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艷叢書/53
石頭記評贊 清 昊縣王希廉雪薌(香)
[编辑]石頭記評贊序
蘭亭妙墨,永欣梁上之珍;鴻寶奇編,淮王枕中之秘。吾友張春咳侍禦,鈔弆《石頭記評贊》一帙,洞庭王雪香先生之所作也。《石頭記》一書,味美於回,秀真在骨。自成一子,陋搜神志怪之奇;不仿秘辛,軼飛燕太真之傳。其曰可讀,久而聞其香;惟目亦然,無不知其佼。耳食者方諸南柯之記,目論者訾為北裡之編,傎矣!然而齊紈蜀錦,非纂組無以絢其華;癸鼎辛彝,非摩挲無以發其澤。嶽珍川靈之蘊,經探幽者捫苔剔蘚,而奧窔乃宣;含花孕萼之英,得好麗者振芬揚葩,而葳蕤畢達。是記也,苟無雕龍之鴻藻,繡虎之碩才,為之■挈刌量,句櫛子比,恐食蛤咧者,不知許事;啖橄欖者,未見可甘。幾同嚼蠟,遂至唐突西施;誰為畫眉,安得鑿開混沌。雪香孝廉刳肝鏤腎,殫精竭思,郁王郎斫地之才,運媧皇補天之手。千灌百辟,莫耶斂芒;五虱六蠹,韓非說難。萬言脫草,經營乎匠心;一笑拈花,領略乎妙諦。浮白可呼知已,殺青遂作功臣。斯真慧業文人,靈運當先成佛;前身金粟,太白定是謫仙矣!春陔侍禦,嗜古如朐,愛香成癖。索從燕市,詫為未見之書;購乏齊金,願下阿難之拜。珠探九曲,如入武夷洞庭;石注三生,合是琅環秘笈。固宜金鑄賈島,絲繡平原,盛以碧玉之函,囊以紅蕤之錦。書成繭紙,仿衛夫人之簪花;字拓蠶眠,裝虞世南之行篋。僕京華舊雨,廿載重逢;白下秋風,一尊命酌。酒闌燈灺時,出斯帙見示,命綴言於卷首。參軍得無小異,願借一癡;長公自是奇才,難參三昧。愧豹窺乎寸管,聊貂續以片言。宜付手民,鐫姊妹苕華之字;休為皮相,誣荒唐風雨之詞。
崇川沈鍠笠湖
石頭記評贊題詞
春陔侍禦以手錄洞庭王雪香先生《石頭記評贊》見示,題詞一首
丹山有鳳鳴朝陽,羽儀璀璨聲鏘鏘。
一朝諫草盡焚棄,摭拾稗史非荒唐。
眼前偽學若蟊賊,經傳緒餘稍剽竊。
砳心砳行路人知,猶敢靦顏附賢哲。
曹家公子真風流,紅樓夢比逍遙遊。
豎儒咋舌不願讀,翻以理障興戈矛。
洞庭王郎好才調,異書到眼勤讎校。
奇緣參透死生關,妙悟鑿開混沌竅。
同心喜得京兆張,言歸楚澤搴蘭茳。
簪花格寫粲花舌,流傳不吝陽春腔。
藝林從此添清話,詞人俯首才人拜。
砭頑如見悼紅情,不是齊諧專志怪。
籲嗟乎,金陵自昔多金釵,而今花月荒秦淮。
豎儒發難那可聽,相與作偽聯朋儕。
攜君此卷泛煙水,勿令酸風射眸子。
太虛境與太極同,是真解人能解此。
劍舞山中人稿
《紅樓夢》批序
《南華經》曰:“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仁義道德,羽翼經史,言之大者也;詩賦歌詞,藝術稗官,言之小者也。言而至於小說,其小之尤小者乎?士君子上不能立德,次不能立功立言,以共垂不朽,而戔戔焉小說之是講,不亦鄙且陋哉!雖然,物從其類,嗜有不同麋鹿食薦,卿且甘帶,其視薦帶之味,固不異於粱肉也。余菽麥不分,之無僅識,人之小而尤小者也。以最小之人,見至小之書,猶麋鹿蝍且適與薦帶相值也;則余之於《紅樓夢》愛之讀之,讀之而批之,固有情不自禁者矣。客有笑於側者曰:“子以《紅樓夢》為小說耶?夫福善禍淫,神之司也;勸善懲惡,聖人之教也。《紅樓夢》雖小說,而善惡報施,勸懲垂誡,通其說者,且與神聖同功,而子以其言為小,何徇其名而不究其實也?”餘曰:“客亦知夫天與海乎?以管窺天,管內之天,即管外之天也;以蠡測海,蠡中之海,即蠡外之海也。謂之無所見,可乎?謂所見之非天海,可乎?並不得謂管蠡內之天海,別一小天海,而管蠡外之天海,又一大天海也。道一而已,語小莫破,即語大莫載:語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紅樓夢》作者既自名為小說,吾亦小之雲爾。若夫禍福自召,歡懲示儆,余於批本中已反復言之矣。”客無以難,曰:“子言是也。”即取副本藏之而去。因書其言,以弁卷首。
道光壬辰花朝日昊縣王希廉雪薌氏書於雙清仙館。
紅樓夢總評
《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結構層次。
第一回為一段,說作書之緣起,如制藝之起講,傳奇之楔子。
第二回為二段,敘甯、榮二府家世及林、甄、王、史各親戚,如制藝中之起股,點清題目眉眼,才可發揮意義。
三、四回為三段,敘寶釵、黛玉與寶玉聚會之因由。
五回為四段,是一部《紅樓夢》之綱領。
六回至第十六回為五段,結秦氏誨淫喪身之公案,敘熙風作威造孽之開端。按第六回劉老老一進榮國府後,應即敘榮國府情事,乃轉詳于甯而略于榮者,緣賈府之敗,造釁開端,實起于寧。秦氏為寧府淫亂之魁,熙鳳雖在榮府,而弄權實始于寧府,將來榮府之獲罪,皆其所致,所以首先細敘。
十七回至二十四回為六段,敘元妃沐恩省親、寶玉姊妹等移住大觀園,為榮府正盛之時。
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為七段,是寶玉第一次受魔幾死,雖遇雙真持誦通靈,而色孽情迷,惹出無限是非。
三十三回至三十八回為八段,是寶玉第二次受責幾死,雖有嚴父痛責,而癡情益甚;又值賈政出差,更無拘束。
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為九段,敘劉老老、王鳳姐得賈母歡心。
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為十段,於詩酒賞心時,忽敘秋窗風雨,積雪冰寒;又於情深情濫中,忽寫無情、絕情,變幻不測,隱寓泰極必否、盛極必衰之意。
五十三回至五十六回為十一段,敘甯、榮二府祭祠家宴,探春整頓大觀園,氣象一新,是極盛之時。
五十七回至六十三上半回為第十二段,寫園中人多,又生出許多唇舌事件,所謂興一利,即有一弊也。
六十三下半回至六十九回為第十三段,敘賈敬物故,賈璉縱欲,鳳姐陰毒,了結尤 二姐、尤三姐公案。
七十回至七十八回為第十四段,敘大觀園中風波迭起,賈氏宗祠先靈悲歎,甯、榮二府將衰之兆。
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為第十五段,敘薛蟠悔娶、迎春誤嫁,一嫁一娶,均受其殃;及寶玉再入家塾,賈環又結仇怨,伏後文中舉、串賣等事。
八十六回至九十三回為第十六段,寫薛家悍婦,賈府匪人,俱召敗家之禍。
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為第十七段,寫花妖異兆,通靈走失,元妃薨逝,黛玉夭亡,為榮府氣運將終之象。
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為第十八段,敘大觀園離散一空,賈存周官箴敗壞,並了結夏金桂公案。
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為第十九段,寫甯、榮二府,一敗塗地,不可收拾,及妙玉結局。
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為第二十段,了結風姐、寶玉、惜春、巧姐諸人,及甯、榮二府事。
一百二十回為第二一段,總結《紅樓夢》因緣始末。
此一部書中之大段落也。至於各大段中,尚有小段落,或夾敘別事,或補敘舊事,或埋伏後文,或照應前文,禍福倚伏,吉凶互兆,錯綜變化,如線穿珠,如珠走盤,不板不亂,總評中不能臚列,均於各回中逐細批明。
《紅樓夢》一書全部最要關鍵,是真、假二字。讀者須知真且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數意,則甄寶玉、賈寶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為作者齒冷,亦知作者匠心。
《紅樓夢》雖是說賈府盛衰情事,其實專為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作。若就賈、薛兩家而論,賈府為主,薛家為賓。若就甯、榮兩府而論,榮府為主,寧府為賓。若就榮國一府而論,寶玉、黛玉、寶釵三人為主,餘者皆賓。若就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論,寶玉為主,釵、黛為賓。若就釵、黛兩人而論,則黛玉卻是主中主,寶釵卻是主中賓。至副冊之香菱,是賓中賓,又副冊之襲人等,不能峨席矣。讀者須分別清楚。
甄士隱、賈雨村為是書傳述之人,然與茫茫大士、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等,俱是平空撰出,並非實有其人,不過藉以敘述盛衰,警醒癡迷。劉老老為歸結巧姐之人,其人在若有若無之間。蓋全書既假託村言,必須有村嫗貫串其中,故發端結局,皆用此人。所以名劉老老者,若雲家運衰落,平日之愛子嬌妻、美婢歌童以及親朋族黨、幕賓門客、豪奴健僕,無不雲散風流,惟剩者老嫗收拾殘棋敗局。滄海桑田,言之酸鼻,聞者寒心。
《紅樓夢》專敘甯、榮二府盛衰情事,因薛寶釵是寶玉之配,親情更切,衰運相同,故薛蟠家事,亦敘得詳細。
從來傳奇小說,多托言於夢。如《西廂》之草橋驚夢,《水滸》之英雄惡夢,則一夢而止,全部俱歸夢境。《還魂》之因夢而死,死而復生;《紫釵》仿佛相似,而情事迥別。《南柯》、《邯鄲》,功名事業,俱仕夢中:各有不同,各有妙處。《紅樓夢》也是說夢,而立意作法,另開生面。前後兩大夢,皆遊太虛幻境,而一夢是真夢,雖閱冊聽歌,茫然不解;一是神遊,因緣定數,了然記得。且有甄士隱夢得一半幻境,絳芸軒夢語含糊,甄寶玉一夢而頓改前非,林黛玉一夢而情癡愈錮。又有柳湘蓮夢醒出家,香菱夢裡作詩,寶玉夢與甄寶玉相合,妙玉走魔惡夢,小紅私情癡夢,尤二組夢妹勸斬妒婦,王風姐夢人強奪錦匹,寶玉夢至陰司,襲人夢見寶玉、秦氏、元妃等托夢及寶玉想夢無夢等事,穿插其中,與別部小說傳奇,說夢不同。文人心思,不可思議。
《紅樓夢》一書,有正筆,有反筆,有襯筆,有借筆,有明筆,有暗筆,有先伏筆,有照應筆,有著色筆,有淡描筆:各樣筆法,無所不備。
一部書中,翰墨則詩詞歌賦、制藝尺牘、爰書戲曲以及對聯匾額、酒令燈謎、說書笑話,無不精善;技藝則琴棋書畫、醫蔔星相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畜養禽魚、針黹烹調、巨細無遺;人物則方正陰邪、貞淫頑善、節烈豪俠、剛強懦弱及前代女將、外洋詩女、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優伶、黠奴豪僕、盜賊邪魔、醉漢無賴,色色俱有;事蹟則繁華筵宴、奢縱宣淫、操守貪廉、宮闈儀制、慶吊盛衰、判獄靖寇以及諷經設壇、貿易鑽營,事事皆全;甚至壽終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藥誤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樑受逼、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謂包羅萬象,囊括無遺。豈別部小說,所能望見項背?
書中多有說話衝口而出,或幾句說話止說一二句,或一句說話止說兩三字,便咽住不說。其中或有忌諱不忍出口,或有隱情不便明說,故用縮句法咽住,最是描神之筆。
福壽才德四字,人生最難完全。甯、榮二府,只有賈母一人。其福其壽,固為稀有;其少年理家事蹟,雖不能知,然聽其臨終遺言,說“心實吃虧”四字,仁厚誠實,德可概見;觀其嚴查賭博,洞悉弊端,分散餘貲,井井有條,才亦可見一斑:可稱四字兼全。此外如男則賈敬、賈赦無德無才,賈政有德無才,賈璉小有才而無德,賈珍亦無德無才,賈環無足論,寶玉才德另是一種,於事業無 補。女則邢夫人、尤氏無德無才,王夫人雖似有德而偏聽易惑,不是真德,才亦平庸。至十二金釵:王鳳姐無德而有才,故才亦不正;元春才德固好,而壽既不永,福亦不久;迎春是無能,不是有德;探春有才,德非全美;惜春是偏僻之性,非才非德;黛玉一味癡情,心地褊窄,德固不美,只有文墨之才;寶釵卻是有德有才,雖壽不可知,而福薄已見;妙玉才德近於怪誕,故陷身盜賊;史湘雲是曠達一流,不是正經才德;巧姐才德平平;秦氏不足論,均非福壽之器:此十二金釵所以俱隸薄命司也。
《紅樓夢》一書已全是夢境,餘又從批之,真是夢中說夢,更屬荒唐。然三千大幹世界,古往今來事物,何處非夢?何人非夢?以餘夢夢之人,夢中說夢,亦無不可。
紅樓夢回評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開卷第一回是一段,而一段之中又分三小段。自第一句起,至“提醒閱者之意”句止為第一段,說親見盛衰,因而作書之意。自“看官你道”句起,至“看官請聽”句止為第二段,是代石頭說一生親歷境界,實敘其事,並非捏造,以見“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意。故借空空道人抄寫得來。自“按那石上書雲”句起至末為第三段,提出“真”“假”二字。以甄士隱之夢境出家引起寶玉,以英蓮引起十二金釵,以賈雨村引起全部敘述。
石高十二丈,四方二十四丈,按周年十二月二十四氣。三萬六千五百一塊,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之數。
情僧者,情生也;情僧緣者,因情生緣也。風月寶鑒者,即因色悟空也。金陵十二釵,情緣之所由生也。
“石頭記”者,緣甯、榮二府在石頭城內也。悼紅軒似即怡紅院故址,當是曹雪芹先生曩年目擊怡紅院故址,當是曹雪芹先生曩年目擊怡紅院之繁華,乃十年之後重遊舊地,風景宛然,而物換星移,園非故主,院亦改觀,不禁有滿目河山之感,故題其軒曰“悼紅”,以見鳥啼花落,無非不悼。此一把酸辛淚,不由人不落也。
葫蘆廟有二義:葫蘆雖小,其中日月甚長,可以藏三千大幹世界,喻此書雖是小說,而包羅萬象,離合悲歡,盛衰善惡,有無數感慨勸懲:此一義也。此書雖是荒唐,卻是實錄其事,並非捏飾,所謂依樣葫蘆:此又一義也。故甄士隱必住在廟旁,賈雨村必住在廟內。或日:“尚有一義。”餘問:“何義?”答曰:“葫蘆音同胡盧。人生若夢,幻境皆虛,離合盛衰,生老病死,不過如泡影電光。書雖實錄其事,而隱藏真跡,假託姓名,演為小說,以供胡盧一笑耳:此亦一義也,所說亦有意味,因附記之。
賈雨村口吟“玉在櫝中”一聯,暗伏黛玉、寶釵二人。
《跛足道人歌》及甄士隱注解是一部《紅樓夢》影子。
甄士隱向跛足道人說“走罷”,即“不回家”,直伏一百十九回寶玉之一走。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嬌杏者,僥倖也。賈雨村之罷官得館,因館而複得官,如嬌杏之由婢而妾,由妾而正,皆僥倖也。
智通寺者,言惟智者能通此書之義也。
冷子興者,喻甯、榮二府極熱鬧,後必歸冷落也。
甯、榮二府頭緒紛繁。若于後文補敘家世,竟不知該於何時補敘,勢必冗雜;若不分晰敘明,東、西兩府,又牽混不清。妙在借冷子興在村肆中閒談敘及,且將林、甄、王、史各親戚參差點出,既有根蒂,又毫無痕跡:真善於點題者。
“邪、正二氣,夾雜而生。”所論最有意思。
“情癡”、“情種”是寶玉、黛玉晶題。
第二回一段之中應分兩小段。自起句起至“不曾上學”句止為一段,敘賈雨村得官、娶嬌杏及罷官處館,是補敘前事,引出林黛玉。自“雨村閒居無聊”句起至末為二段,敘甯、榮家世,寶玉性情,趁勢逗出甄寶玉。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賈雨村至京得缺到任”幾句撇開,即細敘黛玉正文,得隨起隨落之法。
黛玉開口說“病”,說“癩頭和尚”,說“不要見哭聲”,說“不要見外親”等語,已逗明一生因緣結果。
王熙鳳出來,另用一幅筆墨,細細描畫。其風流、能幹、權詐、陰薄氣象,已活跳紙上,真是寫生妙手。
王夫人對黛玉說寶玉嬌養瘋傻樣子,已將日後同黛玉情況隱隱伏出。
黛玉初見寶玉,便吃一驚,想著像“那裡見過”;寶玉亦如此說, 宿緣已見。鋪敘寶玉裝束、面貌更覺動人,卻先心中想道“不知是怎樣憊賴人物”。反挑一句,文筆曲折生動。
《西江月》一詞,罵煞紈褲公子。
描寫黛玉形容,可憐可愛,的是癡情人。
寶玉一見黛玉便摔玉哭泣,黛玉亦因摔玉,夜間淌淚。此時之兩淚,是一生眼淚根源,且伏後來砸玉、失玉情事。
第三回專寫黛玉形貌、神情,是此回之主。中間帶寫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是因主及賓,故亦寫及裝束、儀容,又帶出王夫人、邢夫人、李紈及甯榮二府房屋、家人、小使、丫鬟,即點出襲人、鸚哥、王嬤、李嬤等人。末後帶起薛寶釵家。看他不慌不忙,出落次序,有極力描寫者,有淡描本色者,有略言大段者,有賓有主,有賓中之主,賓中之賓:筆墨籠罩全部。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寶玉、黛玉、寶釵是一部之主。寶、黛已經會合,第四回必當敘及寶釵。但一住應天,一住都中,如何合併一處?因借人命一案牽合相聚,即將英蓮帶出,以為引線。後來許多事件俱於此回埋根,且將賈、王、史、薛四家親戚均即帶敘,省卻後文許多補筆。真是匠心獨苦,亦是天衣無縫。。
蓮花命名大概用青紅香白翠紫綠玉等字。今取“英”字,與人獨異,英者,落英也;蓮落則菱生矣。
葫蘆庵小沙彌斷案,說盡仕路趨炎情態。又見赫赫諸大宦,跳不出小小葫蘆。
小沙彌勸結冤案,自己仍被賈雨村尋事充發,不但報應不爽,可為小人儆戒,且了結此沙彌,以省後來閒筆。
梨花如雪,梨香院正好住薛寶釵。
王子騰若不出京,薛蟠一家自應相依王宅,不便即住梨香院。如此安頓,是文章善渡法。
薛寶釵是主,英蓮是賓,卻先敘英蓮,後敘寶釵,是因賓及主法。
篇中說“寶釵舉止晶度又是一樣”,已隱隱中賈母之選,且為眾人欽服。
三、四回一大段中又分四小段。三回首句起至“不在話下”止為一段,敘賈雨村送黛玉進京,複得官到任。“且說黛玉”句起至三回末為一段,敘黛玉進榮府與諸人相見及初見寶玉情事。四回首句起至“充發小沙彌”止為一段,了結薛蟠命案。自“且說買了英蓮”句起至四回末為一段,敘寶釵同母、兄往賈府梨香院緣由。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一回至四回已將賈、王、史、薛親戚家世大略敘明;黛玉、寶釵已與寶玉合併一處。人後應細敘居恒情事。然十二金釵尚未點明。若逐人另敘,文章便平蕪瑣碎,故以畫冊、歌曲將各人一生因果逐一暗暗點出,後來便都有根蒂。但又不便如賈氏宗支,可借冷子興口中細說,所以撰出一夢,在虛無縹緲之境,夢是幻仙,筆亦仙幻。
甯府賞梅為人夢之由。梅者,媒也;蓉者,容也;秦者,情也。命名取氏,俱有深意。
寶玉先到上房內間,一見畫對,即不肯安歇,描出一不願讀書孩子。然後秦氏引入自己臥房。是由淺人深法。
叔叔不應在侄媳婦房裡睡,略借嬤嬤口中說一句,秦氏順口掃開。用筆有深意,又引起後文秦鐘。
秦氏房中畫聯、陳設,俱著意描寫,其人可知,非專侈華麗也。
秦氏說“神仙也可以住得”,引起警幻仙來。
眾奶姆散去,襲人等四丫鬟,秦氏吩咐在簷下看貓。此時秦氏理應出去,陪侍賈母及邢、王夫人。書中並不敘及,是深筆,不是漏筆。
《警幻仙》一賦不亞于《巫女》、《洛神》。
《又副冊》第一幅是晴雯、金釧等;二幅是襲人。
《副冊》一幅是香菱(即英蓮)。
《正冊》一幅是林黛玉、薛寶釵。
第二幅是賈元春。
第三幅是賈探春。
第四幅是史湘雲。
第五幅是妙玉。
第六幅是賈迎春。
第七幅是賈惜春。
第八幅是王熙鳳。
第九幅是巧姐。
第十幅是李紈。
第十一幅是秦氏,鴛鴦其替身也。
十二金釵《正冊》,畫止十一幅。黛玉是寶玉意中人,寶釵是寶玉鏡中人,故同為一幅。文法亦不板。
寶玉入夢,因在秦氏房中。然無端入夢,便覺無因。故托甯、榮二公囑警幻仙點化之說。既為後半埋根,夢亦有因而起。
茶名“千紅一窟”,酒名“萬艷同杯”,言目前雖有千紅萬艷,日後總歸抔土一穴。同是點化語,不是贊仙家茶酒。
《紅樓夢》第一曲是總領。
第二曲《終身誤》指薛寶釵。
第三曲《枉凝眉》指林黛玉。
第四曲《恨無常》指賈元春。
第五曲《分骨肉》指賈探春。
第六曲《樂中悲》指史湘雲。
第七曲《世難容》指妙玉。
第八曲《喜冤家》指賈迎春。
第九曲《虛花悟》指賈惜春。
第十曲《聰明累》指王熙鳳。
第十一曲《留餘慶》指巧姐。
第十二曲《晚韶華》指李紈。
第十三曲《好事終》指秦氏。
第十四曲《飛鳥各投林》是總結。
金釵十二人,畫止十一幅,曲則十四拍,亦是變動法。“意淫”二字甚新。
迷津難渡,只有心如槁木死灰,方免沈溺。
第五回自為一段,是寶玉初次幻夢,將《正冊》十二金釵及《副冊》、《又副冊》二三妾婢點明,全部情事俱已籠罩在內,而寶玉之情竇,亦從此而開,是一部書之大綱領。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老老一進榮國府
文章有暗寫,有明寫。不便明寫者當暗寫,寶玉于秦氏房中夢教雲雨是也;不必暗寫者即明寫,寶玉與襲人初試雲雨是也。
秦氏房中如果夢中云云,寶玉何必含羞,又何必央求別告訴人?寶玉說“一言難盡”,又細說與襲人,其情其事躍然紙上。
秦氏房中是寶玉初試雲雨,與襲人偷試卻是重演。讀者勿被瞞過。
按著秦氏房中之夢便寫與襲人試演。可見寶玉一生淫亂,皆從秦氏房中一睡而起。
頭緒萬端,真是無從說起。借劉老老敘人,不但文情閒逸,且為巧姐結果伏線。 寫劉老老在家商量及到門上問話,周瑞家引入榮府,看見服食、陳設,見王熙風說話,活畫出一鄉里老嫗到富貴人家光景,真是寫生之筆。
賈蓉借玻璃炕屏,何必寫眉眼、身材、衣服、冠帶?作者自有深意。風姐先假不允,賈蓉屈膝跪求,始允借給;賈蓉出去,又喚轉來,風姐出神半日笑說:“罷了,晚飯後你來再說,這會子有人”等語,神情閃爍飄蕩,慧眼人必當看破。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赴家宴寶玉會秦鐘
薛寶釵冷香丸經歷春夏秋冬,雨露霜雪,臨服用黃柏煎湯,備嘗盛衰滋味,終於一苦,俱以十二為數,真是香固香到十二分,冷亦冷到十二分也;又埋在梨花樹下,不免於先合終離矣。
迎春、探春在一處,惜春獨同小姑子頑笑戲說“剃頭”,直伏後采出家根苗,且為十五回風姐弄權、秦鐘得趣伏筆。
風姐夫婦白晝宣淫,其不端可知。
宮花小物,黛玉亦有妒心,器量真是褊淺。
周家女兒為婿求情,周瑞家全不在意,鳳姐之平日弄權,於斯可見。
風姐宮花分送秦氏,明日,秦氏婆媳又單請風姐。其中藏筆甚多,須以意會。
熙鳳帶寶玉同赴寧府,引出秦鐘,惹起焦大,即借焦大醉罵,露出諸醜。讀者勿以醉後胡罵,視為無關緊要。
秦鐘與寶玉一見,便彼此胡思亂想。冶容、富貴動人如此。紈褲公子慎之思之!
第七回專寫風姐與甯府往來親熱,為後來治喪埋根,中間帶出秦鐘、寶玉相聚,而先寫鳳姐夫婦白晝宣淫,以作陪襯,又埋伏惜春出家,寶釵結局,香菱可傷等事。至於焦大醉罵,黛玉妒花,皆文人深筆。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王風姐蠃來戲席,賈母、王夫人先回,鳳姐然後盡歡至晚。此半日中有許多事情在筆墨之外。
寶玉繞路至梨香院,偏遇見清客、家人兩番問安、索字,固是文筆曲折,亦寫盡趨奉公子情態。
第八回專敘金玉配合之緣,故收寶釵面貌、衣飾及寶玉之裝束,又極力描寫一番。
寶玉之玉是寶釵要看,寶玉遞送;寶釵之金鎖,卻從丫頭鶯兒口中露出。大方得體,不著痕跡。
黛玉驀地走來,妙極!若黛玉不來,寶玉與寶釵兩人說話一時便難截住。
黛玉開口尖酸,寶釵落落大方,便使黛玉不得不遁辭解說。
黛玉借手爐隱刺寶玉平日不聽他勸,好吃冷酒,今日寶釵一說 便聽。妙在寶玉心中曉得,寶釵似曉不曉,薛姨媽真是不懂:四人各有不同,黛玉又遁辭掩飾。靈變含蓄,文心如鬼工。
寶釵說黛玉“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真將一個極靈、極妒的女孩活現紙上。
寫黛玉替寶玉戴斗笠,實是疼愛寶玉。若是寶釵如此,又不知惹出黛玉多少話來。今默無一語,真是大方女子。兩相形容,文覃細活。
晴雯貼字,寶玉握手,兩情從此而起。
寶玉摔杯是專惱李嬤,乃寫及襲人裝睡,聞氣起勸含糊答應賈母,舍己攔阻寶玉,覺有一個恃愛靈婢跳躍紙上。
秦鐘入塾,伊父望其學成名立,是反跌後文,秦氏來歷於此回補出。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賈政申飭李貴,嗔說寶玉,是反襯後文大鬧,又為李貴調停之伏筆。
寶玉於女色自幼親近,且自秦氏房中一睡,襲人演試一番,已深知其味;而于男色尚未沈溺,又有秦鐘同學,從此男女二色皆迷入骨髓矣。
寶玉男女二色皆由秦而起,此秦氏所以為寧府之首罪也。
秦者情也,秦鐘者情種也。
學堂大鬧,言聚徒為塾,魚龍混雜,其弊有不可勝言者。
第九回專寫寶玉與秦鐘相厚是主,其餘俱是賓。而香憐玉愛又是賓中賓。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金榮大鬧書房一節,若竟不再提,則第九回書直可刪卻半回。 若從賈璜之妻告訴發覺,便難於收拾;今借秦氏病中秦鐘訴知,秦氏氣惱;轉從尤氏口中告知金氏,令金氏不敢聲言,隨即掃開,真是指揮如意。 張友士細說病源,莫只作病看,須知是描寫出一幅色欲虛怯情狀。
第十回將完結秦氏公案,故細說病源,以見是不起之症,又帶出賈敬生日,引起下回。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一回專寫秦氏病重,賈瑞心邪是正文,賈敬生日是借作引線。若非慶壽,寶玉何由再至秦氏房中?鳳姐何由同秦氏細談衷曲?賈瑞何由撞見鳳姐?
寶玉看見畫聯,觸起前夢,一聞秦氏絮語,不覺淚下。回環照應,妙手深筆。
單寫寶玉淚下,秦氏默無一言,因賈蓉、鳳姐在坐也。讀者思之。
衷曲話必須低低說,藏蓄入妙。
賈瑞見色蔑倫,因邪喪命,亦從寧府而起。可見一切醜事皆由寧府,謂之“首罪”,誰曰“不宜”?
尤氏笑說“你娘兒兩個見面總捨不得,你明兒搬來和他同住罷”。雖是戲言,作書人卻有深意。
風姐哄誘賈瑞以致殞命,只算是替秦鐘報仇。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第十二回寫賈瑞之癡邪,鳳姐之險詐,真有張躁畫松,雙管齊下,一作生泋擠,一作枯枝之妙。
賈瑞固屬邪淫,然使鳳姐初時一聞邪言即正色呵斥,亦何至心迷神惑至於殞命?乃鳳姐不但不正言拒斥,反以情話挑引,且兩次誆約,毒施淩辱,竟是誘人犯法,置之死地而後已。不但極寫風姐之刁險,且以描其平日鍾情之處,亦必如此引盜人室。
第二次賈瑞說“死也要來”,說出一個“死”字,是讖語又是伏筆。
鳳姐點兵派將,不叫別人,獨叫賈蓉、賈薔。此何等醜事而令此二人做圈套。是作者深文刻筆。
蠟燭忽來,紙筆現成,又引至院外,想見熙風設謀定計時光景。
跛足道人忽然而來,取給風月寶鑒,回照第一回內所敘書名。 賈瑞因此喪生,好色者當發深省。
背面是骷髏,正面是風姐。美人即骷髏,骷髏即美人。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使賈瑞悟得道人指示,病自可愈。
借賈瑞停柩逗出鐵檻寺,伏筆自然。
賈瑞死于淫,秦氏亦死於淫。賈瑞是賓,秦氏是主,故下回即寫秦氏病亡。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甯國府
秦氏托夢,籠罩全部盛衰。且以見一衰便難再盛,須早為後日活計,是作者藉以規勸賈府。
寶玉一聞秦氏兇信,便心如刀戳,吐出血來。夢中雲雨如此迷人,其然豈其然乎?
秦氏一死,合族俱到,男女姻親,亦皆齊集。固見秦氏平日頗得人心,亦以見賈珍素日愛憐其媳之至。
秦氏死後,不寫賈蓉悼亡,單寫賈珍痛媳,又必覓好棺木,必欲封誥,僧道薦懺,開喪送柩,盛無以加,皆是作者深文。
鳳姐協理喪事,既見其才,又見其權。若非尤氏患病,賈珍難於相請。脫卸處不露痕跡。
風姐協理秦氏之喪,固顯其有才有權,然幸是盛時,呼應俱靈,反照一百十回賈母喪事。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第十四回極寫鳳姐之勤能,喪儀之華盛及弔祭之熱鬧,皆系反襯後來賈母之喪潦草雜亂。
鳳姐靈前大哭,是真哭不是假哭。秦氏靈動聰明,是風姐知心,其情亦大略相似。惺惺惜惺惺,安得不慟? 在寧府辦事,夾寫榮府巨細諸事,足見風姐部署裕如,不慌不忙,然皆是有餘氣象。
寫秦氏喪事是正文,中間夾敘林如海捐館,為黛玉將來久住大觀園之根。又夾敘北靜王要見寶玉是賓,而林黛玉是賓中主,北靜王是賓中賓。
第十五回 王熙鳳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寫鄉村女子紡紗等事,直伏巧姐終身。
鐵檻寺化作水月,已由堅固而變虛浮,水月變為饅頭,愈變愈下矣。所謂“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也。
淨虛說倒像府裡沒手段,深得激將法。三姑六婆真可畏哉!
來旺是風姐鷹犬;於此回點眼。
鳳姐一生舞弊作孽,不可勝言。若逐事細說,冗雜瑣煩;若一概不敘,又似虛枉。故就鐵檻寺弄權,及後文尤二姐事,最惡最險者細,寫原委以包括諸惡孽。
秦鐘與智能偷情及與寶玉苟且情事,是夭亡根據。妙在一是明寫,二是暗寫。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張金哥自縊,守備子投河,此二人亦死於情,而業則歸於風姐。乃欲安享三千金,豈可得哉?
于慶壽日忽得封妃恩旨,熱如錦上添花;于喜慶時,獨有寶玉悶悶,冷如炭裡藏冰。
情為業因,業為情果。可卿已死,鯨卿將故。情已消滅,業亦隨化。秦業安得獨存?此業之所以先秦鐘而死也。 北靜王香串,人皆視同至寶,黛玉獨嗔為臭物。其品高情深,固不待言,亦可想見其過於自矜處。。
鳳姐備酒接風,戲謔趣話,描盡美俊口吻。其自謙處正是自伐才能。善用反挑筆法。
薛蟠收香菱為妾,借平兒說謊帶筆敘明。既不須另起頭緒,又帶出風姐放債、平兒知心情事,可謂八面玲瓏。
趙奶嬤閒話,雖是為他的兒子的事,而借此老嫗口中細說省親原委,便不費氣力,且逗出甄家豪富,則賴大說存銀五萬量便有根蒂,並與第四回護官符內所說遙遙照應。
賈蓉聽見賈璉說“賈薔可能在行”,即悄拉鳳姐衣襟,鳳姐亦即會意幫襯。三人情況何如,讀者當自思之。 省親園規模宏大,寫來甚不費力;若窘才俗筆,非兩三回不能盡。
第六回至十六回一大段中,應分六小段。六回是一段,敘劉老老進榮府之始。七回是一段,敘寶玉見秦鐘之初。八回是一段,敘金玉之緣。九、十兩回是一段,敘秦鐘與寶玉相厚,為眾人所妒,及秦氏病中加氣,病勢愈增。十一、十二兩回敘賈瑞以淫喪命,鳳姐毒設圈套公案。十二至十六回,了結秦氏姊弟俱以色殞命,及鳳姐之弄權造孽,中間帶敘黛玉回京,北靜王等事,為後文引線。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大觀園工程告竣,若只請賈政一看,毫無意味;今以聯匾為題,則此一看為最要緊之事,不徒為遊玩起見,而各處亭台樓榭、殿閣山水即可挨次細敘,不覺瑣煩。非善於敘景者,不能有此想。
寶玉試才,為下文做詩引線。若此時不預先一試,則下回做詩豈不突如其來?
寶玉不待賈政傳喚而適相撞見,省卻多少閒筆。
寶玉遊園已經多日,其各處景致自己熟悉,且雲“眾清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之才,寶玉亦知此意”等語,則賈政之欲令寶玉擬題聯匾,已早露消息,並非臨時起念。其處處議論,安知不有宿構?
于遊歷時忽想起帳簾、陳設等事,趁勢補人,簡淨便利。
鋪寫各種奇花異卉,用賈政喝住,變筆極妙!
清客引古詩“泣斜陽”,于無意中露盛極必衰之意。
李白《鳳皇台》全套《黃鶴樓》,雖是替寶玉解說,然崔、李二詩,均有感慨興亡之意,亦是無意中伏筆。
玉石牌坊寶玉心中忽若見過,直射第五回夢中所見太虛幻境牌坊。省親不過是一時熱鬧,與幻境何殊?前後照應,在有意無意之間,的是化工妙手!
遊覽園景只到了十之五六,含蓄不盡,妙極!
賈政看園,至怡紅院而止,亦歸結得妙!
