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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曲集/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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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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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问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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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君子出身,贵有补于世,世治则乘时建明,世乱则救时旋转,斯出不徒出,学为有用。世洽而不能有所建明,世乱而不能拨乱返治,则是才不足以有为。经济非其所长,已为可耻;若不引身以退,却乃尸位素餐,无为无守,可耻孰甚。

经济、介节,缺一不可,一有不具,士之耻也。

既无经济,又乏介节,徒窃升斗以自润,以之夸闾里而骄妻妾可也,乌足齿于士君子之林乎?

“克、伐、怨、欲”之不行,犹御寇然,寇之窃发,多由主人昏寐,主人若醒,寇自不发,何待于御?

“克、伐、怨、欲”,皆人欲之私,主人城醒,则静存动察,念念纯是天理,那得更有人欲?盖不待强制而自不萌,非萌而遏之不行也。

学问要识本体,然后好做工夫。原宪不识仁体,而好言工夫,用力虽劳,终属安排。治病于标,本体何在?

问本体。曰:为“克、伐、怨、欲”者谁乎?识此,斯识本体矣。

昔罗近溪先生见颜山农,自述遘危病、生死、得失能不动心,颜不许曰:“是制欲,非体仁也。”先生曰:“非制欲安能体仁?”颜曰:“子不观孟子之论‘气四端’乎?知皆扩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如此体仁,何等直截。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之息也。”先生时如大寐得醒,比方是识仁。

原宪直以“克、伐、怨、欲不行”为“仁”,固不是,然宪虽不识仁体,犹能力做工夫,能制克、伐、怨、欲于不行,吾人当共或克、或伐、或怨、或欲时,亦能痛惩力窒,制其不行乎,程子云:“七情之发,惟怒为甚,能于怒时遽忘其怒,其于道思过半矣。”吾人心体之累,惟克、伐、怨、欲为甚,若能于克、伐、怨、欲时,一觉即化,使心体无累,其于仁思过半矣。未可借口“不行”为非仁,而缺却制之工夫也。

大凡人之好胜,由心不虚,诚虚以处己,自与物无竞。矜“伐”多由器小,器大则万善皆忘,何“伐”之有!“怨”生于不知命,知命则安命听天。“欲”生于不知足,知足则淡然无欲。

所贵乎士者,以其潇洒摆脱,胸无俗念也。“士而怀居”,胸次可知,俗念未融,何足为士?

士若在身心上打点、世道上留心,自不屑区区耽恢于居处;一有系恋,则心为所累,害道匪浅。

居天下之广居,则随遇而安,必不萦念于居处,以至饮食衣服之类,凡常人意所便安处,举无以动其中,斯胸无一点尘,不愧为士。

言及羿、奡“俱不得其死”,则徒恃权力者,不觉骨悚心灰。岂惟羿、奡“不得其死”,历观前代权奸,如汉之窦宪、董卓,唐之李辅国、元载,宋之贾似道、韩侂胄,明之石亨、严嵩,当其权力方张,作成作福,势焰非不薰灼,一时趋附者,从风而靡,称功颂德,举国如狂;其有安分自守者,鲜不目为迂。迨祸机一发,终归夷灭,奸党之诛,株连不已,即或幸脱,人所羞齿。回视平日安分自守者,果孰得孰失、孰萦而孰辱哉?故人之立身涉世,勿苟圆目前,要虑及日后,结局之善不善,全在平日好尚之善不善耳,尚德?尚力?试自择于斯二者。

“古之学者为己”,暗然而日章;“今之学者为人”,的然而日亡。

为己则潜体密谐,兢兢焉惟恐己心未澄、己性未明、己身未修、己德未成,己以外自不驰骛。迨身修德成,己立己达,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立人、达人,莫非为己。其心在为人则反是,不但攻记诵、组词翰是为人,即谈道德、行仁义,亦无非为人。故理学、俗学,君子儒、小人儒,上达、下达之所由分,分于一念之微而已。

