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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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评赞 清 昊县王希廉雪芗(香)[编辑]

  石头记评赞序

  兰亭妙墨,永欣梁上之珍;鸿宝奇编,淮王枕中之秘。吾友张春咳侍御,钞弆《石头记评赞》一帙,洞庭王雪香先生之所作也。《石头记》一书,味美于回,秀真在骨。自成一子,陋搜神志怪之奇;不仿秘辛,轶飞燕太真之传。其曰可读,久而闻其香;惟目亦然,无不知其佼。耳食者方诸南柯之记,目论者訾为北里之编,傎矣!然而齐纨蜀锦,非纂组无以绚其华;癸鼎辛彝,非摩挲无以发其泽。岳珍川灵之蕴,经探幽者扪苔剔藓,而奥窔乃宣;含花孕萼之英,得好丽者振芬扬葩,而葳蕤毕达。是记也,苟无雕龙之鸿藻,绣虎之硕才,为之■挈刌量,句栉子比,恐食蛤咧者,不知许事;啖橄榄者,未见可甘。几同嚼蜡,遂至唐突西施;谁为画眉,安得凿开混沌。雪香孝廉刳肝镂肾,殚精竭思,郁王郎斫地之才,运娲皇补天之手。千灌百辟,莫耶敛芒;五虱六蠹,韩非说难。万言脱草,经营乎匠心;一笑拈花,领略乎妙谛。浮白可呼知已,杀青遂作功臣。斯真慧业文人,灵运当先成佛;前身金粟,太白定是谪仙矣!春陔侍御,嗜古如朐,爱香成癖。索从燕市,诧为未见之书;购乏齐金,愿下阿难之拜。珠探九曲,如入武夷洞庭;石注三生,合是琅环秘笈。固宜金铸贾岛,丝绣平原,盛以碧玉之函,囊以红蕤之锦。书成茧纸,仿卫夫人之簪花;字拓蚕眠,装虞世南之行箧。仆京华旧雨,廿载重逢;白下秋风,一尊命酌。酒阑灯灺时,出斯帙见示,命缀言于卷首。参军得无小异,愿借一痴;长公自是奇才,难参三昧。愧豹窥乎寸管,聊貂续以片言。宜付手民,镌姊妹苕华之字;休为皮相,诬荒唐风雨之词。

                            崇川沈锽笠湖


  石头记评赞题词

  春陔侍御以手录洞庭王雪香先生《石头记评赞》见示,题词一首

  丹山有凤鸣朝阳,羽仪璀璨声锵锵。

  一朝谏草尽焚弃,摭拾稗史非荒唐。

  眼前伪学若蟊贼,经传绪馀稍剽窃。

  砳心砳行路人知,犹敢䩄颜附贤哲。

  曹家公子真风流,红楼梦比逍遥游。

  竖儒咋舌不愿读,翻以理障兴戈矛。

  洞庭王郎好才调,异书到眼勤雠校。

  奇缘参透死生关,妙悟凿开混沌窍。

  同心喜得京兆张,言归楚泽搴兰茳。

  簪花格写粲花舌,流传不吝阳春腔。

  艺林从此添清话,词人俯首才人拜。

  砭顽如见悼红情,不是齐谐专志怪。

  吁嗟乎,金陵自昔多金钗,而今花月荒秦淮。

  竖儒发难那可听,相与作伪联朋侪。

  携君此卷泛烟水,勿令酸风射眸子。

  太虚境与太极同,是真解人能解此。

                            剑舞山中人稿


  《红楼梦》批序

  《南华经》曰:“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仁义道德,羽翼经史,言之大者也;诗赋歌词,艺术稗官,言之小者也。言而至于小说,其小之尤小者乎?士君子上不能立德,次不能立功立言,以共垂不朽,而戋戋焉小说之是讲,不亦鄙且陋哉!虽然,物从其类,嗜有不同麋鹿食荐,卿且甘带,其视荐带之味,固不异于粱肉也。余菽麦不分,之无仅识,人之小而尤小者也。以最小之人,见至小之书,犹麋鹿蝍且适与荐带相值也;则余之于《红楼梦》爱之读之,读之而批之,固有情不自禁者矣。客有笑于侧者曰:“子以《红楼梦》为小说耶?夫福善祸淫,神之司也;劝善惩恶,圣人之教也。《红楼梦》虽小说,而善恶报施,劝惩垂诫,通其说者,且与神圣同功,而子以其言为小,何徇其名而不究其实也?”馀曰:“客亦知夫天与海乎?以管窥天,管内之天,即管外之天也;以蠡测海,蠡中之海,即蠡外之海也。谓之无所见,可乎?谓所见之非天海,可乎?并不得谓管蠡内之天海,别一小天海,而管蠡外之天海,又一大天海也。道一而已,语小莫破,即语大莫载:语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红楼梦》作者既自名为小说,吾亦小之云尔。若夫祸福自召,欢惩示儆,余于批本中已反复言之矣。”客无以难,曰:“子言是也。”即取副本藏之而去。因书其言,以弁卷首。

  道光壬辰花朝日昊县王希廉雪芗氏书于双清仙馆。


  红楼梦总评

  《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结构层次。

  第一回为一段,说作书之缘起,如制艺之起讲,传奇之楔子。

  第二回为二段,叙甯、荣二府家世及林、甄、王、史各亲戚,如制艺中之起股,点清题目眉眼,才可发挥意义。

  三、四回为三段,叙宝钗、黛玉与宝玉聚会之因由。

  五回为四段,是一部《红楼梦》之纲领。

  六回至第十六回为五段,结秦氏诲淫丧身之公案,叙熙风作威造孽之开端。按第六回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后,应即叙荣国府情事,乃转详于甯而略于荣者,缘贾府之败,造衅开端,实起于宁。秦氏为宁府淫乱之魁,熙凤虽在荣府,而弄权实始于宁府,将来荣府之获罪,皆其所致,所以首先细叙。

  十七回至二十四回为六段,叙元妃沐恩省亲、宝玉姊妹等移住大观园,为荣府正盛之时。

  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为七段,是宝玉第一次受魔几死,虽遇双真持诵通灵,而色孽情迷,惹出无限是非。

  三十三回至三十八回为八段,是宝玉第二次受责几死,虽有严父痛责,而痴情益甚;又值贾政出差,更无拘束。

  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为九段,叙刘老老、王凤姐得贾母欢心。

  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为十段,于诗酒赏心时,忽叙秋窗风雨,积雪冰寒;又于情深情滥中,忽写无情、绝情,变幻不测,隐寓泰极必否、盛极必衰之意。

  五十三回至五十六回为十一段,叙甯、荣二府祭祠家宴,探春整顿大观园,气象一新,是极盛之时。

  五十七回至六十三上半回为第十二段,写园中人多,又生出许多唇舌事件,所谓兴一利,即有一弊也。

  六十三下半回至六十九回为第十三段,叙贾敬物故,贾琏纵欲,凤姐阴毒,了结尤 二姐、尤三姐公案。

  七十回至七十八回为第十四段,叙大观园中风波迭起,贾氏宗祠先灵悲叹,甯、荣二府将衰之兆。

  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为第十五段,叙薛蟠悔娶、迎春误嫁,一嫁一娶,均受其殃;及宝玉再入家塾,贾环又结仇怨,伏后文中举、串卖等事。

  八十六回至九十三回为第十六段,写薛家悍妇,贾府匪人,俱召败家之祸。

  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为第十七段,写花妖异兆,通灵走失,元妃薨逝,黛玉夭亡,为荣府气运将终之象。

  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为第十八段,叙大观园离散一空,贾存周官箴败坏,并了结夏金桂公案。

  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为第十九段,写甯、荣二府,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及妙玉结局。

  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为第二十段,了结风姐、宝玉、惜春、巧姐诸人,及甯、荣二府事。

  一百二十回为第二一段,总结《红楼梦》因缘始末。

  此一部书中之大段落也。至于各大段中,尚有小段落,或夹叙别事,或补叙旧事,或埋伏后文,或照应前文,祸福倚伏,吉凶互兆,错综变化,如线穿珠,如珠走盘,不板不乱,总评中不能胪列,均于各回中逐细批明。

  《红楼梦》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且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齿冷,亦知作者匠心。

  《红楼梦》虽是说贾府盛衰情事,其实专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作。若就贾、薛两家而论,贾府为主,薛家为宾。若就甯、荣两府而论,荣府为主,宁府为宾。若就荣国一府而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为主,馀者皆宾。若就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论,宝玉为主,钗、黛为宾。若就钗、黛两人而论,则黛玉却是主中主,宝钗却是主中宾。至副册之香菱,是宾中宾,又副册之袭人等,不能峨席矣。读者须分别清楚。

  甄士隐、贾雨村为是书传述之人,然与茫茫大士、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等,俱是平空撰出,并非实有其人,不过藉以叙述盛衰,警醒痴迷。刘老老为归结巧姐之人,其人在若有若无之间。盖全书既假托村言,必须有村妪贯串其中,故发端结局,皆用此人。所以名刘老老者,若云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惟剩者老妪收拾残棋败局。沧海桑田,言之酸鼻,闻者寒心。

  《红楼梦》专叙甯、荣二府盛衰情事,因薛宝钗是宝玉之配,亲情更切,衰运相同,故薛蟠家事,亦叙得详细。

  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厢》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恶梦,则一梦而止,全部俱归梦境。《还魂》之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紫钗》仿佛相似,而情事迥别。《南柯》、《邯郸》,功名事业,俱仕梦中: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红楼梦》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前后两大梦,皆游太虚幻境,而一梦是真梦,虽阅册听歌,茫然不解;一是神游,因缘定数,了然记得。且有甄士隐梦得一半幻境,绛芸轩梦语含糊,甄宝玉一梦而顿改前非,林黛玉一梦而情痴愈锢。又有柳湘莲梦醒出家,香菱梦里作诗,宝玉梦与甄宝玉相合,妙玉走魔恶梦,小红私情痴梦,尤二组梦妹劝斩妒妇,王风姐梦人强夺锦匹,宝玉梦至阴司,袭人梦见宝玉、秦氏、元妃等托梦及宝玉想梦无梦等事,穿插其中,与别部小说传奇,说梦不同。文人心思,不可思议。

  《红楼梦》一书,有正笔,有反笔,有衬笔,有借笔,有明笔,有暗笔,有先伏笔,有照应笔,有著色笔,有淡描笔:各样笔法,无所不备。

  一部书中,翰墨则诗词歌赋、制艺尺牍、爰书戏曲以及对联匾额、酒令灯谜、说书笑话,无不精善;技艺则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及匠作构造、栽种花果、畜养禽鱼、针黹烹调、巨细无遗;人物则方正阴邪、贞淫顽善、节烈豪侠、刚强懦弱及前代女将、外洋诗女、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优伶、黠奴豪仆、盗贼邪魔、醉汉无赖,色色俱有;事迹则繁华筵宴、奢纵宣淫、操守贪廉、宫闱仪制、庆吊盛衰、判狱靖寇以及讽经设坛、贸易钻营,事事皆全;甚至寿终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药误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吞金服毒、撞阶脱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岂别部小说,所能望见项背?

  书中多有说话冲口而出,或几句说话止说一二句,或一句说话止说两三字,便咽住不说。其中或有忌讳不忍出口,或有隐情不便明说,故用缩句法咽住,最是描神之笔。

  福寿才德四字,人生最难完全。甯、荣二府,只有贾母一人。其福其寿,固为稀有;其少年理家事迹,虽不能知,然听其临终遗言,说“心实吃亏”四字,仁厚诚实,德可概见;观其严查赌博,洞悉弊端,分散馀赀,井井有条,才亦可见一斑:可称四字兼全。此外如男则贾敬、贾赦无德无才,贾政有德无才,贾琏小有才而无德,贾珍亦无德无才,贾环无足论,宝玉才德另是一种,于事业无 补。女则邢夫人、尤氏无德无才,王夫人虽似有德而偏听易惑,不是真德,才亦平庸。至十二金钗:王凤姐无德而有才,故才亦不正;元春才德固好,而寿既不永,福亦不久;迎春是无能,不是有德;探春有才,德非全美;惜春是偏僻之性,非才非德;黛玉一味痴情,心地褊窄,德固不美,只有文墨之才;宝钗却是有德有才,虽寿不可知,而福薄已见;妙玉才德近于怪诞,故陷身盗贼;史湘云是旷达一流,不是正经才德;巧姐才德平平;秦氏不足论,均非福寿之器:此十二金钗所以俱隶薄命司也。

  《红楼梦》一书已全是梦境,馀又从批之,真是梦中说梦,更属荒唐。然三千大干世界,古往今来事物,何处非梦?何人非梦?以馀梦梦之人,梦中说梦,亦无不可。


  红楼梦回评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开卷第一回是一段,而一段之中又分三小段。自第一句起,至“提醒阅者之意”句止为第一段,说亲见盛衰,因而作书之意。自“看官你道”句起,至“看官请听”句止为第二段,是代石头说一生亲历境界,实叙其事,并非捏造,以见“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意。故借空空道人抄写得来。自“按那石上书云”句起至末为第三段,提出“真”“假”二字。以甄士隐之梦境出家引起宝玉,以英莲引起十二金钗,以贾雨村引起全部叙述。

  石高十二丈,四方二十四丈,按周年十二月二十四气。三万六千五百一块,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之数。

  情僧者,情生也;情僧缘者,因情生缘也。风月宝鉴者,即因色悟空也。金陵十二钗,情缘之所由生也。

  “石头记”者,缘甯、荣二府在石头城内也。悼红轩似即怡红院故址,当是曹雪芹先生曩年目击怡红院故址,当是曹雪芹先生曩年目击怡红院之繁华,乃十年之后重游旧地,风景宛然,而物换星移,园非故主,院亦改观,不禁有满目河山之感,故题其轩曰“悼红”,以见鸟啼花落,无非不悼。此一把酸辛泪,不由人不落也。

  葫芦庙有二义:葫芦虽小,其中日月甚长,可以藏三千大干世界,喻此书虽是小说,而包罗万象,离合悲欢,盛衰善恶,有无数感慨劝惩:此一义也。此书虽是荒唐,却是实录其事,并非捏饰,所谓依样葫芦:此又一义也。故甄士隐必住在庙旁,贾雨村必住在庙内。或日:“尚有一义。”馀问:“何义?”答曰:“葫芦音同胡卢。人生若梦,幻境皆虚,离合盛衰,生老病死,不过如泡影电光。书虽实录其事,而隐藏真迹,假托姓名,演为小说,以供胡卢一笑耳:此亦一义也,所说亦有意味,因附记之。

  贾雨村口吟“玉在椟中”一联,暗伏黛玉、宝钗二人。

  《跛足道人歌》及甄士隐注解是一部《红楼梦》影子。

  甄士隐向跛足道人说“走罢”,即“不回家”,直伏一百十九回宝玉之一走。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娇杏者,侥幸也。贾雨村之罢官得馆,因馆而复得官,如娇杏之由婢而妾,由妾而正,皆侥幸也。

  智通寺者,言惟智者能通此书之义也。

  冷子兴者,喻甯、荣二府极热闹,后必归冷落也。

  甯、荣二府头绪纷繁。若于后文补叙家世,竟不知该于何时补叙,势必冗杂;若不分晰叙明,东、西两府,又牵混不清。妙在借冷子兴在村肆中闲谈叙及,且将林、甄、王、史各亲戚参差点出,既有根蒂,又毫无痕迹:真善于点题者。

  “邪、正二气,夹杂而生。”所论最有意思。

  “情痴”、“情种”是宝玉、黛玉晶题。

  第二回一段之中应分两小段。自起句起至“不曾上学”句止为一段,叙贾雨村得官、娶娇杏及罢官处馆,是补叙前事,引出林黛玉。自“雨村闲居无聊”句起至末为二段,叙甯、荣家世,宝玉性情,趁势逗出甄宝玉。


  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贾雨村至京得缺到任”几句撇开,即细叙黛玉正文,得随起随落之法。

  黛玉开口说“病”,说“癞头和尚”,说“不要见哭声”,说“不要见外亲”等语,已逗明一生因缘结果。

  王熙凤出来,另用一幅笔墨,细细描画。其风流、能干、权诈、阴薄气象,已活跳纸上,真是写生妙手。

  王夫人对黛玉说宝玉娇养疯傻样子,已将日后同黛玉情况隐隐伏出。

  黛玉初见宝玉,便吃一惊,想著像“那里见过”;宝玉亦如此说, 宿缘已见。铺叙宝玉装束、面貌更觉动人,却先心中想道“不知是怎样惫赖人物”。反挑一句,文笔曲折生动。

  《西江月》一词,骂煞纨裤公子。

  描写黛玉形容,可怜可爱,的是痴情人。

  宝玉一见黛玉便摔玉哭泣,黛玉亦因摔玉,夜间淌泪。此时之两泪,是一生眼泪根源,且伏后来砸玉、失玉情事。

  第三回专写黛玉形貌、神情,是此回之主。中间带写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是因主及宾,故亦写及装束、仪容,又带出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及甯荣二府房屋、家人、小使、丫鬟,即点出袭人、鹦哥、王嬷、李嬷等人。末后带起薛宝钗家。看他不慌不忙,出落次序,有极力描写者,有淡描本色者,有略言大段者,有宾有主,有宾中之主,宾中之宾:笔墨笼罩全部。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宝玉、黛玉、宝钗是一部之主。宝、黛已经会合,第四回必当叙及宝钗。但一住应天,一住都中,如何合并一处?因借人命一案牵合相聚,即将英莲带出,以为引线。后来许多事件俱于此回埋根,且将贾、王、史、薛四家亲戚均即带叙,省却后文许多补笔。真是匠心独苦,亦是天衣无缝。。

  莲花命名大概用青红香白翠紫绿玉等字。今取“英”字,与人独异,英者,落英也;莲落则菱生矣。

  葫芦庵小沙弥断案,说尽仕路趋炎情态。又见赫赫诸大宦,跳不出小小葫芦。

  小沙弥劝结冤案,自己仍被贾雨村寻事充发,不但报应不爽,可为小人儆戒,且了结此沙弥,以省后来闲笔。

  梨花如雪,梨香院正好住薛宝钗。

  王子腾若不出京,薛蟠一家自应相依王宅,不便即住梨香院。如此安顿,是文章善渡法。

  薛宝钗是主,英莲是宾,却先叙英莲,后叙宝钗,是因宾及主法。

  篇中说“宝钗举止晶度又是一样”,已隐隐中贾母之选,且为众人钦服。

  三、四回一大段中又分四小段。三回首句起至“不在话下”止为一段,叙贾雨村送黛玉进京,复得官到任。“且说黛玉”句起至三回末为一段,叙黛玉进荣府与诸人相见及初见宝玉情事。四回首句起至“充发小沙弥”止为一段,了结薛蟠命案。自“且说买了英莲”句起至四回末为一段,叙宝钗同母、兄往贾府梨香院缘由。


  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一回至四回已将贾、王、史、薛亲戚家世大略叙明;黛玉、宝钗已与宝玉合并一处。人后应细叙居恒情事。然十二金钗尚未点明。若逐人另叙,文章便平芜琐碎,故以画册、歌曲将各人一生因果逐一暗暗点出,后来便都有根蒂。但又不便如贾氏宗支,可借冷子兴口中细说,所以撰出一梦,在虚无缥缈之境,梦是幻仙,笔亦仙幻。

  甯府赏梅为人梦之由。梅者,媒也;蓉者,容也;秦者,情也。命名取氏,俱有深意。

  宝玉先到上房内间,一见画对,即不肯安歇,描出一不愿读书孩子。然后秦氏引入自己卧房。是由浅人深法。

  叔叔不应在侄媳妇房里睡,略借嬷嬷口中说一句,秦氏顺口扫开。用笔有深意,又引起后文秦钟。

  秦氏房中画联、陈设,俱著意描写,其人可知,非专侈华丽也。

  秦氏说“神仙也可以住得”,引起警幻仙来。

  众奶姆散去,袭人等四丫鬟,秦氏吩咐在檐下看猫。此时秦氏理应出去,陪侍贾母及邢、王夫人。书中并不叙及,是深笔,不是漏笔。

  《警幻仙》一赋不亚于《巫女》、《洛神》。

  《又副册》第一幅是晴雯、金钏等;二幅是袭人。

  《副册》一幅是香菱(即英莲)。

  《正册》一幅是林黛玉、薛宝钗。

  第二幅是贾元春。

  第三幅是贾探春。

  第四幅是史湘云。

  第五幅是妙玉。

  第六幅是贾迎春。

  第七幅是贾惜春。

  第八幅是王熙凤。

  第九幅是巧姐。

  第十幅是李纨。

  第十一幅是秦氏,鸳鸯其替身也。

  十二金钗《正册》,画止十一幅。黛玉是宝玉意中人,宝钗是宝玉镜中人,故同为一幅。文法亦不板。

  宝玉入梦,因在秦氏房中。然无端入梦,便觉无因。故托甯、荣二公嘱警幻仙点化之说。既为后半埋根,梦亦有因而起。

  茶名“千红一窟”,酒名“万艳同杯”,言目前虽有千红万艳,日后总归抔土一穴。同是点化语,不是赞仙家茶酒。

  《红楼梦》第一曲是总领。

  第二曲《终身误》指薛宝钗。

  第三曲《枉凝眉》指林黛玉。

  第四曲《恨无常》指贾元春。

  第五曲《分骨肉》指贾探春。

  第六曲《乐中悲》指史湘云。

  第七曲《世难容》指妙玉。

  第八曲《喜冤家》指贾迎春。

  第九曲《虚花悟》指贾惜春。

  第十曲《聪明累》指王熙凤。

  第十一曲《留馀庆》指巧姐。

  第十二曲《晚韶华》指李纨。

  第十三曲《好事终》指秦氏。

  第十四曲《飞鸟各投林》是总结。

  金钗十二人,画止十一幅,曲则十四拍,亦是变动法。“意淫”二字甚新。

  迷津难渡,只有心如槁木死灰,方免沈溺。

  第五回自为一段,是宝玉初次幻梦,将《正册》十二金钗及《副册》、《又副册》二三妾婢点明,全部情事俱已笼罩在内,而宝玉之情窦,亦从此而开,是一部书之大纲领。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老老一进荣国府

  文章有暗写,有明写。不便明写者当暗写,宝玉于秦氏房中梦教云雨是也;不必暗写者即明写,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是也。

  秦氏房中如果梦中云云,宝玉何必含羞,又何必央求别告诉人?宝玉说“一言难尽”,又细说与袭人,其情其事跃然纸上。

  秦氏房中是宝玉初试云雨,与袭人偷试却是重演。读者勿被瞒过。

  按著秦氏房中之梦便写与袭人试演。可见宝玉一生淫乱,皆从秦氏房中一睡而起。

  头绪万端,真是无从说起。借刘老老叙人,不但文情闲逸,且为巧姐结果伏线。 写刘老老在家商量及到门上问话,周瑞家引入荣府,看见服食、陈设,见王熙风说话,活画出一乡里老妪到富贵人家光景,真是写生之笔。

  贾蓉借玻璃炕屏,何必写眉眼、身材、衣服、冠带?作者自有深意。风姐先假不允,贾蓉屈膝跪求,始允借给;贾蓉出去,又唤转来,风姐出神半日笑说:“罢了,晚饭后你来再说,这会子有人”等语,神情闪烁飘荡,慧眼人必当看破。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赴家宴宝玉会秦钟

  薛宝钗冷香丸经历春夏秋冬,雨露霜雪,临服用黄柏煎汤,备尝盛衰滋味,终于一苦,俱以十二为数,真是香固香到十二分,冷亦冷到十二分也;又埋在梨花树下,不免于先合终离矣。

  迎春、探春在一处,惜春独同小姑子顽笑戏说“剃头”,直伏后采出家根苗,且为十五回风姐弄权、秦钟得趣伏笔。

  风姐夫妇白昼宣淫,其不端可知。

  宫花小物,黛玉亦有妒心,器量真是褊浅。

  周家女儿为婿求情,周瑞家全不在意,凤姐之平日弄权,于斯可见。

  风姐宫花分送秦氏,明日,秦氏婆媳又单请风姐。其中藏笔甚多,须以意会。

  熙凤带宝玉同赴宁府,引出秦钟,惹起焦大,即借焦大醉骂,露出诸丑。读者勿以醉后胡骂,视为无关紧要。

  秦钟与宝玉一见,便彼此胡思乱想。冶容、富贵动人如此。纨裤公子慎之思之!

  第七回专写风姐与甯府往来亲热,为后来治丧埋根,中间带出秦钟、宝玉相聚,而先写凤姐夫妇白昼宣淫,以作陪衬,又埋伏惜春出家,宝钗结局,香菱可伤等事。至于焦大醉骂,黛玉妒花,皆文人深笔。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王风姐蠃来戏席,贾母、王夫人先回,凤姐然后尽欢至晚。此半日中有许多事情在笔墨之外。

  宝玉绕路至梨香院,偏遇见清客、家人两番问安、索字,固是文笔曲折,亦写尽趋奉公子情态。

  第八回专叙金玉配合之缘,故收宝钗面貌、衣饰及宝玉之装束,又极力描写一番。

  宝玉之玉是宝钗要看,宝玉递送;宝钗之金锁,却从丫头莺儿口中露出。大方得体,不著痕迹。

  黛玉蓦地走来,妙极!若黛玉不来,宝玉与宝钗两人说话一时便难截住。

  黛玉开口尖酸,宝钗落落大方,便使黛玉不得不遁辞解说。

  黛玉借手炉隐刺宝玉平日不听他劝,好吃冷酒,今日宝钗一说 便听。妙在宝玉心中晓得,宝钗似晓不晓,薛姨妈真是不懂:四人各有不同,黛玉又遁辞掩饰。灵变含蓄,文心如鬼工。

  宝钗说黛玉“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真将一个极灵、极妒的女孩活现纸上。

  写黛玉替宝玉戴斗笠,实是疼爱宝玉。若是宝钗如此,又不知惹出黛玉多少话来。今默无一语,真是大方女子。两相形容,文覃细活。

  晴雯贴字,宝玉握手,两情从此而起。

  宝玉摔杯是专恼李嬷,乃写及袭人装睡,闻气起劝含糊答应贾母,舍己拦阻宝玉,觉有一个恃爱灵婢跳跃纸上。

  秦钟入塾,伊父望其学成名立,是反跌后文,秦氏来历于此回补出。


  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贾政申饬李贵,嗔说宝玉,是反衬后文大闹,又为李贵调停之伏笔。

  宝玉于女色自幼亲近,且自秦氏房中一睡,袭人演试一番,已深知其味;而于男色尚未沈溺,又有秦钟同学,从此男女二色皆迷入骨髓矣。

  宝玉男女二色皆由秦而起,此秦氏所以为宁府之首罪也。

  秦者情也,秦钟者情种也。

  学堂大闹,言聚徒为塾,鱼龙混杂,其弊有不可胜言者。

  第九回专写宝玉与秦钟相厚是主,其馀俱是宾。而香怜玉爱又是宾中宾。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金荣大闹书房一节,若竟不再提,则第九回书直可删却半回。 若从贾璜之妻告诉发觉,便难于收拾;今借秦氏病中秦钟诉知,秦氏气恼;转从尤氏口中告知金氏,令金氏不敢声言,随即扫开,真是指挥如意。 张友士细说病源,莫只作病看,须知是描写出一幅色欲虚怯情状。

  第十回将完结秦氏公案,故细说病源,以见是不起之症,又带出贾敬生日,引起下回。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一回专写秦氏病重,贾瑞心邪是正文,贾敬生日是借作引线。若非庆寿,宝玉何由再至秦氏房中?凤姐何由同秦氏细谈衷曲?贾瑞何由撞见凤姐?

  宝玉看见画联,触起前梦,一闻秦氏絮语,不觉泪下。回环照应,妙手深笔。

  单写宝玉泪下,秦氏默无一言,因贾蓉、凤姐在坐也。读者思之。

  衷曲话必须低低说,藏蓄入妙。

  贾瑞见色蔑伦,因邪丧命,亦从宁府而起。可见一切丑事皆由宁府,谓之“首罪”,谁曰“不宜”?

  尤氏笑说“你娘儿两个见面总舍不得,你明儿搬来和他同住罢”。虽是戏言,作书人却有深意。

  风姐哄诱贾瑞以致殒命,只算是替秦钟报仇。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第十二回写贾瑞之痴邪,凤姐之险诈,真有张躁画松,双管齐下,一作生泋挤,一作枯枝之妙。

  贾瑞固属邪淫,然使凤姐初时一闻邪言即正色呵斥,亦何至心迷神惑至于殒命?乃凤姐不但不正言拒斥,反以情话挑引,且两次诓约,毒施凌辱,竟是诱人犯法,置之死地而后已。不但极写风姐之刁险,且以描其平日钟情之处,亦必如此引盗人室。

  第二次贾瑞说“死也要来”,说出一个“死”字,是谶语又是伏笔。

  凤姐点兵派将,不叫别人,独叫贾蓉、贾蔷。此何等丑事而令此二人做圈套。是作者深文刻笔。

  蜡烛忽来,纸笔现成,又引至院外,想见熙风设谋定计时光景。

  跛足道人忽然而来,取给风月宝鉴,回照第一回内所叙书名。 贾瑞因此丧生,好色者当发深省。

  背面是骷髅,正面是风姐。美人即骷髅,骷髅即美人。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使贾瑞悟得道人指示,病自可愈。

  借贾瑞停柩逗出铁槛寺,伏笔自然。

  贾瑞死于淫,秦氏亦死于淫。贾瑞是宾,秦氏是主,故下回即写秦氏病亡。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甯国府

  秦氏托梦,笼罩全部盛衰。且以见一衰便难再盛,须早为后日活计,是作者藉以规劝贾府。

  宝玉一闻秦氏凶信,便心如刀戳,吐出血来。梦中云雨如此迷人,其然岂其然乎?

  秦氏一死,合族俱到,男女姻亲,亦皆齐集。固见秦氏平日颇得人心,亦以见贾珍素日爱怜其媳之至。

  秦氏死后,不写贾蓉悼亡,单写贾珍痛媳,又必觅好棺木,必欲封诰,僧道荐忏,开丧送柩,盛无以加,皆是作者深文。

  凤姐协理丧事,既见其才,又见其权。若非尤氏患病,贾珍难于相请。脱卸处不露痕迹。

  风姐协理秦氏之丧,固显其有才有权,然幸是盛时,呼应俱灵,反照一百十回贾母丧事。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第十四回极写凤姐之勤能,丧仪之华盛及吊祭之热闹,皆系反衬后来贾母之丧潦草杂乱。

  凤姐灵前大哭,是真哭不是假哭。秦氏灵动聪明,是风姐知心,其情亦大略相似。惺惺惜惺惺,安得不恸? 在宁府办事,夹写荣府巨细诸事,足见风姐部署裕如,不慌不忙,然皆是有馀气象。

  写秦氏丧事是正文,中间夹叙林如海捐馆,为黛玉将来久住大观园之根。又夹叙北静王要见宝玉是宾,而林黛玉是宾中主,北静王是宾中宾。


  第十五回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写乡村女子纺纱等事,直伏巧姐终身。

  铁槛寺化作水月,已由坚固而变虚浮,水月变为馒头,愈变愈下矣。所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也。

  净虚说倒像府里没手段,深得激将法。三姑六婆真可畏哉!

  来旺是风姐鹰犬;于此回点眼。

  凤姐一生舞弊作孽,不可胜言。若逐事细说,冗杂琐烦;若一概不叙,又似虚枉。故就铁槛寺弄权,及后文尤二姐事,最恶最险者细,写原委以包括诸恶孽。

  秦钟与智能偷情及与宝玉苟且情事,是夭亡根据。妙在一是明写,二是暗写。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张金哥自缢,守备子投河,此二人亦死于情,而业则归于风姐。乃欲安享三千金,岂可得哉?

  于庆寿日忽得封妃恩旨,热如锦上添花;于喜庆时,独有宝玉闷闷,冷如炭里藏冰。

  情为业因,业为情果。可卿已死,鲸卿将故。情已消灭,业亦随化。秦业安得独存?此业之所以先秦钟而死也。 北静王香串,人皆视同至宝,黛玉独嗔为臭物。其品高情深,固不待言,亦可想见其过于自矜处。。

  凤姐备酒接风,戏谑趣话,描尽美俊口吻。其自谦处正是自伐才能。善用反挑笔法。

  薛蟠收香菱为妾,借平儿说谎带笔叙明。既不须另起头绪,又带出风姐放债、平儿知心情事,可谓八面玲珑。

  赵奶嬷闲话,虽是为他的儿子的事,而借此老妪口中细说省亲原委,便不费气力,且逗出甄家豪富,则赖大说存银五万量便有根蒂,并与第四回护官符内所说遥遥照应。

  贾蓉听见贾琏说“贾蔷可能在行”,即悄拉凤姐衣襟,凤姐亦即会意帮衬。三人情况何如,读者当自思之。 省亲园规模宏大,写来甚不费力;若窘才俗笔,非两三回不能尽。

  第六回至十六回一大段中,应分六小段。六回是一段,叙刘老老进荣府之始。七回是一段,叙宝玉见秦钟之初。八回是一段,叙金玉之缘。九、十两回是一段,叙秦钟与宝玉相厚,为众人所妒,及秦氏病中加气,病势愈增。十一、十二两回叙贾瑞以淫丧命,凤姐毒设圈套公案。十二至十六回,了结秦氏姊弟俱以色殒命,及凤姐之弄权造孽,中间带叙黛玉回京,北静王等事,为后文引线。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大观园工程告竣,若只请贾政一看,毫无意味;今以联匾为题,则此一看为最要紧之事,不徒为游玩起见,而各处亭台楼榭、殿阁山水即可挨次细叙,不觉琐烦。非善于叙景者,不能有此想。

  宝玉试才,为下文做诗引线。若此时不预先一试,则下回做诗岂不突如其来?

  宝玉不待贾政传唤而适相撞见,省却多少闲笔。

  宝玉游园已经多日,其各处景致自己熟悉,且云“众清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之才,宝玉亦知此意”等语,则贾政之欲令宝玉拟题联匾,已早露消息,并非临时起念。其处处议论,安知不有宿构?

  于游历时忽想起帐帘、陈设等事,趁势补人,简净便利。

  铺写各种奇花异卉,用贾政喝住,变笔极妙!

  清客引古诗“泣斜阳”,于无意中露盛极必衰之意。

  李白《凤皇台》全套《黄鹤楼》,虽是替宝玉解说,然崔、李二诗,均有感慨兴亡之意,亦是无意中伏笔。

  玉石牌坊宝玉心中忽若见过,直射第五回梦中所见太虚幻境牌坊。省亲不过是一时热闹,与幻境何殊?前后照应,在有意无意之间,的是化工妙手!

  游览园景只到了十之五六,含蓄不尽,妙极!

  贾政看园,至怡红院而止,亦归结得妙!