眾小廝分解佩物,事甚無謂,而借此描寫黛玉褊妒多疑,煞有意思。
借採辦小尼帶出妙玉,不必另起頭緒,省筆最好。
妙玉父母雙亡,不知何姓,其師亦不知姓氏籍貫,又已圓寂,不知其平日用度及珍貴器皿、老嬤、丫頭從何得來,實令人可疑。
第十四、五回寫甯府秦氏喪事之盛。此回同下回寫榮府元妃歸省之榮。一凶一吉,皆是反襯後來冷落光景。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第十八回省親是第一曠典?第一大事,故全用正筆細寫。
補敘寶玉三四歲時曾經元妃教讀,以見上回擬題聯匾是有意不是無心。
元妃初見賈母、王夫人,三人執手一句話說不出,只是嗚咽對泣,情景真切。下文臨別時賈母等別無一言,更妙!
寶釵改“綠玉”為“綠蠟”,是聰明不是憐愛;黛玉代做杏簾詩,是憐愛不是聰明。各有分別。
元妃點戲四出,末出《離魂》,是讖兆,亦是伏筆。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寧府演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及揚幡過會,號佛號香,一派邪亂空虛。暗照甯府行為結局。
萬兒與茗煙乘間私通,可見寧府家教之疏。
寶玉若非厭看熱鬧戲,何由一人走至小書房?若非撞見茗煙與萬兒偷情,何由,尋至襲人家?文章善於引線。
襲人不肯出賈府心事,後文補寫,卻先於寶玉眼中看見他兩眼圈紅,問他哭什麼為伏筆,則補寫一層便不鶻突。
茜雪被攆,雖是細事,亦於此回補出不漏。
襲人說前日吃酥酪,肚疼嘔吐,善於排解。
襲人試探寶玉,規勸寶玉,實是解語花。
寶玉說等我化成輕煙,被風吹散,憑你們去,直伏後來出家走散。
黛玉同寶玉,雖是兩個枕頭,卻是對面同睡,又看見寶玉左腮紅點,湊近手撫,用帕揩拭,兩人恣意戲謔。若非寶釵走來,恐有不堪問處。作者借寶釵截住,又借李嬤吵鬧走散,是以藏蓄筆作截斷筆。
“花解語”,“玉有香”,自然巧對。
此回寫襲人一心跟定寶玉,反照後來改嫁蔣伶;寫黛玉自然有香,正照寶釵丸藥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元妃省親後,正月未過,無事可寫,故敘婢女們賭錢,以見富貴之家新正熱鬧氣象。
借李嬤吵罵,寫襲人之能忍,即借襲人之病睡,逗起麝月、晴雯,為後文伏筆。 借賈環之稚蠢,寫趙姨之妒忌,亦是伏筆。
鳳姐于李嬤吵罵,用好言勸解;于趙姨之妒忌,則用正言彈壓。一是愛憐襲人,一是憎嫌趙姨,而趙姨之敢怒而不敢言,其結怨亦始於此。
借史湘雲之來,寫黛玉之賭氣,說出“不如死了”等語,亦是伏筆。
第二十回敘新正瑣碎細事。因十八、十九回敘過元妃省親大事,寧府演戲熱鬧,必當敘及細事,是文章巨細濃淡相間法。
此回全用借筆作伏筆,有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妙。
第二十一回 俊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庇賈璉
天色才明,寶玉即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描出寶玉夜間雖睡在自己房中,卻一心只在黛玉、湘雲處,與《西廂》“梵王宮殿月輪高”一樣筆法。
湘雲剩水殘香,寶玉以為鮮潔非常,描盡“意淫”二字。 湘雲替寶玉梳頭,查看失珠一顆,暗補從前梳洗已非一次。
寶釵聽襲人說話,有心賞識,留神探問,為後文伏筆。且暗寫寶釵端重,與湘雲、黛玉不同。
四兒才伺候寶玉,便想設法籠絡,已伏將來被攆之由。
寶玉續《南華經》,雖是一時興趣,卻是後來勘破根苗。但此時寶玉在忽迷忽悟之時,且欲釵、玉、花、麝,自己焚、散、戕、滅,並非自能解脫,故隨即斷簪立誓,仍纏綿於色魔也。
黛玉題詩譏誚說“不悔自家無見識”,駁得極是。此即作者之意。
賈璉私通多兒,為後來私通鮑二妻及私娶尤二姐引子。
平兒搜得頭髮,既壓服主人,又即以示恩,真是可人。 賈璉說“不論小叔小侄兒,說說笑笑”,卻也看出破綻。平兒說“別教我說出好話來”,是皮裡陽秋。
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寶釵生日,賈母獨捐貲辦戲,已見賈母屬意寶釵。
黛玉悶睡房中,必待寶玉拉起,然後出來,是暗寫醋意。
寶釵點《醉鬧五臺山》,念出《寄生草》一曲,分明是寶玉後來遁入空門影子。
史湘雲心直口快,說出小旦像黛玉,當下並不提黛玉著惱,直至人散後方說破;而黛玉惱湘雲光景已活現紙上。妙極!若于席間出,則與賈母特辦戲酒面上不好收拾。此文章於事後追神法。
寶玉一偈一詞,卻已入悟境,不過尚有人我相。若後文六祖之偈,真是離一切諸相。
黛玉續偈之“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固為超脫,而其不壽亦於此可見。
寶釵引語錄,是不要寶玉談禪,但以冰阻水,冰消水長,恐寶玉禪心因此更深。不特《寄生草》一曲誤了寶玉,也是文章暗深一層法,
各人燈謎,就是各人的小照,與《紅樓夢曲》遙遙照應。寶釵燈謎是竹夫人。
第二十二回 于慶壽賞燈熱鬧中插入禪機讖謎,如夏至炎熱,一陰已生,直與造化同功。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芹兒管事在芸兒之先,足見風姐之權勝於賈璉。賈璉於說芹、芸管事時,忽帶說昨晚褻語,描寫少年夫婦情景最為深刻。
寶玉同諸姊妹不住園中,不能有許多事情。但賈政古板,必不肯辦,有元妃傳諭,方好遵依。是大觀園聚集之始。
金釧戲言,可見寶玉吃渠胭脂已非一次。不但為後事伏筆,且為前事補筆。
寶玉四景詩,是後來詩會聯句引子。
寶玉一見小說、傳奇,便視同珍寶,黛玉一見《西廂》,便情意纏綿。淫詞艷曲移人如此,可畏!可畏!此處直伏四十二回情事。
花塚埋花,雖是雅事,卻是黛玉結果影子。
黛玉聽曲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二句,想起多少古詩,傷心落淚。短命人往往如此。
于聚集大觀園之始,獨敘黛玉埋花傷心等事,此黛玉之所以終於園中也。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鴛鴦絕無憐愛寶玉意,與眾不同;其結果亦與眾不同。賈芸未得鳳姐歡心,先為寶玉所愛,是為小紅引線。
蔔世仁不肯賒給賈芸香料,反襯倪二之義助,又伏一百四回情事。
賈芸送香料,正在端節需用之時,宜鳳姐之欣然收受,可謂善於鑽營者。
鳳姐向芸兒賣情,芸兒即將賈璉撇開,真是善於逢迎者。
小紅不見手帕,於秋紋、碧痕查問時說出,不露芸兒拾得痕跡,善用藏筆法。
小紅之屬意賈芸,是秋紋等譏誚、奚落逼之使然,否則必專門勾引寶玉矣。
小紅一夢,是一小紅樓,妙在入夢時不先說破,讀者幾疑窗外真是芸兒叫他,化工之筆。
第十七回至二十四回一大段,應分三小段。十七、八回為一段,敘大觀園告竣,元妃省親大事。十九、二十、二十一回為一段,寫寶玉、黛玉深情及襲人、平兒之靈慧。二十二、三、四回為一段,寫寶玉禪機發動,各人燈謎、讖語,黛玉之因曲傷情及初聚園中,栽種花果之盛。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抄《金剛經》引出馬道婆,惹出五鬼、雙真。由道入魔,祛魔成道,即是仙佛工夫。
二十回中寶玉嗔說賈環,鳳姐正斥趙姨,及此回中之寶玉戲彩霞,鳳姐之提醒王夫人,俱為趙姨咒詛根由。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風姐之鐵檻寺弄權,是淨虛尼說合,趙姨娘之給衣物魘魔,是馬道婆作法。三姑六婆,為害不淺。
五鬼將作祟前,夾寫鳳姐戲謔一段文字,雙真解釋邪祟後,夾寫寶釵譏笑黛玉一番說話,便覺精彩陸離。
寫趙姨勸賈母,暗描小人以為得計,反跌出空中木魚聲來。
此回實寫趙姨、馬婆之惡跡,為後來報應證據,且見寶玉之塵緣未斷,鳳姐之惡貫未盈,故雙真特來解救,為一部書結上起下之肯綮。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小紅說“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又說“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雖非實在看透,卻是後來讖語。
佳蕙說寶玉說怎麼收拾房屋,怎麼做衣裳,小紅冷笑正要說話,卻被小丫頭打斷,妙極!若再議論短長,不但與上文重複,筆亦不靈活。小紅同李嬤說話,一是無心,一是有意,妙極!
《西廂》元微之同雙文,原是中表姊妹,不終所願,與寶、黛相似。引用曲文,亦非無意。
寫薛蟠識別字,活畫一個呆霸王。
馮紫英來而即去,正是為蔣伶伏線。
黛玉聽見晴雯不肯開門,已是氣怔,又聽見寶釵在裡面說笑,其妒其惱,真有不可言語形容者。付之一哭,安得不鳥飛花落?晴雯遭忌,已于不肯開門時肇端。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寶釵戲彩蝶 埋香塚黛玉泣殘紅
寶釵見寶玉進瀟湘館,即抽身走回,聽小紅同墜兒私語,便假裝尋人。善於避嫌,是寶釵一生得力處。
小紅傳平兒說話,瑣碎而明白,活寫出伶俐小丫頭口吻。
探春做鞋一段話,是於閑中描寫趙姨之妒鄙。
黛玉哭花塚末句雲“花落人亡兩不知”,直射將來死時光景。
埋花與寶玉同埋,哭塚亦只寶玉聽聞,兩相照應,文情兼美。
黛玉《哭花詞》極歎紅顏薄命;是黛玉一生因果,與《紅樓夢曲》遙相關照。寶玉聞哭慟倒,亦是預伏後來得知黛玉兇信時情狀。
第二十七回寫小紅與賈芸情事是賓,寫寶玉、黛玉兩人心事是主。
第二十八回 蔣玉函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黛玉之哭只哭得自己,寶玉之慟直慟到一家,深淺不同,是兩人分別處關鍵。
寫黛玉之不睬寶玉,越顯其鍾情寶玉。文筆反襯得足,則一筆兜轉,正面已透,
黛玉處處不放寶釵,寶釵處處留心黛玉,二人一般心事,兩樣做人。
寶釵冷香丸是自己細說,黛玉丸方是寶玉謊說,遙遙關照。
寶玉說“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卻被黛玉聽見,藉端譏誚,可見黛玉先走,並未徑走,原有心等寶玉同行。作者于後文描出前情,既省筆墨,更為得神。
順手敘出鳳姐要小紅,前後血脈貫通。
酒令各曲俱有情關照,惟薛蟠所說、所唱村俗可笑,曲亦並未唱完,酒底亦不說,描盡呆霸王粗蠢,文筆亦變換不板。
蔣玉函于酒令中無意說出“襲人”二字,松花汗巾玉函先已束腰間,大紅汗巾夜間寶玉又系襲人腰裡,姻緣固有前定,伏筆構思甚巧。
元妃節禮寶玉與寶釵一樣。不但賈母屬意寶釵,即元妃亦同有此。
寶玉見寶釵肌容發呆呆看,是鍾情,亦是意淫。 黛玉咬帕暗笑,想見已在門檻上偷看多時。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清虛觀打醮,極力鋪張熱鬧,反照異日淒涼。
寫鳳姐打道士,賈母安慰小道士,恃勢、厚道兩相對照。
寫張道士說話舉動,的是一個有體面的老道,又是榮國公之替身。最妙處是說寶玉形容舉動,同國公一樣,流下淚來一段,此老道(世情周旋,圓活可人)才能,卻有不可及處。
張道士用盤送符,請寶玉通靈玉給眾道看,中間夾寫鳳姐戲言,不但前後靈活,且即借伏鳳姐短命。
神前拈戲,第一本《白蛇記》,漢高祖斬蛇起事,是初封國公已往之事。第二本《滿床笏》,是現在情形。第三本《南柯夢》,是後來結局。所以賈母默然,止演第二本。
寶釵金鎖,已惹黛玉妒心,偏又弄出金麒麟,及張道士說親,黛玉安得不更妒?真是多心人偏遇刺心事。黛玉說寶釵專留心人帶的東西,有意尖刻;寶釵裝沒聽見,亦非無意,只是渾含不露。
寶玉砸玉,黛玉吐藥,寶、黛等四人無言對泣,描寫吵鬧情形,既真切又有孩子氣。
玉可砸,則穗亦當剪,寶、黛姻緣中斷,已兆於此。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畫薔癡及局外
寶玉向黛玉說“你死了我做和尚”,是以讖語作伏筆。黛玉一面哭一面又將手帕摔給寶玉拭淚,描畫妒愈深,而情更深。
寶釵怒而能忍,借靚兒尋扇發話,又借戲文譏誚寶、黛,其涵養、靈巧固高於黛玉,而其尖利處亦複不讓。金釧說“金簪落在井裡”,亦以讖語作伏筆。寶釵借丫頭尋扇,譏誚寶、黛,引出後文撕扇等事。
女伶齡官于薔薇架邊畫“薔”字,真是睹物懷人,又為三十六回伏筆。
寶玉淋雨,襲人被踢,俱是意外事,引出後文金釧投井、寶玉受責等意外事來。
襲人一口鮮血,引起後文寶玉遍身是血。
襲人忍痛不怨,真是可人。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晴雯奚落襲人,反襯後來晴雯被攆、襲人送衣錢等事。
寶玉要打發晴雯出去,亦是反跌後文。
寶玉、襲人哭,黛玉走來沖散。黛玉去後,薛蟠請酒醉歸。隨起隨落,緊湊超脫。
寶玉又說“做和尚”,回顧前文,黛玉笑記遭數。哭化為笑,靈活非常。
借晴雯口中,補寫寶玉與碧痕洗澡,借寶玉、黛玉口中,補寫湘雲假扮寶玉,及撲雪人兒情事,覺有善戲美女,跳躍紙上。
寫湘雲分送襲人等戒指,必須親自帶來,甚有情理;但金釧此時應已逐出,不知此戒指著落於何處。
黛玉說湘雲配帶金麒麟,引起後文湘雲拾得金麒麟。
湘雲說“陰陽”二字,頗有意味,且暗藏消長之理。末後以翠縷主僕分陰陽,截住上文,不致說破男女,尤為得體。
薔薇架下金麒麟,必是寶玉遇雨時遺失。可想見昨日淋雨,倉惶走來,誤踢襲人,一夜心慌意亂,不暇檢尋光景,是暗暗補寫法。
翠縷拾得麒麟,笑說“分出陰陽來了。”先拿湘雲的麒麟瞧,不說明誰陰誰陽,含蓄得妙。
湘雲說無數人物陰陽,俱是賓,只有翠縷拾起金麒麟,笑說“分出陰陽”句是主。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借襲人向湘雲道喜,補敘十年前情事,想見小女孩在一處無話不說,靈活可愛。
借襲人央湘雲做鞋,補寫黛玉剪扇袋,不露痕跡一些。 史湘雲勸寶玉留心經濟學問,即順手借襲人口中說寶釵亦曾勸過,又贊寶釵有涵養,既補前事,又遠伏後來寶釵勸諫一節。
黛玉竊聽湘雲等說話,若竟進門相見,便費唇舌;即暗自驚喜悲歎,抽身走回。既省煩筆,又引出彼此訴苦一層。
寶玉因黛玉竟去,出神呆想,引起下回感歎金釧,撞見賈政。
湘雲搖扇,襲人送扇,是撕扇餘波。
湘雲心事委曲,借寶釵口中敘出,即將做鞋一層脫卸,簡淨靈動。
黛玉不要寶玉拭淚,卻自己與寶玉拭汗。先是假撇情,後是真癡情。
寶玉發呆,誤認襲人為黛玉,襲人恐難免不端之事,暗想如何處治;伏三十四回向王夫人一番說話。
寶釵將自己衣服給金釧裝裹,深得王夫人之心,已隱然是賢德媳婦。
寶釵見寶玉垂淚,王夫人欲說不說,便知覺七八分。人固聰慧,文亦靈活。
寫黛玉戔戔小器,必帶敘寶釵落落大方;寫寶釵事事寬厚,必帶敘黛玉處處猜忌。兩相形容,賈母與王夫人等俱屬意寶釵,不言自顯。
第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一大段中,應分三小段。二十五回為一段,敘趙姨咒魘,通靈蒙蔽,為寶玉第一次災難。二十六、七、八回為一段,敘黛玉、寶釵性情、舉動迥然各別,是主,中間帶敘小紅私情,蔣伶夙緣,是賓。二十九回、三十二回為一段,借元妃醮事,描寫黛玉妒忌、寶玉呆迷,中間夾敘晴雯、金釧作陪。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寶玉情迷出神,無人接待雨村,于賈政口中補出,妙,妙!
蔣琪置買莊房,已伏後來娶襲人事。
蔣琪在東郊二十裡紫檀堡地方置買田房,王府中尚且不知,寶玉何以獨知其細?暗寫寶玉與琪官情好甚密,不時往來,甚至紫檀堡莊上,寶玉亦曾到過,亦未可知。
賈政大怒,是聽賈環之言。金釧之死是主,蔣琪之事是賓。夾敘聾嫗一段,文情曲折可愛。
馬婆魘魔,釁起生彩霞,寶玉幾死於鬼;賈環搬舌,禍由死金釧,寶玉幾死於打。其實皆趙姨所致,是後來結果案據。
寶玉抬回賈母房中,人人俱到,獨黛玉不來,是在瀟湘館中痛心暗哭,不好意思走來,所以下回說“眼睛腫得桃兒一般”,其痛更甚於別人。是暗寫,不是漏筆。
焙茗向襲人所說賈環是實,薛蟠是虛,故作猜疑之筆,為下回薛蟠剖辯地步。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
寶釵說得半句,便咽住不說,寶玉已心感神移,痛亦不覺,此雙真之所以說“塵緣未斷,無可奈何,通靈之玉不蔽於鬼,仍蔽於情”矣。
寶釵已認定蔣琪一節是薛蟠播揚,引秦鐘舊事為證,既勸寶玉改過,又為乃兄排解,真是光明正大。
寶釵探望送藥堂皇明正;黛玉進房無人看見,又從後院出去,其鍾情固深於寶釵,而行蹤詭密,殊有涇渭之分。
寶釵勸寶玉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又說“你這樣細心,何不在大事上做工夫?”理正而言直;黛玉勸寶玉只說“你從此可都改了罷!”言婉而情深。亦迥然各別。
借王夫人問賈環話,引出襲人一番說話。襲人固善於乘機,文筆亦不鶻突。
賈環搬舌,襲人諱而不言,省卻無數是非。
襲人說黛玉、寶釵“在山色有無中”,妙極!
黛玉與寶玉段段不避嫌疑,密語私言;寶釵與寶玉往往正言相勸,毫無狎褻。二人舉動不同,鍾情無異。襲人雖心欽寶釵,而於防閑之處,仍相提並及,不分重輕,立言得體。
黛玉題詩潸泣,寶釵勸兄氣哭。一是情不自禁,一是情由人激,然總是因寶玉一人而起。
黛玉笑寶釵之哭,卻忘了自己眼腫,可謂恕己責人。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寶釵因晚間受薛蟠委曲,又記掛母親,所以早起。黛玉起得更早,是專憐寶玉,又不好進院,獨立花陰之下,其千思萬想,一夜無眠,如畫紙上。
鸚哥念詩獨念“哭花”二句,可見黛玉無日不哭,無日不念《哭花詩》,又先引《西廂》二句以襯《哭花詩》。文章既前後映照,而黛玉癡情亦描寫透徹。
自“寶釵來至家中”句至“薛蟠方出去”句止一段文字,是補寫寶釵早起回家後情事,以了結昨晚薛蟠胡鬧一節。蓮葉羹、梅花絡,引出三十七回海棠社、菊花題。
寶玉想贊黛玉,賈母偏贊寶釵,更見賈母久已屬意寶釵。玉釧、金鶯亦是關照金玉良緣。
夾寫傅秋芳一段,形容寶玉癡呆。
鶯兒正要說寶釵好處,卻被寶釵走來沖斷。藏蓄大有意味。
鶯兒正打梅花絡,寶釵忽叫打玉絡,又用金線配搭,金與玉已相貼不離。
黛玉線穗已經剪斷,寶釵線絡從此結成。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賈母若不吩咐小使,“過了八月方許寶玉出二門”,則此四五月中,寶玉在園中諸事無從細敘。此文章開展法。
寶釵輩時常見機勸導,惟黛玉自幼不勸寶玉立身揚名。作者只用閒筆一寫以省絮煩,而黛玉之一味情癡,不知正道,已顯然可見。
借眾人想要金釧月錢,引出王夫人厚待襲人與周、趙二姨一樣。接榫自然。
鳳姐說“環兄弟該添一個丫頭”是反挑筆。
寶釵刺繡尚可,蠅刷實在可疑,不但黛玉疑,湘雲亦不免於疑。
借寶玉夢中說出“木石姻緣”,直伏後來出走情事。寶釵告訴襲人的話,是在同出怡紅院,一面走一面說的。書中藏而不露,妙極!
寶玉議論忠臣良將,皆非正死,又說到自己即死於此時,一派呆話,總因通靈為情蔽之故。
寶玉要得眾人眼淚,漂化屍身,又因齡官鍾情賈薔,說:“不能全得眾人眼淚”,是總結三十三回寶玉受責後眾多眼淚。
寶玉悟人生情緣,各有定分,其悟雖是,其迷愈甚。齡官一層,固是宣明三十回中畫字之意,實是為寶玉陪襯,雀兒串戲,是鸚哥念詩陪襯。
湘雲忽然回去,引起不入“海棠社”;臨行悄囑寶玉,引起同擬菊花題,兩番詩會,便不合掌。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院夜擬菊花題
八月將終,賈母所限寶玉出門之期已近,乃賈政又奉差遠出,寶玉更可任意遊蕩,以便敘及結社等事。文章生波再展法。
探春才起意結社,賈芸適送白海棠,借此立名,便不著跡。
探春劄甚雅,芸兒字極俗,映襯好看。
寶玉別號有三個,又聽人混叫,活變不板。
未見白海棠,先擬詩社題,與後文菊花題,不用實字用虛字,俱是文章避實法。
李紈評詩,以寶釵詩含蓄渾厚取為第一,眼力、見識甚高。
各人海棠詩,俱暗寫各人性情、遭際,而黛玉更覺顯露。
借送果品引出史湘雲,又借尋瑪瑙引出送桂花,為下文賞桂伏筆。
王夫人給襲人碗菜月錢,是明寫,給衣服在眾丫頭口中說出,是暗寫,一樣事兩樣寫法,方不雷同。
湘雲補詩二首,第一首是寶釵影子,第二首是黛玉影子。
海棠是初起小社,連湘雲補作只有六首!菊花是續起大社,故有十二首。海棠結社,已伏九十四回之花妖。
寶釵想出賞桂吃蟹,代湘雲作東,遍請一家。文章開拓變換,既照應寶玉送桂花,又引起下回借蟹譏諷一層。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湘雲無別號,若俟題詩時增起,未免生砌。于賈母口中說出“枕霞閣”,後文即取為號,便覺自然。真一筆不苟。
敘吃蟹情事細密周到,又活動不板。
鳳姐與鴛鴦戲言“璉二爺要討你做小老婆”,暗伏四十六回事。
合歡酒惟釵、黛二人各人一口,映照有情。
菊詩十二首,與《紅樓夢曲》遙遙相照,俱有各人身分。《紅樓夢》十二曲外,有首尾兩曲作起結;《菊花詩》十二首外,有《詠蟹》三首作餘音:亦遙相照應。《詠蟹》三首,黛玉先即焚毀,亦是夭亡之兆。寶釵蟹詩,雖是譏刺世人,即謂專誚寶玉、黛玉亦可。寶玉說“我的也該燒了”,又兆將來止剩寶釵一人而已。
第三十三回至三十八回一大段,。應分三小段;三十三回為一段,敘寶玉受撻幾死,是第二次災難。三十四、五、六回為一段,寫寶玉雖受痛責而情迷如故,中間夾敘釵、黛、襲人、玉釧、金鶯、傅秋芳及夢兆情悟等事,俱是描寫寶玉癡呆。三十七、八回為一段,敘園中結社之始盛,反照將來之漸次離散也。
第三十九回 村老老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襲人、鴛鴦、平兒實為丫頭中出類拔萃之人,於此回中借李紈總寫一番,彩霞是陪襯。
寶玉提起彩霞老實,探春說他“心裡有數”,即用李紈說“那也罷了”撇開,接入贊襲人,褒貶意在言外。
借平兒口中,夾敘鳳姐假公濟私,放債牟利。不是閒筆,是暗暗補筆。
劉老老才說女兒抽柴,即用馬棚火起截住,妙極!若向賈母細說,萬一賈母亦信以為真,遣人尋廟,其事難於收拾。今將賈母撇開,卻入寶玉細問,方易於了結謊話。
寶玉說“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伏五十回事。黛玉說“不如弄捆柴雪下去抽”,不只揣知劉老老胡謅,且已知寶玉心事,寫出聰慧過人處。
劉老老說,若玉小姐十七歲病死,雖是胡謅,卻是黛玉一襯。
焙茗尋美女廟,偏遇見瘟神像,暗中點醒癡人,是先後《紅樓夢》中美人,俱變為夜叉、海鬼、牛頭、馬面,陪襯劉老老於此回投機入局,為後來巧姐避難根由。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兩宴大觀園、三宣牙牌令,是園中極盛之時,特特將鋪設戲玩,侈說一番,反襯日後之冷落離散。
惜春畫圖,于劉老老閒話中逗起,在有意無意之間,筆有斟酌。
劉老老走路一跌,可見說話不可太滿,行事須防失足。雖系閑文,卻是借景醒人。
瀟湘館精雅華麗,不如蘅蕪樸實素淨。秋爽軒闊大疏落,恰配探春身分。
風姐與鴛鴦戲弄劉老老,賈母笑駡“促狹鬼”,雖是戲言,卻是兩人早死讖語。
分送餘肴給平兒、襲人,並不送趙、週二姨娘,于周到中形容出好歹心事。
黛玉喜“殘荷雨聲”句,總是好哭。
黛玉說《牡丹》、《西廂》曲句,可見平日喜看情詞,且可見其結果處。
寶釵聽黛玉說出廠牡丹亭》曲,回頭一看,妙在黛玉不留意,又說出《西廂》一句,伏四十二回規勸一層。
黛玉說《牡丹》、《西廂》,固見其鍾情處,寶釵說“處處風波處處愁”亦見其遭際處。
迎春錯韻受罰,其餘俱故意說錯,惟王夫人,鴛鴦代說,卻不明說牌色詩句,即接劉老老之笑話。既省筆墨,又變動不板。
劉老老說令,固是發笑,然卻與巧姐結局暗暗關照。
第四十一回 賈寶玉晶茶櫳翠庵 劉老老醉臥怡紅院
竹根杯,引出黃楊杯,文情曲折。
若無黃楊大套杯,劉老老何至醉臥寶玉床?若非劉老老腹瀉,何由走入怡紅院?一路敘來,有情有景。 竹根、黃松、楊木,俱是陪襯黃楊杯,卻先後錯綜寫出,無一筆重複。寶玉等聽曲、飲酒,是劉老老醉後餘波。劉老老極村俗,妙玉極僻潔,兩兩相形,覺村俗卻在人情之內,僻潔反在人情之外。甯為老老,毋為妙玉。妙玉拉寶釵、黛玉衣襟,心中非無寶玉,只是不好拉耳!若心中無寶玉,因何劉老老吃的茶杯,便嫌醃躦不要,自己常吃的綠玉鬥,便斟茶與寶玉,又尋出竹根大海來,且肯將成窯茶杯給與寶玉,聽他轉給劉老老?是作者皮裡陽秋,不可不知。
妙玉向寶玉說“你獨來我不肯給你吃”,是假撇清語,轉覺欲蓋彌彰。
妙玉出家人,何以有許多古玩、茶器?五年前又在玄墓住,形跡殊屬可疑。
劉老老誤入怡紅院一段文章,有疑神疑鬼之筆,又照應鳳姐代插滿頭花,想見席中醉態,真可發笑。
大姐來園中,引出後文送祟取名情事。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餘音
大姐送祟靈驗,引出劉老老取名。劉老老取名“巧姐”,既補出巧姐生日,又說“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直伏一百十八回中事。
平兒要鄉間乾菜,不是閒話,是為劉老老好時常往來地步。
劉老老此次進榮府,衣物銀兩滿載而歸,是伏後來老老家中藉此寬裕,可以藏留巧姐地步,不是呆寫榮府念舊樂施。
鴛鴦假要筆錠如意錁子,為抽開荷包袋掩飾無痕。
寶釵規勸黛玉是極愛黛玉,所論亦極正大光明,並寶玉亦隱隱在內。
商量畫大觀園,開出許多需用之物,及尋索圖樣,央人起稿,且告假一年,竟像此圖必要畫成,是反照後來並未畫完,又便稽延月日,是文章躲閃法。
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攢金慶壽,一則見賈母之寵愛,一則見鳳姐之權壓眾人,不獨變換故套。
寫眾人分金多少,及尤氏給還各人公分,俱有分寸。 鳳姐生日,偏值金釧生忌;賈母攢金取樂,偏有寶玉撮土焚香;壽筵未設,寶玉先著素衣;戲席未終,賈璉忽持利劍。且尤氏口中說出“錢帶棺材裡去”;玉釧歎氣,獨是暗中拭淚。種種不祥,俱于極熱鬧時見兆。
焙茗代祝,是用旁筆,寫出寶玉癡呆;婉勸寶玉回家,亦是旁面寫寶玉竟忘鳳姐生日。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荊釵》男祭必到江邊,與寶玉焚香尋至井上,暗相關照。黛玉口中說出,寶釵不答,想見兩個意中俱默曉寶玉心事。
尤氏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後知道還得不得?”是以讖語作伏筆。
賈璉拔劍要殺鳳姐,與二十二回對平兒說“將來都死在我手裡”句遙遙相應。鮑二妻吊死,與金釧投井,一是氣忿,一是羞忿,身分各別。
平兒理妝一節,于極氣惱時夾寫極憐愛,有忽然狂風暴雨,忽然風和花媚之景。
賈璉與鳳姐反目,必得賈母作主,賈璉方好服禮賠罪,此一定之法,人人想得到。至寫得委婉曲折、情景宛然,非俗筆可及。鮑二依舊奉承賈璉,伏後來伺候尤二姐,及分贓情事。
第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一大段,應分三小段。三十九、四十、四十一為一段,敘劉老老得賈母歡心,可以不時走動,及王夫人等各想佽助,從此家中漸漸寬餘,為後來巧姐避難地步。四十二回為一段,是上三回餘波,既寫黛玉心服寶釵,又帶敘畫圖等事。四十三、四回為一段,寫鳳姐盛時慶壽,即伏日後失時之兆。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畫圖需用物件,應接四十二回寫。因鳳姐生日鬧事擱起多日,今借和事之後,夾帶敘入替平兒抱不平等語,前後文氣仍打成一片,無斷續痕跡,又帶說監社一層作襯,更不單弱。
風姐口中帶出邢夫人來叫,引起下回賈赦要鴛鴦情事。
敘賴大得官請酒,不但引出薛蟠被柳湘蓮痛打,及伏探春整頓大觀園,且見榮府聲勢,奴子俱為正印,又反照後來賈政借銀之事。借賴嬤嬤口中訓說寶玉一番,暗補甯、榮兩府昔日家教之嚴,以形此時之放縱。
補寫周瑞之子,于風姐生日酒醉無禮一層,為是日鬧事餘波,且見鳳姐生辰,內外上下俱不安靜。黛玉心事向寶釵實說,不但寫黛玉平日多心,且見寶釵賢德,並暗寫出眾人背後議論。
黛玉悶制《風雨詞》,已難為情,又見寶玉冒雨探望,寶釵致送燕窩,更撩撥起無限感慨。宜乎,直到四更方睡也。
直宿人等開場聚賭為惹事根由,妙于無意中帶出。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此回賈赦要鴛鴦,為一百十一回鴛鴦自縊之根由。雖是單寫一件事,又夾寫邢夫人愚懦,王鳳姐使乖。鴛鴦向平兒、襲人說“做姑子”、“還有一死”的話,“姑子”是賓,“一死”是主,伏殉主情事。
鴛鴦正生氣時,又間敘平兒、襲人互相取笑,不但文有生趣,且見鴛鴦胸中已早認定一個“死”字。
賈赦向金文翔一番說話,全是倚勢霸道,俱在鴛鴦逆料之中。此賈母一故,鴛鴦所以必死也。
探春勸賈母,開脫王夫人、鳳姐派賈母不是。一個勸得有理,一個派得有趣:真是善於勸解者。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賈母若不鬥牌,邢夫人如何回去?眾人如何又來?是文章借景脫卸法,又借風姐戲謔,了結鴛鴦一案。
賴大家一席,不但探春異日興利除弊,派人管園於此起念,且薛蟠受打,及湘蓮救薛蟠、尤三姐自刎等事,皆因此席而起。
柳湘蓮同秦鐘相好,寶玉蓮蓬是借境補寫。
寶玉因在馮紫英家,私同蔣琪互換腰巾,致受痛責,薛蟠亦因在賴大家誤認湘蓮,致遭毒毆,遙遙相照。湘蓮向寶玉說“眼前就要出門”,想見此時湘蓮心中早有算計薛蟠之念。薛蟠要同湘蓮打官司,薛姨媽要告知榮府,若無寶釵勸住,不能了結,借此撇開,不但有隨起隨落之妙,且為後文湘蓮救薛蟠地步。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薛蟠出門,寫得行李輝煌,是遇盜之由,所謂慢藏誨盜也。
香菱系薛蟠之妾,未便住大觀園;然是甄士隱之女,“十二金釵”之副,必須聚集一處。今因薛蟠出門,搬進園中與寶釵作伴,絕無牽強痕跡,即順寫學詩,以便拉入詩社。
賈璉受責,原其根由,已在賈赦要鴛鴦時。
晴雯撕扇,是恃寵撒嬌,雨村訛扇,是倚勢害良,而晴雯之被逐,賈赦之獲罪,皆種於此。扇子雖小,可以扇風,可以扇焰,其為禍頗大。
賈赦打賈璉,在平兒口中補出,固省筆墨;但若特地來說,殊不得體,故以要棒瘡藥為由。
香菱學詩實費苦心苦功,是作者自言做詩工夫。《月詩》三首,及黛玉等講究諸詩,是作者教人作詩法則。香菱第三首詩,於夢中得來,畢竟是《紅樓夢》中人暗相映照。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香啖膻
第三首《月詩》固好,然“一片砧聲”、“五更殘月”及“秋江獨夜”、“團圞不永”等句不但為香菱結果影子,且是黛玉、寶釵小照。
香菱會做詩,引出許多能詩閨秀來。若不於此時敘入,則香菱講詩幾無了結之時。撇上起下,靈動順利。
薛、李、邢、王四家親戚路遇齊來,省卻許多筆墨。若逐家分起各敘,頭緒既繁,文亦冗雜,是文章並疊類敘法。
詩社是探春興起,要留眾姊妹必得探春說起,一絲不走。
香菱得湘雲同住,詩學自然日進。借寶釵厭煩語敘出,不用正寫,妙極!
