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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厚生纱厂湖南女工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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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厚生纱厂湖南女工问题
作者:陈独秀
1920年5月1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青年/卷7

我的意见[1]

长沙新闻界诸君因为代湖南女工向厚生纱厂要求待遇改良,受了穆藕初先生一场奚落,实在是自寻侮辱呵!大家要晓得二十世纪的劳动运动,已经是要求管理权时代,不是要求待遇时代了。无论待遇如何改良,终不是自由的主人地位;劳动者要求资本家待遇改良,和人民要求君主施行仁政是同样的劳而无功,徒然失了身分。温情主义,无论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是主人待奴隶一种没有保障的恩惠,我们羞于去要求的况且要求不著,白受奚落,真是侮辱上又加侮辱;前清末年要求立宪就是一个榜样,长沙新闻界现在又戳了一个同样的霉头!

有人说中国机械工业还不发达,劳动运动还没有萌芽,去劳动者要求管理权时代还远,眼前的待遇问题,还是不能放松的;况且穆藕初先生是一个很有学问见识的人,和一般专门牟利的商人不同,和他讨论讨论劳动问题也未尝不可。这话我却不反对。因为代劳动者向资本家要求固然是我们所不屑,但穆先生虽然站在资本家地位,实质上恐怕还不算是资本家;况且他若不拿资本家资格,来和我们平心静气的讨论劳动问题,我们也犯不著拒绝他。

中国人向来相互不承认他人的人格,所以全体没有人格;这件事若责备穆先生独为其难,未免太看重他了。

每月八元的工资,在长沙或者不算很少,在上海的生活程度,仅够做工的个人不至冻饿而死罢了。在穆先生底意思,中国人绝对没有衣食的人很多,现在只要有工做得免饿冻而死就算福气了,你们还要得寸思尺吗?但是我们要知道得寸思尺是人类底天性,譬如穆先生办纱厂去年得利六十万难道今年不想得利百二十万吗?假定穆先生底工厂用一千工人,每人每月以八元计算,一年工资是九万六千元;倘若一年得净利二十万元,内中提出二万四千元分配给工人,每人每月就可以增加工资二元;资本家除官利外又得那十七万六千元,总不算太吃亏罢。从前放债的利息过了二分,打官司还要受罚;开典当的,照法律只准按月二分息;安侥安福部的省议会通过了典当利息二分五厘的议案,社会上就说这是倪嗣冲祸害安徽的一种罪案;我们现在要请问上海纺纱厂底股东,去年得了几分息?中国人说的什么红利,工人照例得不著分毫(马克思说这是剩余价值,都应该分配给工人的)。照穆先生说,年前每日工资只一角七八分,五年前只二角四五分,现在有三角左右,表面上已经是递加的现象;照马克思底学说,工人每日劳力结果所生 — 即生产物 — 底价值,就算是五年前比十年前只加倍,现在又比五年前只加一倍,而两次工资增加都不及一倍,实际上岂不是递减的现象吗?这种递减去的不是都归到剩余价值里面,被资本家 — 股东 — 掠夺去了吗?这且不谈,就以工人生活费而论,各项物价合计起来比十年前增加不止一倍;而工资增加不及一倍,这也是减少不算是增加。穆先生要晓得这都是事实、常识,并不是“泰西之糟粕”!

工作时间,不单是工人个人问题,也还是社会问题。假定上海日作十二时工的有二十万人,若改为八时制,夜三班,机器并不停歇,而社会上可以减少十万个失业的人;资本家所损失的工资增加半倍,若照前例计算,一千人的工厂增加五百人,每年工资增加不过四万八千元,在净利中提出这点,还不及全额四分之一。穆先生如果不专为资本家 — 股东 — 牟利,如果明白“纺织业与民生之关系”,如果可怜“平民生计不宽裕”,如果要使地方进于治安之轨道中”,如果提倡“纺织界拯救时艰之主义”,如果忧虑“社会国家亦间接蒙其害”,如果馓得“救国爱群之要道”,就应该主张减少工作时间,好叫做工的人多失业的人少才是!况且十二时制倘不改少,工人教育问题便绝对没有办法照这样下去,工业越发达,人民底知识精力越退步,将造成人种衰微的现象;这种社会的损失,前几天我曾和聂云台先生谈过,他也觉得有这样的危险先生也说要谋工人教育,非减少工作时间不可,他并且主张八时制。聂先生到底是基督徒,是有点慈悲心肠,是比别的“想入天国较骆驼穿过针孔还难”的富人不同呀!我希望信仰“爱之宗教”的聂先生,要学耶稣的牺牲精神,莫学耶稣所深恶痛绝的富人,赶快实行八时制,为穷苦的工人谋点教育,救救他们的苦恼。我并且希望别的资本家莫让忧先生独得贤者之名!

