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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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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五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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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之贵知命,谓安于命,不趋利避害也;今人之欲知命,则求趋利避害也,是不谓之知命,谓之逆天。

婚而论财,其究也,夫妇之道丧;葬而求福,其究也,父子之恩绝。妇之凌轹其夫者,恃于富也;子之暴露其父者,惑于地也。

以才名骄人,未有不困者也;以富贵骄人,未有不败者也;以贫贱骄人,未有不取祸者也。

一目看除目,三年损道心。除目,今之推升朝报也。其中升沈得丧,毁誉公私,人情世态,畔援歆羡,种种毕具。若恋恋于此,有终身丧其所守者,岂止三年损道心已耶?

晋人戏言云:“我图一万户侯尚不可得,卿乃图作佛耶?夫万户侯,诚难求也,即心是佛,何远之有?

老氏道德之旨,非炼形求仙之术也,而世之学仙者,托之老氏。如今之士子读经书以应科第,而曰:“此吾儒之教也。”

今之号为好学者,取科第为第一义矣;立言以传后者,百无一焉;至于修身行己,则绝不为意矣。可谓倒置之甚。然三者殊不相妨。生前之富贵,偶然耳,俟之可也,不必恶而逃之;死后之文章,较之功名,差为久远,不可不留意也;至于讲明义理,孜孜为善,即不必谈道讲学,独不可使衾影无愧,人称长者乎?若轻佻反复,甘于文人无行之为,又何足道?

“贫贱不如富贵”,俗语也;“富贵不如贫贱”,矫语也。贫贱之士,奔走衣食,妻孥交谪,亲不及养,子不能教,何乐之有?惟是田园粗足,丘壑可怡;水侣鱼虾,山友麋鹿;耕云钓雪,诵月吟花;同调之友,两两相命;食牛之儿,戏著间;或兀坐一室,习静无营;或命驾出游,留连忘反;此之为乐,不减真仙,何寻常富贵之足比乎?

人有恒言:“文章穷而后工。”非穷之能工也,穷则门庭冷落,无车尘马足之嬲;事务简约,无簿书酬应之繁;亲友断绝,无征逐游宴之苦;生计羞涩,无求田问舍之劳。终日闭门兀坐,与书为仇,欲其不工,不可得已。不独此也,贫文胜富,贱文胜贵。冷曹之文,胜于要津;失路之文,胜于登第。不过以本领省而心计闲耳。至于圣人拘囚演易,穷厄作经,常变如一乐天安土,又不当一例论也。

竹楼数间,负山临水;疏松修竹,诘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书万卷其中,长几软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闲日过从,坐卧笑谈,随意所适,不营衣食,不问米盐,不叙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极矣!

凄风苦雨之夜,拥寒灯读书,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亦殊有致。此处理会得过,更无不堪情景。

景物悲欢,何常之有?惟人处之何如耳。《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原是极凄凉物事,一经点破,便作佳境。彼郁郁牢愁,出门有碍者,即春花秋月,未尝一伸眉头也。

读未曾见之书,历未曾到之山水,如获至宝,尝异味。一段奇快,难以语人也。

四十从政,五十悬车,耳目未衰,筋力尚健,或纵情山水;或沈酣文酒,优游卒岁,以保天年足矣;今之仕者,涉世既深,宦术弥巧,桑榆已逼,贪得滋甚,干进茍禄,不死不休,生平未尝享一日之乐,徒为仆妾图轻肥,子孙作牛马耳。白乐天所谓“官爵为他人”者,有味哉,其言之也。

宋宗室郡王允良者,不喜声色,不近货利,惟以昼为夜,以夜为昼,旦则就寝,至暮始兴,盥栉衣冠而出,燃灯烛,治家事,饮食宴乐,达旦始罢。人以为疾,余以为此骄癖也,非疾也。吾郡中纨绔子弟,常有日午始兴,鸡鸣始寝者,然贫贱之家无之也,贤子弟无之也,勤以治生者无之也。骄奢淫佚,反天地之性,背阴阳之宜,不祥莫大焉,然而近数十年始有之也。

什一致富者,不过市井之行;居官自润者,永负贪秽之声。故吾见大贾之起家矣,未见污吏之克世也。

余尝见取富室之女者,骄奢淫佚,颇僻自用,动笑夫家之贫,务逞华靡,穷极奉养,以图胜人。一切孝公姑,睦妯娌,敬师友,惠臧获者,概未有闻。曾不数时,奁橐俱罄,怨天尤人,噪扰万状,或以破家,或以亡身。其夫虽沾余沫,丰衣美食,而举动受制,笑啼不敢。至于愚虑昏颓,意气沮丧,甘为人下而不辞者,未必不由此也。

朱子《诗》传,谓《周礼》以仲春令会男女,而以桃之始华为婚烟之候,此误也。《周礼》媒氏之职以仲春“令会男女”,“司其无夫家者而会之”,是月也,“奔者不禁”。盖先王制礼,“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则婚烟之期当在冬末春初。而贫贱之家,有过期不得嫁娶者,至仲春而极矣,故圣人以是时令媒会合之,无使怨女旷夫过是月也。其有法令不及之处,私相约而奔者,亦不禁。奔者,非必尽淫奔也,凡六礼不备者皆谓之奔。故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昏期已过,即草率成亲,亦人情也。此即《诗》所谓“求我庶士,迨其今兮”之意也。