  众小厮分解佩物,事甚无谓,而借此描写黛玉褊妒多疑,煞有意思。

  借采办小尼带出妙玉,不必另起头绪,省笔最好。

  妙玉父母双亡,不知何姓,其师亦不知姓氏籍贯,又已圆寂,不知其平日用度及珍贵器皿、老嬷、丫头从何得来,实令人可疑。

  第十四、五回写甯府秦氏丧事之盛。此回同下回写荣府元妃归省之荣。一凶一吉,皆是反衬后来冷落光景。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第十八回省亲是第一旷典?第一大事,故全用正笔细写。

  补叙宝玉三四岁时曾经元妃教读,以见上回拟题联匾是有意不是无心。

  元妃初见贾母、王夫人,三人执手一句话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情景真切。下文临别时贾母等别无一言,更妙!

  宝钗改“绿玉”为“绿蜡”,是聪明不是怜爱;黛玉代做杏帘诗,是怜爱不是聪明。各有分别。

  元妃点戏四出,末出《离魂》,是谶兆,亦是伏笔。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宁府演剧,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及扬幡过会,号佛号香,一派邪乱空虚。暗照甯府行为结局。

  万儿与茗烟乘间私通,可见宁府家教之疏。

  宝玉若非厌看热闹戏,何由一人走至小书房?若非撞见茗烟与万儿偷情,何由,寻至袭人家?文章善于引线。

  袭人不肯出贾府心事,后文补写,却先于宝玉眼中看见他两眼圈红,问他哭什么为伏笔,则补写一层便不鹘突。

  茜雪被撵,虽是细事,亦于此回补出不漏。

  袭人说前日吃酥酪,肚疼呕吐,善于排解。

  袭人试探宝玉,规劝宝玉,实是解语花。

  宝玉说等我化成轻烟,被风吹散,凭你们去,直伏后来出家走散。

  黛玉同宝玉,虽是两个枕头,却是对面同睡,又看见宝玉左腮红点,凑近手抚,用帕揩拭,两人恣意戏谑。若非宝钗走来,恐有不堪问处。作者借宝钗截住,又借李嬷吵闹走散,是以藏蓄笔作截断笔。

  “花解语”,“玉有香”,自然巧对。

  此回写袭人一心跟定宝玉,反照后来改嫁蒋伶;写黛玉自然有香,正照宝钗丸药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元妃省亲后,正月未过,无事可写,故叙婢女们赌钱,以见富贵之家新正热闹气象。

  借李嬷吵骂,写袭人之能忍,即借袭人之病睡,逗起麝月、晴雯,为后文伏笔。 借贾环之稚蠢,写赵姨之妒忌,亦是伏笔。

  凤姐于李嬷吵骂,用好言劝解;于赵姨之妒忌,则用正言弹压。一是爱怜袭人,一是憎嫌赵姨,而赵姨之敢怒而不敢言,其结怨亦始于此。

  借史湘云之来,写黛玉之赌气,说出“不如死了”等语,亦是伏笔。

  第二十回叙新正琐碎细事。因十八、十九回叙过元妃省亲大事,宁府演戏热闹,必当叙及细事,是文章巨细浓淡相间法。

  此回全用借笔作伏笔,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


  第二十一回 俊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庇贾琏

  天色才明,宝玉即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描出宝玉夜间虽睡在自己房中,却一心只在黛玉、湘云处,与《西厢》“梵王宫殿月轮高”一样笔法。

  湘云剩水残香,宝玉以为鲜洁非常,描尽“意淫”二字。 湘云替宝玉梳头,查看失珠一颗,暗补从前梳洗已非一次。

  宝钗听袭人说话,有心赏识,留神探问,为后文伏笔。且暗写宝钗端重,与湘云、黛玉不同。

  四儿才伺候宝玉,便想设法笼络,已伏将来被撵之由。

  宝玉续《南华经》,虽是一时兴趣,却是后来勘破根苗。但此时宝玉在忽迷忽悟之时,且欲钗、玉、花、麝,自己焚、散、戕、灭,并非自能解脱,故随即断簪立誓,仍缠绵于色魔也。

  黛玉题诗讥诮说“不悔自家无见识”,驳得极是。此即作者之意。

  贾琏私通多儿,为后来私通鲍二妻及私娶尤二姐引子。

  平儿搜得头发,既压服主人,又即以示恩,真是可人。 贾琏说“不论小叔小侄儿,说说笑笑”,却也看出破绽。平儿说“别教我说出好话来”,是皮里阳秋。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宝钗生日,贾母独捐赀办戏,已见贾母属意宝钗。

  黛玉闷睡房中,必待宝玉拉起,然后出来,是暗写醋意。

  宝钗点《醉闹五台山》,念出《寄生草》一曲,分明是宝玉后来遁入空门影子。

  史湘云心直口快,说出小旦像黛玉,当下并不提黛玉著恼,直至人散后方说破;而黛玉恼湘云光景已活现纸上。妙极!若于席间出,则与贾母特办戏酒面上不好收拾。此文章于事后追神法。

  宝玉一偈一词,却已入悟境,不过尚有人我相。若后文六祖之偈,真是离一切诸相。

  黛玉续偈之“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固为超脱,而其不寿亦于此可见。

  宝钗引语录,是不要宝玉谈禅,但以冰阻水,冰消水长,恐宝玉禅心因此更深。不特《寄生草》一曲误了宝玉,也是文章暗深一层法,

  各人灯谜,就是各人的小照,与《红楼梦曲》遥遥照应。宝钗灯谜是竹夫人。

  第二十二回 于庆寿赏灯热闹中插入禅机谶谜,如夏至炎热,一阴已生,直与造化同功。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芹儿管事在芸儿之先,足见风姐之权胜于贾琏。贾琏于说芹、芸管事时,忽带说昨晚亵语,描写少年夫妇情景最为深刻。

  宝玉同诸姊妹不住园中,不能有许多事情。但贾政古板,必不肯办,有元妃传谕,方好遵依。是大观园聚集之始。

  金钏戏言,可见宝玉吃渠胭脂已非一次。不但为后事伏笔,且为前事补笔。

  宝玉四景诗,是后来诗会联句引子。

  宝玉一见小说、传奇,便视同珍宝,黛玉一见《西厢》,便情意缠绵。淫词艳曲移人如此,可畏!可畏!此处直伏四十二回情事。

  花冢埋花,虽是雅事,却是黛玉结果影子。

  黛玉听曲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二句,想起多少古诗,伤心落泪。短命人往往如此。

  于聚集大观园之始,独叙黛玉埋花伤心等事,此黛玉之所以终于园中也。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鸳鸯绝无怜爱宝玉意,与众不同;其结果亦与众不同。贾芸未得凤姐欢心,先为宝玉所爱,是为小红引线。

  卜世仁不肯赊给贾芸香料,反衬倪二之义助,又伏一百四回情事。

  贾芸送香料,正在端节需用之时,宜凤姐之欣然收受,可谓善于钻营者。

  凤姐向芸儿卖情,芸儿即将贾琏撇开,真是善于逢迎者。

  小红不见手帕,于秋纹、碧痕查问时说出,不露芸儿拾得痕迹,善用藏笔法。

  小红之属意贾芸,是秋纹等讥诮、奚落逼之使然,否则必专门勾引宝玉矣。

  小红一梦,是一小红楼,妙在入梦时不先说破,读者几疑窗外真是芸儿叫他,化工之笔。

  第十七回至二十四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十七、八回为一段,叙大观园告竣,元妃省亲大事。十九、二十、二十一回为一段,写宝玉、黛玉深情及袭人、平儿之灵慧。二十二、三、四回为一段,写宝玉禅机发动,各人灯谜、谶语,黛玉之因曲伤情及初聚园中,栽种花果之盛。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抄《金刚经》引出马道婆,惹出五鬼、双真。由道入魔,祛魔成道,即是仙佛工夫。

  二十回中宝玉嗔说贾环,凤姐正斥赵姨,及此回中之宝玉戏彩霞,凤姐之提醒王夫人,俱为赵姨咒诅根由。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风姐之铁槛寺弄权,是净虚尼说合,赵姨娘之给衣物魇魔,是马道婆作法。三姑六婆,为害不浅。

  五鬼将作祟前,夹写凤姐戏谑一段文字,双真解释邪祟后,夹写宝钗讥笑黛玉一番说话,便觉精彩陆离。

  写赵姨劝贾母,暗描小人以为得计,反跌出空中木鱼声来。

  此回实写赵姨、马婆之恶迹,为后来报应证据,且见宝玉之尘缘未断,凤姐之恶贯未盈,故双真特来解救,为一部书结上起下之肯綮。


  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小红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又说“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虽非实在看透,却是后来谶语。

  佳蕙说宝玉说怎么收拾房屋,怎么做衣裳,小红冷笑正要说话,却被小丫头打断,妙极!若再议论短长,不但与上文重复,笔亦不灵活。小红同李嬷说话,一是无心,一是有意,妙极!

  《西厢》元微之同双文,原是中表姊妹,不终所愿,与宝、黛相似。引用曲文,亦非无意。

  写薛蟠识别字,活画一个呆霸王。

  冯紫英来而即去,正是为蒋伶伏线。

  黛玉听见晴雯不肯开门,已是气怔,又听见宝钗在里面说笑,其妒其恼,真有不可言语形容者。付之一哭,安得不鸟飞花落?晴雯遭忌,已于不肯开门时肇端。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宝钗戏彩蝶 埋香冢黛玉泣残红

  宝钗见宝玉进潇湘馆,即抽身走回,听小红同坠儿私语,便假装寻人。善于避嫌,是宝钗一生得力处。

  小红传平儿说话,琐碎而明白,活写出伶俐小丫头口吻。

  探春做鞋一段话,是于闲中描写赵姨之妒鄙。

  黛玉哭花冢末句云“花落人亡两不知”,直射将来死时光景。

  埋花与宝玉同埋,哭冢亦只宝玉听闻,两相照应,文情兼美。

  黛玉《哭花词》极叹红颜薄命;是黛玉一生因果,与《红楼梦曲》遥相关照。宝玉闻哭恸倒,亦是预伏后来得知黛玉凶信时情状。

  第二十七回写小红与贾芸情事是宾,写宝玉、黛玉两人心事是主。


  第二十八回 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黛玉之哭只哭得自己,宝玉之恸直恸到一家,深浅不同,是两人分别处关键。

  写黛玉之不睬宝玉,越显其钟情宝玉。文笔反衬得足,则一笔兜转,正面已透,

  黛玉处处不放宝钗,宝钗处处留心黛玉,二人一般心事,两样做人。

  宝钗冷香丸是自己细说,黛玉丸方是宝玉谎说,遥遥关照。

  宝玉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却被黛玉听见,借端讥诮,可见黛玉先走,并未径走,原有心等宝玉同行。作者于后文描出前情,既省笔墨,更为得神。

  顺手叙出凤姐要小红,前后血脉贯通。

  酒令各曲俱有情关照,惟薛蟠所说、所唱村俗可笑,曲亦并未唱完,酒底亦不说,描尽呆霸王粗蠢,文笔亦变换不板。

  蒋玉函于酒令中无意说出“袭人”二字,松花汗巾玉函先已束腰间,大红汗巾夜间宝玉又系袭人腰里,姻缘固有前定,伏笔构思甚巧。

  元妃节礼宝玉与宝钗一样。不但贾母属意宝钗,即元妃亦同有此。

  宝玉见宝钗肌容发呆呆看,是钟情,亦是意淫。 黛玉咬帕暗笑,想见已在门槛上偷看多时。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清虚观打醮,极力铺张热闹,反照异日凄凉。

  写凤姐打道士,贾母安慰小道士,恃势、厚道两相对照。

  写张道士说话举动,的是一个有体面的老道,又是荣国公之替身。最妙处是说宝玉形容举动,同国公一样,流下泪来一段,此老道(世情周旋,圆活可人)才能,却有不可及处。

  张道士用盘送符,请宝玉通灵玉给众道看,中间夹写凤姐戏言,不但前后灵活,且即借伏凤姐短命。

  神前拈戏,第一本《白蛇记》,汉高祖斩蛇起事,是初封国公已往之事。第二本《满床笏》,是现在情形。第三本《南柯梦》,是后来结局。所以贾母默然,止演第二本。

  宝钗金锁,已惹黛玉妒心,偏又弄出金麒麟,及张道士说亲,黛玉安得不更妒?真是多心人偏遇刺心事。黛玉说宝钗专留心人带的东西,有意尖刻;宝钗装没听见,亦非无意,只是浑含不露。

  宝玉砸玉,黛玉吐药,宝、黛等四人无言对泣,描写吵闹情形,既真切又有孩子气。

  玉可砸,则穗亦当剪,宝、黛姻缘中断,已兆于此。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宝玉向黛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是以谶语作伏笔。黛玉一面哭一面又将手帕摔给宝玉拭泪,描画妒愈深,而情更深。

  宝钗怒而能忍,借靓儿寻扇发话,又借戏文讥诮宝、黛,其涵养、灵巧固高于黛玉,而其尖利处亦复不让。金钏说“金簪落在井里”,亦以谶语作伏笔。宝钗借丫头寻扇,讥诮宝、黛,引出后文撕扇等事。

  女伶龄官于蔷薇架边画“蔷”字,真是睹物怀人,又为三十六回伏笔。

  宝玉淋雨,袭人被踢,俱是意外事,引出后文金钏投井、宝玉受责等意外事来。

  袭人一口鲜血,引起后文宝玉遍身是血。

  袭人忍痛不怨,真是可人。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晴雯奚落袭人,反衬后来晴雯被撵、袭人送衣钱等事。

  宝玉要打发晴雯出去,亦是反跌后文。

  宝玉、袭人哭,黛玉走来冲散。黛玉去后,薛蟠请酒醉归。随起随落,紧凑超脱。

  宝玉又说“做和尚”,回顾前文,黛玉笑记遭数。哭化为笑,灵活非常。

  借晴雯口中,补写宝玉与碧痕洗澡,借宝玉、黛玉口中,补写湘云假扮宝玉,及扑雪人儿情事,觉有善戏美女,跳跃纸上。

  写湘云分送袭人等戒指,必须亲自带来,甚有情理;但金钏此时应已逐出,不知此戒指著落于何处。

  黛玉说湘云配带金麒麟,引起后文湘云拾得金麒麟。

  湘云说“阴阳”二字,颇有意味,且暗藏消长之理。末后以翠缕主仆分阴阳,截住上文,不致说破男女,尤为得体。

  蔷薇架下金麒麟,必是宝玉遇雨时遗失。可想见昨日淋雨,仓惶走来,误踢袭人,一夜心慌意乱,不暇检寻光景,是暗暗补写法。

  翠缕拾得麒麟,笑说“分出阴阳来了。”先拿湘云的麒麟瞧,不说明谁阴谁阳,含蓄得妙。

  湘云说无数人物阴阳,俱是宾,只有翠缕拾起金麒麟,笑说“分出阴阳”句是主。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借袭人向湘云道喜,补叙十年前情事,想见小女孩在一处无话不说,灵活可爱。

  借袭人央湘云做鞋,补写黛玉剪扇袋,不露痕迹一些。 史湘云劝宝玉留心经济学问,即顺手借袭人口中说宝钗亦曾劝过,又赞宝钗有涵养,既补前事,又远伏后来宝钗劝谏一节。

  黛玉窃听湘云等说话,若竟进门相见,便费唇舌;即暗自惊喜悲叹,抽身走回。既省烦笔,又引出彼此诉苦一层。

  宝玉因黛玉竟去,出神呆想,引起下回感叹金钏,撞见贾政。

  湘云摇扇,袭人送扇,是撕扇馀波。

  湘云心事委曲,借宝钗口中叙出,即将做鞋一层脱卸,简净灵动。

  黛玉不要宝玉拭泪,却自己与宝玉拭汗。先是假撇情,后是真痴情。

  宝玉发呆,误认袭人为黛玉,袭人恐难免不端之事,暗想如何处治;伏三十四回向王夫人一番说话。

  宝钗将自己衣服给金钏装裹,深得王夫人之心,已隐然是贤德媳妇。

  宝钗见宝玉垂泪,王夫人欲说不说,便知觉七八分。人固聪慧,文亦灵活。

    写黛玉戋戋小器,必带叙宝钗落落大方;写宝钗事事宽厚,必带叙黛玉处处猜忌。两相形容,贾母与王夫人等俱属意宝钗,不言自显。

  第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一大段中,应分三小段。二十五回为一段,叙赵姨咒魇,通灵蒙蔽,为宝玉第一次灾难。二十六、七、八回为一段,叙黛玉、宝钗性情、举动迥然各别,是主,中间带叙小红私情,蒋伶夙缘,是宾。二十九回、三十二回为一段,借元妃醮事,描写黛玉妒忌、宝玉呆迷,中间夹叙晴雯、金钏作陪。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宝玉情迷出神,无人接待雨村,于贾政口中补出,妙,妙!

  蒋琪置买庄房,已伏后来娶袭人事。

  蒋琪在东郊二十里紫檀堡地方置买田房,王府中尚且不知,宝玉何以独知其细?暗写宝玉与琪官情好甚密,不时往来,甚至紫檀堡庄上,宝玉亦曾到过,亦未可知。

  贾政大怒,是听贾环之言。金钏之死是主,蒋琪之事是宾。夹叙聋妪一段,文情曲折可爱。

  马婆魇魔,衅起生彩霞,宝玉几死于鬼;贾环搬舌,祸由死金钏,宝玉几死于打。其实皆赵姨所致,是后来结果案据。

  宝玉抬回贾母房中,人人俱到,独黛玉不来,是在潇湘馆中痛心暗哭,不好意思走来,所以下回说“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其痛更甚于别人。是暗写,不是漏笔。

  焙茗向袭人所说贾环是实,薛蟠是虚,故作猜疑之笔,为下回薛蟠剖辩地步。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宝钗说得半句,便咽住不说,宝玉已心感神移,痛亦不觉,此双真之所以说“尘缘未断,无可奈何,通灵之玉不蔽于鬼,仍蔽于情”矣。

  宝钗已认定蒋琪一节是薛蟠播扬,引秦钟旧事为证,既劝宝玉改过,又为乃兄排解,真是光明正大。

  宝钗探望送药堂皇明正;黛玉进房无人看见,又从后院出去,其钟情固深于宝钗,而行踪诡密,殊有泾渭之分。

  宝钗劝宝玉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又说“你这样细心,何不在大事上做工夫?”理正而言直;黛玉劝宝玉只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言婉而情深。亦迥然各别。

  借王夫人问贾环话,引出袭人一番说话。袭人固善于乘机,文笔亦不鹘突。

  贾环搬舌,袭人讳而不言,省却无数是非。

  袭人说黛玉、宝钗“在山色有无中”,妙极!

  黛玉与宝玉段段不避嫌疑,密语私言;宝钗与宝玉往往正言相劝,毫无狎亵。二人举动不同,钟情无异。袭人虽心钦宝钗,而于防闲之处,仍相提并及,不分重轻,立言得体。

  黛玉题诗潸泣,宝钗劝兄气哭。一是情不自禁,一是情由人激,然总是因宝玉一人而起。

  黛玉笑宝钗之哭,却忘了自己眼肿,可谓恕己责人。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宝钗因晚间受薛蟠委曲,又记挂母亲,所以早起。黛玉起得更早,是专怜宝玉,又不好进院,独立花阴之下,其千思万想,一夜无眠,如画纸上。

  鹦哥念诗独念“哭花”二句,可见黛玉无日不哭,无日不念《哭花诗》,又先引《西厢》二句以衬《哭花诗》。文章既前后映照,而黛玉痴情亦描写透彻。

  自“宝钗来至家中”句至“薛蟠方出去”句止一段文字,是补写宝钗早起回家后情事,以了结昨晚薛蟠胡闹一节。莲叶羹、梅花络,引出三十七回海棠社、菊花题。

  宝玉想赞黛玉,贾母偏赞宝钗,更见贾母久已属意宝钗。玉钏、金莺亦是关照金玉良缘。

  夹写傅秋芳一段,形容宝玉痴呆。

  莺儿正要说宝钗好处,却被宝钗走来冲断。藏蓄大有意味。

  莺儿正打梅花络,宝钗忽叫打玉络,又用金线配搭,金与玉已相贴不离。

  黛玉线穗已经剪断,宝钗线络从此结成。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贾母若不吩咐小使,“过了八月方许宝玉出二门”,则此四五月中,宝玉在园中诸事无从细叙。此文章开展法。

  宝钗辈时常见机劝导,惟黛玉自幼不劝宝玉立身扬名。作者只用闲笔一写以省絮烦,而黛玉之一味情痴,不知正道,已显然可见。

  借众人想要金钏月钱,引出王夫人厚待袭人与周、赵二姨一样。接榫自然。

  凤姐说“环兄弟该添一个丫头”是反挑笔。

  宝钗刺绣尚可,蝇刷实在可疑,不但黛玉疑,湘云亦不免于疑。

  借宝玉梦中说出“木石姻缘”,直伏后来出走情事。宝钗告诉袭人的话,是在同出怡红院,一面走一面说的。书中藏而不露,妙极!

  宝玉议论忠臣良将,皆非正死,又说到自己即死于此时,一派呆话,总因通灵为情蔽之故。

  宝玉要得众人眼泪,漂化尸身,又因龄官钟情贾蔷,说:“不能全得众人眼泪”,是总结三十三回宝玉受责后众多眼泪。

  宝玉悟人生情缘,各有定分,其悟虽是,其迷愈甚。龄官一层,固是宣明三十回中画字之意,实是为宝玉陪衬,雀儿串戏,是鹦哥念诗陪衬。

  湘云忽然回去,引起不入“海棠社”;临行悄嘱宝玉,引起同拟菊花题,两番诗会,便不合掌。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八月将终,贾母所限宝玉出门之期已近,乃贾政又奉差远出,宝玉更可任意游荡,以便叙及结社等事。文章生波再展法。

  探春才起意结社,贾芸适送白海棠,借此立名,便不著迹。

  探春札甚雅,芸儿字极俗,映衬好看。

  宝玉别号有三个,又听人混叫,活变不板。

  未见白海棠,先拟诗社题,与后文菊花题,不用实字用虚字,俱是文章避实法。

  李纨评诗,以宝钗诗含蓄浑厚取为第一,眼力、见识甚高。

  各人海棠诗,俱暗写各人性情、遭际,而黛玉更觉显露。

  借送果品引出史湘云,又借寻玛瑙引出送桂花,为下文赏桂伏笔。

  王夫人给袭人碗菜月钱,是明写,给衣服在众丫头口中说出,是暗写,一样事两样写法,方不雷同。

  湘云补诗二首,第一首是宝钗影子,第二首是黛玉影子。

  海棠是初起小社,连湘云补作只有六首!菊花是续起大社,故有十二首。海棠结社,已伏九十四回之花妖。

  宝钗想出赏桂吃蟹,代湘云作东,遍请一家。文章开拓变换,既照应宝玉送桂花,又引起下回借蟹讥讽一层。


  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湘云无别号,若俟题诗时增起,未免生砌。于贾母口中说出“枕霞阁”,后文即取为号,便觉自然。真一笔不苟。

  叙吃蟹情事细密周到,又活动不板。

  凤姐与鸳鸯戏言“琏二爷要讨你做小老婆”,暗伏四十六回事。

  合欢酒惟钗、黛二人各人一口,映照有情。

  菊诗十二首,与《红楼梦曲》遥遥相照,俱有各人身分。《红楼梦》十二曲外,有首尾两曲作起结;《菊花诗》十二首外,有《咏蟹》三首作馀音:亦遥相照应。《咏蟹》三首,黛玉先即焚毁,亦是夭亡之兆。宝钗蟹诗,虽是讥刺世人,即谓专诮宝玉、黛玉亦可。宝玉说“我的也该烧了”,又兆将来止剩宝钗一人而已。

  第三十三回至三十八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三十三回为一段,叙宝玉受挞几死,是第二次灾难。三十四、五、六回为一段,写宝玉虽受痛责而情迷如故,中间夹叙钗、黛、袭人、玉钏、金莺、傅秋芳及梦兆情悟等事,俱是描写宝玉痴呆。三十七、八回为一段,叙园中结社之始盛,反照将来之渐次离散也。


  第三十九回 村老老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袭人、鸳鸯、平儿实为丫头中出类拔萃之人,于此回中借李纨总写一番,彩霞是陪衬。

  宝玉提起彩霞老实,探春说他“心里有数”,即用李纨说“那也罢了”撇开,接入赞袭人,褒贬意在言外。

  借平儿口中,夹叙凤姐假公济私,放债牟利。不是闲笔,是暗暗补笔。

  刘老老才说女儿抽柴,即用马棚火起截住,妙极!若向贾母细说,万一贾母亦信以为真,遣人寻庙,其事难于收拾。今将贾母撇开,却入宝玉细问,方易于了结谎话。

  宝玉说“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伏五十回事。黛玉说“不如弄捆柴雪下去抽”,不只揣知刘老老胡诌,且已知宝玉心事,写出聪慧过人处。

  刘老老说,若玉小姐十七岁病死,虽是胡诌,却是黛玉一衬。

  焙茗寻美女庙,偏遇见瘟神像,暗中点醒痴人,是先后《红楼梦》中美人,俱变为夜叉、海鬼、牛头、马面,陪衬刘老老于此回投机入局,为后来巧姐避难根由。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是园中极盛之时,特特将铺设戏玩,侈说一番,反衬日后之冷落离散。

  惜春画图,于刘老老闲话中逗起,在有意无意之间,笔有斟酌。

  刘老老走路一跌,可见说话不可太满,行事须防失足。虽系闲文,却是借景醒人。

  潇湘馆精雅华丽,不如蘅芜朴实素净。秋爽轩阔大疏落,恰配探春身分。

  风姐与鸳鸯戏弄刘老老,贾母笑骂“促狭鬼”,虽是戏言,却是两人早死谶语。

  分送馀肴给平儿、袭人,并不送赵、周二姨娘,于周到中形容出好歹心事。

  黛玉喜“残荷雨声”句,总是好哭。

  黛玉说《牡丹》、《西厢》曲句,可见平日喜看情词,且可见其结果处。

  宝钗听黛玉说出厂牡丹亭》曲,回头一看,妙在黛玉不留意,又说出《西厢》一句,伏四十二回规劝一层。

  黛玉说《牡丹》、《西厢》,固见其钟情处,宝钗说“处处风波处处愁”亦见其遭际处。

  迎春错韵受罚,其馀俱故意说错,惟王夫人,鸳鸯代说,却不明说牌色诗句,即接刘老老之笑话。既省笔墨,又变动不板。

  刘老老说令,固是发笑,然却与巧姐结局暗暗关照。


  第四十一回 贾宝玉晶茶栊翠庵 刘老老醉卧怡红院

  竹根杯,引出黄杨杯,文情曲折。

  若无黄杨大套杯,刘老老何至醉卧宝玉床?若非刘老老腹泻,何由走入怡红院?一路叙来,有情有景。 竹根、黄松、杨木,俱是陪衬黄杨杯,却先后错综写出,无一笔重复。宝玉等听曲、饮酒,是刘老老醉后馀波。刘老老极村俗,妙玉极僻洁,两两相形,觉村俗却在人情之内,僻洁反在人情之外。甯为老老,毋为妙玉。妙玉拉宝钗、黛玉衣襟,心中非无宝玉,只是不好拉耳!若心中无宝玉,因何刘老老吃的茶杯,便嫌腌躜不要,自己常吃的绿玉斗,便斟茶与宝玉,又寻出竹根大海来,且肯将成窑茶杯给与宝玉,听他转给刘老老?是作者皮里阳秋,不可不知。

  妙玉向宝玉说“你独来我不肯给你吃”,是假撇清语,转觉欲盖弥彰。

  妙玉出家人,何以有许多古玩、茶器?五年前又在玄墓住,形迹殊属可疑。

  刘老老误入怡红院一段文章,有疑神疑鬼之笔,又照应凤姐代插满头花,想见席中醉态,真可发笑。

  大姐来园中,引出后文送祟取名情事。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馀音

  大姐送祟灵验,引出刘老老取名。刘老老取名“巧姐”,既补出巧姐生日,又说“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直伏一百十八回中事。

  平儿要乡间干菜,不是闲话,是为刘老老好时常往来地步。

  刘老老此次进荣府,衣物银两满载而归,是伏后来老老家中借此宽裕,可以藏留巧姐地步,不是呆写荣府念旧乐施。

  鸳鸯假要笔锭如意锞子,为抽开荷包袋掩饰无痕。

  宝钗规劝黛玉是极爱黛玉,所论亦极正大光明,并宝玉亦隐隐在内。

  商量画大观园,开出许多需用之物,及寻索图样,央人起稿,且告假一年,竟像此图必要画成,是反照后来并未画完,又便稽延月日,是文章躲闪法。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攒金庆寿,一则见贾母之宠爱,一则见凤姐之权压众人,不独变换故套。

  写众人分金多少,及尤氏给还各人公分,俱有分寸。 凤姐生日,偏值金钏生忌;贾母攒金取乐,偏有宝玉撮土焚香;寿筵未设,宝玉先著素衣;戏席未终,贾琏忽持利剑。且尤氏口中说出“钱带棺材里去”;玉钏叹气,独是暗中拭泪。种种不祥,俱于极热闹时见兆。

  焙茗代祝,是用旁笔,写出宝玉痴呆;婉劝宝玉回家,亦是旁面写宝玉竟忘凤姐生日。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荆钗》男祭必到江边,与宝玉焚香寻至井上,暗相关照。黛玉口中说出,宝钗不答,想见两个意中俱默晓宝玉心事。

  尤氏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后知道还得不得?”是以谶语作伏笔。

  贾琏拔剑要杀凤姐,与二十二回对平儿说“将来都死在我手里”句遥遥相应。鲍二妻吊死,与金钏投井,一是气忿,一是羞忿,身分各别。

  平儿理妆一节,于极气恼时夹写极怜爱,有忽然狂风暴雨,忽然风和花媚之景。

  贾琏与凤姐反目,必得贾母作主,贾琏方好服礼赔罪,此一定之法,人人想得到。至写得委婉曲折、情景宛然,非俗笔可及。鲍二依旧奉承贾琏,伏后来伺候尤二姐,及分赃情事。

  第三十九回至四十四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三十九、四十、四十一为一段,叙刘老老得贾母欢心,可以不时走动,及王夫人等各想佽助,从此家中渐渐宽馀,为后来巧姐避难地步。四十二回为一段,是上三回馀波,既写黛玉心服宝钗,又带叙画图等事。四十三、四回为一段,写凤姐盛时庆寿,即伏日后失时之兆。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画图需用物件,应接四十二回写。因凤姐生日闹事搁起多日,今借和事之后,夹带叙入替平儿抱不平等语,前后文气仍打成一片,无断续痕迹,又带说监社一层作衬,更不单弱。

  风姐口中带出邢夫人来叫,引起下回贾赦要鸳鸯情事。

  叙赖大得官请酒,不但引出薛蟠被柳湘莲痛打,及伏探春整顿大观园,且见荣府声势,奴子俱为正印,又反照后来贾政借银之事。借赖嬷嬷口中训说宝玉一番,暗补甯、荣两府昔日家教之严,以形此时之放纵。

  补写周瑞之子,于风姐生日酒醉无礼一层,为是日闹事馀波,且见凤姐生辰,内外上下俱不安静。黛玉心事向宝钗实说,不但写黛玉平日多心,且见宝钗贤德,并暗写出众人背后议论。

  黛玉闷制《风雨词》,已难为情,又见宝玉冒雨探望,宝钗致送燕窝,更撩拨起无限感慨。宜乎,直到四更方睡也。

  直宿人等开场聚赌为惹事根由,妙于无意中带出。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此回贾赦要鸳鸯,为一百十一回鸳鸯自缢之根由。虽是单写一件事,又夹写邢夫人愚懦,王凤姐使乖。鸳鸯向平儿、袭人说“做姑子”、“还有一死”的话,“姑子”是宾,“一死”是主,伏殉主情事。

  鸳鸯正生气时,又间叙平儿、袭人互相取笑,不但文有生趣,且见鸳鸯胸中已早认定一个“死”字。

  贾赦向金文翔一番说话,全是倚势霸道,俱在鸳鸯逆料之中。此贾母一故,鸳鸯所以必死也。

  探春劝贾母,开脱王夫人、凤姐派贾母不是。一个劝得有理,一个派得有趣:真是善于劝解者。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贾母若不斗牌,邢夫人如何回去?众人如何又来?是文章借景脱卸法,又借风姐戏谑,了结鸳鸯一案。

  赖大家一席,不但探春异日兴利除弊,派人管园于此起念,且薛蟠受打,及湘莲救薛蟠、尤三姐自刎等事,皆因此席而起。

  柳湘莲同秦钟相好,宝玉莲蓬是借境补写。

  宝玉因在冯紫英家,私同蒋琪互换腰巾,致受痛责,薛蟠亦因在赖大家误认湘莲,致遭毒殴,遥遥相照。湘莲向宝玉说“眼前就要出门”,想见此时湘莲心中早有算计薛蟠之念。薛蟠要同湘莲打官司,薛姨妈要告知荣府,若无宝钗劝住,不能了结,借此撇开,不但有随起随落之妙,且为后文湘莲救薛蟠地步。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薛蟠出门,写得行李辉煌,是遇盗之由,所谓慢藏诲盗也。

  香菱系薛蟠之妾,未便住大观园;然是甄士隐之女,“十二金钗”之副,必须聚集一处。今因薛蟠出门,搬进园中与宝钗作伴,绝无牵强痕迹,即顺写学诗,以便拉入诗社。

  贾琏受责,原其根由,已在贾赦要鸳鸯时。

  晴雯撕扇,是恃宠撒娇,雨村讹扇,是倚势害良,而晴雯之被逐,贾赦之获罪,皆种于此。扇子虽小,可以扇风,可以扇焰,其为祸颇大。

  贾赦打贾琏,在平儿口中补出,固省笔墨;但若特地来说,殊不得体,故以要棒疮药为由。

  香菱学诗实费苦心苦功,是作者自言做诗工夫。《月诗》三首,及黛玉等讲究诸诗,是作者教人作诗法则。香菱第三首诗,于梦中得来,毕竟是《红楼梦》中人暗相映照。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香啖膻

  第三首《月诗》固好,然“一片砧声”、“五更残月”及“秋江独夜”、“团𪢮不永”等句不但为香菱结果影子,且是黛玉、宝钗小照。

  香菱会做诗,引出许多能诗闺秀来。若不于此时叙入,则香菱讲诗几无了结之时。撇上起下,灵动顺利。

  薛、李、邢、王四家亲戚路遇齐来,省却许多笔墨。若逐家分起各叙,头绪既繁,文亦冗杂,是文章并叠类叙法。

  诗社是探春兴起,要留众姊妹必得探春说起,一丝不走。

  香菱得湘云同住,诗学自然日进。借宝钗厌烦语叙出,不用正写,妙极!

