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诗文集 (四部丛刊本)/文集卷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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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集卷第五 亭林诗文集 文集卷第六
清 顾炎武 撰 孙毓修 编诗集校补 景上海涵芬楼藏原刊本

亭林文集卷之六补遗

  军制论乙酉岁作

法不变不可以救今巳居不得不变之势而犹讳其

变之实而姑守其不变之名必至于大弊今日之军

制可谓高皇帝之军制乎其名然其实变矣而上下

相与守之至于极而因循不改是岂创制之意哉高

皇帝云吾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粒自今言之费乎

不费乎百万之兵安在乎而犹以为祖制则然此所

谓相𫎇之说也尝考古春秋周礼寓兵于农之说未

尝不喟然太息以为判兵与农而二之者三代以下

之通弊判军与兵而又二之者则自国朝始夫一民

也而分之以为农又分之以为兵是一农而一兵也

弗堪一兵也而分之以为军又分之以为兵是一农

而二兵也愈弗堪一兵也而分之以为卫兵又分之

以为民兵又分之以为募兵是一农而三兵也又益

弗堪不亟变势不至尽⿰区支 -- 驱民为兵不止尽⿰区支 -- 驱民为兵

而国事将不忍言矣二祖之制京师设都督府五卫

七十二畿甸设卫五十各省设都指挥使司二十一

留守司二卫百九十一守御屯田群牧千户所二百

十有一边徼设宣慰安抚长官司九十五畨夷都司

卫所百有七以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

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给军田立屯堡且耕

且守人受田五十亩赋粮二十四石半赡其人半给

官俸及城操之军有儆朝发夕至若是天下何病乎

有兵而又乌乎复立兵久安弛备政圯伍虚正綂末

始令郡县𨕖民壮宏治中制里佥二名若四五名有

调发官给行粮正德中计丁粮编机兵银人岁食至

七两有奇悉赋之民此谓之机快民壮而兵一增制

一变又久备益弛盗发雍豫蔓延数省民兵不足用

募新兵倍其糈以为长征之军而兵再增制再变屯

卫者曰我乌知兵转漕耳守御非吾任也故有机壮

而屯卫为无用之人民壮曰我乌知兵给役耳调发

非吾任也故有新募而民壮为无用之人臣尝合天

下卫所计之兵不下二百万国家有兵二百万可以

无敌而曾不得一人之用二百万人之田不可谓不

赡而曾不得一升一合之用故曰高皇帝之法亡矣

然则将尽卫所之军而兵之官而将之乎曰不能抑

将尽卫所之军而废之田而夺之乎曰不能请于不

变之中而寓变之之制因已变之势而复创造之规

举尺籍而问之无缺伍乎缺者若干人收其田以新

兵补之大集伍而阅之皆胜兵乎不胜者免收其田

以新兵补之五年一阅汏其羸登其锐而不必世其

人若然则不费公帑一文而每卫可得若干人之用

推之天下二百万之兵可尽复也矧今日驻跸南中

挽漕之卒岁省数倍以为兵则强以为农则富而不

及时之宜一为变通俾此百十万人袭兵之名糜兵

之食而不能张弮注矢为国家毫毛之用是国家长

弃此百十万人并此百十万人之田而终世不复也

则物力乌得不诎军政乌得不窳又何以兆谋敌忾

成克复之勲哉

 形势论

昔之都于南者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南宋凡八代

当吴之世三方鼎峙西以巴邱北以皖城濡须为境

迨其亡也则以长江之险先为晋有永嘉南渡荆豫

青兖及徐之半入于刘石梁益入于李雄以合淝淮

阴寿阳泗口角城为重镇至苻姚慕容之乱始得青

兖梁益而宋因之及元嘉北伐碻磝丧师佛狸之马

屯于瓜步于是乎守江矣拓跋奄有中原齐梁嗣主