小慈者,大慈之贼也;小忠者,大奸之托也;建白者,乱政之媒也;讲学者,乱德之薮也。

奔车之上无仲尼,覆舟之下无伯夷,性之者也。孔子家儿不识骂,曾子家儿不识斗,习之者也。丹朱不应乏教,宁越不闻被朱,语其变也。

裴晋公有言:“吾辈但可令文种无绝,然其间有成功,能致身卿相。”则天也。叶若林云:“后人但令不断书种,为乡党善人足矣;若夫成否,则天也。”此二语政同。黄山谷云:“四民皆有世业,士大夫子弟,能知忠信孝友,斯可矣。但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噫,今之人,但知教子弟取富贵耳,非真能教之读书也!夫子弟之贤不肖,岂在穷达哉?有富贵而陨其家声者,有贫贱而振其世业者,未可以目论也。

夜读书不可过子时,盖人当是时,诸血归心,一不得睡,则血耗而生病矣。余尝见人勤读,有彻夜至呕血者,余尝笑之。古人之读书,明义理也;中古之读书,资学问也;今人之读书。不过以取科第也,而以身殉之,不亦惑哉?《庄子》所谓“臧谷异业,其于亡羊均”者,此之谓也。

今人之教子读书,不过取科第耳,其于立身行己,不问也;故子弟往往有登九仕,而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为幼之受苦楚,政为今日耳,志得意满,不快其欲不止也。噫,非独今也,韩文公有道之士也,训子之诗,有“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之句,而俗诗之劝世者,又有“书中自有黄金屋”等语,语愈俚而见愈陋矣。余友王粹夫,自祖父以来,三世教子,惟不以妄语为训,可谓有超世之识也已。

人能捐百万钱嫁女,而不肯捐十万钱教子;宁尽一生之力求利,不肯辍半生之功读书;宁竭货财以媚权贵,不肯舍些微以济贫乏:此天下之通惑也。

素位而行,圣人之道也;以进为退,老氏之术也。然圣人亦是退一步法。《易经》一书,每到盛满,便思悔吝,故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但圣人灼见事理,定当如此。至老氏曰:将欲取之,必故予之;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及“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等语,则是“有心求进,而姑为是以伺人,未免有鸷鸟将击,必匿其形之意矣。”故太史公谓申韩原于道德,亦千古卓识也。

“名利不如闲”,世人常语也。然所谓闲者,不徇利,不求名,淡然无营,俯仰自足之谓也。而闲之中,可以进德,可以立言,可以了死生之故,可以通万物之理,所谓“终日乾乾欲及时”也。今人以宫室之美,妻妾之奉,口厌粱肉,身薄纨绮,通宵歌舞之场,半昼床第之上,以为闲也,而修身行己,好学齐家之事,一切付之醉梦中,此是天地间一蠹物,何名利不如之有。

讹言之兴,自古有之,但平治之世,则较少尔。周末之《诗》曰:“民之讹言,曾莫之惩!”然不知当时所讹者何事?至汉、晋时,始有为东王公行筹之说。又唐时有讹言“官遣枨枨杀人,取心肝以祭天狗”者。又有讹言“毛人食人心”者,有谓“签母鬼夜入人家”者。宋、元时有讹言“取童男童女制药”者。国朝间亦有之,然竟不知其所由起也。至于“黑青马骝精”之类,似讹而实有。怪妖言童谣,无意矢言,事后多验,如“果弧箕服”之属,又非讹矣。

今朝野中,忽有一番议论,一人倡之,千万人和之,举国之人,奔走若狂,翻覆天地,变乱白黑。此之为讹言,盖不但乌头白马生角已也。

宋林存为贾似道所摈,道死于漳,漳有富民,蓄油粘木甚佳,林氏子弟求之,价高不可得,因抚其木曰:“收取,收取,待贾丞相用。”无何,似道谪至漳,死于郑虎臣手。郡守,其门人也,与之经营,竟得此木以殓。孰谓天道无知哉?

道非明民,将以愚之,故仓颉作书而鬼夜哭。圣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夫使民得操知之权,则安用圣人为矣?

今人动称阳春白雪为寡和,盖自唐人诗已误用之矣。宋玉本文: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之者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征,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则寡和者,流征之曲,非阳春之曲也。且云:“客有歌于郢中”者,亦非郢人自歌也。

宋人有迂阔可笑者。徐仲车父名石,终身不践石,行遇桥,则使人负之而过。陈烈吊蔡君谟之丧,及其门首,率诸弟子匍匐而进。或问之,曰:“‘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故耳。”夫徐幸生江北,使在江南,则终身无出门之日;陈幸生江南,使在江北,则当坠污泥沟浍中矣。腐儒不通,乃至于此。

唐道人侯道华,性好子史,手不释卷。或问:“安用此为?”答曰:“天上无愚懵仙人。”明金陵唐诗慕道炼丹,有道流劝之出家入山者,唐曰:“家有老母,世间无不孝神仙。”此二语可谓的对,亦可谓求道之格言也。今人无慧业,无至性,而强欲出世,难矣。

晋汲桑当盛暑,重裘累茵,使人扇之,恚不清凉,而斩扇者。宋党进当大雪,拥红炉酌酒,醉饱汗出,扪腹徐行曰:“天气不正。”天下之事,何尝无对哉?

