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05
卷五
[编辑]锡山语要
[编辑]毘陵门人【徐超】【张濬生】仝录
无锡吴令君、郝学博素重风教,康熙辛亥仲春朔,具启迎先生,为多士发明心要。次晨舟发,是晚抵邑。初三日,大会于明伦堂,绅衿庶民环听者千馀人。先生告众曰:“〈不肖〉幼孤失学,昏庸罔似;衹缘浮慕先哲,以致浪招逐臭。十馀年来,偶为一二先达谬垂许可,此所谓纯盗虚声,毫无实诣者也。晋陵为人才之薮,文献甲天下,不肖方洗心涤虑,倾怀承教之不暇,又何敢妄有论说,以凟众听。惟是东林书院一事,不可以不商。窃念斯地之有东林,犹新安之有紫阳,南康之有白鹿,南岳之有岳麓。四书院并为宇内不朽名区,所以考德问业,以存吾道之羊者也。今三书院之在彼处者,地方以时修葺,学会相沿不替,独斯区非复畴昔之旧,讲会亦寥落无闻,愚窃伤之。区区辄不自揆,欲望地方诸君子相与圆之,以绍前徽,俾前哲已坠之绪,绝而复续,亦诸君子正大光明之美举,生平不朽之快事也。东休诸君子之在当时,不恤讥毁,力肩正学,道德风节,表正海内。虽一时不幸,危于群小,然光彩焕发,流馨无穷,千秋万搅,传为美谈,廉顽立懦之功,有不可得而诬者矣。士人立身,无论显晦,俱要有补于时。在位,则砥德砺行,表正人偷于上;在野,则砥德砺行,表正人偷于下。所谓在朝在野皆有事是也。”
问格物。先生曰:“‘格物’二字,诸说纷纷,犹若聚讼。吾人生于其后,不妨就资之所近取益,不必屋上起屋,再添葛藤。”
“格物,犹言穷理也。物格知至,理已明也。物印身、心、意、知、家、国、天下之物,皆富有以格之,然有序焉。由知、意、心、身,深究密谐,循序渐进,本立然后家、国、天下可得而言矣。否则,后其所先,而先其所后,何繇近道。”
“格物,首要格为物不贰之物。此物格则大本立,从而渐及于家国天下之物,方不外本内末,游衍驰骛。”
“格之之方,须先扫除廓清,不使尘情客气、意见才识,一毫牵滞于胸中。夫然后学问思辨,务使精神志虑,全副尽归之理路。扫除廓清果力,则脱洒极而性光自朗;学问思辨果殷,则研几透而全体具呈。到比田地,如麻木者苏,醉梦者醒,始悟我之所以为我。惟此一知,天赋本面,一朝顿豁,此圣胎也。戒慎恐惧,保而勿失,则意自诚,心自正,齐洽均平,于是乎出。有天德,自然有王道,夫焉有所倚?”
