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史/卷一百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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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憲大夫工曹判書集賢殿大提學知 經筵春秋館事兼成均大司成臣鄭麟趾奉 敎修〉
鄭道傳
[编辑]鄭道傳,字宗之,檢校密直提學云敬之子。恭愍朝登第,調忠州司錄,累轉通禮門祗[1]候。連喪父母,廬墓終制,召授太[2]常博士。王親享宗廟,命道傳按圖製樂器。歷禮儀正郞、藝文應敎、成均司藝,以文學見稱,王甚愛之。辛禑初,北元使來,李仁任、池奫欲迎之,道傳與金九容、李崇仁、權近,上書都堂,以爲不可迎。仁任、慶復興,却其書不受,令道傳迎元使,道傳詣復興第曰:「我當斬使首以來,不爾縳送于明。」復興怒曰:「如此則與叛臣金義何異?」道傳備陳利害,辭頗不遜。又白太后,以爲不可迎,復興益怒,與仁任不視事,乃流道傳會津縣。臺省侍從官送至東郊,廉興邦遣裴尙度曰:「吾已言於侍中,怒稍解,姑徐待之。」道傳方飮酒,奮然曰:「道傳之言,侍中之怒,各執所見,皆爲國也。今王有命,豈以公言止乎?」遂上馬去。宰相聞之,以爲猶不悛,欲遣人杖之,會有釋器之亂乃止。
尋宥任便居住,結廬三角山下講書,學者多從之。常以訓後生闢異端爲己任。固城妖民伊金,自稱彌勒,惑衆曰:「若不信吾言,至三月,日月,皆無光。」僧粲英曰:「伊金所言,皆荒唐無稽,其言日月,無光,尤爲可笑。國人何信之如此?」道傳曰:「伊金、釋迦,其言無異。但釋迦遠言他生事,人不知其妄,伊金近言三月,事,虛妄立見耳。」僧嘿然。起除典儀副令,陞成均祭酒,乞郡,出守南陽府。
我太祖薦之,召拜成均大司成,屢獻計。辛昌立,充書筵侍讀,未幾擢密直副使。從我太祖,定策立恭讓,封忠義君,賜推忠論道佐命功臣號,拜三司右使。敎曰:「卿學通天人,識貫古今,早捷科第,遂躋膴仕。居父母憂,克終聖制。敎誨幼弟,俾克樹立。臧獲强壯,悉與弟妹,自取老弱,孝友之性然也。玄陵選置冑庠,仍掌制誥,倡鳴濂洛之道,排斥異端之說。敎誨不倦,作成人才,一洗我東方詞章之習。
聖明龍興,我玄陵先天下,奉正朔,天子嘉之,賜祭服樂器。王於是,躬祼太[2]室,卿爲太[2]常,協音律定制度,尤爲玄陵所重。玄陵賓天,權臣議立辛禑,卿謂許錦、柳伯濡曰:『勢已成矣,難以去之。』欲請王大妃臨朝。計未遂,與伯濡嘆曰:『今日之擧,無一介忠臣矣。』先是,金義偕帝使赴遼東,聞玄陵訃音,遽生異圖,殺使奔胡。卿與鄭夢周、林樸、朴尙衷白執政曰:『先王不幸,天使不返,不早達朝廷,社稷危矣。』執政藉口以爲:『人皆畏難,莫敢欲行。』卿與夢周等,諭崔源入覲,遂使東人免罪於天朝。權臣以禑稱玄陵後報于胡,欲固其位,書成,卿與尙衷、樸不肯署名,其事遂寢。卿之有狄、張、平、勃興復之忠,於此可見。旣而胡太子遣使,稱詔以來,書辭甚逆,權臣欲率國人以迎。卿乃力言以謂:『苟爲玄陵臣子者,不可迎此使。』執政黽勉從之。然忤其意,被斥南荒,凡歷七年,殊無難色。非信道篤者,疇克如是哉?
