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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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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学
作者:谭嗣同 

自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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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从二从人,相偶之义也。“元”从二从儿,“儿”古人字,是亦“仁”也。“无”,许说通“元”为“无”,是“无”亦从二从人,亦“仁”也。故言仁者不可知元,而功用可极于无。能为仁之元神于无者有三:曰佛,曰孔,曰耶。佛能统孔、耶,而孔与耶仁同,所以仁不同。能调〈变〉联融于孔与耶之间,则曰墨。周秦学者必曰孔、墨,孔、墨诚仁之一宗也。惟其尚俭非乐,似未足进于大同。然既标兼爱之旨,则其病亦自足相消,篕兼爱则人我如一,初非如世之专以尚俭非乐苦也。故墨尚俭非乐,自足与其兼爱相消,犹天元代数之以正负相消,无所于爱焉。墨有两派:一曰“任侠”,吾所谓仁也,在汉有党锢,在宋有永嘉,略得其一体;一曰“格致”,吾所谓学也在秦有《吕览》,在汉有《淮南》,各识其偏端。仁而学,学而仁,今之士其勿为高远哉!盖即墨之两派,以近合孔、耶,远探佛法,亦云汰矣。吾自少至壮,偏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苀〉,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二三豪俊,亦时切亡教之忧,再则窃不谓然。何者?教无可亡也。教而亡,必其教之本不足存,亡亦何恨。教之至者,极其量不过亡其名耳,其实固莫能亡矣。名非圣人之所争。圣人亦名也,圣人之名若姓皆名也。即吾之言仁言学,皆名也。名则无与于存亡。呼马,马应之付也;呼牛,牛应之可也;道在屎溺,佛法是干屎橛,无不可也。何者?皆名也,其实固莫能亡矣。惟有其实而不克既其实,使人反瞀于名实之为苦。以吾之遭,置之婆娑世界中,犹海之一身涓滴耳,其苦何可胜道。窃揣历劫之下,度尽诸苦厄,或更语以今日此土之愚之弱之贫之一切苦,将笑为诳语而不复信,则何可不千一述之,为流涕哀号,强聒不舍,以速其冲决网罗,留怍券剂耶?网罗重重,与虚空而无极。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然真能冲决,亦自无网罗;真无网罗,乃可言冲决。故冲决网罗者,即是未尝冲决网罗。循环无端,道通为一,凡诵吾书,皆可于斯二语领之矣。所惧智悲未圆,语多有漏。每思一义,理奥例赜,坋涌奔腾,际笔来会,急不暇择,修词易刺,止期直达所见,文词亦自不欲求工。况少有神悟,又决非此世间之语言文字所能曲达,乃至非此世间之脑气心思所能径至。此古之达人,悼夫词害意,意害志,所以宁终默尔也。庄不云乎,千世而一遇大圣人,知其解者犹旦暮也。夫既巳著为篇章,即堕粗迹,而知解不易,犹至如此。何哉?良以一切格致新理,悉未萌芽,益复无由唔入,是以若彼其难焉。今则新学竞兴,民智渐辟,吾知地球之运,自苦向甘,再惭吾书未餍观听,则将来之知解为谁,或有无洞抉幽隐之人,非所敢患矣。成书凡五十篇,分为二卷,首界说二十七条。华相众生叙于虫虫虫天之微大弘弧精舍

仁学界说二十七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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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仁以通为第一义。以太也,电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

二、以太也,电也,粗浅之具也,借其名以质心力。

三、通之义,以“道通为一”为最浑括。

四、通有四义:中外通,多取其义于《春秋》,以太平世远近大小若.一故也;上下通,男安内外通,多取其义于《易》,以阳下阴吉、阴下阳吝、泰否之类故也;人我通,多取其义于佛经,以“无人相,无我相”故也。

五、“仁”亦名也,然不可以名名也。恶名名者,故恶名;知恶名,几无仁学。

六、不识仁,故为名乱;乱于名,故不通。

七、通之象为平等。

八、通则必尊灵魂;平等则体魄可为灵魂。

九、灵魂,智慧之属也;体魄,业识之属也。

十、智慧生于仁。

十一、仁为天地万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识。

十二、仁者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十三、不生不灭,仁之体。

十四、不生与不灭平等,则生与灭平等,生灭与不生不灭亦平等。

十五、生近于新,灭近于逝;新与逝平等,故过去与未来平等。

十六、有过去,有未来,无现在;过去、未来皆现在。

十七、仁一而已;凡对待之词,皆当破之。

十八、破对待,当参伍错综其对待。

十九、参伍错综其对待,故迷而不知平等。

二十、参伍错综其对待,然后平等。

二一、无对待,然后平等。

二二、无无,然后平等。

二三、平等生万化,代数之方程式是也。其为物不贰,故生物不测。不贰则无对待,不测则参伍错综其对待。代数如权衡然,参伍错综之不已,必平等,则无无。试依第十四条“不生与不灭平等,则生与灭平等,生灭与不生不灭亦平等”之理,用代数演之。命生为甲,命灭为乙,不字为乘数,列式如左:

二四、平等者,致一之谓也。一则通矣,通则仁矣。

二五、凡为仁学者,于佛书当通《华严》及心宗、相宗之书;于西书当通《新约》及算学、格致、社会学之书;于中国书当通《易》、《春秋公羊传》、《论语》、《礼记》、《孟子》、《庄子》、《墨子》、《史记》,及陶渊明、周茂叔、张横渠、陆子静、王阳明、王船山、黄梨洲之书。

二六、算学即不深,而不可不习几何学,盖论事办事之条段在是矣。

二七、格致即不精,而不可不知天文、地舆、全体、心灵四学,盖群学群教之门径在是矣。

仁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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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至精微,无所不胶粘、不贯洽、不筦络、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声,囗鼻不得而臭味,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谓之“元”,谓之“性”;墨谓之“兼爱”;佛谓之“性海”,谓之“慈悲”;耶谓之“灵魂”,谓之“爱人如己”、“视敌如友”;格致家谓之“爱力”、“吸力”;咸是物也。法界由是生,虚空由是立,众生由是出。夫人之至切近者莫如身,身之骨二百有奇,其筋肉、血脉、脏腑又若干有奇,所以成是而粘砌是不使散去者,曰惟以太。由一身而有夫妇,有父子,有兄弟,有君臣朋友;由一身而有家、有国、有天下,而相维系不散去者,曰惟以太。身之分为眼耳鼻舌身。眼何以能视,耳何以能闻,鼻何以能嗅,舌何以能尝,身何以能触?曰惟以太。与身至相切近莫如地,地则众质点粘砌而成。何以能粘砌?曰惟以太。剖其质点一小分,以至于无,察其为何物所凝结,曰惟以太。至与地近,厥惟月。月与地互相吸引,不散去也。地统月,又与金、水、火、木、土、天王、海王为八行星;又与无数小行星,无数彗星,互相吸引,不散去也。金、水诸行星,又各有所统之月,互相吸引,不散去也。合八行星与所统之月与小行星与彗星,绕日而疾旋,互相吸引不散去,是为一世界。此一世界之日,统行星与月,绕昴星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成天河之星团,互相吸引不散去,是为一大千世界。此一大千世界之昴星,统日与行星与月至于天河之星团,又别有所绕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各星团星林星云星气,互相吸引不散去,是为一世界海。恒河沙数世界海为一世界性。恒河沙数世界性为一世界种。恒河沙数世界种为一华藏世界。至华藏世界以上,始足为一元。而元之数,则巧历所不能稽,而终无有已时,而皆互相吸引不散去,曰惟以太。其间之声、光、热、电、风、雨、云、露、霜、雪之所以然,曰惟以太。更小之于一叶,至于目所不能辨之一尘其中莫不有山河动植,如吾所履之地,为一小地球;至于一滴水,其中莫不有微生物千万而未已;更小之又小以至于无,其中莫不有微生物,浮寄于空气之中,曰惟以太。学者第一当认明以太之体与用,始可与言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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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太之用之至而可征者,于人身为脑。其别有六:曰大脑,曰小脑,曰脑蒂,曰脑桥,曰脊脑,其分布于四肢及周身之皮肤曰脑气筋。于虚空则为电,而电不止寄于虚空。盖无物不弥纶贯彻。脑其一端,电之有形质者也。脑为有形质之电,是电必为无形质之脑。人知脑气筋通五官百骸为一身,即当如电气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也。是故发一念,诚不诚,十手十目严之;出一言,善不善,千里之外应之。莫显乎微,容包可征意思;莫见乎隐,幽独即是大廷。我之心力,能感人使与我同念,故自观念之所由始,即知所对者品诣之高卑。彼己本来不隔,肺肝所以如见。