江左淮南北并为战场太清内祸承圣寻兵齐略淮

南魏收蜀汉而江陵沦陷陈氏轶兴西不得蜀汉北

失淮淝以长江为境于是乎守江矣幅员日狭国祚

弥短采石京口同时并济卒幷于隋南唐既失淮南

亦以江为境国遂不支宋都临安与金人盟中淮流

为界西拒大散关端平灭金蔡州挑兵𫎇古宝祐失

蜀咸淳失襄樊元兵南下㓜主衔壁岂非大势然耶

尝历考八代兴亡之故中天下而论之窃以为荆襄

者天下之吭蜀者天下之领而两淮山东其背也蜀

据天下之上流昔之立国于南者必先失蜀而后危

仆从之蜀为一国而不合于中原则犹可以安孙吴

之于汉东晋之于李雄是也蜀合于中原而并天下

之力资上流之势以为我敌则危王濬自巴丘东下

刘整谋取蜀以规宋是也故守先蜀若辑蜀之人因

其富出兵秦鳯泾陇之间以撼天下不难故战先蜀

赵鼎言经营中原自关中始经营关中自蜀始幸蜀

自荆襄始陈亮言荆襄据江左上流西接巴蜀北控

关洛楚人用之虎视齐晋与秦争帝东晋以来设重

镇以扼中原孟珙言襄樊国之根本百战复之当加

经理盖宋人之论如此及元取宋果自襄阳樊城以

度鄂故以天下之力围二城者五年及其渡江不二

年而取临安矣故无蜀犹可以国东晋是也无荆襄

不可以国楚去陈徙寿春是也无淮南北而以江为

守则亡陈之祯明南唐之保大是也故厚荆襄急古

之善守者所凭在险而必使力有馀于险之外守淮

者不于淮于徐泗守江者不于江于两淮此则我之

战守有馀地而国势可振故阻两淮急或曰高皇帝

尝以南取北矣而何厪厪守之谓愚曰固也夫取天

下者必居天下之上游而后可以制人英雄无用武

之地则事不集且人知高皇帝之都金陵而不知高

皇帝之所以取天下当江东未定先以大兵克襄汉

平淮安降徐宿而后北略中原此用兵先得地势也

且楚之霸也在邲汉高之起自沛入秦自南阳析郦

光武起自南阳宋武灭南燕自淮入泗灭秦自汴入

河此皆古来以南伐北之明证有地利而后动者也

如愚之策联天下之半以为一用之若常山之蛇则

虽有符秦百万之师完颜三十二军之众不能窥我

地而蓄威固锐以伺敌人之暇则功可成也此战守

兼得之谋而用兵之上术也

  田功论

天下之大富有二上曰耕次曰牧国亦然秦杨以田

农而甲一州乌氏桥姚以畜牧而比封君此以家富

也弃颕栗而邰封非子蕃息而秦胙此以国富也事

有策之甚迂为之甚难而卒可以幷天下之国臣天

下之人者莫耕若尝读宋魏了翁疏以为古人守边

备塞可以纾民力而老敌情唯务农积谷为要道又

言有屯田有垦田大兵之后田多荒莱诸路闲田当

广行招诱令人开垦因可复业则耕获之实效往往

多于屯田盖并边之地久荒不耕则谷贵贵则民散

散则兵弱必地辟耕广则谷贱贱则人聚聚则兵强

请无事屯田之虚名而先计垦田之实利募土豪之

忠义者官为给助随便开垦略计所耕可数千顷明

年此时便收地利可食贱粟况耕田之甿又皆可用

之兵万一有警家自为守人自为战比于仓卒遣戍

亦万不侔无屯田之名而有屯田之实无养兵之费

而又可潜制骄悍之兵不惟可以制虏而又以防他

盗之岀入不数年间边备隐然以战则胜以守则固

愚以为此正今日之急务夫承平之世田各有主今

之中土弥漫蒿莱诚田主也疾力耕不者籍而予新

甿不可使吾国有旷土若是人必服一易屡丰之日

视粟为轻今干戈相承连年大饥人多艰食必劝于

耕二易古之边屯多于沙碛今则大河以南厥土涂

泥水田扬州陆田颕夀修羊杜之遗迹复上元之旧

屯三易久荒之后地力未泄粟必倍收四易然而有

三难大农告绌出数十万金钱求利于四三年之后

一难朝不能久任人不甘独劳蕲以数年之力专任

一人二难天有旱涝岁有丰凶若何承矩之初年种

稻霜早不成几于阻格三难愚请捐数十万金钱予

劝农之官毋问其出入而三年之后以边粟之盈虚

贵贱为殿最此一人者欲边粟之盈必疾耕必通商

必还定安集边粟而盈则物力丰兵丁足城圉坚天

子收不言利之利而天下之大富积此矣

 钱法论

莫善于国朝之钱法莫不善于国朝之行钱考之史

景王铸大钱周钱盖一变汉承秦半两已为荚钱为

四铢为三铢为五铢为赤仄为三官逮于灵献为四

出为小钱汉钱凡九变唐铸开通已更铸大钱则有

