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法與孔教
「孔敎」本失靈之偶像、過去之化石,應於民主國憲法,不生問題。祇以袁皇帝干涉憲法之惡果,天壇草案,遂於第十九條,附以尊孔之文,敷衍民賊,致遺今日無謂之紛爭。然旣有紛爭矣,則必演爲吾國極重大之問題。其故何哉?蓋孔敎問題,不獨關係憲法,且爲吾人實際生活及倫理思想之根本問題也。余嘗謂:「自西洋文明輸入吾國,最初促吾人之覺悟者爲學術,相形見絀,舉國所知矣。其次爲政治,年來政象所證明,已有不克守缺抱殘之勢。繼今以往,國人所懷疑莫決者,當爲倫理問題。此而不能覺悟,則前此之所謂覺悟者,非徹底之覺悟,蓋猶在惝恍迷離之境。」〈見本誌前卷六號吾人最後之覺悟篇中。〉蓋倫理問題不解決,則政治學術,皆枝葉問題。縱一時舍舊謀新,而根本思想,未嘗變更,不旋踵而仍復舊觀者,此自然必然之事也。孔敎之精華曰禮敎,爲吾國倫理政治之根本。其存廢爲吾國早當解決之問題,應在國體憲法問題解決之先。今日討論及此,已覺甚晚。吾國人旣已紛紛討論,予亦不得不附以贅言。
增進自然界之知識,爲今日益世覺民之正軌。一切宗敎,無裨治化,等諸偶像,吾人可大膽宣言者也。今讓一步言之,卽云淺化之民,宗敎在所不廢。然通行吾國各宗敎,若佛敎敎律之精嚴,敎理之高深,豈不可貴?又若基督敎尊奉一神,宗敎意識之明瞭,信徒制行之清潔,往往遠勝於推尊孔敎之士大夫。今蔑視他宗,獨尊一孔,豈非侵害宗敎信仰之自由乎?〈所謂宗敎信仰自由者,任人信仰何敎,自由選擇,皆得享受國家同等之待遇,而無所歧視。今有議員王謝家建議,以爲倘廢祀孔,乃侵害人民信敎之自由,其言實不可解。國家未嘗祀佛,未嘗祀耶,今亦不祀孔,平等待遇,正所以尊重信敎自由,何云侵害?蓋王君目無佛、耶,只知有孔,未嘗夢見信敎自由之爲何物也。〉今再讓一步言之,或云佛、耶二敎非吾人固有之精神,孔敎乃中華之國粹。然舊敎九流,儒居其一耳。陰陽家明厯象;法家非人治;名家辨名實;墨家有兼愛、節葬、非命諸說,制器敢戰之風;農家之並耕食力,此皆國粹之優於儒家孔子者也。今效漢武之術,罷黜百家,獨尊孔氏,則學術思想之專制,其湮塞人智,爲禍之烈,遠在政界帝王之上。今再讓一步言之,或謂儒敎包舉百家,獨尊其說,乃足以化民善俗。夫非人是己,宗風所同。使孔敎會僅以私人團體,立敎於社會,國家固應予以與各敎同等之自由。使僅以「孔學會」號召於國中,尤吾人所贊許。〈西人於前代大哲,率有學會以祀之。〉今乃專橫跋扈,竟欲以四萬萬人各敎信徒共有之國家,獨尊祀孔氏;竟欲以四萬萬人各敎信徒共有之憲法,獨規定以孔子之道爲修身大本。嗚乎!以國家之力强迫信敎,歐洲宗敎戰爭,殷鑒不遠。卽謂吾民酷愛和平,不至激成戰鬥,而實際生活,必發生種種撞擾不甯之現象,〈例如假令定孔敎爲國敎,則總統選舉法,及官吏任用法,必增加異敎徒不獲當選一條。否則異敎徒之爲總統官吏者,不祀孔則違法,祀孔則叛敎,無一是處。又如學校生徒之信奉佛、道、耶、回各敎者,不祀孔則違背校規,祀孔則毀壞其信仰,亦無一是處。〉去化民善俗之效也遠矣。以何者爲敎育大本,萬國憲法,無此武斷專橫之規定。而孔子之道適宜於民國敎育精神與否,猶屬第二問題。蓋憲法者,全國人民權利之保證書也,決不可雜以優待一族、一敎、一黨、一派人之作用。以今世學術思想之發達,無論集碩學若干輩,設會討論敎育大本,究應以何人學說爲宗,吾知其未敢輕決而著書宣告於衆。況挾堂堂國憲,强全國之從同,以阻思想信仰之自由,其無理取鬧,寧非奇談!
