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東妄言

齊東妄言
作者：俞蛟　清

本作品收錄於《夢厂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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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

怪為聖人所不語，而荒謬不經，子輿氏亦斥為齊東野人之說。然古今來理所必無而事為或有者，豈少也哉？此莊叟有《齊諧》一書，而後人《洞冥》、《搜神》之類，遂踵述紛紛而起。雖屬寓言，要不可謂之盡誣也。酒酣燈灺，閒呼子墨，舉平日所得諸傳聞，而覈其事略有根柢者，筆之於筒，亦妄聽妄言之耳。

劉孝廉

太倉顧寧人，一夕夢入宣廟，見群豕數約千餘，後一人緯冠補服，持竿而驅者，類廣文。中一豕獨人首，近睇之，則姊壻孝廉劉某也。駭問：“何以至此？”曰：“生時因行賄得中，罰馬家，以祀宣聖。凡累累同行者，皆吾儕也。”夫欺世盜名罰為豕，固允當。—顧目前營營苟得者不少，恐聖人食之不遑，且當時割不正且不食，此等腥擅肉味，尤恐食之而嘔也。歲丙辰，嘉慶皇帝嗣位，詔天下舉孝廉方正，由鄰里鄉黨舉於邑宰，由邑宰歷司、道舉於督、撫，督、撫則舉而登諸朝，莫不矢公矢慎，而尤期無濫無遺，此旁求俊義，曠世綸恩也。而不肖者咸藉此為終南捷徑，進身之堦，鑽營奔競，無所不至。有賄屬其鄉里為之公舉，上下夤緣，所費至千餘金，忽為怨家臚列其祖父以來，及其木身劣跡，呈諸當事，遂被黜。夫夤緣於場屋，獲登賢書，不過十餘年後需次一縣令耳。即大魁天下，亦止舉文章之美，而其人之德行無間焉。若孝廉方正，則文行兼優，一經薦擢，便居清要，且試問顧名思義，寧可當乎？乃靦然思冒濫叨竊，曾不冥眩於中，忸怩於面，亦寡廉鮮恥者矣。冥中若按律論罪，當不止罰為豬以供宣

肚仙

浙東西有關肚仙之技者，皆婦女為之。關，索取也。《漢書》謂；“因巫為主人關飲食”又，世之僧道書符請神將日“關召”，而越境擒犯法者亦曰“開”。關肚仙云者，生人念死者不置，倩婦召之。告以其人之生年月口與死年月日，少選，婦腹中烏烏作聲，如泣如訴，傾耳以聽，其言可辨不可辨，其事亦可信不可信，然亦有與其人生前事跡往往符合者，故世人遂信而不疑，競呼之為肚仙云。有鈕姓者，其父母俱遭祝融之厄而死，欲詢所苦！母魂隨至云：“汝父已脫然無遺累，惟予一足一目，猶患焦灼之痛也。”蓋鈕父當日一身俱化灰燼，而母為敗堵所壓，一足與一目未燼，撿而瘞之一二年矣。夫人遭箠楚或刀據之慘，其苦痛惟在受傷之處，乃紐母反於一足一目未經烈焰者，茹痛於泉下，且至三年之久而未銷，殊不可解。或曰：海外諸彝，有人—死必焚其屍骨淨盡，不道爪發，方得解脫轉生之說。以鈕事覈之、似乎不爽。然皆出於佛、老之徒，非儒者所宜道。顧能死者之魂入生人之腹，宛轉綢繆以通偭曲，則勝於漢武時李少君之術多矣。然則鬼也，曷言乎仙？仙肯人村婦之腹乎？入人之腹與人交談，呼之“腹仙”，亦無不可。

王骨董

槜李陸生，農家子，讀書不成，退而學賈。有同鄉宦北平，攜貨物就之。至濟寧，前途河決不得進，休於旅店。夜分，聞窗外吟曰：“讀盡詩書費盡心，幾年博得一青衿？”伊晤再四不就。生亦睡去。次晚，夢中聞復吟前句。時值下弦，涼月如銀。從窗隙覷之，有男子身曲如弓，衣皂布袍，左手持煙管長尺餘，右手作推敲勢、不啻賈島驢背遇昌黎時也。生不禁失笑應聲曰：“若教祇此尋常句，何必連宵費苦吟？”倏忽不見。知為鬼物，因大怖，以被蒙首。至曉述於主人，主人笑曰：“此余鄰人王骨董也。茅屋三楹，即其舊居。五十入庠，未幾而卒。生時好吟哦，死後猶未除結習。且鄙俚若此，誠可笑耳！”

狐報

白門有鈕姓者，夫婦皆年逾耳順，一子商於晉，數年不返。忽有髯叟扶杖踵門而請曰：“聞君家廈屋渠渠，欲借—枝，以捿老弱，房金多寡非所較也。”鈕諾之。居數月，叟過謂鈕曰：“余將有遠行，家中老妻稚子，敢求東壁餘輝照之，不敢忘報。”去後，徹夜聞啼笑聲，且拋磚擲瓦礫，不堪其擾。釭於月下穴壁窺之，皆披毛曳尾，非人類。陰招獵者斃之，食其肉而貨其皮。數月，叟歸，謂紐曰：“余與君家無夙怨，何至殺吾妻子不道噍類？瀕行諄屬，為何而慘報若此乎？”鈕曰：“余除狐祟則有之，殺人妻子非所知也。”叟憤詈而去。又數月，鈕子忽歸，斬衰號泣而入，相見各大駭。問其故，曰：“某月日，有髯叟自言溫姓，僦居余家，言父母皆以暴疾逝世，特煩渠順道促歸理葬務，故所置貨物，及未收諸債，成付主家，星夜馳歸。”鈕笑曰：“此特妖狐壽張為幻耳，雖然，歲且暮矣，得父母妻子聚首一堂，亦天倫樂事。彼以為讎，餘方且為德。黠哉老魁，何計之左也？次年元夜，飲於鄰，醉歸，繫籠燈於帳，夜分火起，舉家被焚。鈕尚未舉孫，一門遂絕。噫！鈕之殺狐也，覆巢破卵未免為殘；而狐之報復也、必紿其子於數千里外，聚而殲之，亦黠而毒矣！

屍變

孫璧九，郡掾吏也。秋夜籠燈捉迷藏於臥龍山麓，忽涼飆減燭。遙望林隅，有火光如塋。就之，則土室兩楹，柴門半掩。因以行人假火告，連呼不應，探身而入，闃其無人，爇火而出。見一男子直立門後，孫笑曰：“君故在室，頃何連呼不應耶？”燭之，髮蓬蓬然，目微開而口張，面無人色，蓋新亡之屍也。毛髮森豎，狂奔而歸。—次日探之，為實菜傭家，惟一妻，無子女，卒後妻出購殮具。屍何以起；立匿於門後，殊不可解。

截辮

—戊子三一月間，余鄰家張氏子，曉起沽酒於肆，歸視辮髮截去二寸許。又同里陳姓者，織線毯為業，亦同日截去。余皆目擊之。浙而遠近被截者甚夥。— 道路洶洶，咸以辮髮蟠顱上，童子則挽髻而行。凡被截者，髮必黑而長，年必三十以下，老年人及年少而發劣者無患也。杭城偵役，密選壯年髮美者行市上，而己遙尾伺之。暮歸，則前行者如故，—而尾後者截矣。由東南以及西北，由小原以及邊微蠶叢，靡不被其患。方今國家刑政肅清，凡作奸犯科之徒，即變姓名，竄身山陬海澨，終無漏網；而此獨不能戈獲，致成疑案，寧非怪乎？語云：“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後當事弛其偵捕，置不問，果至次年而息。