学不著里,易生怨尤,著则一味正己,循理乐天。凡吉凶祸福、顺逆得丧之在外者,举无一动其中,何怨何尤之有,

学不上这,学非其至;舍学求达,学非其学。盖上达即在下学之中,舍下学而求上达,此后世希高慕远,妄意神化,尚顿悟,堕野狐禅所为,自误误人,所关匪浅。

问下学之实。曰:涵养省察,改过迁善,五常百行,无一或忽,即事即理,即粗即精,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

公伯寮谗谮子路,使之不获安于其位,自谓得计,却不知妨贤拓能,自堕于小人之归。万世而下,子路不失为贤人,伯寮不失为小人,此所谓小人枉做了小人也。

自古小人谗毁君子,岂惟伯寮为然,若孔文仲、范致虚之于伊川,韩侂胄、沈继祖之于晦翁,咸包藏忮恶,组织诋诬,无所不用其极。究于两先生何捐?徒自遗臭无穷耳!

景伯欲“肆诸市朝”,可谓秉正疾邪,独抱公愤。此愤在被谗者不可有,在旁观者不可无;无则乾坤无正气,宇宙无正人,谗夫高张,愈无忌惮矣。

士君子能以道之行废归诸命,则中心泰然,自无怨尤,故知命之谓知道。

范忠宣公罹章之谗,坐党南窜,子弟多怨惇者。及渡江舟覆,踉跄中正色谓子弟曰:“此岂章惇为之哉!”君子以为知命。

人于一衣、一房、一器之坏,尚萦神圆修,乃自己身心,反多因循荏苒,任其坏而不修,重其所轻而轻其所重,是自误自己。

“修己以敬”,此尧舜以来所传心法,千圣不易之宗旨也,《六经》、《四子》精义,总不外此。舍此而言修,修非真修;舍此而言学,学非真学。

惺惺不昧以修心,“九容”、“九思”以修身,身心内外,无一或忽,斯身心内外,纯是天理,自聪明睿知,自宽裕温柔,自发强刚毅,自齐庄中正,自文理密察。以之安人、安百姓,诚无往而不格,事无往而不治。天德、王道,一以贯之,笃恭而天下平,非虚也。

卫灵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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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孔子之圣,犹厄穷绝粮,况吾人乎?饥寒困苦是其本色,夫何怨?

贫者士之常,士不安贫,是反常也;士穷然后见节义,士不固穷,是无节义也。反常殒节,何以自立?袁安大雪僵卧,不肯干人。吴康斋躬亲耕作,艰难是甘,其自有云:“七月十二夜,枕上思家计窘甚,不堪其处。反复思之,不得其方。日晏未起,久方得之:盖亦别无巧法,祇随分节用安贫而已,誓虽饥寒死,不敢易初心也。”此皆是安贫固穷样子,吾人所当取法。

子贡聪明博识而学昧本原,故夫子借已开发,使之反博归约,务敦本原。本原诚虚灵纯粹,终始无间,自然“四端”万善,“溥博渊泉而时出”,肆应不穷,无往不贯。“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贞夫一斯贯矣。问一,曰:即人心固有之理,良知之不昧者是也。常知则常一,常一则事有万变,理本一致。故曰:“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

聪明博识,足以穷理,而不足以融理;足以明道,而非所以体道。若欲心与理融,打成片段,事与道凝,左右逢原,须黜聪堕明,将平日种种闻见,种种记忆尽情舍却,尽情撇脱,令中心空空洞洞,了无一翳。斯干干净净,方有入机,否则憧憧往来,障道不浅。

博识以养心,犹饮食以养身,多饮多食,物而不化,养身者反有以害身;多闻多识,物而不化,养心者反有以害心。饮食能化,愈多愈好;博识能化,愈博愈妙。盖并包无遗,方有以贯,苟所识弗博,虽欲贯,无由贯。刘文清谓邱文庄博而实要,尝言:“邱仲深虽有散钱,惜无钱绳贯钱。”文庄闻而笑曰:“刘子贤虽有钱绳,却无散钱可贯。”斯言固戏,切中学人徒博而不约,及空疏而不博之通弊。

