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詩文集 (四部叢刊本)/文集卷第二
亭林詩文集 文集卷第二 清 顧炎武 撰 孫毓修 編詩集校補 景上海涵芬樓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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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文集卷之二
音學五書序
記曰聲成文謂之音夫有文斯有音比音而爲詩詩
成然後被之樂此皆出於天而非人之所能爲也三
代之時其文皆本於六書其人皆出於族黨庠序其
性皆馴化於中和而發之爲音無不協於正然而周
禮大行人之職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所以一
道德而同風俗者又不敢略也是以詩三百五篇上
自商頌下逮陳靈以十五國之遠千數百年之久而
其音未嘗有異帝舜之歌皐陶之賡箕子之陳文王
周公之繫無弗同者故三百五篇古人之音書也魏
晉以下去古日遠詞賦日繁而後名之曰韻至宋周
○梁沈約而四聲之譜作然自秦漢之文其音已漸
戾於古至東京益甚而休文作譜乃不能上據雅南
旁摭騷子以成不刋之典而僅按班張以下諸人之
賦曹劉以下諸人之詩所用之音𢰅爲定本於是今
音行而古音亾爲音學之一變下及唐代以詩賦取
士其韻一以陸法言切韻爲凖雖有獨用同用之注
而其分部未嘗改也至宋景祐之際微有更易理宗
末年平水劉淵始倂一百六韻爲一百七元黃公紹
作韻會因之以迄於今於是宋韻行而唐韻亾爲音
學之再變世日遠而傳日訛此道之亾蓋二千有餘
歲矣炎武潛心有年旣得廣韻之書乃始發悟於中
而旁通其説於是據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據古經以
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賾
而不可亂乃列古今音之變而究其所以不同爲音
論二卷考正三代以上之音注三百五篇爲詩本音
十卷注易爲易音三卷辨沈氏部分之誤而一一以
古音定之爲唐韻正二十卷綜古音爲十部爲古音
表二卷自是而六經之文乃可讀其他諸子之書離
合有之而不甚遠也天之未喪斯文必有聖人復起
舉今日之音而還之淳古者子曰吾自衞反魯然後
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實有望於後之作者焉
音學五書後序
余纂輯此書三十餘年所過山川亭鄣無日不以自
隨凡五易稾而手書者三矣然久客荒壤於古人之
書多所未見日西方莫遂以付之梓人故已登版而
刋改者猶至數四又得張君弨爲之考説文采五篇
倣字様酌時宜而手書之二子葉增葉箕分書小字
鳩工淮上不遠數千里累書往復必歸於是而其工
費則又取諸鬻產之直而秋毫不借於人其著書之
難而成之之不易如此然此書爲三百篇而作也先
之以音論何也曰審音學之原流也易文不具何也
曰不皆音也唐韻正之考音詳矣而不附於經何也
曰文繁也已正其音而猶遵元第何也曰述也古音
表之別爲書何也曰自作也葢嘗四顧躊躇幾欲分
之幾欲合之久之然後臚而爲五矣嗚呼許叔重說
文始一終亥而更之以韻使古人條貫不可復見陸
德明經典釋文割裂刪削附註於九經之下而其元
本遂亾成之難而毀之甚易又今日之通患也孟子
曰流水之爲物也不盈科不行記曰不陵節而施之
謂孫若乃觀其會通究其條理而無輕變改其書則
在乎後之君子李君因篤每與余言詩有獨得者今
頗取之而以答書附之於末上章涒灘寎月之望炎
武又書