  宝琴可以入画,即于此时伏笔。

  琥珀戏顽,反挑宝琴已有婿家,又借此写出黛玉与宝钗相得情况。

  宝玉借《西厢》问黛玉,又借《西厢》解悟,灵巧恰合,又照应前文。

  各人装束各有好看,惟邢岫烟仍是家常衣服更为好看,又伏下文凤姐送衣、宝钗赎当等事。

  宝玉吃饭慌忙,贾母已知有事,下回冒雪而来,便不突兀。

  于赏雪联句之前,夹写湘云等炙吃鹿肉,事虽近俗,而雅趣倍力口。平儿失镯伏晴雯撵坠儿事。


  第五十回 芦雪亭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芦雪亭联句、暖香坞制谜,为诗社极盛时,从此以后,渐有雪消香散之况。

  上回先写宝玉看见红梅,此回接叙乞梅,联络自然。

  白海棠诗,湘云一人补题二首,为馀波,红梅诗,邢岫烟等三人各吟一首,又宝玉另作乞梅一首,为联句馀波。遥遥关照,而文法复变化不同。

  李纨厌妙玉为人,毕竟是正经人,黛玉拦住宝玉不要跟入,毕竟是慧心人。

  四十一回中,妙玉说宝玉若独自二个来,不给茶吃。何以梅花宝玉一人去,偏能折来?且又去第二次,分送各人一枝?可见妙玉心中爱宝玉殊甚。前说不给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红梅亦是掩饰。愈掩饰,愈假愈真,神情可想。

  妙玉送宝钗、黛玉梅花,两人不谢妙玉,转谢宝玉费心,文人深笔。

  贾母至园中,不但引出注意宝琴,添入画图,及薛姨妈说破宝琴已许字梅家等说话,且为做灯谜接榫。薛姨妈说宝琴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伏下回怀古十首灯谜。

  宝钗灯谜似是树上松球,宝玉灯谜似是风筝琴,俗名鹞鞭,黛玉灯谜似是走马灯。

  各灯谜,或猜著,或不及猜,变换不板。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交趾怀古》似是马上招军,俗名喇叭;《广陵怀古》似是柳絮;《青冢怀古》似是匠人墨斗;《蒲东寺怀古》似是红天灯;《梅花观怀古》似是纨扇。

  宝钗前因黛玉行令说《西厢》、《牡丹》曲曾规劝过一番,今宝琴灯谜亦用《西厢》、《牡丹》,若不说另做,未免偏袒,此驳必不可少;随借李纨口中说“不是看词曲邪书”为之剖白。前后不相干碍,针线细密。

  写风姐厚待袭人,包给衣服,是体贴王夫人之意,即顺借平儿送给邢岫烟雪褂,正合风姐之意,真是一对有心人。

  袭人母死,引起后文许多丧事,又为晴雯、麝月亲近宝玉之由,及晴雯得病之根。

  太医诊脉,看见晴雯手上两根指甲长二三寸,预为七十七回,晴雯临危时咬下赠宝玉伏线。

  麝月取银给医生一节,描写纨袴公子不知物力,及平日一切俱是袭人料理,亦是补写暗描法。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毛裘

  贾母说凤姐“太伶俐了,不是好事”,是正照;凤姐说“我活一千岁”,是反挑。

  平儿遮盖坠儿偷镯,又私嘱麝月,等袭人回来设法遣去,勿告诉晴雯,居心行事明白仁厚,宜其结果胜于众婢。

  鼻烟壶是西洋珐琅的。黄发女子引起后文西洋诗女,一笔不肯鹘突。

  药气、花香,黛玉、宝玉中房中亦复相同,真是两人同志。映衬有意,不是闲笔。

  外国女儿诗,隐隐是一部《红楼梦》。

  宝、黛两人各有说不出的话,含蓄有味。宝玉才是“宝姐姐送燕窝”一句,便被赵姨来打断,更妙。

  鸳鸯发誓绝婚后,即不合宝玉说话,贞烈之性实不可及。

  写宝玉出门仆从簇拥,众人请安,反衬后来衰败出家光景。

  坠儿被撵引出后来晴雯、司棋被撵等事。

  偷镯激晴雯之气,补裘增晴雯之病。其死已定,即不被逐,恐亦难活。写晴雯撵坠儿说话,气骄志满,是反挑后来自己亦被逐出。

  描写宝玉疼爱晴雯,反照后来不能照看。

  宝玉若不将坠儿偷镯告诉晴雯,何至病中生气?若不烧破雀金裘,何至晴雯病上加病?晴雯之死,实由宝玉,所谓爱之适所以害之也。

  第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一大段,应分五小段。四十五回是一段,写黛玉之多病,宝钗之多情。四十六回为一段,写贾赦之渔色,鸳鸯之烈性。四十七、八回为一段,叙薛蟠之出门,香菱之进园。四十九回至五十一回上半回为一段,写园中闺秀之多,诗社之盛。五十一回下半回至五十二回为一段,写晴雯生气劳动,因之病重。


  第五十三回 甯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晴雯力疾补裘,为钟情宝玉之第一事,此异日《芙蓉诔》之所以作,及不忍再披此裘也。

  宝玉说“倘有好歹”,是正照其将来之死;晴雯说“那里就得痨病”,是反衬其将来之死。

  甯、荣二国公名讳,借恩赏祭祀银补出,恰好庄头送年物银两。是反照将来之查抄。

  借庄头问答写出荣府费用浩繁,入不敷出,伏起后来亏乏。

  贾珍嗔说贾芹,伏九十三回事。

  宗祠、联匾、殿宇及行礼等事,若竟直叙,则作书者并非贾氏宗支,不在与祭之列,何由得知其细?便为识者所笑。今借宝琴留神细看,一二铺叙,文章极有根底。

  极写祭祠之盛,赏灯之乐,反照后来之萧索。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于极热闹时插入宝玉出席赴园,并袭人、鸳鸯闲话,既写宝玉疼爱袭人,且补出鸳鸯父母俱故,心中更无牵挂。

  凤姐借照应园中,及预备宝玉回房等事,开脱袭人不来伺候,又引出鸳鸯母死不来伺候,灵变可爱。

  写宝玉小解及洗手等事,虽是闲文,却见平日宝玉娇养已极。

  黛玉偏不饮酒,拿杯放宝玉唇边,宝玉即一气饮干,未免太露。风姐说“莫吃冷酒”,尖刺殊妙。

  贾母说编书一节,固是作者深诋唱本小说,亦是暗照宝玉、黛玉两人心事。

  女先儿说王熙凤故事,直伏一百一回散花寺神签。《寻梦》、《下书》偏是《西厢》、《牡丹》,一是黛玉病死之根由,一是黛玉婚阻之模样。《听琴》、《琴挑》、《胡笳十八拍》俱与黛玉有关照。

  凤姐不说完笑话,说那知道底下的事,接著便散?虽是文章变换法,即是暗伏以后丧败诸事。

  宴罢打莲花落,亦非吉兆。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要写探春才能,必须令其管事。若非风姐久病,虽有正事,探春无因可管,故借风姐之病徐徐写起。若单令探春代管,断无如此大家叫未出阁之闺女料理一切,因又托李纨、宝钗共同照应,稳细周到。

  借赵国基死后给赏,补明赵姨娘出身,不露痕迹。探春查旧例,先写李纨照袭人例,赏银四十两作衬,既见探春之能,又挑起赵姨娘之忿。

  旧账内分别内外、多寡,文章错综细密。

  写探春才能、见识超出诸姊妹之上,已暗伏将来远嫁绝无依恋,必能相夫理家。

  中间夹写平儿灵细,及凤姐心事,不但引起下回兴利除弊等事,且暗描凤姐平日之苛刻利害。

  此回虽专写探春之才,而家人之先欺后畏、李纨之忠厚老实、宝钗之不肯多言、平儿之乖巧恃爱,及凤姐之深心筹度、众丫头之见怒小心,无不一一如画。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探春有才,宝钗有识。中间夹叙学问一段,是作者指出经济必须根柢学问中来,方能兴利除弊,不失大体。

  宝钗要瞧平儿齿舌是什么做的,探春说“早起一肚子气,看见他站了半日,说了些话,不但没气,转自愧伤心”,烘染平儿伶俐如画。。

  未曾派人分管,先说众人议论“竹子、稻地,年年可以交钱粮”,随借医生看史湘云病剪断,然后派人,文情曲折。

  宝钗不用莺儿之母煞有深心,仍借莺儿提起焙茗之母,可谓公私兼尽。

  莺儿、叶妈为五十九回嗔莺叱燕伏笔。

  年终算帐不归帐房,借此写出帐房积弊。

  宝钗令管园者年终各出钱文,分给众人,施恩之后,即吩咐循规蹈矩,不可任意吃酒赌博,可谓恩威并济,兼且伏后文闹赌等事。

  甄夫人进京遣人问安,说起家中亦有宝玉,面貌、性情与宝玉无异,接写湘云戏言好逃往南京,又接写宝玉一梦,与甄宝玉梦中彼此拉住。读者试想,两个宝玉是一是二,若仅作后文甄府被抄,及甄宝玉入都看,未免为作者暗笑。

  此回下半段专写两个宝玉,与上半探春兴利、宝钗得体绝不相属;而一回标题,却止说探春、宝钗。此作者因下半段颇有关系,不便标题,另有一片深心,不可不知。

  第五十三回至五十六回一大段,应分二小段。五十三、四回为一段,极言甯、荣二府祭祠赏灯之盛,反照后来之衰败。五十五、六凹为一段,写探春、宝钗之才识,整理大观园,又引起后文园中生事。而五十六回之下半夹叙甄、贾两宝玉,暗藏后事,是一小段中之另一段。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紫鹃拒斥宝玉,暗伏黛玉死后,不睬宝玉情事。

  紫鹃正言拒宝玉,使宝玉发呆;谎言试宝玉,致宝玉痰迷。由浅入深,文有层次。借紫鹃问话补出贾母每日送燕窝,了结前文,一丝不漏。又即借吃燕窝,说起明年回去,绝无有心痕迹,真是天衣无缝。

  宝玉发呆,若非雪雁看见,告知紫鹃,则紫鹃无由寻试宝玉。斗榫处自然无迹。不许别人姓林,掖住自行船,描写痰迷人如画。

  宝玉向紫鹃说“活则都活,死则都死”,亦是反衬后来一死一生。

  紫鹃自言自语,恰是黛玉心事,不便自己说,故借紫鹃代说。如画正午牡丹,无从落笔,借猫眼一线画出。

  夹叙邢岫烟事,旁衬黛玉之婚嫁无就。

  宝钗替邢岫烟赎当,不但写宝钗之贤,且见迎春之愚呆、众人之势利、邢夫人之薄情、探春之明细,及富贵之不知穷苦。一件极没要紧事,写出无数人情物理。

  黛玉与宝玉,是月下老人未拴红线者,宝钗与宝玉是已拴红线者,故即于薛姨妈口中接入姊妹两个,随后又插入紫鹃,是红线不曾牵带者。

   宝钗先说薛蟠,引出薛姨妈,提及宝玉,便不唐突。紫鹃试宝玉,深信其必娶黛玉;薛姨妈慰黛玉,逆料其必配宝玉:皆反衬后文。


  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老太妃薨,及后文周妃薨,皆为元妃薨逝引子。

  藕官、芳官、蕊官三人是一气,偏分给宝玉、钗、黛,亦是隐隐相照。

  湘云“打出船去”趣语可谓善谑,又照应上回。

  宝玉拄杖行走,才是病后初愈光景,且即藉以隔开婆子手,并打著门槛之用,更为细密。

  鸟啼花落最易动人伤感。作者虽写宝玉痴呆,而文情曲折,令人无限低徊;且引出藕官焚纸火光,满面泪痕,使多情宝玉不得不极力护庇。

  藕官与药官烧纸是假凤虚鸾(凰);宝玉替金钏焚香、晴雯制诔是真情实意。前后文遥相映照。

  芳官与干娘拌嘴,衬起下文嗔莺叱燕等事。

  宝玉教芳官设炉焚香,补出宝玉平日所为。


   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贾母等送灵,一切跟随人等,及看守门户,写得详细周到,随后即写园中婆子与莺、燕吵嚷,平儿又说三四日工夫出了八九件事,所谓外寇未兴,内患已萌。若认作叙事闲笔,辜负作者苦心。

  蔷薇硝是下回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引子。袭人见婆子央求,即便心软;平儿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两人慈厚存心,所以结果不同。晴雯偏说“打发出去”,心狠结怨,岂知后来婆子未逐,而自己却遭撵逐。此等处俱是反伏后文,且梨园女子概行遣去,亦即于此埋根。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此回同下回,就平儿所说三四日内出了八九件事中,补叙两三件,因与赵姨、探春、平儿、司棋、彩云等俱有干系,是以摘出补写。此外与园内上房无干者略而不叙,是文章剪裁法。

  赵姨之愚恶,夏婆之挑唆,及芳官等之纵放,若非探春镇以正静,几至不可收拾。而赵姨之蓄恨,芳官等之祸胎,已不可解矣。

  探春查谁人挑唆必不可少,但若竟查出来,便难处分。随手抹煞,省却无数枝节。又偏有翠墨告知小蟾,小蟾转告夏婆一层,以为积怨地步,用笔最细。

  写芳官之无知恃宠,真画出小孩气象。

  玫瑰露柳家若不送给伊侄,则茯苓霜亦无由而得;茯苓霜五儿若不送给芳官,则玫瑰瓶亦无由搜出,真是祸福互相依伏。

  六十回当与六十一回并作一气看,才事事俱有根由。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假蔷薇硝,赵姨娘干动真气,真玫瑰露,贾宝玉甘冒假赃。

  暗换茉莉粉,芳官赚下嘴巴,私送茯苓霜,五儿赔一宵眼泪。

  指鹿为马芳官调换粉硝,以李代桃宝玉认偷霜露。司棋若不因鸡蛋吵闹,叫小丫头乱翻乱摸,玫瑰露瓶莲花儿何由看见?叙司棋吵闹一层,是此回之根线。

  司棋逞性,不但伏后文败事之根,且以见迎春素日不知约束下人。

  柳五儿事若李纨办理,必不能明白,若探春究问,又多有干碍,非平儿不可。但平儿何能作主?故借风姐已睡,吩咐发落,五儿才得跪诉冤枉,平儿始访问袭人,宝玉方肯代认。层层脱卸,不露痕迹。

  层层脱卸,到宝玉认偷,事已可完,但竟就完结,索然无味。又写平儿虑后,唤到玉钏、彩云,隐隐跃跃说出原委,彩云挺身认罪一节,然后平儿、袭人说出干碍三姑娘,彩云依允。不但波澜忽起忽落,情事亦周匝细密。凤姐要细细追求,平儿劝解,是此回馀波。然不写此一层,便不像风姐平日为人。如此方无缺漏。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一部书中庆寿不少。宝玉生日自不可缺,但一例铺叙便是印板文字。今夹叙平儿、宝琴、岫烟同日诞生,文法既变换不板,又省却另叙三人生辰。

  宝琴、岫烟、平儿生日是实铺,太祖冥寿,王夫人、贾琏、袭人是虚铺:笔法不同。

  写宝钗锁门细心,的是当家人举动,又虚补所失物件不止茯苓霜、玫瑰露,且暗描宝玉不管事,宝钗有涵养。一笔写出几层深意。

  上、中、下三等家人送平儿寿礼,尤见周到。

  宝钗既锁角门,薛姨妈不能回家,但许多幼少与老人同坐实多不便,厅上独坐,安顿极妙。如此众人方好猜拳行令,毫无拘束。令女先儿到厅上相陪薛姨妈,亦见周到。

  黛玉、湘云所说酒令,俱是两人小照,莫作闲文看过。宝钗、宝玉对点射覆,俱以名互戏,有心有缘,意在言外。又借香菱口中补出命名典故,玲珑细密。

  插叙林之孝家查看一层,周匝无遗。

  湘云醉眠,是香菱解裙陪衬。

  插叙撵逐媳妇一层,是描写弈棋神情,及探春作事得体,且以见惜春素日亦不知约束婢妪。

  黛玉独和宝玉在花下密语,只写不知说些什么,藏笔最为蕴藉。

  袭人送茶两杯,黛玉偏先走开。若袭人单送黛玉,岂不得罪宝钗?乃说“那位先喝,我再倒去。”真是伶俐口齿。然必要再添一杯,文章便呆笨。随以宝钗漱口只剩半杯,黛玉不多吃茶,半杯已足。文人巧思,不可揣摸。黛玉说“给桂花油恐打窃盗官司”,是暗刺彩云。袭人说“补翠裘”,是明诮晴雯。。

  芍药裀引出石榴裙,观音柳、罗汉松、君子竹、美人蕉、牡丹花、枇杷果、姊妹花引出夫妻蕙、并蒂菱。

  豆官驳夫妻蕙,口齿甚利。

  众人都散,宝玉独携并蒂菱而来,可称巧合。

  香菱石榴裙因争夫妻蕙而湿,因遇并蒂菱而解,妙有意味。

  宝玉埋夫妻蕙、并蒂菱及看平儿、鸳鸯梳妆等事,是描写“意淫”二字。

  香菱叫住宝玉,红了脸欲说不说,只嘱“裙子的事别告诉薛蟠”,脸又一红。情深意厚,言外毕露。

  此回有变换,有补缀,有明写,有暗写,有伏线,有映照,文情最为灵细。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宝玉生日有夜宴,平儿生日有答席,与别人生日不同,变换不板。

  叙林家查夜一层,与日间查看一层,两两对照,笔法周密。

  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香菱、麝月、黛玉、袭人等所制花名,俱与本人身分贴切,而香菱之并蒂花、湘云之睡海棠,更与上回并蒂菱、芍药捆,关照得妙。

  别人生日妙玉不贺,独贺宝玉芳辰,其意何居?其情可知。是文章暗描法。

  风姐生日闹出鲍妻自缢,平儿答席忽有贾敬暴亡,且尤二姐、尤三姐亦于是时引出,宁府不祥种种已兆。

  第五十七回至六十三回上半回一大段,应分四小段。五十七回为一段,写宝、黛两人之痴情。五十八、九回为一段,叙园中人多,渐生口舌是非。六十回、六十回为一段,为赵姨、女伶等不安分,乘间生事。六十二、六十三上半回为一段,写贾母、王夫人出门,宝玉、平儿生日放胆宴会。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上半回写幽淑女悲吟,下半回写浮荡子调情,是两扇反对文字。

  袭人独留心扇绦,与晴雯等迥异;宝钗独说贞静为主,亦与黛玉等不同:的是贤妻好妾。

  黛玉《五美吟》唯《虞姬》一首颇有意味。其馀四首,未见新奇。

  私娶尤二姐,说合筹画,俱是贾蓉主见,真是祸首罪魁。写尤二姐善于偷情,是暗补聚麀情事。

  尤三姐愤烈性情,已于上回及此回隐隐伏笔。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二舍偷娶、三姐思嫁。细味“偷”字、“思”字,便知不能始终两全。

  写尤三姐倜傥不羁,英气逼人,为后来刚烈饮剑描神;叙王凤姐阴险刁刻,人多怀怨,为异时尤二姐受骗吞金伏笔。

  尤二姐、尤三姐之死于非命,祸胎皆种于珍、琏二人。宁府淫恶,造孽无穷。

  尤三姐刚僻是正笔写,王凤姐阴妒是旁笔写,文法变化。

  尤三姐心许柳湘莲,若一问便说,率直无味;今止说五年前想,又即截住,留为下回尤二姐夜间盘问。如正要探胜寻幽,忽被白云遮断,文势曲折纡徐。

  “气儿大吹倒林姑娘,气儿暖吹化薛姑娘”。妙语解颐,恰是童儿口吻。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人空门

  兴儿说宝玉“糊涂”,是反衬尤三姐说宝玉“不糊涂”;尤三姐冷眼看宝玉,是旁衬热心嫁湘莲。

  尤二姐说“三姐与宝玉已情投意合”,兴儿说“宝玉一定配林姑娘”,俱是反挑笔。

  尤三姐思嫁柳湘莲,若自己向贾琏说,到底不成体统,今从犬二姐口中说出,便不著迹,又暗补夜间姊妹密谈心话。详略明暗,文笔细致。

  剑虽至宝,毕竟是凶器,以此定亲,殊非吉兆。

  甄士隐、柳湘莲出家,俱是宝玉出家引子。

  “柳湘莲掣出雄剑,挥断万根烦恼丝”。此二句大有意味。“烦恼丝”无影无形,与头发绝不相干,剑锋虽利,岂能一挥即断?读者试掩卷细思,柳二郎是否果真出家?抑何别样结局?自有妙文在内。


  第六十七回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上回尤三姐公案已经了结,尤二姐如何结局自当接叙,但竟接连直写,文情便少波折。此回却先叙薛蟠酬客,次写宝钗送物,及黛玉思乡,徐徐接入风姐闻风。纡回曲折,引人入胜。

  叙薛蟠酬客,宝钗送物,不但文情曲折,且借薛姨妈口中逗起薛蟠娶亲,借莺儿口中引起风姐闻风。远针细线,丝丝人扣。酬客、送物并非闲笔,正是事事周到处。

  写凤姐怒诘兴儿,先后回话,将一副凶恶面孔,一副畏惧形状描画入神,丹青不及。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人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甯国府

  此回专写王凤姐阴毒险恶,为尤二姐吞金自尽之由。

  写凤姐向尤二姐一番说话婉曲动听,尤二姐虽亦伶俐,不由不落其陷阱。

  丫头善姐嗔说尤二姐之话,须知俱是凤姐暗中嘱咐。风姐对尤二姐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只管告诉我。”是先法制人,使尤二姐不得不替丫头遮掩。恶极!

  借风姐口中说“就告我家谋反也没事的”,又叙王信打点,察院得赃,以见荣府此时财势熏天,反跌后来之衰落。凤姐大闹甯府,写得淋漓尽致,既显凤姐之泼悍,又见贾蓉之庸懦,两面俱到。

  风姐托王信打点察院使银三百两,今尤氏母子许还银五百两,凤姐不但占尽上风,又赚银二百两。恶极!

  哭骂吵闹后,忽指著贾蓉道:“今日才知道你了”。脸上眼圈儿一红,及贾蓉跪下,凤姐扭过脸去,贾蓉说:“以后不真心孝顺,天打雷劈。”风姐瞅了一眼,啐说:“谁信你!”又咽住不说。此一段文字,隐隐约约,暗藏无限情事。如金鼓震天时,忽有莺啼燕语,又如一片黑云中微露金龙鳞爪。文人之笔,莫可端倪。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尤二姐被赚进园已落深阱,即无秋桐亦断不能久活。今又添一秋桐,其死更速。

  凤姐既暗害二姐,又欲暗害张华,刻毒阴险,令人可怕。旺儿之说谎,与平儿之慈心,皆是反衬凤姐之妒恶。秋桐之肆泼,是凤姐之挑唆,然秋桐异时之被遣,已于此日埋根。

  医生误用打胎药,不过了结二姐身孕,以便速死。其实堕胎亦死,不堕胎亦死,与医无涉。 贾琏开二姐箱柜,一概无存,是暗补凤姐早已搜罗情事。

  第六十三回下半回至六十九回一大段,应分四小段。六十三下半回为一段,叙贾敬暴亡,为接尤老娘母女暂住宁府之由。六十四回、六十五上半回为一段,叙贾琏之偷娶尤二姐。六十五下半回、六十六回为一段,叙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了结两人因果。六十十八、九回为一段,叙王凤姐设计阴毒,尤二姐落阱吞金,了结二姐公案。中间夹叙黛玉悲吟思乡,是借作反衬引线。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桃花命薄,柳絮风飘。林、薛二金钗遭逢暗合,而宝钗填词有“好风借力送上青云”之句,尚不至堕溷沾泥。若黛玉歌行,则“杜宇春归,帘栊月冷”,竟是夭亡口吻。“青云”二字本指仙家而言,自岑嘉州有“青云羡鸟飞”句,后人遂以讹承讹,作为功名字面。宝钗词内“青云”字应仍指仙家言,则与宝玉出家更相映照。

  此社是归结从前诗社,从此以后渐渐风流云散,胜会难逢,故桃花一社有名无实,柳絮填词偶然一聚,便接写剪放风筝飘飖星散,已有凄凉景况。

  贾赦放赈,是文章展拓法。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贾母八旬大庆是极盛时事,而于南安王太妃请见姑娘们,贾母止传探春,邢夫人怀怨;又因尤氏生气,王凤姐暗哭,宝玉又说“人事莫定谁死谁活”疯话,从此以后家运渐衰,已于极热闹时生冷淡根芽。

  司棋偷情,偏被鸳鸯撞见,后来两人俱不善终,一死于多情,一死于绝情,其实两人俱是深于情者。

  司棋之私情败露,引出绣春囊、累金凤及搜大观园,撵逐晴雯等事。此回叙事为下文几十回伏线。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王风姐之病,来旺儿之横,于此回逗明。迎春之嫁婿失所,风姐之违禁放债,亦于此回引起。彩霞放出,为司棋、晴雯等被逐引子。

  荣府日用不敷,贾琏支援不住,为渐渐败落气象。写贾琏畏惧风姐,胸中全无主意,描画入神。

  贾雨村降官为宁府败事引子。

  彩霞钟情贾环,贾环无意彩霞。一则见彩霞见识远不如晴雯、鸳鸯、司棋、紫鹃等,一则见贾环轻薄远不如宝玉。

  风姐梦人夺锦是被抄先兆。

  事有做不成,话有说不完者,须用意外一事剪断。如柳絮填词,议论纷纷,则以风筝一响剪断;赵姨求情刺刺未休,则以窗屉一响剪断。是文章脱卸法。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小鹊报信一层,暗写赵姨平日挑唆生事,及宝玉平日为人人所爱。

  写宝玉温理旧书,无从温起,又时时刻刻分心在丫头身上。妙景如画。

  小丫头打盹撞壁上一响,引出墙上跳过人来,不肯一笔鹘突,且与前两回风筝、窗屉响声隐隐关照。

  晴雯教宝玉装病,故意乱闹,因此惹出金凤、香囊等事,以致司棋及迎春之乳母等人,或死或逐均受其害,而晴雯亦即被逐殒命。害人即以自害,报施甚速。。

  写迎春懦弱可怜,异时之受婿折磨,已先为描出。写探春锋利可畏,下回之不受搜检,亦先为伏笔。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避嫌隙杜绝甯国府

  搜检大观园是抄家预兆,杜绝甯国府是出家根由。迎春一味懦弱,探春主意老辣,惜春孤介性僻:三人身分不同。可知结果均异。

  凤姐向王善保家的说:“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王善保家的说:“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试问林姑娘独非亲戚乎?则黛玉之受欺,不止不给月银一端,宜乎其日以泪痕洗面也。

  侍书之说话锋利,晴雯之性气躁急;及入画之哭诉实情,司棋之并无惭惧,各人肚里各有主意,而司棋之视死如归,已于此定念。

  鸳鸯偷贾母箱子,于此回补出,又带写邢夫人之见小贪利,王凤姐之善于安顿,三面俱到。


  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宁府荒淫作恶,不但人言可畏,甚至先灵悲叹,其一败涂地,自当不远。

  甄家抄没是贾家抄家的引子。上回于探春口中微露一句,若不补写明白便有疏漏,若竟细叙原委难免冗烦,今借老嬷们补说,不露痕迹。

  宝钗不可不去,不得不去,是宝钗身分,且为园中离散之象,又借探春口中说破,妙极!

  叙贾珍堂中饮酒赌博,及邢、薛二人浮荡模样,全是败家所为。

  贾珍夜宴,鬼为悲叹,与贾母赏月,大不相同,一败一复,于斯已见。

  宝玉、贾环诗,不明写出,最为得体,且文法亦见变换。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贾赦回家绊跌,亦是将败之兆。

  贾珍夜宴鬼声悲叹,贾母赏月笛声凄楚,深浅不同,其不吉之征无异。

  尤氏说笑话,因贾母打盹中止,亦是变换笔法。

  借不见茶杯,引起林、史二人同往凹晶馆看月联句,可见贾母打盹,姊妹先散情形。

  联句一节是诗社结局馀波。

  寒塘鹤影引出妙玉来。

  妙玉足成三十五韵,是仿昌黎《怪道士传》文法。

  借妙玉口中说出“气数使然”,后文已跃跃笔端。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叙王夫人处有人参,贾母所藏之参又不适用,已见消乏气象。

  借周瑞家口中,补出邢夫人嗔王善保家多事,受责装病,以便王夫人遣逐司棋,省却无数笔墨。

  奸与盗俱在迎春房中败露,可见一味忠厚不能正率下人,所谓“忠厚者,无用之别名也。” 迎春之不能约束老嬷、丫鬟,其不能持家,受婿折磨,已可预见,是以即插入邢夫人接迎春家去被人相看情事。

  写宝钗换参一节,显出宝钗精细,非比富贵家闺阁中不谙世务。写袭人劝解一层,描出袭人涵养,迥异轻浮妇女,全无斟酌。

  遣司棋,逐晴雯,是此回正主,其馀四儿、芳官等俱是陪衬。

  海棠偶死不是凶征,海棠复生却非吉兆,与九十四回遥相关照。

  晴雯来历于此时补出,而姓氏籍贯仍无著实,伏下回《芙蓉诔》中句。

  芳官等出家,是将来惜春、紫鹃出家引子。

  王夫人持家严正,固为正理,但未免性急偏听,金钏之投井、晴雯之屈死、司棋之殒命,及芳官等之出家,皆王夫人所作之孽,是故一味严峻,亦非和气致祥之道。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婉蛔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补叙王夫人将办理园内之事,回明贾母,极其周匝。宝钗告辞回家,不但闻知搜检各房理应避嫌,且为将来说亲出阁地步。

  《姽婳词》是《芙蓉诔》陪衬,而姽婳将军是实事实写,芙蓉花神是虚言虚拟。宾主虚实,错综变化。

  林四娘死得慷慨激烈,晴雯死得抑郁气闷。一则重于泰山,一则轻于鸿毛,迥不相同。而于一回书中并写,有羯鼓催花之妙。挽妮姻将军有众客赞扬,诔芙蓉花神有黛玉窃听,文法方不单弱。

  第七十回至七十八回一大段,应分六小段。七十回为一段,写诗社之不能再盛,人将离散之机。七十一、二回为一段,叙凤姐之招怨多病,司棋之私情败露。七十三、四回为一段,叙园中奸盗,有查抄之兆。七十五、六回为一段,写宁府之夜宴鬼叹,荣府之赏月凄清,为将衰之象。七十七回为一段,了结晴雯、芳官等终身。七十八回为一段,写宝玉痴情,为诗社联句馀音。


  第七十九回 薛文起悔娶河东吼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于一篇诔词中摘出“红绡帐里”四句,再三改易,忽然映到黛玉身上,一是无心,一偏有意,灵活关照,真有宜僚弄丸之妙。紫菱洲口吟是上回挽诔馀波。

  宝玉替香菱担忧是正射后文,香菱盼新人进门是反跌后文。

  薛蟠娶夏金桂是娶妻不贤,迎春嫁孙绍祖是嫁夫失所,正宜作一回写。而金桂之不贤已叙一二分,迎春之失所尚未叙及,仍有次序先后。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香菱改秋菱,“秋”字远不如“香”字,可见夏金桂之不通,且一改“秋”字,香菱便遭屈棒,亦是秋老菱枯之兆。

  王熙凤之挑唆秋桐是借剑杀人,金桂之甘舍宝蟾是以新间旧,一样行为,两样心思。

  纸人镇魇,香菱受屈,为后文砒霜毒人,金桂自害引子。

  妇人诸病可医,惟“妒”之一字不死不休。王道士疗妒方不是胡诌,是作者借此诙谐说透妒病。

  金桂之泼悍已写得淋漓尽致,迎春之受折磨必当明叙,故即于此回叙入。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人家塾

  叙宝玉想出主意要接迎春来家,不放回去,描写呆公子说话入神。

  叙宝玉到黛玉处大哭,提起海棠社及宝钗、香菱俱去,再过几年园中不知作何光景,不如早死等语,触起黛玉心事,与前后文遥遥照应,通篇皆血脉贯通。

  借钓鱼占兆,独宝玉落空,钓竿折断,为将来出家预兆。

  马道婆事败,伏赵姨娘将来鬼附自责事。

  宝玉再入家塾学做八股,为后来中举地步。


  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宝玉厌薄八股,却有意思博取功名,不得不借作梯阶。作者借宝、黛两人口中俱为道破。

  代儒讲书,真是对症下药,善于教子弟者。

  宝玉是夜发热,先为心痛引子。如此小事亦有先伏后应,文章细而且活。

  写黛玉梦境,恍恍惚惚,迷迷离离,的是梦中境象,真传神入妙之笔。

  以宝玉剖心跌倒,为哭醒出梦,尤为妙绝。而宝玉是夜心痛,又与梦暗合。梦与神通,神与梦合。是耶非耶?其疑鬼疑神之笔。黛玉之夭亡,于斯已决。

  惜春画大观园图,久不提起,故用闲笔略描,又于探春、湘云口中评论多少疏密,以见图稿尚未定局。

  惜春说黛玉“总是看不破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的?”已是出家人口气。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写黛玉病中所见所闻,无不触心刺耳,真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境况。

  王大夫药案,黛玉已是不起之症,临行向贾琏说“宝二爷倒没有什么大病。”意在言外。

  外人说甯、荣二府富豪气象,实在谣言可怕。王凤姐亦颇有见识,惜其贪利忘害,不能思患预防,遂至合著谣言“算来总是一场空”之句,可见富贵人均须于极盛时仔细留心,为持盈保泰之道。作者借此警人,莫作闲话看。

  以黛玉患病引出元妃有恙。

  写金桂撒泼,越显出宝钗涵养,有枯枝生干,双管齐下之妙。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宝玉诗词、联对、灯谜俱已做过,惟八股未曾讲究,若不一试,将来中举便无根脚,故于再入家塾后专写制艺一层。

  试过文艺后,即接说亲一事,引起宝钗金锁。贾母求亲,是宝玉、钗、黛三人结果之因。以张家亲事衬出宝钗,文情曲折纡徐。

  宝钗亲事,于巧姐病中说起,是以成亲亦在宝玉病中。作者暗以伏笔作谶兆。

  贾环因巧姐而结怨,为将来串卖之根由。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叙北静王生日,先向宝玉说吴巡抚保举一节,则升任郎中原有因由,文章便不鹘突。

  玉放红光,是精华外露,为走失之象,不是喜兆。写宝玉疑心袭人有意偏在黛玉一边,是反跌后文贾芸报信,一实一虚。即此一段闲事,文法亦不雷同。

  凤姐出言冒失,宝玉忽提芸儿也是冒失,妙在一明一暗,俱与黛玉心事相关。而风姐之言,黛玉明知,宝玉之话,黛玉与众人俱不懂,虽都是反照黛玉之姻事不谐,却是两样文法。

  《蕊珠记?冥升》一出,是黛玉夭亡影子。《吃糠》是宝钗暗苦影子,达摩带徒弟过江是宝玉出家影子。

  于极热闹时忽接薛蟠打死人命,有风云不测之象。

  第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七十九、八十回为一段,叙薛蟠娶妻不贤,迎春遇人不淑,为犯案磨死之由。八十一、二回为一段,叙宝玉再入家塾,伏中举之根。八十三、四、五回为一段,叙贾环又结仇怨,薛蟠复遭人命,伏将来串卖巧姐,金桂淫毒自害等事。中间夹叙黛玉恶梦,元妃染恙及宝玉提亲,钓鱼占兆,贾政升官,均系现在事迹,伏后文根线。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蒋玉函久不提起,今离聘娶袭人,为时不远,因借薛蟠途遇,邀同饮酒叙及,且即以当槽张三注视玉函,为次日薛蟠生气砸死张三根由,并宝玉闻知查问红汗巾,袭人嗔说,反挑将来聘娶情事。灵活关照,真雕龙手笔。

  先叙批驳初呈,后叙复审翻案。财可通神,写尽贪官情状。周妃薨逝,是元妃引子,又补叙算命一层,为次年元妃薨逝埋根。

  贾母梦元妃说“荣华易尽”,不是梦境,是预兆。

  宝玉不识琴谱,最为确切。曾忆余八九岁时,偶于书架上见琴谱一本,翻阅一遍,一字不识,遂细查字典《正字通》、《海篇》、《六书》等,并无谱中一字,疑为异书,又疑为仙符,不知作何用处,三四日寻思不得,既而照写几字,请问严君,方知是弹琴手法。今读《红楼梦》,恍如昔年光景,为之哑然。

  牛不牛,宝玉自说,妙极。

  送兰花引出《猗兰操》,又因《猗兰操》引出下回宝钗歌词,黛玉和韵,血脉一气贯注。


  第八十七回 感秋深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人邪魔

  宝钗与黛玉原是宝玉境中、意中人,且宝钗亦独与黛玉最为亲厚,实是闺阁知音,久不相见,若无诗札往来,殊不近情,此回必不可少。

  探春笑说“宝钗横竖要来”,无心却似有心。

  香风是兰花,但竟说兰,不但文情径直,且探春等四人又须大家看花,殊费闲笔墨。今以像桂花漾开,即借桂花说起南北各方,人有定数,为探春南嫁伏笔,玲珑之极。

  补叙柳五儿耽迟不进园缘故,周匝无遗。

  因小毛皮衣;忽见旧诗旧物,新愁旧恨,一时并集,即非善哭之黛玉,亦当为之酸鼻。

  黛玉和歌,翻入琴谱,若在房中独自抚吟,绝无知音听赏,有何意味?故写妙玉听琴,审音知兆,以见琴声凄断,歌词酸楚。有琴不可无棋,亦借妙玉与惜春,闲闲带叙。

  妙玉一见宝玉脸便一红,又看一眼,脸即渐渐红晕,可见平日钟情不浅。此时妙玉已经入魔,夜间安得宁静?宝玉疑妙玉是机锋,不觉脸红,妙玉见宝玉脸红亦自知脸红。一样脸红,两样心事,妙极。

  园中路径,妙玉若不惯熟,岂能独至惜春处下棋?不过要宝玉引路,为同行之计,且可同听琴音,讲究一番。文心何灵妙如此!

