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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讨论文字改革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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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讨论文字改革的信
作者:陈梦家
1957年5月24日
取自《1957年文字改革辩论选辑》(1958年新知识出版社发行)的〈附录:陈梦家等反对文字改革的谬论(六篇)〉。原书正简夹杂,当时印刷铅字偏旁尚未实行草书楷化,如“认”字原文是“⿰言人”等,也有使用一些旧字形,如“幷”“教”等。
一封讨论文字改革的信

  〔中国语文编者按〕本刊收到陈梦家先生转来关锡同志给他的信,现在把这信和陈先生的答复一同发表如下:

陈梦家先生:

  你在二月四日光明日报上发表的《略论文字学》一篇文章,是一篇很好的文章。我很同意您的看法。我对语言文字没有什么研究,但是我非常关心祖国的文化,对文字改革一事曾作些粗浅的研究分析。现在,我想通过通信的方式来讨论这个问题。

  先谈谈我对文字改革(指拼音化)的看法。我认为汉字完全没有拼音的必要,它利益很小很小,害处很大很大。您不是在文章里说过“用了三千多年的汉字,何以未曾走上拼音的道路,一定有它的客观原因”吗?是的,确有它的客观原因。幷且它的原因很多很重要。主要是方块汉字符合汉语的条件,拼音文字绝不符合我们的语言。请看:汉语没有象欧美诸国语尾变化的,它们的单语里有许多的实际发音的子音成分,我统计过一本英语字典,有单独发音的子音的语数占百分之七十四,每单语中有子音一个至四个,完全无子音的字占百分之二十六。所以西语非用拼音字不可,汉语则无此类现象。西语音节相距时间不定,而日语每个音节几乎是有节奏地均匀地一个连一个。西语拼音文字结合状态是不固定的,是变化的。汉语怎么样呢?字母结合状态祇有四百来种,费了许多事把汉语分析成“音素文字”,结果仍是固定地结合起来。人们费了许多事学会了拼音的规矩,幷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请看,这还叫什么“拼音文字”呢?用这四百来个字(打字、印刷将把每个音节的字母固定起来,以便打、排)来代替所有的汉字能有好处吗?

  拼音字虽好学,但用它来学知识就难了。汉字同音字太多(不是同音词的问题),仅表音不表意的字是难懂的。它如果是我们知识范围内的词,那我们还能容易懂,如是生疏的事物,那可就难猜了。即使有上下文联系,亦不能完全猜着。就拿各高等学校各专业各科课程来说吧,它的新词(这些词都是用几个有意义的字组成的)也不知有多少,如不用“望文生义”的汉字,那真是不堪设想了。拼音字在孤立的情形下更是麻烦了,上书店看不懂书脊上的书名,剧院、电影院挂的新剧名看不懂,报纸上的图书目录和其它广告以及标题都不容易一望而知。总而言之,拼音字是好学不好懂,汉字是不好学可好懂。我们还要注意一样事,人一生学字的时间很短,用字的时间很长,所以即使汉字难学也要用的。何况汉字幷不是象有些人宣传的那样难学,谁没从学字的阶段经过呢?我们幷没受到那些“苦头”。再看看小学生,每天可以说净玩,看不出他们因学汉字而费了额外多的时间和脑力而苦恼。

  方块汉字不能应用现代科学技术,也是主张文字改革的重要理由。但这已不成理由了,邮电部已经试制成功中文电传打字机,可以直接用汉字打电报。汉字排铸机国内已有数处试制,去年在北京、上海展出的“日本商品展览会”中有电气自动排铸机。去年《科学画报》九月号曾报导了上海大威电机厂制成快速的中文打字机,比万能式快三倍,体轻小,成本贱一半。

  积极主张文字改革的一些同志,大力宣传工农兵群众都赞成文字改革,实际幷不这样,只要相近的朋友同志之间说起来时,几乎是人人反对。可是大力宣传说是群众一致拥护文字改革的结果,把毛主席也迷惑了,所以毛主席在1951年对马叙伦先生谈话时曾说过:“文字必须改革,要走世界共同的拼音方向。”有人借此更大事宣传起来,实际毛主席是为了符合群众的意见而说此话,但群众幷不是赞成文字改革。何况毛主席不是语言文字学专家,对此不可能一点不中肯的地方也没有。

  “改革”就是象征进步,反对改革就是落后、保守,人们多半有此错觉。于是人们对文字改革虽有意见,但不敢公开表示出来。我认为这是对祖国不负责的态度。一个真正爱国者应当打破这种陈旧的覌点,至于“顺大坡”也跟着赞成文字改革,也可以说是一种市侩行为。在“百家争鸣”的号召下,关心祖国文化教育的人们,应该积极提出久郁未发的意见。以使祖国的文化能够避免走向黑暗之途。