胡承業

吳趨有善畫者、胡其姓，承業其名。年三十以來，頗饒豐倍。工寫照，頰上添毫不足喻其妙也。武林大賈黃君美，聞其名招致之，峨冠盛服，箕踞胡床，令圖已貌。寫畢，出諸姬捧盤盂，持巾櫛，冶容豔熊，圖之無不畢肖。內—姬素服淡樁，尤娟秀。胡凝注之，掩口而笑，胡為心動。黃適為友人招飲，至晚不歸。胡至次日午後，渲染鉤勒，始竣繪事。因黃未返，卷而置諸案，俟黃歸令僕進之。黃展閱，見冠上朱纓碧於春草。世俗以人妻妾有淫行者，謂之戴綠帽。富貴而多姬侍，於綠帽忌之尤甚。昔唐代李封為延陵令，有罪者不加罰，但令裹碧頭巾以辱之。碧頭巾即綠帽也。黃以共侮己也，大怒，火其畫，令群僕毆而逐之。胡矢天誓地，力為致辯。然畫棱無他人展視，即僕人持進，亦在俄頃間，惟連呼怪事而已。時月色將暮，無止宿處，躑躅道旁。忽有老媼持筐而至，日：“若男兒非黃家作畫者乎？日之夕矣，至此何馬？”胡告以故。媼笑曰：“觸人忌諱，咎復奚辭？然予憫郎君之犯風露也，蓬簞不遠，可供草榻。”胡德之。至門，啟鑰而入，室中幾榻蕭然，絕無塵滓。出筐中酒鍛，謂胡曰：“君飲此，老婦勾常即來。”更餘，媼偕虯髯奴以錦衾裹女子置榻上，曰：“畫師今夜諧花燭矣！好為之，無恐。”胡欲致詢，媼反扃其門而去。移燈就視，弱態含嬌，倦眸未啟，即黃家素裳侍妾也。胡頗自愛，憑幾假寐。女醒致詰，彌述其異。媼八曰：“君真坐懷不亂之柳下惠乎？玉杵瓊漿，姻緣已定，違之不吉。否則老婦豈好事者？君美為富不仁，敷月之間，禍且不測。娘子多福相，不應淪落風塵。昨彼此一笑，具有天緣，故略施小術，俾魚就水。黃氏重門深錮，愛妾宵亡，寧敢遣人物色，自播鬼聲？幅中朱纓染緣，予實戲為之。致郎君遭不白之冤，老婦之過深矣！”胡曰：“若是則老姥仙人也？”曰： “非仙，實狐，雖狐而近於仙者也。此地不便藏嬌，業為君買舟河畔，乘曉雞未嗚，宜急去。”送之登舟，珍重而別。來幾，黃染疫卒。無子，諸妾皆各鳥獸散，盡如狐言。

焦氏墓

余家有別業三楹，環階植古柳，額曰“深椰讀書堂。屋後為叢葬處，有古墓枕室之牆下，相傅為協鎮室人焦氏，天殂葬於此。每賓朋至止，下榻其中；無客則宿傔僕。寢是室者，雖與鬼為鄰，無他異也。淮徐監司夏公諱建德，與先君子為執友，值祖母六旬初度，令其貴婿徐君遠臨稱祝。其父任顯秩，徐亦援例將登仕版。聲勢赫弈，袍服鮮麗；狡童狼僕，捆纓革靴者十餘人。因掃除是室居之。將寢，出其衾枕，錦繡炫目，褶疊厚二尺有咫。時正歲除之夕，甫入睡鄉，忽有纖手，指爪長寸餘，冷若冰鐵，按摩其胸。徐大呼，拔關而出，群起燭之，無他異。坐以待旦，不俟慶祝，憤憤而去。夫焦氏之墓瘞此有年，而寢處是室者，從不乏人，何獨於徐公子，若憐其客幃孤寂，出柔荑之手，俯求燕婉？豈塚中枯骨，亦知趨炎附勢耶？抑薄其紈挎裙屐，故為揶揄耶？然則焦氏生前之不貞，亦可概見。

謝雲

吾鄉有安昌鎮，約數十里。婁、謝二姓，鎮之巨族也。婁買謝氏之地為宗祠，搰之得古塚，髑髏如斗，胚骨長三尺餘。疑謝之祖墓，而不封不樹。質諸謝氏，莫有應者。因命僕陳某，購槥置之，埋於他所。僕沒其槥金，而私貯以甕。陘修不能入，擲諸河。事越三載，陳僕亦物故矣。一日，婁與妻妾子女坐室，忽鞠躬而趨，若迎客狀，或揖或拜，不勝其勞，口中語喃喃不可辨。有頃，啟中門而出，若送客者，歸而面色黯慘。妻妾疑其中風魔也，競趨前慰詢之。婁曰：“滅門之禍至矣！頃餘婁氏自始祖以下，畢集庭中，謂前年掘地，得古塚枯骨一具，係謝氏遠祖名雲，宋季宮指揮，訟餘掘塚，散棄其骨，三年而莫伸。前月，上帝命鄧天君查海塘之劫，謝叩馬呼憲，已批示某日親鞠。間天君嚴而厲，倘遇聽一面之詞而降罰，吾其無噍類乎？”於是，咸疾首蹙額，作楚囚相對。越日，婁之祖宗複至，且偕客三人來。婁令妻妾急煮羹餿，復嘀喃。妻妾視婁有喜色，且揖拜稱謝，既而寂然。謂其妻曰：“速購楮鏹，多多益善。”凡鎮中之楮鏹，畢收而焚之，約數百萬。積如山阜，煙焰障天。至某日傍晚，婁忽僵臥，至夜分，大笑而起，曰：“乃今而知財可通神。言非謬也！妻妾咸詢其故：曰： “頃為兩青衣人拉去，至一官署，危坐者即鄧天君。問：“造屋掘地，何以散棄謝某之骨？”余對以“當日以五百錢屬僕陳某置櫬貯埋隙地，可證也。”呼陳上，對如余。遂聞堂上呼謝雲。則一武夫，冠帶而前，質辯良久。又聞呼取謝某骨來，合之不少。天君大怒，責以妄控，命褫其衣冠，杖八十斥退。私詢余祖，知上下夤緣，皆三客之力。而三客之所以為力者，則數百萬楮繈也。詢三客何神？祖不答。自此可無慮矣。”是為乾隆三十六年四月事。至七月，而寵赭大潮溢堤，人畜淹斃十餘萬。殆所云海塘之劫乎？此友人施鬥腥述於余者甚悉。夫陳某當日棄骨於河，三年之久，其漂泊應歸無何有之鄉，乃驗而具在，謝雲亦何說之辭？諺云：“幽明一理。”一理者，其斯之謂歟？噫，是可慨矣！

蛋蟲

余友宗子芥帆，道其同年王某，於乙末春闈應試入都，休於旅店，坑間獲一蛋蟲大於豆，戲以寸紙裹置壁罅中。越三年，又以公車北上。薄暮止宿，審之，即當年寓室也。試探壁罅，紙褒宛然。啟視，蛋蟲僵矣，足猶蠕蠕動。笑曰：“令爾枵腹三年，余之咎也。”因置拇指上，任其齡齕。已而蟲腹果然，遂投諸火而斃之。至夜半，指臂臃腫，運莫能動，膚內超紅線一縷，直達於胸，至次日而卒。夫蛋蟲與蚊、蚋、蚤、虱，賦形雖殊，其噬人膚血則一也，非如蛇蠍之毒，能斃人之命也。攷諸方書，詢諸醫士，均無其說。豈真佛、老所謂前生果報歟？落日停車，適棲舊店，三年破壁，蟲蛻猶存，又豈得謂偶爾之遭逢也哉？