  宝钗四歌,于纸上写来,黛玉于口中吟出,又于琴中弹出,文法变换不一。

  妙玉走魔,伏起日后盗劫情事,即趁势伏惜春之出家,已有定念。

  惜春一偈,真是无所住而生其心者,较之妙玉眼界未净,即生意识界,遂致心有挂碍,恐怖颠倒梦想,霄渊判绝。


  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上回叙妙玉走魔,此回即接写惜春写《心经》,以揭“心定自静,心明自慧”妙谛。

  惜春说老太太做了观音,鸳鸯就是龙女。鸳鸯说“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俱与将来殉主关照。

  要写宝玉赞贾兰,先写贾环不长进作衬。宝玉说师父赞贾兰,一定大有出息,是为贾兰中举伏笔。

  鲍二、何三打架受责,是后来纠盗根苗。丫头中小红最为不堪,小辈中芸儿最是下作。不堪之幼婢,自然看中下作之小主。

  写贾芸谋荐匠人,即暗描工部之弊。

  巧姐一见贾芸便哭,伏后来串卖情事。

  水月庵老尼见鬼,自是东窗事发。风姐安得不一动心?此心一动,诸邪俱入,空屋人声,三更发惨,不独尤二姐一人也。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宝玉、钗、黛原拆开不得。宝钗有歌,黛玉有操,宝玉亦须有所作,故借雀金裘引出填词。

  黛玉房中对联,已有人琴俱亡之感。

  素娥青女是宝钗、黛玉影身。月中霜里,耐冷斗寒,毕竟晨霜不久,明月长存。两人之结局,已在图中照出。

  宝玉说“我不知音”,黛玉说“知音有几”,原都是无心,转念一想,彼此俱似有意。宝玉尚可,黛玉已难以为情。偏又听见雪雁一番说话,其何以堪?怨生觅死,以至不可救药。文章一层紧一层。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黛玉之夭亡,已是意中事,然竟绝粒而死,不但文情径直无味,且转觉钟情尚未至深,死亦死得糊涂。今因听讹言而觅死,又因听密语而复生,委曲缠绵,文愈曲而情愈深,且反跌后文竟娶宝钗,更觉紧凑。

  贾母欲将宝玉移出园外,既照应前文袭人对王夫人一番说话,又伏宝玉病后移出地步,吩咐宝玉定亲,不要叫宝玉知道。伏后文冲喜掉包,黛玉惊迷情事。

  写邢岫烟之涵养,反衬夏金桂之淫荡。

  风姐送衣服是敬重岫烟,金桂送果酒是勾引薛蝌。一正一邪,互相映衬。


  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宝蟾设计教金桂勾引薛蝌,金桂才肯安静;因金桂安静,薛姨妈才到金桂房中去;因到金桂房中,才看见夏三;因夏三时常走动,将来买毒药有人。层层相因,节节贯注。

  宝玉病,黛玉病,宝钗亦当患病才是一路人,然宝玉之病,或因魔压,或因痴呆,或系假装;黛玉之病,本系气体单弱,又因疑多情切,均非正病。惟宝钗因劳所致,病得光明正大。人品不同,病亦各异。

  黛玉问话层层剥茧,宝玉答语颇有悟机。而黛玉则说到“水止珠沉”,宝玉则说到“有如三宝”,两人结局于斯可见。此老鸹之所以一连几声飞向东南去也。

  黛玉说“薛姨妈心绪不甯,如何还能应酬?”才不疑及亲事,亦是反跌后文。


  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恭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巧姐以侯门之女出嫁耕织之家,如《列女传》中孟光一流人物,故借宝玉讲书为伏笔。

  司棋系迎春之婢,所以其母假托迎春之名,央人求凤姐。

  司棋之死与尤三姐激烈相似。但三姐是明受柳湘莲之聘,司棋是私与潘又安相订,邪正不同。柳湘莲挥剑斩情,潘又安拔刀自刎,其心亦似相同。但柳生之去飘忽不测,潘郎之死明白显著,文笔迥殊。

  贾母如一颗母珠,在则儿孙绕聚,死则家业消亡。借此一参,暗伏后文。

  贾政说“甄家被抄”是正伏后文,贾赦说“我家断无其事”反跌后文。

  补叙贾雨村来历,与第二回遥遥照应。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不法胥役之指官扰累,与不肖子弟之藉势放纵无异。故以县役抢车为贾芹闹事作陪衬。

  宝玉忖度谁家女儿得嫁蒋玉函,不为辜负。岂知嫁玉函者即是自己平日最爱、最亲之婢女,是侧笔映照,妙妙!。

  贾府无数美婢,惟袭人得所。玉函《占花魁》一出,是正笔映照法。

  写包勇身材相貌,便是有武艺气象。甄家抄没,是贾府前车。今贾府祸事不远,故借荐来包勇口中提明。包勇述说甄宝玉病中梦醒,忽然改变性情,惟知念书为事,且能料理家务,贾政便默想一回。试思贾政因何默想,绝不再问?中间暗藏无限情事,读者须心领神会,勿被作者瞒过。

  沁香、鹤仙已被贾芹勾上,其馀女尼女道,亦俱放纵不堪。独芳官一人涅而不淄,人固可爱可敬,文亦省却无数累笔。

  水月庵平儿误说馒头庵,以致风姐惊昏呕血。不是平儿口误,却是暗中有鬼。

  第八十六回至九十三回一大段,应分五小段。八十六、七回为一段,写薛蟠之以贿翻案,妙玉之以色走魔,中间夹叙黛玉抚琴,引起下文。八十八回为一段,叙佳儿悍仆,伏异时中举纠盗之根。八十九回为一段,写宝、黛痴情。九十、九十一回为一段,叙夏金桂之淫荡,邢岫烟之涵养,薛宝钗之持重。九十二、三回为一段,写巧姐幼慧,贾芹败事,中间夹叙母珠聚散,甄家抄没,引出贾府不祥诸事。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通灵宝玉知奇祸

  水月庵一案,若待贾政回家,问出沁香、鹤仙等同贾芹私通情事,碍难发落;今趁贾政上班,从宽完结,省却无数累笔,且元妃将薨,留此女尼女道甚属无谓,早为遣去,又省后来再办,最为简净得体。贾芹之胡行已经发觉,贾赦等之造孽亦当败露,以小事引起本事。

  紫鹃说宝玉见一个爱一个,贪多嚼不烂,是“意淫”二字注脚。

  紫鹃辗转思量,忽然醒悟自啐,后来愿入空门于此已露端倪。

  贾赦说花妖作怪,不如砍去;贾政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探春知系妖孽,默无一言;风姐嘱袭人挂块红绸,希冀应到喜事上去。各人身分及心事说话虽有不同,而以为不祥无异。惟贾母、王夫人、黛玉等以为宝玉喜事,所谓溺爱者不明也。

  李纨要搜众人身上,探春嗔说其非,毕竟见识高出一层;但疑心环儿使促狭,又惹赵姨娘吵嚷,似属多事。

  刘铁嘴测字亦颇有灵机,惟“当”字“偿”字,的是江湖一派。

  花妖兆怪,通灵走失后,从此元妃薨逝,宝玉疯癫,宁府抄没,贾母、风姐相继病亡,甚至引盗入室,串卖巧姐,种种凶事接踵而至。此回是贾府盛极而衰一大转关处。


  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际引数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

  焙茗说当铺里有玉,是为假玉做引子。

  请仙乩语,直射宝玉谈禅。

  若非王子腾进京,及元妃薨逝二事耽延日月,贾母必早知失玉情事,无日不追寻吵嚷,宝玉亦必早移出园,文情过于急促,且袭人求黛玉劝导,黛玉避嫌不来,探春明知不祥,不肯常来,及薛姨妈、宝钗母女一番说话,各人心事俱无从描写,此文章开展法。黛玉避嫌,亦是反跌下回。

  贾政因听见招帖,才知失玉缘由,暗地著人揭去招帖,安顿得体。

  做假玉图骗,反衬后文真玉送来。


  第九十六回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

  假玉一事只可如此了结,若必究治其人,不但又生枝节,且闲费笔墨,于正文毫无关涉。

  王子腾中途病故,贾存周特放粮道,一悲一喜,俱出自意外。一是见六亲同运,将渐渐衰落,一是催宝玉成亲,黛玉夭亡。

  袭人之一喜一悲,是意中应有之事,喜是为自己有靠,悲是为宝、黛担忧,不得不向王夫人将两人园中先后光景尽情吐露。

  傻大姐真是招灾惹祸的种子,前拾绣囊,以致搜检诸婢,司棋晴雯因之殒命,芳官等被逐出家;今漏风声,又令黛玉气迷,遂至天逝:傻之为祸不浅。

  写黛玉、宝玉两人相见时只是傻笑,一个迷失本性,一个疯癫有病,描画入神。

  袭人叫秋纹同送黛玉回去,为回来报信地也。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宝钗出阁成礼时,即是黛玉魂归太虚之日,若一回并叙,未免笔墨繁琐,顾此失彼,描写不尽,故分作两回。此回只写黛玉病危,单写宝钗成婚光景,至黛玉身故日时,却于下回宝钗口中说出,用补笔细叙。此文章斟酌先后变动安闲法。

  贾母因知黛玉心病,疼爱之心顿减,不但道理甚正,且便专办宝钗大事。

  凤姐试宝玉,宝玉说我有一个心,交给林妹妹。与八十二回黛玉梦境,及宝玉心疼,遥遥呼应。

  写薛蟠问准误杀,既反跌后文部驳,又顺势好完宝钗婚事。

  黛玉病危没人看问,独有紫鹃一刻不离,不但写贾母心冷,宝钗事忙,众人亦俱冷淡,可为黛玉伤心,且见紫鹃情重,为将来不睬宝玉埋根。

  紫鹃若竟找著新房看见宝玉,便恐生出枝节;今因墨雨口说,紫鹃即便哭回,既省累笔,文更紧凑。

  于病势垂危手忙脚乱时,忽然要唤紫鹃过去,令人实不堪耐,无怪紫鹃之急不择言。若不叫雪雁去,此事殊难排解;但雪雁之去,非平儿作主,谁敢担承?此平儿之来,不但见风姐细心,且即以周全此事,并可使凤姐等俱知黛玉不起。文章细密无以复加。

  写宝钗成礼时光景,令新人殊不堪耐,与黛玉遥遥相照。


  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宝钗劝解宝玉,先说一篇大道理话,是兵家堂皇正兵,直说黛玉已故,是兵家不测奇兵。奇正相参,令人捉摸不著。

  宝玉离魂一梦,必不可少。若无此梦,痴想何时醒悟?呆病何能渐愈?但此梦非宝钗说破黛玉已死,无由人梦,宝钗可谓神于医心病者。宝玉通灵,原是顽石。梦中石子打著心窝,通灵本质已经复回,所以渐渐醒愈。后来和尚送回通灵,一点便能超悟。梦中迷路,忽听有人叫唤,回首一看,却是亲人,自己身子依旧躺在床上,写梦境入神。

  黛玉临终光景,写得惨淡可怜,更妙在连呼“宝玉”,只说得“你好”二字,便咽住气绝,真描神之笔。空中音乐,妙在若有若无,不落小说俗套。

  补写凤姐告知贾母,及贾母告知宝钗黛玉已死日期,俱入情入理,毫无强砌痕迹。

  圆房一层,不宜过迟,以便宝玉与宝钗渐调琴瑟。

  第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九十四上半回为一段,叙海棠复生,为妖孽见兆,并非吉征。九十四下半回至九十五回为一段,叙元妃薨逝,宝玉疯癫,以见花妖之回应。九十六、七、八回为一段,叙钗、黛二人一婚一死,了结黛玉因果,引起宝钗后事。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叙凤姐演说宝玉与宝钗顽戏情形,是专为择日圆房。叙园中冷落光景,是腾出工夫好写贾政任所诸事,不是闲费笔墨。

  写李十儿没法怂恿情事,描画长随家人,串通书役,簸弄主人估俩,明透如镜。凡做官者,安得不堕其术中?

  借节度调取进省一层,为探春亲事定局、薛蟠命案部驳斗榫。

  因薛蟠命案部驳,引出夏金桂勾引薛蝌;因勾引薛蝌,引出妒忌香菱;因妒忌香菱,引出毒人自毒。文情层层相因。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补写薛蟠家业消磨,周匝细密。

  薛蝌东西俱托香菱收放,又时常说话,缝洗衣服,金桂妒心已不可耐,因爱薛蝌,隐忍不发,是文章到极紧处转放宽一法。若非香菱无心走出,薛蝌既不可听从金桂,又不便声喊叫破,此时殊难摆脱,故借香菱惊散,既便薛蝌脱身,又为积怨地步。

  因探春亲事,于王夫人口中述及迎春苦况,是趁势补笔法,且为迎春将死根由。

  开发雪雁,省费烦文;仍留紫鹃,生出后文。

  袭人要探春不必辞行,宝钗要探春好为箴谏。两人不同,其怜爱宝玉则一,然毕竟宝钗所见高出一层。


  第一百一回 大观园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凤姐因料理探春妆奁,想去瞧瞧,恰在人情之内,并非无端想起,又因日间事忙,或黄昏后贾琏在家不能分身,适值黄昏人静,贾琏未回,遂到园中去,情事逼真。

  主婢四人同行,碍难见鬼。一个一个以次遣去,止剩凤姐一人,秦氏幽魂才可出现,一路写来,令人毛发森然。鬼魂未现,先有狗嗅一惊为引,妙极!

  凤姐特来探望探春,乃因见鬼惊怕,托辞他们已经都睡,急忙回家,神情酷肖。若仍至秋爽轩面见探春,不但铺叙闲谈徒费笔墨,日神气安闲,写不出失神落胆情状。

  云南节度、苏州刺史参本,与贾府有碍,不但衬起抄没后事,且见贾府家人在外无恶不作。

  李嬷挫磨巧姐,风姐嘱托平儿,及王仁为人不端,暗伏将来串卖巧姐逃避情事。

  提起晴雯补裘,不但回顾前文,且便顺补五儿。

  写宝玉怜爱宝钗,妙在一团孩子气。贾琏生气,宝玉恩爱,两相对照,凤姐安得不伤心?

  散花寺求签,忽得王熙凤故事。签固甚灵,又提李先儿说书,回顾前文,笔亦甚灵。

  “衣锦还乡”四句,独有宝钗说另有缘故。慧心人毕竟不同。宝钗正要解签,忽王夫人来请,不及解说。文笔善于脱卸省事。


  第一百二回 甯国府骨肉病灾祲 大观园符水驱妖孽

  拨补五儿,只王夫人口中带说,探春临行与众人作别不复细叙,简省无数闲笔。

  大观园冷落荒凉,是盛极必衰,气数使然,其叙病祟驱妖等事,所谓妖由人兴,抄没预兆。

  毛半仙文王与六壬课,说得有理有象,作者亦殆半仙乎?写道士坛场铺排,形容如画。写众人胡说谣言,及吴贵妻病死是妖怪吸精,贾赦巡查,拴儿吓倒,众人附会等情状,凡造言生事者,逼真如此。是以听言当以理察,庶不为讹言摇惑。

  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大观园如此疑妖见鬼,贾政安得不被参?甯府安得不被查抄?


  第一百三回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贾政被参,是抄没先声。接写金桂毒死,真是六亲同运。

  薛家婆子急得说话不清,描写入神。

  贾琏说必须经官才了得下来,所见固是。宝钗说汤是宝蟾做的,该捆起宝蟾,一面报官,一面通信与夏家,更为老到细密。才女见识,高出贾琏几倍。夏家过继之子,自是夏三。作者不言其名,又说与金桂尚未入港,含糊其辞,是隐恶之意。

  宝钗叫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检点收拾,才检出毒药空纸包。宝蟾说出因耗子作闹,向舅爷要的,然后寻看匣子箱柜已俱空空,宝钗得以查问宝蟾,说出金桂私自带回,以金桂之母同宝蟾拌嘴,供出实情。由浅人深,层层追出,不松不骤,有宝钗之才能,自当有才人之描写。

  宝钗先放宝蟾,开导实供。世间听讼者若能如此,何患不得实情!

  金桂自害,只可息事完结。若一经刑部官审问,便难了事。

  “见机而作,急流勇退”八字,人人皆晓,而能行其事者,今古寥寥。故作者设言此地名,为恋禄者下一针砭。

  “葫芦”两字,“钗玉”一联,直刺人心,雨村即非颖悟,亦当猛省;“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二语,最有意味。慧心人,当知两个宝玉是一是二。

  第九十九回至一百三回为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九十九、一百回为一段,叙贾政受家奴簸弄,以致被参失察,金桂被香菱撞破私情,因而结恨谋害。一百一、二回为一段,写大观园冷落无人,见鬼疑妖,为凤姐将亡,甯、荣查抄之兆。一百三回为一段,叙毒人自毒,了结金桂公案,带叙贾雨村遇旧,为归结《红楼梦》地步。


  第一百四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馀痛触前情

  此庵不烧,贾雨村必重来寻访,或遣丁接请。不但笔墨烦冗,且亦难于了结。付之一火,脱化简净。

  借醉金刚口中说起重利盘剥,及张华旧事,可见人言籍籍,口碑载道,为御史风闻题参张本。众京官说侍郎内监不甚和睦,已露参劾消息。

  黛玉死后,若宝玉一哭之后绝不提起,便与生前情意不相关照。然既与宝钗恩爱,又不便时时刻刻哀思黛玉,故借贾政叹伤触动前情,想起紫鹃,但竟叫紫鹃未必肯来,即来亦不肯细说,宝玉心事无从倾吐,因借央恳袭人,复以诔祭晴雯相比,方可描出宝玉深情,即文章烘云托月法。


  第一百五回 锦衣军查抄甯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查抄家产,偏在设席请客时,才是出于意外。

  写西平王处处用情,赵堂官处处挑拨,令人急杀,以为贾母、王夫人及宝玉房中必遭荼毒;幸有北静王来宣明恩旨,令人神魂稍定。文情如疾风暴雨时,忽然云散风和。

  抄没宁府情形,只在贾政听见登记件上写出,可见番役查抄时,两府内外人等俱看守严密,消息不通。于天翻地覆时,忽插入焦大吵闹,又将贾珍等平日作为及被抄情,形细说一遍,以补笔、旁笔写出正文,才不是印板文字。

  平安州被参,及贾赦犯事缘由,于薛蝌口中略略一叙,妙在不能探听详细。

  写薛蝌独出力探事,不但见亲情之厚,薛蝌之能,且可见其馀亲友之炎凉,不是单写薛蝌。


  第一百六回 王凤姐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荣府家产概行给还,独抄出借券照例入官,王风姐一生盘剥和蓄尽化为乌有。所谓“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贪利剥削者读此当亦猛省。

  贾政说贾琏自己房里的事尚且不知,家中的事必更不知道,贾琏实无辩,只好委曲含泪。写怕老婆人,有说不出许多苦处。借亲友们口中,补写家人泥腿吵嚷、门上要钱诸事,隐隐指鲍二、倪二、李十等人,却不说出姓名,才是亲朋口吻。

  夹叙孙家要银,以见孙绍祖无理无情,迎春岂能久活?

  王凤姐嘱托平儿扶养巧姐,自叹枉费心计及尤二姐事,只愿早死,苛毒人忽有此惨声痛语,可为贪财妒刻者现身说法。

  叙安顿甯府眷属及监中使费、贾琏卖地,有不得不然之势。

  贾母祷天哭泣,引出王夫人、宝玉、宝钗大哭,鸳鸯等亦皆陪哭,各人有各人心事。

  贾政查看家人名册及出入帐簿,只有踱来踱去,绝无方法,描写不能理家人,情形如画。

  于哭声嘈乱时插叙史家人来,一则好止住哭声,一则声说湘云即日出阁,不来探望之故,情事周匝无遗。

  众家人回鲍二来去缘由,仍是含糊对答及所回之话,的是奴才口吻。家人们一个人手下,尚有亲戚奴才,确是势豪家奴习气。


   第一百七回 散馀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止将逼索石呆子古扇一案,审实坐罪,既照应前事,又可从宽完结,发往台站,且为贾化落职引线。

  尤三姐一案掩饰得毫无根迹,益见柳湘莲出家之妙。贾母不问家事,贾政实难诉说,趁此一问,据实回明。又说贾赦、贾珍盘费,只可折变衣饰,才见贾母分散赀财,是明白大义,不是贾政觊觎。写贾母分给银两衣物,安顿眷口度日,送回黛玉棺柩,及送还甄家银两,减省男女婢仆,井井有条。可见贾母少年理家,宽严得体,出入有经,较之风姐苛刻作威,相去天壤。福泽之厚薄,亦于斯可见。

  贾政复职,亲友都来贺喜,世态如斯,不足为怪;独邢夫人、尤氏暗地悲伤,又不便露出,写得周到真切。

  贾政请将园宅入官一层,必不可少;若不折奏奉旨,居然住著,终不放心。

  贾化暗伤贾府,借旁人传言说出,是文章暗补法。

  包勇看园,本是受罚,岂知转为后来御盗得力之人,若不预伏此人,惜春必遭掳劫,事出无心,文却有意。


  第一百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借史湘云来,于贾母闲谈中,叙黛玉夭亡,金桂毒死及岫烟、宝琴俱有事未嫁,王、甄两家情形,惜春、环儿尚未说亲等事。此段文章,必不可少。若无许多不如意事,宝钗生日,贾母岂至忘怀,直等湘云提起,然后记得?是借势总叙前事,引出后事。

  湘云说到“有了”二字便脸红住口,活是新妇光景。

  邢岫烟不来,自是正理,夹写邢夫人,尤氏心事,周匝细密。

  宝钗心事难言,凤姐带病勉支,邢、尤二氏褊浅妒忌,迎春满腔苦楚,宝玉疯傻孩气。只有史湘云一人新婚燕尔,从中助兴。一人向隅,举座尚且不乐,何况众人向隅,一人岂能独乐?此所谓强欢笑也。

  自凤姐席终闹事后,凡有庆贺筵席,必有失意之事。此番宝钗庆寿,为通部庆筵总结,所以贾母因此得病,即为通部不祥事之总结。

  于迎春口中,补出孙绍祖势利话,可丑可笑。

  宝玉掷色,第一掷是臭,第二掷便是张敞画眉。先臭后香,颇有意思,宜乎宝钗之脸红也。   红楼一梦,不久归结,故于酒令中一提十二钗。 宝玉因十二金钗想起众姊妹,因众姊妹想起死黛玉。虽是痴情,却有次序。

  鸳鸯掷出“浪扫浮萍”,湘云接说“白萍吟尽楚江秋”,俱是后文自缢、孀居谶语。

  宝玉于寿筵未终,忽然私去园中向死鬼缠绵,不祥殊甚!宝玉听见哭声是心疑所致,经婆子们一说,竟成实事,宜宝玉之大哭也。

  宝钗庆寿是强欢笑,宝玉悼亡是真痛哭。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宝玉一生原是梦中人、梦中境,宝钗欲以梦醒之,是慧心人作用。无如两夜无梦,白费宝钗苦心。

  迎春临别,说没有再来的时候,为下回伏线。

  宝钗劝母早为薛蝌完姻,不但近情合理,且为岫烟于归伏线。

  宝玉与宝钗自成亲后,虽相恩爱,终非鱼水。至此宝钗欲移花接木,方得两情浃洽。不但写宝钗是夜多情,且可见平日端庄。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宝钗已有身孕。

  五儿自补人宝玉房中,并未与宝玉交言。借此一叙,必不可少。若非外面声响,宝钗咳嗽,宝玉与五儿如何分散?文人之笔,放纵自如。

  北静王之玉是正衬通灵,无赖之假玉是反衬通灵,贾母之玉块是旁衬通灵。块者决也,为贾母与宝玉永诀之兆。

  凡人遇有丧亡祸患,与其强颜欢笑,不若放声大哭。盖放声大哭,郁气可伸;强为欢笑;闷怀愈结。故宝玉大哭黛玉,脉气顿和;贾母勉强寻欢,停食胸闷。

  妙玉探望贾母却是闲文,要紧处在问知惜春住房,为异日遇盗埋根。

  贾母垂危,迎春先死,湘云将寡,真如大树一倒,人无荫庇。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心实吃亏”四字,是修福延寿真诀。王凤姐与此四字相反,所以无福无寿。

  贾母与宝钗并无一言,惟有叹气,心中是疼护宝玉,又怜宝钗所嫁不偶,有说不出心事,形容入神。 回顾前文写经布施,一丝不漏。

  风姐心想贾母丧事比甯府易办,是反跌后文。贾政说丧事甯戚,还是正理,邢夫人却是一片私心。借鸳鸯求凤姐及贾琏口中细说,不但叙得不露痕迹,又伏鸳鸯自尽口吻。

  鸳鸯先疑凤姐不肯用心,唠叨、哭泣,此层文章必不可少。

  邢、王二夫人埋怨风姐各人口气,风姐欲辨不能,真无可奈何。写里头人心不齐,外头呼应不灵,总因银钱不应手,凤姐没权柄,遂至诸事杂乱。李纨独怜凤姐,竟与众人不同,宜其有贾兰之佳儿也。

  百忙中夹叙贾兰攻书,宝玉孩气及贾环恶状、鸳鸯气性,文心闲暇,文笔周密,毫无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之病。

  李纨不知车可借雇,惹人笑。借此时之冷落形容昔日之富豪,一笔之中两面俱到。

  贾政惟知悲戚,邢夫人但知省俭,王夫人偏听不明,只有凤姐空拳孤掌,竭力支持,反受埋怨,安得不呕血晕倒?


  第一首十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鸳鸯殉主,固是义气,亦是怨气。贾赦虽已远去,邢夫人应胆虚心战。

  凤姐病倒,秋桐一君便去,平儿即嘱丰儿回明邢、王二夫人,一笔不漏。

  鸳鸯自缢时,寻取所剪头发,揣入怀中,顿使前事刺人心目。文笔灵警异常。

  宝玉、宝钗一样行礼,两样心事。

  强聘彩霞,是来旺之子;引路上盗,是周瑞干儿;俱是凤姐信用之人,安得不招物议?何三说看干妈情儿上。不知周瑞家与何三有何情分,是作者暗笔。

  妙玉是夜忽在惜春处住宿,以致被盗窥见,为明日被劫之由,数固有定,文亦有意。此时包勇进来,盗不踹门,专为保全惜春而说。

  秦氏多情而淫,何能超出情海,归入情天?痴情一司,恐尚未能卸事。况秦氏生前,并无看破凡情影响。此说似属无根,慧心人须将册中题画及该当悬梁等语前后细参。此中有作者隐语真情,借笔写影深文,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仇仇赵妾赴冥曹

  惜春抱怨尤氏撺掇太太派令看家,与上回贾琏心中所想尤氏与惜春不睦,派令看家,也不中用情事,一线穿成,且为惜春决志出家根由。

  三姑六婆,大户人家,不应听其走动。以妙玉如此之孤洁,尚小免于物议,何况其它?贾府门第虽高,而尼僧道婆往来无忌,便惹出许多恶事,须得包勇大嚷一场,庶几爽人心目。贾琏问包勇,包勇也不言语,最为得体,且省却无数枝节。但有功不赏,亦可见贾政、贾琏不能有心腹家人。

  妙玉被劫,或甘受污辱,或不屈而死,作者虽阙疑不叙,然读画册所题“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污泥中”四句,亦可想见其人。

  惜春剪发出家之念,已不可挽回,与鸳鸯之剪发,事异而情同。

  贾琏开失单,颇有斟酌。

  鸳鸯既仙去,如何又附在赵姨身上?此是众人揣度,所以仍于赵姨口中隐隐说破。凤姐尚在,如何先在阴司告状?亦是疑鬼疑神情状。贾琏回话,轻声低语,不知所言何事,乃于贾政口中喝破,描写得情。

  一百四回至一百十二回一大段,应分三小段。一百四、五回为一段,叙小人布散流言,以致宁府被抄。一百六、七、八、九回为一段,写贾母祷天散财,及勉强寻欢,为得病之由,又带叙贾政复职,迎春物故。一百十回、十一、十二回为一段,叙贾母寿终,鸳鸯殉主,赵姨冥报,妙玉被劫,此三人公案,中间夹叙风姐患病,惜春剪发,为将来及出家之由。


  第一百十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贾母已故,凤姐病危,若赵姨不死,必生出无限风波。就此了结,既见果报之不爽,又免却日后滋事。

  周姨兔死狐悲,人情必该如此。

  凤姐病重,邪魔悉至,虽是病昏恍惚,亦足警惕人心。谚云:“神衰鬼弄人”,信然。

  凤姐托刘老老带去巧姐,愿与庄家结姻。是正伏下文;刘老老说乡间无物可哄,无物可吃,太太们也不肯与庄家结亲,是反跌下文。

  上回叫捆起周瑞送官,说得一句话,并未发落。今于刘老老口中补出周瑞家有事被撵,一丝不漏。至于如何并不送官,如何逐出,必是王夫人之力。若必细细叙明,于正文无甚关系,徒浪费笔墨,简略处极有斟酌。

  刘老老借凤姐许愿一层,连夜回去,亦是省笔。

  宝玉胡思乱想,触绪纷来,归结到寻问紫鹃,写得实在可怜,紫鹃安得不感动柔情?

  紫鹃想到不如木石无知无觉,一片酸热心肠,顿然冰冷,正是出家根由。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嘉蒙恩还玉阙

  邢岫烟出阁正值贾母新丧,不便夹杂叙入,必当设法补写。但若突然补叙,便是生砌硬插。今借风姐病危,袭人提起梦册,宝钗提起签兆,引出岫烟求妙玉扶乩,然后从宝钗口中略叙大概,补得毫无斧凿痕迹。宝玉顺口说再做这梦,要细细看看,伏一百十六回之再梦。

  写王仁向巧姐一番说话,伏后来串卖情事。

  平儿慨然取出东西交给贾琏,且说是奶奶所给,还与不还毫无介意,真是不负恩义之人,日后巧姐所以亏他保护。

  贾政不肯使家人银钱,固是仁厚。但明知家业凋残,既不能选人清查,又不能亲自料理,真是毫无主意人。若再同程日兴刺刺不休,此段文章如何了结?故借甄应嘉来打断,脱卸得甚妙!

  贾政忆女寄书,应嘉为子托亲,两相关照,又为下文探春回京、李绮姻事伏笔。应嘉属意宝玉,不遑问及包勇,是匆匆作别真景。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

  贾政叫宝玉作文,不过借此截断同宝钗说话,无甚紧要,所以不日宝玉病重,亦不复提起。

  借地藏庵尼僧口中竟说妙玉跟了人去,且说只怕是假惺惺。不但是文人暗笔,且见妙玉平日不满人意情事。

  惜春出家,念头久已立定,并非惑于地藏庵姑子之言,方才决意。作者不过借此一紧,是文章由宽渐紧法。

  宝玉一见甄宝玉,想起梦中光景,以为必是同心知己,是反跌下文。贾兰却是甄宝玉知己,是旁衬法。宝玉连自己相貌都不愿要,却是深合我相非相妙义,宜其一病几死,病好便要超凡也。

  惜春出家,因宝玉病重暂时搁起,若此时即办,贾政、贾琏在家,殊难安顿,是文章下阪勒马法。

  宝玉于病到极危时,忽有和尚送还通灵,一见便好,喜出望外,于正要坐起时,一闻麝月砸破一言,忽然晕倒,惊出意外,文章变幻不测。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宝玉初次之梦是真梦,所以画册题词俱不记得;此番是神游幻境,并不是梦,故十二首诗词俱牢牢记得,读者莫亦作梦看。

  宝玉神游幻境,除在世诸人,自当不见外,其馀迎春、黛玉、凤姐、秦氏、尤三姐、鸳鸯、晴雯,皆恍惚见面。元春是皇妃,不便与众相同,故止写词中一语,隐隐逗明,最为得体。若妙玉如果被害,灵鬼亦应仍归幻境,必当与宝玉一见,乃独不提及,是作者深文隐义,十可不知。

 王夫人 说道“生也是这块玉”,下句必是“死也是这块玉”,忽然止住不说,流下泪来,神情如画。

  宝玉牢记册上诗句,心中早有成见,与惜春之意相合,故借惜春口中说破“入我门”三字。

  贾政扶柩回南,了却无数未完事件,且好叙后来一切家事,若贾政在家,便有许多掣肘处。

  写紫鹃、五儿两人心事不同,有清浊泾渭之分。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宝玉问和尚来路,和尚说:“你自己来路还不知道,便来问我。”真是当头一棒,喝醒痴迷。凡人眷恋妻儿、名利,至死依依不舍,皆是不知来路;若晓得来路便是去路。有何可恋处?

