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梦/第1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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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天子进候于太后。太后使兰阳与郑氏避于挟室,迎帝谓曰:“予为兰阳婚事,使收杨家之币,而终有伤于风化。与郑氏并为夫人,则郑家不敢当矣。使郑氏为妾,则亦近于强胁矣。今日予召见郑女,郑女美且才,足与兰阳为兄弟也。以此,予既以郑女为秦女,欲与同归于杨家,此事果如何也?”

  上大悦,贺曰“此盛德事也,可谓与天地同大矣!自古深仁厚泽,未有及娘娘者也。”

  太后即召郑氏进谒于帝。帝命之上殿,告于太后曰:“郑氏女子已为御妹,尚着平服,何也?”

  太后曰:“以诏命未下,固辞章服矣。”

  上谓女中书曰:“取鸾风红锦纸一轴而来。”

  秦彩风擎而进。上举笔欲书,禀于太后曰:“郑氏既封公主,当赐国姓矣。”

  太后曰:“吾亦有此意。而但闻郑司徒夫妻年既衰老,无他子女,予不忍得无姓之人。仍其本姓,亦曲轸之意也。”

  上以御笔大书曰:

  奉太后圣旨,以秦女郑氏封为英阳公主,踏两宫之宝,以赐郑氏。

  使宫女擎公主冠服着郑氏。郑氏下殿谢恩。上使与兰阳公主定其座处。郑氏于公主长一岁。而不敢坐其上。太后曰:“荚阳今则即我女,兄在上,弟在下,礼也。兄弟之间何可饰让?”

  小姐稽颡曰:“今日座次即他日行列,何可不谨于其始乎?”

  兰阳曰:“春秋时,赵襄之妻即晋文公之女也,让位于先娶之正室。况姐姐小妹之兄也,又何疑乎?”

  郑氏让之颇久,太后命之以年龄定崖。此后,宫中皆以“英阳公主”称之。

  太后以两人之诗示之于上。上亦嗟赏曰:“两诗皆妙,而英阳之诗引周诗之意,归德于后妃,太得体也。”

  太后曰:“帝言是也。”

  上又曰“娘娘爱英阳至此,实国朝所未有也。臣亦有仰请者。”

  乃以秦中书前后之事敷奏曰:“彼之情势殊甚恻隐。其父虽以罪死,其祖先皆本朝臣子。欲曲收其情,以为御妹从嫁之媵,娘娘幸矜而颔之。”

  太后顾两公主?兰阳曰:“秦氏曾以此事言于小女矣。小女与秦女情分既切,不欲相离。虽微圣教,小臣亦有是心矣。”

  太后召秦彩凤下教曰:“儿女与汝有死生相随之意,故特使汝为杨尚书媵侍。汝之至愿毕矣。此后须更竭诚悃,以报公主之恩。”

  秦氏感泣,泪漱漱下矣。谢恩后,太后又下数曰:“两女婚事予既决定,而忽有喜鹊来报喜兆。予令两女已作喜鹊之诗矣。汝亦得依归之所,可与同其庆,作其诗也。”

  秦氏承命,郎制进其诗曰:

喜鹊喳喳绕紫官,凤仙花上起春风。
安巢不待南飞去,三五星稀正在东。

  太后与帝同看,喜曰:“虽咏雪之蔡女瞠乎其下矣。诗中亦引用诗,能守嫡妾之分,此所所尤美也。”

  兰阳公主曰:“喜鹊诗诗料本来不多,且小女两人既已先作,后来者无下手处也。曹盂德所谓“绕树三匝无枝可栖”者,本非吉语,取用甚难也。此诗虽杂引孟德、子美之诗及周诗之旬,合成一句,而天然浑成,不见斧凿之痕。三家文字有若为秦氏今日事而作也。”

  太后曰:“古来女子中能诗者,惟班姬、蔡女、卓文君、谢遭韫四人而已。今才女三人,同会一席,可谓盛矣。”

  兰阳曰:“英阳蛆蛆侍婢春云,诗才亦奇矣。”