梦之无关于吉凶也审矣,今儿童俗语皆谓诞妄之言曰:“说梦”,言其的非真也。乃《周礼》特为设占梦之官。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然为王者而设,犹之可也。季冬聘王梦,群臣庶人献吉梦于王,王拜而受之,乃舍萌于四方以赠恶梦,不亦太儿戏乎?天下之广,亿兆之众,使尽献其吉梦,太人不胜占,而王赤不胜拜也。臣民吉梦,于王何与,而王拜之?此真痴人前说梦耳。此书盖见诗人有熊罴、之语而傅会,见牧人之有梦,遂以为献梦于王也。不知《诗》之所咏皆祝赞称愿之词,岂真熊罴、虺蛇一时而同入梦哉?此又梦中说梦矣。

今人见纪载中所纪之梦多验,如良弼、九龄射日生兰之类,遂以为古人重梦也。夫人无日不梦,验者止此,则不验者,不可胜数矣,况多出于附会而不足凭耶?孔子,大圣也,少时欲行道,则梦见周公;及老而衰,遂不复梦;则夫子少时之梦,亦不验矣。盖人有六梦,惟正梦可占吉凶,其它噩梦、思梦、寤梦、喜梦、惧梦,皆意有所感,而魂不宁,想像成境,非真梦也。余最不信梦,乃一生吉凶祸福,并无一梦,故知其不足凭也。

程正叔度江,中流风浪忽起,怡然不动,有负薪人问之曰:“公是舍后如此?达后如此?程异而欲与之言,则已去矣。夫舍者,轻性命死生,若攸非、告子是也;达者,齐修短得丧,若漆园子、桑户是也。舍直是勇往不顾,达则有见解矣。舍者未必达,达者自可舍。渡江中流而风浪作,纵欲不舍,逃将安之?谢太傅与桓宣武、会稽王会于溧江,狂风忽起,波浪鼓涌,诸人有惧色,惟谢怡然自若。顷间风止,桓问之,谢徐笑曰:“何有三才同尽理?”此达者之言也。天道不可知,即使一日同尽,亦岂惧所能免乎?惟圣人之言曰:“生,寄也;死,归也。余何忧于龙哉?”此知命委化之言,而达与舍俱尽之矣。

孔子曰:“人有三死,而非命也,人自取之尔。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使劳过度者,疾共杀之;居下位而上忤其君,嗜欲无厌,而求不止者,刑共杀之;少以犯众,弱以侮强,忿怒下量力者,兵共杀之;此三死者,非造物之舛也。”今之人贪色健斗,冒险求利,而不终其天年,往往委于命,岂知命者哉。

好利之人,多于好色;好色之人,多于好酒;好酒之人,多于好弈;好弈之人,多于好书。

好书之人有三病:其一,浮慕时名,徒为架上观美,牙签锦轴,装潢炫曜,骊牝之外,一切不知,谓之无书可也。其一,广收远括,毕尽心力,但图多蓄,不事讨论,徒ネ灰尘,半束高阁,谓之书肆可也。其一,博学多识,氓氓穷年,而慧根短浅,难以自运,记诵如流,寸觚莫展,视之肉食面墙诚有间矣,其于没世无闻,均也。夫知而能好,好而能运,古人犹难之,况今日乎?

其有不事搜猎,造语精进者,此是天才,抑由夙慧。然南山之木,不揉自直,磨而砻之,其入不益深乎?高才之士,多坐废学,良可惜也!

宋人多善藏书,如郑夹嚏、晁公武、李易安、尤延之、王伯厚、马端临等,皆手自校雠,分类精当。又有田伟者,为江陵尉,作博古堂藏书,至五万七千余卷。黄鲁直谓:“吾尝校中秘书,及遍游江南,名士图书之富,未有及田氏者。”而名不甚章,惜夫!

俗语谓京师有三不称:谓光禄寺茶汤,武库司刀枪,太医院药方。余谓尚不止于三者,如钦天监之推卜,中书科之字法,国子监之人材,太仓之畜积,皆大舛讹可笑,而内秘书之藏不及万卷,寥寥散逸,卷帙淆乱,徒以饱鼠向之腹,入茕箧之手,此亦古今所无之事也。

余尝获观中秘之藏,其不及外人藏书家远甚。但有宋集五十余种,皆宋刻本,精工完美,而日月不及,日就腐,恐百年之外尽成鸟有矣。胡元瑞谓欲以三年之力尽括四海之藏,而后大出秘书,分命儒臣,编摩论次。噫!谈何容易。不惟右文之主不可得,即知重文史者,在朝之臣,能有几人,而欲成万世不刊之曲乎?内阁书目门类次第仅付之一二省郎之手,其泯淆鱼豕,不下蒙瞽,而不问也,何望其它哉。