  宝玉说“还了你玉”,和尚说“也该还了”,针锋相对。须知不是还玉,是反真还原。

  袭人听说还玉,此惊实非小可,正如宝钗(王夫人)所说“生也是这块玉,死也是这块玉”。凡人所见,不过生死为重,岂知佛门另有不生不死一义?

  佛门不打诳语,宝玉对王夫人所说却是诳语。须知仍是真心要走,不是诳语。

  宝钗不还玉,以为有玉即有人。宝玉说“重玉不重人”,是在人不在玉。暗里机锋,灵警异常。

  小厮学和尚同宝玉说话,妙在似明白似糊涂。只有宝钗是慧心人,必是想起乩语,所以发怔。

  宝玉说和尚住处“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即是反求不远之义也。

  宝玉说出“一子出家”的话,是文章明点法,必不可少;随以顽话撇开,是文章纵放法。不点则眼不明,不纵则势不宽。

  接写贾琏匆忙出门,才好叙巧姐、惜春诸事。贾琏求王夫人照管巧姐,可见邢夫人平日行为,甚不合乃郎之意。薛姨妈搬去自住,栊翠庵求人管理,一是补笔,一是伏笔。

  贾琏说若惜春真正寻死,比出家更不好,已允许出家一著。所言邢夫人及尤氏、平儿诸人平素行为,亦甚明白。惟托王仁、贾芸、贾蔷等照管家事,殊欠知人之哲。

  写贾芸编派宝玉、宝钗、黛玉等事,真是小人口吻。即借端补明从前所寄之书,且引起下文邢舅、王仁、贾环等各人怀恨说话,为串卖巧姐之根。

  外藩买人,于陪酒人口中说起,不著痕迹。

  贾雨村为一部书中起结之人。若不为事罢官,如何能归结《红楼梦》?趁势插入,以为了结地步。

  忽叙妙玉一层,引起惜春铰发。


  第一百十八回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王夫人即不问彩屏等愿跟惜春与否,紫鹃亦必跪求,但径行叙入,不但文情率直,且不显王夫人之周到处。因此一问,引出紫鹃,极有步骤。袭人也愿跟惜春出家,亦是反跌后文。

  宝玉此时虽已明白因缘,但听见紫鹃提起黛玉,一阵心酸,看见袭人痛哭,也觉伤心,尚有尘心未净。

  插叙贾政向赖尚荣借银一段,写尽奴仆负恩样子。串卖巧姐,是贾环起意,王仁听从。设法当以贾环为首,王仁为从,贾芸、邢大舅又减一等。

  邢夫人势利熏心,毫无主见,实在不堪,写得如见其人。文人之笔,令人可畏。

  平儿看出相看巧姐之人不像是对头亲,也不像是藩王府里人,灵慧可爱。

  借王夫人说话中补明宝琴已嫁,湘云已寡,简净得法。于贾兰口中带叙甄家有信要娶李绮,趁势叙入贾政有信探春回京,是陪衬宾主法。

  就贾政信中叮嘱宝玉、贾兰场期已近,实心用功,下文宝钗规劝宝玉应考,俱有根由。

  宝钗说博得一第,从此而止,是要宝玉易于入正,俟得第之后徐徐再劝。不想只此四字为宝玉心许,其一中便走之念此时已决,宝钗派莺儿服侍,原是怕宝玉旧情又发,岂料转致宝玉险些尘心复动,可见斩断凡心,殊非易事。

  莺儿自园中打络后,未免有心,始终与宝玉并未交言。借此送瓜果时,补此一段文字,以了前因。


  第一百十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宝玉赴考时辞别王夫人及李纨、宝钗说话,句句是一去不回口气,在有意无意之间。文笔玲珑,真有手挥目送之妙。

  惜春与紫鹃已跳出樊笼,不送不辞,斟酌有意。

  王夫人与宝钗一样流泪,两样心事。王夫人是说话伤心,宝钗是慧心窥破,所以王夫人尚可明说,宝钗竟有不能说之苦。贾环想报仇得意,是反跌下文。

  王夫人说写信与贾琏,差人送去,也是一法。岂知三日内即要送去,令人急杀,然后转出刘老老逃避一法。真是山穷水尽,忽有柳暗花明之景,且使王夫人不得不依,妙极!

  平儿连铺盖衣服也不要,只求王夫人派人看屋,甚有才识,可以扶危救急。王夫人转去绊住邢夫人,布置周密。

  贾芸、王仁等有兴而去扫兴而回,殊快人心。王夫人说逼死巧姐,平儿要贾环找还尸身,亦著急得像。

  邢夫人骂看门的人,惹得众人索性说破贾芸等平日胡为,使贾芸、邢夫人顿口无言,是文章趁势法。

  巧姐、平儿先走,引出宝玉也走。但巧姐、平儿两人同走是假走,宝玉一人独走是真走。一单一双,一真一假,映衬得妙。

  探春回来,死者死,嫁者嫁,走者走,出家者出家。沧桑之变,殊难为情。

  李纨、探春、惜春及家人焙茗等议论宝玉,说话各有不同,各有道理,惟宝钗、袭人心中无限苦楚,一字说不出来。情事逼真。

  借宝玉、贾兰籍贯,引起元妃,又借海疆靖寇班师,引出大赦,贾珍、贾赦亦可宥罪复职,给还家产,薛蟠亦得赎罪回家,以便归结全部。

  巧姐姻事,此时已经定局。刘老老敢于肩任者,因王凤姐生前曾经面允,且有保护巧姐大功,并非冒昧。

  刘老老遣板儿进城探知一切,且见贾琏回家,趁势补出送信人回来一层,刘老老便可送回巧姐、平儿。既省无数笔墨,文法亦一丝不漏。

  王夫人带领巧姐等同见邢夫人,将前事都归在贾芸、王仁身上,安顿极妥,否则邢夫人何以相安?

  第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一大段,应分四小段。一百十三、四回为一段,完结王凤姐因果,中间带叙宝玉痴情,甄府复职。一百十五回至一百十七上半回为一段,叙惜春决志出家,宝玉悟心幻境,夹叙两宝玉相会,一甄一贾性情各别,及贾政扶柩回南,完结各葬事。一百十七下半回、十八上半回为一段,写贾琏出门,贾环等乘间串卖巧姐。一百十八下半回至一百十九回为一段,叙宝玉逃禅,贾府蒙恩,以便完结全部。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袭人病中一梦,已有出嫁之念;所以薛姨妈一劝,即肯听从。贾政若不于途次舟中亲见宝玉,听见歌词,则到家之后,岂有不竭力找访,生出无限笔墨支离?必得如此见闻,方可了悟因缘,付之度外。文章固善于归结,亦可见良工苦心。

  宝钗有孕,惜春住栊翠庵,巧姐许字周家,及贾赦居村静养,俱随笔补明,简而不漏。

  袭人与蒋玉函前缘已定,即果真要死,亦断不能死。况袭人如果愿死,则尤三姐、司棋、鸳鸯等登时可死,何必转辗思量,踌躇不决?自古忠臣义士、侠客烈妇,俱一念已决,立时就义。若一有转念,便不能死。作者说袭人怀必死之心,是怜爱袭人,故为庇护。

  甄士隐说“宝玉即宝玉”,已将实事明明说破,读者自当领会。甄士隐又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等语,按荣、宁查抄系一百五回之事,则一百五回之后所叙贾宝玉之事,俱系空中楼阁。细绎宝玉之出走,当在通灵走失,元妃薨逝后,贾母将宝玉移出大观园,即为黛、钗分离之日。看来元妃薨后,贾府已有不好消息,所以宝玉即避祸出走。至所云“避祸”显而易见,所云“撮合”不知撮合何事。作者既讳而不言,读者姑置阙疑可也。

  甄士隐说“福善祸淫,兰桂齐芳”是文后馀波,劝人为善之意,不必认为真事。

  了结香菱,简净跳脱,又是一样文法。

  第一百二十回一大段,应分四小段。贾政回家陛见,奏明宝玉情事,赏给文妙真人道号为一段,了结宝玉因果,即带叙薛蟠赎罪回家,香菱扶正。自甯府收拾齐全至袭人嫁玉函止为一段,完结袭人因缘,并巧姐许字。自贾雨村遇见甄土隐至士隐拂袖而起为二段,说明宝玉来去原委。自雨村睡熟草庵至末为一段,作者自述《红楼梦》为游戏笔墨,扫空一切,为更进一层之意。



  〖注:■,分+刂,音彬,分也。〗



石头记评花 清 佚名[编辑]

  警幻仙姑(凌霄)         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

  宝玉(紫薇)           俏东君与莺花作主

  黛玉(灵芝)           多愁多病身

  宝钗(玉兰)           全不见半点轻狂

  秦可卿(海棠)          梦儿相逢

  元春(牡丹)           一个仕女班头

  迎春(女儿花)          体态是温柔,性格是沉

  探春(荷花)           忒聪明,忒煞思

  惜春(曼陀罗)          礼三宝

  史湘云(芍药)          梦不离柳影花阴

  薛宝琴(梅花)          娇滴滴越显红白

  邢岫烟(野薇)          可怜我为人在客

  妙玉(水仙)           真假

  李纨(梨花)           穿一套缟素衣裳

  李纹(李花)           好人家风范

  李绮(兰花)           德言貌工

  熙凤(妒妇花)          酸醋当归浸

  尤氏(含笑花)          俏声儿窥视

  尤二姐(桃花)          游丝牵惹桃花片

  尤三姐(虞美人)         斩钉截铁

  夏金桂(水木樨)         似这般单相思,好教撒吞

  傅秋芳(琼花)          只许心儿空想

  巧姐(牵牛花)          织女星

  娇杏(杏花)           做夫人便做得过

  佩凤(凤仙)           凤友

  偕鸾(青鸾花)          鸾交

  香菱(菱花)           早掩过翠裙三四折

  平儿(夹竹桃)          好教我左右做人难

  鸳鸯(女贞)           凤只鸾孤

  袭人(刺蘼)           只待觅别人破绽

  晴雯(昙花)           虚名儿误赚我

  紫鹃(杜鹃)           早医可九分不快

  莺儿(樱桃)           小名儿真不枉唤做莺莺

  翠缕(翠梅)           和小姐闲穷究

  金钏(金丝桃)          将我侍妾来逼凌

  玉钏(玉竹)           禁不起甜话儿热趱

  彩云(金丝荷叶)         非奸做盗拿

  彩霞(向日葵)          他不瞅人待怎生

  司棋(夜合花)          人约黄昏后

  侍书(玫瑰)           冷句儿将人厮侵

  入画(淡竹叶)          湿透凌波袜

  雪雁(雁头花)          北雁南飞

  麝月(茉莉)           清风月朗夜深时

  秋纹(蓼花)           盈盈秋水

  碧痕(碧桃)           溢起蓝桥水

  柳五儿(夜来香)         遮遮揜揜穿芳径

  小红(月季)           檀口点樱桃

  春燕(燕尾草)          管什么拘束亲娘

  四儿(结香)           有心待举案齐眉

  宝蟾(杨花)           用心儿拨雨撩云

  傻大姐(荠菜)          不识忧不识愁

  万儿(万寿菊)          闹中取静

  文官(丁香)           启朱唇语言的当

  龄官(孩儿莲)          隔花人远天涯近

  芳官(素馨)           芳心自警

  藕官(蝴蝶花)          小生薄命

  蕊官(玉蕊)           小孩儿口没遮拦

  药官(白药)           娇鸾雏凤失雌雄

  葵官(蜀葵)           女孩儿恁响喉咙

  艾官(艾花)           是玉人帽侧乌纱

  豆官(红豆)           将言词说上

  刘姥姥(醉仙桃)         真是积世老婆婆



读红楼梦杂记 清 愿为明镜室主人 撰[编辑]

  红楼梦,小说也,正人君子所弗屑道。或以为好色不淫,得国风之旨,言情者宗之。明镜主人曰:《红楼梦》,悟书也。其所遇之人,皆阅历之人。其所叙之事,皆阅历之事。其所写之情与景,皆阅历之情与景。正如白发宫人,涕泣而谈天宝,不知者徒艳其纷华靡丽,有心人见之,皆缕缕血痕也。人生数十寒暑,虽圣哲上智,不以升沉得失萦诸怀抱,而盛衰之境,离合之悰,亦所时有。岂能心如木石,漠然无所动哉!缠绵徘恻于始,涕泣悲歌于后,至无可奈何之时,安得不悟?谓之“梦”即一切有为法,作如是观也。非悟而能解脱,如是乎?

  真假二字,幻出甄贾二姓,已落痕迹。又必说一甄宝玉以形贾宝玉,一而二,二而一,互相发明,人孰不解?比较处,尤落小说家俗套。

  “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已往所赖之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半生潦倒,罪不可逭。”此数语古往今来,人人蹈之,而悔不可追者。孰能作为文章,劝来世而赎前愆乎?同病相怜,馀读《红楼》,尤三复焉而涕泪从之。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此缘起诗也。言中有泪,何至荒唐;含泪而言,但觉辛酸矣。作者痴,读者与之俱痴。读者未尝不解其中味也辛酸之外,别无他味,我亦解人。

  《西游记》托名元人,而书中有明代官爵。今《红楼梦》书中有兰台寺大夫,及九省统制节度使等官,又杂出本朝各官,殊嫌芜杂。

  王雪香《红楼问答》云:宝玉似武陵源百姓。黛玉似贾长沙。宝钗似汉高祖。湘云似虬髯公。探春似太原公子。宝琴似藐姑仙子。平儿似国大夫。紫鹃似李令伯。妙玉似阮始平。晴雯似杨德祖。刘姥姥似冯欢。凤姐似曹瞒。袭人似吕雉。明镜主人曰:宝玉似唐明皇。黛玉似李广,又似唐衢。宝钗似王莽。湘云似李太白。探春似汉文帝。宝琴似张绪。平儿似陈平。紫鹃似豫让。妙玉似倪云林。晴雯似祢衡。刘姥姥似柳敬亭。凤姐似严篙。袭人似魏藻德。

  又论刘姥姥云: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惟剩此老妪收拾残棋败局。读至此,不独孟尝、平原,徒夸食客,凡豪门势宦,皆可为之痛哭矣。

  又贾兰赞云:“乳臭未脱,即以八股为务,是于下下乘觅立足地。仕宦中多一热人,性灵中少一韵人。”明镜主人曰:贾兰之才,正以见宝玉之不才。在作书者原以半生自误,不能为贾兰而为宝玉,愿天下后世之人,皆勿为宝玉而为贾兰。然而吾读《红楼》,仍欲为宝玉而不为贾兰。吾之甘为不才也,天下后世之读《红楼》者,于意云何耶?

  古来轻薄,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为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明镜主人曰:如此论情,如此论淫,借口《国风》者,吾知其伪矣!今之为香奁者,欲饰其非而非不免,欲掩其丑而丑弥彰。所谓无伊尹之志则篡也。若寓言八九,只可依托香草,不能附会好逑。作者其知之。

  马婆魇魔,衅起彩霞。贾环搬舌,祸由金钏。宝玉之濒死,皆赵姨所致。昔人谓尹吉甫一代贤者,伯奇有履霜之操,不知妇人女子之毒,实出人情之外。政老品学,迥出流俗,乃见欺于不宠之妾。骊姬申生之事,何代无之,不必为吉甫辩也。

  赖大是贾家总管,其子竟朦捐而选知县。承平之世,流品已如此。亦必当时实有其人,故详细书之,以寓讽亦国法所不容者。

  李纨、探春代凤姐管事,理所应当。兼请宝钗,实出情理之外。

  红楼人物以宝玉为第一,作者现宰官身而有微词。袭人之不死,则明斥其非曰:“孤臣孽子,义夫节妇,‘不得已’三字,不是一概推诿得的。”宝玉之不死,则以“不知谁何之人”示以伦常至重,而不可死。非真有人示之也,实欲死时之转念耳。古今忠臣孝子,义夫烈妇,其慷慨捐身,则只有初念而并无转念。失此一时,抱恨千秋,作者非不知也。

  小说淫辞,正人所不屑道。《红楼梦》李十儿骗贾政一节,君子仁人,孰不愿为贾政,孰不为李十儿所骗?试取此书细读之,倘亦知家人舞弊,而绝其信任之心乎?然而知之者伊谁。

  尤三姐云:“除了宝玉?天下就没有好男人”,此背面言之也。宝玉因画蔷而见龄官之娇、贾蔷之痴,深悟各人眼泪还各人债。此等觉悟,真能放下一切。若小红,因见妒而另识贾芸,则逼之使然,未为达也。

  尤三姐惜宝玉之多情,可谓宝玉知己。然意不在宝玉,而在湘莲。岂湘莲果胜于宝玉?不知宝玉爱博而情不专。及至黛玉死而宝玉不死,三姐死而湘莲立断尘缘,始信三姐之知人。设而不死,其专于一人,必不同于宝玉。惜乎三姐知宝玉,宝玉不知三姐。以一言启湘莲之疑,死者死而遁者遁,非宝玉之咎乎?

  柳湘莲以雄剑断万根烦恼,非出家也,亦自刎耳。

  水月庵翻风月案,非写女尼女道士之淫,实写芳官之洁。

  “多多少少穿靴带帽的强盗来了,翻箱倒笼拿东西。”强盗而竟“穿靴带帽”,奇文!虽“穿靴带帽”而拿东西,实凶于强盗。文外微旨。

  或谓《红楼梦》为明珠相国作,宝玉对明珠而言,即容若也。窃案《饮水》一集,其才十倍宝玉。苟以宝玉代明珠,是以子代父矣。况《饮水词》中,欢语少而愁语多,与宝玉性情不类。盖《红楼梦》所记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非有所指,如《金瓶》等书,意在报仇泄愤也。数十年之阅历,悔过不暇,自怨自艾,自忏自悔,而暇及人乎哉!所谓宝玉者,即顽石耳。

  又有满洲巨公谓《红楼梦》为毁谤旗人之书,亟欲焚其版。馀不觉哑然失笑。无论所纪非违律犯法之事,伤风败俗之行,即以获罪论,亦只以贿酿人命为最大,然实出于妇人女子之手。较当代诸公身膺疆寄,贿赂公行,苞苴不禁,冤死穷民无告者不知几人。设有人笔之于书,则又奈何?且笔之于书以做将来,视已犯法而明正典刑者,又何如也!《红楼》所纪,皆闺房儿女子语,所谓有甚于画眉者,何所谓毁?何所谓谤?《红楼》之金闺硕彦,皆出乎情而守乎礼,即荡检逾闲如司棋等,亦矢志不移。其淫荡无耻者,皆不足数之人。惟袭人可恨,然亦天下常有之事而已。贬之不遗馀力,屡告阅者以申明之。苟非袭人,使金谷园中皆从绿珠坠楼乎?

  《红楼》以言情为宗,自以宝玉、黛玉作主,馀皆陪衬物。而论纪事,则凤姐又若龙之珠,狮之球。何也?古今奸邪柄政,如卢杞、严篙,皆受参劾于生前。独凤姐擅权,虽其夫亦受节制。至已败国亡家,而太夫人犹不悔,非秦之赵高乎?况太夫人并非二世庸碌之主,能道其奸者,惟一赵姨娘。而凤姐卒受冥诛,似亦为警世起见。

  世禄之家,鲜克由礼。《红楼》所记,独一奢侈之罪,然已受抄拣之辱,军台之苦,其警戒为何如?今之缙绅阀阅之家,岂仅奢侈一端而已哉!不仅此奢侈一端,其幸逃法网, 曷若《红楼》之堪为殷鉴耶?

  《红楼》所载,闺房琐屑儿女私情。然才之屈伸,可通于国家用人之理。如黛玉之孤僻,汲黯之戆直也。骨鲠之臣,见弃于圣明。彼圆通世故者,不群以为相度乎?英明之主,且以此为腹心,何况昏庸?长沙吊屈,吾读《红楼》,为古今人才痛哭而不能已。

  仁和吴𬞟香女史(藻),有[金缕曲]一阕云:

  欲补天何用。倩销魂、红楼深处,翠围香拥。呆女痴儿愁不醒,日日苦将情种。问谁个、是真情种?顽石有灵仙有恨,只蚕丝、蜡泪三生共。勾却了,太虚梦。  喁喁话向苍苔空。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凤。黄土茜纱成语谶,消得美人心痛。何处吊、埋香故冢。花落花开人不见,哭春风、有泪和花恸。花不语,泪如涌。

  明镜生和一阕云:

  悔入迷香洞。只痴情、缠绵一缕,死生断送。打破繁华归大觉,醒到红楼好梦。始通道、聪明误用。往事凄凉都忆著,恁招魂、苦了悲秋宋。难补满,情天空。  漫言缘是前生种。便神仙、尘寰堕落,任人搬弄。呆女痴儿如许事,织出天衣无缝。赚千古、才人一恸。无可奈何花落去(成句),悟空明镜影偏珍重。人宛在,香花供。



红楼梦题词 清 女史周绮[编辑]

  馀偶沾微恙,寂坐小楼,竟无消遣计。适案头有雪香夫子所评《红楼梦》书,试翻数卷,不禁失笑。盖将人情世态,寓于粉迹脂痕。较诸《水浒》、《西厢》尤为痛快。使雪芹有知,当亦引为同心也。然个中情事,淋漓尽致者固多,而未尽然者,亦复不少。戏拟十律,再广其意。虽画蛇添足,而亦未尝以假失真。诗甫脱稿,神倦肠枯。假寐间见一古衣冠者,揖馀而言曰:“子,一闺秀也。弄月吟风,已乖姆教,而况更作《红楼梦》诗乎?岂不惧吾辈贻讥哉!”即应之曰:“君之言诚是。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国风之始。如必以此诗为瓜李之嫌,较之言具彬彬而行仍昧昧,奚啻相悬天壤耶?”言未竟,人忽不见,吾梦亦醒。但闻桂香入幕,梧叶飘风,楼头澹月,撩人眉黛而已。

                      古吴女史绿君周绮自序


  黛玉焚诗

  不辨啼痕与墨痕,无情火断有情根。

  者宵果应灯花谶,往日空怜蜀鸟魂。

  慧业已随人遁世,痴鬟休为竹开门。

  鸭炉兽炭寒如水,剩得心头一缕温。


  香菱学咏

  花前月下自凝眸,寸寸柔肠寸寸搜。

  著意个中诚足惜,处身如此不关愁。

  眠餐好在吟成后,啼笑都从梦里头。

  知否苦辛天报汝,芳名非仗可儿留。


  湘云醉眠芍药

  席翻脂粉醉飞觞,酒力难支近夕阳。

  无限困人聊困睡(一作:无限春风困春睡),不胜红雨覆红妆。

  倘非玉骨还宜暖,幸是冰肌未碍凉。

  一种娇憨又娇怯,画工要画费评章。


  晴雯死领芙蓉神

  一现优昙命太轻,临题那得不怜卿。

  便填痴诔难偿恨,真做花神始称名。

  素愿何尝形色笑,平生转为误聪明。

  从来此事销魂最,已断尘缘未断情。


  青女素娥李纨悲黛玉

  月中霜里拟翩翩,姊妹班头掌翰仙。

  定为清才遭白眼,岂宜红粉逝青年?

  情虽有为情应笃,病到无辜病最怜。

  竹自迎人人寂寂,嘻吁我独泪潸然。


  水寒雪冷慧婢恨怡红

  妒花风雨瘁花姿,义愤偏重小侍儿。

  果易分明仍一梦,信难凭准是相思。

  怡红意气能无恨,湘馆情怀为甚痴?

  几许伤心何处诉?顿教重立不多时。


  苦尤娘遭赚堕计

  花是丰姿月是神,东君应不负终身。

  伤心漫怨庸医药,委曲难通妒妇津。

  未必无情归幻境,定然有恨隔凡尘。

  红颜大抵都如此,肠断千秋命薄人。


  俏平儿被打含情

  究未呼天剖素胸,纷纷泪咽屈重重。

  好花风总凭空妒,闲草春多不意逢。

  薄责原非长恨事,无言确是有情钟。

  羡卿心底分明甚,要学夫人却易容。


  妙玉听琴警悟

  机微领略不言中,一曲丝桐忍听终。

  好梦未醒长恨客,美人已定可怜虫。

  从前枉受情痴累,此后都归色相空。

  无限伤心成独想,馀音任付月溟朦。


  鸳鸯殉主全贞

  芳心迟早固难胜,侍得人归付幅绫。

  为日之多岂所愿?此身以外更何凭?

  休怜碎玉销香恨,应愧沽名钓誉称。

  竟可梦中先醒梦,金钗十二有谁能?


  以香艳缠绵之笔,作销魂动魄之言。别开生面,唤醒人情。士林中皆当敛手,况出之闺阁中耶!想红楼仕女,定亦相顾惊奇。(蒋伯生师)

  以《红楼梦》之实事,作诗中之三昧。故能胸中了了,笔下超超。读此诗而人情可悟,读此诗而私欲潜消。(雪香)



红楼梦竹枝词 清 合肥卢先骆半溪 著[编辑]

  娲皇不补奈何天,放下瑶台女谪仙。不合大荒山下过,好姻缘是恶姻缘。

  朱门富贵好繁华,处处楼台面面花。底把灌愁河畔水,一齐都付与儿家。

  湘馆凄凉夜正孤,茜纱窗下月模糊。拼将两眼相思泪,酬得郎恩一半无。

  风调何人似可卿,前身疑是许飞琼。无端偷试阳台梦,唐突人前唤小名。

  底事蛾眉不解颦,情天孽海渺无垠。黄金不打葳蕤锁,妒煞蘅芜院里人。

  教郎莫灌漏壶水,教郎莫看自行船。水自东流船自去,相亲相近总无缘。

  拨断冰弦泪欲倾,无人得见此时情。生憎窗外千竿竹,不是风声即雨声。

  姊妹何人数独先,花家娘子自神仙。近来新得夫人宠,不共傍人领月钱。

  琼瑶池馆玉楼台,月殿云宫四面开。鼓乐忽惊红袖乱,门前齐报凤舆来。

  新诗尽许献风流,红叶何时出御沟。怕说麝香珠一串,承恩偏是宝丫头。

  人日才过日几天,明宵又是月团圆。上房传说花灯节,预备青铜赏戏钱。

  满堂箫鼓月当头,一出新声演醉楼。漏尽铜壶归不得,太君真个解风流。

  斑衣学舞戏红罗,谑浪无心惹趣多。一笑喧阗齐拍手,可人终让凤哥哥。

  慵整花钿对镜台,宫花一朵鬓边开。烟鬟齐带朝云色,知是高唐梦里来。

  却下重帷会所私,炕屏那惜借玻璃。痴儿若解侬倩意,便是低头一笑时。

  无多恩爱便情深,宫粉新分白玉簪。妾自有夫郎有妇,与郎暗里结同心。

  熏笼倦倚两情依,金玉良缘是也非。一语醋人禁不得,看他呆雁一双飞。

  香肩并倚坐筠床,软语娇羞啐玉郎。任是麝兰熏透骨,怎如林子洞中香。

  笑煞檀郎没事忙,朝朝寻艳复寻香。叮咛莫似颠狂蝶,又逐东风过别墙。

  三尺红绡寄恨书,小诗读罢泪如珠。可怜秋水蒲桃眼,多恐鲛人泣不如。

  小楷临摹点画工,绿窗费尽许多功。行间真假知谁是,毕竟心同手亦同。

  毒手谁防暗箭多,无端簧舌起风波。只因孽海情魔重,休怪龙钟马道婆。

  娇喘如丝强自持,郎心只许妾心知。神仙那有相思药,枉煞行时王太医。

  巾箱宠爱日无多,三寸桐棺掩面过。不独伤心尤二姐,本来娘子是阎罗。

  银壶浊酒夜三更,为访襄王犯露行。立尽苍苔冰透骨,蝌郎底事太无情。

  连天爆竹响迷离,金字牌衔列绣旗。一路佩环声不了,香车齐会祭宗祠。

  美景良辰二月天,相邀姊妹敛金钱。明朝正是花朝节,传说堂前摆寿筵。

  芳草青青水蔚蓝,一鞭游骑出城南。问郎系马谁家好,莫是烧香水月庵。

  镇日蟾宫锁不开,紫云何自降瑶台。金钗斜拔书蔷字,惹得巫山暮雨来。

  阿姨丰度自翩翩,不在梅边在柳边。值得堂前身一死,风流几个似湘莲。

  蓼汀一带碧波流,灯影衣香水面浮。箫鼓声声人不见,龙船划过紫菱州。

  花家门巷夜寻欢,绵绣成围玉作团。一骑连钱骢马去,许多红袖卷帘看。

  梨香院宇结芳邻,一树花光白似银。麦饭纸钱寒食节,个中亦有断肠人。

  昼永闲廷绣幔开,残棋一局小徘徊。回头错落抨心子,笑问郎从何处来。

  雨水雨儿霜降霜,费侬辛苦几年藏。郎心但解冷香好,那识温柔别有香。

  冰麝无心更检挑,铅华不御自妖娇。只搽茉莉纤纤粉,添上蔷薇薄薄硝。

  口滴樱桃一点工,避人调笑唾残绒。教郎细向唇边看,新买胭脂红不红。

  松花衫子绿鹦哥,彩线盘金绣不多。病体却嫌蝉翼重,阿婆还有软烟罗。

  拢翠庵前树似霞,为郎偷赠一枝花。含情笑脱袈裟道,可吃千红一窟茶。

  活火金炉兽灰销,绣衾不暖坐深宵。北风一夜琼瑶雪,齐脱湘裙换紫貂。

  猩红笠子太憨生,雪里梅花一朵轻。不是郎心偏爱惜,薛家姊妹本多情。

  翠线条条手自抽,与郎细补雀金裘。花针若个赢人巧,偏是烧香总断头。

  淹淹扶喘别朱门,冤枉何人为剖分。同住红楼云雨地,偏无好梦到晴雯。

  一面匆匆死别时,红绫袄上泪如丝。伤心为制芙蓉诔,诉向花前知不知。

  翠被怜香事己非,年年空忆梦魂归。残宫落尽棠梨雨,忍学飘零扇子飞。

  偶向花前践宿盟,太湖石畔订三生。无心失落香囊袋,惊醒巫山梦不成。

  雪罗衫子趁身裁,朵朵梨花月下开。云板一声车马乱,馒头庵里送灵来。

  绣衾留恋梦温存,晓日临窗未启门。昨夜不知春雨过,杏花红遍稻香村。

  缀锦楼前草似茵,小鬟传信踏青春。教郎莫到葬花处,满地残花愁煞人。

  六幅湘裙污石榴,为寻芳草斗风流。侬家赢得夫妻蕙,姊妹何人是并头。

  冰梅小几馔陈初,为赏良辰乐自如。传到太君亲赴宴,齐来花下接肩舆。

  酒兵队里女将军,跌宕风骚总不群。除却尤家三妹子,更无人敌史湘云。

  芍药阴中昼正长,避人扶醉赴高唐。落花不管春狼籍,飞上罗裙格外香。

  鹦鹉螺杯镂绛霞,融酥茶点样新花。熊蹯鸡跖尝应遍,添上冰盘哈密瓜。

  村语撩人亦雅驯,笋蔬风味自天真。千金难买蛾眉笑,老老原来是解人。

  会芳园里暂相亲,路人桃源认不真。一枕相思憔悴死,可怜风月镜中人。

  秦家小子太憨生,绝世温柔玉性情。不是同车恩义重,也应分爱到鲸卿。

  倚托良媒亦自怜,淡妆素服一蝉娟。绮罗队里神仙客,谁是凤流邢岫烟。

  莲花巧舌让人多,艾艾何心自舛讹。试问眼前诸姊妹,阿谁曾不爱哥哥。

  娇痴小婢绝聪明,解把阴阳细品评。拾得麒麟私撮合,儿家亦是有风情。

  瑶林贝阙望分明,凸碧堂西雨乍晴。最好风光是三月,暖香坞里放风筝。

  滴翠胭脂拂绢初,亭台新写大观图。多情一管描光笔,只恐蛾眉画不如。

  藕榭菱洲一带疏,晓妆妒煞木芙蕖。痴郎贪看池中影,故倚阑干学钩鱼。

  太平鼓子响粼粼,文凤求凰一曲新。筵上忽飞红雨过,传花刚到太夫人。

  宝镜玲珑映碧纱,枝枝照见满头花。携蝗一觉浑无事,醉眼朦胧拜亲家。

  飞盏流觞小令工,浓歌艳曲满筵红。阿侬看过西厢记,编出牙牌便不同。

  蜂腰桥畔柳如烟,编个花蓝郎枕边。妾貌如花眉是柳,教郎常似伴侬眠。

  私语无端入耳听,惹人情窦太零星。却嫌蝴蝶真多事,勾引侬来滴翠亭。

  玲珑新样小荷汤,捧向樱唇劝共尝。小语问郎滋味好,可知还有口脂香。

  丝丝冰线绾通.灵,联却梅花络子轻。试向枕边亲问讯,小名真不愧莺莺。

  云笺半幅手亲裁,小揩蝇头写麝煤。忙煞一秋诗兴好,海棠开后菊花开。

  桂花作艇玉为堂,新打兰桡七尺长。一阵香风花里过,无人知是驾船娘。

  为郎扮作小渔婆,侬著青篷郎著蓑。郎自撑篙侬把舵,与郎照影到恒河。

  窗下无人私语时,对郎调戏笑郎痴。近来学作参禅诀,究竟何如总不知。

  东风昨夜梦天涯,晓起凭栏数落花。侬命也同花命薄,飘零一样是无家。

  绣帘风细袅晴丝,彩笔分填柳絮词。妾愿如丝郎似柳,便随风去莫相离。

  绿阴庭院锁青苔,红楼前年燕子来。春色不关人意绪,断肠莫问李宫裁。

  丝丝鬒发腻于油,一线红潮枕畔收。匿笑回身向郎抱,碧纱窗下共梳头。

  销金绣幔紫檀床,锦被浓熏百合香。多谢穿衣三尺镜,灯前夜夜照鸳鸯。

  冰雪聪明慧性存,绛珠仙草本灵根。外婆若问阿谁好,绝妙词原是外孙。

  瓣香新祝女先生,一卷唐诗口授成。好把社中添一座,甄家娘子亦风情。

  凹晶馆外桂初芬,紫蟹肥时酒半醺。不敢持螯郎会否,妾心亦似卓文君。

  金塘水满睡初酣,风雨无端折画栏。惊散鸳鸯无好梦,何人不怨赵堂官。

  香车百辆别乡关,碧海归宁有梦还。回首可怜歌舞地,一天风雪望家山。

  一朵鲜花色有香,纵然多刺亦何妨。不因摒挡抒才干,谁信雅巢出凤凰。

  寄语檀郎莫更痴,从今了却旧相思。洞房昨夜新人笑,正是颦儿死别时。

  瑶台怅望返云车,愁听鹦哥唤倒茶。何处朝云何处雨,绛珠宫里是奴家。

  高情枉自梦梨花,赦老风情也不差。三尺红绡人断送,阿爷真个误儿家。

  雏凤谁怜铩羽翎,十三学织便零丁。聘钱十万无人借,憔悴河边织女星。

  缁衣初换道家妆,薄命真成枉断肠。岁岁春花与秋月,可怜愁煞惜姑娘。

  转眼莺花委逝川,蓝田芜尽玉成烟。伤心林下人归去,庭院无人泣紫鹃。

  掌花人去泪空弹,花气犹含泪未干。不是茜纱罗一幅,肯教便益蒋琪官。

  梦入怡红往事空,伯劳飞燕各西东。金簪落井无寻处,更把何人换小红。

  绝可人怜是五儿,病中细与诉相思。海棠萎尽垂丝树,剩有章台柳一枝。

  明珠已碎镜埋尘,碧瓦成堆曲沼湮。一夜西风花落尽,伤心岂独贾迎春。

  访旧休招素女魂,不堪重问大观园。沁芳桥下桃花水,尽是情虫血泪痕。

  谁人辛苦未分明,翠被怜香夜夜情。便益风流傻大姐,一双呆眼看妖精。

  悼玉悲金也是疑,伤红惜翠总情痴。荣宁两府人多少,占得清名是石猊。

  诗成亦自笑馀痴,镂血揉肠苦费思。谁把江郎传恨笔,为侬传遍竹枝词。

  红牙拍碎暗伤神,过眼莺花莫认真。推醒红楼酣睡客,回头便是急流津。



红楼梦赋 清 萧山青士沈谦 著[编辑]