  时日将暮,上归外殿。两公主同退宿于寝房。

  翌晓鸡鸣,初郑氏入朝于太后,请归曰:“小女入宫之时,父母必惊惧矣。今日欲归见父母,以娘娘恩泽、小女荣宠,琏诩于门栏家族,伏愿娘娘许之。”

  太后曰:“女儿何有轻离大内?予与司徒夫人亦有相议之事矣。”

  即下教于郑府,使崔夫人入朝。郑司徒夫妻因小姐使嫜子密通,惊虑初弛,感意方深矣。忽承诏旨,忙入内殿。太后引接曰:“予率来令爱,不但欲见其貌,盖为兰阳婚事矣。一接丰容,心乎爱矣。遂为秦女兄于兰阳意者,寡人前生之女子,今世诞生于夫人家矣。英阳既为公主,则当加之以国姓。而予念夫人无子,不改其姓。惟夫人领我至情:“崔夫人受恩感激,叩头曰:“臣妾悦得一女,爱之如玉。乃其婚事一误,礼币不送,老臣魂骨俱碎,惟愿速死,不见其可怜之形矣。贵主累枉于篷荜之下,屈其尊体,下交贱息,仍与携入宫禁,使被广世之恩章,此叶于朽木、水于涸鱼。惟当蝎髓殚力,以效报管之悃。而臣妾夫年老病深,心长发短,既不能奔走职业,以贡微劳,妾于雕谢癃虺,与鬼为邻,亦未由追逐宫娥,自服掖庭扫洒之役,丘山之恩,将何以伫报乎?惟有千行感泪,河倾雨泻而己。”

  乃起而拜,伏而泣。双袖己龙钟矣。太后为之嗟叹,又曰:“英阳己为吾女,夫人更不可挈去矣。”

  崔氏俯伏奏曰:“臣妾何敢率归于家中乎:但母女不得团聚称诵如天之德,是可欠也。”

  太后笑曰:“不越乎行礼之前也。惟夫人勿忧也。成婚之后,兰阳亦托子夫人矣。夫人视兰阳,亦如寡人之视英阳也。”

  仍召兰阳与夫人相觅。夫人重谢前日之亵慢。

  太后曰:“闻夫人左右有才女贾春云,可得见乎?”

  夫人即召春云入朝于殿下。太后曰:“美人也。”

  更进之前曰:“闻兰阳之言,汝曾梦江淹之锦,可能为寡人赋乎?”

  春云奏曰:“臣妾何敢唐突子天威之前乎?然试欲闻锺矣。”

  太后以三人诗下之曰:“汝能为此语乎?”

  春云求笔砚,一挥而制进。其诗曰:

报喜微诚祗自知,虞庭幸逐凤凰仪。
索楼春色花千树,三绕宁无借一枝?

  太后览之,转两公主曰:“吾闻贾女雄才,而岂料其品之至斯也。”

  兰阳曰:“此诗以鹊自比其身,以凤凰比姐姐,得体矣。下句疑小女不许相容,欲借一枝之楼,而集古人之诗,采诗人之意,镕成一绝,思妙意精,真善窃狐白裘手也。古语云:‘飞鸟依人,人自怜之。’贾女之谓也。”

  仍令春云退与秦氏接颜。公生曰:“此女中书即华阴秦家女子,与春娘同居偕老之几也。”

  春云答曰:“此无乃作《杨柳词》之秦娘予乎?”

  秦氏惊问曰:“娘子仍何人而闻《杨柳词》乎?”

  春云曰:“杨尚书每思娘子,辄诵此诗,妾亦获闻之矣。”

  秦氏感枪曰:“杨尚书不忘妾矣。”

  春娘曰:“娘子何为此言也?尚书以《杨柳词》藏之于身,见之而流涕,咏之则发叹,娘子独不知尚书之情何耶?”

  秦氏曰:“尚书若有旧情,则妾虽不见尚书而死,无所恨矣!”