乾封乾元重棱唐钱凡四变宋仿开通旧式西事起

铸大钱崇宁铸当十嘉定铸当五又杂用铁钱交子

会子而法弥弊宋钱亦三四变每钱之变货物腾跃

轻重无常而民苦之国朝自洪武至正德十帝而仅

四铸以后帝一铸至万历而制益精钱式每百重十

有三两轮郭周正字文明洁盖仿古不爱铜惜工之

意而又三百年来无改变之令市价有恒钱文不乱

民称便焉此钱法之善也然至于今物日重钱日轻

盗铸云起而上所操以衡万物之权至于不得用何

哉盖古之行钱者不独布之于下而亦收之于上汉

律人出算百二十钱是口赋之入以钱管子盐䇲万

阵之国为钱三千万是盐铁之入以钱商贾缗钱四

千而一算三老北边骑士轺车一算商贾轺车二算

船五丈以上一算是关市之入以钱令民占卖酒租

升四钱是榷酤之入以钱隆虑公主以钱千万为子

赎死是罚锾之入以钱晋氏南渡凡田宅奴婢马牛

之劵每直一万税四百是契税之入以钱张方平言

屋庐正税茶盐酒醋之课率钱募役青苗入息之法

以敛天下之钱而上之赉予禄给虑无不用钱自上

下自下上流而不穷者钱之为道也今之钱则下而

不上伪钱之所以日售而制钱日壅未必不由此也

请略仿前代之制凡州县之存留支放一切以钱代

之使天下非制钱不敢入于官而钱重钱重而上之

权重贾山有言钱者无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富贵

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

长也故计本程息之利小权归于上之利大今市肆

之钱恶而制钱亦与俱恶以故市肆之钱贱而制钱

亦与俱贱是上无权以下为权也上亦何利之有此

无他上不收钱钱不重也愚故曰莫不善于今之行

钱是贾生所谓退七福而行博祸者也

  子胥鞭平王之尸辨

人之大伦曰君臣曰父子臣事君犹子事父也苟为

父报雠则必甘心焉而后已甘心焉而后已者于凡

人可也于君则有不得以行之者矣太史公言子胥

鞭楚平王之尸春秋传不载而予因以疑之疑春秋

以前无发冡戮尸之事而子胥亦不得以行之平王

也郑人为君讨贼不过斵子家之棺而已齐懿公掘

邴歜之父而刖之卫出公掘褚师定子之墓焚之于

平庄之上传皆书之以著其虐是春秋以前无发冡

戮尸之事也平王固员之父雠而亦员之君也且淫

刑之罪孰与篡试一人之雠孰与暜天报怨之师孰

与讨贼唐庄宗尚不加于朱温而子胥以加之平王

吾又以知其无是事也考古人之事必于书之近古

者穀梁传云吴入楚挞平王之墓贾谊新书亦云吕

氏春秋云鞭荆平之墓三百越绝书云子胥操捶笞

平王之墓淮南子云阖闾鞭荆平王之墓舍昭王之

宫而季布传亦言此伍子胥所以鞭平王之墓也盖

止于鞭墓而传者甚之以为鞭尸使后代之人𦹋

人伦雠对枯骨赵襄子漆智伯之头王莽发定陶恭

王母丁姬之冢慕容隽投石虎尸于汉水姚苌倮挞

苻坚荐之以𣗥王颁发陈高祖陵焚骨取灰投水而

饮之杨琏真珈取宋诸帝之骸与牛马同瘗或快意

于所仇或肆威于亡国未必非斯言取之也然则鞭

墓可乎亦曰员之所以为员而已矣

  顾与治诗

与治之先自吴郡洪武中以赀徙都下遂为金陵人

从曾祖华玉先生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以文章闻于

代至与治亦号能诗当崇祯之世天下多故陪京独

完得以馀日赋诗饮酒极意江山流连卉木聘笔墨

之长写风骚之致晚值䘮乱独身无子迫于赋役困

踬以终今读其诗郁行凄恻有郊岛之遗音焉余兄

事与治曩北行时谓与治曰兄平生作诗多散轶今

老矣可无传乎与治曰有一编在故人沈子迁所其

他稿杂旧笥中病未理也余行三岁乃归次扬州而

与治卒宣城施尚白欲集其诗刻之未果明年冬余

过六合子迁出其一编并所搜辑者共二百六十首

余为删其大半授子迁刻之呜呼士之生而失计不

能取舍至有负郭数顷不免饥寒以死而犹幸有故

人录其遗诗以垂名异日君子之所以贵乎取友也

如是与治名梦游前贡士其书法尤为时所重云

  方月斯诗草序

与方子定交自单阏之岁今且六年余客锺山而方

子亦侨居云间不数数见顷冬春之际余以仇家之