寶琴可以入畫,即於此時伏筆。
琥珀戲頑,反挑寶琴已有婿家,又借此寫出黛玉與寶釵相得情況。
寶玉借《西廂》問黛玉,又借《西廂》解悟,靈巧恰合,又照應前文。
各人裝束各有好看,惟邢岫煙仍是家常衣服更為好看,又伏下文鳳姐送衣、寶釵贖當等事。
寶玉吃飯慌忙,賈母已知有事,下回冒雪而來,便不突兀。
於賞雪聯句之前,夾寫湘雲等炙吃鹿肉,事雖近俗,而雅趣倍力口。平兒失鐲伏晴雯攆墜兒事。
第五十回 蘆雪亭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蘆雪亭聯句、暖香塢制謎,為詩社極盛時,從此以後,漸有雪消香散之況。
上回先寫寶玉看見紅梅,此回接敘乞梅,聯絡自然。
白海棠詩,湘雲一人補題二首,為餘波,紅梅詩,邢岫煙等三人各吟一首,又寶玉另作乞梅一首,為聯句餘波。遙遙關照,而文法複變化不同。
李紈厭妙玉為人,畢竟是正經人,黛玉攔住寶玉不要跟入,畢竟是慧心人。
四十一回中,妙玉說寶玉若獨自二個來,不給茶吃。何以梅花寶玉一人去,偏能折來?且又去第二次,分送各人一枝?可見妙玉心中愛寶玉殊甚。前說不給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紅梅亦是掩飾。愈掩飾,愈假愈真,神情可想。
妙玉送寶釵、黛玉梅花,兩人不謝妙玉,轉謝寶玉費心,文人深筆。
賈母至園中,不但引出注意寶琴,添入畫圖,及薛姨媽說破寶琴已許字梅家等說話,且為做燈謎接榫。薛姨媽說寶琴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伏下回懷古十首燈謎。
寶釵燈謎似是樹上松球,寶玉燈謎似是風箏琴,俗名鷂鞭,黛玉燈謎似是走馬燈。
各燈謎,或猜著,或不及猜,變換不板。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交趾懷古》似是馬上招軍,俗名喇叭;《廣陵懷古》似是柳絮;《青塚懷古》似是匠人墨斗;《蒲東寺懷古》似是紅天燈;《梅花觀懷古》似是紈扇。
寶釵前因黛玉行令說《西廂》、《牡丹》曲曾規勸過一番,今寶琴燈謎亦用《西廂》、《牡丹》,若不說另做,未免偏袒,此駁必不可少;隨借李紈口中說“不是看詞曲邪書”為之剖白。前後不相干礙,針線細密。
寫風姐厚待襲人,包給衣服,是體貼王夫人之意,即順借平兒送給邢岫煙雪褂,正合風姐之意,真是一對有心人。
襲人母死,引起後文許多喪事,又為晴雯、麝月親近寶玉之由,及晴雯得病之根。
太醫診脈,看見晴雯手上兩根指甲長二三寸,預為七十七回,晴雯臨危時咬下贈寶玉伏線。
麝月取銀給醫生一節,描寫紈袴公子不知物力,及平日一切俱是襲人料理,亦是補寫暗描法。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毛裘
賈母說鳳姐“太伶俐了,不是好事”,是正照;鳳姐說“我活一千歲”,是反挑。
平兒遮蓋墜兒偷鐲,又私囑麝月,等襲人回來設法遣去,勿告訴晴雯,居心行事明白仁厚,宜其結果勝於眾婢。
鼻煙壺是西洋琺瑯的。黃髮女子引起後文西洋詩女,一筆不肯鶻突。
藥氣、花香,黛玉、寶玉中房中亦複相同,真是兩人同志。映襯有意,不是閒筆。
外國女兒詩,隱隱是一部《紅樓夢》。
寶、黛兩人各有說不出的話,含蓄有味。寶玉才是“寶姐姐送燕窩”一句,便被趙姨來打斷,更妙。
鴛鴦發誓絕婚後,即不合寶玉說話,貞烈之性實不可及。
寫寶玉出門僕從簇擁,眾人請安,反襯後來衰敗出家光景。
墜兒被攆引出後來晴雯、司棋被攆等事。
偷鐲激晴雯之氣,補裘增晴雯之病。其死已定,即不被逐,恐亦難活。寫晴雯攆墜兒說話,氣驕志滿,是反挑後來自己亦被逐出。
描寫寶玉疼愛晴雯,反照後來不能照看。
寶玉若不將墜兒偷鐲告訴晴雯,何至病中生氣?若不燒破雀金裘,何至晴雯病上加病?晴雯之死,實由寶玉,所謂愛之適所以害之也。
第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一大段,應分五小段。四十五回是一段,寫黛玉之多病,寶釵之多情。四十六回為一段,寫賈赦之漁色,鴛鴦之烈性。四十七、八回為一段,敘薛蟠之出門,香菱之進園。四十九回至五十一回上半回為一段,寫園中閨秀之多,詩社之盛。五十一回下半回至五十二回為一段,寫晴雯生氣勞動,因之病重。
第五十三回 甯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晴雯力疾補裘,為鍾情寶玉之第一事,此異日《芙蓉誄》之所以作,及不忍再披此裘也。
寶玉說“倘有好歹”,是正照其將來之死;晴雯說“那裡就得癆病”,是反襯其將來之死。
甯、榮二國公名諱,借恩賞祭祀銀補出,恰好莊頭送年物銀兩。是反照將來之查抄。
借莊頭問答寫出榮府費用浩繁,入不敷出,伏起後來虧乏。
賈珍嗔說賈芹,伏九十三回事。
宗祠、聯匾、殿宇及行禮等事,若竟直敘,則作書者並非賈氏宗支,不在與祭之列,何由得知其細?便為識者所笑。今借寶琴留神細看,一二鋪敘,文章極有根底。
極寫祭祠之盛,賞燈之樂,反照後來之蕭索。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于極熱鬧時插入寶玉出席赴園,並襲人、鴛鴦閒話,既寫寶玉疼愛襲人,且補出鴛鴦父母俱故,心中更無牽掛。
鳳姐借照應園中,及預備寶玉回房等事,開脫襲人不來伺候,又引出鴛鴦母死不來伺候,靈變可愛。
寫寶玉小解及洗手等事,雖是閑文,卻見平日寶玉嬌養已極。
黛玉偏不飲酒,拿杯放寶玉唇邊,寶玉即一氣飲幹,未免太露。風姐說“莫吃冷酒”,尖刺殊妙。
賈母說編書一節,固是作者深詆唱本小說,亦是暗照寶玉、黛玉兩人心事。
女先兒說王熙鳳故事,直伏一百一回散花寺神簽。《尋夢》、《下書》偏是《西廂》、《牡丹》,一是黛玉病死之根由,一是黛玉婚阻之模樣。《聽琴》、《琴挑》、《胡笳十八拍》俱與黛玉有關照。
鳳姐不說完笑話,說那知道底下的事,接著便散?雖是文章變換法,即是暗伏以後喪敗諸事。
宴罷打蓮花落,亦非吉兆。
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閒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要寫探春才能,必須令其管事。若非風姐久病,雖有正事,探春無因可管,故借風姐之病徐徐寫起。若單令探春代管,斷無如此大家叫未出閣之閨女料理一切,因又托李紈、寶釵共同照應,穩細周到。
借趙國基死後給賞,補明趙姨娘出身,不露痕跡。探春查舊例,先寫李紈照襲人例,賞銀四十兩作襯,既見探春之能,又挑起趙姨娘之忿。
舊賬內分別內外、多寡,文章錯綜細密。
寫探春才能、見識超出諸姊妹之上,已暗伏將來遠嫁絕無依戀,必能相夫理家。
中間夾寫平兒靈細,及鳳姐心事,不但引起下回興利除弊等事,且暗描鳳姐平日之苛刻利害。
此回雖專寫探春之才,而家人之先欺後畏、李紈之忠厚老實、寶釵之不肯多言、平兒之乖巧恃愛,及鳳姐之深心籌度、眾丫頭之見怒小心,無不一一如畫。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賢寶釵小惠全大體
探春有才,寶釵有識。中間夾敘學問一段,是作者指出經濟必須根柢學問中來,方能興利除弊,不失大體。
寶釵要瞧平兒齒舌是什麼做的,探春說“早起一肚子氣,看見他站了半日,說了些話,不但沒氣,轉自愧傷心”,烘染平兒伶俐如畫。。
未曾派人分管,先說眾人議論“竹子、稻地,年年可以交錢糧”,隨借醫生看史湘雲病剪斷,然後派人,文情曲折。
寶釵不用鶯兒之母煞有深心,仍借鶯兒提起焙茗之母,可謂公私兼盡。
鶯兒、葉媽為五十九回嗔鶯叱燕伏筆。
年終算帳不歸帳房,借此寫出帳房積弊。
寶釵令管園者年終各出錢文,分給眾人,施恩之後,即吩咐循規蹈矩,不可任意吃酒賭博,可謂恩威並濟,兼且伏後文鬧賭等事。
甄夫人進京遣人問安,說起家中亦有寶玉,面貌、性情與寶玉無異,接寫湘雲戲言好逃往南京,又接寫寶玉一夢,與甄寶玉夢中彼此拉住。讀者試想,兩個寶玉是一是二,若僅作後文甄府被抄,及甄寶玉入都看,未免為作者暗笑。
此回下半段專寫兩個寶玉,與上半探春興利、寶釵得體絕不相屬;而一回標題,卻止說探春、寶釵。此作者因下半段頗有關係,不便標題,另有一片深心,不可不知。
第五十三回至五十六回一大段,應分二小段。五十三、四回為一段,極言甯、榮二府祭祠賞燈之盛,反照後來之衰敗。五十五、六凹為一段,寫探春、寶釵之才識,整理大觀園,又引起後文園中生事。而五十六回之下半夾敘甄、賈兩寶玉,暗藏後事,是一小段中之另一段。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紫鵑拒斥寶玉,暗伏黛玉死後,不睬寶玉情事。
紫鵑正言拒寶玉,使寶玉發呆;謊言試寶玉,致寶玉痰迷。由淺入深,文有層次。借紫鵑問話補出賈母每日送燕窩,了結前文,一絲不漏。又即借吃燕窩,說起明年回去,絕無有心痕跡,真是天衣無縫。
寶玉發呆,若非雪雁看見,告知紫鵑,則紫鵑無由尋試寶玉。鬥榫處自然無跡。不許別人姓林,掖住自行船,描寫痰迷人如畫。
寶玉向紫鵑說“活則都活,死則都死”,亦是反襯後來一死一生。
紫鵑自言自語,恰是黛玉心事,不便自己說,故借紫鵑代說。如畫正午牡丹,無從落筆,借貓眼一線畫出。
夾敘邢岫煙事,旁襯黛玉之婚嫁無就。
寶釵替邢岫煙贖當,不但寫寶釵之賢,且見迎春之愚呆、眾人之勢利、邢夫人之薄情、探春之明細,及富貴之不知窮苦。一件極沒要緊事,寫出無數人情物理。
黛玉與寶玉,是月下老人未拴紅線者,寶釵與寶玉是已拴紅線者,故即于薛姨媽口中接入姊妹兩個,隨後又插入紫鵑,是紅線不曾牽帶者。
寶釵先說薛蟠,引出薛姨媽,提及寶玉,便不唐突。紫鵑試寶玉,深信其必娶黛玉;薛姨媽慰黛玉,逆料其必配寶玉:皆反襯後文。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老太妃薨,及後文周妃薨,皆為元妃薨逝引子。
藕官、芳官、蕊官三人是一氣,偏分給寶玉、釵、黛,亦是隱隱相照。
湘雲“打出船去”趣語可謂善謔,又照應上回。
寶玉拄杖行走,才是病後初愈光景,且即藉以隔開婆子手,並打著門檻之用,更為細密。
鳥啼花落最易動人傷感。作者雖寫寶玉癡呆,而文情曲折,令人無限低徊;且引出藕官焚紙火光,滿面淚痕,使多情寶玉不得不極力護庇。
藕官與藥官燒紙是假鳳虛鸞(凰);寶玉替金釧焚香、晴雯制誄是真情實意。前後文遙相映照。
芳官與乾娘拌嘴,襯起下文嗔鶯叱燕等事。
寶玉教芳官設爐焚香,補出寶玉平日所為。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叱燕 絳芸軒裡召將飛符
賈母等送靈,一切跟隨人等,及看守門戶,寫得詳細周到,隨後即寫園中婆子與鶯、燕吵嚷,平兒又說三四日工夫出了八九件事,所謂外寇未興,內患已萌。若認作敘事閒筆,辜負作者苦心。
薔薇硝是下回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引子。襲人見婆子央求,即便心軟;平兒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兩人慈厚存心,所以結果不同。晴雯偏說“打發出去”,心狠結怨,豈知後來婆子未逐,而自己卻遭攆逐。此等處俱是反伏後文,且梨園女子概行遣去,亦即於此埋根。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此回同下回,就平兒所說三四日內出了八九件事中,補敘兩三件,因與趙姨、探春、平兒、司棋、彩雲等俱有干係,是以摘出補寫。此外與園內上房無干者略而不敘,是文章剪裁法。
趙姨之愚惡,夏婆之挑唆,及芳官等之縱放,若非探春鎮以正靜,幾至不可收拾。而趙姨之蓄恨,芳官等之禍胎,已不可解矣。
探春查誰人挑唆必不可少,但若竟查出來,便難處分。隨手抹煞,省卻無數枝節。又偏有翠墨告知小蟾,小蟾轉告夏婆一層,以為積怨地步,用筆最細。
寫芳官之無知恃寵,真畫出小孩氣象。
玫瑰露柳家若不送給伊侄,則茯苓霜亦無由而得;茯苓霜五兒若不送給芳官,則玫瑰瓶亦無由搜出,真是禍福互相依伏。
六十回當與六十一回並作一氣看,才事事俱有根由。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假薔薇硝,趙姨娘幹動真氣,真玫瑰露,賈寶玉甘冒假贓。
暗換茉莉粉,芳官賺下嘴巴,私送茯苓霜,五兒賠一宵眼淚。
指鹿為馬芳官調換粉硝,以李代桃寶玉認偷霜露。司棋若不因雞蛋吵鬧,叫小丫頭亂翻亂摸,玫瑰露瓶蓮花兒何由看見?敘司棋吵鬧一層,是此回之根線。
司棋逞性,不但伏後文敗事之根,且以見迎春素日不知約束下人。
柳五兒事若李紈辦理,必不能明白,若探春究問,又多有干礙,非平兒不可。但平兒何能作主?故借風姐已睡,吩咐發落,五兒才得跪訴冤枉,平兒始訪問襲人,寶玉方肯代認。層層脫卸,不露痕跡。
層層脫卸,到寶玉認偷,事已可完,但竟就完結,索然無味。又寫平兒慮後,喚到玉釧、彩雲,隱隱躍躍說出原委,彩雲挺身認罪一節,然後平兒、襲人說出干礙三姑娘,彩雲依允。不但波瀾忽起忽落,情事亦周匝細密。鳳姐要細細追求,平兒勸解,是此回餘波。然不寫此一層,便不像風姐平日為人。如此方無缺漏。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一部書中慶壽不少。寶玉生日自不可缺,但一例鋪敘便是印板文字。今夾敘平兒、寶琴、岫煙同日誕生,文法既變換不板,又省卻另敘三人生辰。
寶琴、岫煙、平兒生日是實鋪,太祖冥壽,王夫人、賈璉、襲人是虛鋪:筆法不同。
寫寶釵鎖門細心,的是當家人舉動,又虛補所失物件不止茯苓霜、玫瑰露,且暗描寶玉不管事,寶釵有涵養。一筆寫出幾層深意。
上、中、下三等家人送平兒壽禮,尤見周到。
寶釵既鎖角門,薛姨媽不能回家,但許多幼少與老人同坐實多不便,廳上獨坐,安頓極妙。如此眾人方好猜拳行令,毫無拘束。令女先兒到廳上相陪薛姨媽,亦見周到。
黛玉、湘雲所說酒令,俱是兩人小照,莫作閑文看過。寶釵、寶玉對點射覆,俱以名互戲,有心有緣,意在言外。又借香菱口中補出命名典故,玲瓏細密。
插敘林之孝家查看一層,周匝無遺。
湘雲醉眠,是香菱解裙陪襯。
插敘攆逐媳婦一層,是描寫弈棋神情,及探春作事得體,且以見惜春素日亦不知約束婢嫗。
黛玉獨和寶玉在花下密語,只寫不知說些什麼,藏筆最為蘊藉。
襲人送茶兩杯,黛玉偏先走開。若襲人單送黛玉,豈不得罪寶釵?乃說“那位先喝,我再倒去。”真是伶俐口齒。然必要再添一杯,文章便呆笨。隨以寶釵漱口只剩半杯,黛玉不多吃茶,半杯已足。文人巧思,不可揣摸。黛玉說“給桂花油恐打竊盜官司”,是暗刺彩雲。襲人說“補翠裘”,是明誚晴雯。。
芍藥裀引出石榴裙,觀音柳、羅漢松、君子竹、美人蕉、牡丹花、枇杷果、姊妹花引出夫妻蕙、並蒂菱。
豆官駁夫妻蕙,口齒甚利。
眾人都散,寶玉獨攜並蒂菱而來,可稱巧合。
香菱石榴裙因爭夫妻蕙而濕,因遇並蒂菱而解,妙有意味。
寶玉埋夫妻蕙、並蒂菱及看平兒、鴛鴦梳妝等事,是描寫“意淫”二字。
香菱叫住寶玉,紅了臉欲說不說,只囑“裙子的事別告訴薛蟠”,臉又一紅。情深意厚,言外畢露。
此回有變換,有補綴,有明寫,有暗寫,有伏線,有映照,文情最為靈細。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寶玉生日有夜宴,平兒生日有答席,與別人生日不同,變換不板。
敘林家查夜一層,與日間查看一層,兩兩對照,筆法周密。
寶釵、探春、李紈、湘雲、香菱、麝月、黛玉、襲人等所制花名,俱與本人身分貼切,而香菱之並蒂花、湘雲之睡海棠,更與上回並蒂菱、芍藥捆,關照得妙。
別人生日妙玉不賀,獨賀寶玉芳辰,其意何居?其情可知。是文章暗描法。
風姐生日鬧出鮑妻自縊,平兒答席忽有賈敬暴亡,且尤二姐、尤三姐亦於是時引出,寧府不祥種種已兆。
第五十七回至六十三回上半回一大段,應分四小段。五十七回為一段,寫寶、黛兩人之癡情。五十八、九回為一段,敘園中人多,漸生口舌是非。六十回、六十回為一段,為趙姨、女伶等不安分,乘間生事。六十二、六十三上半回為一段,寫賈母、王夫人出門,寶玉、平兒生日放膽宴會。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上半回寫幽淑女悲吟,下半回寫浮蕩子調情,是兩扇反對文字。
襲人獨留心扇絛,與晴雯等迥異;寶釵獨說貞靜為主,亦與黛玉等不同:的是賢妻好妾。
黛玉《五美吟》唯《虞姬》一首頗有意味。其餘四首,未見新奇。
私娶尤二姐,說合籌畫,俱是賈蓉主見,真是禍首罪魁。寫尤二姐善於偷情,是暗補聚麀情事。
尤三姐憤烈性情,已於上回及此回隱隱伏筆。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二舍偷娶、三姐思嫁。細味“偷”字、“思”字,便知不能始終兩全。
寫尤三姐倜儻不羈,英氣逼人,為後來剛烈飲劍描神;敘王鳳姐陰險刁刻,人多懷怨,為異時尤二姐受騙吞金伏筆。
尤二姐、尤三姐之死於非命,禍胎皆種於珍、璉二人。寧府淫惡,造孽無窮。
尤三姐剛僻是正筆寫,王鳳姐陰妒是旁筆寫,文法變化。
尤三姐心許柳湘蓮,若一問便說,率直無味;今止說五年前想,又即截住,留為下回尤二姐夜間盤問。如正要探勝尋幽,忽被白雲遮斷,文勢曲折紆徐。
“氣兒大吹倒林姑娘,氣兒暖吹化薛姑娘”。妙語解頤,恰是童兒口吻。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人空門
興兒說寶玉“糊塗”,是反襯尤三姐說寶玉“不糊塗”;尤三姐冷眼看寶玉,是旁襯熱心嫁湘蓮。
尤二姐說“三姐與寶玉已情投意合”,興兒說“寶玉一定配林姑娘”,俱是反挑筆。
尤三姐思嫁柳湘蓮,若自己向賈璉說,到底不成體統,今從犬二姐口中說出,便不著跡,又暗補夜間姊妹密談心話。詳略明暗,文筆細緻。
劍雖至寶,畢竟是兇器,以此定親,殊非吉兆。
甄士隱、柳湘蓮出家,俱是寶玉出家引子。
“柳湘蓮掣出雄劍,揮斷萬根煩惱絲”。此二句大有意味。“煩惱絲”無影無形,與頭髮絕不相干,劍鋒雖利,豈能一揮即斷?讀者試掩卷細思,柳二郎是否果真出家?抑何別樣結局?自有妙文在內。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上回尤三姐公案已經了結,尤二姐如何結局自當接敘,但竟接連直寫,文情便少波折。此回卻先敘薛蟠酬客,次寫寶釵送物,及黛玉思鄉,徐徐接入風姐聞風。紆回曲折,引人入勝。
敘薛蟠酬客,寶釵送物,不但文情曲折,且借薛姨媽口中逗起薛蟠娶親,借鶯兒口中引起風姐聞風。遠針細線,絲絲人扣。酬客、送物並非閒筆,正是事事周到處。
寫鳳姐怒詰興兒,先後回話,將一副兇惡面孔,一副畏懼形狀描畫入神,丹青不及。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人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甯國府
此回專寫王鳳姐陰毒險惡,為尤二姐吞金自盡之由。
寫鳳姐向尤二姐一番說話婉曲動聽,尤二姐雖亦伶俐,不由不落其陷阱。
丫頭善姐嗔說尤二姐之話,須知俱是鳳姐暗中囑咐。風姐對尤二姐說:“倘有下人不到之處,只管告訴我。”是先法制人,使尤二姐不得不替丫頭遮掩。惡極!
借風姐口中說“就告我家謀反也沒事的”,又敘王信打點,察院得贓,以見榮府此時財勢熏天,反跌後來之衰落。鳳姐大鬧甯府,寫得淋漓盡致,既顯鳳姐之潑悍,又見賈蓉之庸懦,兩面俱到。
風姐托王信打點察院使銀三百兩,今尤氏母子許還銀五百兩,鳳姐不但占盡上風,又賺銀二百兩。惡極!
哭罵吵鬧後,忽指著賈蓉道:“今日才知道你了”。臉上眼圈兒一紅,及賈蓉跪下,鳳姐扭過臉去,賈蓉說:“以後不真心孝順,天打雷劈。”風姐瞅了一眼,啐說:“誰信你!”又咽住不說。此一段文字,隱隱約約,暗藏無限情事。如金鼓震天時,忽有鶯啼燕語,又如一片黑雲中微露金龍鱗爪。文人之筆,莫可端倪。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尤二姐被賺進園已落深阱,即無秋桐亦斷不能久活。今又添一秋桐,其死更速。
鳳姐既暗害二姐,又欲暗害張華,刻毒陰險,令人可怕。旺兒之說謊,與平兒之慈心,皆是反襯鳳姐之妒惡。秋桐之肆潑,是鳳姐之挑唆,然秋桐異時之被遣,已於此日埋根。
醫生誤用打胎藥,不過了結二姐身孕,以便速死。其實墮胎亦死,不墮胎亦死,與醫無涉。 賈璉開二姐箱櫃,一概無存,是暗補鳳姐早已搜羅情事。
第六十三回下半回至六十九回一大段,應分四小段。六十三下半回為一段,敘賈敬暴亡,為接尤老娘母女暫住寧府之由。六十四回、六十五上半回為一段,敘賈璉之偷娶尤二姐。六十五下半回、六十六回為一段,敘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了結兩人因果。六十十八、九回為一段,敘王鳳姐設計陰毒,尤二姐落阱吞金,了結二姐公案。中間夾敘黛玉悲吟思鄉,是借作反襯引線。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桃花命薄,柳絮風飄。林、薛二金釵遭逢暗合,而寶釵填詞有“好風借力送上青雲”之句,尚不至墮溷沾泥。若黛玉歌行,則“杜宇春歸,簾櫳月冷”,竟是夭亡口吻。“青雲”二字本指仙家而言,自岑嘉州有“青雲羨鳥飛”句,後人遂以訛承訛,作為功名字面。寶釵詞內“青雲”字應仍指仙家言,則與寶玉出家更相映照。
此社是歸結從前詩社,從此以後漸漸風流雲散,勝會難逢,故桃花一社有名無實,柳絮填詞偶然一聚,便接寫剪放風箏飄颻星散,已有淒涼景況。
賈赦放賑,是文章展拓法。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賈母八旬大慶是極盛時事,而于南安王太妃請見姑娘們,賈母止傳探春,邢夫人懷怨;又因尤氏生氣,王鳳姐暗哭,寶玉又說“人事莫定誰死誰活”瘋話,從此以後家運漸衰,已于極熱鬧時生冷淡根芽。
司棋偷情,偏被鴛鴦撞見,後來兩人俱不善終,一死於多情,一死於絕情,其實兩人俱是深於情者。
司棋之私情敗露,引出繡春囊、累金鳳及搜大觀園,攆逐晴雯等事。此回敘事為下文幾十回伏線。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王風姐之病,來旺兒之橫,於此回逗明。迎春之嫁婿失所,風姐之違禁放債,亦於此回引起。彩霞放出,為司棋、晴雯等被逐引子。
榮府日用不敷,賈璉支援不住,為漸漸敗落氣象。寫賈璉畏懼風姐,胸中全無主意,描畫入神。
賈雨村降官為寧府敗事引子。
彩霞鍾情賈環,賈環無意彩霞。一則見彩霞見識遠不如晴雯、鴛鴦、司棋、紫鵑等,一則見賈環輕薄遠不如寶玉。
風姐夢人奪錦是被抄先兆。
事有做不成,話有說不完者,須用意外一事剪斷。如柳絮填詞,議論紛紛,則以風箏一響剪斷;趙姨求情刺刺未休,則以窗屜一響剪斷。是文章脫卸法。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小鵲報信一層,暗寫趙姨平日挑唆生事,及寶玉平日為人人所愛。
寫寶玉溫理舊書,無從溫起,又時時刻刻分心在丫頭身上。妙景如畫。
小丫頭打盹撞壁上一響,引出牆上跳過人來,不肯一筆鶻突,且與前兩回風箏、窗屜響聲隱隱關照。
晴雯教寶玉裝病,故意亂鬧,因此惹出金鳳、香囊等事,以致司棋及迎春之乳母等人,或死或逐均受其害,而晴雯亦即被逐殞命。害人即以自害,報施甚速。。
寫迎春懦弱可憐,異時之受婿折磨,已先為描出。寫探春鋒利可畏,下回之不受搜檢,亦先為伏筆。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避嫌隙杜絕甯國府
搜檢大觀園是抄家預兆,杜絕甯國府是出家根由。迎春一味懦弱,探春主意老辣,惜春孤介性僻:三人身分不同。可知結果均異。
鳳姐向王善保家的說:“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裡,斷乎抄檢不得的。”王善保家的說:“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試問林姑娘獨非親戚乎?則黛玉之受欺,不止不給月銀一端,宜乎其日以淚痕洗面也。
侍書之說話鋒利,晴雯之性氣躁急;及入畫之哭訴實情,司棋之並無慚懼,各人肚裡各有主意,而司棋之視死如歸,已於此定念。
鴛鴦偷賈母箱子,於此回補出,又帶寫邢夫人之見小貪利,王鳳姐之善於安頓,三面俱到。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寧府荒淫作惡,不但人言可畏,甚至先靈悲歎,其一敗塗地,自當不遠。
甄家抄沒是賈家抄家的引子。上回於探春口中微露一句,若不補寫明白便有疏漏,若竟細敘原委難免冗煩,今借老嬤們補說,不露痕跡。
寶釵不可不去,不得不去,是寶釵身分,且為園中離散之象,又借探春口中說破,妙極!
敘賈珍堂中飲酒賭博,及邢、薛二人浮蕩模樣,全是敗家所為。
賈珍夜宴,鬼為悲歎,與賈母賞月,大不相同,一敗一複,於斯已見。
寶玉、賈環詩,不明寫出,最為得體,且文法亦見變換。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賈赦回家絆跌,亦是將敗之兆。
賈珍夜宴鬼聲悲歎,賈母賞月笛聲悽楚,深淺不同,其不吉之征無異。
尤氏說笑話,因賈母打盹中止,亦是變換筆法。
借不見茶杯,引起林、史二人同往凹晶館看月聯句,可見賈母打盹,姊妹先散情形。
聯句一節是詩社結局餘波。
寒塘鶴影引出妙玉來。
妙玉足成三十五韻,是仿昌黎《怪道士傳》文法。
借妙玉口中說出“氣數使然”,後文已躍躍筆端。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敘王夫人處有人參,賈母所藏之參又不適用,已見消乏氣象。
借周瑞家口中,補出邢夫人嗔王善保家多事,受責裝病,以便王夫人遣逐司棋,省卻無數筆墨。
奸與盜俱在迎春房中敗露,可見一味忠厚不能正率下人,所謂“忠厚者,無用之別名也。” 迎春之不能約束老嬤、丫鬟,其不能持家,受婿折磨,已可預見,是以即插入邢夫人接迎春家去被人相看情事。
寫寶釵換參一節,顯出寶釵精細,非比富貴家閨閣中不諳世務。寫襲人勸解一層,描出襲人涵養,迥異輕浮婦女,全無斟酌。
遣司棋,逐晴雯,是此回正主,其餘四兒、芳官等俱是陪襯。
海棠偶死不是凶征,海棠複生卻非吉兆,與九十四回遙相關照。
晴雯來歷於此時補出,而姓氏籍貫仍無著實,伏下回《芙蓉誄》中句。
芳官等出家,是將來惜春、紫鵑出家引子。
王夫人持家嚴正,固為正理,但未免性急偏聽,金釧之投井、晴雯之屈死、司棋之殞命,及芳官等之出家,皆王夫人所作之孽,是故一味嚴峻,亦非和氣致祥之道。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婉蛔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補敘王夫人將辦理園內之事,回明賈母,極其周匝。寶釵告辭回家,不但聞知搜檢各房理應避嫌,且為將來說親出閣地步。
《姽嫿詞》是《芙蓉誄》陪襯,而姽嫿將軍是實事實寫,芙蓉花神是虛言虛擬。賓主虛實,錯綜變化。
林四娘死得慷慨激烈,晴雯死得抑鬱氣悶。一則重於泰山,一則輕於鴻毛,迥不相同。而於一回書中並寫,有羯鼓催花之妙。挽妮姻將軍有眾客讚揚,誄芙蓉花神有黛玉竊聽,文法方不單弱。
第七十回至七十八回一大段,應分六小段。七十回為一段,寫詩社之不能再盛,人將離散之機。七十一、二回為一段,敘鳳姐之招怨多病,司棋之私情敗露。七十三、四回為一段,敘園中奸盜,有查抄之兆。七十五、六回為一段,寫寧府之夜宴鬼歎,榮府之賞月淒清,為將衰之象。七十七回為一段,了結晴雯、芳官等終身。七十八回為一段,寫寶玉癡情,為詩社聯句餘音。
第七十九回 薛文起悔娶河東吼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於一篇誄詞中摘出“紅綃帳裡”四句,再三改易,忽然映到黛玉身上,一是無心,一偏有意,靈活關照,真有宜僚弄丸之妙。紫菱洲口吟是上回挽誄餘波。
寶玉替香菱擔憂是正射後文,香菱盼新人進門是反跌後文。
薛蟠娶夏金桂是娶妻不賢,迎春嫁孫紹祖是嫁夫失所,正宜作一回寫。而金桂之不賢已敘一二分,迎春之失所尚未敘及,仍有次序先後。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香菱改秋菱,“秋”字遠不如“香”字,可見夏金桂之不通,且一改“秋”字,香菱便遭屈棒,亦是秋老菱枯之兆。
王熙鳳之挑唆秋桐是借劍殺人,金桂之甘舍寶蟾是以新間舊,一樣行為,兩樣心思。
紙人鎮魘,香菱受屈,為後文砒霜毒人,金桂自害引子。
婦人諸病可醫,惟“妒”之一字不死不休。王道士療妒方不是胡謅,是作者借此詼諧說透妒病。
金桂之潑悍已寫得淋漓盡致,迎春之受折磨必當明敘,故即於此回敘入。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遊魚 奉嚴詞兩番人家塾
敘寶玉想出主意要接迎春來家,不放回去,描寫呆公子說話入神。
敘寶玉到黛玉處大哭,提起海棠社及寶釵、香菱俱去,再過幾年園中不知作何光景,不如早死等語,觸起黛玉心事,與前後文遙遙照應,通篇皆血脈貫通。
借釣魚占兆,獨寶玉落空,釣竿折斷,為將來出家預兆。
馬道婆事敗,伏趙姨娘將來鬼附自責事。
寶玉再入家塾學做八股,為後來中舉地步。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寶玉厭薄八股,卻有意思博取功名,不得不借作梯階。作者借寶、黛兩人口中俱為道破。
代儒講書,真是對症下藥,善於教子弟者。
寶玉是夜發熱,先為心痛引子。如此小事亦有先伏後應,文章細而且活。
寫黛玉夢境,恍恍惚惚,迷迷離離,的是夢中境象,真傳神入妙之筆。
以寶玉剖心跌倒,為哭醒出夢,尤為妙絕。而寶玉是夜心痛,又與夢暗合。夢與神通,神與夢合。是耶非耶?其疑鬼疑神之筆。黛玉之夭亡,於斯已決。
惜春畫大觀園圖,久不提起,故用閒筆略描,又於探春、湘雲口中評論多少疏密,以見圖稿尚未定局。
惜春說黛玉“總是看不破天下事,哪裡有多少真的?”已是出家人口氣。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寫黛玉病中所見所聞,無不觸心刺耳,真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境況。
王大夫藥案,黛玉已是不起之症,臨行向賈璉說“寶二爺倒沒有什麼大病。”意在言外。
外人說甯、榮二府富豪氣象,實在謠言可怕。王鳳姐亦頗有見識,惜其貪利忘害,不能思患預防,遂至合著謠言“算來總是一場空”之句,可見富貴人均須于極盛時仔細留心,為持盈保泰之道。作者借此警人,莫作閒話看。
以黛玉患病引出元妃有恙。
寫金桂撒潑,越顯出寶釵涵養,有枯枝生幹,雙管齊下之妙。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寶玉詩詞、聯對、燈謎俱已做過,惟八股未曾講究,若不一試,將來中舉便無根腳,故於再入家塾後專寫制藝一層。
試過文藝後,即接說親一事,引起寶釵金鎖。賈母求親,是寶玉、釵、黛三人結果之因。以張家親事襯出寶釵,文情曲折紆徐。
寶釵親事,于巧姐病中說起,是以成親亦在寶玉病中。作者暗以伏筆作讖兆。
賈環因巧姐而結怨,為將來串賣之根由。
第八十五回 賈存週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複惹放流刑
敘北靜王生日,先向寶玉說吳巡撫保舉一節,則升任郎中原有因由,文章便不鶻突。
玉放紅光,是精華外露,為走失之象,不是喜兆。寫寶玉疑心襲人有意偏在黛玉一邊,是反跌後文賈芸報信,一實一虛。即此一段閒事,文法亦不雷同。
鳳姐出言冒失,寶玉忽提芸兒也是冒失,妙在一明一暗,俱與黛玉心事相關。而風姐之言,黛玉明知,寶玉之話,黛玉與眾人俱不懂,雖都是反照黛玉之姻事不諧,卻是兩樣文法。
《蕊珠記?冥升》一出,是黛玉夭亡影子。《吃糠》是寶釵暗苦影子,達摩帶徒弟過江是寶玉出家影子。
于極熱鬧時忽接薛蟠打死人命,有風雲不測之象。
第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一大段,應分三小段。七十九、八十回為一段,敘薛蟠娶妻不賢,迎春遇人不淑,為犯案磨死之由。八十一、二回為一段,敘寶玉再入家塾,伏中舉之根。八十三、四、五回為一段,敘賈環又結仇怨,薛蟠複遭人命,伏將來串賣巧姐,金桂淫毒自害等事。中間夾敘黛玉惡夢,元妃染恙及寶玉提親,釣魚占兆,賈政升官,均系現在事蹟,伏後文根線。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閒情淑女解琴書
蔣玉函久不提起,今離聘娶襲人,為時不遠,因借薛蟠途遇,邀同飲酒敘及,且即以當槽張三注視玉函,為次日薛蟠生氣砸死張三根由,並寶玉聞知查問紅汗巾,襲人嗔說,反挑將來聘娶情事。靈活關照,真雕龍手筆。
先敘批駁初呈,後敘複審翻案。財可通神,寫盡貪官情狀。周妃薨逝,是元妃引子,又補敘算命一層,為次年元妃薨逝埋根。
賈母夢元妃說“榮華易盡”,不是夢境,是預兆。
寶玉不識琴譜,最為確切。曾憶余八九歲時,偶於書架上見琴譜一本,翻閱一遍,一字不識,遂細查字典《正字通》、《海篇》、《六書》等,並無譜中一字,疑為異書,又疑為仙符,不知作何用處,三四日尋思不得,既而照寫幾字,請問嚴君,方知是彈琴手法。今讀《紅樓夢》,恍如昔年光景,為之啞然。
牛不牛,寶玉自說,妙極。
送蘭花引出《猗蘭操》,又因《猗蘭操》引出下回寶釵歌詞,黛玉和韻,血脈一氣貫注。
第八十七回 感秋深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人邪魔
寶釵與黛玉原是寶玉境中、意中人,且寶釵亦獨與黛玉最為親厚,實是閨閣知音,久不相見,若無詩劄往來,殊不近情,此回必不可少。
探春笑說“寶釵橫豎要來”,無心卻似有心。
香風是蘭花,但竟說蘭,不但文情徑直,且探春等四人又須大家看花,殊費閒筆墨。今以像桂花漾開,即借桂花說起南北各方,人有定數,為探春南嫁伏筆,玲瓏之極。
補敘柳五兒耽遲不進園緣故,周匝無遺。
因小毛皮衣;忽見舊詩舊物,新愁舊恨,一時並集,即非善哭之黛玉,亦當為之酸鼻。
黛玉和歌,翻入琴譜,若在房中獨自撫吟,絕無知音聽賞,有何意味?故寫妙玉聽琴,審音知兆,以見琴聲淒斷,歌詞酸楚。有琴不可無棋,亦借妙玉與惜春,閑閑帶敘。
妙玉一見寶玉臉便一紅,又看一眼,臉即漸漸紅暈,可見平日鍾情不淺。此時妙玉已經入魔,夜間安得寧靜?寶玉疑妙玉是機鋒,不覺臉紅,妙玉見寶玉臉紅亦自知臉紅。一樣臉紅,兩樣心事,妙極。
園中路徑,妙玉若不慣熟,豈能獨至惜春處下棋?不過要寶玉引路,為同行之計,且可同聽琴音,講究一番。文心何靈妙如此!
