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之卖油炸桧的
不幸之卖油炸桧的 作者:赖和 |
林瑞明编按语:“共两稿,本文采较完整者。与“僧寮闲话”收录在同本笔记中,故亦应为一九二三年作品。” |
现在夜也长得多了,本来我早上睡觉,通在六下钟[1]才能起床,起床的时,总是红日满窗,市声喧闹。怎么样今早眼儿睁开,窗上还黑漆漆,四下里都很沉寂,连卖早点的亦都没有声息。但是我已睡够了,再睡也睡不下,那就起来开门,站在街当中,望望天色。在东北角上,北斗星尚荧荧地挂著,丝丝的晓风带有霜气,括在脸上如受刀剌的一样,嗳唷,耐不住了,我就方关门进去,然已远远地听著:
烧[2]的油炸桧[3]!烧的啦!
那袅袅的音波之声,自门缝里透进来,那肚子里的虫,亦就作怪起来,不把些东西安慰,怕不答应了。乃再把门撬开,一会儿那孩子捧一筐热腾腾的东西来了,站在门口儿说:
孩:先生今天怎么特早起来,要么?
我:不早啊,六下多钟了,我在这里等汝好一会子[4]。
我们本来是旧交关[5]主顾,平时我未起来,他就站在门前叫我声,等我没答应,才别处去。这回因肚子饿,我就向他多买好些,看他尚穿一件单衣,乃问他:
我:天气冷了,何不多穿一件罢?
他红著眼眶,斗著齿牙,颤声地回答我:
孩:还不觉得什么冷,先生不再要么?
我:够了。
他提高嗓子喊著,卖向别处去了,我亦就进屋子来,想要烧火煎茶,火还没著,他的卖声却停了,忽哀哀地哭起来,怕惹了什么事,我走出来看。唉!都是在派出所前被警察拉住。犯著什么事呢?我独自语著就走跟前去,听著警察说:
警:汝这该死小畜生,只顾大呼小叫,不管人家正在温睡的时候,把人家搅醒!
啊啊!就为这样事。我就替他求情说:
我:大人饶他这次罢,小孩子原是不小心,不晓得大人正做好梦。
警:事情汝不晓的,这野奴才们,汝们土民,全怕规纪,只有打啦罚啦,还小[6]怕著,恕他不得!
我:他小孩子做的是不成生意[7],那晓得有这样规则,且他不大著声叫卖,人怎晓得?生意就做……
警:谁叫他做这样生意?
他猛力地说。我吓的一跳,却听著--
孩:我的母亲教我,要不出来卖,就没有饭吃,卖不去,回家亦没有饭吃,若不高声唤卖,生意就做不成了。
警:那--做贼去好啦!
我:唉……
警:关汝这狗什么事?走开!
遂向孩子说:“进来!”,孩子顿停一下。
孩:大人,我不敢了,我早饭还没有吃。
警:不进来么?
把他[8]脸上一批,硬扭进衙去说:“站住!不要走!”说罢自踱进里头去。
那孩子脸上现著五条指痕,泪簌簌落,手捧筐子,站在那边,只是颤巍巍的望著我,我只叹一个气,亦就回来。
下午我从城外要回来,在破城边又碰著那孩子,靠住城壁嘤嘤的啜泣,看著我,哭声越来起来,我近前去安慰他一番,他暂时亦就不哭,我乃把早上的事问他。他忍住泪咽著声,说:
孩:先生回去了好一会,那大人正服出来,佩上剑,要出门去,我再求他放我,被他再打一巴掌,眼都生火了,他出了门,回头说:‘汝不要走,走了就罪上加罪!汝须……’
我:以后呢?
孩:等到将过两下钟,他回来了,带有点儿酒意,坐在案桌边,就问我家里、名字、岁数,我一一回答了他,他把一本小册子翻翻看,就说可怜我年纪还少,这回算饶了我,免罚,我听罢就要出,他大声说:‘怎么样不叩头?’我吓一跳,连忙给他叩个头,并道一声大人恩典。
我笑了一笑,再问他:
我:汝就回家里去么?
孩:是,回到家里,一进门,我娘看货全都未卖,不问什么,把我拽倒就打!
我:是生身的么?
孩:不,是我爹再娶的,她说我只贪游耍,不顾生意,把些货都弄坏,折了本钱,要我赔她。
我:汝不把……
孩:我把早上被警察拉去告她,她说没有那样残酷的大人,道是我撒谎,就把我再打一顿。
我:打完亦就算了,汝为什么跑出来?
他咽声,
孩:不不--她这样的那就好啦,奈她又说我游戏的够啦,肚子会饱了,可不用吃饭啦,赶我再去游戏,不容我在家里。
说罢望著我哭,我很可怜他,想了几番,倒亦没有甚法子可救他一救,要把钱给他买一顿吃,掏索自己身上却一个钱没有,乃问他:
我:汝爹爹呢?
孩:爹爹亦怕她,看我被她打骂,亦只好暗地里陪我淌泪。
我默默地看他只没有法想。
唉,日头是要下去了,四下里乌黑起来,北风饕饕的响,夜气冷了,薄薄的裤子是耐不来了。我就殷勤勤地劝他,
我:小兄弟回去罢,他这回以后包管不再打汝。晚了,冷了,回家去的好。
他含著两眶泪,依依地沿著城脚走了,我心里迷惘了,看他去的远,终说一声:小兄弟--祝汝幸福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