学者又当认明电气即脑,无往非电,即无往非我,妄有彼我之办,时乃不仁。虽然,电与脑犹以太之表著于一端者也至于以太,尤不容有差别,而电与脑之名亦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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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夫仁,试即以太中提出一身而验之:有物骤而与吾身相切,吾知为触;重焉,吾知为痒为痛。孰知之?脑知之。所切固手足之末,非脑也,脑何由如之?夫固言脑即电矣,则脑气筋之周布即电线之四达,大脑小脑之盘结即电线之总汇。一有所切,电线即传信于脑,而知为触、为痒、为痛。其机极灵,其行极速。惟病麻木痿痹,则不知之,由电线已摧坏,不复能传信至脑,虽一身如异域然,故医家谓麻木痿痹为不仁。不仁则一身如异域,是仁必异域如一身。异域如一身,犹不敢必尽仁之量,况本为一身哉!一身如异域,此至奇不恒有,人莫不怪之。独至无形之脑气筋如以太者,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而妄分彼此,妄见畛域,但求利己,不恤其他,疾痛生死,忽不加喜戚于心,反从而忌之、蚀之、𬺈龁之、屠杀之,而人不以为怪,不更怪乎!反而观之,可识仁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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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仁不仁之辨,于其通与塞;通塞之本,惟其仁不仁。通者如电线四达,无远弗届,异域如一身也。故《易》首言元,即继言亨。元,仁也;亨,通也。茍仁,自无不通。亦惟通,而仁之量乃可完。由是自利利他,而永以贞固。彼鄙夫𫘤竖,得一美衣食,则色然喜,喜其得于我也。其时乍见有我,见之力量,遂止于此,而不能通之于人,争夺之患起,虽父子兄弟,干糇以愆矣。少贤于此,则能通于一家而不能通于乡里,寖假而一乡一县又不能通于一国;寖假而一国,而语及全球,则又儳焉不欲任受,夫是以仁者希也。抑岂不以全球为远于一身一家乎哉!然而全球者,一身一家之积也。近身者家,家非远也;近家者邻,邻非远也;近此邻者彼邻,彼邻又非远也;我以为远,在邻视之,乃其邻也;此邻以为远,在彼邻视之,亦其邻也;衔接为邻,邻邻不断,推之以至无垠,周则复始,斯全球之势成矣。且下掘地球而通之,华之邻即美也,非有隔也。更广运精神而通之,地球之邻,可尽虚空界也,非有隔也。安见夫全球之果大,而一身一家之果小也!数十年来,学士大夫,覃思典籍,极深研几,罔不自谓求仁矣,及语以中外之故,辄曰“闭关绝市”,曰“重申海禁”,抑何不仁之多乎!夫仁、以太之用,而天地万物由之以生,由之以通。星辰之远,鬼神之冥漠,犹将以仁通之;况同生此地球而同为人,岂一二人之私意所能塞之?亦自塞其仁而已。彼治于我,我将师之;彼忽于我,我将拯之。可以通学,可以通政,可以通教,又况于通商之常常者乎!譬如一身然,必妄立一法曰:“左手毋得至乎右,右手毋得至乎左,三焦百脉毋得相贯注。”又有是理乎?而猥曰闭之绝之禁之,不通矣。夫惟不仁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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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亦仁而已矣。佛说:“百千万亿恒河沙数世界,有小众生起一念,我则知之。虽微至雨一滴,能知其数。”岂有他神奇哉?仁之至,自无不知也。牵一发而全身为动,生人知之,死人不知也。伤一指而终日不适,血脉贯通者知之,痿痹麻木者不知也。吾不能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即莫测能通者之所知,而诧以为奇;其实言通至于一身,无有不知者,至无奇也。知不知之辨,于其仁不仁。