寶釵四歌,於紙上寫來,黛玉於口中吟出,又於琴中彈出,文法變換不一。
妙玉走魔,伏起日後盜劫情事,即趁勢伏惜春之出家,已有定念。
惜春一偈,真是無所住而生其心者,較之妙玉眼界未淨,即生意識界,遂致心有掛礙,恐怖顛倒夢想,霄淵判絕。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贊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僕
上回敘妙玉走魔,此回即接寫惜春寫《心經》,以揭“心定自靜,心明自慧”妙諦。
惜春說老太太做了觀音,鴛鴦就是龍女。鴛鴦說“除了老太太,別的也服侍不來”。俱與將來殉主關照。
要寫寶玉贊賈蘭,先寫賈環不長進作襯。寶玉說師父贊賈蘭,一定大有出息,是為賈蘭中舉伏筆。
鮑二、何三打架受責,是後來糾盜根苗。丫頭中小紅最為不堪,小輩中芸兒最是下作。不堪之幼婢,自然看中下作之小主。
寫賈芸謀薦匠人,即暗描工部之弊。
巧姐一見賈芸便哭,伏後來串賣情事。
水月庵老尼見鬼,自是東窗事發。風姐安得不一動心?此心一動,諸邪俱入,空屋人聲,三更發慘,不獨尤二姐一人也。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寶玉、釵、黛原拆開不得。寶釵有歌,黛玉有操,寶玉亦須有所作,故借雀金裘引出填詞。
黛玉房中對聯,已有人琴俱亡之感。
素娥青女是寶釵、黛玉影身。月中霜裡,耐冷鬥寒,畢竟晨霜不久,明月長存。兩人之結局,已在圖中照出。
寶玉說“我不知音”,黛玉說“知音有幾”,原都是無心,轉念一想,彼此俱似有意。寶玉尚可,黛玉已難以為情。偏又聽見雪雁一番說話,其何以堪?怨生覓死,以至不可救藥。文章一層緊一層。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黛玉之夭亡,已是意中事,然竟絕粒而死,不但文情徑直無味,且轉覺鍾情尚未至深,死亦死得糊塗。今因聽訛言而覓死,又因聽密語而複生,委曲纏綿,文愈曲而情愈深,且反跌後文竟娶寶釵,更覺緊湊。
賈母欲將寶玉移出園外,既照應前文襲人對王夫人一番說話,又伏寶玉病後移出地步,吩咐寶玉定親,不要叫寶玉知道。伏後文沖喜掉包,黛玉驚迷情事。
寫邢岫煙之涵養,反襯夏金桂之淫蕩。
風姐送衣服是敬重岫煙,金桂送果酒是勾引薛蝌。一正一邪,互相映襯。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寶蟾設計教金桂勾引薛蝌,金桂才肯安靜;因金桂安靜,薛姨媽才到金桂房中去;因到金桂房中,才看見夏三;因夏三時常走動,將來買毒藥有人。層層相因,節節貫注。
寶玉病,黛玉病,寶釵亦當患病才是一路人,然寶玉之病,或因魔壓,或因癡呆,或系假裝;黛玉之病,本系氣體單弱,又因疑多情切,均非正病。惟寶釵因勞所致,病得光明正大。人品不同,病亦各異。
黛玉問話層層剝繭,寶玉答語頗有悟機。而黛玉則說到“水止珠沉”,寶玉則說到“有如三寶”,兩人結局於斯可見。此老鴰之所以一連幾聲飛向東南去也。
黛玉說“薛姨媽心緒不甯,如何還能應酬?”才不疑及親事,亦是反跌後文。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恭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巧姐以侯門之女出嫁耕織之家,如《列女傳》中孟光一流人物,故借寶玉講書為伏筆。
司棋系迎春之婢,所以其母假託迎春之名,央人求鳳姐。
司棋之死與尤三姐激烈相似。但三姐是明受柳湘蓮之聘,司棋是私與潘又安相訂,邪正不同。柳湘蓮揮劍斬情,潘又安拔刀自刎,其心亦似相同。但柳生之去飄忽不測,潘郎之死明白顯著,文筆迥殊。
賈母如一顆母珠,在則兒孫繞聚,死則家業消亡。借此一參,暗伏後文。
賈政說“甄家被抄”是正伏後文,賈赦說“我家斷無其事”反跌後文。
補敘賈雨村來歷,與第二回遙遙照應。
第九十三回 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不法胥役之指官擾累,與不肖子弟之藉勢放縱無異。故以縣役搶車為賈芹鬧事作陪襯。
寶玉忖度誰家女兒得嫁蔣玉函,不為辜負。豈知嫁玉函者即是自己平日最愛、最親之婢女,是側筆映照,妙妙!。
賈府無數美婢,惟襲人得所。玉函《占花魁》一出,是正筆映照法。
寫包勇身材相貌,便是有武藝氣象。甄家抄沒,是賈府前車。今賈府禍事不遠,故借薦來包勇口中提明。包勇述說甄寶玉病中夢醒,忽然改變性情,惟知念書為事,且能料理家務,賈政便默想一回。試思賈政因何默想,絕不再問?中間暗藏無限情事,讀者須心領神會,勿被作者瞞過。
沁香、鶴仙已被賈芹勾上,其餘女尼女道,亦俱放縱不堪。獨芳官一人涅而不淄,人固可愛可敬,文亦省卻無數累筆。
水月庵平兒誤說饅頭庵,以致風姐驚昏嘔血。不是平兒口誤,卻是暗中有鬼。
第八十六回至九十三回一大段,應分五小段。八十六、七回為一段,寫薛蟠之以賄翻案,妙玉之以色走魔,中間夾敘黛玉撫琴,引起下文。八十八回為一段,敘佳兒悍僕,伏異時中舉糾盜之根。八十九回為一段,寫寶、黛癡情。九十、九十一回為一段,敘夏金桂之淫蕩,邢岫煙之涵養,薛寶釵之持重。九十二、三回為一段,寫巧姐幼慧,賈芹敗事,中間夾敘母珠聚散,甄家抄沒,引出賈府不祥諸事。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通靈寶玉知奇禍
水月庵一案,若待賈政回家,問出沁香、鶴仙等同賈芹私通情事,礙難發落;今趁賈政上班,從寬完結,省卻無數累筆,且元妃將薨,留此女尼女道甚屬無謂,早為遣去,又省後來再辦,最為簡淨得體。賈芹之胡行已經發覺,賈赦等之造孽亦當敗露,以小事引起本事。
紫鵑說寶玉見一個愛一個,貪多嚼不爛,是“意淫”二字注腳。
紫鵑輾轉思量,忽然醒悟自啐,後來願入空門於此已露端倪。
賈赦說花妖作怪,不如砍去;賈政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探春知系妖孽,默無一言;風姐囑襲人掛塊紅綢,希冀應到喜事上去。各人身分及心事說話雖有不同,而以為不祥無異。惟賈母、王夫人、黛玉等以為寶玉喜事,所謂溺愛者不明也。
李紈要搜眾人身上,探春嗔說其非,畢竟見識高出一層;但疑心環兒使促狹,又惹趙姨娘吵嚷,似屬多事。
劉鐵嘴測字亦頗有靈機,惟“當”字“償”字,的是江湖一派。
花妖兆怪,通靈走失後,從此元妃薨逝,寶玉瘋癲,寧府抄沒,賈母、風姐相繼病亡,甚至引盜入室,串賣巧姐,種種凶事接踵而至。此回是賈府盛極而衰一大轉關處。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際引數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癲
焙茗說當鋪裡有玉,是為假玉做引子。
請仙乩語,直射寶玉談禪。
若非王子騰進京,及元妃薨逝二事耽延日月,賈母必早知失玉情事,無日不追尋吵嚷,寶玉亦必早移出園,文情過於急促,且襲人求黛玉勸導,黛玉避嫌不來,探春明知不祥,不肯常來,及薛姨媽、寶釵母女一番說話,各人心事俱無從描寫,此文章開展法。黛玉避嫌,亦是反跌下回。
賈政因聽見招帖,才知失玉緣由,暗地著人揭去招帖,安頓得體。
做假玉圖騙,反襯後文真玉送來。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泄機關顰兒迷本性
假玉一事只可如此了結,若必究治其人,不但又生枝節,且閑費筆墨,于正文毫無關涉。
王子騰中途病故,賈存周特放糧道,一悲一喜,俱出自意外。一是見六親同運,將漸漸衰落,一是催寶玉成親,黛玉夭亡。
襲人之一喜一悲,是意中應有之事,喜是為自己有靠,悲是為寶、黛擔憂,不得不向王夫人將兩人園中先後光景盡情吐露。
傻大姐真是招災惹禍的種子,前拾繡囊,以致搜檢諸婢,司棋晴雯因之殞命,芳官等被逐出家;今漏風聲,又令黛玉氣迷,遂至天逝:傻之為禍不淺。
寫黛玉、寶玉兩人相見時只是傻笑,一個迷失本性,一個瘋癲有病,描畫入神。
襲人叫秋紋同送黛玉回去,為回來報信地也。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寶釵出閣成禮時,即是黛玉魂歸太虛之日,若一回並敘,未免筆墨繁瑣,顧此失彼,描寫不盡,故分作兩回。此回只寫黛玉病危,單寫寶釵成婚光景,至黛玉身故日時,卻於下回寶釵口中說出,用補筆細敘。此文章斟酌先後變動安閒法。
賈母因知黛玉心病,疼愛之心頓減,不但道理甚正,且便專辦寶釵大事。
鳳姐試寶玉,寶玉說我有一個心,交給林妹妹。與八十二回黛玉夢境,及寶玉心疼,遙遙呼應。
寫薛蟠問准誤殺,既反跌後文部駁,又順勢好完寶釵婚事。
黛玉病危沒人看問,獨有紫鵑一刻不離,不但寫賈母心冷,寶釵事忙,眾人亦俱冷淡,可為黛玉傷心,且見紫鵑情重,為將來不睬寶玉埋根。
紫鵑若竟找著新房看見寶玉,便恐生出枝節;今因墨雨口說,紫鵑即便哭回,既省累筆,文更緊湊。
于病勢垂危手忙腳亂時,忽然要喚紫鵑過去,令人實不堪耐,無怪紫鵑之急不擇言。若不叫雪雁去,此事殊難排解;但雪雁之去,非平兒作主,誰敢擔承?此平兒之來,不但見風姐細心,且即以周全此事,並可使鳳姐等俱知黛玉不起。文章細密無以復加。
寫寶釵成禮時光景,令新人殊不堪耐,與黛玉遙遙相照。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寶釵勸解寶玉,先說一篇大道理話,是兵家堂皇正兵,直說黛玉已故,是兵家不測奇兵。奇正相參,令人捉摸不著。
寶玉離魂一夢,必不可少。若無此夢,癡想何時醒悟?呆病何能漸愈?但此夢非寶釵說破黛玉已死,無由人夢,寶釵可謂神於醫心病者。寶玉通靈,原是頑石。夢中石子打著心窩,通靈本質已經複回,所以漸漸醒愈。後來和尚送回通靈,一點便能超悟。夢中迷路,忽聽有人叫喚,回首一看,卻是親人,自己身子依舊躺在床上,寫夢境入神。
黛玉臨終光景,寫得慘澹可憐,更妙在連呼“寶玉”,只說得“你好”二字,便咽住氣絕,真描神之筆。空中音樂,妙在若有若無,不落小說俗套。
補寫鳳姐告知賈母,及賈母告知寶釵黛玉已死日期,俱入情入理,毫無強砌痕跡。
圓房一層,不宜過遲,以便寶玉與寶釵漸調琴瑟。
第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一大段,應分三小段。九十四上半回為一段,敘海棠複生,為妖孽見兆,並非吉征。九十四下半回至九十五回為一段,敘元妃薨逝,寶玉瘋癲,以見花妖之回應。九十六、七、八回為一段,敘釵、黛二人一婚一死,了結黛玉因果,引起寶釵後事。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敘鳳姐演說寶玉與寶釵頑戲情形,是專為擇日圓房。敘園中冷落光景,是騰出工夫好寫賈政任所諸事,不是閑費筆墨。
寫李十兒沒法慫恿情事,描畫長隨家人,串通書役,簸弄主人估倆,明透如鏡。凡做官者,安得不墮其術中?
借節度調取進省一層,為探春親事定局、薛蟠命案部駁鬥榫。
因薛蟠命案部駁,引出夏金桂勾引薛蝌;因勾引薛蝌,引出妒忌香菱;因妒忌香菱,引出毒人自毒。文情層層相因。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
補寫薛蟠家業消磨,周匝細密。
薛蝌東西俱托香菱收放,又時常說話,縫洗衣服,金桂妒心已不可耐,因愛薛蝌,隱忍不發,是文章到極緊處轉放寬一法。若非香菱無心走出,薛蝌既不可聽從金桂,又不便聲喊叫破,此時殊難擺脫,故借香菱驚散,既便薛蝌脫身,又為積怨地步。
因探春親事,于王夫人口中述及迎春苦況,是趁勢補筆法,且為迎春將死根由。
開發雪雁,省費煩文;仍留紫鵑,生出後文。
襲人要探春不必辭行,寶釵要探春好為箴諫。兩人不同,其憐愛寶玉則一,然畢竟寶釵所見高出一層。
第一百一回 大觀園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鳳姐因料理探春妝奩,想去瞧瞧,恰在人情之內,並非無端想起,又因日間事忙,或黃昏後賈璉在家不能分身,適值黃昏人靜,賈璉未回,遂到園中去,情事逼真。
主婢四人同行,礙難見鬼。一個一個以次遣去,止剩鳳姐一人,秦氏幽魂才可出現,一路寫來,令人毛髮森然。鬼魂未現,先有狗嗅一驚為引,妙極!
鳳姐特來探望探春,乃因見鬼驚怕,託辭他們已經都睡,急忙回家,神情酷肖。若仍至秋爽軒面見探春,不但鋪敘閒談徒費筆墨,日神氣安閒,寫不出失神落膽情狀。
雲南節度、蘇州刺史參本,與賈府有礙,不但襯起抄沒後事,且見賈府家人在外無惡不作。
李嬤挫磨巧姐,風姐囑託平兒,及王仁為人不端,暗伏將來串賣巧姐逃避情事。
提起晴雯補裘,不但回顧前文,且便順補五兒。
寫寶玉憐愛寶釵,妙在一團孩子氣。賈璉生氣,寶玉恩愛,兩相對照,鳳姐安得不傷心?
散花寺求籤,忽得王熙鳳故事。簽固甚靈,又提李先兒說書,回顧前文,筆亦甚靈。
“衣錦還鄉”四句,獨有寶釵說另有緣故。慧心人畢竟不同。寶釵正要解簽,忽王夫人來請,不及解說。文筆善於脫卸省事。
第一百二回 甯國府骨肉病災祲 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撥補五兒,只王夫人口中帶說,探春臨行與眾人作別不復細敘,簡省無數閒筆。
大觀園冷落荒涼,是盛極必衰,氣數使然,其敘病祟驅妖等事,所謂妖由人興,抄沒預兆。
毛半仙文王與六壬課,說得有理有象,作者亦殆半仙乎?寫道士壇場鋪排,形容如畫。寫眾人胡說謠言,及吳貴妻病死是妖怪吸精,賈赦巡查,拴兒嚇倒,眾人附會等情狀,凡造言生事者,逼真如此。是以聽言當以理察,庶不為訛言搖惑。
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大觀園如此疑妖見鬼,賈政安得不被參?甯府安得不被查抄?
第一百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賈政被參,是抄沒先聲。接寫金桂毒死,真是六親同運。
薛家婆子急得說話不清,描寫入神。
賈璉說必須經官才了得下來,所見固是。寶釵說湯是寶蟾做的,該捆起寶蟾,一面報官,一面通信與夏家,更為老到細密。才女見識,高出賈璉幾倍。夏家過繼之子,自是夏三。作者不言其名,又說與金桂尚未入港,含糊其辭,是隱惡之意。
寶釵叫將女人動用的東西,檢點收拾,才檢出毒藥空紙包。寶蟾說出因耗子作鬧,向舅爺要的,然後尋看匣子箱櫃已俱空空,寶釵得以查問寶蟾,說出金桂私自帶回,以金桂之母同寶蟾拌嘴,供出實情。由淺人深,層層追出,不松不驟,有寶釵之才能,自當有才人之描寫。
寶釵先放寶蟾,開導實供。世間聽訟者若能如此,何患不得實情!
金桂自害,只可息事完結。若一經刑部官審問,便難了事。
“見機而作,急流勇退”八字,人人皆曉,而能行其事者,今古寥寥。故作者設言此地名,為戀祿者下一針砭。
“葫蘆”兩字,“釵玉”一聯,直刺人心,雨村即非穎悟,亦當猛省;“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二語,最有意味。慧心人,當知兩個寶玉是一是二。
第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為一大段,應分三小段。九十九、一百回為一段,敘賈政受家奴簸弄,以致被參失察,金桂被香菱撞破私情,因而結恨謀害。一百一、二回為一段,寫大觀園冷落無人,見鬼疑妖,為鳳姐將亡,甯、榮查抄之兆。一百三回為一段,敘毒人自毒,了結金桂公案,帶敘賈雨村遇舊,為歸結《紅樓夢》地步。
第一百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餘痛觸前情
此庵不燒,賈雨村必重來尋訪,或遣丁接請。不但筆墨煩冗,且亦難於了結。付之一火,脫化簡淨。
借醉金剛口中說起重利盤剝,及張華舊事,可見人言籍籍,口碑載道,為禦史風聞題參張本。眾京官說侍郎內監不甚和睦,已露參劾消息。
黛玉死後,若寶玉一哭之後絕不提起,便與生前情意不相關照。然既與寶釵恩愛,又不便時時刻刻哀思黛玉,故借賈政歎傷觸動前情,想起紫鵑,但竟叫紫鵑未必肯來,即來亦不肯細說,寶玉心事無從傾吐,因借央懇襲人,複以誄祭晴雯相比,方可描出寶玉深情,即文章烘雲托月法。
第一百五回 錦衣軍查抄甯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查抄家產,偏在設席請客時,才是出於意外。
寫西平王處處用情,趙堂官處處挑撥,令人急殺,以為賈母、王夫人及寶玉房中必遭荼毒;幸有北靜王來宣明恩旨,令人神魂稍定。文情如疾風暴雨時,忽然雲散風和。
抄沒寧府情形,只在賈政聽見登記件上寫出,可見番役查抄時,兩府內外人等俱看守嚴密,消息不通。于天翻地覆時,忽插入焦大吵鬧,又將賈珍等平日作為及被抄情,形細說一遍,以補筆、旁筆寫出正文,才不是印板文字。
平安州被參,及賈赦犯事緣由,于薛蝌口中略略一敘,妙在不能探聽詳細。
寫薛蝌獨出力探事,不但見親情之厚,薛蝌之能,且可見其餘親友之炎涼,不是單寫薛蝌。
第一百六回 王鳳姐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榮府家產概行給還,獨抄出借券照例入官,王風姐一生盤剝和蓄盡化為烏有。所謂“采得百花成蜜後,不知辛苦為誰甜”。貪利剝削者讀此當亦猛省。
賈政說賈璉自己房裡的事尚且不知,家中的事必更不知道,賈璉實無辯,只好委曲含淚。寫怕老婆人,有說不出許多苦處。借親友們口中,補寫家人泥腿吵嚷、門上要錢諸事,隱隱指鮑二、倪二、李十等人,卻不說出姓名,才是親朋口吻。
夾敘孫家要銀,以見孫紹祖無理無情,迎春豈能久活?
王鳳姐囑託平兒扶養巧姐,自歎枉費心計及尤二姐事,只願早死,苛毒人忽有此慘聲痛語,可為貪財妒刻者現身說法。
敘安頓甯府眷屬及監中使費、賈璉賣地,有不得不然之勢。
賈母禱天哭泣,引出王夫人、寶玉、寶釵大哭,鴛鴦等亦皆陪哭,各人有各人心事。
賈政查看家人名冊及出入帳簿,只有踱來踱去,絕無方法,描寫不能理家人,情形如畫。
于哭聲嘈亂時插敘史家人來,一則好止住哭聲,一則聲說湘雲即日出閣,不來探望之故,情事周匝無遺。
眾家人回鮑二來去緣由,仍是含糊對答及所回之話,的是奴才口吻。家人們一個人手下,尚有親戚奴才,確是勢豪家奴習氣。
第一百七回 散餘資賈母明大義 複世職政老沐天恩
止將逼索石呆子古扇一案,審實坐罪,既照應前事,又可從寬完結,發往台站,且為賈化落職引線。
尤三姐一案掩飾得毫無根跡,益見柳湘蓮出家之妙。賈母不問家事,賈政實難訴說,趁此一問,據實回明。又說賈赦、賈珍盤費,只可折變衣飾,才見賈母分散貲財,是明白大義,不是賈政覬覦。寫賈母分給銀兩衣物,安頓眷口度日,送回黛玉棺柩,及送還甄家銀兩,減省男女婢僕,井井有條。可見賈母少年理家,寬嚴得體,出入有經,較之風姐苛刻作威,相去天壤。福澤之厚薄,亦於斯可見。
賈政複職,親友都來賀喜,世態如斯,不足為怪;獨邢夫人、尤氏暗地悲傷,又不便露出,寫得周到真切。
賈政請將園宅入官一層,必不可少;若不折奏奉旨,居然住著,終不放心。
賈化暗傷賈府,借旁人傳言說出,是文章暗補法。
包勇看園,本是受罰,豈知轉為後來禦盜得力之人,若不預伏此人,惜春必遭擄劫,事出無心,文卻有意。
第一百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借史湘雲來,于賈母閒談中,敘黛玉夭亡,金桂毒死及岫煙、寶琴俱有事未嫁,王、甄兩家情形,惜春、環兒尚未說親等事。此段文章,必不可少。若無許多不如意事,寶釵生日,賈母豈至忘懷,直等湘雲提起,然後記得?是借勢總敘前事,引出後事。
湘雲說到“有了”二字便臉紅住口,活是新婦光景。
邢岫煙不來,自是正理,夾寫邢夫人,尤氏心事,周匝細密。
寶釵心事難言,鳳姐帶病勉支,邢、尤二氏褊淺妒忌,迎春滿腔苦楚,寶玉瘋傻孩氣。只有史湘雲一人新婚燕爾,從中助興。一人向隅,舉座尚且不樂,何況眾人向隅,一人豈能獨樂?此所謂強歡笑也。
自鳳姐席終鬧事後,凡有慶賀筵席,必有失意之事。此番寶釵慶壽,為通部慶筵總結,所以賈母因此得病,即為通部不祥事之總結。
于迎春口中,補出孫紹祖勢利話,可醜可笑。
寶玉擲色,第一擲是臭,第二擲便是張敞畫眉。先臭後香,頗有意思,宜乎寶釵之臉紅也。 紅樓一夢,不久歸結,故於酒令中一提十二釵。 寶玉因十二金釵想起眾姊妹,因眾姊妹想起死黛玉。雖是癡情,卻有次序。
鴛鴦擲出“浪掃浮萍”,湘雲接說“白萍吟盡楚江秋”,俱是後文自縊、孀居讖語。
寶玉于壽筵未終,忽然私去園中向死鬼纏綿,不祥殊甚!寶玉聽見哭聲是心疑所致,經婆子們一說,竟成實事,宜寶玉之大哭也。
寶釵慶壽是強歡笑,寶玉悼亡是真痛哭。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寶玉一生原是夢中人、夢中境,寶釵欲以夢醒之,是慧心人作用。無如兩夜無夢,白費寶釵苦心。
迎春臨別,說沒有再來的時候,為下回伏線。
寶釵勸母早為薛蝌完姻,不但近情合理,且為岫煙於歸伏線。
寶玉與寶釵自成親後,雖相恩愛,終非魚水。至此寶釵欲移花接木,方得兩情浹洽。不但寫寶釵是夜多情,且可見平日端莊。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寶釵已有身孕。
五兒自補人寶玉房中,並未與寶玉交言。借此一敘,必不可少。若非外面聲響,寶釵咳嗽,寶玉與五兒如何分散?文人之筆,放縱自如。
北靜王之玉是正襯通靈,無賴之假玉是反襯通靈,賈母之玉塊是旁襯通靈。塊者決也,為賈母與寶玉永訣之兆。
凡人遇有喪亡禍患,與其強顏歡笑,不若放聲大哭。蓋放聲大哭,鬱氣可伸;強為歡笑;悶懷愈結。故寶玉大哭黛玉,脈氣頓和;賈母勉強尋歡,停食胸悶。
妙玉探望賈母卻是閑文,要緊處在問知惜春住房,為異日遇盜埋根。
賈母垂危,迎春先死,湘雲將寡,真如大樹一倒,人無蔭庇。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心實吃虧”四字,是修福延壽真訣。王鳳姐與此四字相反,所以無福無壽。
賈母與寶釵並無一言,惟有歎氣,心中是疼護寶玉,又憐寶釵所嫁不偶,有說不出心事,形容入神。 回顧前文寫經佈施,一絲不漏。
風姐心想賈母喪事比甯府易辦,是反跌後文。賈政說喪事甯戚,還是正理,邢夫人卻是一片私心。借鴛鴦求鳳姐及賈璉口中細說,不但敘得不露痕跡,又伏鴛鴦自盡口吻。
鴛鴦先疑鳳姐不肯用心,嘮叨、哭泣,此層文章必不可少。
邢、王二夫人埋怨風姐各人口氣,風姐欲辨不能,真無可奈何。寫裡頭人心不齊,外頭呼應不靈,總因銀錢不應手,鳳姐沒權柄,遂至諸事雜亂。李紈獨憐鳳姐,竟與眾人不同,宜其有賈蘭之佳兒也。
百忙中夾敘賈蘭攻書,寶玉孩氣及賈環惡狀、鴛鴦氣性,文心閒暇,文筆周密,毫無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之病。
李紈不知車可借雇,惹人笑。借此時之冷落形容昔日之富豪,一筆之中兩面俱到。
賈政惟知悲戚,邢夫人但知省儉,王夫人偏聽不明,只有鳳姐空拳孤掌,竭力支持,反受埋怨,安得不嘔血暈倒?
第一首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夥盜
鴛鴦殉主,固是義氣,亦是怨氣。賈赦雖已遠去,邢夫人應膽虛心戰。
鳳姐病倒,秋桐一君便去,平兒即囑豐兒回明邢、王二夫人,一筆不漏。
鴛鴦自縊時,尋取所剪頭髮,揣入懷中,頓使前事刺人心目。文筆靈警異常。
寶玉、寶釵一樣行禮,兩樣心事。
強聘彩霞,是來旺之子;引路上盜,是周瑞幹兒;俱是鳳姐信用之人,安得不招物議?何三說看乾媽情兒上。不知周瑞家與何三有何情分,是作者暗筆。
妙玉是夜忽在惜春處住宿,以致被盜窺見,為明日被劫之由,數固有定,文亦有意。此時包勇進來,盜不踹門,專為保全惜春而說。
秦氏多情而淫,何能超出情海,歸入情天?癡情一司,恐尚未能卸事。況秦氏生前,並無看破凡情影響。此說似屬無根,慧心人須將冊中題畫及該當懸樑等語前後細參。此中有作者隱語真情,借筆寫影深文,可以意會,不可言傳。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惜春抱怨尤氏攛掇太太派令看家,與上回賈璉心中所想尤氏與惜春不睦,派令看家,也不中用情事,一線穿成,且為惜春決志出家根由。
三姑六婆,大戶人家,不應聽其走動。以妙玉如此之孤潔,尚小免於物議,何況其它?賈府門第雖高,而尼僧道婆往來無忌,便惹出許多惡事,須得包勇大嚷一場,庶幾爽人心目。賈璉問包勇,包勇也不言語,最為得體,且省卻無數枝節。但有功不賞,亦可見賈政、賈璉不能有心腹家人。
妙玉被劫,或甘受污辱,或不屈而死,作者雖闕疑不敘,然讀畫冊所題“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污泥中”四句,亦可想見其人。
惜春剪髮出家之念,已不可挽回,與鴛鴦之剪髮,事異而情同。
賈璉開失單,頗有斟酌。
鴛鴦既仙去,如何又附在趙姨身上?此是眾人揣度,所以仍于趙姨口中隱隱說破。鳳姐尚在,如何先在陰司告狀?亦是疑鬼疑神情狀。賈璉回話,輕聲低語,不知所言何事,乃于賈政口中喝破,描寫得情。
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一大段,應分三小段。一百四、五回為一段,敘小人布散流言,以致寧府被抄。一百六、七、八、九回為一段,寫賈母禱天散財,及勉強尋歡,為得病之由,又帶敘賈政複職,迎春物故。一百十回、十一、十二回為一段,敘賈母壽終,鴛鴦殉主,趙姨冥報,妙玉被劫,此三人公案,中間夾敘風姐患病,惜春剪髮,為將來及出家之由。
第一百十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賈母已故,鳳姐病危,若趙姨不死,必生出無限風波。就此了結,既見果報之不爽,又免卻日後滋事。
周姨兔死狐悲,人情必該如此。
鳳姐病重,邪魔悉至,雖是病昏恍惚,亦足警惕人心。諺雲:“神衰鬼弄人”,信然。
鳳姐托劉老老帶去巧姐,願與莊家結姻。是正伏下文;劉老老說鄉間無物可哄,無物可吃,太太們也不肯與莊家結親,是反跌下文。
上回叫捆起周瑞送官,說得一句話,並未發落。今于劉老老口中補出周瑞家有事被攆,一絲不漏。至於如何並不送官,如何逐出,必是王夫人之力。若必細細敘明,于正文無甚關係,徒浪費筆墨,簡略處極有斟酌。
劉老老借鳳姐許願一層,連夜回去,亦是省筆。
寶玉胡思亂想,觸緒紛來,歸結到尋問紫鵑,寫得實在可憐,紫鵑安得不感動柔情?
紫鵑想到不如木石無知無覺,一片酸熱心腸,頓然冰冷,正是出家根由。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鳳曆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邢岫煙出閣正值賈母新喪,不便夾雜敘入,必當設法補寫。但若突然補敘,便是生砌硬插。今借風姐病危,襲人提起夢冊,寶釵提起簽兆,引出岫煙求妙玉扶乩,然後從寶釵口中略敘大概,補得毫無斧鑿痕跡。寶玉順口說再做這夢,要細細看看,伏一百十六回之再夢。
寫王仁向巧姐一番說話,伏後來串賣情事。
平兒慨然取出東西交給賈璉,且說是奶奶所給,還與不還毫無介意,真是不負恩義之人,日後巧姐所以虧他保護。
賈政不肯使家人銀錢,固是仁厚。但明知家業凋殘,既不能選人清查,又不能親自料理,真是毫無主意人。若再同程日興刺刺不休,此段文章如何了結?故借甄應嘉來打斷,脫卸得甚妙!
賈政憶女寄書,應嘉為子托親,兩相關照,又為下文探春回京、李綺姻事伏筆。應嘉屬意寶玉,不遑問及包勇,是匆匆作別真景。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賈政叫寶玉作文,不過借此截斷同寶釵說話,無甚緊要,所以不日寶玉病重,亦不復提起。
借地藏庵尼僧口中竟說妙玉跟了人去,且說只怕是假惺惺。不但是文人暗筆,且見妙玉平日不滿人意情事。
惜春出家,念頭久已立定,並非惑于地藏庵姑子之言,方才決意。作者不過借此一緊,是文章由寬漸緊法。
寶玉一見甄寶玉,想起夢中光景,以為必是同心知己,是反跌下文。賈蘭卻是甄寶玉知己,是旁襯法。寶玉連自己相貌都不願要,卻是深合我相非相妙義,宜其一病幾死,病好便要超凡也。
惜春出家,因寶玉病重暫時擱起,若此時即辦,賈政、賈璉在家,殊難安頓,是文章下阪勒馬法。
寶玉于病到極危時,忽有和尚送還通靈,一見便好,喜出望外,於正要坐起時,一聞麝月砸破一言,忽然暈倒,驚出意外,文章變幻不測。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寶玉初次之夢是真夢,所以畫冊題詞俱不記得;此番是神遊幻境,並不是夢,故十二首詩詞俱牢牢記得,讀者莫亦作夢看。
寶玉神遊幻境,除在世諸人,自當不見外,其餘迎春、黛玉、鳳姐、秦氏、尤三姐、鴛鴦、晴雯,皆恍惚見面。元春是皇妃,不便與眾相同,故止寫詞中一語,隱隱逗明,最為得體。若妙玉如果被害,靈鬼亦應仍歸幻境,必當與寶玉一見,乃獨不提及,是作者深文隱義,十可不知。
王夫人 說道“生也是這塊玉”,下句必是“死也是這塊玉”,忽然止住不說,流下淚來,神情如畫。
寶玉牢記冊上詩句,心中早有成見,與惜春之意相合,故借惜春口中說破“入我門”三字。
賈政扶柩回南,了卻無數未完事件,且好敘後來一切家事,若賈政在家,便有許多掣肘處。
寫紫鵑、五兒兩人心事不同,有清濁涇渭之分。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寶玉問和尚來路,和尚說:“你自己來路還不知道,便來問我。”真是當頭一棒,喝醒癡迷。凡人眷戀妻兒、名利,至死依依不捨,皆是不知來路;若曉得來路便是去路。有何可戀處?