  叙

  除是虫鱼,不解相思红豆;倘非木石,都知写恨乌丝。诵王建之宫词,未必终为情死;效徐陵之艳体,何尝遽作浪游。李学士之清狂,犹咏名花倾国;屈大夫之孤愤,亦云香草美人。而况假假真真,唤醒红楼噩梦;空空色色,幻成碧落奇缘。何妨借题以发挥,藉吐才人之块垒。于是描来仙境,比宋玉之寓言;话到闺游,写韩凭之变相。花魂葬送,红雨春归;诗社联吟,白棠秋老。品从鹿女,陆鸿渐之茶经;啼到猿公,张若虚之词格。赏雪则佳人割肉,兽炭云烘;乞梅则公子多情,雀裘霞映。侍儿妙手,灭针迹于无痕;贫女孤身,痛衣香之已尽。眠酣藉绿,衬合群芳;寿上怡红,邀来众艳。生怜薄命,怀故国以颦眉;事欲翻新,洗人间之俗耳。斗尖义之险韵,鹤瘦寒塘;绘闺阁之闲情,鱼肥秋溆。丹维白博,天上月共证素心;翠㔉红韬,镜中缘只馀灰劫。无花不幻,空归环佩之魂;有子能诗,聊继缥缃之业。儿此骈四俪六,妆成七宝之楼;是真寡二少双,种得三珠之树。而乃人口之脍炙未遍,贼氛之燔灼旋来。简汗方枯,不见标题之迹;璧完犹在,亦关文字之缘。爰付手民,重为寿世;凡诸心赏,莫笑痴人。

  光绪二年,太岁在柔兆困敦,清和上院山阴何镛桂笙氏,书于申江旅次。


  红楼梦赋二十首,嘉庆已巳年作。时则孩儿绷倒,纲官贡归。退鹢不飞,缩龙谁掇。破衫如叶,枯管无花。冯驩之歌,弹有三叠;荲父之布,坠欲再登。遂乃依砚为田,迁书就榻。屋梁落月,山顶望云。感友朋之萍逢,负妾子之鹤望。钟仪君子,犹操土音;庄舄鄙人,不忘乡语。荒凉徒伫,块独寡偕。悁结弥深,郁伊未释。爰假红楼梦阅之,以消长日。夫其莺花丛里,螺黛天边。星晚露初,晴朝雨夕。平台茗约,小院棋谈。披家庆之图,红裈锦髻;赴仙庭之会,檀板云璈。莲叶尝来,好添食谱;鹦哥唤起,都杂诗声。不料驹隙易过,萤光如闪。残花频落,僵柳难扶。子夜魂销,丁帘影寂。舞馆歌台之地,日月一瓢;脂奁粉礁之场,烟尘十斛。此又盛衰之理,古今同慨矣!于焉沁愁入纸,择雅阉题。乡写温柔,文成游戏。仿冬郎之体,伸秋士之悲;颦效西施,记同北里。浑忘绮忏,聊慰蓬栖。未尝不坦然自怡,悠然自解也。顾或谓琵琶曲苦,托恨事于赵家;蝴蝶梦酣,契寓言于庄叟。自来稗官小说,半皆佛门泡电、海市楼台,必欲铺藻摛文、寻声察影,毋乃作胶柱之鼓,契船之求也乎?况复侧艳不庄,牢愁益固。仲宜体弱,元子声雌。既唐突之可嫌,亦轻俗之见诮。窃恐侍郎试罢,未必降阶;伧父成时,适以覆瓮耳。然而枯鱼穷鸟,寓旨遥深;翠羽明珰,选词绮丽。借神仙眷属,结文字因缘。气愧凌云,原不期乎杨意;门迎倒屣,敢相赏于李溪。弄到偏弦,握馀惭笔。因风屈体,难堪竹叶笑人;破梦吹香,却被梅花恼我。

  道光壬午中秋前十日,青士沈谦自叙于京寓之留香书垫(改名锡庚)


  红楼梦赋

  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赋

  有缘皆幻,无色不空。风愁月恨,都是梦中。恨不照秦皇之镜,然温峤之犀;早离海苦,莫问津迷。何须春怨秋怨,朝啼夜啼;泪弹珠落,眉锁山低。则有警幻仙姑,身寄清都,职司姻篆,薄命谁怜,钟情必录。国号众香,峰依群玉。会饮琼桨,界分金粟。登碧落兮千重,傍红墙兮一曲。笑此地情天孽海,岂有神仙;愿世间才子佳人,都成眷属。遂令云母屏前,水晶枕上,壳破蝉飞,香迷蝶放。境黑仍酣,云青无障。炯引双光。灵开十相。琼花瑶草,翻添妩媚之容;绿榭红亭,别构玲珑之样。于是手披旧册,目注新图。细摹诗谶,历访仙姝。玉容惨淡,墨迹模糊。石竟顽而不转,花未老而先臒。慧剑凭挥,好破城中烦恼;呆灯空对,终疑画里葫芦。尔乃烹羊脯,剖麟脂,调赤薤,劈班螭。酒酿群芳,万艳同杯之胜;茶煎宿露,千红一窟之奇。固宜觞飞鹦鹉,卮献玻璃;神移玉阙,心醉珠帷。况复飞琼鼓瑟,弄玉吹笙;江妃拊石,毛女弹筝。绛节记竿头之舞,霓裳流花底之声。灵香王妙想,雅奏董双成。朝云幕雨之期,行来一度;红粉青娥之局,话了三生。无何仙界难留,锦屏易晓。眼前好景俱空,梁上馀音犹绕。人生行乐只如此,十二金钗都杳渺。不想红楼命名意,误煞少年又多少!

  吹大法螺,击大法鼓,然大法炬。如来说法,真要唤醒一切,救度一切。(馀霞轩)


  滴翠亭扑蝶赋

  杨柳阴中春色稀,饯春今日送春归。惟有痴情蝶不知,双双犹傍花间飞。昔之韩凭夫妇,谢逸诗篇。藤峡一枝之翠,云峰五色之烟。轻盈善舞。缥渺俱仙。墙高粉落,帘细须穿。莫不罗扇暗拂,彩衣频牵。认尔前生,鹤子花头之叶;添谁好样,宫人鬓上之钿。爰有淑女,小名宝钗。香闺旧伴,有约忘怀。欲访不果,相思无涯。寻春玉槛,转步苔阶。飞絮和烟光欲活,落花与云影俱埋。青描螺子黛,绿衬凤头鞋。则见栩栩玉腰,翩翩粉翅,顾影自怜,侧身偏媚。饱咂额红,斜撩眉翠。穿香径而仍回,拂锦茵而若坠。君何轻薄,梦迷庄叟之痴;侬也颠狂,会结唐宫之戏。遂乃绕雕甍,穿绣阁,卷珠帏,披晶箔。袖短罗香,鬓松云薄。势怯莺捎,魂防燕掠。径虽仄而草肥,心未慵而腕弱。路转峰回之处,架掩荼蘼;水流花谢之时,栏遮芍药。雁齿桥横,鱼鳞浪隔。香汗淋淋,春波脉脉。杏子衫轻,桃花扇窄。绿树阴浓。苍苔路僻。空盼仙衣,徒敲粉拍。步不稳兮难支,脸不羞兮亦赤。相逢遗帕之人,遁去窃香之客。歌曰:“南园草绿任飞回,定在山隈与水隈。空阔胸襟侬本色,梦魂不唱祝英台。”又曰:“滴翠亭边四望空,花枝冉冉隐墙东。春风无意透消息,惊煞推窗林小红。“

  翩旋轩虚,飏曳粉拂,索纸剪来,未必有此栩栩欲活。(周文泉)


  葬花赋

  春雨春风,梦醒楼中。凭阑小立,满地残红。莫不芳心若醉,痴想俱空。依徊亭榭,惆怅帘栊。颦卿乃翻花谱,曳花裾,随花担,荷花锄。蔷薇露下,杨柳风初。愁谁似我,恨却关渠。柔情脉脉,孤影蘧蘧。红雨春归之后,绿阴午倦之馀。与其影落芳尘,声随流水,幻类萍踪,香粘屐齿,高飞滴翠亭边,低逐怡红院里;何如贮以金囊,筑为玉垒,黄土云封,白杨烟起。美人句妙,都谙鹦鹉之啼;公子情痴,定撰芙蓉之诔。艳骨长埋,愁肠空绕。墓拜王嫱,坟邻苏小。鸳鸯冢成,酴醾事了。眼迷阶畔之苔,声断枝头之鸟。倩徐生而写影,红瘦绿肥;仿屈子以招魂,风残月晓。徒令梅兄失侣,菊婢垂头;蝶媒抱恨,蜂使含愁。荒凉三径,冷落一抔。草虽生而不宿,叶先病而如秋。落月杜鹃,长啼血泪;空梁燕子,徒吊画楼。吁嗟乎,柳絮填词之日,海棠结社之年,生涯诗酒,风致神仙。而乃洒相思之泪,完太虚之缘。波皆有恨,月不常圆。芳情缭绕,苦味缠绵。花容判雨,花骨埋烟。茜窗露冷,湘馆云眠。人生到此,能不凄然。诗曰:剩粉零香亦可怜,焚巾难补有情天。不知三尺孤坟影,葬得姑苏何处边。

  “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如闻蓝采和踏歌。(陈石卿)


  海棠结社赋

  我闻衔土避燕,烧钱噪鸦。王子评镜,鲁公斗茶。陶令招饮,白傅放衙。粉榆路古,桑柘阴斜。晚风杨叶,清月莲花。寻洛下之衣冠,图留僧舍;题雪溪之名字,歌起渔家。则有刘家小妹,行列第三,荔枝虽侧,杏花太憨。寄闲情于笔墨,穷真趣于林岚。槛下低徊,清光夜惜;斋中寂寞,爽气秋含。留八月之馀春,屋当金贮;送一函之小启,词拟珠谈。会有香山之胜,酒有玉井之酣。夺锦裁诗,扫花拥帚。斜卷晴帘,洞开妆牖。韵随钵成,心为囊呕。觉风雅之淋漓,喜精神之抖擞。酣惊入梦之香,妙借生春之手。莫呼姊妹,赠别号于诗翁;惯慕神仙,拾余芳于名友。渺渺秋光,开偏海棠,种分西府,植向南墙。宜和梨酒,好聘梅妆。淡抹半帘之月,寒期五夜之霜。结一巢而堪卧,入三径而非荒。此日题词,拟借书生之柱;当年洒泪,空迥思妇之肠。倩绣阁之佳人,作骚坛之盟主。逸同竹林,名联兰谱。胜揽芳园,句传乐府。花有价而能评,茧无丝而不吐。遂令杨柳平堤,鸳鸯别浦,销夏深湾,藏春小坞,莫不十样笺题,一枝笔补。凭分甲乙之公,讵惜推敲之苦。律兼收乎叠韵双声,期不爽乎五风十雨。所以时逢落帽,节届湔裙。华筵酒半,小窗睡馀。柳絮新填之日,桃花再建之初。赋江梅于梵院,吟篱菊于吾庐。纵教春卉秋蒲,别开结构;为数黄心绿叶,实记权舆。

  女秀才,女博士,众篇并作,采丽益新。洵极一时园亭之胜,而清思健笔,写得逼真。(徐徲兰)


  栊翠庵品茶赋

  问前身于宝路,寻觉路于金绳。鱼山梵呗,鹿女禅灯。三空竟辟,万应俱澄。座则莲花朵朵,塔则螺影层层。细草长松,早结真如之谛;晨钟暮鼓,咸参最上之乘。当其相近庄严,城开烦恼。经倩马驮,钵和云抱。锡飞则虎豹皆惊,尘断则烟霞同老。台非镜而都空,径有花而不扫。固已缘分香火,慧证菩提;何妨渴解旗枪,癖呼甘草。尔乃金炉细拨,石鼎新煎。银丝缕缕,玉液涓涓。添总顺乎活火,汲不赖乎深泉。听来松下之涛,清风入韵;收得梅梢之雪,凡骨都仙。经分十二门,陆羽则采传旧谱;文有五千卷,卢仝则谢赋新笺。骨碾凤团,根蟠龙脊。小帆雨酣,春池雷坼。鹤岭膏流,鸠坑翠积。八饼素尘,一瓯灵液。云脚偏红,乳头俱碧。姓则封以甘侯,名则颂以森伯。莫不味辨六班,风生两腋。烹来北苑之香,供尔西园之客。人如菊淡,气似兰馨。尘想胥涤,醉魂渐醒。筒倾岩白,碗配瓷青。顶灌醍醐,合抚仙人之掌;香焚檐卜,疑偷大士之瓶。笑已类于拈花,真堪疗渴;顽总同于点石,不藉谈经。况复漆盘烟护,花瓮云消。灵犀堪点,斑竹谁雕。涤红螺兮九曲,悬绿玉兮一瓢。篆纹题苏子之名,形分蝌蚪;秘府重王郎之玩,宝胜琼瑶。何必背欹铜鹤,叶卷金蕉。碗夺琉璃之彩,杯争鹦鹉之娇。歌曰:危坐金身丈六前,修行何处脱尘缘。几声唾后煎来熟,参透观音水月禅。

  陆鸿渐《茶经》,毛文胜《茶谱》,蔡襄《试茶录》,周昉《烹茶图》,一时并集腕下。(钟小珊)

  馀性嗜茶。丙子南归,读书航坞山寺,尝携一炉一鍑,采日铸雪芽,汲山泉烹之,清馥隽永,虽建溪、顾渚不过也。今读此作,益令我绠短衔渴。(施鹤浦)


  秋夜制风雨词赋

  仆尝惊秋梦,拥秋衾,悲秋笛,感秋砧。对秋灯之黯黯,数秋点之沉沉。即令秋河彻晓,秋月满林,秋高入画,秋爽披襟,犹然动我以秋怨,摅我以秋吟。况复细雨斜风,秋声四起,湿落檐花,寒逼窗纸。旅馆萧条,弥嗟客子。衣无人寄,故乡云树之间;被有谁温,小榻尘烟之里。独坐听之,情焉能已?何怪乎金闺淑媛,绣阁名姝,花怜骨瘦,月吊身孤。寄还类燕,啼竟如乌。愁从笔诉,病倩人扶。读江令之别离,情牵团露;笑潘郎之吟咏,兴扫催租。当其寂寂昏黄,倦倚牙床,杨柳凝翠,梧桐送凉。石细苔润,林摇竹香。窗破蕉展,径寒菊荒。猿啼暗峡,鹤唳横塘。蛩吟也苦,叶落如狂。灯不挑兮檠短,梦不稳兮漏长。尔乃墨染金花,砚调青石。银管毫抽,锦笺手劈。何馀绪之缠绵,写离情之睽隔。张衡之怨难消,宋玉之悲莫释。凄凉团扇,姬人汉殿之歌;仿佛春江,学士陈宫之格。多情公子,风致翩翩,携灯相访,笠雨蓑烟。斜凭玉几,小坐花毡。当亦数行泪下,一脉愁牵。对此不堪卒读之句,归于无可奈何之天。被夫桃花春雨,柳絮春风,影飘楹外,香满帘中。固宜词伤头白,冢泣颜红,传情命薄,寄恨途穷者矣!乃知人影萧疏,天光黤黕。雾锁烟迷,红愁绿惨。三更寂寥,四壁澄淡。莼羹鲈脍,每萦旅客之情;断雁湿云,尤触骚人之感。

  多管是阁著笔儿,未写先流泪。(施瘦琴)

  昨宵秋雨滴阶,孤灯如豆。同青士坐西窗下,共语旅况。寒蛩落叶,枨触愁怀,因谓君宜赋秋窗风雨夜矣。次日,即手携此赋出示。读之幽香冷艳,真教我一想一泪零。(已巳九月二日素园朱襄附笔)

  检初稿,得故人之评跋数语。奈十年来一领青衫,而灯影虫声,犹是天涯作客。素园已于甲戌捐馆,归葬西湖之滨矣。重抚手迹,倍觉黯然。(已卯七月九日自记)


  芦雪亭赏雪赋

  大地敛昏,群山含冻。掩日韬霞,缘甍冒栋。峰头之吟榻高眠,江面之钓船斜送。火则翡翠一炉,酒则葡萄半瓮。影随柳絮春风,谢女之魂;寒到梅花明月,逋仙之梦。花帚分携,来扫旧蹊。重重玉戏,颗颗珠啼。鱼鳞屋厚,雁齿桥低。鹤何为而守树,鸿何事而印泥。遂乃筵开玳瑁,窗展玻璃。一帘垂地,四壁环溪。碧峰石隐,银浦波迷。烟埋葭岸,水涨蓼堤。唤晴无鹊,辟寒有犀。路自藏乎曲折,天不辨乎东西。则见杯浮大白,火拥层红。覆非蕉叶,熏有刳笼。胎还胜兔,掌亦如熊。毛真雪聚,炭类云烘。分玉署之三牲,仙家上品;剖金刀之一脔,名士高风。况复蓉粉衔笺,松烟泼墨。炉好同围,烛何须刻。天连惨淡之容,字费推敲之力。寒香则秋水闲吟,佳句则灞桥独得。添谁诗债,罚依金谷之条;助我春情,供借铜瓶之色。公子乃扶筇独往,著屐频探。靡芜幽径,薛荔小庵。影敬竹外,香逗枝南。深山霞落,老树烟含。一痕春盎,半面酒酣。疏梦到罗浮之界,夙缘登弥勒之龛。笑无檐而不索,禅有壁而同参。腊酿重浇,北风飘萧。声催铜钵,暖护银貂。诗真香沁,图岂寒消。壶贮冰而了了,山颓玉而迢迢。数阕歌来,妆想美人之淡;一枝赠后,情怜驿使之遥。赓白雪之新腔,莫翻下里;谱红罗之艳曲,绝胜南朝。

  侔色揣称,抽秘骋妍,可夺梁园一席。(何拙斋先生)


  雪里折红梅赋

  红粉修来香国坐,青鬟拥向玉山行。五出梅花六出雪,美人林下立无声。方其联盟入社,下笔惊人。天公戏玉,世界成银。裘因貂暖,园类兔驯。株株屋绕,步步檐巡。柳有絮而皆软,松无皮而不皴。白羽飞时,贝阕琼楼之地;红霞落处,空山流水之春。则见锦被风裁,根从云托。影瘦枝疏,妆慵粉薄。分种蒲龛,开花兰若。非孤岭之黄香,异仙家之绿萼。钵常咒而生莲,门自关而守鹤。灌须甘露,倾大士之银瓶;沁借寒香,学道人之铁脚。来追禅步,迷茫无路。积霰未融,斜风如故。图披九九之寒,径觅二三之趣。磴不扫兮全封,山虽藏兮半露。吟成东阁之诗,分得西冈之树。类墙头之红杏,拖出一枝;同天上之碧桃,窃来三度。竹影交加,笼水笼沙。寒压眉月,晕蒸脸霞。枝高手冷,步缓腰斜。小桥树隔,老屋烟遮。横琴何处,烹茗谁家。斗歌于皓齿青娥,亭边顾曲;索笑于竹床纸帐,座下拈花;点额则寿阳妆罢,举杯则罗浮梦赊。闲依石槛,小立苔垣。句留屋角,踯躅篱根。玉皆换骨,花欲销魂。罨画三面,胭脂一痕。铁笛与铜瓶俱抱,翠裘随缟袂同温。淡云晓日之馀,谁夸白战;疏影暗香之里,又到黄昏。歌曰:姊妹江东大小乔,怜卿丰韵十分饶。前生夫婿林和靖,合住段家湖上桥。

  冷香冷韵,绘影绘声。觉人面桃花之句,未免多买胭脂。(周文泉)


  病补孔雀裘赋

  斯罗之国,罽宾之路。有文禽焉,曰孔都护。尾张锦轮,屏依红树。耸翠角而高骞,服绣衣而先妒。压以金线,编以彩翚。集而为裘,适合腰围。雉头失色,鹤氅争辉。刷翎则翠落,振翼则鸾飞。劫奈成灰,抱此难完之璧;巧谁乞样,补来无缝之衣。纵令访天孙于河源,寻龙女于洛水。苏若兰之慧心,薛灵芸之神技。针借辟尘,丝穿连理。终难价重千金,春生十指。类佳人之茅屋,工费牵萝;同太守之布绹,俭能糊纸。然而添香小婢,煎茶侍儿,灵机独运,病骨难支。鸳鸯懒后,蝴蝶慵时。眉何事而不黛,鬓何为而如丝。讵作娇羞,学夫人之举动;好将熨贴,消公子之狂痴。斜偎锦枕,小启香奁。珠毛暗剔,翠缕轻拈。声摇玉钏,绒唾晶帘。眼昏针细,灯晃毫尖。绷来新月之弓,半钩忽满;送出春风之剪,一线频添。是经是纬,或横或纵。云霞闪闪,锦绣重重。黑貂青凤之名,徒夸焜耀;翠尾金花之样,绝妙弥缝。岂不疲而乐此,却无取乎怜侬。寂寂寒宵,银灯懒挑,莲漏音急,茗炉篆消。妆慵素粉,靥晕红潮。影比梅而更瘦,声如燕而尤娇。能不悄然心醉,黯然魂销。枕以玉骨,覆以金貂。他年委怀琴书,怡情笔砚,小窗卷风,幽径积霰。见此故物,曷胜眷恋。霜高露冷,神伤翡翠之裘;玉葬香埋,肠断芙蓉之面。

  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熊芋香先生)


  邢岫烟典衣赋

  仆之穷猿长啸,怖鸽难安。萧条家巷,落拓征鞍。骨向谁傲,眉徒自攒。锥无地而可卓,剑有铗而常弹。葛帔相逢,要广刘郎之论;绨袍莫赠,徒怜范叔之寒。亦尝遍觅云箱,频倾竹笥.。裳解芙蓉,裘抛翡翠。豪类阮孚,敝同苏季。爱虽割而难忘,赢已操而多累。取中府而藏外府,负他一领青衫;感去年以待来年,消此数行绿字。愁添酒债,代满瓜期。寒催雁阵,赎少羊皮。叹有室中之妇,号有床上之儿。犹复计同补纲,形似奕棋。任涂抹于东西,拙嫌鬼笑;费周章于昏暮,清畏人知。如此生涯,寒儒故态,不意金闺,亦同感慨。当其失路依人,居贫寄食,生有仙姿,容无靓饰。簪金带玉,曾游绫绮之场;裙布钗荆,别具烟霞之色。身如萍靡,移本无根;心与莲同,劈谁见薏。启箧兮尘尚封,挑灯兮泪徒拭。尔乃晕绿蒸黄,圈红窄素。镂金贯珠,裁云织雾。纤髾并垂,单复咸具。莫不解忘貂寒,藏免蠡蠹。菊耐霜欺,兰遭风妒。鸟篆虫书之迹,字问元亭;皂衫角带之形,入司质库。适逢小姑,谈及心曲,羞带颜红,冷侵髻绿。情切葭莩,利权■⑴蠋。辟寒无恙,还伊合浦之珠;抱璞来归,完尔荆山之玉。自然持券以偿,应藉倾囊而赎。吁嗟乎,鹤销寒骨,莺绕愁肠。末谙压线,莫赋催妆。无处得送穷之笔,何人传疗贫之方。旧恨孰迁乎阿姊,余情堪寄乎小郎。尔时碧玉投来,深感佳人之赠。他日红绫遗去,难禁老妪之狂。

  借别人酒杯,浇胸中垒块。读竟,我又当浮一大白。(俞霞轩)


  醉眠芍药茵赋

  簇簇金线,重重绛绡。花市合烟舞,苔阶带露飘。十二阑干红香圃,错认垂杨廿四桥。彼之相卜广陵,佛供东武。玉带频拖,舍囊如缕。鲙紫登盘,鹅黄曳组。白斗莲塘,红摇柳浦。婪尾春归,平头香聚。本翠缬之争抽,亦绣■⑵之可抚。仙颜醉倒,李学士见而呼名;宝相迷来,刘舍人因而订谱。尔乃绕薇轩,披蕙阁,浥莼羹,调杏酪。莲子新杯,兰花故幕。薤蕈风疏,蓉屏烟薄。酒浓律严,觞累筹错。量何如窄,不胜大白之浮;情有所钟,翻受小红之谑。璆然佩环,颓然笑颜。眼迷秋水,眉晕春山,粉融素颊,丝颤青鬟。钗斜影亸,袖湿痕斑。痴立花下,巧离席间。路缘树迷,尘倩风扫。栏回鸟惊,径僻苔老。石磴苍凉,春色更好。梦随鹤而俱酣,眠何云而不抱。捧出玉盘之样,叶认琉璃;裹来罗帜之香,枕同玛瑙。燕妒莺惭,珠围翠叠。狂或引蜂,慵真化蝶。醒合遗钿,羞如晕靥。非关血染,轻飘杏子之衫;绝似香埋,半露桐皮之箑。黑正甜而愈浓,红竟软而难撚。似此风流,千古独绝。昔有二美,此卿最切。诗曰:鬓乱钗横倚玉床,侍儿扶起理残妆。沉香亭畔承恩日,夜夜春风醉海棠。又曰:小卧檐前梦不成,暗香疏影向人迎。寿阳公主梅花额,修到今生定几生。

  余友梁花农,有《金陵十二钗词》。最爱其咏湘云阕,云:“是佳人,是名士。才调如卿,洗尽铅华气。”读此作,乃觉一时瑜亮。(周文泉)

  “草藉花眠红松翠”,偏《牡丹亭》是梦境,此乃真境。(蔡笛椽)


  怡红院开夜宴赋

  金屋人闲,晶帘日暮。落花开筵,啼鸟宿树。令悬诗牌,筹错酒数。漏滴将残,曲终谁顾。阳春召我,同太白之夜;游皇览揆予,适灵均之初度。香浮银瓮,锦簇珠盘。猿真献果,鹤不分餐。梨正开而早酿,桃非窃而如蟠。春觞劝祝,倚榻盘桓。无须白凤青鸾,王母长生之药;元霜绛雪,麻姑不老之丹。则见春草娇婢,朝云小鬟,歌喉珠贯,舞袖弓弯。帐因雾锁,门倩风关。银屏烛冷,翠幕钩闲。深情若揭,俗例都删。碧笼鸦髻,红褪凤环。香淋额角,黛扫眉间。酒泛鹅儿色,曲吟雉子斑。遂乃珠围翠合,云亘星联。签筹一握,骰彩三宜。桃垂溪畔,杏倚日边。送春花了,绕瑞枝连。红瘦绿肥,锦障锁佳人之梦;影疏香暗,孤山留处士之天。却宜春馆笙歌,羡他富贵;最好秋江风露,修到神仙。彼夫器陈握槊,物取藏𫸩。鹤形箭饰,豹尾壶投。格五致险,象六谁优。呼枭得枭泉,彩非雉犊;打马刻马,图有骍骝。洵闺房之游戏,为饮博之风流。何如抛红豆之玲珑,相思入骨;诵碧云之清丽,不尽飞筹。乃有梨园舞女,名列煎茶,萧吹碧玉,板拍红牙。颦眉偃月,晕脸蒸霞。夜深则海棠欲睡,风高则燕子先斜。玛瑙枕边,梦断合欢之榻;芙蓉帐里,香飘并蒂之花。

  柳亸花敬,莺娇燕懒,是一幅醉杨妃图。(陆晴廉)


  见土物思乡赋

  客有自吴门来者,遗以石鼠之笔,金花之笺。砚则雪浪,墨则松烟。粉有龙消之美,黛有螺子之鲜。傀儡则抟以黄土,胭脂则和以丹铅。感姊妹之多情,频劳投赠;伤耶娘之永诀,莫诉迍邅。当其寄食母家,栖身旅境,乡关路遥,孤馆日永。听翠竹兮声清,望白云兮气冷。虽曰我之自出,脉脉关心;其如穷无所归,茕茕吊影。愁绪乱兮秋漏长,客梦醒兮春院静。犹忆夫鲈乡风透,鹤涧云栖。寒山钟断,乐圃花迷。桥边虹卧,台上鸪啼。夕阳乌苍,芳草白堤。墩飞彩凤,破畜仙鸡。点头石古,响屧廊低。一带玉山,桐树护仲瑛之宅;半弯香水,莲花通西子之溪。似此风光,不堪暌隔。放眼兮山断烟横,举头兮天空月白。有三千云外之程,无十二风前之翮。路迢迢兮界弥宽,魂恍恍兮心倍窄。倘令客中遇旧,情益相亲;即教梦里还家,愁犹莫释。况复故乡珍物,弥深怆怀。荔同贡蜀,橘类逾淮。能不悄然肠断,潸然泪揩。心比莲而尤苦,境非蔗而何佳。愁惟眠而可对,闷无酒而堪排。侬有谁怜,烦侍儿之慰藉;命如斯薄,劳公子之诙谐。仆亦羁人,自伤征鞅。捧他千佛之经,遗你三春之榜。名场则鱼竟曝腮,生涯则蛛聊补网。计拙兮客难归,家贫兮亲谁养。所翼塞鸿江鲤,凭传尺素之书;何当鲈脍莼羹,殊结秋风之想。

  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心事俱活活写出。(何掘斋先牛)


  中秋夜品笛桂花阴赋

  木落秋高,天空夕朗。星浮客槎,露裛仙掌。四壁虫声,万户砧响。寒影月来,孤情云上。梯非石而贯绳,桥如银而掷杖。玉楼遍倚,遂成骚客之名;金粟斜飘,殊结蟾宫之想。维时仙友联盟,芗林竟秀。花开成逑,子落如豆。霄放彩鹏,路分灵鹫。八公依刘,五枝赠窦。四出瓣圆,重台香透。莫不越层岩,登远岫,采琼英,探瑛宿。攀喜天高,培惊山瘦。白好盈簪,碧还唾袖。桂魄团架,萱堂纵欢。篆袅香灺,风摇烛残。杏子衫薄,莲花漏干。关山欲晓,星斗自寒。红牙未按,银甲休弹。恍登黄鹤之楼,江城如旧;宜奏紫云之曲,世界都宽。折柳成腔,落梅应拍。流水飞鸿,穿云裂石。紫玉声偷,绿珠影隔。鱼龙跳喷,霄汉轩辟。蝉冷兔寒,烟空露白。猿啸峰青,鸟啼树碧。三更潮反,携来玳瑁之枝;十斛香飞,惊落嫦娥之魄。献疑东海,奏叶西凉。钿裁江左,竿取衡阳。韵皆合管,音犹绕梁。隔深林兮缥缈,穿曲径兮悠扬。逢被谪之仙人,响连月斧;感同游之道士,调制霓裳。郭超吹而流涕,阮咸闻而断肠。急管凄怆,幽情悲咽。弥深旧怀,莫翻新阕。故园无金谷之游,客子有玉关之别。鹧鸪啼后,霜露俱烯,鸟鹊飞来,风烟顿绝。夜凉兮酒醒,梦断兮愁结。不独李生镜水,湖中之奁影平分,老父君山,江卜之岚光尽裂。

  回隔断红尘荏苒,直写出瑶台情艳。(熊芋香先生)


  凹晶馆月夜联句赋

  横天河汉,近水楼台。一角青嶂,半弓绿苔。风生木末,月满池隈。浪翻纹起,帘卷影来。花浓香聚,石细路回。身皆仙骨,秋是愁媒。梦如云懒,诗不雨催。西园侍宴,触景辛酸。迢迢夜永,落落形单。山不高而色净,树不老而声寒。桐何为而蘸碧,桂何事而流丹。露横水冷,云敛天宽。彩分贝阙,圆捧晶盘。遂乃缓蹴凤鞋,轻携雀扇。罗袖拖红,练裙皱茜。步展弓弓,波开面面。风约萍根,雪堆荻片。觞不鸾飞,喉疑莺啭。囊提骨董,有句同探;鼎返消摩,无丹不炼。玉臂云鬟之饰,香雾迷来;红吟绿赋之声,石栏数遍。绛仙雅调,白蜡新词。泥同落燕,珠必探骊。才逾鲍妹,慧胜班姬。刻怜烛短,催怕钟迟。思抽来而乙乙,语贯去而累累。敌遇勍而斗捷,韵因险而生奇。秋色平分,明月三更之梦;偏师难破,长城五字之诗。维时鹊绕枝头,猿啼□里。笔点花魂,香喷石髓。云气铺青,岚光耸紫。槎贯如期,镜磨无滓。笛声袅袅,远飘秋树之阴;鹤影珊珊,横渡寒塘之水。南楼则逸兴遄飞,北院则狂歌惊起。既而兰若同游,松龛并坐。砚匣闲随,钗鬟斜亸。绿茗一瓯,青莲千朵。顶依檐人之香,灯拨琉璃之火。苦海不乏慈航,迷津岂无法舸。诗梦醒兮草生,禅关冷兮烟锁。直欲剪红刻翠,频敲铜钵之音;何妨扣寂探机,共证蒲团之果。

  “睛斜盼,手背抄,绕径寻诗莲步。”小笠翁乐府可谓描摹尽态矣。联青俪黄,洵堪配偶。(徐徲兰)


