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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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编辑]

子张篇[编辑]

“执德”是持守坚定,“弘”则扩所未扩;“信道”是心孚意契,“笃”则始终如一。既“弘”且“笃”,方足以任重致远,做天地间大补益之事,为天地间有关系之人。若不宏不毅,则至道不凝,碌碌一生,无补于世。世有此人,如九牛增一毛,不见其益;世无此人,如九牛去一毛,不见其损,何足为轻重乎?

每读《论语》至“焉能为有?焉能为亡”,中心不胜惭悚,不胜怅恨:惭生平见道未明,德业未就;恨生平凡庸罔似,于世无补,虚度待死,与草木何异?猛然一醒,痛自振奋,少自别于草木,庶不负此一生。

“小道”,《集注》谓“农圃医卜之属”,似未尽然。夫农圃所以资生,医以寄生死,卜以决嫌疑、定犹豫,未可目为“小道”,亦且不可言“观”,在当时不知果何所指,在今日诗文字画皆是也。为之而工,观者心悦神怡,跃然击节,其实内无补于身心,外无补于世道。“致远恐泥”,是以知道君子“不为”也。然则诗文可全不为乎?曰:岂可全不为,颇为须先为大道,大道诚深造,根深末自茂,即不茂亦不害其为大也。伊、傅、周、召何尝藉诗文“致远”耶?问大道,曰:内足以明心尽性,外足以经论参赞,有体有用,方是大道,方是“致远”;其馀种种技艺,纵精工“可观”,皆不足以“致远”,皆“小道”也,皆不足为。为小则妨大,所关匪细,故为不可不慎也。

道理无穷,德业亦无穷。日日返观内省,知某道未尽、某理未明、某德未立、某业未成,诚一一“知其所亡”,斯不安于亡,务求所以尽之、立之、明之、成之;即已尽、已明、已立、已成,亦必日新又新,缉熙弗懈,勉强不已,久则自然,如此方是“好学”。若不在道理上潜心、德业上操存,舍本逐末,区区致察于名物训诂以为学,纵博览强记,日知所未知,月能所未能,谓之“好古”则可,谓之“好学”则未也。

友人有以“日知”为学者,每日凡有见闻,必随手札记,考据颇称精详。余尝谓之“日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若舍却自己身心切务,不先求知,而惟致察于名物训诂之末,岂所谓急先务乎?假令考尽古今名物,辨尽古今疑误,究于自己身心有何干涉?诚欲“日知”,须日知乎内外本末之分,先内而后外,由本以及末,则得矣。

问:“博学笃志,切问近思”,何以“仁在其中”?曰:亦看各人所学所志若何耳。若为明道存心而学,笃志不变,自然所问所思,莫非明道存心之实,如是则道明而心存。“仁在其中”矣。若止为博物宏通而学,志在问无不知,自然所问所思,惟以博物宏通为事;问既浮泛不切,思又间杂憧憧,如是则道晦而心放,虽欲仁,焉得仁?昔谢上蔡别程子一年,程子问:“近日作何工夫。对曰:“惟去得一‘矜’字。”程子谓人曰:“此子为‘切问近思’之学者也。”今吾曹非不学,非无志,亦常问,亦常思,但恐所学、所志、所问、所思,非为明道,非为存心耳。果实实落落、省察克治如上蔡之消磨气习,实去其疵乎?此处须切己自勘,慎勿徒作一番讲说已也。

过误,人所不免,一文反成心疚。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小人之过也必文,此其所以为小人欤!吾人果立心欲为君子,断当自知非改过始;若甘心愿为小人,则文过饰非可也。

庸鄙小人不文过,文者多是聪明有才之小人;肆无忌惮之小人不文过,文者多是慕名窃义、伪作君子之小人。

读曾子“上失其道”数语,不觉太息,盖上平日失养民之道,以致民多饥寒切身;上平日失教民之道,以致民无礼义维心,则犯法罹罪,势所必至。谳狱而诚得其情,正当闭阁思咎,恻然兴悲;若自幸明察善断,物无遁情,乃后世法家俗吏所为,岂是仁人君子用心?