寶玉說“還了你玉”,和尚說“也該還了”,針鋒相對。須知不是還玉,是反真還原。
襲人聽說還玉,此驚實非小可,正如寶釵(王夫人)所說“生也是這塊玉,死也是這塊玉”。凡人所見,不過生死為重,豈知佛門另有不生不死一義?
佛門不打誑語,寶玉對王夫人所說卻是誑語。須知仍是真心要走,不是誑語。
寶釵不還玉,以為有玉即有人。寶玉說“重玉不重人”,是在人不在玉。暗裡機鋒,靈警異常。
小廝學和尚同寶玉說話,妙在似明白似糊塗。只有寶釵是慧心人,必是想起乩語,所以發怔。
寶玉說和尚住處“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即是反求不遠之義也。
寶玉說出“一子出家”的話,是文章明點法,必不可少;隨以頑話撇開,是文章縱放法。不點則眼不明,不縱則勢不寬。
接寫賈璉匆忙出門,才好敘巧姐、惜春諸事。賈璉求王夫人照管巧姐,可見邢夫人平日行為,甚不合乃郎之意。薛姨媽搬去自住,櫳翠庵求人管理,一是補筆,一是伏筆。
賈璉說若惜春真正尋死,比出家更不好,已允許出家一著。所言邢夫人及尤氏、平兒諸人平素行為,亦甚明白。惟托王仁、賈芸、賈薔等照管家事,殊欠知人之哲。
寫賈芸編派寶玉、寶釵、黛玉等事,真是小人口吻。即藉端補明從前所寄之書,且引起下文邢舅、王仁、賈環等各人懷恨說話,為串賣巧姐之根。
外藩買人,於陪酒人口中說起,不著痕跡。
賈雨村為一部書中起結之人。若不為事罷官,如何能歸結《紅樓夢》?趁勢插入,以為了結地步。
忽敘妙玉一層,引起惜春鉸發。
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王夫人即不問彩屏等願跟惜春與否,紫鵑亦必跪求,但徑行敘入,不但文情率直,且不顯王夫人之周到處。因此一問,引出紫鵑,極有步驟。襲人也願跟惜春出家,亦是反跌後文。
寶玉此時雖已明白因緣,但聽見紫鵑提起黛玉,一陣心酸,看見襲人痛哭,也覺傷心,尚有塵心未淨。
插敘賈政向賴尚榮借銀一段,寫盡奴僕負恩樣子。串賣巧姐,是賈環起意,王仁聽從。設法當以賈環為首,王仁為從,賈芸、邢大舅又減一等。
邢夫人勢利熏心,毫無主見,實在不堪,寫得如見其人。文人之筆,令人可畏。
平兒看出相看巧姐之人不像是對頭親,也不像是藩王府裡人,靈慧可愛。
借王夫人說話中補明寶琴已嫁,湘雲已寡,簡淨得法。于賈蘭口中帶敘甄家有信要娶李綺,趁勢敘入賈政有信探春回京,是陪襯賓主法。
就賈政信中叮囑寶玉、賈蘭場期已近,實心用功,下文寶釵規勸寶玉應考,俱有根由。
寶釵說博得一第,從此而止,是要寶玉易於入正,俟得第之後徐徐再勸。不想只此四字為寶玉心許,其一中便走之念此時已決,寶釵派鶯兒服侍,原是怕寶玉舊情又發,豈料轉致寶玉險些塵心複動,可見斬斷凡心,殊非易事。
鶯兒自園中打絡後,未免有心,始終與寶玉並未交言。借此送瓜果時,補此一段文字,以了前因。
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寶玉赴考時辭別王夫人及李紈、寶釵說話,句句是一去不回口氣,在有意無意之間。文筆玲瓏,真有手揮目送之妙。
惜春與紫鵑已跳出樊籠,不送不辭,斟酌有意。
王夫人與寶釵一樣流淚,兩樣心事。王夫人是說話傷心,寶釵是慧心窺破,所以王夫人尚可明說,寶釵竟有不能說之苦。賈環想報仇得意,是反跌下文。
王夫人說寫信與賈璉,差人送去,也是一法。豈知三日內即要送去,令人急殺,然後轉出劉老老逃避一法。真是山窮水盡,忽有柳暗花明之景,且使王夫人不得不依,妙極!
平兒連鋪蓋衣服也不要,只求王夫人派人看屋,甚有才識,可以扶危救急。王夫人轉去絆住邢夫人,佈置周密。
賈芸、王仁等有興而去掃興而回,殊快人心。王夫人說逼死巧姐,平兒要賈環找還屍身,亦著急得像。
邢夫人罵看門的人,惹得眾人索性說破賈芸等平日胡為,使賈芸、邢夫人頓口無言,是文章趁勢法。
巧姐、平兒先走,引出寶玉也走。但巧姐、平兒兩人同走是假走,寶玉一人獨走是真走。一單一雙,一真一假,映襯得妙。
探春回來,死者死,嫁者嫁,走者走,出家者出家。滄桑之變,殊難為情。
李紈、探春、惜春及家人焙茗等議論寶玉,說話各有不同,各有道理,惟寶釵、襲人心中無限苦楚,一字說不出來。情事逼真。
借寶玉、賈蘭籍貫,引起元妃,又借海疆靖寇班師,引出大赦,賈珍、賈赦亦可宥罪複職,給還家產,薛蟠亦得贖罪回家,以便歸結全部。
巧姐姻事,此時已經定局。劉老老敢於肩任者,因王鳳姐生前曾經面允,且有保護巧姐大功,並非冒昧。
劉老老遣板兒進城探知一切,且見賈璉回家,趁勢補出送信人回來一層,劉老老便可送回巧姐、平兒。既省無數筆墨,文法亦一絲不漏。
王夫人帶領巧姐等同見邢夫人,將前事都歸在賈芸、王仁身上,安頓極妥,否則邢夫人何以相安?
第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一大段,應分四小段。一百十三、四回為一段,完結王鳳姐因果,中間帶敘寶玉癡情,甄府複職。一百十五回至一百十七上半回為一段,敘惜春決志出家,寶玉悟心幻境,夾敘兩寶玉相會,一甄一賈性情各別,及賈政扶柩回南,完結各葬事。一百十七下半回、十八上半回為一段,寫賈璉出門,賈環等乘間串賣巧姐。一百十八下半回至一百十九回為一段,敘寶玉逃禪,賈府蒙恩,以便完結全部。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襲人病中一夢,已有出嫁之念;所以薛姨媽一勸,即肯聽從。賈政若不於途次舟中親見寶玉,聽見歌詞,則到家之後,豈有不竭力找訪,生出無限筆墨支離?必得如此見聞,方可了悟因緣,付之度外。文章固善於歸結,亦可見良工苦心。
寶釵有孕,惜春住櫳翠庵,巧姐許字周家,及賈赦居村靜養,俱隨筆補明,簡而不漏。
襲人與蔣玉函前緣已定,即果真要死,亦斷不能死。況襲人如果願死,則尤三姐、司棋、鴛鴦等登時可死,何必轉輾思量,躊躇不決?自古忠臣義士、俠客烈婦,俱一念已決,立時就義。若一有轉念,便不能死。作者說襲人懷必死之心,是憐愛襲人,故為庇護。
甄士隱說“寶玉即寶玉”,已將實事明明說破,讀者自當領會。甄士隱又說“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等語,按榮、寧查抄系一百五回之事,則一百五回之後所敘賈寶玉之事,俱系空中樓閣。細繹寶玉之出走,當在通靈走失,元妃薨逝後,賈母將寶玉移出大觀園,即為黛、釵分離之日。看來元妃薨後,賈府已有不好消息,所以寶玉即避禍出走。至所雲“避禍”顯而易見,所雲“撮合”不知撮合何事。作者既諱而不言,讀者姑置闕疑可也。
甄士隱說“福善禍淫,蘭桂齊芳”是文後餘波,勸人為善之意,不必認為真事。
了結香菱,簡淨跳脫,又是一樣文法。
第一百二十回一大段,應分四小段。賈政回家陛見,奏明寶玉情事,賞給文妙真人道號為一段,了結寶玉因果,即帶敘薛蟠贖罪回家,香菱扶正。自甯府收拾齊全至襲人嫁玉函止為一段,完結襲人因緣,並巧姐許字。自賈雨村遇見甄土隱至士隱拂袖而起為二段,說明寶玉來去原委。自雨村睡熟草庵至末為一段,作者自述《紅樓夢》為遊戲筆墨,掃空一切,為更進一層之意。
〖注:■,分+刂,音彬,分也。〗
石頭記評花 清 佚名
[编辑]警幻仙姑(淩霄) 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
寶玉(紫薇) 俏東君與鶯花作主
黛玉(靈芝) 多愁多病身
寶釵(玉蘭) 全不見半點輕狂
秦可卿(海棠) 夢兒相逢
元春(牡丹) 一個仕女班頭
迎春(女兒花) 體態是溫柔,性格是沉
探春(荷花) 忒聰明,忒煞思
惜春(曼陀羅) 禮三寶
史湘雲(芍藥) 夢不離柳影花陰
薛寶琴(梅花) 嬌滴滴越顯紅白
邢岫煙(野薇) 可憐我為人在客
妙玉(水仙) 真假
李紈(梨花) 穿一套縞素衣裳
李紋(李花) 好人家風範
李綺(蘭花) 德言貌工
熙鳳(妒婦花) 酸醋當歸浸
尤氏(含笑花) 俏聲兒窺視
尤二姐(桃花) 遊絲牽惹桃花片
尤三姐(虞美人) 斬釘截鐵
夏金桂(水木樨) 似這般單相思,好教撒吞
傅秋芳(瓊花) 只許心兒空想
巧姐(牽牛花) 織女星
嬌杏(杏花) 做夫人便做得過
佩鳳(鳳仙) 鳳友
偕鸞(青鸞花) 鸞交
香菱(菱花) 早掩過翠裙三四折
平兒(夾竹桃) 好教我左右做人難
鴛鴦(女貞) 鳳只鸞孤
襲人(刺蘼) 只待覓別人破綻
晴雯(曇花) 虛名兒誤賺我
紫鵑(杜鵑) 早醫可九分不快
鶯兒(櫻桃) 小名兒真不枉喚做鶯鶯
翠縷(翠梅) 和小姐閑窮究
金釧(金絲桃) 將我侍妾來逼淩
玉釧(玉竹) 禁不起甜話兒熱趲
彩雲(金絲荷葉) 非奸做盜拿
彩霞(向日葵) 他不瞅人待怎生
司棋(夜合花) 人約黃昏後
侍書(玫瑰) 冷句兒將人廝侵
入畫(淡竹葉) 濕透淩波襪
雪雁(雁頭花) 北雁南飛
麝月(茉莉) 清風月朗夜深時
秋紋(蓼花) 盈盈秋水
碧痕(碧桃) 溢起藍橋水
柳五兒(夜來香) 遮遮揜揜穿芳徑
小紅(月季) 檀口點櫻桃
春燕(燕尾草) 管什麼拘束親娘
四兒(結香) 有心待舉案齊眉
寶蟾(楊花) 用心兒撥雨撩雲
傻大姐(薺菜) 不識憂不識愁
萬兒(萬壽菊) 鬧中取靜
文官(丁香) 啟朱唇語言的當
齡官(孩兒蓮) 隔花人遠天涯近
芳官(素馨) 芳心自警
藕官(蝴蝶花) 小生薄命
蕊官(玉蕊) 小孩兒口沒遮攔
藥官(白藥) 嬌鸞雛鳳失雌雄
葵官(蜀葵) 女孩兒恁響喉嚨
艾官(艾花) 是玉人帽側烏紗
豆官(紅豆) 將言詞說上
劉姥姥(醉仙桃) 真是積世老婆婆
讀紅樓夢雜記 清 願為明鏡室主人 撰
[编辑]紅樓夢,小說也,正人君子所弗屑道。或以為好色不淫,得國風之旨,言情者宗之。明鏡主人曰:《紅樓夢》,悟書也。其所遇之人,皆閱歷之人。其所敘之事,皆閱歷之事。其所寫之情與景,皆閱歷之情與景。正如白髮宮人,涕泣而談天寶,不知者徒艷其紛華靡麗,有心人見之,皆縷縷血痕也。人生數十寒暑,雖聖哲上智,不以升沉得失縈諸懷抱,而盛衰之境,離合之悰,亦所時有。豈能心如木石,漠然無所動哉!纏綿徘惻於始,涕泣悲歌於後,至無可奈何之時,安得不悟?謂之“夢”即一切有為法,作如是觀也。非悟而能解脫,如是乎?
真假二字,幻出甄賈二姓,已落痕跡。又必說一甄寶玉以形賈寶玉,一而二,二而一,互相發明,人孰不解?比較處,尤落小說家俗套。
“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已往所賴之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半生潦倒,罪不可逭。”此數語古往今來,人人蹈之,而悔不可追者。孰能作為文章,勸來世而贖前愆乎?同病相憐,餘讀《紅樓》,尤三複焉而涕淚從之。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此緣起詩也。言中有淚,何至荒唐;含淚而言,但覺辛酸矣。作者癡,讀者與之俱癡。讀者未嘗不解其中味也辛酸之外,別無他味,我亦解人。
《西遊記》託名元人,而書中有明代官爵。今《紅樓夢》書中有蘭台寺大夫,及九省統制節度使等官,又雜出本朝各官,殊嫌蕪雜。
王雪香《紅樓問答》雲:寶玉似武陵源百姓。黛玉似賈長沙。寶釵似漢高祖。湘雲似虯髯公。探春似太原公子。寶琴似藐姑仙子。平兒似國大夫。紫鵑似李令伯。妙玉似阮始平。晴雯似楊德祖。劉姥姥似馮歡。鳳姐似曹瞞。襲人似呂雉。明鏡主人曰:寶玉似唐明皇。黛玉似李廣,又似唐衢。寶釵似王莽。湘雲似李太白。探春似漢文帝。寶琴似張緒。平兒似陳平。紫鵑似豫讓。妙玉似倪雲林。晴雯似禰衡。劉姥姥似柳敬亭。鳳姐似嚴篙。襲人似魏藻德。
又論劉姥姥雲:家運衰落,平日之愛子嬌妻,美婢歌童,以及親朋族黨,幕賓門客,豪奴健僕,無不雲散風流,惟剩此老嫗收拾殘棋敗局。讀至此,不獨孟嘗、平原,徒誇食客,凡豪門勢宦,皆可為之痛哭矣。
又賈蘭贊雲:“乳臭未脫,即以八股為務,是於下下乘覓立足地。仕宦中多一熱人,性靈中少一韻人。”明鏡主人曰:賈蘭之才,正以見寶玉之不才。在作書者原以半生自誤,不能為賈蘭而為寶玉,願天下後世之人,皆勿為寶玉而為賈蘭。然而吾讀《紅樓》,仍欲為寶玉而不為賈蘭。吾之甘為不才也,天下後世之讀《紅樓》者,于意雲何耶?
古來輕薄,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為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明鏡主人曰:如此論情,如此論淫,藉口《國風》者,吾知其偽矣!今之為香奩者,欲飾其非而非不免,欲掩其醜而醜彌彰。所謂無伊尹之志則篡也。若寓言八九,只可依託香草,不能附會好逑。作者其知之。
馬婆魘魔,釁起彩霞。賈環搬舌,禍由金釧。寶玉之瀕死,皆趙姨所致。昔人謂尹吉甫一代賢者,伯奇有履霜之操,不知婦人女子之毒,實出人情之外。政老品學,迥出流俗,乃見欺於不寵之妾。驪姬申生之事,何代無之,不必為吉甫辯也。
賴大是賈家總管,其子竟朦捐而選知縣。承平之世,流品已如此。亦必當時實有其人,故詳細書之,以寓諷亦國法所不容者。
李紈、探春代鳳姐管事,理所應當。兼請寶釵,實出情理之外。
紅樓人物以寶玉為第一,作者現宰官身而有微詞。襲人之不死,則明斥其非曰:“孤臣孽子,義夫節婦,‘不得已’三字,不是一概推諉得的。”寶玉之不死,則以“不知誰何之人”示以倫常至重,而不可死。非真有人示之也,實欲死時之轉念耳。古今忠臣孝子,義夫烈婦,其慷慨捐身,則只有初念而並無轉念。失此一時,抱恨千秋,作者非不知也。
小說淫辭,正人所不屑道。《紅樓夢》李十兒騙賈政一節,君子仁人,孰不願為賈政,孰不為李十兒所騙?試取此書細讀之,倘亦知家人舞弊,而絕其信任之心乎?然而知之者伊誰。
尤三姐雲:“除了寶玉?天下就沒有好男人”,此背面言之也。寶玉因畫薔而見齡官之嬌、賈薔之癡,深悟各人眼淚還各人債。此等覺悟,真能放下一切。若小紅,因見妒而另識賈芸,則逼之使然,未為達也。
尤三姐惜寶玉之多情,可謂寶玉知己。然意不在寶玉,而在湘蓮。豈湘蓮果勝於寶玉?不知寶玉愛博而情不專。及至黛玉死而寶玉不死,三姐死而湘蓮立斷塵緣,始信三姐之知人。設而不死,其專於一人,必不同於寶玉。惜乎三姐知寶玉,寶玉不知三姐。以一言啟湘蓮之疑,死者死而遁者遁,非寶玉之咎乎?
柳湘蓮以雄劍斷萬根煩惱,非出家也,亦自刎耳。
水月庵翻風月案,非寫女尼女道士之淫,實寫芳官之潔。
“多多少少穿靴帶帽的強盜來了,翻箱倒籠拿東西。”強盜而竟“穿靴帶帽”,奇文!雖“穿靴帶帽”而拿東西,實凶于強盜。文外微旨。
或謂《紅樓夢》為明珠相國作,寶玉對明珠而言,即容若也。竊案《飲水》一集,其才十倍寶玉。苟以寶玉代明珠,是以子代父矣。況《飲水詞》中,歡語少而愁語多,與寶玉性情不類。蓋《紅樓夢》所記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非有所指,如《金瓶》等書,意在報仇洩憤也。數十年之閱歷,悔過不暇,自怨自艾,自懺自悔,而暇及人乎哉!所謂寶玉者,即頑石耳。
又有滿洲巨公謂《紅樓夢》為譭謗旗人之書,亟欲焚其版。餘不覺啞然失笑。無論所紀非違律犯法之事,傷風敗俗之行,即以獲罪論,亦只以賄釀人命為最大,然實出於婦人女子之手。較當代諸公身膺疆寄,賄賂公行,苞苴不禁,冤死窮民無告者不知幾人。設有人筆之於書,則又奈何?且筆之於書以做將來,視已犯法而明正典刑者,又何如也!《紅樓》所紀,皆閨房兒女子語,所謂有甚於畫眉者,何所謂毀?何所謂謗?《紅樓》之金閨碩彥,皆出乎情而守乎禮,即蕩檢逾閑如司棋等,亦矢志不移。其淫蕩無恥者,皆不足數之人。惟襲人可恨,然亦天下常有之事而已。貶之不遺餘力,屢告閱者以申明之。苟非襲人,使金穀園中皆從綠珠墜樓乎?
《紅樓》以言情為宗,自以寶玉、黛玉作主,餘皆陪襯物。而論紀事,則鳳姐又若龍之珠,獅之球。何也?古今奸邪柄政,如盧杞、嚴篙,皆受參劾於生前。獨鳳姐擅權,雖其夫亦受節制。至已敗國亡家,而太夫人猶不悔,非秦之趙高乎?況太夫人並非二世庸碌之主,能道其奸者,惟一趙姨娘。而鳳姐卒受冥誅,似亦為警世起見。
世祿之家,鮮克由禮。《紅樓》所記,獨一奢侈之罪,然已受抄揀之辱,軍台之苦,其警戒為何如?今之縉紳閥閱之家,豈僅奢侈一端而已哉!不僅此奢侈一端,其幸逃法網, 曷若《紅樓》之堪為殷鑒耶?
《紅樓》所載,閨房瑣屑兒女私情。然才之屈伸,可通於國家用人之理。如黛玉之孤僻,汲黯之戇直也。骨鯁之臣,見棄于聖明。彼圓通世故者,不群以為相度乎?英明之主,且以此為腹心,何況昏庸?長沙吊屈,吾讀《紅樓》,為古今人才痛哭而不能已。
仁和吳蘋香女史(藻),有[金縷曲]一闋雲:
欲補天何用。倩銷魂、紅樓深處,翠圍香擁。呆女癡兒愁不醒,日日苦將情種。問誰個、是真情種?頑石有靈仙有恨,只蠶絲、蠟淚三生共。勾卻了,太虛夢。 喁喁話向蒼苔空。似依依、玉釵頭上,桐花小鳳。黃土茜紗成語讖,消得美人心痛。何處吊、埋香故塚。花落花開人不見,哭春風、有淚和花慟。花不語,淚如湧。
明鏡生和一闋雲:
悔入迷香洞。只癡情、纏綿一縷,死生斷送。打破繁華歸大覺,醒到紅樓好夢。始通道、聰明誤用。往事淒涼都憶著,恁招魂、苦了悲秋宋。難補滿,情天空。 漫言緣是前生種。便神仙、塵寰墮落,任人搬弄。呆女癡兒如許事,織出天衣無縫。賺千古、才人一慟。無可奈何花落去(成句),悟空明鏡影偏珍重。人宛在,香花供。
紅樓夢題詞 清 女史周綺
[编辑]餘偶沾微恙,寂坐小樓,竟無消遣計。適案頭有雪香夫子所評《紅樓夢》書,試翻數卷,不禁失笑。蓋將人情世態,寓於粉跡脂痕。較諸《水滸》、《西廂》尤為痛快。使雪芹有知,當亦引為同心也。然個中情事,淋漓盡致者固多,而未盡然者,亦複不少。戲擬十律,再廣其意。雖畫蛇添足,而亦未嘗以假失真。詩甫脫稿,神倦腸枯。假寐間見一古衣冠者,揖餘而言曰:“子,一閨秀也。弄月吟風,已乖姆教,而況更作《紅樓夢》詩乎?豈不懼吾輩貽譏哉!”即應之曰:“君之言誠是。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為國風之始。如必以此詩為瓜李之嫌,較之言具彬彬而行仍昧昧,奚啻相懸天壤耶?”言未竟,人忽不見,吾夢亦醒。但聞桂香入幕,梧葉飄風,樓頭澹月,撩人眉黛而已。
古吳女史綠君周綺自序
黛玉焚詩
不辨啼痕與墨痕,無情火斷有情根。
者宵果應燈花讖,往日空憐蜀鳥魂。
慧業已隨人遁世,癡鬟休為竹開門。
鴨爐獸炭寒如水,剩得心頭一縷溫。
香菱學詠
花前月下自凝眸,寸寸柔腸寸寸搜。
著意個中誠足惜,處身如此不關愁。
眠餐好在吟成後,啼笑都從夢裡頭。
知否苦辛天報汝,芳名非仗可兒留。
湘雲醉眠芍藥
席翻脂粉醉飛觴,酒力難支近夕陽。
無限困人聊困睡(一作:無限春風困春睡),不勝紅雨覆紅妝。
倘非玉骨還宜暖,幸是冰肌未礙涼。
一種嬌憨又嬌怯,畫工要畫費評章。
晴雯死領芙蓉神
一現優曇命太輕,臨題那得不憐卿。
便填癡誄難償恨,真做花神始稱名。
素願何嘗形色笑,平生轉為誤聰明。
從來此事銷魂最,已斷塵緣未斷情。
青女素娥李紈悲黛玉
月中霜裡擬翩翩,姊妹班頭掌翰仙。
定為清才遭白眼,豈宜紅粉逝青年?
情雖有為情應篤,病到無辜病最憐。
竹自迎人人寂寂,嘻籲我獨淚潸然。
水寒雪冷慧婢恨怡紅
妒花風雨瘁花姿,義憤偏重小侍兒。
果易分明仍一夢,信難憑准是相思。
怡紅意氣能無恨,湘館情懷為甚癡?
幾許傷心何處訴?頓教重立不多時。
苦尤娘遭賺墮計
花是丰姿月是神,東君應不負終身。
傷心漫怨庸醫藥,委曲難通妒婦津。
未必無情歸幻境,定然有恨隔凡塵。
紅顏大抵都如此,腸斷千秋命薄人。
俏平兒被打含情
究未呼天剖素胸,紛紛淚咽屈重重。
好花風總憑空妒,閑草春多不意逢。
薄責原非長恨事,無言確是有情鐘。
羨卿心底分明甚,要學夫人卻易容。
妙玉聽琴警悟
機微領略不言中,一曲絲桐忍聽終。
好夢未醒長恨客,美人已定可憐蟲。
從前枉受情癡累,此後都歸色相空。
無限傷心成獨想,餘音任付月溟朦。
鴛鴦殉主全貞
芳心遲早固難勝,侍得人歸付幅綾。
為日之多豈所願?此身以外更何憑?
休憐碎玉銷香恨,應愧沽名釣譽稱。
竟可夢中先醒夢,金釵十二有誰能?
以香艷纏綿之筆,作銷魂動魄之言。別開生面,喚醒人情。士林中皆當斂手,況出之閨閣中耶!想紅樓仕女,定亦相顧驚奇。(蔣伯生師)
以《紅樓夢》之實事,作詩中之三昧。故能胸中了了,筆下超超。讀此詩而人情可悟,讀此詩而私欲潛消。(雪香)
紅樓夢竹枝詞 清 合肥盧先駱半溪 著
[编辑]媧皇不補奈何天,放下瑤台女謫仙。不合大荒山下過,好姻緣是惡姻緣。
朱門富貴好繁華,處處樓臺面面花。底把灌愁河畔水,一齊都付與兒家。
湘館淒涼夜正孤,茜紗窗下月模糊。拚將兩眼相思淚,酬得郎恩一半無。
風調何人似可卿,前身疑是許飛瓊。無端偷試陽臺夢,唐突人前喚小名。
底事蛾眉不解顰,情天孽海渺無垠。黃金不打葳蕤鎖,妒煞蘅蕪院裡人。
教郎莫灌漏壺水,教郎莫看自行船。水自東流船自去,相親相近總無緣。
撥斷冰弦淚欲傾,無人得見此時情。生憎窗外千竿竹,不是風聲即雨聲。
姊妹何人數獨先,花家娘子自神仙。近來新得夫人寵,不共傍人領月錢。
瓊瑤池館玉樓臺,月殿雲宮四面開。鼓樂忽驚紅袖亂,門前齊報鳳輿來。
新詩盡許獻風流,紅葉何時出禦溝。怕說麝香珠一串,承恩偏是寶丫頭。
人日才過日幾天,明宵又是月團圓。上房傳說花燈節,預備青銅賞戲錢。
滿堂簫鼓月當頭,一出新聲演醉樓。漏盡銅壺歸不得,太君真個解風流。
斑衣學舞戲紅羅,謔浪無心惹趣多。一笑喧闐齊拍手,可人終讓鳳哥哥。
慵整花鈿對鏡臺,宮花一朵鬢邊開。煙鬟齊帶朝雲色,知是高唐夢裡來。
卻下重帷會所私,炕屏那惜借玻璃。癡兒若解儂倩意,便是低頭一笑時。
無多恩愛便情深,宮粉新分白玉簪。妾自有夫郎有婦,與郎暗裡結同心。
熏籠倦倚兩情依,金玉良緣是也非。一語醋人禁不得,看他呆雁一雙飛。
香肩並倚坐筠床,軟語嬌羞啐玉郎。任是麝蘭熏透骨,怎如林子洞中香。
笑煞檀郎沒事忙,朝朝尋艷複尋香。叮嚀莫似顛狂蝶,又逐東風過別牆。
三尺紅綃寄恨書,小詩讀罷淚如珠。可憐秋水蒲桃眼,多恐鮫人泣不如。
小楷臨摹點畫工,綠窗費盡許多功。行間真假知誰是,畢竟心同手亦同。
毒手誰防暗箭多,無端簧舌起風波。只因孽海情魔重,休怪龍鍾馬道婆。
嬌喘如絲強自持,郎心只許妾心知。神仙那有相思藥,枉煞行時王太醫。
巾箱寵愛日無多,三寸桐棺掩面過。不獨傷心尤二姐,本來娘子是閻羅。
銀壺濁酒夜三更,為訪襄王犯露行。立盡蒼苔冰透骨,蝌郎底事太無情。
連天爆竹響迷離,金字牌銜列繡旗。一路佩環聲不了,香車齊會祭宗祠。
美景良辰二月天,相邀姊妹斂金錢。明朝正是花朝節,傳說堂前擺壽筵。
芳草青青水蔚藍,一鞭遊騎出城南。問郎系馬誰家好,莫是燒香水月庵。
鎮日蟾宮鎖不開,紫雲何自降瑤台。金釵斜拔書薔字,惹得巫山暮雨來。
阿姨豐度自翩翩,不在梅邊在柳邊。值得堂前身一死,風流幾個似湘蓮。
蓼汀一帶碧波流,燈影衣香水面浮。簫鼓聲聲人不見,龍船劃過紫菱州。
花家門巷夜尋歡,綿繡成圍玉作團。一騎連錢驄馬去,許多紅袖捲簾看。
梨香院宇結芳鄰,一樹花光白似銀。麥飯紙錢寒食節,個中亦有斷腸人。
晝永閑廷繡幔開,殘棋一局小徘徊。回頭錯落抨心子,笑問郎從何處來。
雨水雨兒霜降霜,費儂辛苦幾年藏。郎心但解冷香好,那識溫柔別有香。
冰麝無心更檢挑,鉛華不禦自妖嬌。只搽茉莉纖纖粉,添上薔薇薄薄硝。
口滴櫻桃一點工,避人調笑唾殘絨。教郎細向唇邊看,新買胭脂紅不紅。
松花衫子綠鸚哥,彩線盤金繡不多。病體卻嫌蟬翼重,阿婆還有軟煙羅。
攏翠庵前樹似霞,為郎偷贈一枝花。含情笑脫袈裟道,可吃千紅一窟茶。
活火金爐獸灰銷,繡衾不暖坐深宵。北風一夜瓊瑤雪,齊脫湘裙換紫貂。
猩紅笠子太憨生,雪裡梅花一朵輕。不是郎心偏愛惜,薛家姊妹本多情。
翠線條條手自抽,與郎細補雀金裘。花針若個贏人巧,偏是燒香總斷頭。
淹淹扶喘別朱門,冤枉何人為剖分。同住紅樓雲雨地,偏無好夢到晴雯。
一面匆匆死別時,紅綾襖上淚如絲。傷心為制芙蓉誄,訴向花前知不知。
翠被憐香事己非,年年空憶夢魂歸。殘宮落盡棠梨雨,忍學飄零扇子飛。
偶向花前踐宿盟,太湖石畔訂三生。無心失落香囊袋,驚醒巫山夢不成。
雪羅衫子趁身裁,朵朵梨花月下開。雲板一聲車馬亂,饅頭庵裡送靈來。
繡衾留戀夢溫存,曉日臨窗未啟門。昨夜不知春雨過,杏花紅遍稻香村。
綴錦樓前草似茵,小鬟傳信踏青春。教郎莫到葬花處,滿地殘花愁煞人。
六幅湘裙汙石榴,為尋芳草鬥風流。儂家贏得夫妻蕙,姊妹何人是並頭。
冰梅小幾饌陳初,為賞良辰樂自如。傳到太君親赴宴,齊來花下接肩輿。
酒兵隊裡女將軍,跌宕風騷總不群。除卻尤家三妹子,更無人敵史湘雲。
芍藥陰中晝正長,避人扶醉赴高唐。落花不管春狼籍,飛上羅裙格外香。
鸚鵡螺杯鏤絳霞,融酥茶點樣新花。熊蹯雞蹠嘗應遍,添上冰盤哈密瓜。
村語撩人亦雅馴,筍蔬風味自天真。千金難買蛾眉笑,老老原來是解人。
會芳園裡暫相親,路人桃源認不真。一枕相思憔悴死,可憐風月鏡中人。
秦家小子太憨生,絕世溫柔玉性情。不是同車恩義重,也應分愛到鯨卿。
倚托良媒亦自憐,淡妝素服一蟬娟。綺羅隊裡神仙客,誰是鳳流邢岫煙。
蓮花巧舌讓人多,艾艾何心自舛訛。試問眼前諸姊妹,阿誰曾不愛哥哥。
嬌癡小婢絕聰明,解把陰陽細品評。拾得麒麟私撮合,兒家亦是有風情。
瑤林貝闕望分明,凸碧堂西雨乍晴。最好風光是三月,暖香塢裡放風箏。
滴翠胭脂拂絹初,亭台新寫大觀圖。多情一管描光筆,只恐蛾眉畫不如。
藕榭菱洲一帶疏,曉妝妒煞木芙蕖。癡郎貪看池中影,故倚闌幹學鉤魚。
太平鼓子響粼粼,文鳳求凰一曲新。筵上忽飛紅雨過,傳花剛到太夫人。
寶鏡玲瓏映碧紗,枝枝照見滿頭花。攜蝗一覺渾無事,醉眼朦朧拜親家。
飛盞流觴小令工,濃歌艷曲滿筵紅。阿儂看過西廂記,編出牙牌便不同。
蜂腰橋畔柳如煙,編個花藍郎枕邊。妾貌如花眉是柳,教郎常似伴儂眠。
私語無端入耳聽,惹人情竇太零星。卻嫌蝴蝶真多事,勾引儂來滴翠亭。
玲瓏新樣小荷湯,捧向櫻唇勸共嘗。小語問郎滋味好,可知還有口脂香。
絲絲冰線綰通.靈,聯卻梅花絡子輕。試向枕邊親問訊,小名真不愧鶯鶯。
雲箋半幅手親裁,小揩蠅頭寫麝煤。忙煞一秋詩興好,海棠開後菊花開。
桂花作艇玉為堂,新打蘭橈七尺長。一陣香風花裡過,無人知是駕船娘。
為郎扮作小漁婆,儂著青篷郎著蓑。郎自撐篙儂把舵,與郎照影到恒河。
窗下無人私語時,對郎調戲笑郎癡。近來學作參禪訣,究竟何如總不知。
東風昨夜夢天涯,曉起憑欄數落花。儂命也同花命薄,飄零一樣是無家。
繡簾風細嫋晴絲,彩筆分填柳絮詞。妾願如絲郎似柳,便隨風去莫相離。
綠陰庭院鎖青苔,紅樓前年燕子來。春色不關人意緒,斷腸莫問李宮裁。
絲絲鬒發膩於油,一線紅潮枕畔收。匿笑回身向郎抱,碧紗窗下共梳頭。
銷金繡幔紫檀床,錦被濃熏百合香。多謝穿衣三尺鏡,燈前夜夜照鴛鴦。
冰雪聰明慧性存,絳珠仙草本靈根。外婆若問阿誰好,絕妙詞原是外孫。
瓣香新祝女先生,一卷唐詩口授成。好把社中添一座,甄家娘子亦風情。
凹晶館外桂初芬,紫蟹肥時酒半醺。不敢持螯郎會否,妾心亦似卓文君。
金塘水滿睡初酣,風雨無端折畫欄。驚散鴛鴦無好夢,何人不怨趙堂官。
香車百輛別鄉關,碧海歸寧有夢還。回首可憐歌舞地,一天風雪望家山。
一朵鮮花色有香,縱然多刺亦何妨。不因摒擋抒才幹,誰信雅巢出鳳凰。
寄語檀郎莫更癡,從今了卻舊相思。洞房昨夜新人笑,正是顰兒死別時。
瑤台悵望返雲車,愁聽鸚哥喚倒茶。何處朝雲何處雨,絳珠宮裡是奴家。
高情枉自夢梨花,赦老風情也不差。三尺紅綃人斷送,阿爺真個誤兒家。
雛鳳誰憐鎩羽翎,十三學織便零丁。聘錢十萬無人借,憔悴河邊織女星。
緇衣初換道家妝,薄命真成枉斷腸。歲歲春花與秋月,可憐愁煞惜姑娘。
轉眼鶯花委逝川,藍田蕪盡玉成煙。傷心林下人歸去,庭院無人泣紫鵑。
掌花人去淚空彈,花氣猶含淚未幹。不是茜紗羅一幅,肯教便益蔣琪官。
夢入怡紅往事空,伯勞飛燕各西東。金簪落井無尋處,更把何人換小紅。
絕可人憐是五兒,病中細與訴相思。海棠萎盡垂絲樹,剩有章台柳一枝。
明珠已碎鏡埋塵,碧瓦成堆曲沼湮。一夜西風花落盡,傷心豈獨賈迎春。
訪舊休招素女魂,不堪重問大觀園。沁芳橋下桃花水,盡是情蟲血淚痕。
誰人辛苦未分明,翠被憐香夜夜情。便益風流傻大姐,一雙呆眼看妖精。
悼玉悲金也是疑,傷紅惜翠總情癡。榮寧兩府人多少,占得清名是石猊。
詩成亦自笑餘癡,鏤血揉腸苦費思。誰把江郎傳恨筆,為儂傳遍竹枝詞。
紅牙拍碎暗傷神,過眼鶯花莫認真。推醒紅樓酣睡客,回頭便是急流津。
紅樓夢賦 清 蕭山青士沈謙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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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是蟲魚,不解相思紅豆;倘非木石,都知寫恨烏絲。誦王建之宮詞,未必終為情死;效徐陵之艷體,何嘗遽作浪遊。李學士之清狂,猶詠名花傾國;屈大夫之孤憤,亦雲香草美人。而況假假真真,喚醒紅樓噩夢;空空色色,幻成碧落奇緣。何妨借題以發揮,藉吐才人之塊壘。於是描來仙境,比宋玉之寓言;話到閨游,寫韓憑之變相。花魂葬送,紅雨春歸;詩社聯吟,白棠秋老。品從鹿女,陸鴻漸之茶經;啼到猿公,張若虛之詞格。賞雪則佳人割肉,獸炭雲烘;乞梅則公子多情,雀裘霞映。侍兒妙手,滅針跡於無痕;貧女孤身,痛衣香之已盡。眠酣藉綠,襯合群芳;壽上怡紅,邀來眾艷。生憐薄命,懷故國以顰眉;事欲翻新,洗人間之俗耳。鬥尖義之險韻,鶴瘦寒塘;繪閨閣之閒情,魚肥秋漵。丹維白博,天上月共證素心;翠劚紅韜,鏡中緣只餘灰劫。無花不幻,空歸環佩之魂;有子能詩,聊繼縹緗之業。兒此駢四儷六,妝成七寶之樓;是真寡二少雙,種得三珠之樹。而乃人口之膾炙未遍,賊氛之燔灼旋來。簡汗方枯,不見標題之跡;璧完猶在,亦關文字之緣。爰付手民,重為壽世;凡諸心賞,莫笑癡人。
光緒二年,太歲在柔兆困敦,清和上院山陰何鏞桂笙氏,書于申江旅次。
紅樓夢賦二十首,嘉慶已巳年作。時則孩兒繃倒,綱官貢歸。退鷁不飛,縮龍誰掇。破衫如葉,枯管無花。馮驩之歌,彈有三疊;荲父之布,墜欲再登。遂乃依硯為田,遷書就榻。屋樑落月,山頂望雲。感友朋之萍逢,負妾子之鶴望。鐘儀君子,猶操土音;莊舄鄙人,不忘鄉語。荒涼徒佇,塊獨寡偕。悁結彌深,郁伊未釋。爰假紅樓夢閱之,以消長日。夫其鶯花叢裡,螺黛天邊。星晚露初,晴朝雨夕。平臺茗約,小院棋談。披家慶之圖,紅褌錦髻;赴仙庭之會,檀板雲璈。蓮葉嘗來,好添食譜;鸚哥喚起,都雜詩聲。不料駒隙易過,螢光如閃。殘花頻落,僵柳難扶。子夜魂銷,丁簾影寂。舞館歌台之地,日月一瓢;脂奩粉礁之場,煙塵十斛。此又盛衰之理,古今同慨矣!於焉沁愁入紙,擇雅閹題。鄉寫溫柔,文成遊戲。仿冬郎之體,伸秋士之悲;顰效西施,記同北裡。渾忘綺懺,聊慰蓬棲。未嘗不坦然自怡,悠然自解也。顧或謂琵琶曲苦,托恨事于趙家;蝴蝶夢酣,契寓言于莊叟。自來稗官小說,半皆佛門泡電、海市樓臺,必欲鋪藻摛文、尋聲察影,毋乃作膠柱之鼓,契船之求也乎?況複側艷不莊,牢愁益固。仲宜體弱,元子聲雌。既唐突之可嫌,亦輕俗之見誚。竊恐侍郎試罷,未必降階;傖父成時,適以覆甕耳。然而枯魚窮鳥,寓旨遙深;翠羽明璫,選詞綺麗。借神仙眷屬,結文字因緣。氣愧淩雲,原不期乎楊意;門迎倒屣,敢相賞于李溪。弄到偏弦,握餘慚筆。因風屈體,難堪竹葉笑人;破夢吹香,卻被梅花惱我。
道光壬午中秋前十日,青士沈謙自敘於京寓之留香書墊(改名錫庚)
紅樓夢賦
賈寶玉夢遊太虛境賦
有緣皆幻,無色不空。風愁月恨,都是夢中。恨不照秦皇之鏡,然溫嶠之犀;早離海苦,莫問津迷。何須春怨秋怨,朝啼夜啼;淚彈珠落,眉鎖山低。則有警幻仙姑,身寄清都,職司姻篆,薄命誰憐,鍾情必錄。國號眾香,峰依群玉。會飲瓊槳,界分金粟。登碧落兮千重,傍紅牆兮一曲。笑此地情天孽海,豈有神仙;願世間才子佳人,都成眷屬。遂令雲母屏前,水晶枕上,殼破蟬飛,香迷蝶放。境黑仍酣,雲青無障。炯引雙光。靈開十相。瓊花瑤草,翻添嫵媚之容;綠榭紅亭,別構玲瓏之樣。於是手披舊冊,目注新圖。細摹詩讖,曆訪仙姝。玉容慘澹,墨蹟模糊。石竟頑而不轉,花未老而先臒。慧劍憑揮,好破城中煩惱;呆燈空對,終疑畫裡葫蘆。爾乃烹羊脯,剖麟脂,調赤薤,劈班螭。酒釀群芳,萬艷同杯之勝;茶煎宿露,千紅一窟之奇。固宜觴飛鸚鵡,卮獻玻璃;神移玉闕,心醉珠帷。況複飛瓊鼓瑟,弄玉吹笙;江妃拊石,毛女彈箏。絳節記竿頭之舞,霓裳流花底之聲。靈香王妙想,雅奏董雙成。朝雲幕雨之期,行來一度;紅粉青娥之局,話了三生。無何仙界難留,錦屏易曉。眼前好景俱空,梁上餘音猶繞。人生行樂只如此,十二金釵都杳渺。不想紅樓命名意,誤煞少年又多少!