  仍言《纨扇诗》首末。春娘曰:“妾身上钏叉指环,皆其日所得也。”

  宫人忽来报曰:“郑司徒夫人将还归矣。”

  两公主复入侍坐。太后谓崔夫人曰:“杨少游未几当还,前日礼币自当复入于夫人之门,而复受既退之币,颇涉苟且。况英阳是吾女,两女婚礼,欲并行于一日,夫人许否?”

  崔氏伏地曰:“臣妾何敢自专?惟娘娘命矣。”

  太后笑曰:“杨尚书为英阳三抗朝命,予亦欲一瞒之矣。谚曰:‘凶言反吉’,待尚书来,瞒言郑小姐因病不幸,曾见尚书疏中有言,与郑女扭见。台巹之日,欲见尚书能解旧面否也?”

  崔氏承命辞妇。小姐拜送于殿门之外,召春云密授瞒了尚书之谋。春云曰:“妾为仙为鬼,欺尚书者多矣。至再至三,不亦大亵乎?”

  小姐曰:“非我也,太后有裙也。”

  春云含笑而去。

  此时,杨尚书以白龙潭水饮将士,士气无前,皆愿一战。尚书指授方略,一鼓直进。赞普才受袅烟所送之珠,知唐兵已过盘蛇谷,大惧。方议诣垒而降,吐蓍诸将生缚赞昔,至唐营而降。杨元帅更整军容,入其都城,禁止侵掠,抚安百姓,登昆嵛山立石,公布大唐盛德,遂振旅奏凯。

  将向京师,至真州,正当仲秋也。山川萧瑟,天地摇落,寒花酿感,断雁流哀,令人有羁旅之悲矣。元帅夜入客馆,怀抱甚恶,遥夜漫漫,不能假寐,心下自想曰:“一别桑榆,三阅春秋。堂中鹤发,想非旧日。而扶护疾恙,可托何人?定省晨昏可期何时?鸣剑之志虽展于今日,列鼎之眷,不及于亲闱。子职虚矣!大道废矣!此古人所以悲风树之不停,望太行而感兴者也。况数年奔走,内事无主,郑家亲礼难保无他。所谓‘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者,此也。今我复五千里之地,平百万众之贼,其功亦不为小矣。天予必用封建之典,以酬驱驰之劳。我若还其职,陈其诚恳,请许郑家之婚,则或有允俞(五)之望矣。”

  念及于此,心事小宽,乃就枕而眠。

  一梦遂遂,飞上天门九重。七宝宫阙,丹碧煌煌。五彩云霞,光影翳翳。侍女两人来,谓尚书曰:“郑小姐奉请尚书矣。”

  尚书从侍女而入。广庭弘敞,仙花烂漫,仙女三人并坐于白玉楼上。其眼色如后妃,而双眉秀清,两眸流彩,望之如碧玉明珠,倚叠交暎电。方偎曲栏,手弄琼蕊,觅尚悟至,杂坐而迎,分席而坐。上席仙女先问曰:“尚书别后无恙否?”

  尚书定睛详见,认是昔日论曲之郑小姐也,惊愕欲倒,欲语未语。仙女曰:“今则我已别人间,来游天上,缅怀畴曩,如隔两尘。君于虽见妾之父母,难闻妾之音耗矣!”

  仍指在傍两仙女曰:“此即织女仙君,彼乃戴香玉女,与君子有前世之缘,愿君子勿念妾身与此两人,先结好约,则妾亦有所托矣。”

  尚书望见两仙女,坐末席者,面目虽惯,而不能记电。少焉,鼓角齐鸣,蝴蝶忽散,乃一梦也。仍想梦中说话,皆非吉兆。乃抚心自叹曰:“郑娘子心死矣!不然也,我梦何其不吉耶?”

  又自解曰:“有思者有梦,或因相思之切而有此梦耶?桂蟾月之荐,社𨱈师之媒,未必非月老之指,而双剑未合,九原遽隔,则所谓天者不可必也,理者不可谌也。反凶为吉,或者我梦之谓乎?”