《夷坚》、《齐谐》,小说之祖也;虽庄生之寓言,不尽诬也。虞初九百,仅存其名;桓谭《新论》,世无全书。至于《鸿烈》、《论衡》,其言具在。则两汉之笔,大略可睹已。晋之《世说》,唐之《酉阳》,卓然为诸家之冠,其叙事文采,足见一代典刑,非徒备遗忘而已也。自宋以后,日新月盛,至于近代,不胜充栋矣。其间文章之高下,既与世变,而笔力之醇杂,又以人分。然多识畜德之助,君子不废焉。宋钱思公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古人之笃嗜若此。故读书者,不博览稗官诸家,如啖梁肉而弃海错,坐堂皇而废台沼也,俗亦甚矣。

求书之法,莫详于郑夹嚏,莫精于胡元瑞,后有作者,无以加已。近代异书辈出,剞劂无遗,或故家之壁藏,或好事之帐中,或东观之秘,或昭陵之殉,或传记之裒集,或钞录之残剩,其间不准之诬,阮逸之赝,岂能保其必无?而毛聚为裘,环断成,亦足宝矣。但子集之遗,业已不乏;而经史之翼,终泯无傅,一也。汉唐世远,既云无稽;而宋元名家,尚未表章,二也。好事之珍藏,靳而不宣,卒归荡子之鱼肉;天府之秘册,严而难出,卒饱鼠蠹之饔餐,三也。具识鉴者,厄于财力,一失而不复得,当机遇者,失于因循,坐视而不留心,四也。同心而不同调者,多享敝帚而<鼠留>夜光;同调而不同心者,或厌家鸡而重野鹜,五也。故善藏书者,代不数人,人不数世。至于子孙,善鬻者亦不可得,何论读哉?

今天下藏书之家,寥寥可数矣。王孙则开封睦挈、南昌郁仪两家而已。开封有《万卷堂书目》。庚戌夏,余托友人谢于楚至其所,钞一二种,皆不可得,岂秘之耶?于楚言其书多在后殿,人不得见,亦无守藏之吏,尘垢汗漫,渐且零落矣。南昌盖读书者,非徒藏也,而卷帙不甚备。士庶之家,无逾徐茂吴、胡元瑞及吾闽谢伯元者。徐、胡相次不禄,箧中之藏,半作银杯羽化矣,伯元嗜书,至忘寝食,而苦贫不能致,至糊口之资尽捐以市坟素,家中四壁,堆积克栋,然常奔走四方,不得肆志翻阅,亦阙陷事也。

建安杨文敏家藏书甚富,装潢精好,经今二百年,若手未触者。余时购其一二。有郑樵《通志》及二十一史,皆国初时物也。余时居艰,亟令人操舟市得之,价亦甚廉。逾三月,而建宁遭阳侯之变,巨室所藏尽荡为鱼鳖矣。此似有神物呵护之者。今二书,即百金索之,海内不易得也。

胡元瑞书,盖得之金华虞参政家者。虞藏书数万卷,贮之一楼,在池中央,小木为彳勺,夜则去之,榜其门曰:“楼不延客,书不借人。”其后子孙不能守,元瑞啖以重价,绐令尽室载至,凡数巨舰,及至,则曰:“吾贫不能偿也。”复令载归。虞氏子既失所望,又急于得金,反托亲识居间,减价售之,计所得不十之一也,元瑞遂以书雄海内。王元美先生为作《酉室山房记》然书目竟未出,而元瑞下世矣,恐其后又蹈虞氏之辙也。

书所以贵宋板者,不惟点画无讹,亦且笺刻精好;若法帖然。凡宋刻,有肥、瘦二种;肥者学颜,瘦者学欧。行款疏密,任意不一,而字势皆生动。笺古色而极薄,不蛀。元刻字稍带行,而笺时用竹,视宋纸稍黑矣。国初用薄绵纸,若楚、滇所造者,其气色超元匹宋,成弘以来,渐就茍简,至今日而丑恶极矣!

宋时刻本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称矣,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寻常耳。闽建阳有书坊,出书最多,而板纸俱最滥恶,盖徒为射利计,非以传世也。大凡书刻,急于射利者,必不能精,盖不能捐重价故耳。近来吴兴、金陵,蹈此病矣。

近时书刻,如冯氏诗纪,焦氏类林,及新安所刻庄、骚等本,皆极精工,不下宋人,然亦多费校雠,故舛讹绝少。吴兴凌氏诸刻,急于成书射利,又悭于倩人编摩其间,亥豕相望,何怪其然?至于《水浒》、《西厢》、《琵琶》及《墨谱》、《墨苑》等书,反覃精聚神,穷极要眇,以天巧人工,徒为传奇,耳目之玩,亦可惜也!

近来闽中稍有学吴刻者,然止于吾郡而已。能书者不过三五人,能梓者亦不过十数人。而板苦薄脆,久而裂缩,字渐失真,此闽书受病之源也。

内府秘阁所藏书甚寥寥,然宋人诸集,十九皆宋板也。书皆倒折,四周外向,故虽遭虫鼠啮而中未损,但文渊阁制既庳狭,而牖复暗黑,抽阅者必秉炬以登。内阁老臣无暇留心及此,徒付还钥于中翰涓人之手,渐以汨没,良可叹也。吾乡叶进卿先生当国时,余为曹郎获借钞得一二种,但苦无佣书之资,又在长安之日浅,不能尽窥东观之藏,殊为恨恨耳。