吹大法螺,擊大法鼓,然大法炬。如來說法,真要喚醒一切,救度一切。(餘霞軒)
滴翠亭撲蝶賦
楊柳陰中春色稀,餞春今日送春歸。惟有癡情蝶不知,雙雙猶傍花間飛。昔之韓憑夫婦,謝逸詩篇。藤峽一枝之翠,雲峰五色之煙。輕盈善舞。縹渺俱仙。牆高粉落,簾細須穿。莫不羅扇暗拂,彩衣頻牽。認爾前生,鶴子花頭之葉;添誰好樣,宮人鬢上之鈿。爰有淑女,小名寶釵。香閨舊伴,有約忘懷。欲訪不果,相思無涯。尋春玉檻,轉步苔階。飛絮和煙光欲活,落花與雲影俱埋。青描螺子黛,綠襯鳳頭鞋。則見栩栩玉腰,翩翩粉翅,顧影自憐,側身偏媚。飽咂額紅,斜撩眉翠。穿香徑而仍回,拂錦茵而若墜。君何輕薄,夢迷莊叟之癡;儂也顛狂,會結唐宮之戲。遂乃繞雕甍,穿繡閣,卷珠幃,披晶箔。袖短羅香,鬢松雲薄。勢怯鶯捎,魂防燕掠。徑雖仄而草肥,心未慵而腕弱。路轉峰回之處,架掩荼蘼;水流花謝之時,欄遮芍藥。雁齒橋橫,魚鱗浪隔。香汗淋淋,春波脈脈。杏子衫輕,桃花扇窄。綠樹陰濃。蒼苔路僻。空盼仙衣,徒敲粉拍。步不穩兮難支,臉不羞兮亦赤。相逢遺帕之人,遁去竊香之客。歌曰:“南園草綠任飛回,定在山隈與水隈。空闊胸襟儂本色,夢魂不唱祝英台。”又曰:“滴翠亭邊四望空,花枝冉冉隱牆東。春風無意透消息,驚煞推窗林小紅。“
翩旋軒虛,颺曳粉拂,索紙剪來,未必有此栩栩欲活。(周文泉)
葬花賦
春雨春風,夢醒樓中。憑闌小立,滿地殘紅。莫不芳心若醉,癡想俱空。依徊亭榭,惆悵簾櫳。顰卿乃翻花譜,曳花裾,隨花擔,荷花鋤。薔薇露下,楊柳風初。愁誰似我,恨卻關渠。柔情脈脈,孤影蘧蘧。紅雨春歸之後,綠陰午倦之餘。與其影落芳塵,聲隨流水,幻類萍蹤,香粘屐齒,高飛滴翠亭邊,低逐怡紅院裡;何如貯以金囊,築為玉壘,黃土雲封,白楊煙起。美人句妙,都諳鸚鵡之啼;公子情癡,定撰芙蓉之誄。艷骨長埋,愁腸空繞。墓拜王嬙,墳鄰蘇小。鴛鴦塚成,酴醾事了。眼迷階畔之苔,聲斷枝頭之鳥。倩徐生而寫影,紅瘦綠肥;仿屈子以招魂,風殘月曉。徒令梅兄失侶,菊婢垂頭;蝶媒抱恨,蜂使含愁。荒涼三徑,冷落一抔。草雖生而不宿,葉先病而如秋。落月杜鵑,長啼血淚;空梁燕子,徒吊畫樓。籲嗟乎,柳絮填詞之日,海棠結社之年,生涯詩酒,風致神仙。而乃灑相思之淚,完太虛之緣。波皆有恨,月不常圓。芳情繚繞,苦味纏綿。花容判雨,花骨埋煙。茜窗露冷,湘館雲眠。人生到此,能不淒然。詩曰:剩粉零香亦可憐,焚巾難補有情天。不知三尺孤墳影,葬得姑蘇何處邊。
“紅顏一春樹,流年一擲梭”,如聞藍采和踏歌。(陳石卿)
海棠結社賦
我聞銜土避燕,燒錢噪鴉。王子評鏡,魯公鬥茶。陶令招飲,白傅放衙。粉榆路古,桑柘陰斜。晚風楊葉,清月蓮花。尋洛下之衣冠,圖留僧舍;題雪溪之名字,歌起漁家。則有劉家小妹,行列第三,荔枝雖側,杏花太憨。寄閒情於筆墨,窮真趣于林嵐。檻下低徊,清光夜惜;齋中寂寞,爽氣秋含。留八月之餘春,屋當金貯;送一函之小啟,詞擬珠談。會有香山之勝,酒有玉井之酣。奪錦裁詩,掃花擁帚。斜卷晴簾,洞開妝牖。韻隨缽成,心為囊嘔。覺風雅之淋漓,喜精神之抖擻。酣驚入夢之香,妙借生春之手。莫呼姊妹,贈別號于詩翁;慣慕神仙,拾余芳于名友。渺渺秋光,開偏海棠,種分西府,植向南牆。宜和梨酒,好聘梅妝。淡抹半簾之月,寒期五夜之霜。結一巢而堪臥,入三徑而非荒。此日題詞,擬借書生之柱;當年灑淚,空迥思婦之腸。倩繡閣之佳人,作騷壇之盟主。逸同竹林,名聯蘭譜。勝攬芳園,句傳樂府。花有價而能評,繭無絲而不吐。遂令楊柳平堤,鴛鴦別浦,銷夏深灣,藏春小塢,莫不十樣箋題,一枝筆補。憑分甲乙之公,詎惜推敲之苦。律兼收乎疊韻雙聲,期不爽乎五風十雨。所以時逢落帽,節屆湔裙。華筵酒半,小窗睡餘。柳絮新填之日,桃花再建之初。賦江梅於梵院,吟籬菊於吾廬。縱教春卉秋蒲,別開結構;為數黃心綠葉,實記權輿。
女秀才,女博士,眾篇並作,采麗益新。洵極一時園亭之勝,而清思健筆,寫得逼真。(徐徲蘭)
櫳翠庵品茶賦
問前身于寶路,尋覺路于金繩。魚山梵唄,鹿女禪燈。三空竟辟,萬應俱澄。座則蓮花朵朵,塔則螺影層層。細草長松,早結真如之諦;晨鐘暮鼓,鹹參最上之乘。當其相近莊嚴,城開煩惱。經倩馬馱,缽和雲抱。錫飛則虎豹皆驚,塵斷則煙霞同老。台非鏡而都空,徑有花而不掃。固已緣分香火,慧證菩提;何妨渴解旗槍,癖呼甘草。爾乃金爐細撥,石鼎新煎。銀絲縷縷,玉液涓涓。添總順乎活火,汲不賴乎深泉。聽來松下之濤,清風入韻;收得梅梢之雪,凡骨都仙。經分十二門,陸羽則采傳舊譜;文有五千卷,盧仝則謝賦新箋。骨碾鳳團,根蟠龍脊。小帆雨酣,春池雷坼。鶴嶺膏流,鳩坑翠積。八餅素塵,一甌靈液。雲腳偏紅,乳頭俱碧。姓則封以甘侯,名則頌以森伯。莫不味辨六班,風生兩腋。烹來北苑之香,供爾西園之客。人如菊淡,氣似蘭馨。塵想胥滌,醉魂漸醒。筒傾岩白,碗配瓷青。頂灌醍醐,合撫仙人之掌;香焚簷蔔,疑偷大士之瓶。笑已類於拈花,真堪療渴;頑總同于點石,不藉談經。況複漆盤煙護,花甕雲消。靈犀堪點,斑竹誰雕。滌紅螺兮九曲,懸綠玉兮一瓢。篆紋題蘇子之名,形分蝌蚪;秘府重王郎之玩,寶勝瓊瑤。何必背欹銅鶴,葉卷金蕉。碗奪琉璃之彩,杯爭鸚鵡之嬌。歌曰:危坐金身丈六前,修行何處脫塵緣。幾聲唾後煎來熟,參透觀音水月禪。
陸鴻漸《茶經》,毛文勝《茶譜》,蔡襄《試茶錄》,周昉《烹茶圖》,一時並集腕下。(鐘小珊)
餘性嗜茶。丙子南歸,讀書航塢山寺,嘗攜一爐一鍑,采日鑄雪芽,汲山泉烹之,清馥雋永,雖建溪、顧渚不過也。今讀此作,益令我綆短銜渴。(施鶴浦)
秋夜制風雨詞賦
僕嘗驚秋夢,擁秋衾,悲秋笛,感秋砧。對秋燈之黯黯,數秋點之沉沉。即令秋河徹曉,秋月滿林,秋高入畫,秋爽披襟,猶然動我以秋怨,攄我以秋吟。況複細雨斜風,秋聲四起,濕落簷花,寒逼窗紙。旅館蕭條,彌嗟客子。衣無人寄,故鄉雲樹之間;被有誰溫,小榻塵煙之裡。獨坐聽之,情焉能已?何怪乎金閨淑媛,繡閣名姝,花憐骨瘦,月吊身孤。寄還類燕,啼竟如烏。愁從筆訴,病倩人扶。讀江令之別離,情牽團露;笑潘郎之吟詠,興掃催租。當其寂寂昏黃,倦倚牙床,楊柳凝翠,梧桐送涼。石細苔潤,林搖竹香。窗破蕉展,徑寒菊荒。猿啼暗峽,鶴唳橫塘。蛩吟也苦,葉落如狂。燈不挑兮檠短,夢不穩兮漏長。爾乃墨染金花,硯調青石。銀管毫抽,錦箋手劈。何餘緒之纏綿,寫離情之睽隔。張衡之怨難消,宋玉之悲莫釋。淒涼團扇,姬人漢殿之歌;仿佛春江,學士陳宮之格。多情公子,風致翩翩,攜燈相訪,笠雨蓑煙。斜憑玉幾,小坐花氈。當亦數行淚下,一脈愁牽。對此不堪卒讀之句,歸於無可奈何之天。被夫桃花春雨,柳絮春風,影飄楹外,香滿簾中。固宜詞傷頭白,塚泣顏紅,傳情命薄,寄恨途窮者矣!乃知人影蕭疏,天光黤黕。霧鎖煙迷,紅愁綠慘。三更寂寥,四壁澄淡。蓴羹鱸膾,每縈旅客之情;斷雁濕雲,尤觸騷人之感。
多管是閣著筆兒,未寫先流淚。(施瘦琴)
昨宵秋雨滴階,孤燈如豆。同青士坐西窗下,共語旅況。寒蛩落葉,棖觸愁懷,因謂君宜賦秋窗風雨夜矣。次日,即手攜此賦出示。讀之幽香冷艷,真教我一想一淚零。(已巳九月二日素園朱襄附筆)
檢初稿,得故人之評跋數語。奈十年來一領青衫,而燈影蟲聲,猶是天涯作客。素園已於甲戌捐館,歸葬西湖之濱矣。重撫手跡,倍覺黯然。(已卯七月九日自記)
蘆雪亭賞雪賦
大地斂昏,群山含凍。掩日韜霞,緣甍冒棟。峰頭之吟榻高眠,江面之釣船斜送。火則翡翠一爐,酒則葡萄半甕。影隨柳絮春風,謝女之魂;寒到梅花明月,逋仙之夢。花帚分攜,來掃舊蹊。重重玉戲,顆顆珠啼。魚鱗屋厚,雁齒橋低。鶴何為而守樹,鴻何事而印泥。遂乃筵開玳瑁,窗展玻璃。一簾垂地,四壁環溪。碧峰石隱,銀浦波迷。煙埋葭岸,水漲蓼堤。喚晴無鵲,辟寒有犀。路自藏乎曲折,天不辨乎東西。則見杯浮大白,火擁層紅。覆非蕉葉,熏有刳籠。胎還勝兔,掌亦如熊。毛真雪聚,炭類雲烘。分玉署之三牲,仙家上品;剖金刀之一臠,名士高風。況複蓉粉銜箋,松煙潑墨。爐好同圍,燭何須刻。天連慘澹之容,字費推敲之力。寒香則秋水閑吟,佳句則灞橋獨得。添誰詩債,罰依金穀之條;助我春情,供借銅瓶之色。公子乃扶筇獨往,著屐頻探。靡蕪幽徑,薛荔小庵。影敬竹外,香逗枝南。深山霞落,老樹煙含。一痕春盎,半面酒酣。疏夢到羅浮之界,夙緣登彌勒之龕。笑無簷而不索,禪有壁而同參。臘釀重澆,北風飄蕭。聲催銅缽,暖護銀貂。詩真香沁,圖豈寒消。壺貯冰而了了,山頹玉而迢迢。數闋歌來,妝想美人之淡;一枝贈後,情憐驛使之遙。賡白雪之新腔,莫翻下裡;譜紅羅之艷曲,絕勝南朝。
侔色揣稱,抽秘騁妍,可奪梁園一席。(何拙齋先生)
雪裡折紅梅賦
紅粉修來香國坐,青鬟擁向玉山行。五出梅花六出雪,美人林下立無聲。方其聯盟入社,下筆驚人。天公戲玉,世界成銀。裘因貂暖,園類兔馴。株株屋繞,步步簷巡。柳有絮而皆軟,松無皮而不皴。白羽飛時,貝闋瓊樓之地;紅霞落處,空山流水之春。則見錦被風裁,根從雲托。影瘦枝疏,妝慵粉薄。分種蒲龕,開花蘭若。非孤嶺之黃香,異仙家之綠萼。缽常咒而生蓮,門自關而守鶴。灌須甘露,傾大士之銀瓶;沁借寒香,學道人之鐵腳。來追禪步,迷茫無路。積霰未融,斜風如故。圖披九九之寒,徑覓二三之趣。磴不掃兮全封,山雖藏兮半露。吟成東閣之詩,分得西岡之樹。類牆頭之紅杏,拖出一枝;同天上之碧桃,竊來三度。竹影交加,籠水籠沙。寒壓眉月,暈蒸臉霞。枝高手冷,步緩腰斜。小橋樹隔,老屋煙遮。橫琴何處,烹茗誰家。鬥歌於皓齒青娥,亭邊顧曲;索笑於竹床紙帳,座下拈花;點額則壽陽妝罷,舉杯則羅浮夢賒。閑依石檻,小立苔垣。句留屋角,躑躅籬根。玉皆換骨,花欲銷魂。罨畫三面,胭脂一痕。鐵笛與銅瓶俱抱,翠裘隨縞袂同溫。淡雲曉日之餘,誰誇白戰;疏影暗香之裡,又到黃昏。歌曰:姊妹江東大小喬,憐卿丰韻十分饒。前生夫婿林和靖,合住段家湖上橋。
冷香冷韻,繪影繪聲。覺人面桃花之句,未免多買胭脂。(周文泉)
病補孔雀裘賦
斯羅之國,罽賓之路。有文禽焉,曰孔都護。尾張錦輪,屏依紅樹。聳翠角而高騫,服繡衣而先妒。壓以金線,編以彩翬。集而為裘,適合腰圍。雉頭失色,鶴氅爭輝。刷翎則翠落,振翼則鸞飛。劫奈成灰,抱此難完之璧;巧誰乞樣,補來無縫之衣。縱令訪天孫于河源,尋龍女于洛水。蘇若蘭之慧心,薛靈芸之神技。針借辟塵,絲穿連理。終難價重千金,春生十指。類佳人之茅屋,工費牽蘿;同太守之布綯,儉能糊紙。然而添香小婢,煎茶侍兒,靈機獨運,病骨難支。鴛鴦懶後,蝴蝶慵時。眉何事而不黛,鬢何為而如絲。詎作嬌羞,學夫人之舉動;好將熨貼,消公子之狂癡。斜偎錦枕,小啟香奩。珠毛暗剔,翠縷輕拈。聲搖玉釧,絨唾晶簾。眼昏針細,燈晃毫尖。繃來新月之弓,半鉤忽滿;送出春風之剪,一線頻添。是經是緯,或橫或縱。雲霞閃閃,錦繡重重。黑貂青鳳之名,徒誇焜耀;翠尾金花之樣,絕妙彌縫。豈不疲而樂此,卻無取乎憐儂。寂寂寒宵,銀燈懶挑,蓮漏音急,茗爐篆消。妝慵素粉,靨暈紅潮。影比梅而更瘦,聲如燕而尤嬌。能不悄然心醉,黯然魂銷。枕以玉骨,覆以金貂。他年委懷琴書,怡情筆硯,小窗卷風,幽徑積霰。見此故物,曷勝眷戀。霜高露冷,神傷翡翠之裘;玉葬香埋,腸斷芙蓉之面。
美人細意熨貼平,裁縫滅盡針線跡。(熊芋香先生)
邢岫煙典衣賦
僕之窮猿長嘯,怖鴿難安。蕭條家巷,落拓征鞍。骨向誰傲,眉徒自攢。錐無地而可卓,劍有鋏而常彈。葛帔相逢,要廣劉郎之論;綈袍莫贈,徒憐范叔之寒。亦嘗遍覓雲箱,頻傾竹笥.。裳解芙蓉,裘拋翡翠。豪類阮孚,敝同蘇季。愛雖割而難忘,贏已操而多累。取中府而藏外府,負他一領青衫;感去年以待來年,消此數行綠字。愁添酒債,代滿瓜期。寒催雁陣,贖少羊皮。歎有室中之婦,號有床上之兒。猶複計同補綱,形似奕棋。任塗抹於東西,拙嫌鬼笑;費周章於昏暮,清畏人知。如此生涯,寒儒故態,不意金閨,亦同感慨。當其失路依人,居貧寄食,生有仙姿,容無靚飾。簪金帶玉,曾遊綾綺之場;裙布釵荊,別具煙霞之色。身如萍靡,移本無根;心與蓮同,劈誰見薏。啟篋兮塵尚封,挑燈兮淚徒拭。爾乃暈綠蒸黃,圈紅窄素。鏤金貫珠,裁雲織霧。纖髾並垂,單複鹹具。莫不解忘貂寒,藏免蠡蠹。菊耐霜欺,蘭遭風妒。鳥篆蟲書之跡,字問元亭;皂衫角帶之形,入司質庫。適逢小姑,談及心曲,羞帶顏紅,冷侵髻綠。情切葭莩,利權■⑴蠋。辟寒無恙,還伊合浦之珠;抱璞來歸,完爾荊山之玉。自然持券以償,應藉傾囊而贖。籲嗟乎,鶴銷寒骨,鶯繞愁腸。末諳壓線,莫賦催妝。無處得送窮之筆,何人傳療貧之方。舊恨孰遷乎阿姊,余情堪寄乎小郎。爾時碧玉投來,深感佳人之贈。他日紅綾遺去,難禁老嫗之狂。
借別人酒杯,澆胸中壘塊。讀竟,我又當浮一大白。(俞霞軒)
醉眠芍藥茵賦
簇簇金線,重重絳綃。花市合煙舞,苔階帶露飄。十二闌幹紅香圃,錯認垂楊廿四橋。彼之相蔔廣陵,佛供東武。玉帶頻拖,舍囊如縷。鱠紫登盤,鵝黃曳組。白鬥蓮塘,紅搖柳浦。婪尾春歸,平頭香聚。本翠纈之爭抽,亦繡■⑵之可撫。仙顏醉倒,李學士見而呼名;寶相迷來,劉舍人因而訂譜。爾乃繞薇軒,披蕙閣,浥蓴羹,調杏酪。蓮子新杯,蘭花故幕。薤蕈風疏,蓉屏煙薄。酒濃律嚴,觴累籌錯。量何如窄,不勝大白之浮;情有所鐘,翻受小紅之謔。璆然佩環,頹然笑顏。眼迷秋水,眉暈春山,粉融素頰,絲顫青鬟。釵斜影嚲,袖濕痕斑。癡立花下,巧離席間。路緣樹迷,塵倩風掃。欄回鳥驚,徑僻苔老。石磴蒼涼,春色更好。夢隨鶴而俱酣,眠何雲而不抱。捧出玉盤之樣,葉認琉璃;裹來羅幟之香,枕同瑪瑙。燕妒鶯慚,珠圍翠疊。狂或引蜂,慵真化蝶。醒合遺鈿,羞如暈靨。非關血染,輕飄杏子之衫;絕似香埋,半露桐皮之箑。黑正甜而愈濃,紅竟軟而難撚。似此風流,千古獨絕。昔有二美,此卿最切。詩曰:鬢亂釵橫倚玉床,侍兒扶起理殘妝。沉香亭畔承恩日,夜夜春風醉海棠。又曰:小臥簷前夢不成,暗香疏影向人迎。壽陽公主梅花額,修到今生定幾生。
余友梁花農,有《金陵十二釵詞》。最愛其詠湘雲闋,雲:“是佳人,是名士。才調如卿,洗盡鉛華氣。”讀此作,乃覺一時瑜亮。(周文泉)
“草藉花眠紅松翠”,偏《牡丹亭》是夢境,此乃真境。(蔡笛椽)
怡紅院開夜宴賦
金屋人閑,晶簾日暮。落花開筵,啼鳥宿樹。令懸詩牌,籌錯酒數。漏滴將殘,曲終誰顧。陽春召我,同太白之夜;遊皇覽揆予,適靈均之初度。香浮銀甕,錦簇珠盤。猿真獻果,鶴不分餐。梨正開而早釀,桃非竊而如蟠。春觴勸祝,倚榻盤桓。無須白鳳青鸞,王母長生之藥;元霜絳雪,麻姑不老之丹。則見春草嬌婢,朝雲小鬟,歌喉珠貫,舞袖弓彎。帳因霧鎖,門倩風關。銀屏燭冷,翠幕鉤閑。深情若揭,俗例都刪。碧籠鴉髻,紅褪鳳環。香淋額角,黛掃眉間。酒泛鵝兒色,曲吟雉子斑。遂乃珠圍翠合,雲亙星聯。簽籌一握,骰彩三宜。桃垂溪畔,杏倚日邊。送春花了,繞瑞枝連。紅瘦綠肥,錦障鎖佳人之夢;影疏香暗,孤山留處士之天。卻宜春館笙歌,羨他富貴;最好秋江風露,修到神仙。彼夫器陳握槊,物取藏彄。鶴形箭飾,豹尾壺投。格五致險,象六誰優。呼梟得梟泉,彩非雉犢;打馬刻馬,圖有騂騮。洵閨房之遊戲,為飲博之風流。何如拋紅豆之玲瓏,相思入骨;誦碧雲之清麗,不盡飛籌。乃有梨園舞女,名列煎茶,蕭吹碧玉,板拍紅牙。顰眉偃月,暈臉蒸霞。夜深則海棠欲睡,風高則燕子先斜。瑪瑙枕邊,夢斷合歡之榻;芙蓉帳裡,香飄並蒂之花。
柳嚲花敬,鶯嬌燕懶,是一幅醉楊妃圖。(陸晴廉)
見土物思鄉賦
客有自吳門來者,遺以石鼠之筆,金花之箋。硯則雪浪,墨則松煙。粉有龍消之美,黛有螺子之鮮。傀儡則摶以黃土,胭脂則和以丹鉛。感姊妹之多情,頻勞投贈;傷耶娘之永訣,莫訴迍邅。當其寄食母家,棲身旅境,鄉關路遙,孤館日永。聽翠竹兮聲清,望白雲兮氣冷。雖曰我之自出,脈脈關心;其如窮無所歸,煢煢吊影。愁緒亂兮秋漏長,客夢醒兮春院靜。猶憶夫鱸鄉風透,鶴澗雲棲。寒山鐘斷,樂圃花迷。橋邊虹臥,臺上鴣啼。夕陽烏蒼,芳草白堤。墩飛彩鳳,破畜仙雞。點頭石古,響屧廊低。一帶玉山,桐樹護仲瑛之宅;半彎香水,蓮花通西子之溪。似此風光,不堪暌隔。放眼兮山斷煙橫,舉頭兮天空月白。有三千雲外之程,無十二風前之翮。路迢迢兮界彌寬,魂恍恍兮心倍窄。倘令客中遇舊,情益相親;即教夢裡還家,愁猶莫釋。況複故鄉珍物,彌深愴懷。荔同貢蜀,橘類逾淮。能不悄然腸斷,潸然淚揩。心比蓮而尤苦,境非蔗而何佳。愁惟眠而可對,悶無酒而堪排。儂有誰憐,煩侍兒之慰藉;命如斯薄,勞公子之詼諧。僕亦羈人,自傷征鞅。捧他千佛之經,遺你三春之榜。名場則魚竟曝腮,生涯則蛛聊補網。計拙兮客難歸,家貧兮親誰養。所翼塞鴻江鯉,憑傳尺素之書;何當鱸膾蓴羹,殊結秋風之想。
一萬聲長籲短歎,五千遍搗枕搥床,心事俱活活寫出。(何掘齋先牛)
中秋夜品笛桂花陰賦
木落秋高,天空夕朗。星浮客槎,露裛仙掌。四壁蟲聲,萬戶砧響。寒影月來,孤情雲上。梯非石而貫繩,橋如銀而擲杖。玉樓遍倚,遂成騷客之名;金粟斜飄,殊結蟾宮之想。維時仙友聯盟,薌林竟秀。花開成逑,子落如豆。霄放彩鵬,路分靈鷲。八公依劉,五枝贈竇。四出瓣圓,重台香透。莫不越層岩,登遠岫,采瓊英,探瑛宿。攀喜天高,培驚山瘦。白好盈簪,碧還唾袖。桂魄團架,萱堂縱歡。篆嫋香灺,風搖燭殘。杏子衫薄,蓮花漏幹。關山欲曉,星斗自寒。紅牙未按,銀甲休彈。恍登黃鶴之樓,江城如舊;宜奏紫雲之曲,世界都寬。折柳成腔,落梅應拍。流水飛鴻,穿雲裂石。紫玉聲偷,綠珠影隔。魚龍跳噴,霄漢軒辟。蟬冷兔寒,煙空露白。猿嘯峰青,鳥啼樹碧。三更潮反,攜來玳瑁之枝;十斛香飛,驚落嫦娥之魄。獻疑東海,奏葉西涼。鈿裁江左,竿取衡陽。韻皆合管,音猶繞梁。隔深林兮縹緲,穿曲徑兮悠揚。逢被謫之仙人,響連月斧;感同游之道士,調製霓裳。郭超吹而流涕,阮咸聞而斷腸。急管悽愴,幽情悲咽。彌深舊懷,莫翻新闋。故園無金谷之遊,客子有玉關之別。鷓鴣啼後,霜露俱烯,鳥鵲飛來,風煙頓絕。夜涼兮酒醒,夢斷兮愁結。不獨李生鏡水,湖中之奩影平分,老父君山,江蔔之嵐光盡裂。
回隔斷紅塵荏苒,直寫出瑤台情艷。(熊芋香先生)
凹晶館月夜聯句賦
橫天河漢,近水樓臺。一角青嶂,半弓綠苔。風生木末,月滿池隈。浪翻紋起,簾卷影來。花濃香聚,石細路回。身皆仙骨,秋是愁媒。夢如雲懶,詩不雨催。西園侍宴,觸景辛酸。迢迢夜永,落落形單。山不高而色淨,樹不老而聲寒。桐何為而蘸碧,桂何事而流丹。露橫水冷,雲斂天寬。彩分貝闕,圓捧晶盤。遂乃緩蹴鳳鞋,輕攜雀扇。羅袖拖紅,練裙皺茜。步展弓弓,波開面面。風約萍根,雪堆荻片。觴不鸞飛,喉疑鶯囀。囊提骨董,有句同探;鼎返消摩,無丹不煉。玉臂雲鬟之飾,香霧迷來;紅吟綠賦之聲,石欄數遍。絳仙雅調,白蠟新詞。泥同落燕,珠必探驪。才逾鮑妹,慧勝班姬。刻憐燭短,催怕鐘遲。思抽來而乙乙,語貫去而累累。敵遇勍而鬥捷,韻因險而生奇。秋色平分,明月三更之夢;偏師難破,長城五字之詩。維時鵲繞枝頭,猿啼□裡。筆點花魂,香噴石髓。雲氣鋪青,嵐光聳紫。槎貫如期,鏡磨無滓。笛聲嫋嫋,遠飄秋樹之陰;鶴影珊珊,橫渡寒塘之水。南樓則逸興遄飛,北院則狂歌驚起。既而蘭若同遊,松龕並坐。硯匣閑隨,釵鬟斜嚲。綠茗一甌,青蓮千朵。頂依簷人之香,燈撥琉璃之火。苦海不乏慈航,迷津豈無法舸。詩夢醒兮草生,禪關冷兮煙鎖。直欲剪紅刻翠,頻敲銅缽之音;何妨扣寂探機,共證蒲團之果。
“睛斜盼,手背抄,繞徑尋詩蓮步。”小笠翁樂府可謂描摹盡態矣。聯青儷黃,洵堪配偶。(徐徲蘭)
四美釣魚賦
紅飛岸蓼,綠卷汀蘋。水清石露,浪小珠勻。鴛鴦浴浦,翡翠投綸。鏡有霜而皆曉,壺無玉而不春。何須蓮葉溪邊,放來短艇;卻好桃花潭上,寄此閑身。閨中仙隊,翠繞珠圍。勾留石磴,指拭苔磯。雨平水滿,秋老魚肥。遠岩鷗宿,芳田鷺飛。草香裛袖,嵐氣侵衣。照面盈盈,艷此浣紗之女;淩波冉冉,嬌同解佩之妃。爾乃斜放芒鉤,輕拋瓊粒。眼徹波澄,心隨流急。雲彌鏡而鬢寒,浪潑花而腮濕。聯蟬嘯合,聲疑楊柳之藏;獨繭絲垂,影許蜻蜒之立。不羨乎海上罾罶,江幹蓑笠。綠諸煙橫,碧瀾風蕩。香沫徐噴,錦鱗直上。■⑶鶂驚飛,蒹葭激響。飽咂萍根,潛通藕蕩。穴向丙探,頭如丁仰。織籪編籬,掣三牽兩。腰折神疲,睛回目晃。喃喃呐呐,流花下之嬌音;策策堂堂,結濠間之遐想。怡紅公子,緣溪前行,身藏路僻,步展衣輕。攜來片石,衝破澄泓。空山鶴嘯,老樹猿驚。相與臨曲澗,坐疏林,投翠竹,鍛黃金。直本如繩,借得美人之線;沉原有羽,敲殘稚子之針。宜收萬匠之篊,鸕鷀港淺;漫引百囊之網,蘆荻洲深。用以參珞琭之書,究波羅之術,探景純之囊,入君平之室。李虛中空演支幹,桑道茂徒推月日。瓦雖擊而無靈,棋果排而莫悉。不必蓍耆龜久,細課虛元;便教餌重緡隆,預征安吉。
皮襲美雲,吟陸魯望詩,江風海雨摵摵生齒牙間。此則如披王齊翰垂綸圖,潭月溪煙,令人臨淵起羨。(俞霞軒)
瀟湘館聽琴賦
梅花三疊,月滿闌幹。幽徑聲寂,小窗影單。新愁誰訴,古調獨彈。落落塵世,知音最難。維時竹下美人,橫琴小坐。葉葉淚斑,枝枝煙妥。影倩魂移,香和夢鎖。碧檻縈紆。青帷潭沱。卓磨郭公之磚,爐撥謝仙之火。感花前之姊妹,社結當年;披篋裡之篇章,愁深似我。爾乃細按玉徽,輕調珠柱。白博音清,丹維制古。弦拂鴛鴦,語傳鸚鵡。桐尾先焦,蓮心最苦。索來妙句,淒風冷雨之情;翻人新腔,流水高山之譜。則有洛陽阿潘,路歸蘭若。同公子之纏綿,得仙人之瀟灑。引我津迷,問誰心寫。賞音怪石之間,擊節高梧之下。或斷或續,若仰若揚。曲填鳳嗦,聲繞鶯腸。鶴歸露冷,猿嘯雲荒。雉飛秋隴,蟬咽寒塘。石上松老,谷口蘭香。調翻積雪,操寄履霜。韻帶愁而倍窄,絲牽恨而彌長。宜其流泉皺碧,曉岫含青。鳧鵠迭奏,魚龍暗聽。幽思嫋嫋,逸韻冷冷。鸞膠欲續,花夢都醒。籲嗟蒲柳,望秋忽零。弦絕先知,慧似中郎之女;曲終不見,憂同帝子之靈。美人有言,知己者少。顧曲不逢,因心自了。曷若對草木之芬芳,感禽魚之縹緲。懷風月之淒清,觸雲煙之繚繞。移情指間,結想塵表。何期逍遙大覺,嗟歎餘音,頓消俗慮,別悟禪心。他年玉碎與珠沉,個裡仙機漸漸深。秋漢閑雲歸去也,一聲清磬滿叢林。
“歸家且覓千斛水,洗淨從前箏笛耳。”為之誦大蘇詩不置。(蔡苗椽)
焚稿斷癡情賦
嗚呼,海溢情波,穴纏鬼市。居在膏肓,攻非腠理。醫誰換心,方無續髓。宜其藥灶空支,妝台懶起。翠劚靈根,紅韜瘦藟。水自清而萍枯,香不改而蘭死。蒼鶊語滑,倍添春女之悲;扁鵲經殘,莫試秋夫之技。況複根代桃僵,味嘗荼苦。理鏡有台,伐柯無斧。漠漠愁雲,紛紛覆雨。影怯蛇杯,名銷鴛譜。聲斷啼鵑,釁成讒虎。海可冤填,天須恨補。何必詩播吟箋,句傳樂府。手縛麒麟,舌調鸚鵡。抱來白璧,飛作青媒。珠璣十斛,錦繡一堆。燒瘢滿地,火篆聞雷。秦燔煙捲,楚炬風催。看紅燭之已炧,適青囊之被災。收爨下之琴材,尾聲應律;嫋爐中之香炷,心字成灰。爾乃桃紋炭熾,蓮朵燈昏。香羅誰贈,枯墨猶存。劈采箋于學士,裂玉璽于天孫。多少相思,都藏韻句;纏綿此恨,請驗啼痕。點點則湘妃灑淚,亭亭則謝女離魂。時則階靜月移,窗虛風顫。斑竹數竿,曇花一現。絲盡春蠶,梁歸秋燕。慘結幽房,歡騰隔院。人間之色相俱空,天上之炎涼已變。無多離別,傷心聽蒿裡之歌;如脫塵凡,攜手赴蓬山之宴。斷粉零脂之跡,枉泣紅顏;香蘭醉草之章,誰題黃絹。儂本情深,郎何緣薄。鏡破團圞,扇悲零落。迎或乘鸞,去還化鶴。金不貯嬌,鐵能鑄錯。渺渺兮莫慰愁懷,忽忽乎未知生樂。憶昔詩壇賡唱,曾編一卷光陰。從今仙界分離,休問五雲樓閣。
畫就了這一幅慘慘淒淒,絕代佳人絕命圖。(孟砥齋)
砒齋孝廉,餘舊居停也。三千小令,四十大麯,無不成誦在胸。初見時即向餘。索觀賦稿,此篇其所最擊節者。今孝廉巳歸道山,而六轉貨郎兒,便成識語。鐘期千古,當為之破絕琴弦。(辛己七月五日自記)
月夜感幽魂賦
昔聞崔博陵之女子,眷戀荒墳;賈秋壑之侍兒,徘徊故宅。江陵傷紅袖之歌,古館記青楓之跡。魂依沙內,李村埋骨之人;冤訴渠中,洛浦彈琴之客。茲皆鬼籙名登,莫信夜台路隔。況夫寂寞園亭,景物飄零。雲影封路,風聲掃庭。芙蓉花冷,蘅蕪草腥。荼蘼倚架,芍藥鎖廳。犀文卷簟,猩色收屏。簾不垂而字綠,屐不到而苔青。為訪小姑,來尋暝途。心同鴿怖,身似鸞臞。錦裡將返,愛河已枯。當頭幾見,失腳誰扶。海清鏡滿,天闊輪孤。則見光射闌幹,彩分霄漢。千竿竹疏,萬里煙斷。枝枝鵲飛,點點螢亂。蛩鳴菊籬,霜落楓岸。佛庵閉而燈寒,湘館啼而夢散。燭何須秉,閑行白石之間;依倩誰添,小立紅牆之畔。轉步山椒,玉人遠邀。芳蹤寂寂,孤影飄飄。媚同柳嚲,輕類松搖。玲瓏素佩,綽約仙標。非孫娘而亦笑,比盧女而尤嬌。豈徒半面之緣,似曾相識;忽憶九泉之路,益複無聊。將疑將信,若夢若癡。柔情欲斷,病骨難支。紅暈桃花之臉,綠顰桂葉之眉。心虛乃爾,命薄如斯。寒逼三更,環佩歸魂之夜;醒持半偈,醍醐灌頂之時。流果急而難退,石雖轉而已遲。嗟乎!巾幗英雄,為才所累。錢則權■⑴蠋之飛,虎則觸胭脂之忌。妒傳臨濟,津欲生波;悍似延平,鬼偏作崇。縱令雲翻雨覆,徒驚夜幕之聲;可憐月悴花憔,同灑秋風之淚。
裂帶留題,解囊贈別,情之所鐘,死猶不泯。安得千手千眼菩薩,普度九幽世界耶?(周文泉)
稻香村課子賦
繄藏春之芳圃,同負郭之農家。半畝蒲葉,一棚豆花。掛禾架滿,亞樹簾斜。貫繩小戽,護藥新笆。圓排總擔,尖壓苗叉。掃徑則元卿趣逸,歸田則太傳情賒。錦屏繡幄之中,別開天地;茅舍竹籬之外,閒話桑麻。則有巴婦懷情,梁媛守寂。彤管成編,素帷掛壁。燕子絲纏,鮫人淚滴。填石銜冤,倚楹生感。歌有離鶯,服宜繡翟。傷破鏡之孤分,傍殘燈而獨績。望夫則首類飛蓬,訓子則書傳畫荻。膝下嬌兒,風神可愛,球能使浮,韘何須佩。巧聯鸚鵡之詩,新制楊梅之對。昔呱呱於枕畔,頻傷背面之啼;今朗朗於懷中,猶作牽裾之態。墨妙琴清,秋幌寒更。甲夜乙夜,長檠短檠。金題列軸,縹帶分名。寫羅四部,擁勝百城。檢書有鶴,學語如鶯。弗絕吾種,最佳此聲。若問頭銜,點去毛君之筆;尚存手澤,鑿來晏子之楹。時則漠漠平田,翠光接天。麥收黑穬,稻插紅蓮。守戶尨吠,隔溪鷺眠。秧馬分種,水輪引泉。一犁雨漲,十耜雲連。小橋淡月,芳陌晴煙。芸窗晝永,花嶼春牽。猶複慈夔竟折,秘簡同傳。紗幔垂授,藜床坐穿。欲對古人,香披黃卷,好呼小婢寒展青氈。秀骨則亭亭玉立,嬌喉則顆顆珠圓。所以踏遍槐花,折來桂子。窟竟依蟾,門還登鯉。雕鶚薦秋,烏鵲占喜。攄奪錦之仙才,振鳴珂之戚裡。回憶碧窗,伴讀十年,挑風雨之燈;允宜紫誥,分榮五色,煥鳳鸞之紙。