後金庾、洪尙載、金九容等入朝,皆被拘留,朝聘道絶。卿與夢周。入賀聖節,倍日兼行,帝乃嘉之,遣還庾、尙載等。我國不失事大之禮,宗社生靈之永賴,惟卿與夢周之力也。及平東歸,將欲大拜,乃求外補,意有以也。南陽之民,感卿惠政,至今稱之。禑、昌父子,將繼僭號,殄絶我宗祀,害虛我蒸民,神人怨恫者,凡十六載。及天子責異姓爲王,而卿與諸大臣定策,以予於神廟正派最親且長,俾承宗祀。一日之內,克復社稷,以延萬世之洪休,豊功偉烈,求之古今,罕有倫比。卿展所蘊,行所學,革去弊政,修明禮樂,眞所謂王佐之才也。是用,圖形紀功,追贈祖考,宥及永世,嫡長世襲,仍錫土田、臧獲、銀帛。其服休命,益勵忠誠。」
時有獻大虎者,道傳曰:「諸道曲獻,却之便,否則請付有司,以備國用。如大虎道路舁擧,至數十人,且其肉不登俎豆,將安用之?」王以爲然,貢獻悉付有司。王御經筵,謂道傳曰:「今欲罷僞朝添設職,其術何由?」對曰:「古之用人之法有四,曰文學,曰武科,曰吏科,曰門蔭。以此四科擧之,當則用之,否則舍之,其誰有怨?」又問:「秩高者,處之何如?」對曰:「昔宋時,爲散官,設大丹館、福源宮,或授提調,或授提擧。今亦効此,別置宮城宿衛府,而位密直奉翊者,爲提調宮城宿衛事,三四品,提擧宮城宿衛事。然則,政得其宜,體統嚴矣。」又問:「居外者,處之何如?」對曰:「在京城者,處之如此,則在外者爭來赴衛王室矣。然後,以秩高下,或爲提調,或爲提擧。」王從之,置宮城宿衛府。
道傳又言:「唐用人之法,條目有五。一曰,敎養成其才德,二曰,選擧取其秀出,三曰,銓注當其職任,四曰,考課覈其功過,五曰,黜陟示其懲勸。條目中,又各有條目,博學經史,通曉律令,肄[3]習射御,三者,敎養之條目也。文學、才幹、武藝、門蔭四者,選擧之條目也。有德望識量者爲相,有智略威勇者爲將,敢言不諱者爲臺諫,明察平恕者爲刑官,通習算數者主錢穀,巧思精敏者主工匠,此六者,銓注之條目也。公耳忘私,勤其職任爲功,瘠公肥私,曠官廢職爲過,此二者,考課之條目也。進職秩,加俸祿爲陟,削官職,竄貶爲黜,此二者,黜陟之條目也。本朝用人之法大毁,欲敎養則師道不明,欲選擧則以私蔽公,欲銓注則賢愚雜進,欲考課則請謁煩盛,欲黜陟則賄賂公行。五者皆廢,何從得人乎?近分遣五道黜陟使,是不揣其本,而齊其末也。」王深然之,令經筵檢討官韓尙敬,書其言以進。
金星貫月,王謂道傳曰:「將有何灾?」道傳曰:「咎在上國,不關我朝。」時議非之。憲府劾檢討官申元弼矯世子旨,王爲罷其職,旣而怒言者欲罪之。道傳曰:「元弼乃殿下潛邸舊臣,若宥其罪,言者必謂殿下喜怒出於私。非初政美事也。」王怒稍解。拜政堂文學同判都評議使司事,兼成均大司成。王命撰積慶園中興碑,賜衣一襲、廐馬一匹。省五軍,爲三軍都摠制府,以道傳爲右軍摠制使,道傳辭曰:「三軍之作,臣在中朝,憲司所建白,臣不知也。然罷元帥爲三軍,以臣爲摠制使,則諸帥失職者,必怏怏曰:『道傳革元帥,自爲摠制。』怨刺並興。臣又不便弓馬,不敢當。且革私田、改冠服等事,皆非臣所爲也,左右皆目臣,臣又冒處是任,則讒言日至,臣其危乎。願更命他人。」王曰:「大國三軍,古制也,中爲權臣所廢,宰相各稱元帥,一民莫非其有。今革元帥立三軍,此復古之機也。摠制寔重任,議諸兩侍中,以卿爲之,卿毋辭。」道傳曰:「儻有讒言,請勿納,永保微臣。」遂不辭,王悅。