工人教育问题,固然非工作时间减少无办法!工人卫生间题,也非减少时间无办法。至于工人储蓄问题,诚然要紧得很;但照现时的工资仅仅足以糊个人的口,养家还差得远,拿什么来储蓄?

穆先生说:“英国有纺纱锭子五千七百万枚,美国有四千二百万枚,……日本人口仅及我国人口八分之一,有纺纱锭子四百万枚……而我国今日仅有锭子一百五十万枚;此一百五十万枚中,尚被日商、英商占去七十万枚,完全为我华人所有者不及百万枚。……研究全国人口及纺纱锭数,不识诸君子有动于中否?”又说:“若徒唱道多给工值,而不问其工作能力之大小,与责任心之有无,此唱彼和,认其为新思想,而相率提倡之,实业界中固直接蒙其害;因此而投资人多所顾虑,工业振兴将无望,国货空虚,外货愈得安然占据我腹地之市场,制我全国之死命,然则社会国家亦间接蒙其害焉。”执信先生对穆先生这两段批评道:“振兴工业,还是做生意;几个人做生产攒钱,中国就不穷了么?”又道:“于是乎实业提倡起来,外货不进,生货不出;做生货的人少一千万,做熟货的人加六百七十万,两下对销,就逼出三百三十万个失业的人;平心想想,这个时候,社会上是有益还是有损呢?”执信先生这两段批评,可算是对于借口什么振兴工业,什么抵制外货,什么谋社会国家底利益来牟个人私利的人一个顶门针。

另外我还有几层意思也要请教于穆先生:我们只主张把“工值”给工人,并不主张在“工资”以外要多给一点。“工值”是什么?是工人每目劳力结果的生产额在市面上的价值,不是资本家任意定的三角两角。三角两角以外的剩余工值,都被资本家 — 股东 — 用红利底名义抢夺去了,工人丝毫分不著;工值抢了去,反过脸来还要审问被抢者底工作能力之大小与责任心之有无,这实在是清平世界里不可赦的罪恶!工人若没有能力和责任心,股东底官利红利是从那里来的?每日三角两角的工资还要减少几何,每日工作十二时以外还要增加几时,才算有能力有责任心呢?利息是社会上不劳而获的人底救星,利息制度一天不扫除,社会上不劳而获的人一天不能绝迹;不但放债,开典当是利息制度,凡是自己不劳动,用资本去生息象靠田租、房租、股票生活的一班人,都是利息制度之下底寄生废物。现时卑之无甚高论,我们暂且不去反对利息制度,不去把他根本取消,但是也得有点限制才好。穆先生恐怕“投资人多所顾虑,工业振兴将无望”,是以为必用重利引诱资本家,集合得资本雄厚起来,才可以振兴工业。近世机械工业固非资本集合不可,但是集合底方法,就是不废私有财产制,不废利息制,似乎不可而且不必拿七八分重利甚至于对本对利来引诱。田地房屋和存在银行底利息都只得几厘,尚且有人肯做;工业只要有信用,未见得拿一分利还招不著股。若嫌一分利不能引诱资本家,资本集合太微太,不能够和外资竞争,这个问题却大了,决不是现时的招股集资方法可以救济的。照现时的经济组织,听凭穆先生、聂先生等如何热心拿厚利来引诱资本家,充其量也不过招得二三千万元;不说欧美底资本家了,只要周学熙勾一个日木资本家来就压倒了。我以为要想中国产业界资本雄厚可以同外国竞争,非由公共的力量强行把全国底资本都集合到社会的工业上不可。果然是社会的工业,他的发达,社会上人人底幸福都跟著平等的发展,工资少点,工作时间多点,都还没甚稀奇。象现在个人的工业,牺牲了无数的穷苦工人,利益都集中到少数的资本家个人手里;若用这样厚利去引诱资本家,免得多所顾虑,那么,工业或者可以振兴;若说有利益于社会国家,除非是少数资本家独有的社会国家,除非是多数工人除外的杜会国家。欧、美、日本底社会危机,就是这个人的工业主义造出来的,我希望想“使地方进于治安之轨道中”的穆先生及其他企业家,千万别跟欧、美、日本人走这条错路!