故曰:天地间亦仁而已矣,无智之可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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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仁者必有勇。”手足之捍头目,子弟之卫父兄,其事急,其情切,岂有犹豫顾虑而莫敢前者。勇不勇之辨,于其仁不仁。故曰:天地间亦仁而已矣,无勇之可言也。义之为宜,出于固然,无可言也。吾知手必不能为足之所为,足必不能为手之所为也,苟其能而无害,又莫非宜也。信之为诚,亦出于固然,无可言也。知痛痒,知捍卫,吾知其非外假也,非待设心而然也,非有欲于外之人也。礼者,即其既行之迹,从而名之。至于礼,抑末矣,其辨皆于仁不仁。故曰:天地间亦仁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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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悲夫世之妄生分别也,犁然不可以缔合。寐者蘧蘧,乍见一我,对我者皆为人;其机始于一人我,究于所见,无不人我者。见愈小者,见我亦愈切。愚夫愚妇,于家庭则肆其咆哮之威,愈亲则愈甚,见外人反侵而忘之,以切于我与不切于我也。切于我者,易于爱;易于爱者,亦易于不爱;爱之所不及,亦不爱之所不及。同一人我,而人我之量,期其小者;大于此者,其人我亦大。湘人士不幸处于未通商之地,不识何者为中外,方自以为巍巍然尊,任我以非礼施设,而莫余敢止,虽同里之人,曾疑忌诋诽之不已。于是乎好谣言,于是乎好攻击。及出而游历,始惊天地之大,初不若吾向者之所私度,直疑不胜疑,忌不胜忌,攻击不胜攻击,又未尝不爽然自失,不能自解向者之何以为也。庄曰:“室无空虚,妇姑勃谿。”以所处者小故也。汉儒训仁为相人偶。人于人不相偶,尚安有世界?不相人偶,见我切也,不仁矣,亦以不人。虽然,此之分别,由于人我而人我之也。甚至一身而有人我。何则?仁而已矣,而忽有智勇之名,而忽有义信礼之名,而忽有忠孝廉节之名。仁亦名矣,不可立而犹可立者也,傅以智勇义信礼云云,胡为者?故凡教主如佛、如孔、如耶,则专言仁,间有旁及,第就世俗所已立之名,藉以显仁之用,使众易晓耳,夫岂更有与仁并者哉!学人不察,妄生分别,就彼则失此,此得又彼丧,徘徊首鼠,卒以一无成而两俱败,祇见其拘牵文义,嫌疑罣碍,分崩离析,无复片段,犹一身而断其元首,刳其肺肠,车裂支解其四体,磔膊脔割其肌肉,而相率以叠毙于分别之下。彼人我之人我,车裂之刑也;此一身之人我,寸磔之刑也。不其悲夫!不其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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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之乱也,则于其名。名忽彼而忽此,视权势之所积;名时重而时轻视习俗之所尚。甲亦一名也,乙亦一名也,则相持。名名也,不名亦名也,则相诡。名本无实体,故易乱。名乱焉,而仁从之,是非名罪也,主张名者之罪也。俗学陋行,动言名教,敬若天命而不敢渝,畏若国宪而不敢议。嗟乎!以名为教,则其教已为实之宾,而决非实也。又况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不能不奉之,则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焉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挟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得乎?然而仁之乱于名也,亦其势自然也。中国积以威刑箝制天下,则不得不广立名为箝制之器。如曰“仁”,则共名也,君父以责臣子,臣子亦可反之君父,于箝制之术不便,故不能不有忠孝廉节等一切分别等衰之名,乃得以责臣子曰:“尔胡不忠,尔胡不孝,是当放逐也,是当诛戮也。”忠孝既为臣子之专名,则终必不能以此反之。