王自南京還都,次檜巖寺,以誕辰,禮佛飯僧。道傳曰:「誕辰飯僧,雖非古典,但出於臣子,則可矣。未聞人君自祈福利。」不聽。王欲營演福寺塔殿,令京畿、楊廣民,輸木五千株,牛盡斃,民甚怨之。道傳極言其害,尋以病乞退,不允。
王下敎求言,道傳上䟽曰:「臣伏讀敎書,上以謹天文之變,下以求臣庶之言,而以八事自責。臣讀之再三,不勝感嘆。殿下以天之譴告,引而歸之於己,開廣言路,冀聞過失,雖古哲王,未之或過也。臣待罪宰相,無所匡輔,以貽君父之憂,至煩敎諭之丁寧,臣實赧焉。嘗謂『君爲元首,臣爲股肱』比之人身,實一體也。故君倡則臣和,臣言則君聽,或曰可,或曰不可,期於致治而已。然則,天之譴告,由臣所致也。古者有灾異,三公策免,爲大臣者亦避位而禳[4]之,請免臣職,以弭灾異。然念古之大臣,當請退之時,必有陳戒之辭。况今獲奉敎書,安敢不効一得?仰備採擇之萬一。
伏讀敎書曰:『涼德未修,而不孚於帝心歟?政令有闕,而未協於輿望歟?』臣愚以謂,德者得也,得於心也。政者正也,正其身也。然所謂德者,有得於禀賦之初者,有得於修爲之後者。殿下大度寬洪,天性慈仁,得於禀賦之初者然也。殿下平日,未嘗讀書以考聖賢之成法,未嘗處事以知當世之通務,安敢保德之必修而政之無闕歟?漢成帝臨朝淵黙,有人君之度,無補漢室之亡。梁武帝臨死刑,涕泣不食,有慈仁之聞,不救江南之亂。徒有天質之美,而無德政之修故也。伏望,殿下毋以禀賦之善自恃,而以修爲之未至者爲戒,則德修而政擧矣。
伏讀敎書曰:『任用之人,或徇於私歟?賞罰之道,有戾於正歟?』臣愚以爲,任用之人,出於公私,在殿下自知之耳,臣何足知之?然除目旣下,外人目而議之曰:『某也故舊也,某也外戚也。』外議如此,臣恐徇於私者雜之也。賞者勸有功也,刑者懲有罪也。賞曰天命,刑曰天討,言天以賞刑之柄,付之人君,爲人君者,代天而行之耳。賞刑雖曰出於人君,固非人君所得私而出入之也。殿下卽位以來,蒙賞受刑之人,有事同而施異者。金佇之言一也,有置于極刑者,有加擢用者。金宗衍在獄致逃一也,其監守官吏,一誅一用。其在逃謀亂一也,同謀容隱之人,或生或死。臣愚不知,刑誅而死者爲有罪邪,則擢用而生者獨何幸歟?擢用而生者爲無罪邪,則刑誅而死者獨何辜歟?
禑、昌竊我王氏之位,實祖宗之罪人,而爲王氏子孫臣庶所共讎也。其族姻黨與,不加刑誅,則屛諸四裔而後,快於人神之心。昔武才人,以高宗之后,奪其子中宗之位,五王擧義退武氏,復立中宗。武氏母也,中宗子也。以母之親,奪子之位,胡氏尙譏五王不能斷大義,誅其罪而滅其宗。况禑、昌之於王氏,無武氏之親。有武氏之罪,則族姻及其黨與,奚啻武氏之宗也?頃者,臺諫上言,逐之於外,縱不能明示天誅,庶幾小雪祖宗臣民之憤也。曾未數月,俱承寵召,聚會京城,出入無禁。今雖以諫官之言,放其數人,殿下黽勉從之,有遲留顧惜之意。不知,此擧果何義也?