初刻日知録自序
炎武所著日知錄因友人多欲鈔寫患不能給遂於
上章閹茂之歲刻此八卷歷今六七年老而益進始
悔向日學之不博見之不卓其中疏漏往往而有而
其書已行於世不可掩漸次增改得二十餘卷欲更
刻之而猶未敢自以爲定故先以舊本質之同志蓋
天下之理無窮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故
昔日之得不足以爲矜後日之成不容以自限若其
所欲明學術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則有不
盡於是刻者須絶筆之後藏之名山以待撫世宰物
者之求其無以是刻之陋而棄之則幸甚
左傳杜解補正序
北史言周樂遜著春秋序義通賈服說發杜氏違今
杜氏單行而賈服之書不傳矣呉之先逹邵氏寶有
左觿百五十餘條又陸氏粲有左傳附註傅氏遜本
之爲辨誤一書今多取之參以鄙見名曰補正凡三
卷若經文大義左氏不能盡得而公穀得之公穀不
能盡得而啖趙及宋儒得之者則別記之於書而此
不具也
營平二州史事序
昔神廟之初邊陲無事大帥得以治兵之暇畱意圖
籍而福之士人郭君造卿在戚大將軍幕府網羅天
下書志畧備又身自行歷薊北諸邊營壘又遣卒至
塞外窮濡源視舊大寧遺址還報與書不合則再遣
覆按必得實乃止作燕史數百卷蓋十年而成則大
將軍已不及見又以其餘日作永平志百三十卷文
雖晦澁而一方之故頗稱明悉其後七十年而炎武
得遊於斯則當屠殺圏占之後人民稀少物力衰耗
俗與時移不見文字禮儀之教求郭君之志且不可
得而其地之官長曁士大夫來言曰府志藳已具矣
願爲成之嗟乎無郭君之學而又不逢其時以三千
里外之人而論此士林之品第又欲取成於數月
之內而不問其書之可傳與否是非僕所能獨恨燕
史之書不存而重違主人之請於是取二十一史通
鑑諸書自燕秦以來此之大事迄元至正年而止
纂爲六卷命曰營平二州史事以質諸其之士大
夫世之人能讀全史者罕矣宋宣和與金結盟徒以
不考營平灤三州之舊至於爭地構兵以此三州之
故而亾其天下豈非後代之龜鑑哉異日有能修志
者古事備矣續今可也或曰及營何也曰中國之棄
營久矣夫營吾州也其事與平相出入焉焉得不紀
若夫合幽幷營以正古帝王之疆域必有聖人作焉
余以此書俟之
金石文字記序
余自少時卽好訪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猶不甚解及
讀歐陽公集古錄乃知其事多與史書相証明可以
闡幽表微補闕正誤不但詞翰之工而已比二十年
間周遊天下所至名山巨鎭祠廟伽藍之跡無不尋
求登危峰探𥥆壑捫落石履荒榛伐頽垣畚朽壤其
可讀者必手自鈔錄得一文爲前人所未見者輙喜
而不𥧌一二先逹之士知余好古出其所蓄以至蘭
臺之墜文天祿之逸字旁搜博討夜以繼日遂乃抉
剔史傳發揮經典頗有歐陽趙氏二録之所未具者
積爲一帙序之以貽後人夫祈招之詩誦於右尹孔
悝之鼎傳之戴記皆尼父所未收六經之闕事莫不
增髙五嶽助廣百川今此區區亦同斯指恨生晚不
逢名門舊家大半凋落又以布衣之賤出無僕馬往
往懷毫䑛墨躑躅於山林猿鳥之間而田父傖丁鮮
能識字其或褊於聞見窘於日力而山髙水㴱爲登
渉之所不及者卽所至之地亦豈無掛漏又望後人
之同此好者繼我而録之也
鈔書自序
炎武之先家海上世爲儒自先髙祖爲給事中當正
德之末其時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寧書坊乃有刻
板其流布於人間者不過四書五經通鑑性理諸書
他書卽有刻者非好古之家不蓄而寒家已有書六
七千卷嘉靖間家道中落而其書尚無恙先曾祖繼
起爲行人使嶺表而倭闌入江東郡邑所藏之書與
其室廬俱焚無孑遺焉洎萬歷初而先曾祖歷官至
兵部侍郞中間蒞方鎭三四淸介之操雖一錢不以
