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轻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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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王太尉问眉子:“汝叔名士,何以不相推重?”眉子已见。叔,王澄也。眉子曰:“何有名士终日妄语?”
  2. 庾元规语周伯仁:“诸人皆以君方乐。”周曰:“何乐?谓乐毅邪?”史记曰:“乐毅,中山人。贤而为燕昭王将军,率诸侯伐齐,终于赵。”庾曰:“不尔。乐令耳!”周曰:“何乃刻画无盐,以唐突西子也。”列女传曰:“锺离春者,齐无盐之女也。其丑无双,黄头深目,长壮大节,鼻昂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行年三十,无所容入,衒嫁不售,乃自诣齐宣王,乞备后宫,因说王以四殆。王拜为正后。”吴越春秋曰:“越王句践得山中采薪女子,名曰西施,献之吴王。”
  3. 深公云:“人谓庾元规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许。”
  4. 庾公权重,足倾王公。庾在石头,王在冶城坐。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曰:“元规尘污人!”按王公雅量通济,庾亮之在武昌,传其应下,公以识度裁之,嚣言自息。岂或回贰有扇尘之事乎?王隐《晋书戴洋传》曰:“丹阳太守王导,问洋得病七年。洋曰:‘君侯命在申,为土地之主,而于申上冶,火光昭天,此为金火相烁,水火相炒,以故相害。’导呼冶令奕逊,使启镇东徙,今东冶是也。”丹阳记曰:“丹阳冶城,去宫三里,吴时鼓铸之所,吴平犹不废。”又云:“孙权筑冶城,为鼓铸之所。”既立石头大坞,不容近立此小城,当是徙县冶空城而置冶尔。冶城疑是金陵本冶。汉高六年,令天下县邑,秣陵不应独无。
  5. 王右军少时甚涩讷,在大将军许,王、庾二公后来,右军便起欲去。大将军留之曰:“尔家司空、王丞相已见。元规,复可所难?”
  6. 王丞相轻蔡公,曰:“我与安期、千里共游洛水边,何处闻有蔡充儿?”晋诸公赞曰:“充字子尼,陈留雍丘人。”充别传曰:“充祖睦,蔡邕孙也。充少好学,有雅尚,体貌尊严,莫有媟慢于其前者。高平刘整有隽才,而车服奢丽,谓人曰:‘纱縠,人常服耳。尝遇蔡子尼在坐,终日不自安。’见惮如此。是时,陈留为大郡,多人士,琅邪王澄尝经郡境,问:‘此郡多士,有谁乎?’吏曰:‘有江应元、蔡子尼。’时陈留多居大位者,澄问:‘何以但称此二人?’吏曰:‘向谓君侯问人,不谓位也。’澄笑而止。充历成都王东曹掾,故称东曹。”妒记曰:“丞相曹夫人性甚忌,禁制丞相,不得有侍御,乃至左右小人,亦被检简,时有妍妙,皆加诮责。王公不能久堪,乃密营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后元会日,夫人于青疏台中,望见两三儿骑羊,皆端正可念。夫人遥见,甚怜爱之。语婢:‘汝出问,是谁家儿?’给使不达旨,乃答云:‘是第四王等诸郎。’曹氏闻,惊愕大恚。命车驾,将黄门及婢二十人,人持食刀,自出寻讨。王公亦遽命驾,飞辔出门,犹患牛迟。乃以左手攀车兰,右手捉麈尾,以柄助御者打牛,狼狈奔驰,劣得先至。蔡司徒闻而笑之,乃故诣王公,谓曰:‘朝廷欲加公九锡,公知不?’王谓信然,自叙谦志。蔡曰:‘不闻馀物,唯闻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王大愧。后贬蔡曰:‘吾昔与安期、千里,共在洛水。’”
  7. 褚太傅初渡江,尝入东,至金昌亭。吴中豪右,燕集亭中。谢歆《金昌亭诗叙》曰:“余寻师,来入经吴,行达昌门,忽睹斯亭,傍川带河,其榜题曰‘金昌’。访之耆老,曰:‘昔朱买臣仕汉,还为会稽内史,逢其迎吏,游旅北舍,与买臣争席。买臣出其印绶,群吏惭服自裁。因事建亭,号曰“金伤”,失其字义耳。’”褚公虽素有重名,于时造次不相识别。敕左右多与茗汁,少箸粽,汁尽辄益,使终不得食。褚公饮讫,徐举手共语云:“褚季野!”于是四座惊散,无不狼狈。
  8. 王右军在南,丞相与书,每叹子侄不令。云:“虎㹠、虎犊,还其所如。”虎㹠,王彭之小字也。王氏谱曰:“彭之字安寿,琅邪人。祖正,尚书郎。父彬,卫将军。彭之仕至黄门郎。虎犊,彪之小字也。彪之字叔虎,彭之第三弟。年二十而头须皓白,时人谓之王白须。少有局干之称。累迁至左光禄大夫。”
  9. 褚太傅南下,孙长乐于船中视之。长乐,孙绰。言次,及刘真长死,孙流涕,因讽咏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大雅诗毛公注曰:“殄,尽。瘁,病也。”褚大怒曰:“真长平生,何尝相比数,而卿今日作此面向人!”孙回泣向褚曰:“卿当念我!”时咸笑其才而性鄙。
  10. 谢镇西书与殷扬州,为真长求会稽。殷答曰:“真长标同伐异,侠之大者。常谓使君降阶为甚,乃复为之驱驰邪?”