人生岂块然独处,不能不有所行,其或行去行不去,不待征诸人,要在反诸己。自己果言行诚敬,到处人自倾孚,此非可以袭取伪为,必存于心,而念念诚敬,坐作寝行,一启口,一举步,“参前”、“倚衡”,无时无处而不然,如是则诚无不格,无往不可。

许敬庵笃志理学,一先辈谓之曰:“闻子留心斯道,老夫甚喜。第圣贤之道,不在元虚,祇《论语》‘言忠信,行笃敬’二句,终身行之不尽。”敬庵初易其说,以为道仅如斯而已乎?迨经历既久,然后始叹道果不外于斯。然则吾人今日立身行己,请事斯语足矣。

每日之间,念念诚敬,言言诚敬,事事诚敬,表里肫挚,行履无歉,神犹钦仰,况人乎?自然居乡乡孚,居邦邦孚。

“事贤”、“友仁”,原藉以陶淑身心,夹辅德业,苟非贤而事,呈卷送课,以图知遇;非仁而友,诗酒作缘,以广声气,则其人品可知。

“义以为质”,则利欲之私不设于身,浑身是义。其行义也,中窍中会,动协节文,谦谨婉顺,退让不居其名,至诚恻怛,一本于中心之所不容已。无所为而为,不愆不忘,负荷纲常。此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而吾人所宜取法也。

惟君子方“义以为质”,若小人则利以为质矣。利以为质,则本质尽丧,私欲篡其心位而为主于内,耳目手足悉供其役,动静云为,惟其所令;即有时而所执或义,节文咸协,辞气雍逊,信实不欺,亦总是有为而为,宾义主利,名此实彼。事成功就,声望赫烜,近悦远孚,翕然推为君子。君子乎哉?吾不知之矣!

“不以言举人”,则徒言者不得幸进;“不以人废言”,庶言路不至壅塞:此致治之机也。

以言举人,则人皆尚言;以行举人,则人皆尚行。上之所好,下即成俗,感应之机,捷于影响,风俗之淳漓,世道之升沉系之矣。

三代举人,一本于德;两汉举人,意犹近古。自隋季好文,始专以言辞举人,相沿不改,遂成定制。虽其间不无道德经济之彦随时表见,若以为制之尽善则未也,是在图治者随时调停焉。

圣如夫子,犹“终日不食,终夜不寝”,沉思义理,而力学以从事,在吾人尤当何如耶?若玩愒因循,便戍担阁。

问:象山谓《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然则所及所守之实,可得闻乎,曰:“知及”者,识己心,悟己性,良知本体炯炯不昧是也。知及此,便是本领,便是得,守者守此而已。若理欲淆杂“仁不能守”,则得者复失,虽仁守而不庄不礼,则守之之功未至,终属渗漏。知至至之,知终终之,本诸身,征诸庶民,内外交尽,斯知不徒知。

让,美德也,不让则非所以崇德。然有可让,有不可让:万事皆宜先人而后己,不可不让;唯自己身心性命之谐,及纲常名教所关,自宜直任勇承,一力担当,虽师亦不可让,况其他乎!“师”若是寻常章句文艺之师,不让何足贵?此师乃修身明道、为圣为贤、担荷世道、主持名教,夙所师法之人,有为者亦若是,何让之有?“让”则是不敢以第一流自任,甘以不肖自处矣,此之谓无志。

“辞”所以逢意,或阐扬道德,或敷陈经济,贵明不贵晦,贵简不贵繁。若务为藻绘以骋才华,故为涩晦以夸渊奥,滚滚不竭以显辩博,以此达意,意可知矣!

知道者言自简,辞无枝叶。《》云:“君子修辞以立其诚。”辞苟枝叶,便非立诚,便是心放。心既放矣,纵其辞典丽敏妙,高出千古,不过辞人之辞耳,岂君子之所贵乎?

有片言而达者,有千万言而不达者,知道与不知道具也。阐道之辞简明,莫如周子《通书》;敷陈之辞条畅,莫如《伊训》、《说命》及《前后出师表》。此皆发自肺腑,不事雕饰,可为千万世修辞之准。近代弇州《四部稿》,辞非不典赡高古,赵侪老一见,谓其中无一字性灵语,即散与村妪作册子。由斯以观,修辞者亦可以知所从矣!