取諸官而性獨嗜書往往出俸購之及晚年而所得
之書過於其舊然絶無國初以前之板而先曾祖每
言余所蓄書求有其字而已牙籖錦軸之工非所好
也其書後析而爲四炎武嗣祖太學公爲侍郞公仲
子又益好讀書增而多之以至炎武復有五六千卷
自罹變故轉徙無常而散亾者什之六七其失多出
於意外二十年來𫎣幐擔囊以遊四方又多別有所
得合諸先世所傳尚不下二三千卷其書以𨕖擇之
善較之舊日雖少其半猶爲過之而漢唐碑亦得八
九十通又鈔寫之本別貯二麓稱爲多且博矣自少
爲帖括之學者二十年已而學爲詩古文以其間纂
記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餘年讀書日
以益多而後悔其嚮者立言之非也自炎武之先人
皆通經學古亦往往爲詩文本生祖贊善公文集至
數百篇而未有著書以傳於世者昔時嘗以問諸先
祖先祖曰著書不如鈔書凡今人之學必不及古人
也今人所見之書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
讀書而已先祖書法蓋逼唐人性豪邁不羣然自言
少時日課鈔古書數𥿄今散亾之餘猶數十帙他學
士家所未有也自炎武十一歲卽授之以溫公資治
通鑑曰世人多習綱目余所不取凡作書者莫病乎
其以前人之書改而爲自作也班孟堅之改史記
必不如史記也宋景文之改舊唐書必不如舊唐書
也朱子之改通鑑必不如通鑑也至於今代而著書
之人幾滿天下則有盜前人之書而爲自作者矣故
得明人書百卷不若得宋人書一卷也炎武之遊四
方十有八年未嘗干人有賢主人以書相示者則畱
或手鈔或募人鈔之子不云乎多見而識之知之次
也今年至都下從孫思仁先生得春秋纂例春秋權
衡漢上易傳等書淸苑陳祺公資以薪米𥿄筆寫之
以歸愚嘗有所議於左氏及讀權衡則巳先言之矣
念先祖之見背已二十有七年而言猶在耳乃然
書之以貽諸同學李天生天生今通經之士其學蓋
自爲人而進乎爲已者也
西安府儒學碑目序
西安府儒學先師廟之後爲亭者五環之以廊而列
古今碑版於中俗謂之碑洞自嘉靖末地震而記志
有名之碑多毀裂不存其見在者猶足以甲天下余
遊覽之下因得考而序之昔之觀文字模金石者必
其好古而博物者也今之君子有世代之不知六書
之不辨而旁搜古人之蹟疊而束之以飼蠧鼠者使
郡邑有司煩於應命而工墨之費計無所出不得不
取諸民其爲害巳不細矣或碑在國門之外去邑數
十武而隷卒一出村之蔬米舍之雞豚不足以供其
飽而父老子弟相率蹙頞以有碑爲苦又或在㴱山
窮谷而政令之無時暑雨寒氷奔馳僵仆則工人𨽻
卒亦無不以有碑爲苦者而民又不待言於是乗時
之𨻶掊而毀之以除其禍余行天下所聞所見如此
者多矣無若醴泉之最著者縣凡再徙而唐之昭陵
去今縣五十里當時陪葬諸王公主功臣之盛墓碑
之多見於崇禎十一年之志其存者猶二十餘通而
余親至其所止見衞景武公一碑已剗其姓名土人
雲他碑皆不存存者皆磨去其字矣夫石何與於民
而民亦何讎於石所以然者豈非今之浮慕古文之
君子階之禍哉若夫碑洞之立凡遠郊之石竝舁而
致之其中旣便於觀者之畱連而工人麕集其下日
得數十錢以給衣食是則害不勝利今日之事苟害
不勝利卽君子有取焉予故詳列之以吿眞能好古
者若郊外及下邑之碑予旣不能徧尋而恐錄之以
貽害故弗具且吿後之有司欲全境內之碑者莫若
徙諸邑中而有識之君子愼無以好古之虛名至於
病民而殘石也
儀禮鄭注句讀序
記曰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禮者本於人心
之節文以爲自治治人之具是以孔子之聖猶問禮
於老聃而其與弟子答問之言雖節目之微無不備
悉語其子伯魚曰不學禮無以立鄉黨一篇皆動容
周旋中禮之效然則周公之所以爲治孔子之所以
爲教舍禮其何以焉劉康公有言民受天地之中以