姓或他有所摭,意欲诘诉,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出,反更益其罪,曰“怨望”,曰“觖望”,曰“怏怏”,曰“腹诽”,曰“讪谤”,曰“亡等”,曰“大逆不道”。是则以为当放逐,放逐之而已矣;当诛戮,诛戮之而已矣;曾不若狐豚之被絷缚屠杀也,犹得奋荡呼号,以声其痛楚,而人不之责也。施者固泰然居之而不疑,天下亦从而和之曰:“得罪名教,法宜至此。”而逄、比、屈原、伯奇、申生之流,遂衔冤饮恨于万古之长夜,无由别白其美。实不幸更不逮逢、比诸人之遭,则转厚被之以恶名。《易》曰:“丰其蔀,日中见斗。”此其黑暗,岂非名教之为之蔀耶?然名教也者,名犹依倚乎教也。降而弥甚,变本加厉,乃亡其教而虚牵于名,抑惮乎名而竟不敢言教,一若西人乃有教,吾一言教即陷于夷狄异端也者。凡从耶教,则谓之教民,煌煌然见于谕旨,见于奏牍,见于檄移文告,是耶教有民,孔教无民矣。又遇中外交涉事,则曰:“民教相安”,或曰:“反教为民”,煌煌然见于谕旨,见于奏牍,见于檄移文告,是惮乎教之名,而世甘以教专让于人,而甘自居为无教之民矣。嗟乎!因卫教而立名,不谓名之弊乃累教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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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乱而以太亡乎?曰:无亡也。匪惟以太也,仁固无亡;无能亡之者也,亦无能亡也。乱云者,即其既有条理,而不循其条理之谓。孰能于其既有也而强无之哉?夫是,故亦不能强无而有。不能强有,虽仁至如天,仁乎何增?不能强无,虽不仁至如禽兽,仁乎何灭?不增,惟不生故;不减,,惟不灭故。知乎不生不灭,乃今可与谈性。生之谓性,性也。形色天性,性也。性善,性也;性无,亦性也。无性何以善?无善,所以善也。有无善然后有无性,有无性期可谓之善也。善则性之名固可以立。就性名之已立而论之,性一以太之用,以太有相成相爱之能力,故曰性善也。性善,何以情有恶?曰:情岂有恶哉?从而为之名耳。所谓恶,至于淫杀而止矣。淫固恶,而仅行于夫妇,淫亦善也。杀固恶,而仅行于杀杀人者,杀亦善也。礼起于饮食,而以之沈湎而饕餮者,即此饮食也;不闻惩此而废饮食,则饮食无不善也。民生于货财,而以之贪黩而劫夺者,即此货财也;不闻戒此而去货财,则货财无不善也。妄喜妄怒,谓之不善,然七情不能无喜怒,特不当其可耳,非喜怒恶也。忽寒忽暑,谓之不善,然四时不能无寒暑,特不顺其序耳,非寒暑恶也。皆既有条理,而不循条理之谓也。故曰:天地间仁而已矣,无所谓恶也。恶者,即其不循善之条理而名之。用善者之过也,而岂善外别有所谓恶哉?若第观其用,而可名之曰恶,则用自何出?用为谁用?岂惟情可言恶,性亦何不可言恶?言性善,斯情亦善。生与形色又何莫非善?故曰:皆性也。世俗小儒,以天理为善,以人欲为恶,不知无人欲,尚安得有天理!吾故悲夫世之妄生分别也。天理,善也;人欲,亦善也。王船山有言曰:“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无人欲,则天理亦无从发见。”适合乎佛说佛即众生,无明即真如矣。且更即用征之:用固有恶之名矣,然名,名也,非实也;用,亦名也,非实也。名于何起?用于何始?人名名,而人名用,则皆人之为也,犹名中之名也。何以言之?男女构精,名之曰“淫”,此淫名也。淫名,亦生民以来沿习既久,名之不改,故皆习谓淫为恶耳。向使生民之初,即相习以淫为朝聘宴飨之钜典,行之于朝庙,行之于都市,行之于稠人广众,如中国之长揖拜跪,西国之抱腰接吻,沿习至今,亦孰知其恶者?乍名为恶,即从而恶之矣。或谓男女之具,生于幽隐,人不恒见,非如世之行礼者光明昭著,为人易闻易睹,故易谓淫为恶耳。是礼与淫,但有幽显之辨,果无善恶之辨矣。向使生民之始,天不生其具于幽隐,而生于面额之上,学目即见,将以淫为相见礼矣,又何由知为恶哉?戕害生民之命,名之曰“杀”,此杀名也。然杀为恶,则凡杀皆当为恶。人不当杀,则凡虎狼牛马鸡豚之属又何当杀者,何以不并名恶也?或曰:“人与人同类耳。”然则虎狼于人不同类也,虎狼杀人,则名虎狼为恶;人杀虎狼,何以不名人为恶也?天亦尝杀人矣,何以不名天为恶也?