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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诗文集 (四部丛刊本)/文集卷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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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集卷第一 亭林诗文集 文集卷第二
清 顾炎武 撰 孙毓修 编诗集校补 景上海涵芬楼藏原刊本
文集卷第三

亭林文集卷之二

  音学五书序

记曰声成文谓之音夫有文斯有音比音而为诗诗

成然后被之乐此皆出于天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三

代之时其文皆本于六书其人皆出于族党庠序其

性皆驯化于中和而发之为音无不协于正然而周

礼大行人之职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所以一

道德而同风俗者又不敢略也是以诗三百五篇上

自商颂下逮陈灵以十五国之远千数百年之久而

其音未尝有异帝舜之歌皋陶之赓箕子之陈文王

周公之系无弗同者故三百五篇古人之音书也魏

晋以下去古日远词赋日繁而后名之曰韵至宋周

○梁沈约而四声之谱作然自秦汉之文其音已渐

戾于古至东京益甚而休文作谱乃不能上据雅南

旁摭骚子以成不刊之典而仅按班张以下诸人之

赋曹刘以下诸人之诗所用之音𢰅为定本于是今

音行而古音亡为音学之一变下及唐代以诗赋取

士其韵一以陆法言切韵为凖虽有独用同用之注

而其分部未尝改也至宋景祐之际微有更易理宗

末年平水刘渊始倂一百六韵为一百七元黄公绍

作韵会因之以迄于今于是宋韵行而唐韵亡为音

学之再变世日远而传日讹此道之亡盖二千有馀

岁矣炎武潜心有年既得广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

而旁通其说于是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据古经以

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赜

而不可乱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同为音

论二卷考正三代以上之音注三百五篇为诗本音

十卷注易为易音三卷辨沈氏部分之误而一一以

古音定之为唐韵正二十卷综古音为十部为古音

表二卷自是而六经之文乃可读其他诸子之书离

合有之而不甚远也天之未丧斯文必有圣人复起

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

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实有望于后之作者焉

  音学五书后序

余纂辑此书三十馀年所过山川亭鄣无日不以自

随凡五易稿而手书者三矣然久客荒壤于古人之

书多所未见日西方莫遂以付之梓人故已登版而

刊改者犹至数四又得张君弨为之考说文采五篇

仿字様酌时宜而手书之二子叶增叶箕分书小字

鸠工淮上不远数千里累书往复必归于是而其工

费则又取诸鬻产之直而秋毫不借于人其著书之

难而成之之不易如此然此书为三百篇而作也先

之以音论何也曰审音学之原流也易文不具何也

曰不皆音也唐韵正之考音详矣而不附于经何也

曰文繁也已正其音而犹遵元第何也曰述也古音

表之别为书何也曰自作也盖尝四顾踌躇几欲分

之几欲合之久之然后胪而为五矣呜呼许叔重说

文始一终亥而更之以韵使古人条贯不可复见陆

德明经典释文割裂删削附注于九经之下而其元