南極驅妖記

浙東鄭絮，字柳塘，名列成均，細行不苟，人以長者目之。性喜清靜，崇奉黃老，建南極長生祠，朔望必躬詣焚香。有疑事不決，扣之以乩，靡不應。為諸子延師噪讀，師同里諸生，未詳姓字。設帳之夕，夢中有人以掌拍其胸，大呼而起，燭之無他異。鄭曰：“余居此數十年，曾無魑魅之擾。師讀書明理，亦知怪為聖人所不語乎？”師無以對。次夕，初入睡鄉，覺有重物從腹上磨而過，急起燭之，一檀木方幾置床內，羅帳雙鈞，床前列兩幾，復以一幾跨其上如台。呼鄭出視，曰：“君家固無魑魅，幸館僮可證，此豈余幻為之乎？”鄭亦無以對。久之，師不堪其擾，解館去。鄭因望空默祝曰：“何處仙人辱臨蓬簞？逐我塾師，廢兄清課。有何獲罪處，乞明示焉。”忽聞空中呼：“老相公。”老相公者，吾鄉年四十以上未出仕者之稱。鄭鞠躬諦聽。曰：“余趟姓，由峨嵋往天台採藥，同行者張、李二友，並僮僕四人而七，道經珂裏，慕禹穴蘭亭之勝，留連忘返，藉賢主作居停，諒不我遐棄也。君家西席，昨歲設帳於前村杜氏，盜其婢妾而遁。此人頭畜嗚者，余故為君逐之。”鄭次日密訪，果不謬，因德之。日具酒饌，敬禮不少懈。一日，鄭之子婦浣衣中庭，一回眸，有少年郎衣裳楚楚，睨視而笑。奔告於鄭。鄭知為狐，怒而不敢言。隱念劣師無行，可岩內外之防；淫獸為妖，難免閨合之辱。家有天師像，懸諸中堂，冀五雷正法，或效靈於尺幅也。狐笑曰：“畫誠佳，鬼狐從此退避三舍矣。”鄭知為諷己，無可如何。偶經小市，見伏魔帝像，神威顯赫，毛髮欲動。嫌值昂，姑置之。翌日，狐語曰：“余購一物奉贈，置君櫥內矣。”啟視，則帝像也。因思妖狐狡猞殊甚，不除之將成大患。沐浴齋戒，禱於南極神。神運乩書曰：“此狐居峨嵋八百年，雖未登仙籍，功行頗深，不忍加誅，汝今夕作黍享之，傳余命使速去，毋取罪戾也。”鄭歸設饌於齋，告以故。平時三狐與鄭語，恒刺刺不休，或書片紙相問答，遇飲食亦饕餮無餘。獨此夕杯盎依然，並無聲息。鄭曰：“三月來主賓酬酢，深愜素懷，茲奉帝命勸駕，當明示去留，俾得覆命，何默默為耶了”即有片紙墮地，書曰：“詰朝別去，遠入空山，寧敢少留，重干帝譴。”從此寂然。舉家相慶，謂天師伏魔圖像視為嬉戲，南極老人以片言傳諭，即挈類遄行，靈爽果如是其昭昭也。越數日，室中間私語聲，架上書頁無風自動，婢僕驚相告，謂狐且復至。鄭叱其妄，空中笑曰：“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然余等非窮人之無所歸者，特以道裏遼遠，囊橐蕭然，故半途而返，非助以金大衍之數不能往也。”鄭復禱於帝。帝賜朱符，命粘於室，傳諭：“如再逗遛，當遺雷部勾天君至，噬臍無及矣。”去匝月，復至。鄭詰之，大言曰：“余等勾當未了，不得不重累賢主人。自問無罪孽，南極當亦無如何也。”鄭即日奉辦香告於帝曰：“惟帝位並北辰，司天立極，豈以狐之諱張為幻不能力制乎？”乩運動如飛，曰：“毋多言，速歸，潔室俟之。”是夜，舉家聞龜訇鞺鞳，不啻萬馬奔騰，千軍辟易。次早，起視屋瓦俱碎裂，勾天君奉命驅妖，洶不誣也。鄭詣壇致謝，神曰：“三狐已禁錮終南山，天長地久，不復出矣。”余讀道書，謂南極主生，宜乎撫摩噢咻如慈母，乃一經震怒，即施雷霆斧鈹之威，可謂猛以濟寬。然驅而不殺，又何？莫非南極好生之德？惟是盜人婢妾者，狐知嫉而祟之，不齒於人數。奈何尤而效之，戲人子婦，此殆狐之所以為狐也歟？

王阿生

苕溪有穿窬王阿生者，常棹小舟行竊。至某村，一家門臨於湖，上有高樓，窗中燈影未減。擬俟人靜後，挖門而入。忽櫓聲款乃，一舟經其旁，捷如駛，艙中聞竊竊私語聲。至樓前，艤舟傍岸，擲白布懸窗上，若岩際飛瀑，舟中出六七人緣之而上。王羨其技之神，而訝其人之眾也。思俟其挾貲出脅之，或可瓜分。因急棹舟而前，相距丈餘。見窗內一人身無寸縷墮舟中，月黑冥蒙，莫辨男女。旋數人亦相隨躍下，舟即渺。樓中哭聲大作，探之，則產婦死矣。

海塘潮溢

乾隆三十六年七月一十四日子夜，蕭山暴雨，大風拔木，屋瓦飛如鷹隼。海塘圮，潮水溢入，龕山一帶溺死者數萬人。未雨前三日，有金某者，棹船為業，薄暮於西陵渡口，見十二人，衣皆墨色，似渡江來者。欲赴龕山，買其舟，索值不較。金進燭卻之，而終夜竊竊私語不可辨。次日，金視囊中錢，則皆楮灰也。大驚，遍告里中。時有老人矍然曰：“大水至矣！郵中其為魚籠乎？”已而果然。夫災祥之兆，固可前知。在十二人之形跡，其為鬼怪，雖不言而喻。然因此而預知為水厄，當必有說。借老人不傳名氏，而村落蕩然之後，更無從就而詢之也。

狐女傳

崇文門外王氏女，年及笄，極慧美，而尻有尾，長三尺餘，園繫腰間。父母外，人無知者。嫁士人為妻。士有羸疾，氣色奄奄。初婚之夕，手觸其尾，大驚，病轉劇而卒。其親欲別為擇配，遍都下咸知其異，莫與為婚。家故饒裕，以質庫作奩資。有舊家子，貪其財，遂委禽焉。終憎其尾，謀於友人之善針灸者，友曰：“我能治之。”授以藥酒，俾飲醉，更以藥塗尻上，利刃截之無傷也。如其言，刀甫舉而女覺，披衣起坐，罵曰：“吾父以數萬金之質庫畀汝不為薄，尾何害於汝，必欲去之耶？窮骨頭卒難安享福，殘忍若此，亦終不免於仳離。”語畢，啟窗一躍升屋。其夫駭極，急趨外家告以故。父母訟其斃女減屍，無以辯也。桎梏囹圄，備嚐楚毒，而質庫亦化為鳥有矣。然則，女果人耶？妖耶？按其父母為京師土著，非來自他鄉僑寓者；女亦親生，非得之於道路，何以變幻若此？或曰：“人而尾，非人類，其狐種歟？”然考《獨異志》載：大曆中，洛陽尉苟登尾長二尺餘。《夷堅丙志》臨安米市橋賣萁豆者，尾長四尺餘，纏縛腰間數匝，嚐為市人求觀窘辱。則人而尾者，古已有之。特王女升屋而遁，尚得廚於圓首方足之列乎？律以狐種，語亦非訛。

四女傳

順德都寧有何氏婦，夫早卒。一子年當舞象，豐姿僚秀，嬌逾處子，婦使就學鄰村。村中黃麥、陳、張四姓，各一女，年俱及笄，均有殊色，而相愛逾於同胞，因曆序年齒呼為姊。四女惟麥氏門衰，家止白頭老母，一老婢供炊爨，無兄弟伯叔，且無親串往來。故黃、陳、張三女恒聚於麥氏家，至數日不歸，父母亦不顧而問也。何子就塾，必經麥氏之門，男女注盼已久，欲聚晤歡接，無隙可乘。一日晚歸，途次忽風雨驟至，因托避雨，竄入麥氏家。四女匿諸層樓，爭妍獻媚，宛轉綢繆；而何子亦魂迷色陣，願老死於溫柔鄉，不複念倚門人懸望矣。不敷月，疲於奔命，溘然而殂。麥氏有畫箱如槥，置屍其中，擬俟夜深舉而棄諸河，任其浮沉漂泊於無何有之鄉而不顧矣。是夜，何母夢中聞枕畔泣聲嗚嗚，驚問為誰？曰：“兒也。”問何以久出不歸？曰：“兒為前村麥氏四女所嬲，色荒而斃。茲若輩藏屍畫箱，擬明日夜半棄諸河流。倘母垂念孤兒，幸率僕婦，先期往侯，俟其舁至，擒之來家，以利害脅之，俾皆得相隨於膝下。四女均有娠，是母喪一子而得四婦，抱四孫，所得不巳多乎？”母泣而如其言，果挾之而歸。女家知之，恐播鬼聲，不敢問。四女遂居然為何氏婦。而何子每夕輒現形，與四女調笑燈前，敘琴瑟之奸，一如其未卒時。未幾，果各產一子。迨母卒後，何子不復見。