一部《紅樓夢》幾于曲終人杳矣。讀此作乃覺溪壑為我回春姿。(俞霞軒)
〖注:■⑴,蟲+則,同蠈,zéi,吃苗節的害蟲。■⑵,糸+薦,正作韉。■⑶,契+鳥,jié。〗
紅樓夢問答 清 塗贏
或問:“《紅樓夢》伊誰之作?”曰:“我之作。”“何以言之?”曰:“語語自我心中爬剔而出。”
或問:《紅樓夢》為子意中之書,而獨翻妙玉之案,則何也?”曰:“予亦不自知其何心,第覺良心上煞有過不去處。
或問:“子能作寶玉乎?”曰:“能。”“何以痛詆襲人也?”笑曰:“我止不能為襲人之寶玉。”
或問:“寶釵似在所無譏矣,子時有微詞,何也?”曰:“寶釵深心人也。人貴坦適而已,而故深之,此《春秋》所不許也。”
或問:“寶釵深心,於何見之?”曰:“在交歡襲人。”
或問:“襲人不可交乎?”曰:“君子與君子為朋,小人與小人為朋,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吾不識寶釵何人也,吾不識寶釵何心也。”
或問:“寶釵與襲人交,豈有意耶?”曰:“古來奸人干進,未有不納交左右者。以此蔔之,寶釵之為寶釵,未可知也。”
或問:“寶釵與黛玉,孰為優劣?”曰:“寶釵善柔;黛玉善剛。竇釵用屈;黛玉用直。寶釵徇情;黛玉任性。寶釵做面子;黛玉絕塵埃。寶釵收人心;黛玉信天命,不知其它。”
或問:“襲人與晴雯,孰為優劣?”曰:“襲人善柔;晴雯善剛。襲人用屈:晴雯用直。襲人徇情;晴雯任性。襲人做面子,睛雯絕塵埃。襲人收人心;晴雯信天命,不知其它。”
或問:“《紅樓夢》寫寶釵如此,寫襲人亦如此,則何也?”曰:“襲人,寶釵之影子也。寫襲人,所以寫寶釵也。”
或問:《紅樓夢》寫黛玉如彼,寫晴雯亦如彼,則何也?”曰:“晴雯,黛玉之影子也。寫晴雯,所以寫黛玉也。”
或問:“寶玉與黛玉有影子乎?”曰:“有。鳳姐地藏庵拆散之姻緣,則遠影也;賈薔之於齡官,則近影也。潘又安之于司棋,則有情影也;柳湘蓮之于尤三姐,則無情影也。”
或問:“藕官是誰影子?”曰:“是林黛玉銷魂影子。”
或問:“齡官是誰影子?”曰:“是林黛玉離魂影子。”
或問:“儍大姐是誰影子?”曰:“是醉金剛影子。”
或問:“寶玉古今人孰似?”曰:“似武陵源百姓上“黛玉古今人孰似?”曰:“似賈是沙上“寶釵古今人孰似?”曰:“似漢高祖。”“湘雲古今人孰似了”曰:“似虯髯公。”“探春古今人孰似?”曰:“似太原公子。”“寶琴古今人孰似?”曰:“似藐姑仙子母與平兒古今人孰似?”曰:“似國大夫。”“紫鵑古今人孰似?”曰:“似李令伯。”“妙玉古今人孰似?”曰:“似阮始平。”“晴雯古今人孰似?”曰:“似楊德祖。”“劉老老古今人孰似?”曰:“似馮驩。”“鳳姐古今人孰似了”曰:“似曹瞞。”“襲人古今人孰似?”曰:“似呂雉。”
或問:“子之處寶釵也將如何?”曰:“妻之。”“處晴雯也將如何?”曰:“妾之。”“處芳官等也將如何?”曰:“子女之。”“處紫鵑也將如何?”曰:“臣之。”“處湘雲也將如何?”曰:“友之。”“處平兒也將如何?”曰:“賓之。”“處探春也將如何?”曰:“宗師之。”“處寶琴也將如何?”曰:“君之。”“處寶玉也將如何?”曰:“佛之。”“處黛玉也將如何?』曰:“仙之。”
或問:“何以蓄劉老老也?”曰:“俳優之上“何以蓄鶯兒等也!”曰:“奴之。”“何以蓄鳳姐也?”曰:“賊之。”“何以蓄襲人也?”曰:“蛇蠍之。”
或問:“王夫人逐晴雯、芳官等,乃家法應爾。子何痛詆之深也?”曰:“《紅樓夢》只可言情,不可言法,若言法,則《紅樓夢》可不作矣。且即以法論,寶玉不置之書房而置之花園,法乎否耶?不付之阿保而付之丫鬟,法乎否耶?不游之師友而游之姐妹,法乎否耶?即謂一誤,不堪再誤’而用襲人則非其人,逐晴雯則非其罪,徒使奸人幸進,方正流亡,顛顛倒倒,畫出千古庸流之禍,作書者有危心也。貶之,不亦宜乎!
或問:“鳳姐之死黛玉,似乎利之,則何也?”曰:“不獨鳳姐利之,即老太太亦利之。何言乎利之也?林黛玉葬父來歸,數百萬家資盡歸賈氏,鳳姐領之』脫為賈氏婦,則鳳姐應算還也,真不為賈氏婦,為他姓婦,則賈氏應算還也。而得不死之耶?然則黛玉之死,死於其才,亦死於其財也。”
或問:“林黛玉數百萬家資盡歸賈氏,有明證與?”曰:“有。當賈璉發急時,自恨何處再發二三百萬銀子財,一再字知之。夫再者,二之名也。不有一也,而何以再耶?”
或問:“林黛玉聰明絕世,何以如許家資而乃一無所知也?”曰:“此其所以為名貴也,此其所以為寶玉之知心也。若好歹將數百萬家資橫據胸中,便全身煙火氣矣,尚得為黛玉哉?然使在寶釵,必有以處此。”
或問:《紅樓夢》有病乎?”曰:“有。元春長寶玉二十六歲,乃言在家時會訓詁寶玉,豈三十以後人尚能入選耶?其它惜春屢言小,巧姐初不肯長,後長得太快,李嬤嬤過於龍鍾,諸如此類,未可悉數。然不可以此疵之者,故作罅漏,示人以子虛烏有也。”
紅樓夢存疑 清 塗贏
《紅樓夢》結構細密,變換錯綜,固是盡善盡美。然詳細翻閱,間有脫漏紕繆,及未愜人意處。予所批書,為坊肆翻板,是否作者原本,抑系鈔刻漏誤,無從考正,姑就所見,摘出數條,以質高明,非敢雌黃先輩,亦執經問難之意爾。
一回雲:生元春後次年,即生銜玉公子。後複雲元春長寶玉二十六歲,又言在家時曾訓話寶玉。豈三十以後人,尚能入選耶?惜春屢言小,巧姐不肯長,嗣後又長得太快。李嬤嬤曾乳寶玉,複謂李嬤嬤過於龍鍾。此等處似欠妥。
第二回,冷子興口述賈赦有二子,次子賈璉。其長子何名?是否早故?並未敘明,似屬漏筆。
十二回內,說是年冬底,林如海病重,寫書接黛玉,賈母命賈璉送去。至十四回中,又說賈璉遣昭兒回來報信,林如海於九月初三日病故,二爺同林姑娘送靈到蘇州,年底趕回,要大毛衣服等語。若林如海於九月身故,則接黛玉應在七八月間,不應遲至冬底。況賈璉冬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應當時帶去,何必又著人來取?再年底才自京起程,到揚又送靈至蘇,年底亦豈能趕回?先後所說,似有矛盾。
史湘雲同列十二釵中,後來又久住大觀園,結社聯吟,其豪邁爽直,別有一種風調,則初到榮甯二府時,亦當敘明來歷態度。乃十二回以前,並未提及,至十三回秦氏喪中,敘忠靖侯史鼎夫人來吊,忽有史湘雲出迎。突如其來,未免無根。或翻刻之誤,非原本耶?
十八回,元妃見山環佛寺,即進寺焚香拜佛,自然即是櫳翠庵。時妙玉何以不出迎,抑系尚未進庵,或暫時回避?似宜敘明。
三十四回,襲人赴寶釵處借書,等至二更,寶釵方回來。曾否借書,一字不提,似有漏句。
三十五回,寶玉聽見黛玉在院內說話,忙叫快請。究竟曾否去請,抑黛玉已經回去,與三十六回情事不接,似有脫漏。
三十六回,襲人替寶玉繡兜肚,寶釵走來,愛其生活新鮮,於襲人出去時,無意中代繡兩三花瓣。文情固嫵媚有致,但女工刺繡,大者上棚,小者手刺,均須繡完配裡,方不露反面針腳。今兜肚是白綾紅裡,則正裡兩面,已經做成,斷無連裡刺繡之理,似於女紅欠體貼。
五十三回,賈母慶賞元宵,將上年囑做燈謎一節,竟未提起,似欠照應。
五十八回,將梨園女子,分派各房,畫薔之齡官,是死是生,作何著落,並未提及,似漏。
六十三回,平兒還席,尤氏帶佩鳳、偕鸞同來,正在園中打秋千時,忽報賈敬暴亡,尤氏即忙坐車,帶賴升一干老家人媳婦出城,鳳、鶯並未先遣回家,似覺疏漏。
尤三姐自刎,尤老娘送葬後,並未回家,自應仍與尤二姐同住。乃六十八回,鳳姐到尤二姐處,並未見尤老娘,尤二姐進園時,母女亦未一見,殊屬疏漏。
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既雲人不知鬼不覺,何以知其死于吞金?不于賈璉見屍時,將吞金痕跡,敘明一筆,亦欠密。
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寶玉私自探望,晴雯贈寶玉指甲,及換著小襖,是夜寶玉回園。臨睡時,襲人斷無不見紅襖之理,寶玉必向說明,囑令收藏。乃竟未敘明,於情似不合。
八十三回說夏金桂趕了薛蟠出去,雖八十回中曾有“十分鬧得無法,薛蟠便出門躲避”之句,似不過偶然暫避,旋即回家。若多日不回,薛媽、寶釵豈有不令人尋找,聽其久出之理?今寫金桂同寶蟾吵鬧,竟似薛蟠已久不回家,未免先後照應,不甚熨貼。
一百十二回,賈母所留送終銀兩,尚在上房收存,以致被盜,則鴛鴦生前豈有不知?乃一百十一回中,鴛鴦反問鳳姐,銀子曾否發出,此處似不甚鬥筍(榫)。
一百十九回,寶玉不見,次日薛姨媽、薛蝌、史湘雲、寶琴、李嬸娘等,俱來慰問,惟李綺、邢岫煙二人未到。李綺或是已經出閣,岫煙與寶釵為一家姑嫂,且寶釵素日待之甚厚,獨未見來,終覺欠細。
黛玉雖是仙草降凡,但心窄情癡,以致自促其年。即返真還元,應仍為仙草,與寶玉之石頭無異,才是本來面目。其生前情欲,不應即超凡入聖,遂為上界神女,至瀟湘妃子,不過因其所居之館,又善悲哭,借作詩社別號。且妃子二字,亦與閨媛不稱,何必坐實其事!寶玉神遊太虛幻境,似宜同尤三姐等,恍恍惚惚,似見非見,引至仙草處,仙女說出因緣,便可了結。末後絳殿請回侍者一段,轉覺畫蛇添足,應否刪節,請質高明。
大觀園圖說
園在兩府之中,東盡會芳園地,西就榮府舊園,及下人所住余房,歸併而改建之,計周圍三裡半。正門五間,上面銅瓦泥鰍脊,門欄窗槅,俱細雕時新花樣。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磚牆,下鋪白石臺階,鑿成西番花樣。左右雪白粉牆,其下虎皮石,隨意亂砌,自成紋理。進門一帶翠幢擋住,望去白石崚嶒,或如鬼怪,如猛獸,叢橫拱立,其上苔蘚斑駁,藤蘿掩映,中間微露羊腸小徑,從此徑迤邐進口(上有鏡面石一塊,題曰“曲徑通幽”),入石洞。佳木蔥籠,奇花爛灼,一道清流,從花木深處瀉于石隙之下。再進數武,漸次向北,平坦寬敞。兩旁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間。俯視則清溪瀉玉,石磴穿雲,白石欄杆,環抱沼沚。石樑跨港,為沁芳橋。橋有亭,為沁芳亭(聯有“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之句)。近怡紅院,為園中出入所必經諸處總路也(寶玉與黛玉於此花下看《會真記》。赴探春招,于此接賈芸信。自蘆雪亭回怡紅院,於此見探春從秋爽齋來,一同出園。同寶釵、寶琴自薛蝌處回,於此遇襲人、香菱等看魚。訪黛玉,於此見雪雁領婆子送菱藕。受紫鵑氣,於此發呆。遇岫煙,于此商寫答妙玉帖。又小紅往蘅蕪院問鶯兒取筆,于此遇李媽。又黛玉找寶玉,於此看各色水禽。遇傻大姐,于此言明娶寶釵事。又香菱以詠月詩送黛玉看,于此遇李紈等。又史太君還湘雲席,於此小坐)。亭後有桃花山子石。山后黛玉葬花處。橋之西南,曰議事廳,即省親時太監所起坐者也,後熙鳳病,李紈等於此理事(額曰“體仁諭德”)。再西為梨香院,近榮府之東南角,為榮公養靜之所,前廳後舍,另有門戶通街。院之西南,有角門通王夫人正房,薛蟠母子初至居此,後入大觀園,為教
演女伶之所。出沁芳亭過橋,一帶粉垣,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掩映門內,回廊曲折,嬰武喚茶,階下石子漫成甬道,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窗映茜紅,里間房內又有一門,外種大梨花並芭蕉,小退步二間,為後院,牆下開溝尺許,引泉一脈,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是即瀟湘館也(聯曰“寶鼎茶閑煙尚嫋,綠窗棋罷子猶涼”句)。館側有橋曰翠煙,由此達怡紅院(小紅往黛玉處借噴壺經此)。橋畔有亭曰滴翠,傍池而築,四面游廓曲檻,
雕鏤槅子(四月二十六日餞花會,寶釵撲蝶,至此聞小紅、墜兒說還帕事)。出瀟湘館而左,為秋爽齋,中曰晚翠堂(聯雲“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探春結社,於此同黛玉等賦海棠詩。賈母還史湘雲席,於此擺飯。又名秋掩書齋)。院後種梧桐。此處從園之東角進,向北過沁芳橋亦便。近秋爽齋者曰荇葉渚(又名柳葉,亦作杏葉,賈母於此登舟,過花淑至蘅蕪院。鶯兒同蕊官至瀟湘館,於此折柳條編花藍小坐)。由瀟湘館前行,青山斜阻,轉過山徑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稻莖掩護,春日杏花百株,如蒸霞噴火,裡面數楹茅屋,屋外以桑柘榆槿各色樹之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土井一,旁置桔槔轆轤,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有石題曰“杏簾在望”,稍進則竹竿挑一酒幌子於樹梢,樹旁豢養雞鵝鴨之類,步入茅堂,
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而盡,是為稻香村(聯雲“新漲綠添浣葛處,曉雲香護采芹人”)。出村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經芍藥圃(內有小敞廳三間,即紅香圃,寶玉、平兒、岫煙、寶琴同日生辰,探春諸人及鴛鴦、紫鵑等,於此擺酒祝壽),外即湘雲醉眠處也。由芍藥圃入薔薇院,至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潺,出於石洞,上則蘿薛倒垂,下則落花浮蕩,元妃賜名花漵。至此分水陸兩路,由秋爽齋側至紫菱洲(賈母還湘雲席,從瀟湘館來,於此登舟,至秋爽齋比陸路稍近),自紫菱洲而左,曰暖香塢。東西兩邊,皆是過街門,門樓上裡外都嵌石匾,西曰度月,東曰穿雲。中有蓼風軒。此地近秋爽齋,亦雲與稻香村鄰近。意稻香圃畦本廣,周繞而達此耳,否則已隔暖香、秋爽、荇葉渚處矣,何以複近乎(賈母從蘆雪亭到此看惜春畫大觀園圖,寶玉訪惜春,見與妙玉下棋)?過暖香塢,穿入一條夾道,通藕香榭。榭蓋池中,遙對綴錦閣,四面有窗臨水,左右有回廊,跨水接峰,後面系曲折橋,編竹為之,行則有聲,熙鳳所謂隔支隔支者也(聯雲“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瀉竹橋。”湘雲請賈母等吃蟹,于此賞桂賦詩。賈母還席,亦於此,先命女優在此吹彈)。從竹橋過去,穿蘆度葦,過一徑,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竹房,茅屋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皆是蘆荻掩護,是為蘆雪亭(李紈於此開社,同寶玉、寶釵等雪中聯句,並賦紅梅詩,熙鳳、賈母先去,至惜春處看圖)。此從花漵所分之水路也。陸路從山上盤道,攀藤撫樹,第見水波溶蕩,曲折纖回,池邊兩行垂柳,雜以桃杏,遮天蔽日,柳陰中露一朱欄板橋,過橋諸路可通,有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轉牆,清瓦花渚,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門內迎面突出插天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繞旋各色石塊,將所有房屋悉皆遮住,無一株花,惟種異草,牽藤引蔓,或垂山巔,或穿石腳,或垂簷繞柱,或盤砌縈階,或翠帶飄搖,或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稱名不一,散見諸書,其房兩旁皆抄手遊廊,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回廊,綠窗油壁,清雅比他處不同,曰蘅蕪院(聯有“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句)。院側橋曰蜂腰,以板為之,通怡紅院(小紅取筆,于此遇賈芸。寶玉于此遇李紈請熙鳳之人)。出院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松拂簷,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已是正殿(聯曰“天地啟宏慈,赤子蒼生同感戴;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省親前元妃先禦正殿,賈政等男戚於月臺下排班行禮,史太君等於月臺上排班行禮,省親後於正殿中開宴)。東面飛樓曰綴錦閣(閣上藏圍屏桌椅船逢篙槳花燈之類,閣下史太君還湘雲席,三宣牙牌令),西面有樓曰含芳閣。殿外玉石牌坊,龍蟠螭護,玲瓏鑿就,題曰“省親別墅。”後面正樓曰大觀樓。繞過西邊至大主山,山峰脊上為凸碧山莊。莊有廳,廳前有平臺,以備賞月地(中秋夜,賈母領賈赦、賈政及諸男暨王夫人等於此賞月聞笛)。山坡下為凹晶館。從凸碧山下坡,灣曲一轉即是。蓋在池邊,與凸碧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山一水,遙相對直,通藕香榭路徑(中秋夜黛玉、湘雲、妙玉於此聯句,同至櫳翠庵)。過此至一大橋,水如晶簾奔入,此橋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乃沁芳之正源。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茆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優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其四面植紅梅者,曰攏翠庵,為妙玉焚修地,小沙彌所居之達摩庵,女道士所住之玉皇廟,俱在此。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不一而足。忽見前面又現出一所院落來,一徑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化障,編就月洞門,俄見粉垣環護,綠柳遮堂,進門兩邊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一邊種一株西府海棠,其勢若蓋,絲垂金縷,葩吐丹砂,上面小小五間抱廈,曰怡紅院。其中收拾與別處不同,分不出間槅,四面皆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仿古,或
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經名手雕鏤,銷金嵌玉。每一槅中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槅之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玲瓏剔透。倏爾五色紗糊,竟是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如幽戶。且滿牆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槽子,如琴劍瓶盂之類,俱懸於壁,而都與壁相平。地上磚面,皆碧綠鑿花,轉過一架玻璃鏡
後(此鏡有機括可以開闔,掩過鏡子內有門),兩層紗櫥(櫥後為寶玉臥房),便是後院。院中
滿架薔薇,過花障又見清溪前阻(此溪有八尺寬廣,石頭砌岸,上有白石一塊,橫架為梁,再去為月洞門,為花障,劉老老於此誤入),此溪從閘起,流至洞口,從東北山坳,引至村莊,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總共至此,再南則仍合一處,從牆下出去。溪邊大山阻路,由山腳下一轉,便是平坦大路,忽然大門現於前矣。此從花漵來之陸路也。外為榆蔭堂(平兒生日,于此答席),嘉蔭堂(賈母八旬,於此擺茶請各王妃及諸浩命,又中秋夜,賈母於此焚香陳瓜果),俱在園中,未及細考處所,則惟備列之耳。又大門之旁,尚有聚錦門,在西南角上(史湘雲病時,管事吳大娘于此領大夫進園)。東角門在東南角,後門五間(諸姊妹住園中,以此為內廚房,派柳嫂子管理,專司園中食用)。以上俱系元妃省親時改建修造,一切經劃佈置,出老名工胡山子野手居多。此大觀園之大略也,其詳不得而考也。
謹就十七回中。所載錄出,間有增益,俱參全書而貫串之,但頭緒紛如,良多掛漏,閱者諒焉。
石頭記論贊 清 塗贏
紅樓夢論
性情嗜好之不同,如其面焉。不能強巢許為功名,猶巢許不能強堯舜為隱逸也。但能務實其實,各玉其玉,斯不負耳。然世俗之見,往往以經濟文章為真寶玉,而以風花雪月為假寶玉,豈知經濟文章,不本於性情,由此便生出許多不可問不可耐之事,轉不若風花雪月,任其本色,猶得保其不雕不鑿之天。然此風花雪月之情,可為知者道,難與俗人言,故不得不仍世俗之見,而以經濟文章屬之其,以風花雪月屬之假。意其初必有一人如甄寶玉者,與賈寶玉締交,其性情嗜好大抵相同,而其後為經濟文章所染,將本來面目一朝改盡,做出許多不可陰不可耐之事,而世且艷之羨之,其為風花雪月者乃時時為人指摘,用為口實。賈寶玉傷之,故將異事隱去,借假語村言演出此害,為自己解嘲,而亦兼哭其友也。故寫賈寶玉種種越人,而於斷制處從無褒語,蓋自謙也。寫甄寶玉初用貶詞,嫌其輿己同;後用褒語,明其輿己異也。然則作書之意,斷可識巳。而世人乃謂譏寶寶玉而作。夫寶玉在所譏矣,而乃費如許獅子搏象力,為斯人撰一開天闢地絕無僅有之文,使斯人亦為開天闢地絕無僅有之人,是譏之實以壽之也。其孰不求譏於子?吾以知《紅樓夢》之作,寶玉自況也。
紅樓夢贊
自有天地以來,生其間者不知幾恒河沙敷矣。開天明道有人,主治立極有人,扶持世教有人,羽翼經傳有人,獨閨閣無傳心之諦,作養之人。造物有憂之,於是萃日之精月之華,花木之靈
芬,山川之秀異,篤生一不道不德、不功不業、不雅不俗、不頑不靈者,為蛾眉調其氣,為脂粉和其神。夫色愛易也,敬為難;親易也,養為難。此處有急索解人不得者,是必由生知安行,加以盡性至命工夫,直造到人欲盡淨,天理流行,然後一念之仁而眾美各若其性,一念之義而來美各暢其情,一念之禮而來美各忘其形,一念之智信而眾美各盡其才,各奠其位而巳也。乃如度花之風,意在花而不為花住,照花之月,意在花面不為花私,夫然後香溫玉軟,不摧於怨雨淒風,綠膩紅酥,不侮於狂蜂醉蝶,於以主持巾幗,護法裙釵,極大塊之文章,實人間之瑞事。
賈寶玉贊
寶玉之情,人情也,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而適見寶玉為黛玉心中、目中、意中、念中、談笑中、哭泣中、幽思夢魂中、生生死死中,悱惻纏綿固結莫解之情,此為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惟聖人為能盡性,惟寶玉為能盡情。負情者多矣,微寶玉其誰與歸?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讀花人曰:“寶玉聖之情者也。”
此龍門得意之筆也,不圖於小品中見之。(梅閣)
林黛玉贊
人而不為時輩所推,其人可知矣。黛玉人品才情,為《紅樓夢》最,物色有在矣。乃不得于姊妹,不得于舅母,並不得于外祖母,所謂曲高和寡者,是耶?非耶?寧語雲:“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其勢然也。”於是乎黛玉死矣。
結句七字,無限感慨,無限深情,令古今天下才子佳人,英雄豪傑,一齊淚下。我欲哭矣。(梅閣)
薛寶釵贊
觀人者必於其微。寶釵靜慎安詳,從容大雅,望之如春,以熙鳳之黠,黛玉之慧,湘雲之豪邁,襲人之柔奸,皆在所容,其所蓄未可量也。然斬寶玉之癡,形忘忌器,促雪兒之配,情斷故人,熱面冷心,殆春行秋令者歟?至若規夫而甫聽讀書,謀侍而旋聞潑醋,所為大方家者,竟何如也?寶玉觀其微矣。
微而婉,正而嚴,從知古今人不曾放鬆一個。(梅閣)
史湘雲贊
處林、薛之間,而能以才品見長,可謂難矣。湘雲出而顰兒失其辨,寶姐失其奸,非韻勝人,氣爽人也。惟是遭際早厄,與黛玉共,不辰之憾,宜乎同病相憐矣。而乃佐襲人詆寶玉,經濟酸論,厥人聽聞,不免墮於窠臼。然青絲拖於枕畔,白臂撂於床沿,夢態蕭散,豪睡可人,至燒鹿大嚼,裀藥酣眠,尤有千仞振衣,萬里濯足之概,更覺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歟!