諸將回軍,議立王氏,此上天悔禍,祖宗陰相,王氏復興之機也。有沮其議,卒立子昌,使王氏不復興者。有謀迎辛禑,永絶王氏者。其爲亂賊之黨,王法所不容也。殿下旣全其生,置之遠方,可也。今皆召還于家,慰而安之,若以其罪爲誣也。其沮王氏而立僞昌者,諸將之所共知也,親自招服,明有辭證。其迎辛禑而絶王氏者,金佇、鄭得厚言之於前,李琳、李貴生招承於後,辭證甚明。比而謂之誣也,天下安有亂臣賊子之可討者也?大抵,人之所爲,不合於公義,則必有合於私情。殿下此擧,以爲合於公義,則禑、昌之黨,皆祖宗之罪人也,以爲合於私情,則留禑、昌之黨,以遺後日之患。如尹彛、李初之請親王動天下兵,亦何便於人情哉?若曰有罪者赦之,恩莫大焉,他日必得其力,人心自安,而禍亂自止矣。臣愚以爲,刑法所以禁亂也,人君所恃以尊安者也。刑法一搖,禁亂之具先毁,力未得而禍先至,心未安而亂不止矣。
請以中宗、三思之事,明之。武氏之黨,最用事者三思。中宗以母之親姪,誅討不加,待遇甚厚。自今觀之,五王旣立武氏之子爲帝故,三思得免其机上之肉,則五王不惟有功於中宗,於三思亦有天地再造之恩也。彼三思曾不是思,自疑其罪爲世所不與,日夜譖五王曰:『權重恃功。』以惑中宗之心。中宗以三思愛己而親之,以五王爲權重而忌之,五王日踈,三思日密,卒之五王戮而中宗弑。使中宗謬計不過曰:『不能保全功臣而已。』豈知親見弑於三思之手乎?以親則母之姪也,以恩則活其生也,不得其力而得其禍,讒人之難保也如此。讒人之謀,其初不過自保其身而已,爲惡不止,則馴致其道,至於亡人之身,滅人家國,以底自敗而後已。如三思者,豈有古今之殊也?天人之際,閒不容髮,吉凶灾祥,各以類應。今內則百官受職,庶民安業,外則上國和通,島夷讋服,亂何由生?讒人交構於下,則虞憂之象著於上。客星孛于紫微,臣恐三思之在於側也,火曜入于輿鬼,臣恐終有三思之禍也。臣等雖遭五王之害,無足恤也,爲王氏已成之業,惜之也。若曰保無此事,言之者妄也。彼中宗之心,豈不爲保也,卒貽後人之笑。臣恐後之笑今,猶今之笑古也。董子曰:『天心仁,愛人君。』先出灾異,以譴告之,欲其恐懼修省之也。伏望,殿下當用人刑人之際,不論其親踈貴賤,一視其功罪之有無,處之各當其可,使不相陵。則任用公而賞罰正,人事得而天道順矣。
伏讀敎書曰:『民弊未盡除,而財用妄費歟?下情未盡達,而寃抑未伸歟?茂異之才未擧者,誰歟?讒侫之徒未斥者,誰歟?』臣聞,三司會計,佛神之用,居多焉,財用之妄費者,莫斯若也。然佛神之害,自古難辨也。爲其徒者曰:『此好事也善事也,歸我者,國可富也,民可壽也。』爲人君者,聞是說而樂之,殫其財力,諂[5]事佛神。人有言之者則以爲:『我事佛而彼非之,我善而彼惡也,我道而彼魔也。我之事佛神,爲富國也,爲壽民也,非爲我也。』持是說以固其心,而人之言莫得而入也。殿下卽位以來,道場高峙於宮禁,法席常設於佛宇,道殿之醮無時。巫堂之祀煩瀆。此殿下以爲善事,而不知其實非善事,以爲富國,而不知國實瘠,以爲壽民,而不知民實窮。雖有言之者,擧皆不納,不自以爲咈諫。是臣所謂爲善福壽之說,先入之也。
昔梁武帝,屈萬乘之尊,三舍身爲寺家奴,殫江南之財力,大起佛塔。其心豈以爲非利而苟爲之也?匹夫作亂,身遭覊辱,子孫不保,而國家隨之,佛氏所謂修善得福者,果安在哉?此猶異代也,玄陵崇尙佛敎,親執弟子之禮於髡禿之人,宮中之百高座,演福之文殊會,無歲無之。雲菴之金碧,輝映山谷,影殿之棟宇,聳于霄漢。財殫力竭,怨讟並興,而皆不恤,事佛可謂至矣。卒不獲福,豈非明鑑乎?周末,神降于有莘,太史過曰:『國家將興,聽於人,國家將亡,聽於神。』周果以亡。由是言之,事佛事神,無利而有害,可知矣。伏望,殿下申明有司,除祀典所載外,凡滛怪諂[5]瀆之擧,一皆禁斷,則財用節而無所妄費矣。