季氏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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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可无友,交友不可不择。友“直、谅、多闻”,则时时得闻己过,闻所未闻,长善救失,开拓心胸,德业、学问,日进于高明。若与“便辟、柔、佞”之人处,则依阿逢迎,善莫予责,自足自满,长傲遂非,德业、学问,日堕于匪鄙。为益为损,所关匪细,交友可不慎乎!

“直”、“谅”、“多闻”,三者俱不可无,而夹辅匡正,得力尤在于“直”。昔申颜自谓:“一日不可无侯无可。”或问其故,曰:“无可能攻人之过,若一日不见,则不得闻其过矣。”

礼以谨节文,乐以养性情,此日用而不可离者。所乐在比,斯循绳履矩,身心咸淑,闻人之善,喜谈乐道,爱慕流连,即此便是己善。或道德迈众,或经济擅长,以至“直”、“谅”、“多闻”,忠孝廉节,有一于斯,便是贤友。交一贤友,则得一友之益,所交愈多,则取益愈广。骄奢佚惰,惟晏乐是耽者,乌足以语此!昔人谓“晏安鸩毒,剧于病卧”,又云“安于逸乐,如陷水火”,故君子所其无逸。

君子有“三戒”,能戒则为君子,不戒便是小人;戒与不戒,祇在一念之顷而已。坚忍一时,快慊终身;一念之差,终身莫赎。人可不慎此一念乎?

遇色能不乱,惩忿无求胜,临财无苟得,于此一一清楚,方是好操持、好立脚。否则跟脚一差,有玷生平,后虽愧悔,夫何所及。

吾人有生之初,天以义理赋畀;有生之后,天以吉凶、祸福、顺逆、穷通降鉴提撕。“天威不违咫尺”,敢不畏乎?小心翼翼,时颇天命,出入起居,罔有不钦,检身循理,务期对越天心。其有道德隆重,齿爵俱尊之“大人”,是崇是式,罔敢或忽。“圣人之言”,无非修身明道,存心养性,事天指南,是体是尊,罔敢少悖。否则便是自暴自弃,自绝于天,非无知之小人而何?

读圣人之书,而不能实体诸躬,见诸行,徒讲说论撰,假途干荣,皆侮圣言也。

问:“生而知之”、“学而知之”,此“之”字果何所指?曰:“知之”祇是“知良知”,“良知”之外再无知;若于此外更求知,何异乘驴更觅驴?

“生知”、“学知”、“困知”及“民斯为下”,等虽有四,知止一知。知之在人,犹月之在天,岂有两乎?月本常明,其有明有不明者,云翳有聚散也,云散则月无不明。有知有不知者,气质有清浊也,氧澄则知无不知。学也者,所以变化气质,以求此知也“上”、“次”、“又次”及“民下”,人自为之耳。

思虽有九,所以思则一;一者何?心也。心存则一念惺惺,动辄检点,视自“思明”,听自“思聪”,色自“思温”,貌自“思恭”,言自“思忠”,事自“思敬”,疑自“思问”,忿自”思难”,得自“思义”、此修身、率性、践形之实,定、静、安、虑之验也。故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又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思作睿”、“睿作圣”。

“隐居求志”,斯隐不徒隐;“行义达道”,斯出不徒出。若隐居志不在道,则出必无道可达,纵有建树,不过诡遇,君子不贵也。

脱迹纷嚣,潜心道德经济,万物一体,念切世导代民,此方是“隐居求志”。苟志不出此,徒工文翰以自负,优游林壑以遣口,无体无用,于世道无所关系,以此为隐,隐可知矣!