王皂隸

翁水城隍廟泥塑皂隸，面黑而髯，軀肥而短。相傳王姓名福，屠豕為業，夢城隍召為隸，因令匠肖其貌而塑之，數日卒。邑人入廟，無不知為新充王隸者。其妻陳氏，頗饒於姿，常過廟中焚楮鎺，進酒食。旁一隸，白皙無髯。陳氏每祭其夫，必添設杯箸而祝曰：“吾夫初學為隸，諸多不諳，煩足下誘掖而指示之，庶免隕越，楮錢酒醴非所吝。”一日，偶從郊外歸，時薄暮，有人自後呼王嫂。陳氏不顧，急趨歸家，閉門將息。忽有少年款扉而入，則廟中白面隸也。問：“來何事？”曰：“屢蒙酒食之惠，感切於中，欲踵門申謝，恐悠悠之口，橫起波瀾。今汝夫昨奉差赴山左，往返需旬，瀕行屬余不時過訪，米鹽或乏，力可代謀。”語次以手捉婦腕，作狎呢聲曰：“柔荑之手無金釧，行將為嫂製之。”婦欲拒不得脫，因大叫。同室之人，若無聞焉者。忽一人黑面虯髯，排闥人，則王隸也。白面隸見之，奪門遁去。婦問：“何以得歸？”曰：“奉命解犯赴齊州就質，未至中途，而山左行文移覆，無庸前往。覆命神前，不見某。詢他隸，皆答以廈詞。余夙知萊狡宄，乃敢覬覦同列之妻，誓不與此賊共日月。”語畢，憤憤去。先是，有劉生讀書廟中，是夜，聞殿上喧呶聲，繼又聞鞭樸聲。次早，見白面隸仆於地，面目皆毀裂；而王隸則鬚眉戟張，似有怒態。次日，王婦入廟，指白面隸詬誶萬端，誇其夫之雄傑，而兼炫己之不為強暴所汙也，一時傳為笑談。而劉生者，遂於出入開必拍隸背，且將其髯以相戲。偶於日暮醉歸，戲如初。隸忽怒之以目，曰：“氣足下不過三等秀才耳，何得藐戲我。”逾年，生遊泮，每遇歲科試輒三等。於是，人咸呼劉為“三等秀才氣”

倀鬼記

凡遭虎齧而死者，其鬼名倀，隸事虎不敢他適。虎出為之前導，遇穽與伏弩，往往引避，恒於夤夜誘人開戶而出，令虎攖之。或其人頎偉，虎不能攫，倀自後曳其足使仆，以奉虎。虎攫人，倀嬉笑隨其後，為解衣帶，虎俟裸而後食。噫！倀故助虎為虐者也。夫人生前為人戕害，死而有知，必為祟以圖報複，何以被虎齧者，其鬼不以為仇，反以為德？其愚實甚，而其故莫可解也。或曰：“人死於虎，必待有踵而死者，魂始得投入人胎而複生人世，請之替身，即謂之輸迥。”其說必出於釋氏，荒唐不可信。吾鄉平水村，有古刹名顯聖寺。村氓吳某，佃寺之田而役於僧者也。子夜，忽有呼其名於牆外。詢之，則曰：“予，汝鄰人也。汝妻患心疾垂斃，浼予傳語，當促歸母緩。”吳曰：“野多虎，須俟明晨。”牆外應聲曰：“予亦來自野，獨不畏虎乎？因憐汝妻之病，故不辭跋涉，汝反視諸膜外人，無義莫子若矣！”佃因披衣啟戶，呼其人，已前行，惟燈光隱隱可見。聞遙語曰：“候子於此，速行勿怖。”次早，途次血肉狼籍，吳某衣履宛在，知遭虎齧。俄頃，其妻哭而來。詢之，則昨夜無心疾，亦未煩鄰人傳語。皆倀之幻為也。噫，倀亦黠矣哉—寺有高樓，一望平疇皆僧產，而即吳平日佃耕者。老僧當晝憑窗而望，見一人背立田間，形狀衣履酷肖吳。僧曰：“孰謂吳某昨夜遭虎齧乎？”急呼其徒登樓共視。一徒大呼吳某，其人即轉面，實吳某也。僧徒駭極，正擬闔窗，忽聞怪吼一聲，面血模糊，倏忽不見。

毛翠

秦中毛畢，不知何許人。相傳其祖、父提筐道左拾馬糞，所得錙銖，窮年積累，浙以溫飽。至畢則更充裕，遂棄舊業，衣紈食肉，與里中紈挎兒相征逐。鄉人皆竊笑之。值歲歉，有叩門乞食者，自稱溫郎，頗饒媚態，留養之，情好綦篤，寢食與俱。其妻因憤爭致疾卒。卒後，思再娶，無當意者。偶入山，見一巨室，四圍林木稠密，旁無居人，坐盤石小憩。門內有叟曳杖出，詢客何來，並及姓氏。具答之。轉詢叟，答以：“伍姓，僑寓於此二十餘年矣。尊翁非面黑多麻名長吉者乎？”曰：“然。”曰：“十年前恒相遇於官道上，近因足疾，久不入城市，不意郎君倜儻若此，洵跨灶矣。”因延之入內，互相問答。而大雨忽降，不能歸。一人戴笠跣足入，視其貌，與鄰人王某操舟者酷相似；而某葬魚腹三年，意謂貌之偶相肖耳。無何，叟命烹茶，亦呼王某。天下證有貌同而名姓亦同者平？頃之，捧茗造客，諦視之無訛。因問叟曰：“此綱紀乎？”曰：“佃人，聊供灑掃之役，非僕也。”語次，見屏後雲鬟掩映，時窺客。毛心神瞀亂，日將夕，不言歸，而竊幸天際霡霖不休，藉可休止也。叟曰：“雨師留客，當有夙緣。”即出飲撰餉之，似皆越宿物，不甚適口。堂左有小軒頗潔，遂止宿焉。將寢，微聞窗外笑語聲。窺之，兩女郎立簷下，一素服淡樁，弓鞋窄袖年約二十許；一滿洲樁者，年三十以來。指窗小語曰：“何處遊冶郎，居然假榻於此？”毛急啟戶，笑曰：“交甫候二卿解佩久矣。”滿樁者避去，素服者握手入室。毛問：“日間窺屏後者非卿也耶？”曰：“氣然。”詢翁係卿何人？曰：“妾之父。”滿樁者誰？曰：“父妾也。拙夫物故，父勸改醮故居此擇配半年矣。”毛曰：“余妻亡匝歲，苦乏傾城之選，卿如不棄，當覓斧柯。”於是兩恬既洽，極盡綢繆。天府曙，叟排闊入，大聲詬詈曰：”吾嘗從大夫之後，豈容蛻丸兒辱及門戶耶？”毛長跪乞憐，叟則聲色轉厲。頃之，叟之婦夫人來，滿妝妾隨其後，代為緩頰，謂：“我女待宇，聞毛郎未續娶，盍使匹偶”免播鬼聲。”佃人工某慫諛尤力。遂即日贅於其家。未幾，滿樁妾亦與有私。毛樂而忘返，匝月不歸。溫郎蹤跡得之，強之歸。歸不越宿，又往。而溫郎之朝夕促歸，往來無問也。一日，毛與兩婦正歡敘，溫直入其室。婦大怒也，曰：“玉面妖狐，敢以後庭一曲，學狡童媚人耶？倘逢獵犬，難正首丘。”溫曰：“余城狐，差勝淫鬼，但各逞伎倆何如耳。”語畢趨出。是夜，毛夢中忽間匉訇鞺鞳，屋宇全傾，瓦石泥沙亂落如雨；而男婦啼號，更慘人心目。正在愴惶，一人闖入，負之而趨，則溫郎也。所串出諸望外。至家猶驚魂未定。詢溫郎，笑曰：“君之麗人，一門皆鬼蜮，亦知之乎？老翁任甘肅某州，以贓敗伏法。其妻稱夫人者，王姓巨室之婦，叟魂飄泊，依於其塚，為伉儷焉。滿洲妝束者，王婦之甥，強居小星之—列。素服者，平康之妓，因葬王婦塚側，認為義女。至服役之王某，則君之鄰人，溺死三年。其他婢僕，皆山中窮鬼，不能枚舉矣。余系出塗山，與君有夙緣，故邀同列，發其墓搗其巢以報德。”毛為之愕然，而溫郎從此不復見矣。