殿下卽位以來,人或犯罪,有不問者,有放免者,疑若無寃抑之未伸者也。然赦者,奸人之幸,良善之賊也,則其數赦,乃寃抑之所在也。近者,臺諫以宗社大計,上書論執,皆遭放逐。臣恐寃抑之未伸,茂才之未擧者,此其時也。至於讒佞之人,蹤跡詭秘,言語隱密,難可得而料也。大扺,君有過則明爭之,人有罪則面折之,落落不合,矯矯獨立,不畏他人之議者,正士也。秘其蹤迹,惟懼人知,在衆不言,獨對浸潤者,讒佞之人也。殿下於外而士大夫,內而小臣宦寺,試以臣言觀之,則讒佞之情,得矣。人雖至愚,皆知自愛,至於妻子之計,孰無是心?昔漢成帝時,日有食之,言者皆以爲外戚用事之象。成帝疑之,問於張禹,以身老而子孫微弱,恐得禍於外戚,不明言其故,卒使王莽移漢鼎。谷永輩直攻成帝,略無忌憚,至於王氏之用事,畏避不言,漢室卒以亡。亦爲妻子計,而不暇及漢室也。臣雖狂妄,不至病風,敢不自恤乎?臣以一身,孤立於群怨之中,非不知言出而禍至。殿下以不諱問,臣敢不以切直對?此臣所以寧得禍而不恤,切言而不諱者也。伏望,殿下留神採擇,以白臣忘身徇公之意,萬死無憾。」仍徼辭箋以進,不允。
當時上書者甚衆,而道傳對爲第一,王每稱之。然以盡言不諱忤旨,且以武三思,比禹玄寶黨,玄寶孫成範爲駙馬故,王不悅道傳。而玄寶及李穡之黨亦惡道傳,道傳又上書都堂,請誅穡、玄寶曰:「宰相之職,百責所萃也。故石介甫曰:『上則調和陰陽,下則撫安黎庶。爵賞刑罰之所由關,政化敎令之所自出。』愚以爲,宰相之任,莫重於此四者,而尤莫重於賞刑也。所謂調和陰陽者,非謂無其事而陰陽自調自和也。賞而當其功,則爲善者勸,刑而當其罪,則爲惡者懲矣。竊謂,刑之大者,莫甚於簒逆,其沮王氏而立子昌,迎辛禑而絶王氏者,簒逆之尤,亂賊之魁也。苟免天誅,今已數年矣。又飾其容色,盛其徒從,出入中外,略無忌憚。而其子弟甥姪,布列要職,莫敢誰何,則今居宰相之任,守賞刑之柄者,無所辭其責矣。宜當具論罪狀,啓干殿下,與國人告于太[2]廟,數其罪而討之。然後,在天之靈慰矣,臣民之忿雪矣,天地之經立矣,宰相之責塞矣。
若曰:『人之罪惡,非我所知也。生殺廢置之權,人主所司也,宰相何與焉?』則董狐豈以趙盾不討弑君之賊,加惡名乎?春秋之時,晋趙穿弑君,直史董狐書曰:『趙盾弑其君。』盾曰:『弑君者,非我也。』史曰:『子爲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討賊,弑君者,非子而何?』孔子曰:『董狐良史也。趙盾良大夫也,爲法受惡。』夫盾以正卿,不討弑君之賊,受弑逆之名而不辭。然後,討賊之義嚴,而亂賊之黨,無所容於天地之閒矣。故曰:『爲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必蒙首惡之名。爲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必陷於簒弑之罪。』此之謂也。愚雖不才,得從宰相之後,與聞國政,敢不以良史之譏,自懼乎?若曰:『所謂罪人,有儒宗焉,有連婚王室者焉,其法有難議者也。』則昔林衍廢元王,立母弟淐,衍先定其謀,而後告侍中李藏用,藏用不知所爲,但曰:『唯唯。』而已。後元王反正,以藏用位居上相,不能寢其謀禁其亂,廢爲庶人。今李穡之爲儒宗,孰與藏用?其首唱邪謀,沮王氏而立子昌者,孰與藏用,但唯林衍之謀而已?胡氏曰:『昔文姜與弑魯桓,哀姜與弑二君。聖人例以遜書,若其去而不返,以深絶之,所以著恩輕而義重也。夫弑桓者襄公也,弑二君者慶父也,文姜、哀姜,疑若無罪焉,聖人以二夫人與聞乎,故深絶而痛誅之如此。』夫嗣君,夫人所出也,不以子母之私恩,廢君臣之大義,况其下者乎?