本遂亡成之难而毁之甚易又今日之通患也孟子

曰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记曰不陵节而施之

谓孙若乃观其会通究其条理而无轻变改其书则

在乎后之君子李君因笃每与余言诗有独得者今

颇取之而以答书附之于末上章涒滩寎月之望炎

武又书

  初刻日知录自序

炎武所著日知录因友人多欲钞写患不能给遂于

上章阉茂之岁刻此八卷历今六七年老而益进始

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其中疏漏往往而有而

其书已行于世不可掩渐次增改得二十馀卷欲更

刻之而犹未敢自以为定故先以旧本质之同志盖

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

昔日之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成不容以自限若其

所欲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则有不

尽于是刻者须绝笔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抚世宰物

者之求其无以是刻之陋而弃之则幸甚

  左传杜解补正序

北史言周乐逊著春秋序义通贾服说发杜氏违今

杜氏单行而贾服之书不传矣吴之先逹邵氏宝有

左觿百五十馀条又陆氏粲有左传附注傅氏逊本

之为辨误一书今多取之参以鄙见名曰补正凡三

卷若经文大义左氏不能尽得而公谷得之公谷不

能尽得而啖赵及宋儒得之者则别记之于书而此

不具也

  营平二州史事序

昔神庙之初边陲无事大帅得以治兵之暇留意图

籍而福之士人郭君造卿在戚大将军幕府网罗天

下书志略备又身自行历蓟北诸边营垒又遣卒至

塞外穷濡源视旧大宁遗址还报与书不合则再遣

覆按必得实乃止作燕史数百卷盖十年而成则大

将军已不及见又以其馀日作永平志百三十卷文

虽晦涩而一方之故颇称明悉其后七十年而炎武

得游于斯则当屠杀圏占之后人民稀少物力衰耗

俗与时移不见文字礼仪之教求郭君之志且不可

得而其地之官长曁士大夫来言曰府志藳已具矣

愿为成之嗟乎无郭君之学而又不逢其时以三千

里外之人而论此邦士林之品第又欲取成于数月

之内而不问其书之可传与否是非仆所能独恨燕

史之书不存而重违主人之请于是取二十一史通

鉴诸书自燕秦以来此邦之大事迄元至正年而止

纂为六卷命曰营平二州史事以质诸其邦之士大

夫世之人能读全史者罕矣宋宣和与金结盟徒以

不考营平滦三州之旧至于争地构兵以此三州之

故而亡其天下岂非后代之龟鉴哉异日有能修志

者古事备矣续今可也或曰及营何也曰中国之弃

营久矣夫营吾州也其事与平相出入焉焉得不纪

若夫合幽幷营以正古帝王之疆域必有圣人作焉

余以此书俟之

  金石文字记序

余自少时即好访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犹不甚解及

读欧阳公集古录乃知其事多与史书相证明可以

阐幽表微补阙正误不但词翰之工而已比二十年

间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

求登危峰探𥥆壑扪落石履荒榛伐颓垣畚朽壤其

可读者必手自钞录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辄喜

而不𥧌一二先逹之士知余好古出其所蓄以至兰

台之坠文天禄之逸字旁搜博讨夜以继日遂乃抉

剔史传发挥经典颇有欧阳赵氏二录之所未具者

积为一帙序之以贻后人夫祈招之诗诵于右尹孔

悝之鼎传之戴记皆尼父所未收六经之阙事莫不

增高五岳助广百川今此区区亦同斯指恨生晚不

逢名门旧家大半凋落又以布衣之贱出无仆马往

往怀毫䑛墨踯躅于山林猿鸟之间而田父伧丁鲜

能识字其或褊于闻见窘于日力而山高水深为登