王元美先生藏书最富,二典之外,尚有三万余,其它即墓铭朝报,积之如山。其考核该博,固有自来,汪伯玉即不尔。岂二公之学,有博约之分耶?然约须从博中来,未有闻见寡陋,而借口独引者。新安之识,固当少逊琅琊耳。近时则焦弱侯、李本宁二太史皆留心坟素,毕世讨论,非徒为书簏者。余与二君皆一交臂而失之,未得窥其室家之好也。

昭武谢伯元,一意搜罗,智力毕尽。吾郡徐兴公独耽奇僻,骊牝皆忘。合二家架上之藏,富侔敌国矣。吾友又有林志尹者,家贫为掾,不读书而最耽书,其于《四部》篇目皆能成诵,每与俱入书肆中,披沙见金,触目即得,人弃我取,悉中肯綮,兴公数年之藏,十七出其目中也。

常有人家缃帙簇簇,自诧巨富者。余托志尹物色之,辄曰无有。众咸讶之。及再核视,其寻常经史之外,不过坊间俗板滥恶文集耳,鼋羹炙,一纸不可得也。谓之无有,不亦宜乎?夫是之谓知书。

《春秋》以后,宇宙无经矣,班固以后,宇宙无史矣。经之失也,词繁而理舛,史之失也,体驳而事杂。故词以载理,理立于词之先,则经学明矣;体以著事,事明于体之中,则史笔振矣。疏注不足以翼经,而反累经者也;《实录》不足以为史,而反累史者也。

淮阴侯之用兵,司马子长之文章,王右将军之作字,皆师心独引,纵横变化,无不如意,亦其天分高绝,非学力可到也。淮阴驱市人而使之战,囊沙背水,拔帜木罂,皆人意想所不到之境,而卒以成功。司马子长,大如《帝纪》、《六书》,小至货殖、刺客、龟策、日者,无不各极其致,意之所欲,笔必从之;至伯夷、屈原诸传,皆无中为有,空外为色,直游戏三昧耳。今之作史,既无包罗千古之见,又无飞扬生动之笔,只据朝政家乘,少加润色,叙事惟恐有遗,立论惟恐矛盾,步步回顾,字字无余,以之谀墓且不堪,况称史哉?

班固之不及子长,直是天分殊绝,其文采学问,固不让也。然史之体裁,至扶风而姓备。譬之兵家,龙门则李广,扶风则程不识耳。

《史记》不可复作矣,其故何也?《史记》者,子长仿《春秋》而为之,乃私家之书,藏之名山,而非悬之国门者也;故取舍任情,笔削如意,它人不能赞一词焉。即其议论,有谬于圣人,而词足以自达,意有所独主,知我罪我,皆所不计也。至班固效颦笔,已为人告发,召诣秘书,令作《本纪》、《列传》,以汉臣纪汉事,所谓御史在前,执法在后者,即有域外之议,欲破拘挛之见,已兢兢不保首领是惧矣。司马温公作《通鉴》,详慎,久而未成,人即有飞语谤公,谓利得餐钱,故尔迟迟,公遂急于卒业,致五代事多潦草繁冗。傍观小人之掣人肘如此,纵有子长之才,安所施之?太史公与张汤、公孙弘等皆同时人,而直书美恶,不少贬讳。传司马季主而抑贾谊、宋忠,至无所容封禅书,备言武皇迷惑之状,如此等书,今人非惟不能作,亦不敢作也。

董狐之笔,白刃临之而不变;孙盛阳秋,权凶怒之而不改;吴竞之书,宰相祈之而不得;陈之纪事,雷电震其几而不动容:如是者,可以言史矣。

余尝为人作志传矣,一事不备,必请益焉;一字未褒,必祈改焉,不得则私改之耳。尝预修《郡志》矣,达官之祖父,不入名贤不已也;达官之子孙,不尽传其祖父不已也。至于广纳苞苴,田连阡陌,生负秽名,死污齿颊者,犹娓娓相嬲不置,或远布置以延誉,或强姻戚以祈求,或挟以必从之势,或示以必得之术,哀丐不已,请托行之;争辩不得,怒詈继焉。强者明掣其肘,弱者暗败其事。及夫成书之日,本来面目,十不得其一二矣。嗟夫,郡乘若此,何有于国史哉?此虽子长复生,亦不能善其策也。

王荆公作《字说》,一时从风而靡,献谀之辈,竞为注解,至比之《六经》,今不复见矣。但以介甫之聪明自用,其破碎穿凿之病固所不免,而因之尽废其书,亦非也。凡古人之制字,自必有说,岂茍然而成者?若以荆公为非,则许氏《说文》固巳先之矣;若不穿凿附会,引援故实,必得古人之意而止,其不可解者阙之,即不敢比《六经》,未可谓非经之翼也。

字有六义:指事、象形、会意者,正书也,可解者也;谐声、转注、假借者,书之变也,不必解者也。如江之从工,海之从每,知其声之相近而已,必解其何以从工,何以从每,则凿也。天下之事,有本浅者,不宜深求之;本易者,不宜难求之;本俗者,不宜文饰之。盖不独一字说为然也。荆公若知此意,必不坏宋国家矣。

郑夹嚏六书略凡二万四千二百三十五字,而谐声者二万一千三百四十一,则谐声居十分之九矣,而欲一一说之,可乎?