  11. 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八王故事曰:“夷甫虽居台司,不以事物自婴,当世化之,羞言名教。自台郎以下,皆雅崇拱默,以遗事为高。四海尚宁,而识者知其将乱。”晋阳秋曰:“夷甫将为石勒所杀,谓人曰:‘吾等若不祖尚浮虚,不至于此!’”袁虎率尔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公懔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刘镇南铭曰:“表字景升,山阳高平人。黄中通理,博识多闻。仕至镇南将军、荆州刺史。”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袁。四坐既骇,袁亦失色。
  12. 袁虎、伏滔同在桓公府。桓公每游燕,辄命袁、伏,袁甚耻之,恒叹曰:“公之厚意,未足以荣国士!与伏滔比肩,亦何辱如之?”
  13. 高柔在东,甚为谢仁祖所重。既出,不为王、刘所知。仁祖曰:“近见高柔,大自敷奏,然未有所得。”真长云:“故不可在偏地居,轻在角䚥奴角反。中,为人作议论。”高柔闻之,云:“我就伊无所求。”人有向真长学此言者,真长曰:“我寔亦无可与伊者。”然游燕犹与诸人书:“可要安固?”安固者,高柔也。孙统为柔集叙曰:“柔字世远,乐安人。才理清鲜,安行仁义。婚泰山胡毋氏女,年二十,既有倍年之觉,而姿色清惠,近是上流妇人。柔家道隆崇,既罢司空参军、安固令,营宅于伏川。驰动之情既薄,又爱翫贤妻,便有终焉之志。尚书令何充取为冠军参军,僶俛应命,眷恋绸缪,不能相舍。相赠诗书,清婉辛切。”
  14. 刘尹、江虨、王叔虎、孙兴公同坐,江、王有相轻色。虨以手歙叔虎云:“酷吏!”词色甚彊。刘尹顾谓:“此是瞋邪?非特是丑言声,拙视瞻。”言江此言,非是丑拙,似有忿于王也。
  15. 孙绰作列仙商丘子赞曰:“所牧何物?殆非真猪。傥遇风云,为我龙摅。”列仙传曰:“商丘子晋者,商邑人。好吹竽牧豕,年七十,不娶妻而不老。问其须要,言‘但食老术、昌蒲根、饮水,如此便不饥不老耳’。贵戚富室,闻而服之,不能终岁辄止,谓将有匿术。孙绰为赞曰:‘商丘卓荦,执策吹竽。渴饮寒泉,饥食菖蒲。所牧何物?殆非真猪。傥逢风云,为我龙摅。’”时人多以为能。王蓝田语人云:“近见孙家儿作文,道何物、真猪也。”
  16. 桓公欲迁都,以张拓定之业。孙长乐上表,谏此议甚有理。桓见表心服,而忿其为异,令人致意孙云:“君何不寻遂初赋,而彊知人家国事?”孙绰表谏曰:“中宗龙飞,实赖万里长江,画而守之耳。不然,胡马久已践建康之地,江东为豺狼之场矣。”绰赋遂初,陈止足之道。
  17. 孙长乐兄弟就谢公宿,言至款杂。刘夫人在壁后听之,具闻其语。谢公明日还,问:“昨客何似?”刘对曰:“亡兄门,未有如此宾客!”夫人,刘惔之妹。谢深有愧色。
  18. 简文与许玄度共语,许云:“举君、亲以为难。”简文便不复答。许去后而言曰:“玄度故可不至于此!”按邴原别传:“魏五官中郎将,尝与群贤共论曰:‘今有一丸药,得济一人疾,而君、父俱病,与君邪?与父邪?’诸人纷葩,或父、或君。原勃然曰:‘父子,一本也。亦不复难。’”君、亲相校,自古如此。未解简文诮许意。
  19. 谢万寿春败后,还,书与王右军云:“惭负宿顾。”右军推书曰:“此禹、汤之戒。”春秋传曰:“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言禹、汤以圣德自罪,所以能兴。今万失律致败,虽复自咎,其可济焉。故王嘉万也。
  20. 蔡伯喈睹睐笛椽,孙兴公听妓,振且摆折。伏滔长笛赋叙曰:“余同寮桓子野有故长笛,传之耆老云:‘蔡邕伯喈之所制也。’初,邕避难江南,宿于柯亭之馆,以竹为椽,邕仰眄之,曰:‘良竹也。’取以为笛,音声独绝。历代传之至于今。”王右军闻,大嗔曰:“三祖寿一作台。乐器,虺瓦一作尫凡。吊,孙家儿打折。”
  21. 王中郎与林公绝不相得。王谓林公诡辩,林公道王云:“箸腻颜帢,布单衣,挟左传,逐郑康成车后,问是何物尘垢囊!”中郎,坦之。帢,帽也。裴子曰:“林公云:‘文度箸腻颜,挟左传,逐郑康成,自为高足弟子。笃而论之,不离尘垢囊也。’”
  22. 孙长乐作王长史诔云:“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礼记曰:“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王孝伯见曰:“才士不逊,亡祖何至与此人周旋!”
