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曾氏世居焉。曾之彥曰「唯學,溫恭好禮,痛斥豪華 之習,以詩書文史自娛。晚益厭喧囂而樂閒靜,遍卜 里中,以為隱身之所,得勝地焉。」坡陀蜿蜒,溪澗澄澈, 武林、金鰲之峰峙其東,獅嶺、龍穴之山環其西,芙蓉、 金屏之岫亙其北,仙人、秀嶺之巘拱其南,實一里最 佳處,乃作屋數十楹,前為禮賓之堂,後為寢休之室, 左右為藏書之齋。種竹數千箇以為屏蔽,翠雲蒼雪, 浮動几席,因命之曰「竹坡」,而自號竹坡迂老。其言曰: 「古之君子,於物無所好,其有所好者,蓋有取爾也。陶 元亮之好菊,宋廣平之好梅,牛奇章公之好石,彼其 有聲色臭味之可好哉?」蓋有所取焉耳。竹之為物,非 有梅菊之芬芳,非若石有瑰琦之觀。今吾種竹如是 之多,而且以自號者,心與之契,而有所取爾。今夫春 陽方動,群卉紛敷,而吾竹淡然自若,有似守道君子, 利祿不能動其心者。伯夷之清,徐孺子之介,蓋有類 焉。及夫窮冬沍寒,萬木摧折,而吾竹挺然特立,有似 忠臣烈士,刀鋸不能奪其志者,顏常山、張雎陽之忠 節,蓋有類也。吾生也晚,於四君子者,雖慕之,不可得 而見矣。八窗洞開,靜對吾竹,猶彷彿見四君子之風。 屈子頌橘有曰:「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吾之於竹,猶屈 子之於橘也。唯學間過予道其言,且請為之記。予謂 知者樂水,意不在水也;取其周流無滯,有契吾之智 耳;仁「者樂山」,意不在山也,取其厚重不遷,有契吾之 仁耳。世之好竹者,取其中虛外直而已。而子之好竹, 乃有出於虛直之外者,豈尋常之見所及哉?遂為之 記。
《君子亭記》王守仁
陽明子既為何陋軒,復因軒之前榮,架楹為亭,環植 以竹,而名之曰「君子。」曰竹,有君子之道四焉:中虛而 靜,通而有間。有君子之德,外節而直,貫四時而柯葉 無所改。有君子之操,應蟄而出,遇伏而隱,雨雪晦明, 無所不宜。有君子之時,清風時至,玉聲珊然,中采齊 而協《肆夏》,揖遜俯仰,若洙泗群賢之交集,風止籟靜, 挺然特立,不撓不屈,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而立於 堂陛之側,有君子之容。竹有是四者,而以君子名,不 愧於其名。吾亭有竹焉,而因以竹名名,不愧於吾亭。 門人曰:「夫子蓋自道也。吾見夫子之居是亭也,持敬 以直內,靜虛而若愚,非君子之德乎?遇屯而不懾,處 困而能亨,非君子之操乎?昔也行於」朝,今也行於野, 順應物而能當,雖守方而弗拘,非君子之時乎?其交 翼翼,其處雍雍,意適而匪懈,氣和而能恭,非君子之 容乎?夫子蓋嫌於自名也,而假之竹。雖然,亦有所不 容隱也。夫子之名其軒曰「何陋」,則固以自居矣。陽明 子曰:「嘻!小子之言過矣,而又弗及。夫是四者,何有於 我哉?抑學而未能,則」可云爾耳。昔者夫子不云乎:「汝 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吾之名亭也,則以竹也。人而 嫌以君子自名也,將為小人之歸矣,而可乎?小子識 之。
《竹溪記》唐·順之
余嘗游於京師侯家富人之園,見其所蓄自絕徼海 外奇花石無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 斬竹而薪之。其為園,亦必購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錢 買一石,百錢買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據其間,或芟而 去焉,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而京師人苟可致一竹, 輒不惜數千錢,然纔遇霜雪,又槁以死,以其難致而 又多槁死,則人益貴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師 人乃寶吾之所薪。」嗚呼!奇花石誠為京師與江南人 之所貴,然窮其所生之地,則絕徼海外之人視之,吾 意其亦無以甚異於竹之在江以南。而絕徼海外或 素不產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見竹,吾意其必又有 甚於京師人之寶之者,是將不勝笑也。《語》云:「人去鄉 則益賤,物去鄉則益貴。」以此言之,世之好醜,亦何常 之有乎?余舅光祿任君治園於荊溪之上,遍植以竹, 不植他木。竹間作一小樓,暇則與客吟嘯其中,而間 謂予曰:「吾不能與有力者爭池亭花石之勝,獨此取 諸土之所有,可以不勞力,而蓊然滿園,亦足適也。」因 自謂竹溪主人,甥其「為我記之。」余以謂君豈真不能 與有力者爭,而漫然取諸其土之所有者,無乃獨有 所深好於竹,而不欲以告人歟?昔人論竹,以為絕無 聲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艷綽約不如 花,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諧於俗。是 以自古以來,知好竹者絕少。且彼京師人亦豈能知 而貴之,不過欲以此鬥富,與奇花石等耳。故京師人 之貴竹,與江南人之不貴竹,其為不知竹一也。君生 長於紛華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馬童奴歌舞,凡諸富 人所酣嗜,一切斥去。尢挺挺不妄與人交,凜然有偃 蹇孤特之氣。此其於竹必有自得焉。而舉凡萬物可 喜可玩,固有不能間也。歟然則雖使竹非其土之所 有,君猶將極其力以致之,而後快乎其心。君之力,雖 使能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嗟乎!竹固可以 不出江南而取貴也哉!吾重有所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