卷下

妖僧

山右民家，有娶婦者，花燭之夕，穿窬乘間匿梁上。久之，夜深人靜，新婦卸樁，弱態含嬌，秋波流慧，宛然好女子也。寢後，燭猶未滅，忽一披發頭陀，狀甚獰惡，排窗竄入，直至榻前，口中默念，不知何詞，左手作書符狀。郎與女似無間見，僧以手探郎、婦下體如攫物，納袖中，返身逐。穿窬急躍下至榻前，血湮捆席，審之，陰、勢皆如刀剜。即由窗寮出，升屋而望，僧行欲忽，若猿猱。穿窬亦自恃醋捷，並力追之，相隔恒一矢之遠，莫能及。行十餘里，道旁有土室，僧入之，合眼跌坐。穿窬擬直前擒之，而；虞其有術，遂急返，叩婚者之門，告以故。群起驗之。一家驚絕，持械隨往，至則頭陀逸矣。家人執穿窬，鳴於官，再四研詰，並加桎梏，卒無異詞。久之，當事知其冤，釋之，存為疑案。夫天下男婦夥矣，挾是街以取陰、勢，當不勝其取；而必於新婚合巹時者，豈別有說歟？使僧廣傳其術，則天下新婚者危矣。至穿窬，竊物而來，男女既死，則奩篋中所有，取之無禁，乃義憤攖胸，奮不顧身，此殆踞梁上時，豔心娛目之餘，不勝玉損花殘之恨，因激之而起者歟？雖然，亦可嘉矣。

張老相公

吾鄉有神，張姓，諱夏。考之郡志，僥宋景佑中工部郎中，受命護堤，封寧江侯，又封英濟王，今則稱為張大明王，或有呼張老相公者，不知何據。神左手執金錠，右手豎二指。世俗相傳：金綻指金人，二指為徽、欽也。憤金入之猖獗，傷二帝之播遷。若此，則神生前忠君愛國，死而廟食固宜。惟是景佑為仁宗年號，在徽、欽百餘年之前，此說足徵誕妄。乃鄉裏兒又謂神能操財用之權，執金綻者，欲假人以金，豎二指，索二分息也。於是，求利者香楮酒醴，躡趾摩肩，爭先恐後。有老嫗，以守生為業，凡孕婦臨褥，必呼使撫摩扶掖，承接嬰兒。一夕，忽雲見青衣使者，挾之入廟，為張夫人守生。里巷遂喧傳張老相公得子矣，塑孩提像於旁。越十餘年，又傳某氏女入廟，神悅之，授夢於女之父母，數閂而女卒，張老相公又居然有子婦矣。鄉里兒之欲神佑者，為別設一座，塑雲鬟玉佩者，與張公子成佳耦。此乾隆十二年事也。迄今越五十餘年，不聞張老相公抱孫。因戲語鄉人與廟中之道士，皆啞然而笑，無以對。明正德間，浙東台州太守偶過土神祠，見神旁有夫人像，守曰：“土神烏有夫人？”命撤去之。郡人告曰：“某處廟神無夫人，盍請移配？”守令舁像入廟。時有人題詩於壁曰：“土地夫人嫁廟神，廟神歡喜土神嗅；寄言失婦休煩惱，未必夫人念舊人。”後期年，郡人日：“神娶一年，當有子。”復告於守，塑童子像焉。夫土神與廟神，均之神也，廟神宜有婦，而土神不宜有婦，守必有說，惜當日莫有向太守質之者。且土神果不宜有婦，去之可也，徇郡入之請，配諸廟神，逾年生子，荒謬實甚。則守當日之洽行，亦可不言而喻，又何怪乎吾；鄉鄉里兒誣張老相公生兒娶婦也了？

鹺商

新安程某，司鹺務於維揚，家貲饒裕，甲第連雲。性豪縱，喜結納，淮南北殷商巨賈，非姻攝即交遊也。其母設蛻之前一日，親朋畢集，舍宇皆滿，幾無下榻處。時有故人子，裙屐翩翩，亦遠來稱祝，因啟別院居之。四圍皆粉垣，垣外綠楊一樹，柔條垂蔭。精舍三楹，中為堂，左右各一室，右室設櫚帳以供休息，左室錮閉殊嚴，由門隙窺之，箱奩畢備，似乎閨闔。而蛛結塵封，芳蹤久杳，陰森之氣，逼人毛發。客於午後為主人邀飲他所。夜分歸寢，啟幛，有婦人華妝臥，問之不答，疑主人妾媵紫雲、紅拂，無因至前，亦旅幛樂事也。酒後不遑窮詰，雞未鳴即匆匆去。次日，主人開筵稱慶，備極奢華。而客以昨宵醉眼朦瞢、獲此佳遇，斷雲零雨，莫辨溫柔，深為悵結。因偽醉歸寢，瀹茗焚香，倚枕以待。夜闌人寂，翹盼綦殷。時月華如晝，數失外纖悉可辨。忽垣外柳枝搖曳，一人攀條腧垣而下，身無寸縷，視其雙足，羅襪淩波，而不見首。駭極，急竄臥室掩戶潛窺。女於牆下兩手爬搔，得一；物承頜際，儼然首也。發髮長委地，且挽且行。登堂趨左室，鑰錮自開。入啟箱篋，取紈綺服之，對鏡調脂，運梳挽髻，樁竟出戶，即昨宵燕婉之佳麗也。客匿悵中，投之以枕，中其首，首墮地有聲，女俯身遍拾。客急起，提其首擲戶外，揮拳縱擊，女張兩手，若瞽者探物，摸索及門而遁。客隔院大呼，主賓咸集。燭之，則一髑髏，髮膚盡脫，瓠齒猶存。客為緬述情狀，程色變，以鐵杵碎而火之。先是，程少年美豐姿，恃其殷富，多畜婢妾，猶漁色於外，不啻登徒然。妻有殊色，私於僕；妾亦無一貞，而程不覺也。偶悅鄰婦，百計構得之，即以別院為金屋。甫匝歲，穢行彰聞，偶為所覺，遂殺之。埋其首於院中，火其身於牆外，曰：“俾淫婢身首異處，無復輪回。”嗚呼！何其厚於貴人，而薄於責已如斯耶？顧女以淫冶戕身，至死後鬼魂猶不知愧悔，甘蹈桑濮，亦可為至死不變者矣。

羅浮村

南粵羅浮村民娶婦，親迎而歸，當夕合巹。次早，日向辰猶夫起。家惟寡嫂，令兒呼叔，寂無聲應。由窗罅窺之，見繡樟深掩，叔脆床下兀不動。奔以出口母，母急掩其口，恐叔嬸聞之不歡。然心竊怪之。謂男子固多懼內，何至屈膝於初宵？婦人即日淩夫，未必作威於覲面。無何，賀客疊至，稔知其故，群向窗前喧笑。呼之不應，排闊人，見面血模糊，碧湮衣袂，雙眸抉焉。急啟帳，新婦不知所之矣。

狐尾

直隸通州民袁在田，樸誠不苟，有善人之目。家惟者母，折柳枝編筐篚諸器，售以錮口。每清晨，荷擔入齊化門，貨盡而返，以為常。一日，遍行衢巷，購者絕少。日將午，腹餒，易炊餅坐樹—下啖之。有衣褐者避其前，往還瞻頗，似欲有言。袁異之，邀之坐，詰其姓氏，曰：“我關中王璞也，索逋來京三年矣。”轉詰袁家世里居，絮絮不休。袁欲去，持其裾不使行。袁曰：“吾母老家貧，日賴此業以舉火，君誠愛我，而使坐談廢業，廢吾業餒吾母矣。”王曰：“子誡孝子也，子往矣。余有相識，居通州東門外，今夜將寄宿其家，待子同行可乎？”袁諾之。未幾而返。途次問答，兩情頗洽。袁邀過其家，出白酒脫粟以食。王曰：“倘有萬金之資，此地層奇權子母，何物而可？”袁曰：“惟木肆最佳。每歲漕艘所攜之木，賤收而售易，利可倍蓰。”王曰：“子明日無他往，吾將運金於子家，利則共之。倘有所耗，子無與也。吾視子有福相，從此服錦組厭膾昵矣。”袁為首領。王去，袁以言告母。母曰：“層貧而作妄想，鬼神且挪揄之。頃吾窺客貌，不似富家翁？況挾重貲而肯與肩挑貿易者共事乎？信無稽之言，荒一日之業，人其謂子何？”袁曰：”兒已諾；之，彙中猶餘一日之糧耳。”次日，自朝至暮，客蹤杳然。熄燈將寢，忽門外馬嘶人喧，叩聲甚急啟之，王袍服炫麗，兩僕荷箱篋，登堂拜母。徉與袁為兩姨昆弟，十年不相見”以掩入耳目。不數；日，設肆於廛，居然巨商。三年積貲十餘萬。一日，兩人對飲，忽舉杯謂袁曰：“我關中狐也，居仇池山中，煉神服氣五百年，立志福善禍淫，助造化所不及，計歷齊、魯、燕、趟之鄉，又百有餘年。經吾敗亡之而補助之者，不知凡幾。今功行巳滿，行將入山之深而入林之密，不復履塵世矣。吾五官四體，不與人殊，惟葺薑修尾，綴於尻不能去。明日當午，子為我斷以利刃，藏諸潔室。脫有意外之禍，焚香默祝，用火炙斷處，可立解願世守之勿失也。”袁泫然出涕日：“我無君何以有今日？方將與共富貴，白頭老友，尊酒徜徉以沒世，忽爾永訣，何以為懷？且受德不報，反加白刃以殘君支體，總有益，於君不忍為也。”因各欷獻，為之罷飲。次日，王引袁至別室，露尾授刃。袁涕淚如綆，不能仰視。促之再四，乃左手掩麵，右手舉刀一揮，尾斷而狐杏矣。袁壁踴哀號，若喪考妣。以縑素裹其尾，藏諸櫝，朔望必躬自焚香設供具焉。後母卒未葬，忽鄰家火起，勢將延及，急禱於尾，反風滅火，得無恙。袁生二子，至八十餘卒。後長子為譬家所陷，幾至殺身，亦禱於尾而免。其餘靈異，難更僕數。三世後，尾忽不見，家道亦替。至今通州稱狐尾袁家，裏老猶能述其異云。