莘野、傅岩、磻溪、隆中,当其隐居之日,志未尝不在天下国家,经世事宜,咸体究有素,故一出而拨乱返治,如运诸掌。后世非无隐居修洁之士,顾志既与古人异,是以成就与古人殊。

景公、夷、齐,一则泯没无闻,一则垂芳无穷,公道自在人心,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噫!一时之浮荣易过,千载之影样难移,是故君子贵知所以自立。

阳货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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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手之于阳货,不诎不忤,比千古待权奸之法;共受馈往拜,彼时体局,自应如此。后人所处体局,既与孔子异,则辞受往拜,自不得与之同。薛文隋微时,参议欲请见而不住;及为御史,内阁求识面而不得。时太监王振权侔至尊,各官皆行跪礼,先生独不为之屈。振欲藉先生为重,遣使致馈,先生却之,其仆曰:“君何骏?方面以千金求阶于吾公,不可得,反却馈耶?祸且至,吾危君!”不听。馈至再,终固辞不受,可谓善学孔子。他若陈师道之于章,陈敬宗之于王振,亦皆不恶而严,不悖孔子家法,学人所宜取镜。

性因习远,诚反其所习而习善,相远者可使之复近;习之不已,相近者可使之复初:是习能移性,亦能复性。《书》曰:“习与性成,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亶其然乎!

习宁则字成,习文则文成,以至百工技艺,莫不由习而成,况善为吾性所本有,岂有习之而不成者乎?成善斯成性,成性斯成人矣。

问“习之”之实,曰:亲善人,读善书,讲善端,熏陶渐染,惟善是资;存善念,言善言,行善行,动静食息,惟善是依。始也勉强,久则自然。

“上知”明善减身,之死靡他;“下愚”名利是耽,死而后已,非“不移”而何?然“上知”之人,不肯移而之下,固无论已;“下愚”之人,苟一旦自反,改弦易辙,岂不可移而之上?无奈自暴自弃,流荡忘返,卒为“下愚”之归,若是者又岂少哉?悲夫!

迟钝人能存好心,行好事,做好人,虽迟钝亦是“上知”;明敏人若心术不正,行事不端,不肯做好人,即明敏亦是“下愚”。

圣人道德高厚,过化存神,无所往而不可,何“磷”何“缁”?若德非圣人,不择而往,未有不“磷”不“缁”者。杨龟山出应蔡京之荐,朱子谓其“做人苟且”。吴康斋持守谨严,世味一毫不染,石亨慕而荐之朝,遣行人聘入京师,知石氏非端人,恶入其党,辞官归里。士大夫有候之者,问先生何为不致君而还,则摇手曰:“我欲保全性命而已。”未几,亨等被诛,凡交与者悉被重谴,独先生爵然不滓。故君子出处不可以不慎。

仁、知、信、直、勇、刚六者,莫非懿德,惟不好学,诸病随生,好处反成不好,甚矣人不可以不学也!学之如何?亦惟穷理以致其知而已。理明知致,而后施无不当。夫何蔽?若误以词章记诵为学,不惟不能祛蔽,反有以滋蔽。

好仁、知、信、直、勇、刚,而不济之以学,固易蔽,然天良未凿,犹有此好,今则求其能好而易蔽者,亦不可得。尽能有此好,即临境易蔽,而本原不差,亦是易蔽之好人。好学可以救药,若无此好,药将何施?

圣门之教,《诗》居其首“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之道,于是乎资。今之学者,童而受读,垂老不废,学则学矣,吾不知其于兴、观、群、怨、人伦、物则果何如也?买椟还珠,吾党戒诸!

“道听途说”,乃书生通病,若余则殆有甚焉。读圣贤遗书,嘉言善行,非不饫闻,然不过讲习讨论,伴口度日而已,初何尝实体诸心、潜修密谐以见之行耶?每读《论语》至此,惭悚蹐,不觉汗下。同人当鉴余覆车,务以深造默成为吃紧,以腾诸口说为至戒,慎勿入耳出口如流言沟,则幸矣。

修德断当自默始,凡行有未至,不可徒说;即所行已至,又何待说,故善行为善言之证,不在说上。

苟图富贵,便是“鄙夫”,此非生来如此,学术使然也。当为学之始,所学者正谊明道之术;及登仕版,自靖共尔位,以道事君。若为学之始,所学者梯荣取贵之术,及登仕版,止知耽荣固宠,患得患失,不依阿即逢迎,情所必至,无足怪者。故术不可不慎也。