凡茲理由,俱至明淺,稍有識者皆知之。此時賢之尊孔者,所以不以孔敎爲宗敎者有之,以爲宗敎而不主張假憲法以强人信從者有之。此派之尊孔者,雖無强人同己之惡習,其根本見解,予亦不敢盲從。故今所討論者,非孔敎是否宗敎問題,且非但孔敎可否定入憲法問題,乃孔敎是否適宜於民國敎育精神之根本問題也。此根本問題,貫徹於吾國之倫理、政治、社會制度日常生活者,至深且廣,不得不急圖解決者也。欲解決此問題,宜單刀直入,肉薄問題之中心。其中心謂何?卽民國敎育精神果爲何物,孔子之道又果爲何物,二者是否可以相容是也。西洋所謂法治國者,其最大精神,乃爲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絕無尊卑貴賤之殊。雖君主國亦以此爲立憲之正軌,民主共和,益無論矣。然則共和國民之敎育,其應發揮人權平等之精神,毫無疑義。復次欲知孔子之道,果爲何物。此主張尊孔與廢孔者,皆應有明瞭之概念,非可籠統其詞以爲褒貶也。今之尊孔者,率分甲乙二派:甲派以三綱五常,爲名敎之大防,中外古今,莫可踰越。西洋物質文明,固可尊貴,獨至孔門禮敎,固彼所未逮,此中國特有之文明,不可妄議廢棄者也。乙派則以爲三綱五常之說,出於緯書,宋儒盛倡之,遂釀成君權萬能之末弊,原始孔敎,不如是也。持此說之最有條理者,莫如顧實君,謂宋以後之孔敎,爲君權化之僞孔敎;原始孔敎,爲民間化之眞孔敎;三綱五常,屬於僞孔敎範疇;取司馬遷之說,以四敎〈文、行、忠、信〉、四絕〈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三愼〈齋、戰、疾〉爲原始之眞孔敎範疇。〈以上皆顧實君之說,詳見第二號《民彜》雜誌〈社會敎育及共和國魂之孔敎論〉。〉愚則甯是甲而非乙也。三綱五常之名詞,雖不見於經,而其學說之實質,非起自兩漢唐宋以後,則不可爭之事實也。敎忠、〈忠有二義:一對一切人,一對於君。與孝幷言者,必爲對君之忠可知。〉敎孝、〈吳稚暉先生,謂孝爲古人用愛最摯之一名詞,非如南宋以後人之腦子,合忠孝爲一談,一若言孝,而有家庭服從之組織,隱隱寓之於中;又云孝之名卽不存,以博愛代之:父與父言博愛,慈矣;子與子言博愛,孝矣。(以上見十月九日《中華新報》〈說孝〉)倘認人類秉有相愛性,何獨無情於骨肉?吳先生以愛代孝之說尚矣。惟儒敎之言孝,與墨敎之言愛,有親疏等差之不同,此儒、墨之鴻溝,孟氏所以斥墨爲無父也。吳先生之言,必爲墨家所歡迎,而爲孔孟所不許。父母死三年,尚無改其道,何論生存時家庭服從之組織?儒敎莫要於禮,禮莫重於祭,祭則推本於孝。(《祭統》云:「凡治人之道,莫急於禮。禮有五經,莫重於祭。」又云:「祭者,所以追養繼孝也。」)儒以孝爲人類治化之大原,何只與忠並列?《祭統》云:「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親,其本一也。」《孝經》云:「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又云:「孝莫大於嚴父。」又云:「父母之道,天性也,君臣之義也。」又云:「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審是忠孝幷爲一談,非始於南宋,乃孔門立敎之大則也。吳先生所云,毋乃猶避腐儒非古侮聖之譏也歟?〉敎從,〈《郊特牲》曰:「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非皆片面之義務、不平等之道德、階級尊卑之制度、三綱之實質也耶?「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撻之流血,起敬起孝。」「婦人者,伏於人者也。」「夫不在,斂枕篋簟席襡,器而藏之。」,此豈宋以後人尊君、尊父、尊男、尊夫之語耶?