  四美钓鱼赋

  红飞岸蓼,绿卷汀𬞟。水清石露,浪小珠匀。鸳鸯浴浦,翡翠投纶。镜有霜而皆晓,壶无玉而不春。何须莲叶溪边,放来短艇;却好桃花潭上,寄此闲身。闺中仙队,翠绕珠围。勾留石磴,指拭苔矶。雨平水满,秋老鱼肥。远岩鸥宿,芳田鹭飞。草香裛袖,岚气侵衣。照面盈盈,艳此浣纱之女;凌波冉冉,娇同解佩之妃。尔乃斜放芒钩,轻抛琼粒。眼彻波澄,心随流急。云弥镜而鬓寒,浪泼花而腮湿。联蝉啸合,声疑杨柳之藏;独茧丝垂,影许蜻蜒之立。不羡乎海上罾罶,江干蓑笠。绿诸烟横,碧澜风荡。香沫徐喷,锦鳞直上。■⑶鶂惊飞,蒹葭激响。饱咂萍根,潜通藕荡。穴向丙探,头如丁仰。织簖编篱,掣三牵两。腰折神疲,睛回目晃。喃喃呐呐,流花下之娇音;策策堂堂,结濠间之遐想。怡红公子,缘溪前行,身藏路僻,步展衣轻。携来片石,冲破澄泓。空山鹤啸,老树猿惊。相与临曲涧,坐疏林,投翠竹,锻黄金。直本如绳,借得美人之线;沉原有羽,敲残稚子之针。宜收万匠之篊,鸬鹚港浅;漫引百囊之网,芦荻洲深。用以参珞琭之书,究波罗之术,探景纯之囊,入君平之室。李虚中空演支干,桑道茂徒推月日。瓦虽击而无灵,棋果排而莫悉。不必蓍耆龟久,细课虚元;便教饵重缗隆,预征安吉。

  皮袭美云,吟陆鲁望诗,江风海雨摵摵生齿牙间。此则如披王齐翰垂纶图,潭月溪烟,令人临渊起羡。(俞霞轩)


  潇湘馆听琴赋

  梅花三叠,月满阑干。幽径声寂,小窗影单。新愁谁诉,古调独弹。落落尘世,知音最难。维时竹下美人,横琴小坐。叶叶泪斑,枝枝烟妥。影倩魂移,香和梦锁。碧槛萦纡。青帷潭沱。卓磨郭公之砖,炉拨谢仙之火。感花前之姊妹,社结当年;披箧里之篇章,愁深似我。尔乃细按玉徽,轻调珠柱。白博音清,丹维制古。弦拂鸳鸯,语传鹦鹉。桐尾先焦,莲心最苦。索来妙句,凄风冷雨之情;翻人新腔,流水高山之谱。则有洛阳阿潘,路归兰若。同公子之缠绵,得仙人之潇洒。引我津迷,问谁心写。赏音怪石之间,击节高梧之下。或断或续,若仰若扬。曲填凤嗦,声绕莺肠。鹤归露冷,猿啸云荒。雉飞秋陇,蝉咽寒塘。石上松老,谷口兰香。调翻积雪,操寄履霜。韵带愁而倍窄,丝牵恨而弥长。宜其流泉皱碧,晓岫含青。凫鹄迭奏,鱼龙暗听。幽思袅袅,逸韵冷冷。鸾胶欲续,花梦都醒。吁嗟蒲柳,望秋忽零。弦绝先知,慧似中郎之女;曲终不见,忧同帝子之灵。美人有言,知己者少。顾曲不逢,因心自了。曷若对草木之芬芳,感禽鱼之缥缈。怀风月之凄清,触云烟之缭绕。移情指间,结想尘表。何期逍遥大觉,嗟叹馀音,顿消俗虑,别悟禅心。他年玉碎与珠沉,个里仙机渐渐深。秋汉闲云归去也,一声清磬满丛林。

  “归家且觅千斛水,洗净从前筝笛耳。”为之诵大苏诗不置。(蔡苗椽)


  焚稿断痴情赋

  呜呼,海溢情波,穴缠鬼市。居在膏肓,攻非腠理。医谁换心,方无续髓。宜其药灶空支,妆台懒起。翠㔉灵根,红韬瘦藟。水自清而萍枯,香不改而兰死。苍鹒语滑,倍添春女之悲;扁鹊经残,莫试秋夫之技。况复根代桃僵,味尝荼苦。理镜有台,伐柯无斧。漠漠愁云,纷纷覆雨。影怯蛇杯,名销鸳谱。声断啼鹃,衅成谗虎。海可冤填,天须恨补。何必诗播吟笺,句传乐府。手缚麒麟,舌调鹦鹉。抱来白璧,飞作青媒。珠玑十斛,锦绣一堆。烧瘢满地,火篆闻雷。秦燔烟卷,楚炬风催。看红烛之已炧,适青囊之被灾。收爨下之琴材,尾声应律;袅炉中之香炷,心字成灰。尔乃桃纹炭炽,莲朵灯昏。香罗谁赠,枯墨犹存。劈采笺于学士,裂玉玺于天孙。多少相思,都藏韵句;缠绵此恨,请验啼痕。点点则湘妃洒泪,亭亭则谢女离魂。时则阶静月移,窗虚风颤。斑竹数竿,昙花一现。丝尽春蚕,梁归秋燕。惨结幽房,欢腾隔院。人间之色相俱空,天上之炎凉已变。无多离别,伤心听蒿里之歌;如脱尘凡,携手赴蓬山之宴。断粉零脂之迹,枉泣红颜;香兰醉草之章,谁题黄绢。侬本情深,郎何缘薄。镜破团𪢮,扇悲零落。迎或乘鸾,去还化鹤。金不贮娇,铁能铸错。渺渺兮莫慰愁怀,忽忽乎未知生乐。忆昔诗坛赓唱,曾编一卷光阴。从今仙界分离,休问五云楼阁。

  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孟砥斋)

  砒斋孝廉,馀旧居停也。三千小令,四十大曲,无不成诵在胸。初见时即向馀。索观赋稿,此篇其所最击节者。今孝廉巳归道山,而六转货郎儿,便成识语。钟期千古,当为之破绝琴弦。(辛己七月五日自记)


  月夜感幽魂赋

  昔闻崔博陵之女子,眷恋荒坟;贾秋壑之侍儿,徘徊故宅。江陵伤红袖之歌,古馆记青枫之迹。魂依沙内,李村埋骨之人;冤诉渠中,洛浦弹琴之客。兹皆鬼箓名登,莫信夜台路隔。况夫寂寞园亭,景物飘零。云影封路,风声扫庭。芙蓉花冷,蘅芜草腥。荼蘼倚架,芍药锁厅。犀文卷簟,猩色收屏。帘不垂而字绿,屐不到而苔青。为访小姑,来寻暝途。心同鸽怖,身似鸾臞。锦里将返,爱河已枯。当头几见,失脚谁扶。海清镜满,天阔轮孤。则见光射阑干,彩分霄汉。千竿竹疏,万里烟断。枝枝鹊飞,点点萤乱。蛩鸣菊篱,霜落枫岸。佛庵闭而灯寒,湘馆啼而梦散。烛何须秉,闲行白石之间;依倩谁添,小立红墙之畔。转步山椒,玉人远邀。芳踪寂寂,孤影飘飘。媚同柳亸,轻类松摇。玲珑素佩,绰约仙标。非孙娘而亦笑,比卢女而尤娇。岂徒半面之缘,似曾相识;忽忆九泉之路,益复无聊。将疑将信,若梦若痴。柔情欲断,病骨难支。红晕桃花之脸,绿颦桂叶之眉。心虚乃尔,命薄如斯。寒逼三更,环佩归魂之夜;醒持半偈,醍醐灌顶之时。流果急而难退,石虽转而已迟。嗟乎!巾帼英雄,为才所累。钱则权■⑴蠋之飞,虎则触胭脂之忌。妒传临济,津欲生波;悍似延平,鬼偏作崇。纵令云翻雨覆,徒惊夜幕之声;可怜月悴花憔,同洒秋风之泪。

  裂带留题,解囊赠别,情之所钟,死犹不泯。安得千手千眼菩萨,普度九幽世界耶?(周文泉)


  稻香村课子赋

  繄藏春之芳圃,同负郭之农家。半亩蒲叶,一棚豆花。挂禾架满,亚树帘斜。贯绳小戽,护药新笆。圆排总担,尖压苗叉。扫径则元卿趣逸,归田则太传情赊。锦屏绣幄之中,别开天地;茅舍竹篱之外,闲话桑麻。则有巴妇怀情,梁媛守寂。彤管成编,素帷挂壁。燕子丝缠,鲛人泪滴。填石衔冤,倚楹生感。歌有离莺,服宜绣翟。伤破镜之孤分,傍残灯而独绩。望夫则首类飞蓬,训子则书传画荻。膝下娇儿,风神可爱,球能使浮,韘何须佩。巧联鹦鹉之诗,新制杨梅之对。昔呱呱于枕畔,频伤背面之啼;今朗朗于怀中,犹作牵裾之态。墨妙琴清,秋幌寒更。甲夜乙夜,长檠短檠。金题列轴,缥带分名。写罗四部,拥胜百城。检书有鹤,学语如莺。弗绝吾种,最佳此声。若问头衔,点去毛君之笔;尚存手泽,凿来晏子之楹。时则漠漠平田,翠光接天。麦收黑穬,稻插红莲。守户尨吠,隔溪鹭眠。秧马分种,水轮引泉。一犁雨涨,十耜云连。小桥淡月,芳陌晴烟。芸窗昼永,花屿春牵。犹复慈夔竟折,秘简同传。纱幔垂授,藜床坐穿。欲对古人,香披黄卷,好呼小婢寒展青毡。秀骨则亭亭玉立,娇喉则颗颗珠圆。所以踏遍槐花,折来桂子。窟竟依蟾,门还登鲤。雕鹗荐秋,乌鹊占喜。摅夺锦之仙才,振鸣珂之戚里。回忆碧窗,伴读十年,挑风雨之灯;允宜紫诰,分荣五色,焕凤鸾之纸。

  一部《红楼梦》几于曲终人杳矣。读此作乃觉溪壑为我回春姿。(俞霞轩)



  〖注:■⑴,虫+则,同蠈,zéi,吃苗节的害虫。■⑵,糸+荐,正作鞯。■⑶,契+鸟,jié。〗



  红楼梦问答 清 涂赢


  或问:“《红楼梦》伊谁之作?”曰:“我之作。”“何以言之?”曰:“语语自我心中爬剔而出。”

  或问:《红楼梦》为子意中之书,而独翻妙玉之案,则何也?”曰:“予亦不自知其何心,第觉良心上煞有过不去处。

  或问:“子能作宝玉乎?”曰:“能。”“何以痛诋袭人也?”笑曰:“我止不能为袭人之宝玉。”

  或问:“宝钗似在所无讥矣,子时有微词,何也?”曰:“宝钗深心人也。人贵坦适而已,而故深之,此《春秋》所不许也。”

  或问:“宝钗深心,于何见之?”曰:“在交欢袭人。”

  或问:“袭人不可交乎?”曰:“君子与君子为朋,小人与小人为朋,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吾不识宝钗何人也,吾不识宝钗何心也。”

  或问:“宝钗与袭人交,岂有意耶?”曰:“古来奸人干进,未有不纳交左右者。以此卜之,宝钗之为宝钗,未可知也。”

  或问:“宝钗与黛玉,孰为优劣?”曰:“宝钗善柔;黛玉善刚。窦钗用屈;黛玉用直。宝钗徇情;黛玉任性。宝钗做面子;黛玉绝尘埃。宝钗收人心;黛玉信天命,不知其它。”

  或问:“袭人与晴雯,孰为优劣?”曰:“袭人善柔;晴雯善刚。袭人用屈:晴雯用直。袭人徇情;晴雯任性。袭人做面子,睛雯绝尘埃。袭人收人心;晴雯信天命,不知其它。”

  或问:“《红楼梦》写宝钗如此,写袭人亦如此,则何也?”曰:“袭人,宝钗之影子也。写袭人,所以写宝钗也。”

  或问:《红楼梦》写黛玉如彼,写晴雯亦如彼,则何也?”曰:“晴雯,黛玉之影子也。写晴雯,所以写黛玉也。”

  或问:“宝玉与黛玉有影子乎?”曰:“有。凤姐地藏庵拆散之姻缘,则远影也;贾蔷之于龄官,则近影也。潘又安之于司棋,则有情影也;柳湘莲之于尤三姐,则无情影也。”

  或问:“藕官是谁影子?”曰:“是林黛玉销魂影子。”

  或问:“龄官是谁影子?”曰:“是林黛玉离魂影子。”

  或问:“儍大姐是谁影子?”曰:“是醉金刚影子。”

  或问:“宝玉古今人孰似?”曰:“似武陵源百姓上“黛玉古今人孰似?”曰:“似贾是沙上“宝钗古今人孰似?”曰:“似汉高祖。”“湘云古今人孰似了”曰:“似虬髯公。”“探春古今人孰似?”曰:“似太原公子。”“宝琴古今人孰似?”曰:“似藐姑仙子母与平儿古今人孰似?”曰:“似国大夫。”“紫鹃古今人孰似?”曰:“似李令伯。”“妙玉古今人孰似?”曰:“似阮始平。”“晴雯古今人孰似?”曰:“似杨德祖。”“刘老老古今人孰似?”曰:“似冯驩。”“凤姐古今人孰似了”曰:“似曹瞒。”“袭人古今人孰似?”曰:“似吕雉。”

  或问:“子之处宝钗也将如何?”曰:“妻之。”“处晴雯也将如何?”曰:“妾之。”“处芳官等也将如何?”曰:“子女之。”“处紫鹃也将如何?”曰:“臣之。”“处湘云也将如何?”曰:“友之。”“处平儿也将如何?”曰:“宾之。”“处探春也将如何?”曰:“宗师之。”“处宝琴也将如何?”曰:“君之。”“处宝玉也将如何?”曰:“佛之。”“处黛玉也将如何?’曰:“仙之。”

  或问:“何以蓄刘老老也?”曰:“俳优之上“何以蓄莺儿等也!”曰:“奴之。”“何以蓄凤姐也?”曰:“贼之。”“何以蓄袭人也?”曰:“蛇蝎之。”

  或问:“王夫人逐晴雯、芳官等,乃家法应尔。子何痛诋之深也?”曰:“《红楼梦》只可言情,不可言法,若言法,则《红楼梦》可不作矣。且即以法论,宝玉不置之书房而置之花园,法乎否耶?不付之阿保而付之丫鬟,法乎否耶?不游之师友而游之姐妹,法乎否耶?即谓一误,不堪再误’而用袭人则非其人,逐晴雯则非其罪,徒使奸人幸进,方正流亡,颠颠倒倒,画出千古庸流之祸,作书者有危心也。贬之,不亦宜乎!

  或问:“凤姐之死黛玉,似乎利之,则何也?”曰:“不独凤姐利之,即老太太亦利之。何言乎利之也?林黛玉葬父来归,数百万家资尽归贾氏,凤姐领之’脱为贾氏妇,则凤姐应算还也,真不为贾氏妇,为他姓妇,则贾氏应算还也。而得不死之耶?然则黛玉之死,死于其才,亦死于其财也。”

  或问:“林黛玉数百万家资尽归贾氏,有明证与?”曰:“有。当贾琏发急时,自恨何处再发二三百万银子财,一再字知之。夫再者,二之名也。不有一也,而何以再耶?”

  或问:“林黛玉聪明绝世,何以如许家资而乃一无所知也?”曰:“此其所以为名贵也,此其所以为宝玉之知心也。若好歹将数百万家资横据胸中,便全身烟火气矣,尚得为黛玉哉?然使在宝钗,必有以处此。”

  或问:《红楼梦》有病乎?”曰:“有。元春长宝玉二十六岁,乃言在家时会训诂宝玉,岂三十以后人尚能入选耶?其它惜春屡言小,巧姐初不肯长,后长得太快,李嬷嬷过于龙钟,诸如此类,未可悉数。然不可以此疵之者,故作罅漏,示人以子虚乌有也。”




  红楼梦存疑 清 涂赢


  《红楼梦》结构细密,变换错综,固是尽善尽美。然详细翻阅,间有脱漏纰缪,及未惬人意处。予所批书,为坊肆翻板,是否作者原本,抑系钞刻漏误,无从考正,姑就所见,摘出数条,以质高明,非敢雌黄先辈,亦执经问难之意尔。

  一回云:生元春后次年,即生衔玉公子。后复云元春长宝玉二十六岁,又言在家时曾训话宝玉。岂三十以后人,尚能入选耶?惜春屡言小,巧姐不肯长,嗣后又长得太快。李嬷嬷曾乳宝玉,复谓李嬷嬷过于龙钟。此等处似欠妥。

  第二回,冷子兴口述贾赦有二子,次子贾琏。其长子何名?是否早故?并未叙明,似属漏笔。

  十二回内,说是年冬底,林如海病重,写书接黛玉,贾母命贾琏送去。至十四回中,又说贾琏遣昭儿回来报信,林如海于九月初三日病故,二爷同林姑娘送灵到苏州,年底赶回,要大毛衣服等语。若林如海于九月身故,则接黛玉应在七八月间,不应迟至冬底。况贾琏冬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应当时带去,何必又著人来取?再年底才自京起程,到扬又送灵至苏,年底亦岂能赶回?先后所说,似有矛盾。

  史湘云同列十二钗中,后来又久住大观园,结社联吟,其豪迈爽直,别有一种风调,则初到荣甯二府时,亦当叙明来历态度。乃十二回以前,并未提及,至十三回秦氏丧中,叙忠靖侯史鼎夫人来吊,忽有史湘云出迎。突如其来,未免无根。或翻刻之误,非原本耶?

  十八回,元妃见山环佛寺,即进寺焚香拜佛,自然即是栊翠庵。时妙玉何以不出迎,抑系尚未进庵,或暂时回避?似宜叙明。

  三十四回,袭人赴宝钗处借书,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曾否借书,一字不提,似有漏句。

  三十五回,宝玉听见黛玉在院内说话,忙叫快请。究竟曾否去请,抑黛玉已经回去,与三十六回情事不接,似有脱漏。

  三十六回,袭人替宝玉绣兜肚,宝钗走来,爱其生活新鲜,于袭人出去时,无意中代绣两三花瓣。文情固妩媚有致,但女工刺绣,大者上棚,小者手刺,均须绣完配里,方不露反面针脚。今兜肚是白绫红里,则正里两面,已经做成,断无连里刺绣之理,似于女红欠体贴。

  五十三回,贾母庆赏元宵,将上年嘱做灯谜一节,竟未提起,似欠照应。

  五十八回,将梨园女子,分派各房,画蔷之龄官,是死是生,作何著落,并未提及,似漏。

  六十三回,平儿还席,尤氏带佩凤、偕鸾同来,正在园中打秋千时,忽报贾敬暴亡,尤氏即忙坐车,带赖升一干老家人媳妇出城,凤、莺并未先遣回家,似觉疏漏。

  尤三姐自刎,尤老娘送葬后,并未回家,自应仍与尤二姐同住。乃六十八回,凤姐到尤二姐处,并未见尤老娘,尤二姐进园时,母女亦未一见,殊属疏漏。

  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既云人不知鬼不觉,何以知其死于吞金?不于贾琏见尸时,将吞金痕迹,叙明一笔,亦欠密。

  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宝玉私自探望,晴雯赠宝玉指甲,及换著小袄,是夜宝玉回园。临睡时,袭人断无不见红袄之理,宝玉必向说明,嘱令收藏。乃竟未叙明,于情似不合。

  八十三回说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虽八十回中曾有“十分闹得无法,薛蟠便出门躲避”之句,似不过偶然暂避,旋即回家。若多日不回,薛妈、宝钗岂有不令人寻找,听其久出之理?今写金桂同宝蟾吵闹,竟似薛蟠已久不回家,未免先后照应,不甚熨贴。

  一百十二回,贾母所留送终银两,尚在上房收存,以致被盗,则鸳鸯生前岂有不知?乃一百十一回中,鸳鸯反问凤姐,银子曾否发出,此处似不甚斗笋(榫)。

  一百十九回,宝玉不见,次日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娘等,俱来慰问,惟李绮、邢岫烟二人未到。李绮或是已经出阁,岫烟与宝钗为一家姑嫂,且宝钗素日待之甚厚,独未见来,终觉欠细。

  黛玉虽是仙草降凡,但心窄情痴,以致自促其年。即返真还元,应仍为仙草,与宝玉之石头无异,才是本来面目。其生前情欲,不应即超凡入圣,遂为上界神女,至潇湘妃子,不过因其所居之馆,又善悲哭,借作诗社别号。且妃子二字,亦与闺媛不称,何必坐实其事!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似宜同尤三姐等,恍恍惚惚,似见非见,引至仙草处,仙女说出因缘,便可了结。末后绛殿请回侍者一段,转觉画蛇添足,应否删节,请质高明。



  大观园图说


  园在两府之中,东尽会芳园地,西就荣府旧园,及下人所住余房,归并而改建之,计周围三里半。正门五间,上面铜瓦泥鳅脊,门栏窗槅,俱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砖墙,下铺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花样。左右雪白粉墙,其下虎皮石,随意乱砌,自成纹理。进门一带翠幢挡住,望去白石崚嶒,或如鬼怪,如猛兽,丛横拱立,其上苔藓斑驳,藤萝掩映,中间微露羊肠小径,从此径迤逦进口(上有镜面石一块,题曰“曲径通幽”),入石洞。佳木葱笼,奇花烂灼,一道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武,渐次向北,平坦宽敞。两旁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间。俯视则清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栏杆,环抱沼沚。石梁跨港,为沁芳桥。桥有亭,为沁芳亭(联有“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之句)。近怡红院,为园中出入所必经诸处总路也(宝玉与黛玉于此花下看《会真记》。赴探春招,于此接贾芸信。自芦雪亭回怡红院,于此见探春从秋爽斋来,一同出园。同宝钗、宝琴自薛蝌处回,于此遇袭人、香菱等看鱼。访黛玉,于此见雪雁领婆子送菱藕。受紫鹃气,于此发呆。遇岫烟,于此商写答妙玉帖。又小红往蘅芜院问莺儿取笔,于此遇李妈。又黛玉找宝玉,于此看各色水禽。遇傻大姐,于此言明娶宝钗事。又香菱以咏月诗送黛玉看,于此遇李纨等。又史太君还湘云席,于此小坐)。亭后有桃花山子石。山后黛玉葬花处。桥之西南,曰议事厅,即省亲时太监所起坐者也,后熙凤病,李纨等于此理事(额曰“体仁谕德”)。再西为梨香院,近荣府之东南角,为荣公养静之所,前厅后舍,另有门户通街。院之西南,有角门通王夫人正房,薛蟠母子初至居此,后入大观园,为教

演女伶之所。出沁芳亭过桥,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掩映门内,回廊曲折,婴武唤茶,阶下石子漫成甬道,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窗映茜红,里间房内又有一门,外种大梨花并芭蕉,小退步二间,为后院,墙下开沟尺许,引泉一脉,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是即潇湘馆也(联曰“宝鼎茶闲烟尚袅,绿窗棋罢子犹凉”句)。馆侧有桥曰翠烟,由此达怡红院(小红往黛玉处借喷壶经此)。桥畔有亭曰滴翠,傍池而筑,四面游廓曲槛,

雕镂槅子(四月二十六日饯花会,宝钗扑蝶,至此闻小红、坠儿说还帕事)。出潇湘馆而左,为秋爽斋,中曰晚翠堂(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探春结社,于此同黛玉等赋海棠诗。贾母还史湘云席,于此摆饭。又名秋掩书斋)。院后种梧桐。此处从园之东角进,向北过沁芳桥亦便。近秋爽斋者曰荇叶渚(又名柳叶,亦作杏叶,贾母于此登舟,过花淑至蘅芜院。莺儿同蕊官至潇湘馆,于此折柳条编花蓝小坐)。由潇湘馆前行,青山斜阻,转过山径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稻茎掩护,春日杏花百株,如蒸霞喷火,里面数楹茅屋,屋外以桑柘榆槿各色树之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土井一,旁置桔槔辘轳,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有石题曰“杏帘在望”,稍进则竹竿挑一酒幌子于树梢,树旁豢养鸡鹅鸭之类,步入茅堂,

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而尽,是为稻香村(联云“新涨绿添浣葛处,晓云香护采芹人”)。出村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经芍药圃(内有小敞厅三间,即红香圃,宝玉、平儿、岫烟、宝琴同日生辰,探春诸人及鸳鸯、紫鹃等,于此摆酒祝寿),外即湘云醉眠处也。由芍药圃入蔷薇院,至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薛倒垂,下则落花浮荡,元妃赐名花溆。至此分水陆两路,由秋爽斋侧至紫菱洲(贾母还湘云席,从潇湘馆来,于此登舟,至秋爽斋比陆路稍近),自紫菱洲而左,曰暖香坞。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石匾,西曰度月,东曰穿云。中有蓼风轩。此地近秋爽斋,亦云与稻香村邻近。意稻香圃畦本广,周绕而达此耳,否则已隔暖香、秋爽、荇叶渚处矣,何以复近乎(贾母从芦雪亭到此看惜春画大观园图,宝玉访惜春,见与妙玉下棋)?过暖香坞,穿入一条夹道,通藕香榭。榭盖池中,遥对缀锦阁,四面有窗临水,左右有回廊,跨水接峰,后面系曲折桥,编竹为之,行则有声,熙凤所谓隔支隔支者也(联云“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湘云请贾母等吃蟹,于此赏桂赋诗。贾母还席,亦于此,先命女优在此吹弹)。从竹桥过去,穿芦度苇,过一径,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竹房,茅屋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荻掩护,是为芦雪亭(李纨于此开社,同宝玉、宝钗等雪中联句,并赋红梅诗,熙凤、贾母先去,至惜春处看图)。此从花溆所分之水路也。陆路从山上盘道,攀藤抚树,第见水波溶荡,曲折纤回,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蔽日,柳阴中露一朱栏板桥,过桥诸路可通,有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转墙,清瓦花渚,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门内迎面突出插天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绕旋各色石块,将所有房屋悉皆遮住,无一株花,惟种异草,牵藤引蔓,或垂山巅,或穿石脚,或垂檐绕柱,或盘砌萦阶,或翠带飘摇,或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称名不一,散见诸书,其房两旁皆抄手游廊,上面五间清厦,连著卷棚,四面回廊,绿窗油壁,清雅比他处不同,曰蘅芜院(联有“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句)。院侧桥曰蜂腰,以板为之,通怡红院(小红取笔,于此遇贾芸。宝玉于此遇李纨请熙凤之人)。出院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已是正殿(联曰“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省亲前元妃先御正殿,贾政等男戚于月台下排班行礼,史太君等于月台上排班行礼,省亲后于正殿中开宴)。东面飞楼曰缀锦阁(阁上藏围屏桌椅船逢篙桨花灯之类,阁下史太君还湘云席,三宣牙牌令),西面有楼曰含芳阁。殿外玉石牌坊,龙蟠螭护,玲珑凿就,题曰“省亲别墅。”后面正楼曰大观楼。绕过西边至大主山,山峰脊上为凸碧山庄。庄有厅,厅前有平台,以备赏月地(中秋夜,贾母领贾赦、贾政及诸男暨王夫人等于此赏月闻笛)。山坡下为凹晶馆。从凸碧山下坡,湾曲一转即是。盖在池边,与凸碧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山一水,遥相对直,通藕香榭路径(中秋夜黛玉、湘云、妙玉于此联句,同至栊翠庵)。过此至一大桥,水如晶帘奔入,此桥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乃沁芳之正源。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茆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优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其四面植红梅者,曰拢翠庵,为妙玉焚修地,小沙弥所居之达摩庵,女道士所住之玉皇庙,俱在此。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不一而足。忽见前面又现出一所院落来,一径引入,绕著碧桃花,穿过竹篱化障,编就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遮堂,进门两边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一边种一株西府海棠,其势若盖,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上面小小五间抱厦,曰怡红院。其中收拾与别处不同,分不出间槅,四面皆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仿古,或

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经名手雕镂,销金嵌玉。每一槅中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槅之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玲珑剔透。倏尔五色纱糊,竟是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如幽户。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槽子,如琴剑瓶盂之类,俱悬于壁,而都与壁相平。地上砖面,皆碧绿凿花,转过一架玻璃镜

后(此镜有机括可以开阖,掩过镜子内有门),两层纱橱(橱后为宝玉卧房),便是后院。院中

满架蔷薇,过花障又见清溪前阻(此溪有八尺宽广,石头砌岸,上有白石一块,横架为梁,再去为月洞门,为花障,刘老老于此误入),此溪从闸起,流至洞口,从东北山坳,引至村庄,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总共至此,再南则仍合一处,从墙下出去。溪边大山阻路,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忽然大门现于前矣。此从花溆来之陆路也。外为榆荫堂(平儿生日,于此答席),嘉荫堂(贾母八旬,于此摆茶请各王妃及诸浩命,又中秋夜,贾母于此焚香陈瓜果),俱在园中,未及细考处所,则惟备列之耳。又大门之旁,尚有聚锦门,在西南角上(史湘云病时,管事吴大娘于此领大夫进园)。东角门在东南角,后门五间(诸姊妹住园中,以此为内厨房,派柳嫂子管理,专司园中食用)。以上俱系元妃省亲时改建修造,一切经划布置,出老名工胡山子野手居多。此大观园之大略也,其详不得而考也。

  谨就十七回中。所载录出,间有增益,俱参全书而贯串之,但头绪纷如,良多挂漏,阅者谅焉。



  石头记论赞 清 涂赢


  红楼梦论

  性情嗜好之不同,如其面焉。不能强巢许为功名,犹巢许不能强尧舜为隐逸也。但能务实其实,各玉其玉,斯不负耳。然世俗之见,往往以经济文章为真宝玉,而以风花雪月为假宝玉,岂知经济文章,不本于性情,由此便生出许多不可问不可耐之事,转不若风花雪月,任其本色,犹得保其不雕不凿之天。然此风花雪月之情,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故不得不仍世俗之见,而以经济文章属之其,以风花雪月属之假。意其初必有一人如甄宝玉者,与贾宝玉缔交,其性情嗜好大抵相同,而其后为经济文章所染,将本来面目一朝改尽,做出许多不可阴不可耐之事,而世且艳之羡之,其为风花雪月者乃时时为人指摘,用为口实。贾宝玉伤之,故将异事隐去,借假语村言演出此害,为自己解嘲,而亦兼哭其友也。故写贾宝玉种种越人,而于断制处从无褒语,盖自谦也。写甄宝玉初用贬词,嫌其舆己同;后用褒语,明其舆己异也。然则作书之意,断可识巳。而世人乃谓讥宝宝玉而作。夫宝玉在所讥矣,而乃费如许狮子搏象力,为斯人撰一开天辟地绝无仅有之文,使斯人亦为开天辟地绝无仅有之人,是讥之实以寿之也。其孰不求讥于子?吾以知《红楼梦》之作,宝玉自况也。


  红楼梦赞

  自有天地以来,生其间者不知几恒河沙敷矣。开天明道有人,主治立极有人,扶持世教有人,羽翼经传有人,独闺阁无传心之谛,作养之人。造物有忧之,于是萃日之精月之华,花木之灵

芬,山川之秀异,笃生一不道不德、不功不业、不雅不俗、不顽不灵者,为蛾眉调其气,为脂粉和其神。夫色爱易也,敬为难;亲易也,养为难。此处有急索解人不得者,是必由生知安行,加以尽性至命工夫,直造到人欲尽净,天理流行,然后一念之仁而众美各若其性,一念之义而来美各畅其情,一念之礼而来美各忘其形,一念之智信而众美各尽其才,各奠其位而巳也。乃如度花之风,意在花而不为花住,照花之月,意在花面不为花私,夫然后香温玉软,不摧于怨雨凄风,绿腻红酥,不侮于狂蜂醉蝶,于以主持巾帼,护法裙钗,极大块之文章,实人间之瑞事。


  贾宝玉赞

  宝玉之情,人情也,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而适见宝玉为黛玉心中、目中、意中、念中、谈笑中、哭泣中、幽思梦魂中、生生死死中,悱恻缠绵固结莫解之情,此为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惟圣人为能尽性,惟宝玉为能尽情。负情者多矣,微宝玉其谁与归?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读花人曰:“宝玉圣之情者也。”

  此龙门得意之笔也,不图于小品中见之。(梅阁)


  林黛玉赞

  人而不为时辈所推,其人可知矣。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物色有在矣。乃不得于姊妹,不得于舅母,并不得于外祖母,所谓曲高和寡者,是耶?非耶?宁语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其势然也。”于是乎黛玉死矣。

  结句七字,无限感慨,无限深情,令古今天下才子佳人,英雄豪杰,一齐泪下。我欲哭矣。(梅阁)


  薛宝钗赞

  观人者必于其微。宝钗静慎安详,从容大雅,望之如春,以熙凤之黠,黛玉之慧,湘云之豪迈,袭人之柔奸,皆在所容,其所蓄未可量也。然斩宝玉之痴,形忘忌器,促雪儿之配,情断故人,热面冷心,殆春行秋令者欤?至若规夫而甫听读书,谋侍而旋闻泼醋,所为大方家者,竟何如也?宝玉观其微矣。

  微而婉,正而严,从知古今人不曾放松一个。(梅阁)


  史湘云赞

  处林、薛之间,而能以才品见长,可谓难矣。湘云出而颦儿失其辨,宝姐失其奸,非韵胜人,气爽人也。惟是遭际早厄,与黛玉共,不辰之憾,宜乎同病相怜矣。而乃佐袭人诋宝玉,经济酸论,厥人听闻,不免堕于窠臼。然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萧散,豪睡可人,至烧鹿大嚼,裀药酣眠,尤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概,更觉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欤!

  英雄本色,名士风流,文之不可揜也如此。(梅阁)


  探春赞(政庶出)

  可爱者不必可敬,可畏者不复可亲,非致之难,兼之实难也。探春品界林、薛之间,才在凤、平之后,欲以出人头地,难矣。然秋实春华,既温且肃,玉节金和,能润而坚,殆端庄杂以流丽,刚健含以婀娜者也,其光之吉欤?其气之淑欤?吾爱之旋复敬之,畏之亦复亲之。

  祥光缭绕,瑞气氤氲,文中之牡丹也。(梅阁 )


  薛宝琴赞

  薛宝琴为色相之花,可供可嗅,可画可簪,而卒不可得而种,以人间无此种也。何物小子梅,得而享诸!虽然,芦雪亭之雪,非即薛宝琴之雪乎?栊翠庵之梅,非即梅翰林之小子梅乎?则白雪红梅,天然配偶矣。惜乎园中姊妹,修不到此也。爰醒其意曰,玉京仙子本无瑕,总为尘缘一念差,姊妹是谁修得到,生来只许嫁梅花。

  清微淡远。(梅阁)


  平儿赞

  求全人于《红楼梦》,其惟平儿乎?平儿者有色有才,而又有德者也。然以色与才德,而处于凤姐下,岂不危哉?乃人见其美,凤凤姐忘其美;人见其能,凤姐忘其能;人见其恩且惠,凤姐忘其恩且惠。夫凤姐固以色市、以才市,而不欲人以德市者也,而相忘若是,凤姐之忘平儿欤?抑平儿之能使凤姐忘也?呜呼!可以处忌主矣。

  汉之留侯,明之中山,差足以当之。真能一粒粟现大千世界者。(梅阁)


  鸳鸯赞

  司马子长有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是乎死之必得其所也。鸳鸯一婢耳,当赦老垂涎之日,巳怀一致死之心。设使竟死,何莫非真气节。然古今来以此自裁,卒湮没而不彰者,何可胜道!彼鸳鸯何以称焉?则泰山鸿毛之辨也。死而有知,不当偕母入贾氏之祠乎?他年赦老来归,将何以为情也?