切字有三十六字母,相传司马温公作也,其中有一音而两母者,如群、溪、彻、床等字,盖因平声有清浊故,不得不为两母。余常谓:加一母,不如加一声。凡字,以五声切之,如通、同、统、痛、突之类,则凡同母者,可以尽废。又切平声者,当分清浊二音:如风字宜作方空切,今俱作方凭切,则逢字也:冯字宜作符同切,今云符风,则丰字也。此类甚多,盖俗人但知拘沈约韵,漫取韵中一字切之,不知施之上、去、入则可,平声自有二种,不可混而为一也。

切字之法,余七八岁时,一闻即悟;及长以语人,有学数年而竟不知者。故谓此书在悟者,即为筌蹄,而不悟者,何殊嚼蜡?废之可也。

道书以一卷为一Ψ,Ψ音轴。今人即谓之卷,非也。佛书以一章为一则,又谓一缚。缚,古绢字,亦卷字通用耳。

今天下读书不识字者固多,而目前寻常之字,误读者尤多。其于四声之中,上、去二声,极易混淆。所以然者,童蒙之时,授书塾师,皆村学究,讹以传讹,及长则一成而不可变,士君子作数篇制义取科第,其于经籍,十九束之高阁矣,谁复有下帷究心者?即有一二知其非,而一传众咻,世亦不见信从也。故欲究四声之正者,当于子弟授书之时,逐字为之改正,然与世俗不谐,骇人耳目,人反以为侏亻离矣。如上、下、动、静等字,皆当从上声,人有不笑之者乎?

韩昌黎诗云:“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诗成使之写,亦足张吾军。”夫世岂有不识字而能书者?抑昌黎之所谓识字,非世人之泛然记忆巳也。汉儒之训诂,极其宏博,而独称子云识字,至使四方学者,载酒以问,此其学岂浅鲜者?唐王起于世间字,所不识者,惟《八骏图》中数字,则识字良亦不易。而昌黎之诗,动用僻字、古韵,至今,千世之下读之尚不尽识,何况阿买也?

吴孙休为四子作名字,皆取难犯。𩅦字曰𦯶𩃙字曰𧟥,壾字曰𠅨字曰㷏,此与八骏图中𠱛二字相类,亦好奇之过矣。唐武后命宗楚后制十二字:、■、■、■、囝、□、■、ы、■、■、■、缶。而见它书者又有■二字。南汉刘岩制Ζ字为名,效颦转甚。余观《余冬序录》载宋人有{不长}、{不食}、■、{大坐}、亻小、{不大}、{不生}、{不行}、{石山}、闩、氽、{水人}、<门人>、<毛口>、{此十}等字,盖俚俗之谈,杜撰以成字耳,岂六书之正哉?今人俗字有夯和切朗、歪和切乖、{田女}、{钦手}钦去声、找、帮榜声平、牮、芏等字,然多见之俗牒耳。余观《海篇》直音中所载,视《说文》不啻百倍,盖人以意增减之,无非字者,恐将来字学从此益淆乱矣。

《乐善录》载:“赵韩王病,遣道士上章,神以巨牌示之,浓烟罩其上,但末有火字。赵闻之,曰:‘此必秦王庭美也’。”余按美字从羊,从大,非火也。岂神明亦不识字耶?其为后人附会无疑。

杨用修最称博识,亦善杜撰,而刘夫人碑中,亻岁、<辶去>二字,及酒官牌中■字皆不识。余谓古今传记中难字固亦有限,而释、道二藏中,恐即遍观未能尽识,至于近代《篇海》直音,偏傍上下,类以意增触而长之,无复穷极。非《六书》之正,何以能识?即识之亦无用也。

《说文》太略,而《海篇》太繁,沈约《韵书》疏漏益多,惟当以十三经、二十一史合释、道二藏,汇而订之,奇而难识者即注见某书,一切杜撰者悉去之,其于同文之治未必无裨也。

余在山东行部,沂州有毛阳<辶水>,检司懵然不识,问胥曹,曰:“音山。”归检字书皆无之,因考史中《郡国志》有奇字者附于此,有虑音庐夷、茬平今为茌省、巳阝音忌、<工虫>音贡、■题■莎,古字、县阝若么反力音、<幸瓜>执音、夫阝音夫、存阝马阝音孱骂、朴■音蒲圜、彳示氏精音权、讠丹邯讠丹音男。而■、鄄、{执皿}人亦多不识也。

《东轩笔录》载:王沂公命王耿按陈绛事至中书,立命进熟。进熟不知何物?以意度之,似是具呈之义。

博古而不通今,一病也。钩索奇僻,而遗弃经史,二病也。《孟子》之文,每一议论,必引书或《诗》以证之;今人为文,旁探讴谚,而不知引经,是为无本之学矣。

博学而不能运笔,天限之也,陆澄、刘杳是也;高才而苦无学术,人弃之也,戴良、李贺是也。然以才胜者,患其也,可以陶铸;若徒书厨经库,吾末如之何也已。

焦弱侯谓今之读书者不识句读,皆由少年不经师匠,因仍至此,其论甚快,因举数事。如“至大至刚,以直点尔何如,讲事以度轨”等语,文义皆胜旧,但李彦平读《礼记》一段,余未敢从。盖“男女不杂坐”自为句,至“不同巾栉”为句,“不亲授”自为句。今以“不同”属上句,虽无害,而“巾栉不亲授”则不通矣。“男女授受不亲”,何独巾栉哉?至四书九经中句读当改易者尚多。如“卒为善,士则之’;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若此之类尚多,未易枚举也。

少时读书,能记忆而苦于无用;中年读书,知有用而患于遗忘。故惟有著书一事,不惟经自己手笔,可以不忘,亦且因之搜阅简编,遍及幽僻,向所忽略,今尽留心,败笥蠹简,皆为我用。始知藏书之有益,而悔向来用功之蹉跎也!

