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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两江制府黄太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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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两江制府黄太保书
作者:袁枚 清朝
本作品收录于《小仓山房文集/16

尝闻天子有诤臣,而不闻督抚有诤吏者,何也?盖忤天子旨,天子即以忤旨罪之。虽得罪,而所以被罪之故,天下共知。好名之士,或优为之。忤督抚意,督抚不能以忤意罪之,必摭别事方登白简。虽得罪,而所以被罪之故,天下不知。好名之士,亦不肯为。况以明公之威重,视天下才若踞泰岱而临丘陵,较诤寻常督抚,更有难焉。然枚一乞病吏耳,公独勤勤谘询,岂非知其难而欲闻所未闻耶?

伏见公抚甘肃时,天子命公提兵剿边。公毅然不动,封还诏书,卒至边民大安。此公之以识量抗天子也。鄂西林当国,人多目慑之。公以一总兵官,独不为屈。此公之以气节抗宰相也。夫公之识量、气节可以抗天子、宰相,而人之进言,乃不敢抗一制府,此亦公所深悲而日以己之所能者望天下也。然则公来江南三年矣,未尝鹰鸷毛击,而民怨;未尝弹劾贬窜,而官愁;未尝偏听喜事,而武弁放纷;未尝鬻狱卖爵,而幕府受谤。是诚何故哉?夫本无爱民忧国之心,而悖于行事,以传于此名者,势之无可奈何者也。实有爱民忧国之心,而忘其流弊以传于此名者,事之立可改移,而豪杰旁观之所深惜者也。

窃以为公之度可以得小人,不可以得君子;公之威,可以治边防,不可以治中土;公之察事,明于远而暗于近;公之敬君,知其小而忘其大。是数者,不可不察也。夫黜陟赏罚,先王治世之大权也。先王有治世之大权,足以制天下矣。然必推心置腹以要之,笙簧酒醴以文之,委曲繁重若是者,何哉?孔子曰:“贤者避色。”孟子曰:“礼貌衰则去之。”古之君子,虽君父前尚争此区区者,以为重其身而后道可行也。况同食天禄,同供天位者乎?夫南面而临,能荐人,能劾人,此天子之所托于督抚者也。若夫剔嬲之,奴叱之,斜睨而唾涕之,此非天子所托于督抚者也。在公以为不轻劾一官,不轻诛一吏,惟于声音笑貌故为峻厉,使人惮而不敢为非。殊不知彼小人耶,劾之非刻,而辱之何足以为惩?彼君子耶,荐之非恩,而慢之徒足以为怪。天下固有受千金而不感,得一言而驰驱者;又有见微色而深耻,受刑罚而恬然者。人之不齐,或相什百,或相千万。故先王以礼貌待君子,以爵赏励中才,以刑戮加小人,犹惧勿给也。明公乃欲以区区之声色,取天下之智、愚、贤、不肖而一例陶熔之,先推之于廉耻以外,而后置之于腹心以内,不已过乎?一切大府出巡,舟车厨传之饰;僚采入谒,磬折趋拜之为,皆吏治之末节,臧获之能事也。人之精神,必无两用。悃愊无华者,必不能供张储偫;奔走捷给者,必不能恺悌宜民。公之奖许,往往在彼而不在此。故曰:可以得小人,不可以得君子也。

公治西川,又治甘肃,皆边地也。苗夷相邻,机贵神速,故耳目宜周;纛下将校,纤悉必报,非得已也。若南民柔弱,无所用之。明公侦事,委之武弁;武弁受委,托之兵丁。此辈不知是非,实固有赏,虚亦无罪。朝匦一投,暮符立下。东驰西突,所在驿骚。在公以为仍付有司鞫讯,然后裁之以法,当无颇戾。不知督抚之威,有雷霆万钧之势,从空而下,讯详拘解,逐层核转,纵或深明无罪,立释讼系,而被访之人,已弃产破家而不可救。万一委讯官,人本倾危,以有事为荣,以深文为技,妄控揣公意,张口辄曰:“大人诇察,宁有误哉!”其幕客亦曰:“纵十事九虚,亦须坐实一二,为制府光颜。”在公澄剔之苦心,为小人迎合之捷径,岂不可惜!夫州县屈法,有公可申诉也;公屈法,谁北走长安以申诉乎?而兵丁者,习惯于刺探,经营于恫喝,势必相引为曹,挟持有司,文武交恶。《诗》曰:“无纵诡随,以谨惽怓。”又曰“无易由言”,“言不可逝矣”。言误听诡随之言,政令一发,便不可挽。故曰:公之威可以治边防,不可以治中土也。

远莫远于僚寮之家庭,近莫近于明公之左右。今属吏床笫诟谇,公能知之;文牒宣扬,及至衙前之散从,养马之健儿,讠匆诇不法,而公不知。所过州县,掉罄叫呼,在公不过一榻之安,一饭之适,而乘高势而为邪者,如云而起。《易》称“威如之吉,反身之谓也”,言自治贵严也。今反其道而为之。故曰:公之察事,明于远而暗于近也。