  汉语不应拼音化的理由很多,在此不能详谈,以后我打算写一篇反对文字改革的文章。

  现在再谈谈汉字简化的问题。诚然象您所说:“现在颁布的简体字,在公布前所作的讨论是不够充分的,日常听到许多意见。”现在颁布的简字中,合理的也有,不合理的也实在多。它的坏影响很大。我对简体字的意见也是有的,我曾写了一万余字的文章,但文字改革委员会的同志们幷不接受正确的意见,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汉字的简化是为了初学汉字的人“好学”呢?还是为了已经掌握汉字的人的“好写”呢?这是汉字简化的关键问题,对此应有明确的认识和措施。

  这应该肯定的说,汉字简化是为了初学字的人而简化,至于已经掌握了汉字的人,不用文改会颁布简化汉字,他们在写字时,根本就写简体字甚至行书、草书。所以汉字简化对已掌握汉字的人们来说意义是不大的。

  但是文改会幷未照这个原则办事,仅仅是为了简化而简化,单纯地把汉字笔划减少了而已,所以这个工作变得不理想了。甚至比原来汉字难学难认了。

  形声字是很好学很好懂的文字,如按这个方向把汉字改进一下,对扫盲和初入学的小学生来说是有莫大好处的(但是汉字如果好学了,文字改革的理由就要破产,主张文字改革的人当然不愿来破坏自己所坚持的理由)。但是许多简体字把音符破坏了,例如,盘、际、标、烛、时、、队、柜…虽然笔划少,但初学者却要增加负担,不能按已会的音符读出音来。传统的简字是为“好写”而创造的,如当作“正字”就不合格了,所以根据“约定俗成”的简字作正式文字是不恰当的。

  简化后造成文字的混乱,不是同音的字,但它的声符相同,这对初学者真是绊脚石。如“队认”、“击陆”、“关郑联”、“兴举誉”、“乱辞敌适”、“办苏协”、“这刘”、“区风冈”、“头买卖实”、“称弥”…,这种现象是很不好的。但是你如果向文改会提出这种问题时,他们会举出“酸、悛、骏、梭”的例子来证明汉字自来就有这种现象。我们真不明白现在费了这么大的人力物力来作汉字简化的工作,是要使汉字改进呢,还是要使汉字恶化呢?为什么不向汉字的优点看齐,而偏要向它的劣点看齐呢?

  至于“层尝坛运动会”、“难覌鳮对树戏仅邓风赵”中的“云”“又”代替了那么多的偏旁,这使初学者就得一个个死记啦。这种例子更是不合理的。

  现在这些简体字作正式文字用时,确存在一些严重的问题,原因是现在的简化工作没照顾到初学的人。原来的汉字也确存在许多缺点,应当通过此次简化,使汉字进一步合理化。

  汉字简化工作仍在进行,国内的文字学家以及关心祖国文化的人们应该积极提出意见,想出妥善办法,以使汉字简化工作能够作得好些。那些认为汉字是临时性的文字,不久就要被拼音字所代替,于是对汉字简化工作不认真,不作长远打算,不为初学者着想的作法是完全错误的。我们不要求完全合乎“六书”的原则,但为了尽量使文字好认、好懂,在学习时实际上不但不增加负担,倒反能帮助学习的。

  要谈的话虽然很多,但字已经写了不少了。我说的不一定正确,我希望能得到陈先生的指正。

  此致
敬礼

关锡 1957,2,22

  〔附记〕我在二月底收到《光明日报》这封信,寄信人特别声明,不要将此信转给文改会或《中国语文》,以为这是白费。这原于寄信人曾经有过这样的经验。我认为,信中所涉及的,是一个普通的人对于文字改革的意见,至少是真诚的,更何况也有不少对的地方,《中国语文》就应该赶快登载这类群众的意见。群众对于语文的知识,可以是不高明的,但不能说成是幼稚的。可以是不很正确的,但不一定象专家那末有成见——那些可能是对的成见,也可能是极错误的成见。文字改革是一切使用汉字的人的事,群众都有说话的权利;他们说的话可以是不在行的,但不一定都是错的,我们办刊物的人就应该尽量早登快登。群众是刊物读者的绝大多数,他们比少数的“专家”更有权用此刊物园地发表反对或怀疑的意见。倘使我也在刊物编者的心目中当作一个“专家”,那么我愿意负责推荐这篇平常的通信。这篇通信当中,倘使有些不高明的幼稚的成分在内,还是值得读者和“专家”们深思的,尤其值得我们当编辑的深思的,我们应当主动的争取读者的来信,参加这项讨论。

  这封信,我托人转交《中国语文》,由于许多编者转来转去“审阅”,延误了许久,我对写信人表示歉意。但编者先生们同意发表此信,我表示欣慰。我自己也是一个群众,十分赞成这篇通信中的精神。这就是我对于写信人的答复。

陈梦家 五月廿四日
(中国语文,1957年6月号)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两岸四地以及马来西亚属于公有领域。但1957年发表时,美国对较短期间规则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国仍然足以认为有版权到发表95年以后,年底截止,也就是2053年1月1日美国进入公有领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权在原作地尚未过期进入公有领域。依据维基媒体基金会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极容忍处理,不鼓励但也不反对增加与删改有关内容,除非基金会行动必须回应版权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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