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
三代之禮其存於後世而無疵者獨有儀禮一經漢
鄭康成爲之注魏晉巳下至唐宋通經之士無不講
求於此自熙寧中王安石變亂舊制始罷儀禮不立
學官而此經遂廢此新法之爲經害者一也南渡已
後二陸起於金谿其說以德性爲宗學者便其簡易
羣然趨之而於制度文爲一切鄙爲末事賴有朱子
正言力辨欲修三禮之書而卒不能勝夫空虛妙悟
之學此新說之爲經害者二也沿至於今有坐皐比
稱講師門徒數百自擬濂洛而終身未讀此經一徧
者若天下之書皆出於國子監所頒以爲定本而此
經誤文最多或至脫一簡一句非唐石本之尚存於
𨵿中則後儒無由以得之矣濟陽張爾岐稷若篤志
好學不應科名錄儀禮鄭氏注而采賈氏陳氏呉氏
之說略以巳意斷之名曰儀禮鄭注句讀又參定監
本脫誤凡二百餘字幷考石經之誤五十餘字作正
誤二篇附於其後藏諸家塾時方多故無能板行之
者後之君子因句讀以辨其文因文以識其義因其
義以通製作之原則夫子所謂以承天之道而治人
之情者可以追三代之英而辛有之歎不發於伊川
矣如稷若者其不爲後世太平之先倡乎若乃據石
經刋監本復立之學官以習士子而姑勸之以祿利
使母失其傳此又有天下者之責也
廣宋遺民録序
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古之人學焉而有所
得未嘗不求同志之人而況當滄海橫流風雨如晦
之日乎於此之時其隨世以就功名者固不足道而
亦豈無一二少知自好之士然且改行於中道而失
身於暮年於是士之求其友也益難而或一方不可
得則求之數千里之外今人不可得則想於千載
以上之人苟有一言一行之有合於吾者從而追慕
之思爲之傳其姓氏而筆之書嗚呼其心良亦苦矣
呉江朱君明德與僕同郡人相去不過百餘里而未
嘗一面今朱君之年六十有二矣而僕又過之五齡
一在寒江荒草之濱一在絶障重𨵿之外而皆患乎
無朋朱君乃採輯舊聞得程克勤所爲宋遺民録而
廣之至四百餘人以書來問序於余殆所謂一方不
得其人而求之數千里之外者也其於宋之遺民有
一言一行或其姓氏之畱於一二名人之集者盡舉
而筆之書所謂今人不可得而想於千載以上之
人者也余旣尠聞且耄矣不能爲之訂正然而竊有
疑焉自生民以來所尊莫如孔子而論語禮記皆出
於孔氏之傳然而互鄉之童子不保其往也伯髙之
赴所知而巳孟懿子葉公之徒問答而巳食於少施
氏而飽取其一節而巳今諸繫姓氏於一二名人之
集者豈無一日之交而不終其節者乎或邂逅相遇
而道不同者乎固未必其人之皆可述也然而朱君
猶且眷眷於諸人而幷號之爲遺民夫亦以求友之
難而託思於此歟莊生有言子不聞越之流人乎去
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
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余嘗遊覽於山之
東西河之南北二十餘年而其人益以不似及問之
大江以南昔時所稱魁梧丈夫者亦且改形換骨學
爲不似之人而朱君乃爲此書以存人𩔖於天下若
朱君者將不得爲遺民矣乎因書以答之吾老矣將
以訓後之人冀人道之猶未絶也
朱子斗詩序
國家之所以常治而不亂者人材也人材之出於天
下者固將愛之重之夫苟人材之出於其宗則尤愛
之而尤重之以文王之明德作人而其用之也常先
同姓而後庶姓周公爲太宰康叔爲司宼聃季爲司
空成王顧命而六卿之長五爲同姓周公祭公毛伯
凡伯之屬每見於春秋而與周相終始漢唐而下以
同宗而爲丞相筦中書者不可勝數然則自古以來
待宗人之失未有如有明者也庸疏而舍戚內羈而
外親旣不得筮仕爲吏而復限之於國城之中若無
罪而拘之者故其不肖者怙侈放辟以爲民害而其
賢者亦僅僅守巳潔行學爲詞賦以自附於文𫟍之