或曰:『穡之言曰,「禑雖旽子,玄陵稱爲。己子,封江寧大君,又受天子誥命,其爲君成矣。又旣已爲臣矣而逐之,大不可也。」此其說,不亦是乎?』則曰,王位太祖之位也,社稷太祖之社稷也,玄陵固不得而私之也。昔燕子之與燕少子噲,或曰:『燕可伐歟?』孟子曰:『不可。子之不得與人燕,子噲不得受燕於子之。』聖賢之心以爲,土地人民,受之先君者也,時君不得私與人也。又周惠王,以愛易世子,齊桓公率諸侯,會王世子于首止,以定其位。當是時,嫡庶之分雖殊,其爲惠王之子一也。且以天王之尊,不得私與其愛子,以諸侯之卑,率諸侯之衆,上抗天子之命,聖人義之。未聞:『世子拒父命,桓公抗君命。』誠以天下之義大也。玄陵豈以太祖之位之民,而私與逆旽之子乎?
又天子誥命,一時權臣,以爲玄陵之子,欺而得之也。後天子有命曰:『高麗君位絶嗣,雖假王氏,以異姓爲之,亦非三韓世守之良謀。』又曰:『果有賢智陪臣,定君臣之位。』則前命之誤,天子亦知而申之矣。安敢以誥命藉口乎?其爲臣之說,抑有辨焉。綱目前書:『審食其爲帝太[2]傅,周勃、陳平爲丞相。』後書:『漢大臣等誅子弘,迎代王恒,卽皇帝位,』其書曰帝曰丞相者,非爲臣之辭乎?曰大臣曰誅子弘者,非討賊之辭乎?不獨此耳。武才人稱帝已久,狄仁傑薦張柬之爲宰相。柬之廢武才人,迎立中宗,其薦爲宰相者,豈非爲臣也?廢武才人者,亦討其爲賊也。百世之下,稱周、陳安劉,張柬之復唐之功,未聞罪數公爲臣而廢舊主也。穡與玄寶,雖仁義未足,皆讀書通古之士,豈不聞此說乎?其執迷不悟,倡爲邪說,以惑衆聽,於此可見。先王之法,造言惑衆者,在所當誅,况敢倡邪說,以濟亂賊之罪者乎?
或曰:『其謀迎辛禑者,正子昌在位之時,雖無辛禑之迎,王氏安得復興乎?其曰迎辛禑而絶王氏,以罪加之之辭也。』當是時,忠臣義士奉天子之命,議黜異姓,以復王氏,僞辛之黨,先得禮部咨,知天子之有命,忠臣之有議。謂子昌幼弱,謀立其父,以濟其私,此非謀迎辛禑而絶王氏乎?或曰:『穡與玄寶,於行爲前輩,有斯文之雅,故舊之情,子力攻之如此,無乃薄乎?』昔蘇軾於朱文公爲前輩,文公以軾敢爲異論,滅禮樂,壞名敎,深訶力詆,無少假借。乃曰:『非敢攻訶古人。成湯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予亦畏上帝故,不敢不論。』夫軾之罪,至於立異論,滅禮法耳,以朱子之仁恕攻之,至以成湯誅桀之辭,並稱之。况黨異姓而沮王氏者,祖宗之罪人,而名敎之賊魁也?豈以前輩之故而貸之也?况彼之言曰:『。戊辰,年廢立之時,斯文有異議。』所謂異議者,議立王氏也。又倡言於衆曰:『諸將議立王氏,吾父沮之,吾父之功大矣。』此言流聞於禑、昌之耳者深矣。使禑、昌得志,斯文與諸將,果得保其首領乎?其自處之薄,爲何如也?自以立王氏爲異議,沮王氏爲己功。今以立僞辛爲異議,沮王氏爲重罪,不亦可乎?