夫子惧学者徒以言语文字求道,故“欲无言”,使人知真正学道,以心而不以辩,以行而不以言。而子贡不悟,反求之于言,区区惟言语文字是耽,是以又示之以“天道不言”之妙,所以警之者至矣。时行物生,真机透露,鱼跃鸢飞,现在目前。学者诚神明默成,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四端万善,随感而应,道即在是,夫何所言?一落言诠,便涉声臭,去道远矣。陆象山有云:“寄语同游二三子,莫将言语坏天常。”而邹南皋亦云:“寄语芸窗年少者,莫将章句送青春。”合二诗观之,吾曹得无惕然乎?

高宗恭默思道,颜子如愚,亦足以发,必如此方是体道忘言之实;否则终属“道听途说,德之弃也”。

吴康斋读《论语》至“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不觉潜然太息曰:“与弼今年四十二矣,其见恶于人者何限?而今而后,敢不勉力,少见恶于人斯可矣!”夫康斋年未弱冠,即砥德砺行,至是盖行成德尊,犹自刻责如此,况余因循虚度,行履多错,其见恶于人者,何可胜言?人即不尽见恶,时时反之于心,未尝不自惭自憾,自恶于志,其所以痛自刻责者,尤当何如耶?

微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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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子囚奴,比干剖心,忠节凛烈,天地为昭。微子之去,迹同后世全身远祸者所为,而夫子并许其仁者,原其心也。以其心乎国,非私乎身,宗祀为重,迹为轻也。盖微子本帝乙之元子、纣之亲兄,与箕子、比干不同,有可去之义,故箕子诏王子出迪,不使纣有杀兄之名,而元子在外,宗祀可廷,所谓自靖。人自献于先王,而即其心之所安,是以同谓之仁。后世若德非微子,分为臣仆,主昏不能极谏,国亡不能殉节,跳身远去,俯首异姓,斯乃名教之罪人,不仁之大者。公论自在人心,口诛笔伐,播诸青史,一时轻去,千载难逃,夫何原!

微,国名;子,爵也。启虽封有爵土,而身常在朝,同箕子、比干诸人辅政,至是见纣恶日甚,不可以辅,乃去纣而还其所封之国,转遁于野,潜迹灭踪,非去纣而入周也。微子之志固如此,若去纣而入周,又何以为微子?昭烈之围成都也,许靖谋逾城出降,昭烈由是鄙其为人。使微子而亦然,岂不见鄙于武王乎?至《左传》引“微子衔壁迎降”之言,斯盖后世臣人者借口;贤如微子,必不其然。武王尚式商容之闾,微子之贤,在所素悉,夫何致其恇震以至于此,亦必不然。然则微子之在彼时,果何以自处?而武王之于微子,亦果何以为处也?曰:天命既改,微子不容不顺天俟命。武王奉天伐暴,诛止一夫,其馀子姓之有爵土者,俱仍其封,不失旧物,况微子乎?既而崇德象贤,改封于宋,进爵为公,俾修其礼物,作宾王家,斯微子之所以自处,而武王之所以处微子也,夫岂同后世牵羊衔璧、解缚焚榇者之所为也。

问:后世德非微子,固不可以俛首异姓,若果德如微子,便可借口宗祀,俛首异姓乎?曰:亦顾其所遇何如耳。苟遇非武王,祇当如北地王刘谌之死社稷为正。盖时有不同,古今异势故也,否则不惟不能存宗祀,反有以辱宗祀矣。

沮、溺之耕,丈人之耘,栖迟农亩,肆志烟霞,较之万物一体,念切救世者固偏,较之覃怀名利、奔走世途者则高。一则凤翔千仞,一则蛾逐夜灯,孰是孰非,孰得孰失,当必有辨之者。

圣人无不可为之时,不论有道无道,直以纲常名教为己任,拨乱返治为己责。若自己德非圣人,才不足以拨乱返治,祇宜遵圣人家法,有道则见以行义,无道则隐以守身,甯迹同沮、溺、丈人之偏,慎无蹈昧于知止之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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