是杀名,亦生民以来沿习既久,第名杀人为恶,不名杀物为恶耳。以言其实,人不当杀,物亦不当杀,杀杀之者,非杀恶也。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沿于习而后有恶之名。恶既为名,名又生于习,可知断断乎无有恶矣。假使诚有恶也,有恶之时,善即当灭;善灭之时,恶又当生;不生不灭之以太乃如此哉?或曰:“不生不灭矣,何以有善?有善则仍有生灭。”曰:“生灭者,彼此之词也,善而有恶,则有彼此,彼灭则此生,独善而已,复何生灭?”或曰:“有善矣,何以言性无?性无,则善亦无。”曰:“有无亦彼此之词也。善而有恶,则有彼此,彼无则此有,独善而已,复何有无?”虽然,世间无淫,亦无能淫者;无杀,亦无能杀者;有善,故无恶;无恶,故善之名可以不立。佛说:“自无始来,颠倒迷误,执妄为真。”当夫生命之初,不问何一入出而偏执一义,习之数千年,遂确然定为善恶之名。甚矣众生之颠倒也,反谓不颠倒者颠倒!颠倒生分别,分别生名。颠倒,故分别亦颠倒。谓不颠倒者颠倒,故名亦颠倒。颠倒,习也,非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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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杀者何?断不爱根故;断淫者何?断爱根故。不爱断而爱亦断者何?有所爱必有所不爱故。譬诸吸力焉:必上下四方,齐力并举,敌引适均,无所偏倚,然后日星于中运,大地于中举,万类于中生。向使一面吸力独重,则将两相切附,而毕弃其馀,毕弃其馀,则吸力不周;而既两相切附,则胶固为一,吸力亦且无由以显,而亡于无。夫吸力即爱力之异名也。善用爱者,所以贵兼爱矣。有所爱,必有所大不爱也;无所爱,将留其爱以无不爱也。是故断杀,,必先断淫;不断淫,亦必不能断杀。淫而杀,杀而淫,其情相反,其事相因。杀即淫,淫即杀,其势相成,其理相一。陷桁杨,膏萧斧,罪狱多起于淫;恣虏掠,沓奸嬲,横决皆肆于杀。此其易明者也。若乃其机,则犹不始此。杀人者,将以快己之私,而泄己之欲,是杀念即淫念也。淫人者,将以人之宛转痛楚,奇痒殊颤,而为己之至乐,是淫念即杀念也。同一女色,而髫龄室女,尤流俗所梃慕,非欲创之至流血哀啼而后快耶?杀机一也。穿耳以为饰,杀机又一也。又其甚者,遂残毁其肢礼,为缠足之酷毒,尤杀机之暴著者也。缠足不知何昉,据其见于诗词吟〈昹〉,要以赵宋为始盛。呜呼悲哉!彼北狄之纪纲文物,何足与华人比并者,顾自赵宋以后,奇渥温、爱新觉罗之族,迭主华人之中国,彼其不缠足一事,已足承天畀佑,而非天之误有偏私也。又况西人治化之美,万万过于北狄者乎?华人若犹不自省其亡国之由,以畏惧而亟变缠足之大恶,则愈淫愈杀,永无底止,将不惟亡其国,又以亡其种类,不得归怨于天之不仁矣。且又不惟中国,非洲之压首,欧洲之束腰,皆杀机也。断杀以断淫,不能不一切〈铲〉除之也。若夫世之防淫,抑又过矣,而适以召人于淫。曰:锢妇女使之不出也,曰:严男女之际使不相见也。曰:立淫律也;曰:禁淫书也;曰:耻淫语也;虽文明如欧、美,犹讳言床笫,深以淫为羞辱,信乎达者之难觏也。夫男女之异,非有他,在牝牡数寸间耳,犹夫人之类也。今锢之,严之,隔绝之,若鬼物,若仇雠,是重视此数寸之牝牡,翘之以示人,使知可贵可爱,以艳羡乎淫。然则特偶不相见而已,一旦瞥见,其心必大动不可止,一若方苞之居丧,见妻而心乱。直以淫具待人,其自待亦一淫具矣,复何为不淫哉!故童男轻女者,至暴乱无理之法也。男则姬妾罗侍,纵淫无忌;女一淫即罪至死。驯至积重流为溺女之习,乃忍为蜂蚁豺虎之所不为。中国虽亡,而罪当有馀矣,夫何说乎!佛书虽有“女转男身”之说,惟小乘法尔。若夫《华严》、《维摩诘》谙大经,女身自女身,无取乎转,自绝无重男轻女之意也。茍明男女同为天地之菁英,同有无量之盛德大业,平等相均,初非为淫而始生于世,所谓色者,粉黛已耳,服饰已耳,去其粉黛服饰,血肉聚成,与我何异,又无色之可好焉。则将导之使相见,纵之使相习,油然相得,澹然相忘,犹朋友之相与往还,不觉有男女之异,复何有于淫?淫然后及今可止也。戏物于箧,惧使人见,而欲见始愈切,坦坦然剖以相示,则旦日熟视而若无靓矣。夫淫亦非有他,机器之关捩冲荡已耳。冲荡又非能自主,有大化之炉〈辅〉鼓之。