萊陽鋪卒

山左萊陽，有鋪卒遞文檄赴郡。日暮，經曠野，莫辨南北，因入道旁古廟，臥神座下。遙聞有人撮口而呼，聲嗬嗬然。漸呼漸近，至門外猶嗬嗬不休。諦聽之，有遙應者，如出一口。頃之，見兩人肩荷背負，不知何物，置堦前，各相慰勞。蓋盜紐財物聚此瓜分也。卒蛇行匍匐匿神座後窺之。時月色初起，略可辨；一人氈冠，手持木挺；二人以帕纏頭，腰插短刀，踞地分財物為主。氈冠者忽大言曰：“汝二人非予作內應，何自而入？即入而予不相助，或大聲呼救，則汝二人命且不保，而何有於物？宜分作兩股，余得其一，方為平允，否則事固未可定也。”二人叱曰：“負心賊，汝為人奴僕，而誘盜親主，萬死不足蔽辜，尚敢與人爭財物耶？”因抽刀砍其頸，頭落，二人挾貲遁。卒戰；栗不能動。久之，心定欲行。而嗬聲又起，嚦嚦如梟嗚，豎人毛髮。敬忽而至，則一縞素婦，俯身拾首，舉視大笑，擲地而去。卒急竄身出廟。後差旋紆道過此，見碧血猶殷堦砌云。

柳如是傳

姑蘇昭文縣署，錢謙益紅豆山莊別業也。縣為康熙間新設，因其址為署。內有傑合三楹，相傳謙益之妾柳如是藏嬌於此。凡令是邑者，居之多不利，封閉幾數十年。北平王錦，性倜儻，喜聲伎，於乾隆五十年某月，來蒞是邑，整榱堊壁，令三姬居其上，老媼伴焉。入居之夕，見一婦人髻高盈尺，兩鬢如蟬翅，著紅衫，修裙廣袖，不類時世妝，憑窗而立。諸姬以主人平日惡言怪，秘不語。三人合一床，令媼臥旁榻，而燃銀燭於幾。甫合眼，燭輒滅，瓦礫落衾枕如雨，捫之無有也。無何，聞於王。令有所見，速往報。薄暮，紅衣婦複掩映窗閭。王挾劍趨至，則有巨蛇如臂，自梁間墮，倏忽不見。家人咸勸王避之，王憤然作色曰：“余奉天子命守此土，洽此民，朝廷署舍不容邑令安頓細小平了且謙益不忠於前明，獲罪於我朝，其魂魄有知，宜垂首弭耳於地下，河物妖姬，冥頑若此。”先是，王有姑母孀層，依於王，其臥室離合僅三舍。是夜，聞合上詬誶沸噪，聒耳煩心。姑為三姬之嫉群閘闊也，令婢往諭之，逾時不返，姑亦睡去。次早，見婢僵臥簷下，救之始蘇。云：“昨夜遇紅衣婦，披髮伸舌，索環於頸，驚怖而仆。”共呼三姬不應，排闊登樓，則駢縊床上，伴宿老嫗猶蒙衾酣睡也。一宵而經三女，上官疑王淩逼斃命，擬黜其官，按之得實乃兔。閣因復閉，不敢再登。余按顱苓所撰穴柳如是傳移謂：柳風流放誕，能制御謙益，謙益甚寵憚之。夫風流則近乎妖冶，放誕則無所顧忌。風流放誕，豈婦人女子所宜。然柳固幼隸樂籍，何足深貴？獨是傳中謂：如是於甲申鼎革之際，勸謙益死節不從，欲奮身投池水，大義昭然，有足稱者。即謙益死後，因族人求金要挾，自經以殉，息群小之風波，安諸孤於椎席。彼衣冠者且偷生視息，有愧巾幗多矣！乃百年後擾其樁合，即逞狡猞，致斃三命，胡為肆毒一如虺蜴耶？豈世俗所云“二生因果，曾逢其適”耶？昭文王令急宜以此合付祝融氏，否則拆而汙之。錮閉不敢登，抑何餒乎？倜儻者當不如是。

端工

余仲叔任黔中司馬，延塾師課諸弟。業師曹姓，江右諸生，面黧黑，頷多髭。館政綦嚴，課有缺，夏楚不少貸。岡群以曹操呼之。嘗自云曾於楚南洞庭舟次，遇道士授文昌符錄，故座中必懸六星圖像，朝夕虔誦，歷晦明風雨無間焉。叔移任鄰郡，署舍殘敗，督工修葺，假署旁古刹哲為課讀。室兩楹，外聚徒，內設衾枕。有棺停外舍院之西偏。詢寺僧，云：“鄰人女卒，力不能葬，寄此一年矣。”夜二鼓後，忽聞院外歷碌聲如轉輸，急由門隙窺之，見棺蓋旋轉如飛。頃之，蓋落，屍即起坐，振衣而下。其行欲忽，望門直撲，扃門橫木截如斬，徑趨寢室。幸曹置身門後，來之見也。思號呼，慮館僮不應，而反以速鬼；欲竄，則寺門扃錮，且深夜安之？遂跌坐文昌像下，默誦符錄。約飯頃，屍出見曹，趨步攫，離僅尺餘，如有所隔不能近。曹更默誦不輟。屍徘徊跳躍，久之，雞嗚，逡巡而去。曹憊甚，臥地。天明僮至，呼之不醒。扶掖登床，則內室之衾枕衣服，碎裂如縷；飲以薑湯始蘇，備述其異。令寺僧呼鄰人來，告以故，咸曰：“此非端工不能洽也。” 端工者，楚之祝由科，以符水療疾，能驅妖魅，召鬼魂。施法時縛利刀作梯級，跣足登之；或熾炭於地，解衣臥其上，無焦灼割裂之傷。凡癱疽莫洽者，為移於樹或床兒間，大如癭，數日膿血潰爛，而人愈矣。或於高處失足墮地，折手足，或為金刀傷及胸腹，以水噴之，膚吻合，手足續如故。病愈不受謝，以故咸奉之如神。是日，召之來。於棺之左右周旋審視，戟指畫符曰：“此物幸身未出毛，否則，白晝攫人，不可洽矣。”於是左手持燒酒一盂，右手握銳刃，口喃喃誦咒語，梗眾啟棺。屍即突然起，酒沃其面乃仆。剠其胸，血出如赭。舁諸野而焚之，怪遂絕