仲尼学无常师,此仲尼所以为圣也。人人能惟善是师,随在取益,则人人仲尼矣。

叔孙武叔毁仲尼,究竟何损于仲尼?徒得罪名教,受恶名于万世,适足以自损耳。余因是而窃有感焉:圣如仲尼,不免叔孙武叔之毁;贤如程、朱、阳明,不免孔文仲、范致虚、胡纮、沈继祖、桂萼诸人之毁。一时汹汹,争相排击,必使之无所容而后已,何圣贤之不见容于群小如此耶!古不云乎:“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故不见容于群小,方足以见圣贤。学者或不幸罹此,第当坚其志、强其骨,卓然有以自信,外侮之来,莫非动忍增益之助,则烈火猛炎,有补金色不浅矣。

尧曰篇[编辑]

记者汇次夫子所记之语,而以“尧曰”终篇,盖因夫子居恒祖述二帝,执中授受三王经世大法,而附录之,见夫子心二帝三王之心,承二帝三王之传,以开天下万世之道统,以成天下万世之治统也。学者读其书,诚法其传,有体有用,天德王道,一以贯之。达而在上,使二帝三王之治被于世;穷而在下,使二帝三王之术明于世。不堕一偏,方是真儒作用,方是读《论语》有得,方不愧孔氏门墙。

问尧舜“允执其中”与《中庸》“未发之中”同异曰:“中”祇是廓然大公“无偏无党”,不论已发未发、应事接物、政治施为,祇要常常如此,便是“允执”。“允”者,真实无妄之谓。心体如此,则心得其中;治体如此,则治得其中。“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人人得所,俗臻雍熙,四海何至“困穷”?彼四海之所以“困穷”者,祇缘政治不中;政治之所以不中者,总缘存心不中。此治法之所以必本于心法,王道之所以必本于天德也。

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苟民生不遂,四海苦穷,则立君之为何?负天甚矣:天命岂有不去,天禄岂有不终乎?自三代以至秦汉以降,盖莫不然,然则有天下者,可不敬天勤民乎?

“万方有罪”,引咎责己,此三代之所以上理也;“万方有罪”,归罪万方,此后世之所以下衰也。

“周有大赍,善人是富”,方见子爱元元,抚绥地方之实。后世若汉文之蠲租,赐粟帛于高年,宋祖之遣使赈贷诸州被兵百姓,存问鳏寡孤独,亦庶几此意,故其兴也勃然。

为政者果“宽、信、敏、公”,民岂有不治乎,此君天下者,万古不易之道也。岂惟君天下者宜然,凡治一省、一府、一州、一县,莫不宜然。有民社之责者,尚其念诸!

“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真正有父母斯民之心,始能如是。否则即明知其可以利民,亦若罔闻,若是者岂胜道哉?

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以其“知命”也。知命,斯穷通得丧,一一听之于天而安命;仁义礼智,一一修之于己而立命;穷理尽性,自强不息而凝命;必不行险侥幸,付之倘来而逆命。否则何以为君子?

君子之所以别于小人、人类之所以别于禽兽、吾儒之所以别于异端者,礼也。知礼,斯律身有藉,动不违则,不然便茫无所措,何以自立?

昔张子以礼为教,使人日用之间知所持循,最为吃紧,故学者须从此入德,方有据依。若高谈性命,卑视矩矱,乐舒放而惮检束,非狂即妄。

礼为立身之准,日用切务,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一可忽。《内则》、《弟子职》及《吕氏四礼翼》,当揭之楣间,出入则效,庶率履不迷,久自成德。

问:人有是非邪正,言则随乎其人,因言固可以知人;然世有人非言是、人邪言正,又何以辨,曰:致饰之言与根心之言,犹剪彩之花与树生之花,真伪自是不同,吾人祇要理明,理明则言无遁情,鉴明则貌无遁照。

“命、礼、言”虽三,而“知”则一;知致,则中恒炯炯,觉体不昧,此凝命、立身、察人之本也。本苟不昧,三者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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