童而精少,老而闭房,鸟兽方春而交,轮轴缘汽而动。平澹无奇,发于自然,无所谓不乐,自无所谓乐也。今悬为厉禁,引为深耻,沿为忌讳,是明诲人此中之有至甘焉,故为吝之秘之,使不可即得,而迫以诱之。瘗金璧者曰:“皆不得发焉”,是使人盗也。陈浆醑者曰:“皆不得饮焉”,是使人渴也。戒淫者曰:“而勿淫”,是淫之心由是而启也。不惟人以为禁为耻为讳,又自禁之,自耻之,自讳之,岂不以此中有至甘焉,深耽笃嗜,惟恐人之讥责,而早为之地耶?迂儒乃曰:“以此防民,民犹有逾者,奈何去之?”是果以防为足断淫耶?淫者自淫,防岂能断耶?不淫自不淫,抑岂防之力耶?且逆水而防,防愈厚,水力亦愈猛,终必一溃决,泛滥之患,遂不可收拾矣。水患,防所激成,淫祸亦禁与耻与讳所激成也。俗间妇女,昧于理道,奉腐儒古老之谬说为天经地义,偶一失足,或涉疑似之交,即为人劫持,箝其舌,使有死不敢言,至于为人玩弄,为人胁逃,为人鬻贩,或忍为婢媵,或流为娼妓,或羞愤断吭以死。而不知男女构精,特两机之动,毫无可羞丑,而至予人间隙也。中国医家,男有三至、女有五至之说,最为精美,凡人皆不可不知之。若更得西医之精化学者,详考交媾时筋络肌肉如何动法,涎液质点如何情状,绘图列说,毕尽无馀,兼范蜡肖人形体,可拆卸谛辨,多开考察淫学之馆,广布阐明淫理之书,使人人皆悉其所以然,徒费一生嗜好,其事乃不过如此如此,机器焉已耳,而其动又有所待,其待又有待,初无所谓淫也,更何论于断不断,则未有不废然返者。遇断淫之因缘,则径断之。无其因缘,盖亦奉行天地之化机,而我无所增损于其间。佛说:“视横陈时,味同嚼蜡。”虽不断犹断也。西人男女相亲,了不忌避,其接生至以男医为之,故淫俗卒少于中国。遏之适以流之,通之适以塞之,凡事盖莫不然,况本所无有而强致之,以苦恼一切众生哉。遇断杀之因缘,亦径断之,可也。即不断,要不可不断于心也。辟佛者动谓断淫则人类几绝;断杀则禽兽充塞。此何其愚而悍也!人一不生不灭者,有何可绝耶?禽猷亦一不生不灭者,将欲杀而灭之乎?野处之禽兽,得食甚虽,孳衍稍多,则无以供,虽不杀之,自不能充塞。其或害人,乃人之杀机所召,不关充塞不充塞也。家畜之禽猷,尤赖人之勤于牧养,刍豢偶缺,立形衰耗。明明人将杀之,而故蕃之,岂自能充塞乎?以论未开化之游牧部落或可耳,奈何既已成国,既艰食而粒我,犹为口腹残物命,愈杀以愈生,顽反谓杀之始不充塞乎!故曰:世间无淫,亦无能淫者;世间无杀,亦无能杀者。以性所本无故。性所本无,以无性故。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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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虽曰:“草木金石,至冥也,而寒热之性异;鸟兽鱼鳌,至愚也,而水陆之性异。谓人无性,毋乃不可乎?”曰:就其本原言之,固然其无性,明矣;彼动植之异性,为自性尔乎?抑无质点之位置与分剂有不同耳。质燕不出乎六十四种之原质,某原质与某原质化合则成一某物之性;析而与他原质化合,或增某原质,减某原质,则又成一某物之性;即同数原质化台,而多寡主佐之少殊,又别成一某物之性。纷纭蕃变,不付纪极,虽聚千万人之毕生精力治化学,不能竟其绪而宣其蕴,然而原质则初无增损之故也。香之与臭,似判然各有性矣,及考其成此香臭之所以然,亦质点布列,微有差池,致触动人鼻中之脑气筋,有顺逆迎拒之异,故觉其为香为臭。苟以法改其质点之聚,香臭可互易也。此化学家之浅者,皆优为之。乌睹所谓一成不改之性耶?庖人之治疱也,同一鱼肉,同一蔬〈劳〉,调和烹煮之法又同,宜同一味矣,而或方正切之,或斜切之,或以藿叶切之,或脔之,或糜之,或巨如块,或细如丝,其奏刀异,其味亦因之而不同矣。此岂性也哉?由大小斜正之间,其质点不无改变,及与舌遇,遂改变舌上脑气筋之动法,觉味有异耳。故论于原质,必不容有寒热云云诸性,明矣。然原质犹有六十四之异,至于原质之原,则一以太而已矣。一故不生不灭;不生故不得言有;不灭故不得言无。谓以太即性,可也;无性可言也。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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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生不灭有征乎?