渉之所不及者即所至之地亦岂无挂漏又望后人

之同此好者继我而录之也

  钞书自序

炎武之先家海上世为儒自先高祖为给事中当正

德之末其时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宁书坊乃有刻

板其流布于人间者不过四书五经通鉴性理诸书

他书即有刻者非好古之家不蓄而寒家已有书六

七千卷嘉靖间家道中落而其书尚无恙先曾祖继

起为行人使岭表而倭阑入江东郡邑所藏之书与

其室庐俱焚无孑遗焉洎万历初而先曾祖历官至

兵部侍郞中间莅方镇三四清介之操虽一钱不以

取诸官而性独嗜书往往出俸购之及晚年而所得

之书过于其旧然绝无国初以前之板而先曾祖每

言余所蓄书求有其字而已牙签锦轴之工非所好

也其书后析而为四炎武嗣祖太学公为侍郞公仲

子又益好读书增而多之以至炎武复有五六千卷

自罹变故转徙无常而散亡者什之六七其失多出

于意外二十年来𫎣幐担囊以游四方又多别有所

得合诸先世所传尚不下二三千卷其书以𨕖择之

善较之旧日虽少其半犹为过之而汉唐碑亦得八

九十通又钞写之本别贮二麓称为多且博矣自少

为帖括之学者二十年已而学为诗古文以其间纂

记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馀年读书日

以益多而后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自炎武之先人

皆通经学古亦往往为诗文本生祖赞善公文集至

数百篇而未有著书以传于世者昔时尝以问诸先

祖先祖曰著书不如钞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

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

读书而已先祖书法盖逼唐人性豪迈不群然自言

少时日课钞古书数𥿄今散亡之馀犹数十帙他学

士家所未有也自炎武十一岁即授之以温公资治

通鉴曰世人多习纲目余所不取凡作书者莫病乎

其以前人之书改窜而为自作也班孟坚之改史记

必不如史记也宋景文之改旧唐书必不如旧唐书

也朱子之改通鉴必不如通鉴也至于今代而著书

之人几满天下则有盗前人之书而为自作者矣故

得明人书百卷不若得宋人书一卷也炎武之游四

方十有八年未尝干人有贤主人以书相示者则留

或手钞或募人钞之子不云乎多见而识之知之次

也今年至都下从孙思仁先生得春秋纂例春秋权

衡汉上易传等书清苑陈祺公资以薪米𥿄笔写之

以归愚尝有所议于左氏及读权衡则巳先言之矣

念先祖之见背已二十有七年而言犹在耳乃泫

书之以贻诸同学李天生天生今通经之士其学盖

自为人而进乎为已者也

  西安府儒学碑目序

西安府儒学先师庙之后为亭者五环之以廊而列

古今碑版于中俗谓之碑洞自嘉靖末地震而记志

有名之碑多毁裂不存其见在者犹足以甲天下余

游览之下因得考而序之昔之观文字模金石者必

其好古而博物者也今之君子有世代之不知六书

之不辨而旁搜古人之迹叠而束之以饲蠧鼠者使

郡邑有司烦于应命而工墨之费计无所出不得不

取诸民其为害巳不细矣或碑在国门之外去邑数

十武而隶卒一出村之蔬米舍之鸡豚不足以供其

饱而父老子弟相率蹙頞以有碑为苦又或在深山

穷谷而政令之无时暑雨寒冰奔驰僵仆则工人隶

卒亦无不以有碑为苦者而民又不待言于是乘时

之𨻶掊而毁之以除其祸余行天下所闻所见如此

者多矣无若醴泉之最著者县凡再徙而唐之昭陵

去今县五十里当时陪葬诸王公主功臣之盛墓碑

之多见于崇祯十一年之志其存者犹二十馀通而

余亲至其所止见卫景武公一碑已刬其姓名土人

云他碑皆不存存者皆磨去其字矣夫石何与于民

而民亦何仇于石所以然者岂非今之浮慕古文之

君子阶之祸哉若夫碑洞之立凡远郊之石并舁而

致之其中既便于观者之留连而工人麕集其下日

得数十钱以给衣食是则害不胜利今日之事苟害

不胜利即君子有取焉予故详列之以吿真能好古

者若郊外及下邑之碑予既不能遍寻而恐录之以