  23. 谢太傅谓子侄曰:“中郎始是独有千载!”车骑曰:“中郎衿抱未虚,复那得独有?”中郎,谢万。
  24. 庾道季诧谢公曰:“裴郎云:‘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庾龢、裴启已见。裴郎又云:‘谢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儁逸。’”支遁传曰:“遁每标举会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释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为疑。谢安石闻而善之曰:‘此九方皋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俊逸。’”列子曰:“伯乐谓秦穆公曰:‘臣所与共儋𬙊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公使行求马,反,曰:‘得矣!牡而黄。’使人取之,牝而骊。公曰:‘毛物牡牝之不知,何马之能知也?’伯乐曰:‘若皋之观马者,天机也。得其精,亡其麤。在其内,亡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遗其所不视。若彼之所相,有贵于马也。’既而,马果千里足。”谢公云:“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庾意甚不以为好,因陈东亭经酒垆下赋。读毕,都不下赏裁,直云:“君乃复作裴氏学!”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续晋阳秋曰:“晋隆和中,河东裴启撰汉、魏以来迄于今时,言语应对之可称者,谓之语林。时人多好其事,文遂流行。后说太傅事不实,而有人于谢坐叙其黄公酒垆,司徒王珣为之赋,谢公加以与王不平,乃云:‘君遂复作裴郎学。’自是众咸鄙其事矣。安乡人有罢中宿县诣安者,安问其归资。答曰:‘岭南凋弊,唯有五万蒲葵扇,又以非时为滞货。’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于是京师士庶竞慕而服焉。价增数倍,旬月无卖。夫所好生羽毛,所恶成疮痏。谢相一言,挫成美于千载,及其所与,崇虚价于百金。上之爱憎与夺,可不慎哉!”
  25. 王北中郎不为林公所知,乃箸论沙门不得为高士论。大略云:“高士必在于纵心调畅,沙门虽云俗外,反更束于教,非情性自得之谓也。”
  26.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洛下书生咏,音重浊,故云老婢声。
  27. 殷𫖮、庾恒并是谢镇西外孙。谢氏谱曰:“尚长女僧要适庾龢,次女僧韶适殷歆。”殷少而率悟,庾每不推。尝俱诣谢公,谢公熟视殷曰:“阿巢故似镇西。”巢,殷𫖮小字也。于是庾下声语曰:“定何似?”谢公续复云:“巢颊似镇西。”庾复云:“颊似,足作健不?”庾氏谱曰:“恒字敬则。祖亮,父龢。恒仕至尚书仆射。”
  28. 旧目韩康伯:将肘无风骨。说林曰:“范启云:‘韩康伯似肉鸭。’”
  29. 符宏叛来归国。谢太傅每加接引,宏自以有才,多好上人,坐上无折之者。适王子猷来,太傅使共语。子猷直孰视良久,回语太傅云:“亦复竟不异人!”宏大惭而退。续晋阳秋曰:“宏,符坚太子也。坚为姚苌所杀,宏将母妻来投,诏赐田宅。桓玄以宏为将,玄败,寇湘中,伏诛。”
  30. 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
  31. 王中郎举许玄度为吏部郎。郗重熙曰:“相王好事,不可使阿讷在坐头。”讷,询小字。
  32. 王兴道谓:谢望蔡霍霍如失鹰师。永嘉记曰:“王和之字兴道,琅琊人。祖翼,平南将军。父胡之,司州刺史。和之历永嘉太守、正员常侍。”望蔡,谢琰小字也。
  33. 桓南郡每见人不快,辄嗔云:“君得哀家梨,当复不烝食不?”旧语:秣陵有哀仲家梨甚美,大如升,入口消释。言愚人不别味,得好梨烝食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