  史云:大家夫妇,未知死所。死固有所,但恐求之不得耳。若鸳鸯者,殆郑子产所谓“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梅阁)


  紫鹃赞

  忠臣之事君也,不以羁旅引嫌;孝子之事亲也,不以螟蛉自外。紫鹃于黛玉,在臣为羁旅,在子为螟蛉,似乎宜与安乐,不与患难矣。乃痛心疾首,直与三闾七子同其隐忧,其事可伤,其心可悲也!至新交情重,不忍效袭人之生,故主深恩,不敢作鸳鸯之死,尤为仁至义尽焉。呜乎,其可及哉!

  可以教孝,可以教忠,令人正襟危坐读之。(梅阁)


  芳官赞

  芳官品貌似宝玉,豪爽似湘云,刁钻似晴雯,颖异似黛玉,而其一往直前,悍然不顾之概,则又似鸳鸯,似尤三姐。合众美而为人,是绝人而为美也,人间那得有此?然不有鹰鹯之王夫人,其堕落亦未可究竟,夫人之狂暴,夫人之慈悲也。不识佛如来,其母能容否?

  无端幽緖,一片慈音,文生情耶?情生文耶?(梅阁)


  晴雯赞

  有过人之节,而不能以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善自藏,当不致遂死,然红颜绝世,易启青蝇,公子多情,竟能白璧,是又女子不字,十年乃字者也,非自爱而能若是乎!

  节短韵长,列赞中有数文字。(梅阁)


  金钏赞

  金钏答簪井之对,与汉高祖对楚霸王龙驹龙驭之喻相仿佛,顾霸王不杀高祖,而王夫人已杀金钏。是暗哑叱吒之雄,尚慈于持斋念佛之妇也。于是乎杀机动矣,大观园之祸亟矣。读《红梦楼》者,且不暇为金钏惜也。


  惜春赞(敬出)

  人不奇则不清、不僻则不净,以知清净法门,皆奇僻性人也。惜春雅负此情,与妙玉交最厚,出尘之想,端自隗始矣。然玉不去则志终不决,恐投鼠者伤器也。非大有根器,而能为若是乎?彼夫柳怒而花嗔,莺谗而燕妒者,真尘且俗耳,奇僻何负于人哉。或云妙玉之去,惜春与知之。


  迎春赞(赦庶出)

  才者造物之所忌也,则德尚矣。然女子无才,谓之有德,若迎春者,非其人耶?何所遇之惨也?说者以为非贾赦遗孽不至此。由是言之,婚姻之故,虽曰天命,非人事哉。


  妙玉赞

  妙玉之劫也,其去也。去而何以言劫?混也。何混乎尔?所以卸当事之责,而重劫盗之罪也。何言乎卸当事之责,而重劫盗之罪也?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而为包勇所窘辱矣,其去也,有恨之不早者矣。而适芸林当权,劫盗闹事之日,以情论,失物为轻,失人为重;以案论,劫财为重,劫人为轻。相与就轻而避重,则莫若混诸劫。此贾芸林之孝,妆点成文,而记事者故作疑阵也。不然其师神于数者,岂有劝之在京,以待强盗为结果乎?且云以胁死矣,而幻境重游,独不得见一面,抑又何也?然则其去也,非劫也。读花人曰:“殆《易》所谓‘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者欤?’其来也,吾占诸凤;其去也,吾象诸龙。”

  语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吾易之云:“地若无陷地长平”,此翁吾患其易老也,此心吾见其常平。(梅阁 )


  秦可卿赞

  可卿香国之桃花也,以柔媚胜,爱牡丹者爱之,爱莲者爱之,爱菊者爱之,然赋命群芳为至薄,女子忌之。故谈星相者,以命带桃花、面似桃花为病。可卿获于人而不获于天,命带之乎?亦面似之也。爱可卿者,并怨桃花。

  风雅绝伦。(梅阁)


  香菱赞

  香菱以一憨,直造到无眼耳鼻舌心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故所处无不可意之境,无不可意之事,无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莲花世界也,其殆袁宝儿后身乎?何遇之奇也?然一为炀帝妃,一为呆霸王妾,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名实一也。且安知今之王,不即古之帝欤?嘻嘻!

  似哭似歌,究竟是哭是歌?吾欲哭矣,吾不能歌矣。(梅阁)


  侍书赞

  以词令见长者,除熙凤俚俗外,如黛玉之新颖,湘云之豪爽,探春之壮丽,平儿之端详,类皆一时选。然总不若侍书对黄善保家数语,尤为珠圆玉润,味腴韵辣,使人受不得,辞不得。窃谓黛玉近于骚,湘云近于策,探春平儿近于史,若侍书寝食于盲左者乎?可与康成婢抗衡矣。


  藕官赞

  以真为戏,无往而非戏也,以戏为真,无往而非真也,惟在有情与无情耳。藕官多情,故以戏情为真情。因是由戏入真,由真入魔,由魔入恶,而患且不测,非遇多情公子,其能已于祸耶?夫人不幸而多情,又不幸不获多情,相与言情,则宁无情而已矣。然岂我辈之所为情哉?

  一片天机,一点真机,一味道机,佛法不与焉。(梅阁)


  蕊官、豆官、葵官赞

  免死狐悲,物伤其类,此义气也。然末俗偷漓,往往有视沉溺不救,又从而下石者,未尝不在读书谈道之儒。此无他,利害分明之过也。蕊官等惟不知利害,故不避死生,一时义气激发,直与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同其梗概。以小喻大,不难执干戈以卫社稷也。礼失而守在夷,典亡而求诸野,蕊官诸人,顾可少乎哉?

  说得如许关系,范文正公“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此物此志哉!(梅阁)


  秋纹赞

  国士众人之说,可以施之常人,不可施之君父,以臣子但知感恩戴德,不知其它也。秋纹,丫鬟中众人耳,借他人之馀光,为自己之福泽,亦可悲矣!而乃感恩戴德,言不足而长言,长言不足而反复言,任他人讥笑讪骂,已惟颂德讴仁,何其诚也!使易处袭人之位,其晚节必有可观,谁为遏抑者!而竟以众人终也。悲夫!

  沉郁顿挫,一往情深。(梅阁)


  麝月赞

  小人甘为小人,又定不乐人为君子,故必多方束缚之,挟持之,其不从者必掘之使去,其从者则暂借为党援,事成之后,亦必掘之尽去。如袭人之于麝月是也。麝月有为善之资,不自振拔,往往为所制伏,至不敢以真面目对宝玉。此亦少年锐进,苟且以就功名之误也。岂知事尚未成,而秋宵伴读,巳不获与差遣,其后悔何及哉!然宝玉出家,犹及见袭人抱琵琶上别船去,或亦忠厚之报欤?

  功名中人无论己,即道学中人亦不免中此病。文固慷慨悲歌以为言者。(梅阁 )


  邢岫烟赞

  敛才就范,抑气归神,此诣非十年读书,十年养气,不到也。邢岫烟,在亲较宝钗近,在遇比黛玉难,然厚宝钗如彼,薄黛玉如此,人情概可知矣。秋水菱花,能无顾影自怜耶?乃漠然其遇,淡然其衷,不忮不求,与人世毫无争患,则超超元箸也。谓非学养兼到之作欤?揽其风度,如对矜平躁,释之佳构。

  烂熟时文批语,用来异样新鲜,是真能点铁成金者。(梅阁)


  李纹、李绮赞

  李纹、李绮行事,无所见其大致,只于一二诗句仿佛之。倘亦南康公主,所谓我见犹怜者也。想其丰韵,在明月梅花之间,良欲得为友焉。


  绣橘赞

  己无才而能用人之才,不失其为才也,己无智而能用人之智,不失其为智也,惟不能自用,又不能用人,斯真无用耳。绣橘才智,以辅探春则不足,以相迎春则有馀,莫谓秦无人也。乃教歌者不能教喉咙,教哭者不能教眼泪,此郤正所以屡窘于安乐公。木从绳则正,其如朽者何?(迎春有二木头之称故云。)

  庸流之遇,其害如此,岂独绣橘之不幸哉!文极“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梅阁 )


  入画赞

  小题大做,在作文则见才思,在科罪则为深文。入画之事,若以之命题,则私下传送四字,可以大发议论,包举全史;若以之科罪,直应轻律薄责之而巳矣。而何逮逐之也!良禽择木,良臣择主,有以也夫。


  蕙香赞

  同生为夫妇之语,不闻诸奶奶经也,度亦小儿胡诌,聊以相戏云尔。而构衅乃直以为莫须有证据,池鱼之殃,未见无辜如此者。而卒不闻一语自辩,岂以宝玉鸡肋,固己食之无味,弃之良得耶?蕙香真晦气也。


  贾母赞

  人情所不能已者,圣人弗禁,况在所溺爱哉?宝玉于黛玉,其生生死死之情,见之数矣,贾母即不为黛玉计,独不为宝玉计乎?而乃掩耳盗铃,为目前苟且之安,是杀黛玉者,贾母也,非袭人也,促宝玉出家者,贾母也,非黛玉也。呜呼!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是谁之过欤?

  晋赵盾弑其君,许世子弑其父,是此篇蓝本。文固以春秋法作游戏法者。(梅阁)


  贾政赞

  贾政迂疏肤阔,直逼宋襄,是殆中书毒者。然题园偶兴,搜索枯肠,髭断矣,曾无一字之得,何其干也!傥亦食古不化者欤?训子虽严,亦未得其道焉。


  王夫人赞

  人不可以有才,有才而自恃其才,则杀人必多。尤不可以无才,无才而妄用其才,则杀人愈多。王夫人是也。夫人情偏性执,信谗任奸,一怒而死金钊,再怒而死晴雯,死司棋,出芳官等于家。为稽其罪,盖浮于凤焉。是杀人多矣,顾安得有后哉!兰儿之兴,李纨之福,非夫人之福也。

  治乱兴衰之故,实始于此,作论赞者,其有忧患乎?(梅阁)


  贾元春赞(政出)

  元春品貌才情,在公等碌碌之间,宜其多厚福也。然犹不永所寿,似庸才亦遭折者。说者谓其歉于寿,全于福矣,使天假之年,历见母家不祥之事,伤心孰甚焉?天不欲伤其心,庸之也,越于史氏多矣。


  李纨赞

  李纨幽闲贞静,和雍肃穆,德有馀矣,而不足于才。然正惟无才,故能暗淡以终。虽无奇功,亦无厚祸,渊渊宰相风度也,可与共太平矣。

  姚善应变,宋善守文,人言姚之才高,吾谓宋之福大。(梅阁)


  贾兰赞

  贾兰习于宝玉,而不溺其志,习于贾环,而不乱其行,可谓出污泥而不染矣。然乳臭未脱,即谆谆然以八股为务,是于下下乘中觅立足地也,其陷溺似比甄宝玉犹深。嗣是而仕途中多一热人矣,嗣是而性灵中少一韵人矣,可以救庸,而不可以医俗,惜哉!然而李纨有子矣。

  此便是热中根子,于此见作者性情之淡,位置之高。(梅阁)


  王熙凤赞

  凤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向使贾母不老,必能驾驭其才,如高祖之于韩、彭,安知不为贾氏福?无如王夫人、李纨昏柔庸懦,有如汉献,适以启奸人窥伺之心,英雄之不贞,亦时势使然也。骑虎难下,岂欺人语哉,然亦太自喜矣。

  亦骀宕,亦风流,极文人之能事,极文章之乐事。(梅阁)


  贾巧姐赞

  凤姐一生权力,适足为后人敛怨,媒鬻之报,人嫌其后矣,而卒之临危有救,岂以毒攻毒,以火攻火,法有灵欤?抑敬老怜贫,善足以敌之也?乃明珠欲堕,援来陌路之人,白璧无伤,谋作田家之妇,倘所谓绚烂归于平淡者,有如是耶?为之咏曰:听罢笙歌樵唱好,看完花卉稻芒香。何悲乎巧姐!


  薛姨妈赞

  优柔寡断,足以贻数世之忧,家与国无二理也。薛姨妈进旅退旅,有李东阳伴食之风,顾黛玉终身,业已心及之矣,而卒未闻一言之荐,岂非姑待之说中之与?卒之黛玉死矣,宝玉出家,而宝钗亦因之以寡。伊戚之贻,谁之咎也?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尤氏赞

  人之美者曰尤,然不曰美人,而曰尤物,其为不祥可知。尤氏见于书,己在徐娘半老之会,然风情固不薄也,设鸡皮未皱,更复何如?氏之曰尤,盖比于夏姬也。


  傻大姐赞

  案大姐无知无识,蠢然一物,而实为《红楼梦》一大关键。大观园中落之故,实始于此,其宋之逐狗者与楚之献鼋者欤?抑周之卖檿弧箕服者也?人耶?妖耶?吾不得而知之,则以为傻大姐而已矣。

  绝大眼孔。(梅阁)


  小鹊赞

  鹊报喜者也,然鹊之小者,自忘其为鹊,人亦共忘其为鹊。不特忘之也,或且疑为鸦,己亦自疑为鸦。由是杯弓蛇影,总属真情,鹤唳风声,尽成实相,无以为计,只得将大千世界佛脚历历抱遍,而佛菩萨乃在极乐国中吃吃笑不休,真堪绝倒也。然究之所为,不失为喜也,谓之为鹊,谁曰不宜!

  偏能从无文字处做文字,庄、老逸者。(梅阁)


  小红赞

  杯弓蛇影之疑,有致死不悟者,起祸者不知也,受祸者不知也,即嫁祸者亦不知也,然而祸自此始矣,则莫如小红失帕,宝钗闻之,而故为觅黛玉一事。夫以黛玉之招忌也,有无端而訾议者矣,况中其心病哉。则异日众人之前,未有不力为排挤者。黛玉厄而宝钗亨矣。若小红者,其应劫之魔欤?秦汉间发难之陈涉也。

  始读之以为想当然耳,既读之曰理固宜然,三读之曰势所必然。(梅阁)


  柳五儿赞

  继晴雯而兴者,有柳五儿,然巳在平王东迁,康王南渡之后矣,虽曰英雄,其如无用武地何?况卧榻之侧,耽耽者巳有人也。吁嗟乎!当年渡口桃花作意引来;此日门中,人面不知何处。五儿得毋有抚景神伤者乎?爰有眼泪别洒旃。

  王景略相秦,许鲁齐仕元,非本志也,英雄不甘沦落耳。(梅阁)


  莺儿赞

  莺儿憨态,直欲登香菱之堂,而嗜其胾,亦卧榻之侧,所不容伫足者也。而袭人首荐之,毋亦以宝钗之故。然而郑灵之鼎,巳无异味矣,虽欲染指,何可得哉?其后与秋纹、麝月,不知所终,以意度之,大约比袭人修洁。


  翠缕赞

  翠缕阴阳究论,如村童覆书,愈诘愈乱;如灶妪说鬼,愈出愈奇。然其妙,妙在通而不通,若使凿凿言之,便老生常谈矣,安得为“诗疯子”婢哉?


  刘老老赞

  刘老老深观世务,历练人情,一切揣摩求合,思之至深。出其馀技,作游戏法,如登傀儡场。忽而星娥月姊,忽而牛鬼蛇神,忽而痴人说梦,忽而老吏断狱,喜笑怒骂,无不动中窾窍,会如人意。因发诸金帛以归,视凤姐辈真儿戏也。而卒能脱巧姐于难,是又非无真肝胆、真血气、真性情者,殆黠而侠者,其诸弹铗之杰者欤?

  今人只学得刘老老这一黠字,学不到刘老老那一点侠字,文故以进(夺 )之者予之。予刘老老,所以夺今人也。(梅阁)


  板儿赞

  蝶吾知其恋花也,蜂吾知其采花也,非蜂非蝶,不知恋亦不知采,而能与花为缘者,其花之虱乎?板儿何竟似此。然而蝶有怨矣,蜂有嗔矣,惟虱饱饮花露,倦卧花心,不识不知,真花花世界也。蜂蝶羡虱,吾羡板儿矣。几生修得到此!

  有化工之笔,即有化工之赞,天之不爱才,吾妒焉。(梅阁)


  琥珀赞

  古来孤臣孽子,往往以遭际迍邅,遂成不朽之事业,从知盘根错节,乃以别利器也。琥珀言谈举动肖鸳鸯,然烈烈者如彼,庸庸者如此,岂才有不逮欤?亦遇之无奇也。则所谓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非不穷不乱无节义忠臣也,特不见不识耳。由是言之,鸳鸯之不幸乃其幸,琥珀之幸,乃其不幸也夫。

  其人如仙露明珠,其文似浑金璞玉。(梅阁)


  玉钏赞

  玉钏于宝玉,有不反兵之义,徒以主仆之故,敢怒而不敢言,然眉睫间余憾未平也。胡赧颜公子,又欲卖痴憨作息夫人之蛊哉?则使心机费尽,强博一笑于红颜,而词色不亲,终带三分之白眼,于义有足多焉。

  语语生棱,几令人不敢扪读。(梅阁)


  焙茗赞

  宝玉栽培脂粉,作养蛾眉,为花国之靖臣,作香林之戒行,宜其深仁厚泽,罔不沦肌浃髓矣。乃除黛玉外,别无一知己。至能如人意不尽如人意,庄也而出之以谑,谐也而规之以正,顺其性而利导之,如大禹之治水,适行其所无事,而卒也无不行之言,呜乎!其为焙茗乎?东方曼倩之俦也。


  尤二姐赞

  尤二姐容貌性情,两无所恶,置身大观园中,在在为花柳生色,而顾不齿于群芳者,徒以为路柳墙花耳。呜呼!一失足为千古恨,再回头百年已身,若是乎解之无可解也。然扬雄服事新莽,荀彧辅弼曹瞒,其所失与二姐未识如何?使一旦望汉来归,其蹂躏践踏之形,正复何如也?呜呼!失身而不为长乐老人,其悔岂可及哉!


  贾蓉赞

  贾蓉绝好皮囊,而性情嗜好,每每与宝玉相反。宝玉怜香,贾蓉专能蹂香;宝玉惜玉,贾蓉专能碎玉。花柳之蟊贼也,凤姐错识人矣。然小意动人,颇能忘恨,故凤姐终爱之,啜茗传神,良有以也。

  《石头记》妙到怎地,论赞亦妙到怎地,吾何间然。(梅阁)


  贾琏赞

  贾琏烧琴煮鹤,大煞风景,何楼市中物也。以配凤姐,且在所辱,况平儿哉?然负荆一节,颇能自降,拔其帜而树娘子帜,亦腹负将军解风雅者也。收入色界中,置风流坛外,作金刚尊者。


  尤三姐赞

  士为知己者死,尤三姐之死,死于不知己矣。不知己而何以死?然而三姐则固以湘莲为知己也,湘莲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则舍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之湘莲,天下断无有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莲者,天下而无不知巳而能知己如湘莲矣。而竟有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之湘莲。是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者,乃真知己也,而竟不知己,则安得而不死哉!然而湘莲去矣,是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而竟不知己者,究未尝不知己也,三姐何尝死哉!

  秀瘦皱透,兼而有之,其米老相者石耶?(梅阁)


  柳湘莲赞

  湘莲一风流荡子耳,尤三姐遽引为知已,岂曰知人?然纨袴中无雅人,文墨中无确人,道学中无达人,仕宦中无骨人,则与其为俗子狂生腐儒禄蠹之妇也,毋宁风流浪子。不然,三姐死矣,几见纨袴之俦,文墨之俦,道学仁宦之俦,能与道人俱去者哉?湘莲远矣!

  骂杀。为其所骂者,亦点头咋舌曰:“快杀!”(梅阁)


  龄官赞

  龄官忧思焦劳,抑郁愤懑,直于林黛玉脱其影形,所少者眼泪一副耳。然乌知非责之过卑,而负之过深乎?是安得有放来生债者,预借一副眼泪,为今日挥洒地也。但世之洒泪者亦多假矣,贾蔷何修而得此?


  贾蔷赞

  贾蔷市井小人耳,乌足以言风雅?然其于龄官,意柔柔而斐亹,情款款而纡萦,似非不知道者。意衣钵真传,必有所自祖也,其宝玉大弟子乎?可与言情矣。


  司棋赞

  从古以过,而创为奇节者,君子悲其志,未尝不谅其人。司棋失身潘又安,过已。乃竟一其心相待,以死继之,非节非烈,何莫非节非烈也。盖其志已定于搜赃时矣。观过知仁,谅哉!


  潘又安赞

  人当无可如何之际,计无所出,惟以一死自绝,此以死塞责者耳,非以为乐也。若夫当死之时,无感慨,无愤激,无张惶却顾,心平气和,意静神恬,其死也欤哉?其归也。真叠山所谓从容就义者。潘又安其知道乎?有死以来,未有暇豫如斯者也!

  潘又安于情界中,身分极高,故能当得一道字。文固不妄用字者。(梅阁)


  袭人赞

  苏老泉辨王安石奸,全在不近人情。嗟乎!奸而不近人情,此不难辨也,所难辨者近人情耳。袭人,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谗人,人忘其谗。约计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间秋纹、麝月,其虐肆矣。而王夫人且视之为顾命,宝钗倚之为元臣。向非宝玉出家,或及身先宝玉死,岂不以贤名相终始哉?惜乎天之后其死也。咏史诗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土时,若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袭人有焉。


  蒋玉函赞

  宝玉动谓男子为浊物,度一面目黧黑,于思于思者耳;使温润如好女,夫尝不以脂粉蓄之。然未有缠绵如蒋玉函者。岂从来冤家,大抵由欢喜结来耶?巾之持赠也,玉实主之矣,袭人之嫁,玉函之娶,或无憾焉。

  绝大见识,绝大议论,不作袭人赞读通,即作袭人赞读快。(梅阁)


  彩云赞

  人各有一知己,不得谓君子是而小人非,特虑其不终耳。彩云之于贾环,其相与可无究,至甘心为此作贼,亦何淫且贱也!然平儿诘盗,慨然挺身,宝玉认赃,豪无输色,落落乎石乞子风也。而不可以对贾环耶?然而环且贰矣。古今来陷身于贼,而卒为所疑者,岂少人哉?君子是以知小人之必无知己也。

  亦悲亦庄,于以痛哭古人,亦以留赠后人。(梅阁)


  贾环赞

  贾环纯秉母气,蜂目而豺声,忍人也。独赦老赏鉴之,气味有在矣。然政老御之,亦卒较恕于宝玉,岂以公子州吁固嬖人之子也耶?贤如贾政,尚莫知其子之恶,又何怪乎卫庄哉?


  李嬷嬷赞

  李嬷嬷龙钟潦倒,度其年纪在贾母之上,不足为宝玉乳也,至其老而不死,尤当叩胫者耳。然袭人一生隐恶,从无发其覆者,独此老借题发挥,一泄无馀,比陈琳讨操檄,尤为淋漓痛快,亦愈头风之良剂也。昔苏子美读汉文,至博浪沙一椎,击节叫快,浮一大白,当以此赏之。


  赵姨娘赞

  食色性也,而亦有不尽然者。鲜于叔明嗜臭虫,刘邕嗜疮痂,贺兰进明嗜狗粪。今将赵姨娘合水火五味而烹炮之,不徒臭虫、疮痂也,直狗粪而巳矣。而贾政且大嚼之有馀味焉。岂所赏在德耶?然粪秽卒产灵芝,鸱鸮能卵雏凤。赋诗断章,或不诬焉。


  雪雁赞

  《春秋》责备贤者,然当君父之际,亦不容以庸愚之故,稍宽悖逆之责者,良以臣子所许在心耳。雪雁与黛玉,有更相为命之形,所谓生死而肉骨者也。即万不容已,宁不可以死辞?而乃䩄然人面,舍濒危之故主,伴他人作姑娘,岂复有人心哉!人将不食其馀矣。速作之配,绝之也。


  黄善保家赞

  段秀实之击朱泚也,吾闻其声矣,若拊朽然,其隽不足称也。淮南王之击辟阳侯也,吾闻其声矣,若筑腐然,其快不足称也。若夫积之愈厚,煆之愈坚,炮焉而不能攻,钻焉而莫可入,有佛菩萨焉,运五指之峰,作巨灵之擘,香风盖去,春雷与新笋齐生,翠袖翻来,鸿爪共乌泥并现。嘻,此何声也?其殆博浪椎之嗣响乎?赞曰:“探春之掌,是震是响。老妪之喙,惟腯惟脆。蛾眉吐气,为大白浮者三;老魅煞风,为舞剑起者再。”

  黄绢幼妇,外孙虀臼。(梅阁)


  贾赦、邢夫人赞

  贾赦似刚非刚,乃刚愎之刚;邢夫人似柔非柔,乃柔邪之柔。刚愎之刚,非理之刚也,故有小泥鳅之祸;柔邪之柔,非理之柔也,故有金鸳鸯之羞。窃谓贾赦之刚,有似乎楚子玉;邢夫人之柔,殊类乎鲁哀姜。


  贾敬赞

  天下岂有神仙?然但能尽我性,怡我情,傀儡场中,何莫非洞天福地也?故有富贵之神仙,有忠孝之神仙,有诗酒花月之神仙,有托钵叫化之神仙,而乘云跨鹤者不与焉,彼炼丹烧汞,导引胎息者,直自讨若吃耳,然伊古以来,轻万乘而速祸败者,史不绝书,竖儒何知焉!


  贾珍赞

  十恶之条,一曰内乱,犯此者在家必丧,在国必亡。贾珍席祖父余业,恣其下流,即比房婑媠,列屋柔靡,亦何不可?乃为不鲜不殄之求,作大蛇小蛇之弄,西府中无完人矣。借非狮子介石之坚,其能免乎?然吾闻方山子贤者,生平得狮子力居多,贾珍胡不幸焉!


  贾瑞赞

  贾瑞雅负痴情,不以草茅自废,愿观光于上国,亦有志之士也,特未免不自量耳。风姐遽置之死,无乃过甚!虽然,溺粪何物也?而敬以持赠,是欲以曾经妙处之馀相饷也,可不谓多情哉?独不识所赠物,果凤姐亲遗否?

  极谐谑,极风调,但见其雅,不觉其亵。(梅阁)


  焦大赞

  贾家法于乳母,颇厚重于酬庸矣。然而人尽母也,惟其乳而已。焦大以身捍患,似什伯乎乳之劳,即祔贾庙以血食,非幸也;而乃混于舆台,侪于隶仆,致仆妇奴子,皆得牛马走之。宜其无限块垒,借杯酒以浇之也。然而马粪之填,未始非努力劝加餐之意,不可谓不厚者,特恐醉汉,饱不知德耳。


  秦钟赞

  秦钟者,情钟也。为种情于人之种耶?为人钟情之钟耶?为钟情于人之钟,斯为风流种;为人钟情之种,则为下流种。然为钟情于人,固不得不为人钟情之人,则合风流、下流二种而为种,斯为真情真种。其于智慧也,莫为之前,虽美弗彰;其于宝玉也,莫为之后,虽盛不传。然顾前不顾后,其象为夭,故不永厥寿云。

  如是我佛说偈曰:“女欢男爱,无挂无碍。一点生机,成此世界。”用为斯文持赠。(梅阁)


  薛蟠赞

  薛蟠粗枝大叶,风流自喜,而实花柳之门外汉,风月之假斯文,真堪绝倒也。然天真烂慢,纯任自然,伦类中复时时有可歌可泣处,血性中人也。或亦世之所希者欤?晋其爵曰王,假之威曰霸,美以溢曰呆,讥之乎?予之也。

  谑而虐,可以下酒,可以喷饭。(梅阁)


  北静王赞

  北静王表表高标,有天际真人之概,嫦娥思嫁之矣,何论乎谈文章、说经济者也。而林黛玉直以臭男人蓄之。嗟乎!王也而乃臭乎哉?是天下更无不臭者矣。天下而更无不臭者也,舍宝玉其谁与哉?死矣!


  甄宝玉赞

  太上忘情,其次多情,其次任情,其下矫情。矫情不可问矣。甄宝玉不能为太上之忘情,不失为其次之多情也。自经济文章之说中之,而情矫矣。则甄宝玉者,世俗之伟人,而实贾宝玉之罪人也。罪人则黜之而己矣,故终之以甄宝玉云。

  情字始,情字终,虽游戏文章,仍是篇法一线。(梅阁)


  红楼梦论后

  人生一大梦耳,梦无不醒之时,则林黛玉死矣,宝玉出家矣。由黛玉而推之,晴雯、鸳鸯、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可卿、迎春、司棋、金钏、龄官、元春,以及潘又安、秦锺、贾瑞罔不然。由宝玉而推之,惜春、紫鹃、芳官、藕官、蕊官、豆官、葵官、柳湘莲,以及宝钗、湘云罔不然。其不醒者,独袭人耳。然则何以处探春?曰此其福分最大,好梦正长者也。然则何以处岫烟等?曰此其心思各别,同床异梦者也。然则何以处巧姐?曰此其情思昏昏,方才人梦者也。文至此,不已东方既白舆!何续貂者又欲强人入梦也,岂非天下之怪梦哉?无惑乎牛鬼蛇神,纷纷呓语也,顾安得大棒棒醒之!



红楼百美诗 清 潘容卿孚铭 撰[编辑]

  《百美新咏》创格之后,继者林立。潘容卿孚铭著有《红楼百美诗》一帙,裁对工整,言简事赅,洵佳制也。诗云:

  椒殿恩荣渥(元 妃),萱闱福祚昌(贾 母)。

  宜家娴静好(王夫人),警世演荒唐(警幻仙姑)。

  金玉前缘误(宝 钗),𬞟蘩内则详(尤 氏)。

  承愉鹦舌巧(凤 姐),矢志鹄音伤(李 纨)。

  私语销银烛(四 儿),新盟订海棠(探 春)。

  琼葩开并蒂(李文绮),彩笔纪千行(彩 明)。

  凄恻芙蓉诔(晴 雯),娉婷茉莉妆(平 儿)。

  良姻希附凤(传秋芳),雅试笑携蝗(刘姥姥)。

  凫靥征仙品(薛宝钗),鹃啼悼婿乡(迎 春)。

  魂难招露井(金 钏),梦竟觅兰房(秦可卿)。

  慧镜层层障(妙 玉),禅灯蔼蔼光(惜 春)。

  旅愁淹淑女(邢岫烟),归信诳痴郎(紫 鹃)。

  介寿联双美(喜鸾四姐儿),称名应七襄(巧姐)。

  赠硝怀旧侣(药 官),斗草扰离肠(豆 官)。

  秋月诗人榻(香 菱),春风仲子墙(司 棋)。

  醉颜眠芍药(史湘云),清泪洒潇湘(黛 玉)。

  忿积拌争柳(春 燕),情移惯画蔷(龄 官)。

  倩容欣一顾(娇 杏),嘉礼侍三商(雪 雁)。

  舞趁秋鞑索(佩偕凤鸾),书传傀儡场(葵 官)。

  伶官寒食纸(藕 官),梵宇合欢床(鹤仙沁香)。

  鼠窃模糊遣(坠 儿),鸾交邂逅臧(万 儿)。

  诙谐衔主命(小 螺),妩媚炫戎装(姽婳将军)。

  簟拭兰汤腻(碧 痕),衣沾桂萼香(秋 纹)。

  添妆脂粉具(素 云),倚立佩环锵(绣凤绣鸾彩凤)。

  赏寸浮㶉𫛶(宝官玉官),牵丝引凤凰(雏 凤)。

  偕行旋白璧(青 儿),留盼羡红裳(红衣女)。

  曲度秋宵艳(文 花),神游雪径凉(若 玉)。

  陈词楼启钥(丰 儿),宣令座飞觞(鸳 鸯)。

  杯茗看争歠(智 能),厨肴瞷秘藏(莲 花)。

  投笺来款款(翠 墨),问扇去皇皇(靓 儿)。

  枫露空遗憾(茜 雪),苓霜不讳藏(彩 云)。

  属垣听隐约(小 鹊),观海咏苍茫(真真国女)。

  饮恨金无迹(尤二姐),全贞剑有铓(尤三姐)。

  风筝飘蛱蝶(嫣 红),冰练殉鸳鸯(张金哥)。

  菊献花盘丽(碧 月),梅编采线长(莺 儿)。

  珠期还合浦(彩 霞),云早试巫阳(袭 人)。

  笑杂疏棂外(宝 蟾),羞含短榻旁(柳五儿)。

  知交嗟赋鹏(可 人),往事鉴亡羊(良 儿)。

  缱绻萦绡帕(小 红),憨痴认绣囊(傻大姐)。

  藏珍兄陷妹(入 画),感义女悲娘(宝)。

  水月涵真性( 芳 ),荼蘼殿众芳(麝 月)。

  夭桃偏减色( 茄 ),丛棘更生芒(秋 桐)。

  妙谛颐能解( 翠 ),讹传口未防(侍 书)。

  飞蚨凭尔赐(佳 蕙),累凤向谁偿(绣 橘)。

  荩箧聊分检(翡翠玻璃),缫居镇自忙(二丫头)。

  歌喉流绮席(云 儿),忠节吊回廊(瑞 珠)。

  花靥娇慵画(绮 霞),莲羹喜共尝(玉 钏)。

  霜螯滋戏谑(琥 珀),脂虎逞强梁(夏金桂)。

  演剧须眉古(艾 言),撩人意态狂(多如娘)。

  抚弦胶幸续(胡 氏),舒帨影徐飏(春 纤)。

  构讼夫贻戚(周瑞女),言归母待将(檀 云)。

  佳音潜问讯(小 霞),噩梦细论量(彩 屏)。

  荐枕情何迫(贵儿媳妇),操戈气易扬(善 姐)。

  买糕通絮语(小 蝉),泼醋惹馀殃(鲍二家姐)。

  缀奠霸萧寺(鹦鹉鹦哥),追随过别厢(银 蝶)。

  击蒙烦饬戒(珍 珠),览胜偶倘佯(翠 云)。

  蝶使怜纤弱(文 杏),鸳俦叹逝亡(药 官)。

  乞钱呼较便(银 姐),送券任堪当(笑 儿)。

  身拟彰文绣(小吉祥),名同衍吉祥(同喜贵)。

  趋跄陪御辇(抱琴等),鼓吹奏华堂(文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