緯書,古史也,可以翼經,豈宋後之著作?董仲舒、馬融、班固,皆兩漢大儒。董造《春秋繁露》,馬注《論語》,班輯《白虎通》,皆採用三綱之說。朱子不過沿用舊義,豈可獨罪宋儒?愚以爲三綱說不徒非宋儒所僞造,且應爲孔敎之根本敎義。何以言之?儒敎之精華曰禮。禮者何?《坊記》曰:「夫禮者所以章疑別微,以爲民坊者也。故貴賤有等,衣服有別。」又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別也。」《哀公問》曰:「民之所由生,禮爲大。非禮無以節事天地之神也,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也。」《曲禮》曰:「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又曰:「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禮運》曰:「禮者,君之大柄也。」《禮器》曰:「禮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冠義》曰:「責成人禮焉者,將責爲人子,爲人弟,爲人臣,爲人少者之禮行焉。」是皆禮之精義,〈晏嬰所譏盛容繁飾,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此猶屬儀文之末。〉尊卑貴賤之所由分,卽三綱之說之所由起也。〈三綱之義,乃起於禮別尊卑,始於夫婦,終於君臣,共貫同條,不可偏廢者也。今人欲偏廢君臣,根本已摧,其餘二綱,焉能存在?而瀏陽李女士,主張夫妻平等,以爲無傷於君父二綱(見本年第五號《婦女雜誌》〈社說〉),是皆不明三綱一貫之根本精神之出於禮敎也。〉此等別尊卑、明貴賤之階級制度,乃宗法社會封建時代所同然,正不必以此爲儒家之罪,更不必諱爲原始孔敎之所無。愚且以爲儒敎經漢、宋兩代之進化,明定綱常之條目,始成一有完全統系之倫理學說。斯乃孔敎之特色,中國獨有之文明也。若夫溫、良、恭、儉、讓、信、義、廉、恥諸德,乃爲世界實踐道德家所同遵,未可自矜特異,獨標一宗者也。使今猶在閉關時代,而無西洋獨立平等之人權說以相較,必無人能議孔敎之非。卽今或謂吾華賤族,與晳人殊化,未可强效西顰,愚亦心以爲非而口不能辨。惟明明以共和國民自居,以輸入西洋文明自勵者,亦於與共和政體、西洋文明絕對相反之別尊卑、明貴賤之孔敎,不欲吐棄,此愚之所大惑也。以議員而尊孔子之道,則其所處之地位,殊欠斟酌;蓋律以庶人不議,則代議政體,民選議院,豈孔敎之所許?〈《禮運》所謂天下爲公,選賢與能,乃指唐虞之世,君主私相禪授而言,畧類袁氏金匱石室制度,與今世人民之有選舉權,絕不同也。〉以憲法而有尊孔條文,則其餘條文,無不可廢;蓋今之憲法,無非採用歐制,而歐洲法制之精神,無不以平等人權爲基礎。吾見民國憲法草案百餘條,其不與孔子之道相抵觸者,蓋幾希矣,其將何以並存之?
吾人倘以爲中國之法,孔子之道,足以組織吾之國家,支配吾之社會,使適於今日競爭世界之生存,則不徒共和憲法爲可廢,凡十餘年來之變法維新、流血革命、設國會、改法律,〈民國以前所行之大清律,無一條非孔子之道。〉及一切新政治、新敎育,無一非多事,且無一非謬誤;應悉廢罷,仍守舊法,以免濫費吾人之財力。萬一不安本分,妄欲建設西洋式之新國家,組織西洋式之新社會,以求適今世之生存,則根本問題,不可不首先輸入西洋式社會國家之基礎,所謂平等人權之新信仰;對於與此新社會、新國家、新信仰不可相容之孔敎,不可不有徹底之覺悟,猛勇之決心,否則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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