余自八九岁即好观史书,至于乱离战争之事,尤喜谈之,目经数过,无不成诵;然塾师所授不过编年节要,《纲鉴》、《要略》而已,后乃得《史记》、《汉书》及《朱子纲目》读之,凡三四过,然止于是而已,最后得二十一史,则已晚矣;然幸官曹郎冷局,得时时卒业也。

汉光武好图谶,至用三公,亦以《谶书》决之,尹敏遂因其缺而增之,曰君无口为汉辅,帝虽责之而竟不罪也。《谶书》,今世所禁不知作何状,亦不知何人所作。但堪舆家常引谶语,附会吉地,以为谶地,亦竟不知其所从出,强半杜撰之词耳。今世所传有推背图,相传李淳风所作。以古帝王世次,其间先后错乱,云是宋太祖欲禁之不可,乃命取而乱其序并行之,人见其不验,遂弃去。然多验于事后,虽知之何益?圣人所谓“百世可知者”,岂是之谓哉?

东汉至三国,罕复名者,莽禁之也。秦以前复名盖寡,然侨如、无忌、去疾之类,往往见于经史。而二名不偏讳之义,三代已有之,则亦何尝以复名为非也?王莽矫诬,遂著为禁令。至讽匈奴亦上书更名,可笑甚矣。乃其法亦行之二百余年,何耶?今时则复者十七,亦以岁久人繁,易于重犯故耳。且使子孙不偏讳,未为不可也。

周公谨《癸辛杂识》载先圣初名兵,已乃去其下二笔,此事并无所出。按先圣因母祷于尼丘而生,故名丘,字仲尼,岂有名兵之事?诞妄甚矣。

古之命名者,不以郡国,不以山川,不以鸟兽恶疾,然亦有不尽然者,即周公子已名禽,宣尼子已名鲤矣。此盖为人君言之也。人君之名当使人难知而易避,不然者,则当申临文不讳之令。夫减损点画,犹之可也,至并其音而更之,使千古传袭,恬不知改,若庄光之为严光,玄武之为真武也,可乎?

宋时避君上之讳最严,宋板诸集中,凡嫌名皆阙不书。如英宗名曙,而署树皆云嫌名,不知树音原不同曙也。钦宗名桓,而完亦云嫌名,不知完音原不同桓也。仁宗名祯,而贞观改作正观。魏徵改作魏证,不知征、祯不同音也。又可怪者,真宗名恒,而朱子于书中有恒独不讳,不知其解。或以亲尽而祧耶?至于胤义二名,其不讳宜矣。

陶谷原姓唐,因避石晋讳而改。真德秀原姓慎,因避孝宗讳而改。夫以君父一时之讳,而更祖宗百代之氏,不孝孰甚矣?陶不足责也,而西山大儒乃为此耶?

宋人高自夸诩,毁誉失实,如韩、范二公,将略原非所长;元昊、跳梁二公,心力俱惫尚不能支,而乃有西贼破胆之谣。王安石刚愎自用,乱天下国家,其罪不在蔡京,童贯之下,而引入名臣之列。张浚志大才疏,丧师辱国,刘琨、殷浩之俦也,而盛称其恢复之功,比之诸葛武侯。及其叔季,如杨龟山、魏了翁者,空言谈道,岂真有拨乱匡时之略,而犹惜其不见任用,宁非啖名之过哉?吾谓宋之人物,若王沂公、李文正、司马温公之相业,寇莱公、赵忠定之应变,韩魏公之德量,李纲、宗泽之拨乱,狄青、曹玮、岳飞、韩世忠之将略,程明道、朱晦庵之真儒,欧阳永叔、苏子瞻之文章,洪忠宣、文信国之忠义,皆灼无可议,而且有用于时者,其它瑕瑜不掩,盖难言之矣。

《易》之卦,以众君子而去一小人,在决之而已,故谓之。宋当元丰、元之时,君子多而小人寡,乃议论不断,自相矛盾,使小人得乘间而进;及其败也,反谓熙宁之祸,吾党激成之。譬之贼势猖獗,主将首鼠,致败而反咎力战者,以为挑衅生事,不亦愚之甚哉?

性有善恶之言,未甚失也,而《孟子》力排之;《反经》合道之言,未甚失也,而宋儒深非之,皆矫而过正矣。古之行权者,如汤、武之放伐,伊霍之迁易,周公之诛管、蔡,孔子之见南子,何尝不与经相反?经者,权之对也,不反则不为权矣。然反而合道,不失其经,《易》所谓“万物暌而其事类”者也,此语何足深非,又何必抵死与辩耶?