  久之,前军至京师,天子亲临渭桥以迎之。杨元帅着风系紫金盔,穿黄金琐子甲,乘千里大宛马,以御赐白旄黄钺、龙风旗帜,拥前卫后排,左列右锁赞普于槛车,著在阵前。西域三十六道君长,各执琛赍之物随其后。军威之盛,近古所无。观光之人,弥亘百里。是日长安城中虚无人矣。元帅下马叩头拜谒。上亲扶而起,慰其远来之劳,奖其大功之遂,即下诏于朝廷,依郭汾阳故事,裂土封王以侈赏典。尚书露诚力辞,终不受命。上重违其恳意,下恩旨以杨步游为大丞相,封魏国公,食邑三万户,其馀赏赐不可胜记。杨丞相随法驾入阙,祗肃天恩。上即命设太平宴,以示礼遇之恩,诏画其相貌于麒麟阁?丞相自阙下来郑司徒家。郑家门族,皆会外堂迎拜丞相,各自献贺。丞相先问司徒及夫人安否。郑十三答曰“叔父叔母身虽撑保,而自遭妹氏之丧,哀伤过节,疾病额作。气力比前岁顿减,未能出迎子外堂,望丞相与小弟同入内堂如何?”

  丞相猝闻是说,如痴如狂,不能蘧问。过食顷乃问曰:“岳丈遭何人之丧耶?”

  郑十三曰:“叔父本无男子,只有一女,而天道无知,于斯暮境,伤怀显有极乎?丞相入见,慎勿出悲戚之言!”

  丞相大惊大戚,言仅入耳,流泪已湿绵袍矣。郑生慰之曰:“丞相婚媾之约,虽同午金石。私门不幸,大事已误,望丞相恩惟义理,勉自排遣。”

  丞相拭泪而谢之。与郑生入谒于司徒夫妇,惟欣贺而已,不及小姐之夭戚。丞相曰:“小婿幸赖国家之戚灵,猥受封建之滥赏,方欲纳官陈恳,以回天聪,得成畴黄之约矣。朝露先唏,春色既谢,乌得无存殁之感乎?”

  司徒曰:“彭殇皆命,哀乐有数,天实为之,言之何益?今日即一家庆会之日,不必为悲楚之言也”郑十三日丞相,丞相止其言,辞归园中。

  春云迎谒于阶下。丞相见春云,如见小姐,尤切悲怀,馀泪又汪然数行下。春云跪而慰之曰:“老爷,老爷!今日岂老爷悲伤之日乎?伏望宽心收泪,俯听妾言:吾娘子本以天仙暂时谪下,故上天之日,谓贱妾曰:‘汝自绝杨尚书,而复从我矣。今我已弃尘界,汝其更归于杨尚书,侍其左右。尚书早晚还归,如念妾而悲怀,汝须以妾意传之曰:“礼币已还,则是行路人也。况有前日听琴之嫌乎?思念过度,悲哀逾制,则是慢命而循私情,贻累德于已亡之人,可不慎哉?且或酹奠坟墓,或吊哭灵幄,则是待我以无行之女子,岂无憾于地下乎?且日,皇上必侍尚书之还,复议公主之婚,吾闻《关睢》之威德,台为君子之配匹,反顺受君命,毋陷罪戾,是我之望也。”

  丞相闯言益切,怆然曰:“小姐遗命虽如此,我何能无悲怀耶?况小姐临殁,眷念少游也如此,我虽十死而报小姐恩德,难矣。”

  仍说真洲梦事。春云下泪曰:“小姐必在玉皇案前矣。丞相千秋万岁后,岂无会台之期哉?慎毋过哀以伤贵体。”

  丞相曰:“此外小姐又有何言乎?”

  春云曰:“虽有自言,不可以春云之口仰达矣。”

  丞相曰:“言无浅深,汝其悉陈。”

  春云曰:“小姐又谓妾曰:‘我与春云即一身,尚书若不忘我,视春云如吾,而终始勿弃。则我虽入地,如亲受尚书之恩也。’”

  丞相尤悲曰:“我何忍弃春娘子?况小姐有付托之命!我虽以织女为妻,以宓妃为妾,誓不负春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