松至云间逆旅中困不自聊而方子时时相过慰藉

与余用旋两月因出其诗草示余读之如听河上之

歌令人感慨欷歔而不能止也方子生于楚长于吴

以绳群之姿遭离困厄发而为言磊块历落自其所

宜余独喜方子之诗在楚无楚人剽悍之气在吴无

吴人浮靡之风不独诗也其人亦然天方子以妙年

轶才当天下有事之日明习掌故往往为设方累可

见之行岂独区区称能言之士哉子曰诵诗三百授

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与对虽多亦奚以为若

方子者吾望其能从政继先公为名臣矣

   天下郡国利病书序

崇祯已卯秋閳被摈退而读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

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

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

十馀帙一为舆地之记一为利病之书乱后多有散

佚亦或增补而其书本不曾先定义例又多往代之

言地势民风与今不尽合年老善忘不能一一刊正

姑以初稿存之箧中以待后之君子斟酌去取云尔

  肇域志序

此书自崇祯已卯起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

志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之凡阅志书一千馀部本

行不尽则注之旁旁又不尽则别为一集曰备录年

来糊口四方未遑删订以成一家之书叹精力之已

衰惧韦编之莫就庶后之人有同志者为续而传之

俾区区二十馀年之苦心不终泯没尔

  下学指南序

今之言学者必求诸语录语录之书始于二程前此

未有也今之语录几于𠑽栋矣而淫于禅学者寔多

然其说盖出于程门故取慈谿黄氏日钞所摘谢氏

张氏陆氏之言以别其源流而衷诸朱子之说夫学

程子而渉于禅者上蔡也横浦则以禅而入于儒𧰼

山则自立一说以排千五百年之学者而其所谓收

拾精神扫去阶级亦无非禅之宗旨矣后之说者递

相演述大抵不出乎此而其术愈深其言愈巧无复

象山崖异之迹而示人以易信苟读此编则知其说

固源于宋之三家也呜呼在宋之时一阴之姤也其

在于今五阴之剥也有能繇朱子之言以逹夫圣人

下学之旨则此一编者其硕果之犹存也孟子曰能

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得不有望于后之人也夫

  吴才老韵补正序

余为唐韵正已成书矣念考古之功寔始于宋吴才

老而其所著韵补仅散见于后人之所引而未得其

全顷过东莱任君唐臣有此书因从假读之月馀其

中合者半否者半一一取而注之名曰韵补正以附

古音表之后如才老可谓信而好古者矣后之人如

陈季立方子谦之书不过袭其所引用别为次第而

已今世甚行子谦之书而不知其岀于才老可叹也

然才老多学而识矣未能一以贯之故一字而数叶

若是之纷纷也夫以余之谫陋而独学无朋使得如

才老者与之讲习以明六经之音复三代之旧亦岂

其难而求之天下卒未见其人而余亦已老矣又焉

得不于才老之书而重为之三叹也夫

  书故总督兵部尚书孙公清屯䟽后

国家当危乱之日未尝无能任事之人而尝患千不

用用矣患不专用之专且效矣患千轻徒其官使之

有才不得遂其用以至于败而国随之若总督兵部

尚书孙公之事可悲矣方崇祯朝流贼为秦患且五

六年天子一旦用公巡抚陜西于是兵且日增而饷

绌公以为国家之所以足军食者屯田也承平既久

而额设之田乃为权豪有力者所据以至隐占侵没

弊孔百出而军食𧇊军食𧇊而国家且不得一军之

用是国家之患不在贼而在隐占侵没之人也于是

下令清屯健丁一授田百亩免其租课其馀地分为

三等征粮济饷先行之于西安三卫而军果大哗斩

李进成等七人而后定持之不变期月之闲所清釐

而归之天子者计兵得九千馀饷银一十四万天子