贻害故弗具且吿后之有司欲全境内之碑者莫若

徙诸邑中而有识之君子慎无以好古之虚名至于

病民而残石也

  仪礼郑注句读序

记曰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礼者本于人心

之节文以为自治治人之具是以孔子之圣犹问礼

于老聃而其与弟子答问之言虽节目之微无不备

悉语其子伯鱼曰不学礼无以立乡党一篇皆动容

周旋中礼之效然则周公之所以为治孔子之所以

为教舍礼其何以焉刘康公有言民受天地之中以

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

三代之礼其存于后世而无疵者独有仪礼一经汉

郑康成为之注魏晋巳下至唐宋通经之士无不讲

求于此自熙宁中王安石变乱旧制始罢仪礼不立

学官而此经遂废此新法之为经害者一也南渡已

后二陆起于金谿其说以德性为宗学者便其简易

群然趋之而于制度文为一切鄙为末事赖有朱子

正言力辨欲修三礼之书而卒不能胜夫空虚妙悟

之学此新说之为经害者二也沿至于今有坐皋比

称讲师门徒数百自拟濂洛而终身未读此经一遍

者若天下之书皆出于国子监所颁以为定本而此

经误文最多或至脱一简一句非唐石本之尚存于

关中则后儒无由以得之矣济阳张尔岐稷若笃志

好学不应科名录仪礼郑氏注而采贾氏陈氏吴氏

之说略以巳意断之名曰仪礼郑注句读又参定监

本脱误凡二百馀字幷考石经之误五十馀字作正

误二篇附于其后藏诸家塾时方多故无能板行之

者后之君子因句读以辨其文因文以识其义因其

义以通制作之原则夫子所谓以承天之道而治人

之情者可以追三代之英而辛有之叹不发于伊川

矣如稷若者其不为后世太平之先倡乎若乃据石

经刊监本复立之学官以习士子而姑劝之以禄利

使母失其传此又有天下者之责也

  广宋遗民录序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古之人学焉而有所

得未尝不求同志之人而况当沧海横流风雨如晦

之日乎于此之时其随世以就功名者固不足道而

亦岂无一二少知自好之士然且改行于中道而失

身于暮年于是士之求其友也益难而或一方不可

得则求之数千里之外今人不可得则慨想于千载

以上之人苟有一言一行之有合于吾者从而追慕

之思为之传其姓氏而笔之书呜呼其心良亦苦矣

吴江朱君明德与仆同郡人相去不过百馀里而未

尝一面今朱君之年六十有二矣而仆又过之五龄

一在寒江荒草之滨一在绝障重关之外而皆患乎

无朋朱君乃采辑旧闻得程克勤所为宋遗民录而

广之至四百馀人以书来问序于余殆所谓一方不

得其人而求之数千里之外者也其于宋之遗民有

一言一行或其姓氏之留于一二名人之集者尽举

而笔之书所谓今人不可得而慨想于千载以上之

人者也余既鲜闻且耄矣不能为之订正然而窃有

疑焉自生民以来所尊莫如孔子而论语礼记皆出

于孔氏之传然而互乡之童子不保其往也伯高之

赴所知而巳孟懿子叶公之徒问答而巳食于少施

氏而饱取其一节而巳今诸系姓氏于一二名人之

集者岂无一日之交而不终其节者乎或邂逅相遇

而道不同者乎固未必其人之皆可述也然而朱君

犹且眷眷于诸人而幷号之为遗民夫亦以求友之

难而托思于此欤庄生有言子不闻越之流人乎去

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

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余尝游览于山之

东西河之南北二十馀年而其人益以不似及问之

大江以南昔时所称魁梧丈夫者亦且改形换骨学

为不似之人而朱君乃为此书以存人类于天下若

朱君者将不得为遗民矣乎因书以答之吾老矣将

以训后之人冀人道之犹未绝也

  朱子斗诗序

国家之所以常治而不乱者人材也人材之出于天

下者固将爱之重之夫苟人材之出于其宗则尤爱

之而尤重之以文王之明德作人而其用之也常先

同姓而后庶姓周公为太宰康叔为司宼聃季为司