徒於是舉天子之宗無一人焉任國家之事以生草
澤之心而召蠻裔之侮寧以其四海之大宗祧之重
𢌿之非族者而不恤嗚呼此亦後世有天下者之大
監也已余聞萬曆以來宗室中之文人莫盛於秦秦
之宗有七子而子斗最少及崇禎之末六子皆先逝
而子斗獨年至八十後先帝十一年乃卒故其爲詩
多離亂之作有閔周哀郢之意而不敢㴱言余又聞
其人孝弟忠信而又明於當世之故蓋宗之賢者也
子斗名誼㳆永興王府奉國中尉當天啓時開科舉
之途而子斗久以詩文爲𨵿中士人領袖其次子存
柘彥衡乃得爲諸生中副榜賊陷西安存柘義不屈
投井死長子存槓伯常扶其父逃之村墅得免子斗
沒後八年而余至𨵿中訪七子之後其六子皆衰落
不振而伯常年已六十有二獨其家遺書尚存而爲
人亦溫㳟葸愼以求全於世惟恐人目之爲故王孫
者反不若庶姓之人猶得盱衡扼腕言天下之事於
朋友之前而無所忌雖時勢則然亦繇國家向日裁
抑太過無有彊宗大豪如南陽諸劉得以撓新莽之
威而保先人之祚者也余悲夫以子斗之賢使其立
朝必能爲天子正紀綱補闕失其在封疆必能秉一
節遏宼虣乃終老不用歷變故以卒而僅以其詩著
故序而傳之七子者惟㸌伯明惟焢叔融懐�士簡
懷�長生懷䨈季鳳誼瀄伯聞與子斗爲七皆號能
詩而又有誼眔明遠存樨舂夫二中尉者賊至時同
不屈死明逺中崇禎九年舉人此皆秦宗之有學行
者子斗詩中往往及之故竝舉而列之於篇嗚呼孰
謂宗室無人材也哉
程正夫詩序
嘗讀商頌之那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而夫子之稱
詩亦曰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是以古人之立言
也必稱諸祖考而本諸先正先民在朝則稱於朝髙
宗之言先正保衡是也與人交則稱於友叔孫豹之
言先大夫臧文仲是也降及末世人心之不同既已
大拂於古而反諱其行事召旻之詩曰維今之人不
尚有舊而周公之戒後王也亦曰乃逸乃諺既誕則
曰昔之人無聞知余自少時侍於先王父其終日言
而無擇者大率皆祖考之世德鄉先生之行事既得
見於先王父之友則其言亦然既又得見於異之
名公耆碩則其言亦復然距今三十餘年而邈焉不
可作矣貪欲以爲能捷徑以爲巧苟同以爲賢而罔
念夫昔之人者天下皆是也余至德州工部正夫程
君出其所作於其州之自國𥘉以來士大夫二十一
人合爲一章而序之曰先賢詩於其髙祖以下四公
各爲一章而序之曰程氏先賢詩是諸君子者行誼
不同而無不明於出處取與之分有古賢人之遺焉
工部之爲是作也其亦所謂景行行止者乎昔趙文
子觀乎九原而願隨武子之爲人孟僖子述正考父
之鼎銘以卜其後之將有逹者故子孫不忘其祖父
孝也後人不忘其先民忠也忠且孝所以善俗而率
民也是鄉大夫之職也然則工部之爲此也殆古人
之義而亦其先大夫之遺訓也夫
萊州任氏族譜序
予讀唐書韋雲起之疏曰山東人自作門戸更相談
薦附下罔上𡊮術之答張沛曰山東人但求祿利見
危授命則曠代無人竊怪其當日之風即巳異於漢
時而歷數近世人材如琅邪北海東萊皆漢以來大
儒所生之地今且千有餘年而無一學者見稱於時
何古今之殊絶也至其官於此者則無不變色咋舌
稱以爲難治之國謂其齊民之俗有三一曰逋稅二
曰刼殺三曰訐奏而余往來山東者十餘年則見夫
巨室之日以微而世族之日以散貨賄之日以乏科
名之日以衰而人心之日以澆且僞盜誣其主人而
奴訐其長日趨於禍敗而莫知其所終乃余頃至東
萊主趙氏任氏入其門而堂軒几榻無改於其舊與
之言而出於經術節義者無變其初心問其恆產而
亦皆支撐以不至於頽落余於是欣然有見故人之
樂而歎夫士之能自樹立者固不爲習俗之所移任
君唐臣因出其家譜一編屬余爲之序其文自尊祖
睦族以至於急賦稅均力役諄諄言之豈不超出於
山東之敝俗者乎子不云乎得見有恆者斯可矣恆
者久也天下之久而不變者莫若君臣父子故爲之