为降诏褒赏进秩而关中之贼或斩或擒或抚三年

关中几无贼矣而东边告急天子用武陵杨公之言

召公入援遂用之督师蓟州又移之保定而公请陛

见不许因以病辞且得罪下狱及贼陷襄雒复出公

总督军务公至关中而事已不可为矣使当日用他

将綂勤王之师而自陜以西悉委之公十年而奏其

效则他边方虽溃败而公必能为国家保有关中以

待天子且使贼不得关中必不敢长驱而向阙也一

诏移公而国之存亡乃判于此予读公清屯疏及文

移而深有感焉公之子世瑞世宁请为公立传而功

状缺佚不得其详故特举其大者书之于此以见公

以一身而系天下之重然则天下未尝无人而患于

不用又患于用之而徙用徙之闲无几何时而大事

已去此忠臣义士所以追论而流涕者呜呼先帝末

年之事可胜叹哉

 广师

苕文汪子刻集有与人论师道书谓当世未尝无可

师之人其经学修明者吾得二人焉曰顾子宁人李

子天生其内行淳备者吾得二人焉曰魏子环极梁

子曰缉炎武自揣鄙劣不足以当过情之誉而同学

之士有苕文所未知者不可以遗也辄就所见评之

夫学究天人确乎不㧞吾不如王寅旭读书为已探

赜洞微吾不如杨雪臣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

张稷若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坚苦力

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中孚险阻备尝与时屈伸吾

不如路安卿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

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锡鬯好学不倦笃于朋

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书信而好古吾不如张力

臣至于逹而在位其可称述者亦多有之然非布衣

之所得议也

  与卢某书

夙仰鸿名未获奉教良深倾仰兹有白者阊门外义

学一所中奉先师孔子旁以寒宗始祖黄门公配食

黄门吴人而此地为其读书处是以历代相承未之

有改尝为利济寺僧所夺寒宗子姓讼而复之史郡

伯祁抚台记文昭然可据非若乡贤祠之列置前献

可以逓增也近日瞻拜间忽𣸸一卢尚书牌位不胜

疑讶问之典守则云有令侄欲为奉祀生员而借托

于此者夫尚书为君家始祖名德著闻与我祖黄门

岂有优劣然考尚书当日固尝从祀学宫而嘉靖九

年奉旨移祀其乡矣尚书之乡为𣵠郡𣵠县则今之

𣵠州也尚书之官为九江庐江二郡太守则今之庐

州寿州也汉史本传尚书当日足迹从未至吴既非

吴人又非吴官为子孙者欲立家祠自当别创一室

特奉一主而偪处异姓之卑官援附无名之血食于

义何居夫吴中顾陆河北崔卢并是名门各从本望

天下之忠臣贤士多矣国家之制止于名宦乡贤是

以苏州府志载本郡氏族一卷有顾无卢载本郡祠

庙一卷有顾野王而无卢某府志出自君家教谕所

修乃犹不敢私为出入岂非前哲之公心史家之成

法固章章若此乎夫国乘不书碑文不纪宪册不载

邦人不知既非所以章先德而崇大典又况几筵不

设炉供不具而以尺许之木主侧置先师之坐隅于

情为不安于理为不顺寒宗子姓啧有繁言不佞谓

范阳大族岂无知礼逹孝之士用敢直陈于左右伏

祈主持改正使两先贤各致其尊崇而后裔得免于

争讼所全实多矣临楮翘切

  答友人论学书

大学言心不言性中庸言性不言心来教单提心字

而未竟其说未敢漫为许可以堕于上蔡横浦象山

三家之学窃以为圣人之道下学上逹之方其行在

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三礼

周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辞受取与其施之天下

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书皆以为拨乱反正移