空成王顾命而六卿之长五为同姓周公祭公毛伯

凡伯之属每见于春秋而与周相终始汉唐而下以

同宗而为丞相筦中书者不可胜数然则自古以来

待宗人之失未有如有明者也庸疏而舍戚内羁而

外亲既不得筮仕为吏而复限之于国城之中若无

罪而拘之者故其不肖者怙侈放辟以为民害而其

贤者亦仅仅守巳洁行学为词赋以自附于文𫟍之

徒于是举天子之宗无一人焉任国家之事以生草

泽之心而召蛮裔之侮宁以其四海之大宗祧之重

𢌿之非族者而不恤呜呼此亦后世有天下者之大

监也已余闻万历以来宗室中之文人莫盛于秦秦

之宗有七子而子斗最少及崇祯之末六子皆先逝

而子斗独年至八十后先帝十一年乃卒故其为诗

多离乱之作有闵周哀郢之意而不敢深言余又闻

其人孝弟忠信而又明于当世之故盖宗之贤者也

子斗名谊㳆永兴王府奉国中尉当天启时开科举

之途而子斗久以诗文为关中士人领袖其次子存

柘彦衡乃得为诸生中副榜贼陷西安存柘义不屈

投井死长子存杠伯常扶其父逃之村墅得免子斗

没后八年而余至关中访七子之后其六子皆衰落

不振而伯常年已六十有二独其家遗书尚存而为

人亦温㳟葸慎以求全于世惟恐人目之为故王孙

者反不若庶姓之人犹得盱衡扼腕言天下之事于

朋友之前而无所忌虽时势则然亦繇国家向日裁

抑太过无有彊宗大豪如南阳诸刘得以挠新莽之

威而保先人之祚者也余悲夫以子斗之贤使其立

朝必能为天子正纪纲补阙失其在封疆必能秉一

节遏宼虣乃终老不用历变故以卒而仅以其诗著

故序而传之七子者惟㸌伯明惟焢叔融怀士简

怀长生怀䨈季凤谊瀄伯闻与子斗为七皆号能

诗而又有谊眔明远存樨舂夫二中尉者贼至时同

不屈死明远中崇祯九年举人此皆秦宗之有学行

者子斗诗中往往及之故并举而列之于篇呜呼孰

谓宗室无人材也哉

  程正夫诗序

尝读商颂之那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而夫子之称

诗亦曰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是以古人之立言

也必称诸祖考而本诸先正先民在朝则称于朝高

宗之言先正保衡是也与人交则称于友叔孙豹之

言先大夫臧文仲是也降及末世人心之不同既已

大拂于古而反讳其行事召旻之诗曰维今之人不

尚有旧而周公之戒后王也亦曰乃逸乃谚既诞则

曰昔之人无闻知余自少时侍于先王父其终日言

而无择者大率皆祖考之世德乡先生之行事既得

见于先王父之友则其言亦然既又得见于异邦

名公耆硕则其言亦复然距今三十馀年而邈焉不

可作矣贪欲以为能捷径以为巧苟同以为贤而罔

念夫昔之人者天下皆是也余至德州工部正夫程

君出其所作于其州之自国𥘉以来士大夫二十一

人合为一章而序之曰先贤诗于其高祖以下四公

各为一章而序之曰程氏先贤诗是诸君子者行谊

不同而无不明于出处取与之分有古贤人之遗焉

工部之为是作也其亦所谓景行行止者乎昔赵文

子观乎九原而愿随武子之为人孟僖子述正考父

之鼎铭以卜其后之将有逹者故子孙不忘其祖父

孝也后人不忘其先民忠也忠且孝所以善俗而率

民也是乡大夫之职也然则工部之为此也殆古人

之义而亦其先大夫之遗训也夫

  莱州任氏族谱序

予读唐书韦云起之疏曰山东人自作门戸更相谈

荐附下罔上𡊮术之答张沛曰山东人但求禄利见

危授命则旷代无人窃怪其当日之风即巳异于汉

时而历数近世人材如琅邪北海东莱皆汉以来大

儒所生之地今且千有馀年而无一学者见称于时

何古今之殊绝也至其官于此者则无不变色咋舌

称以为难治之国谓其齐民之俗有三一曰逋税二

曰劫杀三曰讦奏而余往来山东者十馀年则见夫

巨室之日以微而世族之日以散货贿之日以乏科

名之日以衰而人心之日以浇且伪盗诬其主人而

奴讦其长日趋于祸败而莫知其所终乃余顷至东

莱主赵氏任氏入其门而堂轩几榻无改于其旧与

之言而出于经术节义者无变其初心问其恒产而

亦皆支撑以不至于颓落余于是欣然有见故人之

乐而叹夫士之能自树立者固不为习俗之所移任

君唐臣因出其家谱一编属余为之序其文自尊祖

睦族以至于急赋税均力役谆谆言之岂不超出于