“‘万物皆备于我’,苟一物不格,则一物不备矣。故君子于学也,隐而幽独危微之介,显而人偷口用之常,以至古今致洽机猷,君子小人情伪,及礼、乐、兵、刑、赋、役、农、屯,皆当一一究极,而可效诸用,夫是之谓大人之学。盖大人所期,原自与小人异。小人于稼圃之外,无复关怀,大人则志在天下国家。苟一物不格,则一理未明,一理未明,则临事应物,又安能中寂中会,动协机宜,此不学无术,寇相之所以见诮于张公也。”
“然则一一究极,非资于外乎?”曰:“非然也。致知以格物,格物以致知,盖莫非良知之用也。”
“格物穷理,贵有补于修齐洽平。否则,夸多斗富,徒雄见闻,若张茂先之该博,陶宏景之以一事不知为耻,是名‘玩物’。如是则丧志愈甚,去道愈远矣。此等驳杂之弊,学人所当深戒。”
“日月易迈,人寿不常,倏而青颜,倏而自发,此智者悲寸阴之易去,杨亿哭老年之不逢也。念及于此,真可栗骨。宜自觑自认,自觅主宰,稍涉依违,大事去矣。必联五七同志,朝夕聚首,交发互励,振萎靡因循之气,坚果确奋迅之心,时时打点,刻刻干办,力到功深,豁然炯悟。如此则形骸耳目虽与人同,而所以视听言动,浑是一团天理,可以达天,可以补天。‘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在乾坤谓之肖子,在宇宙谓之完人,今日在名教谓之贤圣,将来在冥漠谓之神明,方不枉活人一场也。”
问《易》。先生曰:“不知。”又问,先生曰:“不知。”其人固间不已,先生曰:“子之问《易》也何为?”曰:“《易》乃经中之要也。”先生曰:“子欲知经中之要也何为?”曰:“诸名公咸尚易也。”先生曰:“然则子之治《易》也,为诸名公而治《易》,非为己而治《易》也。不为己而治《易》,则其平日之所以朝研而夕讨者,乃欲解众人之所不能解,发众人之所不能发,夸精斗奥,作一场话说而已。此其马力甚苦,而其用心亦可谓太劳已。”
“闻先生亦尝著《易说》及《象敷蠡测》,今乃云云何也?”先生曰:“此不肖既往之祟也。往者血气用事,学无要领,凡读书淡经,每欲胜人,以为经莫精于《易》,于是疲精役虑,终日穷玄索大,务欲知人所不知,一与人谈,辄逞己见以倾聚听。后染危疾,卧床不谈《易》者半载,一息仅存,所可以倚者,唯此炯炯一念而已,其馀种种理象繁说,俱属葛藤,无一可倚。自是闭口结舌,对人不复语及。盖以《易》同学者之所当务,而其当务之急,或更有切于此也。”曰:“据先生所云,则《易》遂可以不治乎?”先生曰:“易何可以不治也,特治有急于此者,不可以不之先也。”曰:“然则所谓先者安在?”先生曰:“吾人为学,自有次序,今于《四书》之显且易者,尚未能躬行实践其万一,又安敢贪高慕远,过用其心于晦且难者乎!”其人默然。
先生语已,又不欲重违其意,则谓之曰:“吾为子试言《易》之大旨可乎?”其人欣然拱听。先生又谓之曰:“吾子姑且静坐片晌。”良久,先生告曰:“今且不必求《易》于《易》,而且求《易》于己。人当未舆物接,一念不起,即此便是‘无极而太极’;及事至念起惺惺处,即此便是‘太极之动而阳’;一念知敛处,即此便是气太极之静而阴’:无时无刻而不以去欲存理为务,即此便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欲净尽,而天理流行,即此便是‘干之刚健中正,纯粹精’;希颜之愚,效曾之鲁,敛华就实,一味韬晦,即此便是‘归藏于坤’。亲师取友,丽泽求益,见善则迁,如风之疾,有过则改,若雷之勇,时上则止,时行则行,见险而进,知难而退,动静不失其时,继明以照四方,则《兑》、《巽》、《震》、《艮》、《坎》、《离》,一一在己而不在《易》矣。吾子其果信然乎?”其人大喜,再拜而谢。又问“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先生笑曰:“此又是葛藤。适区区所言,犹未之鞭辟深体,而复拈章引句,纵发明得极其精妙,亦与吾手切己要务有何交涉?夫‘用九’不过是体《干》,《干》之六爻不言嗬‘吉’,而此独言‘吉’,盖必无首乃吉,天德不可为首故也。以此知人固贵有善,尤贵不自居其善。有其善,丧厥善,有意为善,虽善亦私,此学易之三昧也。”
先生深惩末俗展转于语言文字,支离蔽锢,故其论学,因病发药,随说随扫,戒超等毋得窃录。盖恐一落言诠,咸以知解承而不以实体得也。锡山之行,庠中及东林书院讲论,娓娓答问不倦,闷者莫不踊跃。惜哉!俱未之记也。郝元公先生索以付梓,超等茫无以应,不得已,聊录数则以复。挂一漏万,超、浚等之罪也夫!超、浚等之罪也夫!
康熙辛亥春仲五日,毘陵门人徐超张浚生沐手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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