穆先生或者可以说,我们中国纱业底势力,漫说英、美了,就是比日本还不及四分之一;现时纱业虽有点利益,正要少数的资本家垄断这种利益,才能够把资本聚住,才能够叫他们乐于投资而且便于投资,才能够使这资本有再生产的效力;若是分配给工人,这资本不但分散了,而且都用在消费上,失了再生产的效力,因此营业不能够推广,岂不是社会的损失吗?穆先生倘若说出这个理由,恐怕有许多旧式的经济学者都要点头称是,就是我也以为这个理由含有一半真理,不能全然否认;但是我以为也有一种法子,可以免除这个人和社会间底利害冲突。这法子是什么呢?就是采用Co-operative Society底一部分制度,一方面承认工人都有得红利底权利,一方面规定所有股东、经理以下事务员、工人等应得的红利,一律作为股本,填给股票,以便推广营业;如此工人都可以渐渐变到资本家地位,个人方面比现在卖劳力而得不著全工值总好得多资本都用在再生产上,社会方面工业也因此推广了;这法子似乎可以使个人社会间利益两全,不识穆先生有动于中否?

还有一层:因为近来工厂生意不差,什么周学熙,什么梁士诒,听说都红了眼睛,倘然大规模的中日棉业公司(听说日本三千万元)或是中日棉纱厂(听说日本七千万元)只要有一个实现,听凭穆先生用什么厚利去招股都不能和他们对敌。我想只有用Co-operative Society制度,或者可抵制。他们要在中国设厂制造,最大部分是因为中国工价低廉,我们工业界若采用这个制度,他们若不一致,招工便不容易,就是招到,和我们的厂里工人相形之下,也必然没有从前那样容易对付;若和我们一致,他们就来办一万个工厂,我们都一律欢迎。

厚生厂在湖南招募女工无论办法好歹,都不但不单是湖南的女工的问题,也不单是上海男女工人问题,乃是全中国劳动问题。有人责备厚生厂苛待湖南女工,所以穆先生不服我现在拉杂写了许多,都不专是讨论湖南女工问题,也并不把穆先生当做个资本家来攻击他的厚生厂;乃是把穆先生当做一位关心社会问题的人,所以研究一下劳动问题来请教。

穆先生企业的才能和他在社会事业上的功劳,我们当然要尊敬他正因为尊敬他,所以才希望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由个人的工业主义进步到社会的工业主义!

中国底资本固然还没有集中到工业上,但是现在已经起首了;倘然仍旧走欧美、日本人的错路,前途遍地荆棘,这是不可不预防的。穆先生很有预防的力量,或者不是我过于看重了他。我希望穆先生及其他企业家,都要有预防社会前途危险的大觉大悟,使我这篇拉杂乱谈中当心的地方将来不至成了预言,那才是社会的大幸呵!

一九二〇,五,一。 《新青年》第七卷第六号

  1. 一九二〇年春,上海厚生纱厂要在湖南招收五十名女工。规定每日工作十二小时,每月工资八元,其它待遇亦差;应招女工并须由家长签署志愿书和有力量的铺保。为此事,长沙《大公报》、《湖南日报》纷纷载文指出工时过长、工资太低,以及妇女的人格、卫生、医药等等问题。厚生纱厂总经理穆藕初对上述的责难,进行辩护,遗到朱执信等人的反驳。全文共有十六节,陈独秀的《我的意见》是最后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