南十四夢神記

南十四者，世居汴，忘其名字。自稱南霽雲裔孫。為人粗暴尚氣，罔知忌諱；而性質直，疾惡如仇。一日，有新貴邀欽，座中偶談宋高宗時，兀術屢敗，恩北奔，秦檜矯詔，一日之間，以十二金牌召岳王班師，河南州郡，復相繼陷沒。座中有新授南陽推官秦姓者，實秦檜之後，欲為乃祖諱請金牌實高宗命，非矯詔；且謂岳王窮兵贖武，不為國家久遠計，倘非和議，南宋能延九帝之祚乎？十四瞠目拍案大叫曰：“檜為足下鼻祖，奸賊子孫，須記取莫過岳王祠，羅願前車可鑒也。” 蓋願係宋龍圖合學士羅汝楫之子。汝楫檜黨，岳王之獄，楫實與謀。願能幹父之蠱，史稱其端良博學。當日知鄂州有洽績，以父故，不敢入岳王廟。會當祠祀，甫下拜，見岳雲以鐵錐擊之而殯。故十四一石云。秦大怒，思陰中之以法。適撫軍檄逮光棍，遂竄南名其中。十四知之遁，道出湯陰，拜嶽王祠下，感慨欷獻。晚宿廊糜間，甫入睡鄉，聞門外車馬喧閱，嗬殿聲不絕。急出瞰之，見一一神冠服巍峨，英姿颯爽，雁行而入。前行者面頎而赤，修髯過腹；後行者白面微鬚，與岳王交揖三讓就坐。赤面者居中，白面者左，岳王右。云奉玉帝命，會鞫宋紹興十一年奸案。左右持刀斧者，皆岳王諸子及當日部將也。頃之，聞枷鈕聲銀鐵然，六八七人蓬首垢面伏墀下。一吏持牒呼名，首即張俊。赤面神厲聲問：“汝在宋亦屢立戰功，位至王侯，何以無恥作賊檜鷹犬？”對曰：“檜當日受金人主使，決意議和”凡論恢復者，輕則貶竄，重則置死，俊安得不為明哲保身之計？”神微笑曰：“汝知明哲二字作何解？欲保其身，曷不學韓蘄王之嘯傲湖山，否則亦宜如劉光世之解去兵柄，與時浮沉，以免禍足矣。胡為密誘王貴使誣告張憲，釀成千古冤獄。王鵬兒告訐之狀，果誰付耶？”俊語塞。白面神曰：“張憲當日經此賊煆煉誣服，宜即付處分以快人心。”語未畢，一將吼聲如雷，提其發而出。俄聞號泣聲震耳。詢之，則張俊五子不忍父受隆刑，乞張憲少緩維鋸也。次呼万俟高，則一白髮奴，如老丐，恒淒俯伏，自陳無罪。謂當日劾岳王對將佐言山陽不可守，又誣岳雲貽書張憲虛巾警報等事，皆檜與張俊合謀授意，非出本心。赤面神曰：“岳王之獄，何鑄已明—其無辜。汝希檜旨，凡言岳王無罪，如薛仁輔、李若樸、劉道洪、宗室士偯等，皆劾之竄死異域；至檜死後，議復岳王官，汝猶堅持不可，豈亦授意於檜耶？”命釘其兩足，倒懸諸壁，以巟灌其鼻，懸一年後，仍解付岳王羈禁。又呼羅汝楫：“汝何以與万俟高摭張俊語，論岳王有異志了殿中侍御，職在獻可替否，乃逢惡啟奸，嫉賢誤國，宜裂其肢體，樞其肺腸，方足蔽辜。”時秦檜與妻王氏觳觫堦下，作搖尾乞憐狀。赤面神拍案曰：“汝之忘讎誤國，斁偷敗理，誑製君父，殘害忠良，擢發難數之罪，此三尺孩提所知，無煩鞫訊。惟建炎四年，汝在淮上，密為粘罕草檄，指斥乘輿，又與撻懶密謀，挈妻孥歸宋作奸細。夫金主遇汝雖厚，終不及趙構思隆，位至王侯，爵及子孫，立家廟，賜祭器，比操，莽之九錫有加焉。何以陰謀詭識，剪除折衝禦侮之將相，必欲使趟構孤立無助，屈辱稱臣？設非趟氏祖宗積累之厚，其不為金人滅亡者幾希。至縱妻通兀術、撻懶，則義古來奸邪凶惡無恥之徒，朱有至此極者。”因謂施全曰：“足下昔以義憤，刺檜不遂，反受其害，今付治之，不惟快足下一人之心，亦足快後世千萬人之心也。”遂釘檜手足，以匕首臠割其肉，片片如楊葉，雖血肉狼藉，而旋割旋長，俾軍犬圍繞舐食之。又命以鐵鉤鉤王氏舌，懸諸梁間，舌出尺餘。白面神笑曰：“此真長舌婦矣。”語來畢，忽殿外大聲呼冤。一甲士滿面血汙跪階下曰：“余宋宣州觀察曲端也，為張浚所害。帝既懲秦檜，余冤與岳王同，求逮張浚，亦以治檜之法治之，庶千載覆盆之冤，白於一旦也。”赤面神曰：“汝安得妄擬岳王了汝有應死之罪五，亦知之乎？延安制司王庶授汝吉州團練，汝與庶有夙嫌不就，金攻鄘、延急，庶日移文趣救，遣使十輩及屬吏曾濤往說，汝陽許不行，轉引兵遠避襄樂，罪一；及庶馳赴相依，而汝奪共印，拘縻其官屬，倘非謝亮貴汝大義，勢必殺庶，罪二；叛賊史斌圍興元，義兵統領張宗譯設計圓斌，宗誇為有功無罪，汝遣吳階執斌，而襲殺宗諾，罪三；金婁室圍寧州，觀察李彥仙告急於浚，浚檄汝救援，而汝嫉彥仙功名出己上，按兵不救，致彥仙傷重赴水死、而全陝遂陷，罪四；朝廷召汝為御營提舉，汝以前欲殺王庶自疑，不赴闕。宣言且反，罪五。若按以逗遛之罰，跋扈之誅，不用命之戮，汝尚能逃於天地間乎？汝之極口呼冤，蓋誤於袁中郎朱仙鎮之詩，又誤於江進之讀魏公傳詩也。兩人意見偏頗，是非倒置，直無公道，安有人心？而汝曾不反躬自問，妄以二詩篇定評，亦冥頑極矣。檜之殺嶽王也，初非忌其蓋世之功，名出己上也，特以與盒人有誓約，思戮力報金而無術，遂施險毒之謀，致岳王擘畫十年，垂成之功，毀於一旦，此所以鐵鑄其身，消萬世之鬱憤。若止謂權奸誤國，殘害忠良，何代無之？烏金鑄象，曷勝其煩？況張浚當日兩次收攬，冀汝立功，而汝恃才剛愎，桀驚不馴，自貽伊戚。然非吳階、王庶之言，未必下恭州之獄。獄吏康隨以夙怨殺汝，張浚非如秦檜有片紙之屬也。汝死有餘罪，何冤之右？”因大聲斥退。二神並駕而起，瞬息不見。十四問旁觀者，二位何神？曰：“赤面者，漢壽亭侯。白面者，張睢陽也。上帝每十二年一鞫秦檜，極刀鋸、錐鑿、火灼、油煎之慘。遇鞠期，則江寧與河南兩地城隍聯章奏請。應何神勘鞫，則臨時敕命，亦如當今之欽派大臣也。”十四夢後，間村中三鼓，月上叢林矣。

張君相遇仙記

武林張君相，行貨楚南。值暑雨後，攜酒樣登嶽陽樓。先有道士憑欄坐，貌清臒飄然，具出塵乏表。邀與共飲，各道里居姓氏。飲正歡而瓶罄，道士於袖中出葫蘆傾之滿盞，黑濁如膠，曰：“足下能飲此乎？”張嫌不潔，辭以醉。道士笑曰：“余固知此酒非足下所能飲也。”因一舉而盎，起立窗前。煙波浩渺，風檣上下，豁旅眸而舒塵鞅，致足樂已。忽有螳螂張兩臂如螯，撩簷際攫蠅蚋，張舉扇欲擊之。道士掣其肘曰：“物雖微，具有生命，無故戕之，仁者不為也。”張敬領之。越十餘年，懋遷金陵，偶行市塵，遇驟雨，趨巨室門樓下避之。忽門啟，主人出，曰：“足下張君相乎？”張矍然日：“素昧平生，何以知余名姓？”主人不答，急攜其手而進。見庭中設乩，云呂仙降—壇。主人促張跪。乩即書曰：“十年不見張君相，今日相逢兩鬢霜。”張祝曰：“某塵凡下士、未知何處仰接仙容？” 乩又書曰：“記否岳陽樓上飲？憑欄舉扇擊螳螂。”方張避雨時，主人出迓，奉呂仙乩書所命也。始悟當日葫蘆所傾，乃瓊漿玉液。以秦皇、漠武天子之尊，彈心瘁慮，求神仙不死藥，至數十年之久而不可得；今覲面遇之，又交臂失之，不禁撫然。

