。
八人中以王昭君、陈皇后、李夫人、邢夫人为最丽,戚夫人、班婕妤次之,然亦并世所未见也。傅后、王后,则貌略胜中人而已。
余方凝神热望,忽空中仙乐嘹亮,有仙舆冉冉而降,诸后妃皆出迓。舆中人降舆入殿,举步姗姗,如轻云之出岫。厥服上绀下黄,深领广袖,珠冠绣带,鸣佩锵然。厥体颀硕而俊俏,厥面稍长而两颐圆满,如世所谓鹅蛋脸者。广颡隆准,云鬓蛾眉,口如含樱,齿如编贝,嫣然一笑,颊辅有圆晕如指痕。亦庄亦丽,亦澹亦雅。盖王昭君、陈皇后辈,虽及其姝艳,而重厚或不逮也。余因问叟:“此何人也?”曰:“惠帝张皇后也。”后既入殿,就正位南面坐。诸后妃皆旁坐,各以其花进献。后独接兰梅各一枝,插于坐右瓶内,复与诸后妃笑语久之。余以目注殿上,而默忆《汉书·孝惠张皇后传》,因问叟曰:“张皇后并未以容德见称,《汉书》本传且有贬辞,何以独为花神之主?”叟曰:“吁,子何见之拘也。自古琼姿丽质,或埋没于穷巷之中;淑德佳人,或幽闭深宫之内。当时无所知名,史册不及纪载者,何可胜道。其或以中人之姿,而遇一势焰烜赫者,深宠而极爱之,则往往幸获美名,后人不能辨也。张皇后容德兼美,本为汉代后妃之冠。而史家必贬抑之者,以其见废也。”余乃详问张皇后事,叟曰:“后乃鲁元公主之长女,惠帝之甥,实以淑美得配惠帝,入宫时年仅十一二。惠帝多宠后宫美人,后幽闲贞静,绝无妒宠争妍之事。及惠帝崩,而后无子,吕太后立惠帝后宫之子,名为张皇后所生。是时,后年尚幼,而诸吕擅权,后寂处深宫,绝不与闻外事。然心弗善诸吕所为,隔绝不与相通。及大臣诛诸吕,并除惠帝之后,迎立文帝。独念惠帝皇后尚在,恐有后患,因相与废张皇后,幽之北宫;复加以失德之名,诬以党吕之恶,布告天下。此皆大臣之阴谋也,文帝从大臣之请,未为昭雪。史家不察,因而害之。其冤不白于后世者,逾二千年。然在人世被抑甚者,则天之偿之也独厚。张后废在北宫,幽居十有七年,澄心静摄,得悟大道,此所以为天下花神之主也。”言未已,忽闻传呼之声,诸后嫔送张后升舆,红云一朵,冉冉向东而去。余问后往何处?叟曰:“先至洛阳,盖历代旧都,皆历代后嫔之所会。今夕品花,太抵周历六七处云。”
顷之,诸后嫔亦各登舆而去,殿内阒然。叟催余出门。月斜鸡唱,余怅惘惨栗,独行十馀里,返寓,则东方已曙。明日复往求所谓宫殿者,邈不可得。披榛扫苔,读一残碑,乃知为未央宫旧址。余于是连夕携僮步月,踯躅荒郊,冀再有所见,而终无一遇。今年四月,道出西安,余复为停车数月,尝夜至其处,仍寂寂无睹也。然余每忆斯事,至今犹在心目中,聊一为子述之如此。
- 青溪居士曰:此事骤听甚奇,然世间异事,往往无意中遇之。如子所言,登诸稗乘,非特以广异闻,亦且有裨史学。此考古之士,所乐闻也。因为叙其颠末而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