风易俗以驯致乎治平之用而无益者不谈一切诗

赋铭颂赞诔序记之文皆谓之巧言而不以措笔其

于世儒尽性至命之说必归之有物有则五行五事

之常而不入于空虚之论仆之所以为学者如此以

质诸大方之家未免以为浅近而不足观虽然亦可

以弗畔矣夫杨子有云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

之以卓少闻则无约也少见则无卓也此其语有所

自来不可以其出于子云而废之也世之君子苦博

学明善之难而乐夫一超顿悟之易滔滔者天下皆

是也无人而不论学矣能弗畔于道者谁乎相去千

里不得一面敢率其胸怀以报嘉讯幸㪅有以教之

  与友人辞往教书

覉旅之人疾病颠连而托迹于所知虽主人相爱时

有蔬菜之供而饔飧一切自给在我无怍于彼为厚

此人事之常也若欲往三四十里之外而赴张兄之

请则事体迥然不同必如执事所云有实心向学之

机多则数人少则三四人立为课程两日三日一会

质疑问难冀得造就成材以续斯文之綂即不能尽

依白鹿之规而其遗意须存一二恐其未必办此则

徒𫗦啜也岂君子之所为哉一身去就系四方观瞻

不可不慎广文孙君与弟有旧同张兄来此剧论半

日当亦知弟为硁硁踽踽之人矣

  规友人纳妾书

董子曰君子甚爱气而谨游于房是故新壮者十日

而一游于房中年者倍新壮始衰者倍中年中衰者

倍始衰大衰者以月当新壮之日而上与天地同节

矣炎武年五十九未有继嗣在太原遇傅青主凂之

诊脉云尚可得子劝令置妾遂于静乐买之不一二

年而众疾交侵始思董子之言而瞿然自悔立侄议

定即出而嫁之尝与张稷若言青主之为人大雅君

子也稷若曰岂有劝六十老人娶妾而可以为君子

者乎愚无以应也又少时与杨子常先生最厚自定

夫亡后子常年逾六十素有目𤯝买妾二人三五年

间目遂不能见物得一子已成童而天亡究同于伯

道此在无子之人犹当以为戒而况有子有孙又有

曾孙者乎有曾孙而复买妾以理言之则当谓之不

祥以事言之则朱子斗诗有所谓好人叹者即西安

府人殷鉴不远也伏念足下之年五十九同于弟有

目疾同于子常有曾孙同于西安之好人故举此为

规未知其有当否

  答徐甥公肃书

㓜时侍先祖自十三四岁读完资治通鉴后即示之

以邸报泰昌以来颇窥崖略然忧患之馀重以老耄

不谈此事已三十年都不记忆而所藏史录奏状一

二千本悉为亡友借观中郞被收琴书俱尽承吾甥

来札惓惓勉以一代文献衰朽讵足副此既叨下问

观书柱史无妨往还正未知绛人甲子郯子云师可

备赵孟叔孙之对否耳夫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

忆昔庚辰辛巳之间国步阽危方州瓦解而老成硕

彦品节矫然下多折槛之陈上有转圜之听思贾谊

之言每闻于谕旨烹宏羊之论屡见于封章遗风善

政迄今可想而昊天不吊大命忽焉山岳崩颓江河

日下三风不儆六逆弥臻以今所睹国维人表视昔

十不得二三而民穷财尽又倍蓰而无算矣身当史

局因事纳规造䣛之谟沃心之告有急于编摩者固

不待汗简奏功然后为千秋金镜之献也关辅荒凉

非复十年以前风景而鸡肋蚕丛尚烦戎略飞刍挽

粟岂顾民生至有六旬老妇七岁孤儿挈米八升赴

营千里于是强者鹿铤弱者雉经阖门而聚𡘜投河

并村而张旗抗令此一方之隐忧而庙堂之上或未

之深悉也吾以望七之龄客居斯土饮瀣餐霞足怡

贞性登岩俯涧将卜幽栖恐鹤唳之重惊即鱼潜之

非乐是以忘其出位贡此狂言请赋祈招之诗以代

麦丘之祝不忘百姓敢自托于鲁儒维此哲人庶兴

哀于周雅当事君子倘亦有闻而叹息者乎东土饥

荒颇传行旅江南水旱亦察舆谣涉青云以远游驾

四牡而靡骋所望随时示以音问不悉

  与杨雪臣

想年来素履康豫盛德日新而愚所深服先生者在

不刻文字不与时名至于朋友之中观其后嗣象贤

食旧颇复难之郞君博探文籍而不赴科场此又今

日教子者所当取法也人苟遍读五经略通史鉴天

下之事自可洞然患在为声利所迷而不悟耳向者

日知录之刻谬承许可比来学业稍进亦多刊改意

