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艷羨李十娘也。十娘愈自閉匿稱善,病不妝飾, 謝賓客。阿母憐惜之,順適其意,婉語辭遜,弗與通。惟 二三知己,則懽情自接,嬉怡忘倦矣。後易名貞美,刻 一印章曰「李十貞美之印。」余戲之曰:「美則有之,貞則 未也。」十娘泣曰:「君知兒者何出此言?兒雖風塵賤質, 然非好淫蕩檢者流,如夏姬、河間婦也。苟兒心之所 好,雖相莊如賓,情與之洽也。非兒心之所好,雖勉同 枕席,不與之合也。兒之不貞,命也如何?」言已,涕下沾 襟。余斂容謝之曰:「吾失言,吾過矣。」十娘有兄女曰媚 姐,十三纔有餘白,晳髮覆額,眉目如畫。余心愛之,媚 亦知愛余,嬌啼婉轉,作掌中舞。十娘曰:「吾當為汝媒。」 歲壬午,入棘闈,媚日以金錢投瓊,卜余中否。及榜發 落第,余乃憤鬱成疾,避棲霞山寺,經年不相聞矣。鼎 革後,泰州刺史陳澹仙寓叢桂園,擁一姬曰姓李,余 披幃見之,媚也。各黯然掩袂。問十娘,曰:「從良矣。」問其 居,曰:「在秦淮水閣。」問其家,曰:「已廢為菜圃。」問老梅與 梧竹無恙乎?曰:「已摧為薪矣。」問阿母尚存乎?曰:「死矣。」 《因贈以詩》曰:「流落江湖已十年,雲鬟猶卜舊金錢。雪 衣飛去仙哥老,休抱琵琶過別船。」
葛嫩,字蕊芳。余與桐城孫克咸交最善。克咸名臨,負 文武才略,倚馬千言立就,能開五石弓,善左右射,短 小精悍,自號「飛將軍。」欲投筆磨盾,封狼居胥,又別字 曰「武公。」然好狹邪遊,縱酒高歌其天性。先昵珠市妓 王月,月為勢家奪去,抑鬱不自聊,與余閒坐李十娘 家,十娘盛稱葛嫩才藝無雙,即往訪之。闌入臥室,值 嫩梳頭,長髮委地,雙腕如藕,面色微黃,眉如遠山,瞳 人點漆,叫聲請坐。克咸曰:「此溫柔鄉也,吾老是鄉矣。」 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後竟納之閒房。甲申之變,移家 雲間,間道入閩,授監中丞楊文驄軍事。兵敗被執,并 縛嫩。主將欲犯之,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將手 刃之。克咸見嫩抗節死,乃大笑曰:「孫三今日登仙矣。」 亦被殺。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難。
李大娘,一名小大,字宛君。性豪侈,女子也,而有鬚眉 丈夫之氣。所居臺榭庭室,極其華麗。侍兒曳羅縠者 十餘人,置酒高會,則合彈琵琶箏,或狎客沈元、張卯、 張奎數軰,吹洞簫笙管唱時曲。酒半,打十番鼓,曜靈 西匿,繼以華燈,羅幃從風,不知喔喔雞鳴,東方既白 矣。大娘嘗言曰:「世有遊閒公子,聰俊兒郎至吾家者, 未有不蕩志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 豈效齪齪倚門市娼,與人較錢帛哉?」以此得俠伎聲 於《莫愁》《桃葉間》。後歸新安。吳天行〈或云吳大年〉天行鉅富, 貲產百萬,體羸,素善病,後房麗姝甚眾,疲於奔命,大 娘鬱鬱不樂。曩所歡胥生者,賂僕婢通音耗。漸托疾, 客薦胥生能醫,生得入見大娘,大娘以金珠銀貝納 藥籠中,挈以出,與生訂終身約。後天行死,卒歸胥生。 胥生本貧士,家徒四壁立,獲吳氏貲,漸殷富,與大娘 飲酒食肉相娛樂,教女娃數人歌舞。生復以樂死。大 娘老矣,流落闤闠,仍以教女娃歌舞為活。余猶及見 之。徐娘雖老,尚有風情,話念舊遊,潸焉出涕,真如《華 清宮女說》開元天寶遺事也。昔杜牧之於洛陽城東 重睹張好好,感舊傷懷,題詩以贈,末云:「朋遊今在否? 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斜日掛衰柳, 涼風生座隅,灑盡滿衿淚,短歌聊一書,正為今日而 說。余即書於素扇以詒之。大娘捧扇而泣,或據床以 哦,哀動鄰壁。
顧媚,字眉生,又名眉。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髮如雲, 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肢輕亞。通文史,善畫蘭,追步 馬守貞,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家。有眉樓, 綺窗繡簾,牙籤玉軸,堆列几案,瑤琴錦瑟,陳設左右, 香煙繚繞,簷馬丁當。余嘗戲之曰:「此非眉樓,乃迷樓 也。」人遂以迷樓稱之。當是時,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紅 粧與烏巾紫裘相間,坐無眉娘不樂而尤艷。顧家廚 食品,差擬郇公李太尉,以故設筵眉樓者無虛日。然 艷之者雖多,妒之者亦不少。適浙東一傖父與一詞 客爭寵,合江右某孝廉互謀使酒罵座,訟之儀司,誣 以盜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余時義憤填膺, 作檄討罪。有云:「某某本非風流佳客,謬稱浪子端王。 以文鴛彩鳳之區,排封豕長蛇之陣。用誘秦誆楚之 計,作摧蘭折玉之謀,種夙世之孽冤,煞一時之風景」 云云。傖父之叔為南少司馬,見檄斥傖父東歸,訟乃 解。眉娘甚德余,於桐城方瞿庵堂中,願登場演劇為 余壽。從此摧幢息機,矢脫風塵矣。未幾歸合肥龔尚 書芝麓。尚書雄豪蓋代,視金玉如沙泥糞土,得眉娘 佐之,益輕財好客,憐才下士,名譽盛於往時。客有求 尚書詩文及乞畫蘭者,縑箋動盈篋笥,畫款所書「橫 波夫人」者也。歲丁酉,尚書挈夫人重過金陵,寓市隱 園中林堂。值夫人生辰,張燈開宴,請召賓客數十百 輩,命老梨園郭長春等演劇。酒客丁繼之、張燕筑及 二王郎,串王母瑤池宴。夫人垂珠簾,召舊日同居南 曲,呼姊妹行者,與燕李大娘、十娘、王節娘皆在焉。時 尚書門人楚嚴某赴浙監司任,逗遛居樽下,褰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