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儿䎖孙圹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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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儿䎖孙圹志
作者:归有光 
本作品收录于《震川先生集/卷二十二

呜呼!余生七年,先妣为聘定先妻,而以吾姊与王氏。一年,而先妣弃余。余晚婚,初举吾女,每谈先妣时事,辄夫妇相对泣。又三年,生吾儿。先妻时已病,然甚喜,呼女婢抱以见舅氏。临死之夕,数言二儿,时时戟二指以示余,可痛也。盖吾祖始有曾孙,故其母字之曰“曾孙”,余重违其母言,又以曾孙不可以为讳,故名“䎖孙”云。

时吾儿生甫三月,日夜望其长成。至于今十有六年,见吾儿丰神秀异,已能读父作书,常自喜先妻为不死矣,而先妣晚年之志、先妻垂绝之言,可以少慰也。不意余之不慈不孝,延祸于吾儿,使吾祖、吾父垂白哭吾儿也。吾儿之亡,家人无大小,哭尽哀。今母之党,皆哭之愈于亲甥。其与之游者,相聚而哭。其性仁孝,见父母若诸母,尚有乳哺之色,慈爱于人,多大人长者之言,故其死莫不哀。

始余怜吾儿,不甚督课之。或以为言,余独自念,如吾儿当自不待督课也。尝试之三史,即能自解。诸生来问学者,余少出,令儿口传,往往如所言。或入自外舍,辄就几旁展卷,视所读何书。余闲居无事,学著书,每一篇成,即持去,忻然朗诵,与之言世俗之事,不屑也。一日,余与学者说书退食,方念诸子天寒日已西尚未午飧,使人视之,则儿已白母为具食矣。洞庭有来学者,贫甚,余馆之。儿时造其室视食饮,殷勤慰藉,其人为之感泣。余与妻兄市宅,直已仇而求不已,儿每从容言:舅舍大宅而居小宅,可念,吾父终当恤之,他勿论也。余误笞一人,儿前力争之,余初不省而后悔。笞者闻儿死,为之大哭。余穷于世久矣,方图闭门教儿子,儿能解吾意,对之口不言而心自喜,独以此自娱,而天又夺之如此,余亦何辜于天耶?

岁之十二月,余病畏寒,不能蚤起,日令儿在卧榻前诵《离骚》,音声琅然,犹在吾耳也。会外氏之丧,儿有目疾不欲行,强之而后行。盖以己酉往,甲子死也。方至外氏,姿容粲然,见者叹异。生平素强壮无疾也,孰意出门之时,姊弟相携,笑言满前,归来之时,悲哭相向,倏然独不见吾儿也。前死二日,余往视之,儿见余夜坐,犹曰:“大人不任劳,勿以吾故不睡也。”曰:“吾母勿哭我,吾母羸弱,今三哭我矣。”又数言:“亟携我还家。”余谓:“汝病不可动。”即颦蹙甚苦。盖不听儿言,欲以望儿之生也。死于外氏,非其志也。

呜呼!孰无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夺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儿几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吾儿之孝友聪明,与其命相,皆不当死。三月而丧母,十六而弃余,天之于吾儿,何其酷耶!当时足不逾阈外,而以旅死,其又何耶?术者曰:外氏之丧,以甲寅呼癸巳。吾儿癸巳生也。青乌之书,佹琐拘畏,常以为不可信,其又足以移祸福于人耶?禹鼎沦没,九黎乱德,是何白日晦冥,邪鬼鸱张,神奸俶扰,王虺封豕,长爪巨牙,暴横于原野之间邪?何美好清淑如吾儿,使之摧折沉埋,必蒙魌而鸷盩者,乃享富贵而长世也?夫服仁义,称先王,非独世之所嗤笑,抑亦天之所嫉恶也。余茕茕世路,落落无所向,回视三稚,韩子所谓“少而强者不可保,而孩提者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吾于世已矣。

按《礼》:“公为适子之长殇中殇,大夫为适子之长殇中殇。”是适子亦殇也。而《春秋》“伯姬卒”,传曰:“此未适人,何以卒?许嫁矣。妇人许嫁,字而笄之,死则以成人之丧治之。”郎之战,汪踦死,鲁人欲勿殇,孔子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先王之礼,为之大法而已,至于因时损益轻重之宜,一听之于人。《檀弓》记、《曾子问》诸篇可见矣。夫礼之精微,不能一一而传也。余悲吾母之志,而先妻于是真死矣,故字之曰“子孝”,而以成人之丧治之。盖吾祖、吾父之所痛,国人之所许,而先妣之志之所存也。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夫延陵季子之葬子,非古有也,而孔子之所谓合礼者也。余于吾儿,欲勿殇也,其可乎?

死之四日丁卯,为圹于县之金潼港先高祖承事郎府君飨堂之东房。渴葬,未成葬也。书以志余之悲而已矣。嘉靖二十有七年岁次戊申,十有二月某日。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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