或曰:『子已上牋辭免,獻書殿下,論執罪人,又告廟堂,無乃已甚乎』必若是言,昔齊陳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曰:『陳恒弑其君,請討之。』又告三子曰:『陳恒弑其君,請討之。』弑君者在齊,疑若無與於魯也,孔子時已告老,疑若無與於魯之政也。旣已請於君,疑若不必告於三子也。且以聖人宏大謙容,入而請於君,出而告於三子,必欲討其罪人而後已。誠以弑逆之賊,人人之所得誅,而天下之惡一也。且在魯而不忍在齊之賊,况在一國而忍一國之賊乎?從大夫之後,而不忍隣國之政,况在功臣之列,而忍王室之賊乎?春秋書:『衛人殺州吁。』胡氏曰:『人衆辭。其殺州吁,石碏謀之,使右宰醜莅也。變文稱人,是人皆有討賊之心,亦人人之所得誅也。故曰衆辭也。』且亂臣賊子,人人之所得誅也,而宰相不行誅討之擧,可乎?况石碏以州吁之故,幷殺其子厚,君子曰:『石錯,純臣也。』大義滅親,以此言之。亂賊之人,不論親踈貴賤,皆在誅絶也。
或曰:『陳恒、州吁,身行弑逆者也,穡與玄寶,未嘗弑也。比而同之,不亦過乎?又安知誣其罪而誤蒙也?』則不有胡氏之說乎?『弑君立君,宗廟猶未亡也。移其宗廟,改其國姓,是滅之也,豈不重於弑也?』今黨異姓,而廢王氏之宗祀者,實胡氏所謂,移其宗廟,而滅同姓也,其罪亦不止於弑也。又古之大臣,人有告其罪者,囚服請罪。如漢霍光,以武帝顧命大臣,擁立昭帝,功德至大,人有上書告其罪者,不敢入禁中,而待罪於外。以此觀之,苟有告罪者,則當涕泣切請,躬對有司,辨明其罪,然後其心安焉。豈有誘妻子上書,假托疾病,就醫於外,不與明辨乎?是則自知有罪,辭屈難辨,必矣。春秋討賊之法,雖其蹤迹未著,尙探其意而誅之,况蹤迹已著如此者乎?昔高宗封武才人爲后,褚遂[6]良、許敬宗,同爲宰相。遂良力言不可,卒至戮死,敬宗順高宗之旨曰:『此陞下之家事耳,非宰相所得知也。』高宗用敬宗之言,卒立武后,敬宗終享富貴。五王同議反正,同受戮死,無一異焉。自今觀之,敬宗之計得,而遂良與五王爲失矣。然敬宗一時之富貴,欻爾若飄風過耳,泯然無迹。遂良、五王之英聲義烈,輝映簡策,貫宇宙而同存。愚雖鄙拙,恥敬宗而慕遂良。傳曰:『始與之同謀,終與之同死。』旣不以愚拙棄之,得叅反正之議,安敢畏奸黨之禍,黙然無言,以苟免乎?伏望,法春秋討賊之法,以孔子、石碏之心爲心,則宗社幸甚。」
又上箋辭曰:「臣之得謗,難可悉陳,請以殿下之所明知者言之。殿下以臣充三軍都摠制府右軍摠制使,臣面請曰:『諸將用軍士爲私屬,其來尙矣,一日革之,舊家世族,無其役而食其田久矣,一日名屬軍籍,役加於身,臣恐大小歸怨於臣也。』殿下曰:『將帥之革,憲司言之,三軍之設,斷自予心,卿何與焉?保無此謗也。』臣復曰:『臣若得謗,必達於聰聞,則殿下亦知臣無其事而得其謗。』皆此類也,而臣之他謗亦明,豈非幸之中者乎?臣受命後,果有謗之者曰:『道傳回自中原,而三軍之府遽設,此以五軍都督之法而爲之也。舊家世族,自此皆服賤役矣。』萬口一談,牢不可破。戶口成籍,堂臣言之,殿下可之,其事出於臣在中原之時也。刷盲人巫師之子,充樂工典儀寺,奉殿下之命而行之者也。無籍冒名之徒,怨戶籍之不便於己者曰:『道傳之所爲也。』肓人巫師,以此議爲出於臣而詛之。革私田之議,臣初以爲皆屬公家,厚國用而足兵食,祿士夫而廩軍役,俾上下無匱乏之憂,臣之志也。而志竟不行,尋請殿下,免提調官,久矣。而分田不均之怨,皆歸於臣。