英雄本色,名士風流,文之不可揜也如此。(梅閣)
探春贊(政庶出)
可愛者不必可敬,可畏者不復可親,非致之難,兼之實難也。探春品界林、薛之間,才在鳳、平之後,欲以出人頭地,難矣。然秋實春華,既溫且肅,玉節金和,能潤而堅,殆端莊雜以流麗,剛健含以婀娜者也,其光之吉歟?其氣之淑歟?吾愛之旋複敬之,畏之亦複親之。
祥光繚繞,瑞氣氤氳,文中之牡丹也。(梅閣 )
薛寶琴贊
薛寶琴為色相之花,可供可嗅,可畫可簪,而卒不可得而種,以人間無此種也。何物小子梅,得而享諸!雖然,蘆雪亭之雪,非即薛寶琴之雪乎?櫳翠庵之梅,非即梅翰林之小子梅乎?則白雪紅梅,天然配偶矣。惜乎園中姊妹,修不到此也。爰醒其意曰,玉京仙子本無瑕,總為塵緣一念差,姊妹是誰修得到,生來只許嫁梅花。
清微淡遠。(梅閣)
平兒贊
求全人於《紅樓夢》,其惟平兒乎?平兒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然以色與才德,而處於鳳姐下,豈不危哉?乃人見其美,鳳鳳姐忘其美;人見其能,鳳姐忘其能;人見其恩且惠,鳳姐忘其恩且惠。夫鳳姐固以色市、以才市,而不欲人以德市者也,而相忘若是,鳳姐之忘平兒歟?抑平兒之能使鳳姐忘也?嗚呼!可以處忌主矣。
漢之留侯,明之中山,差足以當之。真能一粒粟現大千世界者。(梅閣)
鴛鴦贊
司馬子長有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若是乎死之必得其所也。鴛鴦一婢耳,當赦老垂涎之日,巳懷一致死之心。設使竟死,何莫非真氣節。然古今來以此自裁,卒湮沒而不彰者,何可勝道!彼鴛鴦何以稱焉?則泰山鴻毛之辨也。死而有知,不當偕母入賈氏之祠乎?他年赦老來歸,將何以為情也?
史雲:大家夫婦,未知死所。死固有所,但恐求之不得耳。若鴛鴦者,殆鄭子產所謂“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梅閣)
紫鵑贊
忠臣之事君也,不以羈旅引嫌;孝子之事親也,不以螟蛉自外。紫鵑於黛玉,在臣為羈旅,在子為螟蛉,似乎宜與安樂,不與患難矣。乃痛心疾首,直與三閭七子同其隱憂,其事可傷,其心可悲也!至新交情重,不忍效襲人之生,故主深恩,不敢作鴛鴦之死,尤為仁至義盡焉。嗚乎,其可及哉!
可以教孝,可以教忠,令人正襟危坐讀之。(梅閣)
芳官贊
芳官品貌似寶玉,豪爽似湘雲,刁鑽似晴雯,穎異似黛玉,而其一往直前,悍然不顧之概,則又似鴛鴦,似尤三姐。合眾美而為人,是絕人而為美也,人間那得有此?然不有鷹鸇之王夫人,其墮落亦未可究竟,夫人之狂暴,夫人之慈悲也。不識佛如來,其母能容否?
無端幽緖,一片慈音,文生情耶?情生文耶?(梅閣)
晴雯贊
有過人之節,而不能以自藏,此自禍之媒也。晴雯人品心術,都無可議,惟性情卞急,語言犀利,為稍薄耳。使善自藏,當不致遂死,然紅顏絕世,易啟青蠅,公子多情,竟能白璧,是又女子不字,十年乃字者也,非自愛而能若是乎!
節短韻長,列贊中有數文字。(梅閣)
金釧贊
金釧答簪井之對,與漢高祖對楚霸王龍駒龍馭之喻相仿佛,顧霸王不殺高祖,而王夫人已殺金釧。是暗啞叱吒之雄,尚慈於持齋念佛之婦也。於是乎殺機動矣,大觀園之禍亟矣。讀《紅夢樓》者,且不暇為金釧惜也。
惜春贊(敬出)
人不奇則不清、不僻則不淨,以知清淨法門,皆奇僻性人也。惜春雅負此情,與妙玉交最厚,出塵之想,端自隗始矣。然玉不去則志終不決,恐投鼠者傷器也。非大有根器,而能為若是乎?彼夫柳怒而花嗔,鶯讒而燕妒者,真塵且俗耳,奇僻何負於人哉。或雲妙玉之去,惜春與知之。
迎春贊(赦庶出)
才者造物之所忌也,則德尚矣。然女子無才,謂之有德,若迎春者,非其人耶?何所遇之慘也?說者以為非賈赦遺孽不至此。由是言之,婚姻之故,雖曰天命,非人事哉。
妙玉贊
妙玉之劫也,其去也。去而何以言劫?混也。何混乎爾?所以卸當事之責,而重劫盜之罪也。何言乎卸當事之責,而重劫盜之罪也?妙玉壁立萬仞,有天子不臣、諸侯不友之概,而為包勇所窘辱矣,其去也,有恨之不早者矣。而適芸林當權,劫盜鬧事之日,以情論,失物為輕,失人為重;以案論,劫財為重,劫人為輕。相與就輕而避重,則莫若混諸劫。此賈芸林之孝,妝點成文,而記事者故作疑陣也。不然其師神於數者,豈有勸之在京,以待強盜為結果乎?且雲以脅死矣,而幻境重遊,獨不得見一面,抑又何也?然則其去也,非劫也。讀花人曰:“殆《易》所謂‘見幾而作,不俟終日者歟?’其來也,吾占諸鳳;其去也,吾象諸龍。”
語雲:“天若有情天亦老”吾易之雲:“地若無陷地長平”,此翁吾患其易老也,此心吾見其常平。(梅閣 )
秦可卿贊
可卿香國之桃花也,以柔媚勝,愛牡丹者愛之,愛蓮者愛之,愛菊者愛之,然賦命群芳為至薄,女子忌之。故談星相者,以命帶桃花、面似桃花為病。可卿獲於人而不獲於天,命帶之乎?亦面似之也。愛可卿者,並怨桃花。
風雅絕倫。(梅閣)
香菱贊
香菱以一憨,直造到無眼耳鼻舌心意,無色聲香味觸法,故所處無不可意之境,無不可意之事,無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蓮花世界也,其殆袁寶兒後身乎?何遇之奇也?然一為煬帝妃,一為呆霸王妾,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名實一也。且安知今之王,不即古之帝歟?嘻嘻!
似哭似歌,究竟是哭是歌?吾欲哭矣,吾不能歌矣。(梅閣)
侍書贊
以詞令見長者,除熙鳳俚俗外,如黛玉之新穎,湘雲之豪爽,探春之壯麗,平兒之端詳,類皆一時選。然總不若侍書對黃善保家數語,尤為珠圓玉潤,味腴韻辣,使人受不得,辭不得。竊謂黛玉近於騷,湘雲近於策,探春平兒近于史,若侍書寢食于盲左者乎?可與康成婢抗衡矣。
藕官贊
以真為戲,無往而非戲也,以戲為真,無往而非真也,惟在有情與無情耳。藕官多情,故以戲情為真情。因是由戲入真,由真入魔,由魔入惡,而患且不測,非遇多情公子,其能已於禍耶?夫人不幸而多情,又不幸不獲多情,相與言情,則寧無情而已矣。然豈我輩之所為情哉?
一片天機,一點真機,一味道機,佛法不與焉。(梅閣)
蕊官、豆官、葵官贊
免死狐悲,物傷其類,此義氣也。然末俗偷漓,往往有視沉溺不救,又從而下石者,未嘗不在讀書談道之儒。此無他,利害分明之過也。蕊官等惟不知利害,故不避死生,一時義氣激發,直與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同其梗概。以小喻大,不難執干戈以衛社稷也。禮失而守在夷,典亡而求諸野,蕊官諸人,顧可少乎哉?
說得如許關係,范文正公“先天下而憂,後天下而樂”,此物此志哉!(梅閣)
秋紋贊
國士眾人之說,可以施之常人,不可施之君父,以臣子但知感恩戴德,不知其它也。秋紋,丫鬟中眾人耳,借他人之餘光,為自己之福澤,亦可悲矣!而乃感恩戴德,言不足而長言,長言不足而反復言,任他人譏笑訕罵,已惟頌德謳仁,何其誠也!使易處襲人之位,其晚節必有可觀,誰為遏抑者!而竟以眾人終也。悲夫!
沉鬱頓挫,一往情深。(梅閣)
麝月贊
小人甘為小人,又定不樂人為君子,故必多方束縛之,挾持之,其不從者必掘之使去,其從者則暫借為黨援,事成之後,亦必掘之盡去。如襲人之於麝月是也。麝月有為善之資,不自振拔,往往為所制伏,至不敢以真面目對寶玉。此亦少年銳進,苟且以就功名之誤也。豈知事尚未成,而秋宵伴讀,巳不獲與差遣,其後悔何及哉!然寶玉出家,猶及見襲人抱琵琶上別船去,或亦忠厚之報歟?
功名中人無論己,即道學中人亦不免中此病。文固慷慨悲歌以為言者。(梅閣 )
邢岫煙贊
斂才就範,抑氣歸神,此詣非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不到也。邢岫煙,在親較寶釵近,在遇比黛玉難,然厚寶釵如彼,薄黛玉如此,人情概可知矣。秋水菱花,能無顧影自憐耶?乃漠然其遇,淡然其衷,不忮不求,與人世毫無爭患,則超超元箸也。謂非學養兼到之作歟?攬其風度,如對矜平躁,釋之佳構。
爛熟時文批語,用來異樣新鮮,是真能點鐵成金者。(梅閣)
李紋、李綺贊
李紋、李綺行事,無所見其大致,只於一二詩句仿佛之。倘亦南康公主,所謂我見猶憐者也。想其丰韻,在明月梅花之間,良欲得為友焉。
繡橘贊
己無才而能用人之才,不失其為才也,己無智而能用人之智,不失其為智也,惟不能自用,又不能用人,斯真無用耳。繡橘才智,以輔探春則不足,以相迎春則有餘,莫謂秦無人也。乃教歌者不能教喉嚨,教哭者不能教眼淚,此郤正所以屢窘于安樂公。木從繩則正,其如朽者何?(迎春有二木頭之稱故雲。)
庸流之遇,其害如此,豈獨繡橘之不幸哉!文極“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妙。(梅閣 )
入畫贊
小題大做,在作文則見才思,在科罪則為深文。入畫之事,若以之命題,則私下傳送四字,可以大發議論,包舉全史;若以之科罪,直應輕律薄責之而巳矣。而何逮逐之也!良禽擇木,良臣擇主,有以也夫。
蕙香贊
同生為夫婦之語,不聞諸奶奶經也,度亦小兒胡謅,聊以相戲雲爾。而構釁乃直以為莫須有證據,池魚之殃,未見無辜如此者。而卒不聞一語自辯,豈以寶玉雞肋,固己食之無味,棄之良得耶?蕙香真晦氣也。
賈母贊
人情所不能已者,聖人弗禁,況在所溺愛哉?寶玉於黛玉,其生生死死之情,見之數矣,賈母即不為黛玉計,獨不為寶玉計乎?而乃掩耳盜鈴,為目前苟且之安,是殺黛玉者,賈母也,非襲人也,促寶玉出家者,賈母也,非黛玉也。嗚呼!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是誰之過歟?
晉趙盾弑其君,許世子弑其父,是此篇藍本。文固以春秋法作遊戲法者。(梅閣)
賈政贊
賈政迂疏膚闊,直逼宋襄,是殆中書毒者。然題園偶興,搜索枯腸,髭斷矣,曾無一字之得,何其幹也!儻亦食古不化者歟?訓子雖嚴,亦未得其道焉。
王夫人贊
人不可以有才,有才而自恃其才,則殺人必多。尤不可以無才,無才而妄用其才,則殺人愈多。王夫人是也。夫人情偏性執,信讒任奸,一怒而死金釗,再怒而死晴雯,死司棋,出芳官等於家。為稽其罪,蓋浮於鳳焉。是殺人多矣,顧安得有後哉!蘭兒之興,李紈之福,非夫人之福也。
治亂興衰之故,實始於此,作論贊者,其有憂患乎?(梅閣)
賈元春贊(政出)
元春品貌才情,在公等碌碌之間,宜其多厚福也。然猶不永所壽,似庸才亦遭折者。說者謂其歉于壽,全於福矣,使天假之年,曆見母家不祥之事,傷心孰甚焉?天不欲傷其心,庸之也,越于史氏多矣。
李紈贊
李紈幽閒貞靜,和雍肅穆,德有餘矣,而不足於才。然正惟無才,故能暗淡以終。雖無奇功,亦無厚禍,淵淵宰相風度也,可與共太平矣。
姚善應變,宋善守文,人言姚之才高,吾謂宋之福大。(梅閣)
賈蘭贊
賈蘭習於寶玉,而不溺其志,習于賈環,而不亂其行,可謂出污泥而不染矣。然乳臭未脫,即諄諄然以八股為務,是於下下乘中覓立足地也,其陷溺似比甄寶玉猶深。嗣是而仕途中多一熱人矣,嗣是而性靈中少一韻人矣,可以救庸,而不可以醫俗,惜哉!然而李紈有子矣。
此便是熱中根子,于此見作者性情之淡,位置之高。(梅閣)
王熙鳳贊
鳳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也。向使賈母不老,必能駕馭其才,如高祖之于韓、彭,安知不為賈氏福?無如王夫人、李紈昏柔庸懦,有如漢獻,適以啟奸人窺伺之心,英雄之不貞,亦時勢使然也。騎虎難下,豈欺人語哉,然亦太自喜矣。
亦駘宕,亦風流,極文人之能事,極文章之樂事。(梅閣)
賈巧姐贊
鳳姐一生權力,適足為後人斂怨,媒鬻之報,人嫌其後矣,而卒之臨危有救,豈以毒攻毒,以火攻火,法有靈歟?抑敬老憐貧,善足以敵之也?乃明珠欲墮,援來陌路之人,白璧無傷,謀作田家之婦,倘所謂絢爛歸於平淡者,有如是耶?為之詠曰:聽罷笙歌樵唱好,看完花卉稻芒香。何悲乎巧姐!
薛姨媽贊
優柔寡斷,足以貽數世之憂,家與國無二理也。薛姨媽進旅退旅,有李東陽伴食之風,顧黛玉終身,業已心及之矣,而卒未聞一言之薦,豈非姑待之說中之與?卒之黛玉死矣,寶玉出家,而寶釵亦因之以寡。伊戚之貽,誰之咎也?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尤氏贊
人之美者曰尤,然不曰美人,而曰尤物,其為不祥可知。尤氏見於書,己在徐娘半老之會,然風情固不薄也,設雞皮未皺,更複何如?氏之曰尤,蓋比于夏姬也。
傻大姐贊
案大姐無知無識,蠢然一物,而實為《紅樓夢》一大關鍵。大觀園中落之故,實始於此,其宋之逐狗者與楚之獻黿者歟?抑周之賣檿弧箕服者也?人耶?妖耶?吾不得而知之,則以為傻大姐而已矣。
絕大眼孔。(梅閣)
小鵲贊
鵲報喜者也,然鵲之小者,自忘其為鵲,人亦共忘其為鵲。不特忘之也,或且疑為鴉,己亦自疑為鴉。由是杯弓蛇影,總屬真情,鶴唳風聲,盡成實相,無以為計,只得將大千世界佛腳歷歷抱遍,而佛菩薩乃在極樂國中吃吃笑不休,真堪絕倒也。然究之所為,不失為喜也,謂之為鵲,誰曰不宜!
偏能從無文字處做文字,莊、老逸者。(梅閣)
小紅贊
杯弓蛇影之疑,有致死不悟者,起禍者不知也,受禍者不知也,即嫁禍者亦不知也,然而禍自此始矣,則莫如小紅失帕,寶釵聞之,而故為覓黛玉一事。夫以黛玉之招忌也,有無端而訾議者矣,況中其心病哉。則異日眾人之前,未有不力為排擠者。黛玉厄而寶釵亨矣。若小紅者,其應劫之魔歟?秦漢間發難之陳涉也。
始讀之以為想當然耳,既讀之曰理固宜然,三讀之曰勢所必然。(梅閣)
柳五兒贊
繼晴雯而興者,有柳五兒,然巳在平王東遷,康王南渡之後矣,雖曰英雄,其如無用武地何?況臥榻之側,耽耽者巳有人也。籲嗟乎!當年渡口桃花作意引來;此日門中,人面不知何處。五兒得毋有撫景神傷者乎?爰有眼淚別灑旃。
王景略相秦,許魯齊仕元,非本志也,英雄不甘淪落耳。(梅閣)
鶯兒贊
鶯兒憨態,直欲登香菱之堂,而嗜其胾,亦臥榻之側,所不容佇足者也。而襲人首薦之,毋亦以寶釵之故。然而鄭靈之鼎,巳無異味矣,雖欲染指,何可得哉?其後與秋紋、麝月,不知所終,以意度之,大約比襲人修潔。
翠縷贊
翠縷陰陽究論,如村童覆書,愈詰愈亂;如灶嫗說鬼,愈出愈奇。然其妙,妙在通而不通,若使鑿鑿言之,便老生常談矣,安得為“詩瘋子”婢哉?
劉老老贊
劉老老深觀世務,歷練人情,一切揣摩求合,思之至深。出其餘技,作遊戲法,如登傀儡場。忽而星娥月姊,忽而牛鬼蛇神,忽而癡人說夢,忽而老吏斷獄,喜笑怒駡,無不動中窾竅,會如人意。因發諸金帛以歸,視鳳姐輩真兒戲也。而卒能脫巧姐于難,是又非無真肝膽、真血氣、真性情者,殆黠而俠者,其諸彈鋏之傑者歟?
今人只學得劉老老這一黠字,學不到劉老老那一點俠字,文故以進(奪 )之者予之。予劉老老,所以奪今人也。(梅閣)
板兒贊
蝶吾知其戀花也,蜂吾知其採花也,非蜂非蝶,不知戀亦不知采,而能與花為緣者,其花之虱乎?板兒何竟似此。然而蝶有怨矣,蜂有嗔矣,惟虱飽飲花露,倦臥花心,不識不知,真花花世界也。蜂蝶羨虱,吾羨板兒矣。幾生修得到此!
有化工之筆,即有化工之贊,天之不愛才,吾妬焉。(梅閣)
琥珀贊
古來孤臣孽子,往往以遭際迍邅,遂成不朽之事業,從知盤根錯節,乃以別利器也。琥珀言談舉動肖鴛鴦,然烈烈者如彼,庸庸者如此,豈才有不逮歟?亦遇之無奇也。則所謂士窮見節義,世亂識忠臣,非不窮不亂無節義忠臣也,特不見不識耳。由是言之,鴛鴦之不幸乃其幸,琥珀之幸,乃其不幸也夫。
其人如仙露明珠,其文似渾金璞玉。(梅閣)
玉釧贊
玉釧於寶玉,有不反兵之義,徒以主僕之故,敢怒而不敢言,然眉睫間余憾未平也。胡赧顏公子,又欲賣癡憨作息夫人之蠱哉?則使心機費盡,強博一笑於紅顏,而詞色不親,終帶三分之白眼,於義有足多焉。
語語生棱,幾令人不敢捫讀。(梅閣)
焙茗贊
寶玉栽培脂粉,作養蛾眉,為花國之靖臣,作香林之戒行,宜其深仁厚澤,罔不淪肌浹髓矣。乃除黛玉外,別無一知己。至能如人意不盡如人意,莊也而出之以謔,諧也而規之以正,順其性而利導之,如大禹之治水,適行其所無事,而卒也無不行之言,嗚乎!其為焙茗乎?東方曼倩之儔也。
尤二姐贊
尤二姐容貌性情,兩無所惡,置身大觀園中,在在為花柳生色,而顧不齒于群芳者,徒以為路柳牆花耳。嗚呼!一失足為千古恨,再回頭百年已身,若是乎解之無可解也。然揚雄服事新莽,荀彧輔弼曹瞞,其所失與二姐未識如何?使一旦望漢來歸,其蹂躪踐踏之形,正複何如也?嗚呼!失身而不為長樂老人,其悔豈可及哉!
賈蓉贊
賈蓉絕好皮囊,而性情嗜好,每每與寶玉相反。寶玉憐香,賈蓉專能蹂香;寶玉惜玉,賈蓉專能碎玉。花柳之蟊賊也,鳳姐錯識人矣。然小意動人,頗能忘恨,故鳳姐終愛之,啜茗傳神,良有以也。
《石頭記》妙到怎地,論贊亦妙到怎地,吾何間然。(梅閣)
賈璉贊
賈璉燒琴煮鶴,大煞風景,何樓市中物也。以配鳳姐,且在所辱,況平兒哉?然負荊一節,頗能自降,拔其幟而樹娘子幟,亦腹負將軍解風雅者也。收入色界中,置風流壇外,作金剛尊者。
尤三姐贊
士為知己者死,尤三姐之死,死于不知己矣。不知己而何以死?然而三姐則固以湘蓮為知己也,湘蓮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則舍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之湘蓮,天下斷無有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蓮者,天下而無不知巳而能知己如湘蓮矣。而竟有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之湘蓮。是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者,乃真知己也,而竟不知己,則安得而不死哉!然而湘蓮去矣,是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而竟不知己者,究未嘗不知己也,三姐何嘗死哉!
秀瘦皺透,兼而有之,其米老相者石耶?(梅閣)
柳湘蓮贊
湘蓮一風流蕩子耳,尤三姐遽引為知已,豈曰知人?然紈袴中無雅人,文墨中無確人,道學中無達人,仕宦中無骨人,則與其為俗子狂生腐儒祿蠹之婦也,毋寧風流浪子。不然,三姐死矣,幾見紈袴之儔,文墨之儔,道學仁宦之儔,能與道人俱去者哉?湘蓮遠矣!
罵殺。為其所罵者,亦點頭咋舌曰:“快殺!”(梅閣)
齡官贊
齡官憂思焦勞,抑鬱憤懣,直于林黛玉脫其影形,所少者眼淚一副耳。然烏知非責之過卑,而負之過深乎?是安得有放來生債者,預借一副眼淚,為今日揮灑地也。但世之灑淚者亦多假矣,賈薔何修而得此?
賈薔贊
賈薔市井小人耳,烏足以言風雅?然其於齡官,意柔柔而斐亹,情款款而紆縈,似非不知道者。意衣缽真傳,必有所自祖也,其寶玉大弟子乎?可與言情矣。
司棋贊
從古以過,而創為奇節者,君子悲其志,未嘗不諒其人。司棋失身潘又安,過已。乃竟一其心相待,以死繼之,非節非烈,何莫非節非烈也。蓋其志已定于搜贓時矣。觀過知仁,諒哉!
潘又安贊
人當無可如何之際,計無所出,惟以一死自絕,此以死塞責者耳,非以為樂也。若夫當死之時,無感慨,無憤激,無張惶卻顧,心平氣和,意靜神恬,其死也歟哉?其歸也。真疊山所謂從容就義者。潘又安其知道乎?有死以來,未有暇豫如斯者也!
潘又安於情界中,身分極高,故能當得一道字。文固不妄用字者。(梅閣)
襲人贊
蘇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難辨也,所難辨者近人情耳。襲人,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讒人,人忘其讒。約計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間秋紋、麝月,其虐肆矣。而王夫人且視之為顧命,寶釵倚之為元臣。向非寶玉出家,或及身先寶玉死,豈不以賢名相終始哉?惜乎天之後其死也。詠史詩曰:“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土時,若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襲人有焉。
蔣玉函贊
寶玉動謂男子為濁物,度一面目黧黑,于思於思者耳;使溫潤如好女,夫嘗不以脂粉蓄之。然未有纏綿如蔣玉函者。豈從來冤家,大抵由歡喜結來耶?巾之持贈也,玉實主之矣,襲人之嫁,玉函之娶,或無憾焉。
絕大見識,絕大議論,不作襲人贊讀通,即作襲人贊讀快。(梅閣)
彩雲贊
人各有一知己,不得謂君子是而小人非,特慮其不終耳。彩雲之于賈環,其相與可無究,至甘心為此作賊,亦何淫且賤也!然平兒詰盜,慨然挺身,寶玉認贓,豪無輸色,落落乎石乞子風也。而不可以對賈環耶?然而環且貳矣。古今來陷身於賊,而卒為所疑者,豈少人哉?君子是以知小人之必無知己也。
亦悲亦莊,于以痛哭古人,亦以留贈後人。(梅閣)
賈環贊
賈環純秉母氣,蜂目而豺聲,忍人也。獨赦老賞鑒之,氣味有在矣。然政老禦之,亦卒較恕於寶玉,豈以公子州吁固嬖人之子也耶?賢如賈政,尚莫知其子之惡,又何怪乎衛莊哉?
李嬤嬤贊
李嬤嬤龍鍾潦倒,度其年紀在賈母之上,不足為寶玉乳也,至其老而不死,尤當叩脛者耳。然襲人一生隱惡,從無發其覆者,獨此老借題發揮,一泄無餘,比陳琳討操檄,尤為淋漓痛快,亦愈頭風之良劑也。昔蘇子美讀漢文,至博浪沙一椎,擊節叫快,浮一大白,當以此賞之。
趙姨娘贊
食色性也,而亦有不儘然者。鮮于叔明嗜臭蟲,劉邕嗜瘡痂,賀蘭進明嗜狗糞。今將趙姨娘合水火五味而烹炮之,不徒臭蟲、瘡痂也,直狗糞而巳矣。而賈政且大嚼之有餘味焉。豈所賞在德耶?然糞穢卒產靈芝,鴟鴞能卵雛鳳。賦詩斷章,或不誣焉。
雪雁贊
《春秋》責備賢者,然當君父之際,亦不容以庸愚之故,稍寬悖逆之責者,良以臣子所許在心耳。雪雁與黛玉,有更相為命之形,所謂生死而肉骨者也。即萬不容已,寧不可以死辭?而乃靦然人面,舍瀕危之故主,伴他人作姑娘,豈複有人心哉!人將不食其餘矣。速作之配,絕之也。
黃善保家贊
段秀實之擊朱泚也,吾聞其聲矣,若拊朽然,其雋不足稱也。淮南王之擊辟陽侯也,吾聞其聲矣,若築腐然,其快不足稱也。若夫積之愈厚,煆之愈堅,炮焉而不能攻,鑽焉而莫可入,有佛菩薩焉,運五指之峰,作巨靈之擘,香風蓋去,春雷與新筍齊生,翠袖翻來,鴻爪共烏泥並現。嘻,此何聲也?其殆博浪椎之嗣響乎?贊曰:“探春之掌,是震是響。老嫗之喙,惟腯惟脆。蛾眉吐氣,為大白浮者三;老魅煞風,為舞劍起者再。”
黃絹幼婦,外孫虀臼。(梅閣)
賈赦、邢夫人贊
賈赦似剛非剛,乃剛愎之剛;邢夫人似柔非柔,乃柔邪之柔。剛愎之剛,非理之剛也,故有小泥鰍之禍;柔邪之柔,非理之柔也,故有金鴛鴦之羞。竊謂賈赦之剛,有似乎楚子玉;邢夫人之柔,殊類乎魯哀薑。
賈敬贊
天下豈有神仙?然但能盡我性,怡我情,傀儡場中,何莫非洞天福地也?故有富貴之神仙,有忠孝之神仙,有詩酒花月之神仙,有托缽叫化之神仙,而乘雲跨鶴者不與焉,彼煉丹燒汞,導引胎息者,直自討若吃耳,然伊古以來,輕萬乘而速禍敗者,史不絕書,豎儒何知焉!
賈珍贊
十惡之條,一曰內亂,犯此者在家必喪,在國必亡。賈珍席祖父余業,恣其下流,即比房婑媠,列屋柔靡,亦何不可?乃為不鮮不殄之求,作大蛇小蛇之弄,西府中無完人矣。借非獅子介石之堅,其能免乎?然吾聞方山子賢者,生平得獅子力居多,賈珍胡不幸焉!
賈瑞贊
賈瑞雅負癡情,不以草茅自廢,願觀光于上國,亦有志之士也,特未免不自量耳。風姐遽置之死,無乃過甚!雖然,溺糞何物也?而敬以持贈,是欲以曾經妙處之餘相餉也,可不謂多情哉?獨不識所贈物,果鳳姐親遺否?
極諧謔,極風調,但見其雅,不覺其褻。(梅閣)
焦大贊
賈家法于乳母,頗厚重於酬庸矣。然而人盡母也,惟其乳而已。焦大以身捍患,似什伯乎乳之勞,即祔賈廟以血食,非幸也;而乃混於輿台,儕於隸僕,致僕婦奴子,皆得牛馬走之。宜其無限塊壘,借杯酒以澆之也。然而馬糞之填,未始非努力勸加餐之意,不可謂不厚者,特恐醉漢,飽不知德耳。
秦鐘贊
秦鐘者,情鐘也。為種情於人之種耶?為人鍾情之鐘耶?為鍾情于人之鐘,斯為風流種;為人鍾情之種,則為下流種。然為鍾情於人,固不得不為人鍾情之人,則合風流、下流二種而為種,斯為真情真種。其于智慧也,莫為之前,雖美弗彰;其于寶玉也,莫為之後,雖盛不傳。然顧前不顧後,其象為夭,故不永厥壽雲。
如是我佛說偈曰:“女歡男愛,無掛無礙。一點生機,成此世界。”用為斯文持贈。(梅閣)
薛蟠贊
薛蟠粗枝大葉,風流自喜,而實花柳之門外漢,風月之假斯文,真堪絕倒也。然天真爛慢,純任自然,倫類中複時時有可歌可泣處,血性中人也。或亦世之所希者歟?晉其爵曰王,假之威曰霸,美以溢曰呆,譏之乎?予之也。
謔而虐,可以下酒,可以噴飯。(梅閣)
北靜王贊
北靜王表表高標,有天際真人之概,嫦娥思嫁之矣,何論乎談文章、說經濟者也。而林黛玉直以臭男人蓄之。嗟乎!王也而乃臭乎哉?是天下更無不臭者矣。天下而更無不臭者也,舍寶玉其誰與哉?死矣!
甄寶玉贊
太上忘情,其次多情,其次任情,其下矯情。矯情不可問矣。甄寶玉不能為太上之忘情,不失為其次之多情也。自經濟文章之說中之,而情矯矣。則甄寶玉者,世俗之偉人,而實賈寶玉之罪人也。罪人則黜之而己矣,故終之以甄寶玉雲。
情字始,情字終,雖遊戲文章,仍是篇法一線。(梅閣)
紅樓夢論後
人生一大夢耳,夢無不醒之時,則林黛玉死矣,寶玉出家矣。由黛玉而推之,晴雯、鴛鴦、鳳姐、尤二姐、尤三姐、可卿、迎春、司棋、金釧、齡官、元春,以及潘又安、秦鍾、賈瑞罔不然。由寶玉而推之,惜春、紫鵑、芳官、藕官、蕊官、荳官、葵官、柳湘蓮,以及寶釵、湘雲罔不然。其不醒者,獨襲人耳。然則何以處探春?曰此其福分最大,好夢正長者也。然則何以處岫煙等?曰此其心思各別,同床異夢者也。然則何以處巧姐?曰此其情思昏昏,方才人夢者也。文至此,不已東方既白輿!何續貂者又欲強人入夢也,豈非天下之怪夢哉?無惑乎牛鬼蛇神,紛紛囈語也,顧安得大棒棒醒之!
紅樓百美詩 清 潘容卿孚銘 撰
[编辑]《百美新詠》創格之後,繼者林立。潘容卿孚銘著有《紅樓百美詩》一帙,裁對工整,言簡事賅,洵佳制也。詩雲:
椒殿恩榮渥(元 妃),萱闈福祚昌(賈 母)。
宜家嫺靜好(王夫人),警世演荒唐(警幻仙姑)。
金玉前緣誤(寶 釵),蘋蘩內則詳(尤 氏)。
承愉鸚舌巧(鳳 姐),矢志鵠音傷(李 紈)。
私語銷銀燭(四 兒),新盟訂海棠(探 春)。
瓊葩開並蒂(李文綺),彩筆紀千行(彩 明)。
淒惻芙蓉誄(晴 雯),娉婷茉莉妝(平 兒)。
良姻希附鳳(傳秋芳),雅試笑攜蝗(劉姥姥)。
鳧靨征仙品(薛寶釵),鵑啼悼婿鄉(迎 春)。
魂難招露井(金 釧),夢竟覓蘭房(秦可卿)。
慧鏡層層障(妙 玉),禪燈藹藹光(惜 春)。
旅愁淹淑女(邢岫煙),歸信誑癡郎(紫 鵑)。
介壽聯雙美(喜鸞四姐兒),稱名應七襄(巧姐)。
贈硝懷舊侶(藥 官),鬥草擾離腸(豆 官)。
秋月詩人榻(香 菱),春風仲子牆(司 棋)。
醉顏眠芍藥(史湘雲),清淚灑瀟湘(黛 玉)。
忿積拌爭柳(春 燕),情移慣畫薔(齡 官)。
倩容欣一顧(嬌 杏),嘉禮侍三商(雪 雁)。
舞趁秋韃索(佩偕鳳鸞),書傳傀儡場(葵 官)。
伶官寒食紙(藕 官),梵宇合歡床(鶴仙沁香)。
鼠竊模糊遣(墜 兒),鸞交邂逅臧(萬 兒)。
詼諧銜主命(小 螺),嫵媚炫戎裝(姽嫿將軍)。
簟拭蘭湯膩(碧 痕),衣沾桂萼香(秋 紋)。
添妝脂粉具(素 雲),倚立佩環鏘(繡鳳繡鸞彩鳳)。
賞寸浮鸂鶒(寶官玉官),牽絲引鳳凰(雛 鳳)。
偕行旋白璧(青 兒),留盼羨紅裳(紅衣女)。
曲度秋宵艷(文 花),神遊雪徑涼(若 玉)。
陳詞樓啟鑰(豐 兒),宣令座飛觴(鴛 鴦)。
杯茗看爭歠(智 能),廚肴瞷秘藏(蓮 花)。
投箋來款款(翠 墨),問扇去皇皇(靚 兒)。
楓露空遺憾(茜 雪),苓霜不諱藏(彩 雲)。
屬垣聽隱約(小 鵲),觀海詠蒼茫(真真國女)。
飲恨金無跡(尤二姐),全貞劍有鋩(尤三姐)。
風箏飄蛺蝶(嫣 紅),冰練殉鴛鴦(張金哥)。
菊獻花盤麗(碧 月),梅編采線長(鶯 兒)。
珠期還合浦(彩 霞),雲早試巫陽(襲 人)。
笑雜疏欞外(寶 蟾),羞含短榻旁(柳五兒)。
知交嗟賦鵬(可 人),往事鑒亡羊(良 兒)。
繾綣縈綃帕(小 紅),憨癡認繡囊(傻大姐)。
藏珍兄陷妹(入 畫),感義女悲娘(寶)。
水月涵真性( 芳 ),荼蘼殿眾芳(麝 月)。
夭桃偏減色( 茄 ),叢棘更生芒(秋 桐)。
妙諦頤能解( 翠 ),訛傳口未防(侍 書)。
飛蚨憑爾賜(佳 蕙),累鳳向誰償(繡 橘)。
藎篋聊分檢(翡翠玻璃),繅居鎮自忙(二丫頭)。
歌喉流綺席(雲 兒),忠節吊回廊(瑞 珠)。
花靨嬌慵畫(綺 霞),蓮羹喜共嘗(玉 釧)。
霜螯滋戲謔(琥 珀),脂虎逞強梁(夏金桂)。
演劇鬚眉古(艾 言),撩人意態狂(多如娘)。
撫弦膠幸續(胡 氏),舒帨影徐颺(春 纖)。
構訟夫貽戚(周瑞女),言歸母待將(檀 雲)。
佳音潛問訊(小 霞),噩夢細論量(彩 屏)。
薦枕情何迫(貴兒媳婦),操戈氣易揚(善 姐)。
買糕通絮語(小 蟬),潑醋惹餘殃(鮑二家姐)。
綴奠霸蕭寺(鸚鵡鸚哥),追隨過別廂(銀 蝶)。
擊蒙煩飭戒(珍 珠),覽勝偶倘佯(翠 雲)。
蝶使憐纖弱(文 杏),鴛儔歎逝亡(藥 官)。
乞錢呼較便(銀 姐),送券任堪當(笑 兒)。
身擬彰文繡(小吉祥),名同衍吉祥(同喜貴)。
趨蹌陪禦輦(抱琴等),鼓吹奏華堂(文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