山东之敝俗者乎子不云乎得见有恒者斯可矣恒

者久也天下之久而不变者莫若君臣父子故为之

赋税以输之力役以奉之此田宅之所以可久也非

其有不取非其力不食此货财之所以可久也为下

不乱在丑不争不叛亲不侮贤此邻里宗族之所以

可久也夫然故名节以之而立学问以之而成忠义

之人经术之士出乎其中矣不明乎此于是乎饮食

之事也而至于讼讼不巳而至于师小而舞文大而

弄兵岂非今日山东之大戒而若任君者为之深忧

过计而欲倡其教于一族之人即亦不敢讳其从前

之失而为之丁宁以著于谱昔召穆公思周德之不

类故紏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几今之人莫如兄

弟任君其师此意矣余行天下见好逋者必贫好讼

者必负少陵长小加大则不旋踵而祸随之故推任

君之意以吿山东之人使有警焉或可以止横流而

息燎原也

  吕氏千字文序

吕氏千字文者待诏馀姚吕君裁之之所作也盖小

学之书自古有之李斯以下号为三苍而急就篇最

行于世自南北朝以前初学之童子无不习之而千

字文则起于齐梁之世今所传天地玄黄者又梁武

帝命其臣周兴嗣取王羲之之遗字次韵成之不独

以文传而又以其巧传后之读者苦三苍之难而便

千文之易于是至今为小学家恒用之书而崇祯之

元有仁和卓人月者取而更次之以纪先帝初元之

政一时咸称其巧吕君以为事止于一年未备也于

是再取而更次之而明代二百七十年之事乃略具

若夫错综古人之文如已出焉不亦进而愈巧者乎

盖吾读史游急就篇博之于名物制度浩赜而不可

穷而其末归于汉地广大万方来朝中国安宁百姓

承德而吕君此文其首曰大明洪武受命配天其末

曰臣吕章成顿首敬书则犹史游之意也史游在元

帝时为黄门令日侍禁中当汉室之无事而吕君身

为宰辅之后丁板荡之秋遁迹山林而想一王之盛

匪风之怀下泉之叹有类于诗人而过于齐梁文士

之流者也不然崔浩之书改汉彊而为代彊者今岂

无其人乎而吕君弃之不顾曰吾将退而训于𫎇士

焉其风节又岂在两龚下哉夫小学固六经之先也

使人读之而知尊君亲上之义则必自其为童子始

故余于是书也乐得而序之

  劳山图志序

劳山在今即墨县东南海上距城四五十里或八九

十里有大劳小劳其峰数十总名曰劳志言秦始皇

登劳盛山望蓬莱因谓此山一名劳盛而不得其所

以立名之义案南史明僧绍隐于长广郡之崂山则

字或从山又汉书成山作盛山在今文登县东北则

劳盛自是两山古人立言尚简齐之东偏三面环海

其斗入海处南劳而北盛则尽乎齐东境矣其山高

大深阻旁薄二三百里以其僻在海隅故人迹罕至

凡人之情以罕为贵则从而夸之以为神仙之宅灵

异之府其说云吴王夫差登此山得灵宝度人经考

之春秋传吴王伐齐仅至艾陵而徐承率舟师自海

道入齐为齐人所败而去则夫差未尝至此而于越

入吴之日不知度人之经将焉用之余游其地观老

君黄石王乔诸迹类皆后人之所托名而耐冻白牡

丹花在南方亦是寻尝之物惟山深多生药草而地

煖能发南花自汉以来修真守静之流多依于此此

则其可信者乃自田齐之末有神仙之论而秦皇汉

武谓真有此人在穷山臣海之中于是八神之祠遍

于海上万乘之驾常在东莱而劳山之名由此起矣

夫劳山皆乱石巉岩下临大海偪仄难度其险处土

人犹罕至焉秦皇登之是必万人除道百官扈从千

人拥挽而后上也五榖不生环山以外土皆疏脊海

滨斥卤仅有鱼蛤亦须其时秦皇登之必一郡供张

数县储偫四民废业千里驿骚而后上也于是齐人

苦之而名曰劳山也其以是夫古之圣王劳民而民

忘之秦皇一出游而劳之名传之千万年然而致此

则有由矣汉志言齐俗夸诈自太公管仲之馀其言

霸术已无遗策而一二智慧之士倡为迂怪之谈以

耸动天下之听彼其意不过欲时君拥篲辩士诎服

以为名高而巳岂知其患之至于此也故御史黄君

居此山之下作劳山志未成其长君朗生修而成之

属余为序黄君在先朝抗疏言事有古人节㮣其言

盖非夸者余独考劳山之故而推其立名之旨俾后

之人有以鉴焉

亭林文集卷之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