主上南巡,所治桥梁山川,原许开除正供,何必门征户罚?况诏书重叠,惟恐累民。而公故欲反之,以为心知微旨,君行制而臣行意,非所以待尧、舜也。公之言曰:“南民狡狯,无忠爱之心,故一大创之。”不知忠爱者,民之油然自生者也,非可以威力取也。然而望君之来,江南人心,未必不如公。公正不妨鼓舞以成其美。今闻绅士设彩棚经坛,公听之可,止之亦可。乃严拘为首,将置之法。及绅士惧而星散,又大逆公意,而牵持汹汹。公之心,以为彼绅士者,当捆载而来;为有司者,当拒绝而去。阴用其费,而阳不受其名。然后天子不知,而其道两便也。然绅士既欲献媚于天子,必不肯捐费于无名之地。天子尚不肯累百姓,又岂肯加罪于献媚之人?此理之易明者也。彼纳手坐而祸至,醵钱效忠而祸又至,进退伥伥,其能无怨乎?古人先庚先甲,革言三就,皆所以帅民趋事也。公于迎銮大典,而无“匪怒伊教”之思,故曰:公之敬君,知其小而忘其大也。

以上四者,皆公之过,而无人敢言者也。枚之意,公当行者,盖不在是焉。

其一曰遵定制以肃官方。夫属吏见督抚,《会典》甚明。府以上法不当跪;道、州、县以上,法不当自唱名。先王制州、县,卑其职而不卑其礼者,何也?卑其职,所以使民亲也;不卑其礼,所以防民轻也。公何不体此意,敬士尊贤?其不法者劾之,不使跪拜营求而得免,曰:“尔固得罪于天子百姓也,非得罪于我也。”其贤者荐之,亦不使感恩,曰:“尔固有益于天子百姓也,非有益于我也。”如是则正人出,人才得矣。

其一曰总大纲以扶政体。朝廷官职,各有攸司。丞、尉之权,县不可侵;州、县之权,府不可侵。苟非其人,宁劾去之。官果冗,宁奏裁之。《礼》:“尊不亲小事,卑不施大功。”今宰牛?博之事,动烦公访,过矣。枚闻雷霆之威,不轻击人。然一旦虺虺而下,未有能跪而求免者。公之访漕也,檄张七县。及其终也,不劾一官。使七县不当访而访,为失明矣;当劾而不劾,为失刑矣。疑者曰:“是何若蒿火之暴怒而无继也?”黠者曰:“是公之用诈也。公明知七县漕政之不善,而利其多费,以办供张。恐其不喻意也,故威胁之。又恐御史之纠之也,故先为访案,以待奏对地步,非真欲剔其奸也。”在公未必有此意,而形迹固已如是,可不戒哉!

其一曰远佥壬以停罗织。夫官之争名,犹商之争利也。善为商者,不居奇货,则物价不腾,人心亦静;不善为商者,挟奇邪谲觚以来,则街巷聚观矣。公一则曰振作,再则曰锋利,于是在位者莫不严乎如有急色,两袪高蹶而张之曰:某赋功,某属役,某熏一豪,某速一讼。及考其实,虽寻常簿书尚茫如也。要知事果当为,君子虽日行数百端,必不肯烦称于上以炫其才。今之事未行,而言先至者,公亦可知其故矣。有事然后可借端求见,求见然后有言可陈,有言可陈然后有恩可冀。其同寅僚友,往往互相攻发,以求见悦于公,而代其位。又惮公之明而难欺也,故司马谋太守之位,必假别驾以挤之;县丞谋州、县之位,必假簿、尉以挤之。何也?使公之不疑也。然公之不疑,而去其一,用其一,则固已堕其术中而不悟。公亦知树荆棘者徒受其刺,树桃李者终饮其甘乎?举错之间,故宜慎也。

其一曰去权术而归至诚。公之盱衡厉色、嗬官吏而忤朝贵者,岂公之性哉?盖公之术也。从来英明之君,恶人沽名,尤恶人立党。主上之英明,冠百代者也。公知之深矣,务在孤行一意,时时为率作兴事,毫无顾忌之状,使官民诅我詈我,而我之不好名也明矣。内而九卿、六曹,外而抚司、提镇,从不以寒暄相接,使人人𫄸目相视,齐其口都无好语,则我之绝攀援而无党也又明矣。纵有过失,难免弹射,而一托之于招怨有素,使天子若曰:黄某者,孤立之臣也,彼只知有君耳。愚民憎之,同列忌之,是宁足相排笮耶?愈毁之,乃益所以深誉之。久而人人知其毁之无益,则亦不复有以蜚语上闻者矣。公数十年来,得主之专,未必不由于此。古大臣则不然。不求名,亦不避名;不与人为同,亦不与人为异。《周官》注所云“和载六德,容包六行”者,公何不勉而进焉?伏念公官宫保、尚书,子作监司,年届六旬,天子之恩可为极矣,人臣之荣可谓至矣。自此以往,虽爵上公,加衮服,于公亦何加增哉?惟愿公声名流千万岁,揖让于古大臣间,而不以挟术固宠自足,则于枚所倾尽陈说者,或不无采取焉。死罪,死罪!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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