然此小事也,殿下之所明知,臣不得辨焉,况事之大而怨之深者,雖非臣之所知,臣何自而免也?臣死於崔源之遣,則內以正先君之終,上以不欺於天子矣。死於不肯署名之事,則足以明僞辛非玄陵之後矣。死於胡使之却,則上以脫君父之惡名,下以免一國臣民與弑之罪矣。臣身雖死,有不死者存,豈非榮乎?若夫陷於讒謗之口,則上以遺君父不能保全功臣之累,下以招不能明哲保身之議,臣甚懼焉。願殿下,解臣見職,以保餘生。」諫官言:「道傳功在社稷,上箋辭職,累日不答[7],待功臣不可如此其薄。」乃復爲政堂文學。
臺省交章,請玄寶罪,王以成範故不聽,使人於我太祖,請禁臺省論奏。太祖嘆曰:「王曾謂我指揮臺省乎?」時王忌太祖功高得衆心。又舊家世族,怨革私田,多方誣毁,禑、昌之黨,連姻王室,朝夕譖訴。王信讒言,日夜與左右,潛圖除之。太祖困於讒說,謂道傳、南誾、趙仁沃等曰:「吾與卿等,戮力王室,而讒言屢騰,恐吾輩不得容。吾當東歸以避之,先令家人,趣裝將行。」道傳等曰:「公之一身,宗社生靈之所係,豈可輕其去就?不如留相王室,進賢退不肖,以振紀綱。如此,則王庶幾有悟,而讒言自息矣。今若退居一隅,彼讒者必誣以蓄異心,禍且不測矣。」太祖曰:「昔者子房從赤松子遊,高祖不之罪。我心無他,王豈罪我哉?」相與論議未決。都鎭撫黃希碩,因家臣金之景,白夫人康氏曰:「道傳、誾等,勸公東歸,事將非矣。不如去此數人。」康氏信之,告于太宗曰:「道傳、誾等,皆不可保。」對曰:「公困於讒說,有引去之志。道傳、誾等,力陳利害,以止其行者也。」乃責之景曰:「數人,與公同休戚者也,汝勿更言。」
王召道傳,道傳辭疾不赴,遣代言安瑗敦諭,乃至。王問穡、玄寶罪,道傳對如䟽意,語若縣河。王曰:「穡罪狀稍著,玄寶罪猶未白。」道傳曰:「穡罪已著,宜置極刑,以示不忠。若玄寶者,罪狀未白故,臺諫交章,請流遠地。臣亦以爲宜,使淑慝異處。」王曰:「穡、玄寶事,寢之已久,今有抗䟽者,必卿䟽爲之階也。卿近不見寡人者,亦以此也。」道傳曰:「君臣之義,情同父子,譬如父責子不孝,而明日又愛之如初者,天理之不掩也。殿下今雖責臣,後若推誠任臣,敢不奮勵?今當農月,天久不雨,殿下召臣面議,天乃雨。昔霾霖,禾穀不茂,殿下召臣議政事,陰雨霽。殿下以爲何如?脫有奸黨,矯旨罪臣,臣請面啓,然後伏罪。」王不悅。
憲司劾糾[8]正朴子良等不迎執義禹洪得,下獄鞫之。辭連道傳,出爲平壤府尹。省憲、刑曹上䟽,劾道傳陰誘糾[8]正非毁,臺諫[9]請置極刑,王以功臣,宥之。復論道傳濫居功臣之列,內懷奸惡,外施忠直,染汚國政,請加其罪,王放歸其鄕奉化縣。臺省交章曰:「道傳家風不正,派系未明,濫受大職,混淆朝廷,請收告身及功臣錄券[10],明正其罪。」王只收職牒、錄券[10],移配羅州。大司憲金湊等,上䟽論其子典農正津、宗簿副令澹,廢爲庶人。尋量移道傳于奉化縣。鄭夢周嗾諫官金震陽等,上䟽曰:「鄭道傳起身賤地,竊位堂司,欲掩賤根,謀去本主。無由獨擧,織成萋斐之罪,連坐衆多之人。請於貶所典刑,垂戒後來。」初玄寶族人金戩嘗爲僧,私其奴樹伊妻,生一女。人皆以爲樹伊女,戩獨以爲己女,密加愛護,以嫁士人禹延。生女,女適云敬,生道傳故云。後夢周誅,召還,賜米豆百石,給其子告身,復封忠義君。自此以後,入本朝。
〈列傳卷第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