宋儒若明道、晦庵皆用世之真才也,虽有迂阔,不失其高,下乎此者,不敢知也。如朱子论周益公云:“如今却是大承气证,却下四君子汤,虽不为害,恐无益于病。”即此数语,朱之设施可知矣。伊川见人主折柳条,便欲禁制之,说书时颜色庄严,俨以师道自处,此即子弟如是教之,亦苦而不入,况万乘之主哉?陆秀夫于航海之日,负十岁幼主,而日书《大学衍义》以讲,不知何为?近于迂而愚矣。圣人之谈道,皆欲行于世也。《大学》说明德,便说新民;《中庸》说中和,便说位育;孔子一行相事,便坠三都,诛少正卵,更无复逡巡道学之气;颜渊问为邦,孔子便以四代礼乐告之,何当又以克巳复礼,使之教百姓耶?宋儒有体而无用,议论繁而实效少,纵使诸君子布满朝端,亦不过议复井田封建而已,其于西夏、北辽,未必便有制驭之策也。

唐虞三代君臣之相告语,莫非危微精一之训。彼其人皆神圣也,故投之而即入,受之而不疑。下乎此者,便当纳约自牖。就其聪明之所及而启迪之,如教子弟然。夫子于颜、曾,不绝克复一贯之训,而于伯鱼,不过学《诗》学《礼》而已,因其材也。故主有所长,则就其长而扩之;主有所短,则就其短而翼之。时当治平,则当陈润色之略;时值丧乱,则当先救正之方。使之明白而易晓,简易而可行,求有益于世而已。宋人守其所学,必欲强人主以从已。若哲、徽、宁、理,皆昏庸下愚之资,而哓哓以正心诚意强聒之,彼且不知心意为何物,诚正为何事。若数岁童蒙,即以左、国、班、马读之。安得不厌弃也?

事功之离学术,自秦始也,急功利而焚诗书;学术之离事功,自宋始也,务虚言而废实用。故秦虽霸而速亡,功利之害也;宋虽治而不振,虚言之害也。

甚矣,宋儒之泥也。贬经太过者,至目《春秋》为烂朝报;信经太过者,至以《周礼》为周公天理烂熟之书。不知《春秋》非孔子不能作,而《周礼》实非周公之书也。至欧阳永叔以系词非孔予之言,抑又甚矣。

古人五十服官,六十悬车,其间用世者才十年耳。夫以十年之久,而欲任天下事,扬历诸艰,无乃太骤乎?噫,古之人论定而后官之,非官而后择也。随才授官,终于其职,无序迁例转也。夫人各举其职官,各得其人,十年之间,治定而功成矣。今之仕者,议论繁多,毁誉互起,循资升降,既不胜其患得患失之心。任意雌黄,又难当夫吠形吠声之口。历官半世,而尺寸未闻;立身累朝,而夷跖不定:是用世之具与官人之术,两失之也。

今之仕者,宁得罪于朝廷,无得罪于官长;宁得罪于小民,无得罪于巨室。得罪朝廷者,竟盗批鳞之名;得罪小民者,可施弥缝之术。惟官长、巨室,朝忤旨而夕报罢矣,欲吏治之善,安可得哉。

古人相者,病于怙权;今之相者,病于无权。其病均也,然宁以怙权而易相,无以抑相而废权。相者,下天子一等耳。以天下之重,兆民之众,而责之一相,不假以权,权将安施哉?尧拔舜于亩亩之中,诛四凶,进元恺,惟其所为耳。下此即桓公之于仲父,昭烈之于武侯,符坚之于王猛,犹然也。而国治民安,天下万世不以为非,自末代君臣,上疑其下,下亦自疑,既不能择其贤否,又不能毕其才用,天子既从中沮之,群臣又从旁挠之,求安其身,不可得也。何暇治天下哉?

上世之人,善善长而恶恶短。中古之人,善恶相半。至于今日,则众人之所誉,不能当一人之所毁也;百行之尽善,不能当一节之少瑕也。誉者不以为贤,而毁者必以为不肖也;善者不过一时之揄扬,而瑕者遂为终身之口实也。有始誉而终毁之者,未闻既毁而肯誉之者也;有始贤而后言其改节者,未闻始不肖而后许其自新者也;有闻人过而终身毁之者,未有闻人善而终身服之者也。噫!其亦末世之民也已。

进贤退,不肖,均也。论其等分,则进贤宜多于退不肖。如人之养生,进粱肉之时多,而下药石之时少也。今之荐贤者,则谓之市恩,谓之植党。即不然,亦以为循故事,塞人望而已。至于攻击丑诋,不遗余力,秽行俚言,累累薄纸,初若令人怒发冲冠,不可忍耐,久亦习以为常矣。不但言人者颦笑都不由中,而被其言者,亦恬不以介意矣。噫,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臣子比肩立朝,而令寻常得恣口污蔑之,其究也,使人顽不知耻,而砥砺之道丧矣。且也人不复以指摘为羞,则言者愈轻;言者愈轻,则听者愈无所适从,而大贪巨驵,潜入其中,不复之能辨矣。为国家虑者,不能不为之三叹也。

汉阴丈人闻桔橰之说则忿然作色,谓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师金语子夏以桔橰,则谓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均一桔橰也,在人引之则为机心,在从人所引,则可免罪,今之人,引人者乎?抑为人所引者乎?不可不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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