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

王自信其书之必传而未敢以示人也若音学五书

为一生之独得亦足羽翼六经非如近时拾渖之语

而亦不肯供他人捉刀之用已刻之淮上矣平生志

行知已所详惟念昔岁孤生漂摇风雨今兹亲串崛

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恐近伯鸾之灶且九州历其

七五岳登其四未见君子犹吾大夫道之难行已可

知矣尔乃徘徊渭川留连仙掌将营一亩以毕馀年

然而雾市云岩人烟断绝春畦秋圃虎迹纵横又不

能不依城堡而架椽向邻翁而乞火视古人之栖山

饮谷者何其不侔哉世既滔滔天仍梦梦未知此生

尚得相见否辄因便羽附布区区

  与戴耘野

一别廿载每南望乡关屈指松陵数君子何尝不缅

想林宗长怀仲蔚音仪虽阔志向靡移其如一雁难

逢𩀱鱼莫寄而故人良友存亡出处之间又不禁其

感涕矣遥审素履无恙风节弥高巳成三辅之书独

表千秋之躅晨星硕果非君而谁弟生罹多难沦落

邦长为率野之人无复首丘之日然而九州历其

七五岳登其四今将卜居太华以卒馀龄百家之说

粗有窥于古人一卷之文思有禆于后代此则区区

自矢而不敢惰偷者也关中诗五首寄次耕诗一首

呈览可以徴出处大概昔年有纂录南都时事一本

可付既足持来尊著流宼编年殉国彚编闻已脱稿

所恨道远无从披读敬伫德音以慰悬企

  与潘次耕

接手扎如见故人追念痛酷其何以堪古人于患难

之馀而能奋然自立以亢宗而传世者正自不少足

下勉㫋毋怠承谕负笈从游古人之盛节仆何敢当

然中心惓惓思共晨夕亦不能一日忘也而频年足

迹所至无三月之淹友人赠以二马二骡装驮书卷

所雇从役多有步行一年之中半𪧐旅店此不足以

累足下也近则稍贷赀本于雁门之北五台之东应

募恳荒同事者二十馀人辟草莱披荆𣗥而立室庐

于彼然其地苦寒特甚仆则遨游四方亦不能留住

也彼地有水而不能用当事遣人到南方求能造水

车水碾水磨之人与夫能出资以耕者大抵北方开

山之利过于垦荒蓄牧之获饶于耕耨使我有泽中

千牛羊则江南不足怀也列子盗天之说谓取之造

物而无争于人若今日之江南锥刀之末将尽争之

虽微如蠛蠓亦岂得容身于其间乎文渊子春并于

边地立业足下倘有此意则彼中亦足以豪但恐性

不能寒及家中有累耳徐介白久不通书为我以此

字逹之知区区未SKchar宇内犹有一故人也

  答毛锦衔

异姓为后见于史者魏陈矫本刘氏子出嗣舅氏吴

朱然本姓施以姊子为朱后惟此二人为贤而贾谧

之后𠑽则有莒人灭鄫之议矣惟晋书有一事与君

家相类云吴朝周逸博逹古今逸本左氏之子为周

氏所养周氏自有子时人有讥逸者逸敷陈古事卒

不复本姓学者咸谓为当然亦未可引以为据以经

典别无可证也

  与毛锦衔

比在关中略仿横渠蓝田之意以礼为教夫子尝言

博学于支约之以礼而刘康公云民受天地之中以

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

然则君子之为学将以修身将以立命舎礼其何由

哉吾之先元叹丞抇在吴先主朝以严见惮先主每

言顾公在坐使人不乐吾见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

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故欲反其所为卫诗言武

公之德曰瑟兮僴兮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倘有如

阮藉之徒猖狂妄行而嫉礼法为仇雠者则亦任之

而已忆昔万历庚申吾年八岁今年元旦作一对曰

六十年前二圣升遐之岁三千里外孤忠未死之人

便中有字与吴门可代为录此与一二𦒿旧知心者

观之知此迂拙之叟犹在人间耳一诗并附






亭林文集卷六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