廣東雞

宛平張某，家畜一雞，距短而修毛如帚，行不見足，嶺南種也，俗呼為廣東雞。賈勇善鬥，園愛之不忍宰食，留司晨夕有年矣。其友某，以張有處宗之癖，別購峨冠高距者饋之。張方自誇其雞之雄健，不啻介羽距金，鬥無不勝。孰料三戰三北，縮頸哀鳴，勢難復振。張惡所饋者，恃強跋扈，而又慚其言之誇也，命家人割之擲地上。嶺南雞快仇之死，鼓翼而前，啄之泄憤。死雞忽蹶然起，瞠目街冠，大肆搏擊。觀者咸駭詫失次，而群雞亦惴惴焉股栗。無何，嶺南雞垂頭鍛羽，血殷殷然，伏不能起，視之，腳已碎裂而死。死雞則復僵仆如初。張疑不祥，並兩雞棄之不敢烹食。夫古來忠勇之將，衝鋒陷陣，固有頭殊不仆，面中六矢不動者，乃翰音燭夜之微禽亦幾類是，是可駭矣。按《桐下欣然》載：陳方伯烹一雞，將切啖之，忽從碪上引頸長嗚，其聲清越。方伯懼不敢食。所謂天下事理所必無，而事為或有者，以此為證。

隱身術

陸豐張叟，入城探親。時當長夏，驕陽酷暑不可耐。入路旁茂林暫憩，林隈矮屋，半間土神祠也。見一人年約三十許，肩荷雨蓋，至祠前，解挎遺溺於神面。叟大驚，謂何處病狂兒，謬妄若此。其人溺後，囊中出瓷盂，貯水戟指畫符，坎祠旁瘦之而去。叟出林，措之，清水滿盂，覆以甎。叟知有異，傾水藏盂，遙尾其後。凡所經人家，必徘徊審視而後去。經里餘，見一家板扇半啟，即叟所探乏親也。—其人荷蓋逡巡入。叟至門，見一人衣冠而出者，為叟之舅，急問：”荷蓋入者為誰？”曰：“未之見。”叟曰：“余自某村尾至此”瞥見其人，豈老眼模糊，白畫見鬼物耶？”兩人攜手入廳事，遇僮僕數人自內出，訊之亦無所見。叟益異，搜尋久之，複與其舅更進後院，見其人肩荷之雨蓋儼然在。叟曰：”此蓋君家物乎？”舅竊疑之。語次，忽有家人從室中出，曰：“頃似有人入室，而無所見。”叟日：“我能見之。”遂闖入，見其人兀立床後。叟直前擒捉，遂現形。於是，舉家咸集，虞其復隱，縶辮發手足，渥以糞溺。訊之，為閩之上杭人，同伴尚有五人，皆行斯術者。語未既，而五人者至門，曰：“此予等同里人，不幸為君家破其術。然為君計，若嗚諸官，則無徵不信；若以私刑置之死地，則吾黨人多，君家之禍將不旋腫。今願奉銀錢數十枚贖之何如？”其家因與叟計，幸不遭汙辱，殺之雖快一時之憤，而後患誠不可防，不若結之以恩，遂不受其銀而縱之。此即諺所謂隱身術也。工斯術者，相傳皆閻之上杭人。今粵中陸豐諸邑，亦頗傳；斯術。然其家氣平運旺者不能入，畜猘犬者不敢入。入則擇其婦女之色美者任意汙之。女之母若夫即同寢榻上，亦不之覺。而街未精者，往往被擒，殺而膊之，焚其屍以滅跡。鄰裏即知之，亦不首。蓋人所公惡，不啻切膚之痛也。余承乏齊昌，廣文陳竹屏為余述之甚悉。竹屏，陸豐人。

興寧羅某。有孫婦王慶姿首清麗，風情綽約。鄉人私評，請其色可甲一邑。王氏亦自以少艾，恐招誨淫之譏，深自韜匿。即親串往來，不能嘗睹其面也。一日，鄰人娶妻，彩—輿簫鼓，備極豪華，婦啟門露半面窺之。適有過客凝眸注視，婦急掩門入。是夜，有人登床與褻，似夢魘而不能拒。次早，堂中有碗覆地，啟視則遺矢也。而室中似有人掩映其間，竊取食物。群知有異。至夜，遂不敢寢，聚男婦老幼居一室。彼不得逞其欲，遂擲瓦礫，碎盆盎，飯釜茶鐺亦入以泥沙糞穢。至數日不敢舉火，饑渴則易諸市中。如此數月，不堪其擾。遂親赴江右，求洽於天師。往返兩月，脅符至家。時餘薄宦是邑，而羅之居離署舍甚邇。令人密訪，則其家連日杜門不出，亦未有叩門入者。數日後云怪己絕，寧謐如初矣。於是，詢諸邑之紳耆，皆云：“遭斯害者，四鄉中間有所閣。因其家以妻女被汙，慮人恥笑，非至戚密友不告以實。若擒付有司，又慮事罕見聞，無律可按，或轉致坐誣，多有殺之滅跡以快憤。”夫婦女貞節自矢者，雖遇強暴不能汙，獨遇隱身邪街，即矢貞節如韓憑之妻，買直言之婦，莫能自保。不有天師，幾於無法可治。其害何可勝言。凡求天師者，與符錄三紙，一焚境上，一焚城隍廟，一焚於家門。焚符境上，其人即似有羈廉不能去，至家門則形畢現，不能復隱矣。致天師為漢時張道陵之後，歷代相承，至元、明而教大顯。凡祈睛禱雨，靡不驗；而驅除妖魅，尤所擅長。其世食厚祿，膺顯爵，夫豈幸致者哉

陳虛舟

陳虛舟，平湖之邑庠生也。擅堪輿之街。嘗杖策擔簦，遇都越邑，尋龍辨穴，樂此忘疲。一日，行富春山中，欲窮龍穴所在，深入岩阿；而紅日銜山，歸鴉棲樹，崇岡密箐中，無可止宿。正切旁徨，忽者叟曳杖而前日：“先生為誰氏覓兆域，彈心力以求，頓忘日之夕耶？此地多狼虎，不便露宿，敝廬不遠，盍請枉駕，度此寂寞之宵平？”虛舟喜極，隨往。不效十武，見卵石疊垣，藤蘿縵布，雙扉扃焉。叩之，小童啟而進。屋宇湫隘阜濕，似經淫雨之後，積而未涸。草堂燈光熒然。叟曰：“予家在西鄉之白沙村，距此一百二十里。豚兒四人，以予性饋丘壑，為老夫築別業於此。居才數月，山水浸淫，不啻沉灶產蛙，沒足滅跗，致老夫近得風癉之疾，坐臥不寧。知先生明日有乍浦之行，必經茅舍，煩寄聲兒輩，早擇高阜，別構茅屋，俾免沉淪，如解倒懸而登衽席。一言九鼎，敢忘報乎？”陳視叟面黃瘠，手足皆虛腫，知所言非誣。因訊姓氏及伊子里居，答曰：“老夫吳楫”白沙鄰童叟無不知之。大兒若水，亦庠生也。”虛舟倦極，思寢而無榻，遂隱几臥。夢中似覺背熟如火、啟睫，則屋舍全無，身伏墓石上，朝暾曝背矣。憶老翁所言，因為之周圍審視測量，知墓中土澡水漬無疑。因過其家，述所聞見。其長子若水，即延虛舟為擇善地而遷葬之。噫！風水之說，或辨其非。識者則存其說而莫之廢。蓋人死而葬，所以藏肢體而安魂魄，豈細故哉？顧世人惑於地師之言，求父母兆域之蔭，以圖富貴利達，窮年琿心力，耗貲財，已精求精，忘死者入土為安之義，至十數年或數十年不葬者，固為荒謬。若漫不經意，隨遇而安，兆域不吉，幽宅堪虞，如吳叟之水淚肌骨，致魂魄不寧，則死者之憂，實生者之責也。風水之說，川又寧可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