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不能忘记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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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件不能忘记的小事
作者:陈𬳽夫

落个不停的春雨,打在玻璃窗上,发出一种使人讨厌的率率声;带着湿气的寒风,从窗隙溜进来,吹到呆坐在床上的我,怪难过地,使我打了几次寒噤。同室的同学都已返家去享受家庭的乐趣,外廊早已没有喧哗的声音,虽然只是午后一时,但那阳光早已被黑云遮蔽而呈阴暗的现象,那种沉闷的空气,使人感觉着凄寂的景气,偏又露现于最感觉学校生活无聊与厌恶的我的眼前,引起无穷的相思,回忆,反感。走出去呢,那永不修理的道路,实在不敢去踏它一步,满呈凄凉隐带教会化的校景,更不愿看它一眼,还是上楼去重嚼以前所经过,所受到,所看到的囘味罢。

琐碎的往事乱乱杂杂地盘绕于心中,不值得囘忆的果然在一刹那间就消灭,而那两件使我永久不忘的小事,却仍清清楚楚的重映出来。

这是前年正月十六的事,果哥陪我和甘弟到首都去游览。十一日的早晨,前去拜访蒋公。却巧蒋夫人要去参观伤兵医院,那个地方我早想去而不能如愿,既有这种好机会,那肯放弃!所以在她问及我们去不去的时候,我毫不思索的答应了。同行者有刘纪文市长,金诵盘医生,及首都常能看到的立在车厢上的二个侍从。

在这高低不平的首都街道,—我因为初次来京,路径是无从知道,—行了约摸有三十分钟的光景,我们到了陆军第一伤兵医院门前,早有穿军装的二位同志等着来领导。我们因为还须参观他院,所以会客室也不去坐,不晓得那几位招待员失望不?直走进去,那种惨不忍睹的现象,既刻呈露于我们面前了。一个像长江轮船的统舱一样的大厅中,放着许多没有秩序的短狭的板床,上面铺着已为尘埃所染成灰色的枯稻草的褥子,中间乱躺着为国为民众而受伤的兵士呻吟的声音,凄惨而带着无血色的各个面容,相互的充塞了我们的听,视,嗅的器官中,哇!可怕极了!

“蒋夫人来看你们了!”一个招待员—可惜我们不能知道他的大名,因为他是有现在一般中国军人的技巧,依时势看来,他也可做我们所钦佩的人物—装出他的威严高声的说。

那个像长江轮船的统舱一样的大厅中,顿现出有些混乱的样子,他们这种机会,比较我来参观他们的医院更为难得。稍能走动的就走近几步;那动弹不得的也勉强支撑起来,看一看不易见面的几位大人物。—我是一个平民也是难遇见的,也可算是一个人物。哈哈!可羞。—有的故作痛苦状态,或喊出一种使人悲哀的怪声;有的在私谈:总之一切都变了。当蒋夫人踏进那像长江轮船内的统舱的大厅以后。我们挨次去看伤兵。

“你受伤在那里?在那次战争?”夫人用慈祥而稍带点严肃的态度,来慰问一个较清醒的伤兵。

“太太!就在那左臂呀!我是在龙潭水泥厂前受伤的。”那伤兵从极龌龊的被窝中,伸出满扎着白布的左手,一阵阵的酸气也随之而出,我们就很自然的掩着鼻。

“你现在好些吗?”

“好是好些了,不过……”

“不要紧,静养数天就会好。”金医生似乎很有把握的说。

“哦!哦!是!是!”

“你伤在那里?”夫人问到一个头部裹着黄白色布的兵。

“我……我的头就在孙传芳偷渡时被他们打中的。夫人!我们好可怜,你们是多么……。唉!太太!管我们伤兵的军官和医生,是多么苛待我们!”他流着泪竟毫不顾忌的说出来。

我们回头去看那现在做招待员的军官时,虽然他故作镇静,但是那局促不安的状态毕竟显露出来,难道他们真有这般举动吗!决不会的,那末那伤兵竟敢在蒋夫人面前撒谎吗?那个军官为何露出不自然的样子呢?我真不懂。

“蒋夫人今天一定有很好的东西,食品,来送给我们的。”一个士兵大声喊痛,一时厅中的秩序,更杂乱了,渐渐围拢来,把我们围在垓心,他们尽力的喊着,无非要讨些物件,银钱。“他们难道什么都没有吗?就算都失落在战场那里;普通日用品,都不分发给他们吗?唉!伤兵竟如此苦吗?”我在疑想着。

到底敌不过他们的要求,蒋夫人慨然答应明日带面包来发,赏金也在明日拨给,他们才高兴满足似的散开了。走出院门,已离十二时不久了。他们还要去参观别院,我是不能再受那种痛苦了,因此同甘弟先囘去。伤兵的痛苦?长官和军医的待遇?招待员的殷懃?还是很疑惑地伏在我心坎中,到了现在还求不到一个明确的解答。

囘沪的火车途中,又给我一个刺激,而且是疑惑不解的事情。我,果哥,甘弟及煃侄,共买了四张二等车票。因为太拥挤之故,章程向来规定,凡是二等不得座位,可坐头等座位,所以我们走进头等车中。我想我们是走错了,那前面的一列,一定是送丧者所包的罢!在他们每人的胸前,都挂着黄色的条儿,巍然的坐着,我终于停步了。经果哥的说明,黄色的是机关的符号,他们并不是送丧者,我才跟了他们占了四只座位坐下。

疑惑的心又开始在萌发了,这是火车,又不是我们所服务的机关,为什么要把符号挂在胸前使人注目呢?是车站职员吗?不是的!他们的符号上不是明写着“中央……”“军政部……”“……”等等字吗?若是他们要出风头,他们是白费心了,因为我们仍旧不认得他们的尊姓大名的。隆隆的车声,反把我带入五里雾中去了。查票的来了,但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去向那般挂符号的检票呢?他们的车票又并非同符号一样地挂在胸前。啊!我不能再猜想了,我终于问果哥:

“那种挂符号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在各机关内服务的职员。”

“那末怎可以不纳车资呢?”

“就是那黄色符号的功效啊!”

真的么!我又不懂了;有了机关的符号,就可免费吗?太便宜了,他们是资识两阶级俱全的人,为国家服务,就可浪费国家的进款吗?若是为了公事而不肯耗费自己的金钱,三四等车不是也很舒适的吗?他们的符号仍可夸耀于一般人的眼前,为什么神气活现的占居头等的座位,而使国家少一笔进款呢?他们都是党员,都是孙总理的信徒,决不如我所料的,但是究竟是怎么一囘事呢?我真不懂。到底没有使我明白,虽然已到上海,时已相隔两年,仍不能破我这个疑团。

落个不停的春雨,溜进来的寒风,仍旧向我攻击,外廊仍旧是寂寞,同学仍旧没有来,那种现象仍旧使我烦闷,寂寞,无聊。伤兵,长官,军医,符号……仍旧不断地盘绕于我脑中。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国家或地区属于公有领域,之前在美国从未出版,其作者1932年逝世,在美国以及版权期限是作者终身加80年以下的国家以及地区,属于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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