賦稅以輸之力役以奉之此田宅之所以可久也非
其有不取非其力不食此貨財之所以可久也爲下
不亂在醜不爭不叛親不侮賢此鄰里宗族之所以
可久也夫然故名節以之而立學問以之而成忠義
之人經術之士出乎其中矣不明乎此於是乎飲食
之事也而至於訟訟不巳而至於師小而舞文大而
弄兵豈非今日山東之大戒而若任君者爲之㴱憂
過計而欲倡其教於一族之人即亦不敢諱其從前
之失而爲之丁寧以著於譜昔召穆公思周德之不
類故紏合宗族於成周而作詩曰幾今之人莫如兄
弟任君其師此意矣余行天下見好逋者必貧好訟
者必少陵長小加大則不旋踵而禍隨之故推任
君之意以吿山東之人使有警焉或可以止橫流而
息燎原也
呂氏千字文序
呂氏千字文者待詔餘姚呂君裁之之所作也蓋小
學之書自古有之李斯以下號爲三蒼而急就篇最
行於世自南北朝以前初學之童子無不習之而千
字文則起於齊梁之世今所傳天地𤣥黃者又梁武
帝命其臣周興嗣取王羲之之遺字次韻成之不獨
以文傳而又以其巧傳後之讀者苦三蒼之難而便
千文之易於是至今爲小學家恆用之書而崇禎之
元有仁和卓人月者取而更次之以紀先帝初元之
政一時咸稱其巧呂君以爲事止於一年未備也於
是再取而更次之而明代二百七十年之事乃略具
若夫錯綜古人之文如已出焉不亦進而愈巧者乎
蓋吾讀史遊急就篇博之於名物制度浩賾而不可
窮而其末歸於漢地廣大萬方來朝中國安寧百姓
承德而呂君此文其首曰大明洪武受命配天其末
曰臣呂章成頓首敬書則猶史遊之意也史遊在元
帝時爲黃門令日侍禁中當漢室之無事而呂君身
爲宰輔之後丁板蕩之秋遯跡山林而想一王之盛
匪風之懷下泉之歎有𩔖於詩人而過於齊梁文士
之流者也不然崔浩之書改漢彊而爲代彊者今豈
無其人乎而呂君棄之不顧曰吾將退而訓於𫎇士
焉其風節又豈在兩龔下哉夫小學固六經之先也
使人讀之而知尊君親上之義則必自其爲童子始
故余於是書也樂得而序之
勞山圗志序
勞山在今卽墨縣東南海上距城四五十里或八九
十里有大勞小勞其峰數十總名曰勞志言秦始皇
登勞盛山望蓬萊因謂此山一名勞盛而不得其所
以立名之義案南史明僧紹隱於長廣郡之嶗山則
字或從山又漢書成山作盛山在今文登縣東北則
勞盛自是兩山古人立言尚簡齊之東偏三面環海
其斗入海處南勞而北盛則盡乎齊東境矣其山髙
大㴱阻旁薄二三百里以其僻在海隅故人跡罕至
凡人之情以罕爲貴則從而夸之以爲神仙之宅靈
異之府其説雲呉王夫差登此山得靈寶度人經考
之春秋傳呉王伐齊僅至艾陵而徐承率舟師自海
道入齊爲齊人所敗而去則夫差未嘗至此而於越
入呉之日不知度人之經將焉用之餘遊其地觀老
君黃石王喬諸蹟𩔖皆後人之所託名而耐凍白牡
丹花在南方亦是尋嘗之物惟山㴱多生藥草而地
煖能發南花自漢以來脩眞守靜之流多依於此此
則其可信者乃自田齊之末有神仙之論而秦皇漢
武謂眞有此人在窮山臣海之中於是八神之祠徧
於海上萬乗之駕常在東萊而勞山之名由此起矣
夫勞山皆亂石巉巖下臨大海偪仄難度其險處土
人猶罕至焉秦皇登之是必萬人除道百官扈從千
人擁輓而後上也五榖不生環山以外土皆疎脊海
濱斥鹵僅有魚蛤亦須其時秦皇登之必一郡供張
數縣儲偫四民廢業千里驛騷而後上也於是齊人
苦之而名曰勞山也其以是夫古之聖王勞民而民
忘之秦皇一出遊而勞之名傳之千萬年然而致此
則有由矣漢志言齊俗夸詐自太公管仲之餘其言
霸術已無遺策而一二智慧之士倡爲迂怪之談以
聳動天下之聽彼其意不過欲時君擁篲辯士詘服
以爲名髙而巳豈知其患之至於此也故御史黃君
居此山之下作勞山志未成其長君朗生修而成之
屬余爲序黃君在先朝抗疏言事有古人節㮣其言
蓋非夸者余獨考勞山之故而推其立名之㫖俾後
之人有以鑒焉
亭林文集卷之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