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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件不能忘記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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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件不能忘記的小事
作者:陳駪夫
1930年

落個不停的春雨,打在玻璃窗上,發出一種使人討厭的率率聲;帶着濕氣的寒風,從窗隙溜進來,吹到呆坐在牀上的我,怪難過地,使我打了幾次寒噤。同室的同學都已返家去享受家庭的樂趣,外廊早已沒有喧譁的聲音,雖然只是午後一時,但那陽光早已被黑雲遮蔽而呈陰暗的現象,那種沉悶的空氣,使人感覺着淒寂的景氣,偏又露現於最感覺學校生活無聊與厭惡的我的眼前,引起無窮的相思,回憶,反感。走出去呢,那永不修理的道路,實在不敢去踏牠一步,滿呈淒涼隱帶敎會化的校景,更不願看牠一眼,還是上樓去重嚼以前所經過,所受到,所看到的囘味罷。

瑣碎的往事亂亂雜雜地盤繞於心中,不値得囘憶的果然在一剎那間就消滅,而那兩件使我永久不忘的小事,卻仍淸淸楚楚的重映出來。

這是前年正月十六的事,果哥陪我和甘弟到首都去遊覽。十一日的早晨,前去拜訪蔣公。卻巧蔣夫人要去參觀傷兵醫院,那個地方我早想去而不能如願,旣有這種好機會,那肯放棄!所以在她問及我們去不去的時候,我毫不思索的答應了。同行者有劉紀文市長,金誦盤醫生,及首都常能看到的立在車廂上的二個侍從。

在這高低不平的首都街道,—我因爲初次來京,路徑是無從知道,—行了約摸有三十分鐘的光景,我們到了陸軍第一傷兵醫院門前,早有穿軍裝的二位同志等着來領導。我們因爲還須參觀他院,所以會客室也不去坐,不曉得那幾位招待員失望不?直走進去,那種慘不忍覩的現象,旣刻呈露於我們面前了。一個像長江輪船的統艙一樣的大廳中,放着許多沒有秩序的短狹的板床,上面舖着已爲塵埃所染成灰色的枯稻草的褥子,中間亂躺着爲國爲民衆而受傷的兵士呻吟的聲音,悽慘而帶着無血色的各個面容,相互的充塞了我們的聽,視,嗅的器官中,哇!可怕極了!

「蔣夫人來看你們了!」一個招待員—可惜我們不能知道他的大名,因爲他是有現在一般中國軍人的技巧,依時勢看來,他也可做我們所欽佩的人物—裝出他的威嚴高聲的說。

那個像長江輪船的統艙一樣的大廳中,頓現出有些混亂的樣子,他們這種機會,比較我來參觀他們的醫院更爲難得。稍能走動的就走近幾步;那動彈不得的也勉強支撐起來,看一看不易見面的幾位大人物。—我是一個平民也是難遇見的,也可算是一個人物。哈哈!可羞。—有的故作痛苦狀態,或喊出一種使人悲哀的怪聲;有的在私談:總之一切都變了。當蔣夫人踏進那像長江輪船內的統艙的大廳以後。我們挨次去看傷兵。

「你受傷在那裏?在那次戰爭?」夫人用慈祥而稍帶點嚴肅的態度,來慰問一個較清醒的傷兵。

「太太!就在那左臂呀!我是在龍潭水泥廠前受傷的。」那傷兵從極齷齪的被窩中,伸出滿紮着白布的左手,一陣陣的酸氣也隨之而出,我們就很自然的掩着鼻。

「你現在好些嗎?」

「好是好些了,不過……」

「不要緊,靜養數天就會好。」金醫生似乎很有把握的說。

「哦!哦!是!是!」

「你傷在那裏?」夫人問到一個頭部裹着黃白色布的兵。

「我……我的頭就在孫傳芳偷渡時被他們打中的。夫人!我們好可憐,你們是多麼……。唉!太太!管我們傷兵的軍官和醫生,是多麼苛待我們!」他流着淚竟毫不顧忌的說出來。

我們回頭去看那現在做招待員的軍官時,雖然他故作鎭靜,但是那侷促不安的狀態畢竟顯露出來,難道他們眞有這般舉動嗎!決不會的,那末那傷兵竟敢在蔣夫人面前撒謊嗎?那個軍官爲何露出不自然的樣子呢?我眞不懂。

「蔣夫人今天一定有很好的東西,食品,來送給我們的。」一個士兵大聲喊痛,一時廳中的秩序,更雜亂了,漸漸圍攏來,把我們圍在垓心,他們儘力的喊着,無非要討些物件,銀錢。「他們難道什麼都沒有嗎?就算都失落在戰場那裏;普通日用品,都不分發給他們嗎?唉!傷兵竟如此苦嗎?」我在疑想着。

到底敵不過他們的要求,蔣夫人慨然答應明日帶麵包來發,賞金也在明日撥給,他們才高興滿足似的散開了。走出院門,已離十二時不久了。他們還要去參觀別院,我是不能再受那種痛苦了,因此同甘弟先囘去。傷兵的痛苦?長官和軍醫的待遇?招待員的殷懃?還是很疑惑地伏在我心坎中,到了現在還求不到一個明確的解答。

囘滬的火車途中,又給我一個刺激,而且是疑惑不解的事情。我,果哥,甘弟及煃姪,共買了四張二等車票。因爲太擁擠之故,章程向來規定,凡是二等不得座位,可坐頭等座位,所以我們走進頭等車中。我想我們是走錯了,那前面的一列,一定是送喪者所包的罷!在他們每人的胸前,都掛着黃色的條兒,巍然的坐着,我終於停步了。經果哥的說明,黃色的是機關的符號,他們並不是送喪者,我才跟了他們佔了四隻座位坐下。

疑惑的心又開始在萌發了,這是火車,又不是我們所服務的機關,爲什麼要把符號掛在胸前使人注目呢?是車站職員嗎?不是的!他們的符號上不是明寫着「中央……」「軍政部……」「……」等等字嗎?若是他們要出風頭,他們是白費心了,因爲我們仍舊不認得他們的尊姓大名的。隆隆的車聲,反把我帶入五里霧中去了。查票的來了,但是,奇怪!他們爲什麼不去向那般掛符號的檢票呢?他們的車票又並非同符號一樣地掛在胸前。啊!我不能再猜想了,我終於問果哥:

「那種掛符號的到底是什麼人?」

「他們都是在各機關內服務的職員。」

「那末怎可以不納車資呢?」

「就是那黃色符號的功效啊!」

眞的麼!我又不懂了;有了機關的符號,就可免費嗎?太便宜了,他們是資識兩階級俱全的人,爲國家服務,就可浪費國家的進款嗎?若是爲了公事而不肯耗費自己的金錢,三四等車不是也很舒適的嗎?他們的符號仍可誇耀於一般人的眼前,爲什麼神氣活現的佔居頭等的座位,而使國家少一筆進款呢?他們都是黨員,都是孫總理的信徒,決不如我所料的,但是究竟是怎麽一囘事呢?我眞不懂。到底沒有使我明白,雖然已到上海,時已相隔兩年,仍不能破我這個疑團。

落個不停的春雨,溜進來的寒風,仍舊向我攻擊,外廊仍舊是寂寞,同學仍舊沒有來,那種現象仍舊使我煩悶,寂寞,無聊。傷兵,長官,軍醫,符號……仍舊不斷地盤繞於我腦中。

1996年1月1日,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32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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