曰:弥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学诸理,穷其学之所至,不过析数原质而使之分,与并数原质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时其好恶,剂其盈虚,而以号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岂能竟消磨一原质,与别创造一原质哉?矿学之取金类也,不能取于非金类之矿;医学之御疵疠也,不能使疵疠绝于天壤之间。本为不生不灭,乌从生之灭之?譬于水加热则渐涸,非水灭也,化为轻气养气也。使收其轻气养气,重与原水等,且热去而仍化为水,无少减也。譬于烛久爇则尽跋,非烛灭也,化为气质流质定质也。使收其所发之炭气,所流之蜡泪,所馀之蜡煤,重与原烛等。且诸质散而滋育他物,无少弃也。譬于陶〈植〉,失手而碎之,其为器也毁矣。然陶〈植〉,土所为也。力其为陶〈植〉也,在陶〈植〉曰成,在土则毁;及其碎也,还归乎土,在陶植曰毁,在土又以成。但有回环,都无成毁。譬如饼饵,入胃而化之,其为食也亡矣;然饼饵,谷所为也,力其为饼饵也,在饼饵曰存,在谷曰亡,及其化也,还粪乎谷,在饼饵曰亡,在谷又以存,但有变易,复何存亡?譬于风,朝南而暮北,昨飓而今飔,由质点动静往来疾徐之互殊,而此风即彼风,非此生而彼灭也。譬于雨,东云霖而西云曦,秋患旱而春患潦,由地气寒热燥湿舒郁之所致,而上之霂霡,即下之渊泉,川之泛滥,即陆之蒸润,非于霄生而于壤灭也。譬于陵谷沧桑之变易:地球之生,而不知几千几百变矣。洲渚之壅淤,知崖岸之将有倾颓;草木金石之质,日出于地,知空穴之终就沦陷;赤道以还速而隆起,即南北极之所翕敛也;火期之炎,冰期之沍,即一气之所舒卷也。故地球体积之重率,必无轩轾于时;有之则畸重而去日远,畸轻而去日近,其轨道且岁不同矣。譬于流星陨石之变:恒星有古无而今有,有古有而今无;彗孛而有循椭圆线,而往可复返,有循抛物线而一往不返。往返者,远近也,非生灭也;有无者,聚散也,非生灭也。木星本统四月,近忽多一月,知近度之所吸取。火、木之间依比例当更有一星,今惟小行星武女等百馀,知女星之所剖裂,即此地球亦终有陨散之时,然地球之所陨散,他星又将用其质点以成新星矣。王船山之说《易》,谓:“一卦有十二爻,半隐半见。”故《大易》不言有无,隐见而已。孔子之论礼,谓:“殷因于夏,周因于殷。”故礼有不得,与民变革损益而已。凡此诸谊,虽“一一佛有阿僧祇身,一一身有阿僧祇口”,说亦不能尽。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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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生而恶死也,可谓大惑不解者矣!盖于“不生不灭”瞢焉。瞢而惑,故明知是义,特不胜其死亡之惧,缩朒而不敢为,力更于人祸所不及,益以纵肆于恶,而顾景汲汲,而四力蹙蹙,惟取自快慰焉已尔,天下岂复有可治也!今夫目力所得而谛观审视者,不出寻丈,顾谓此寻丈遂足以极天下之所至,无复能有馀,而一切因以自画,则鲜不谓之大愚。何独于其生也,乃谓止此卒卒数十年而已,于是心光之所注射,虽万娈百迁,终不出乎饮食男女货利名位之外?则彼苍之生人,徒以供玩弄,而旋即毁之矣乎?呜呼,悲矣!孔曰:“未知生,焉知死。”欲明乎死,试与论生。生何自?而生能记忆前生者,往往有之。借曰生无自也,则无往而不生矣。知不生,亦当知不灭。匪直其精灵然也,即体魄之至粗,为筋骨血肉之属,兼化学之医学家则知凡得铁若干,馀金类若干,木类若干,燐若干,炭若干,小粉若干,糖若干,盐若干,油若干,水若干,馀杂质若干,气质若干,皆用天地固有之质点粘合而成人。及其既敝而散,仍各还其质点之故,复他有所粘合而成新人新物。生固非生,灭亦非灭。又况体魄中之精灵,固无从睹其生灭者乎。庄曰:“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此言最为学道入圣之始基。由是张横渠有“太和”之说,王船山有“一圣人死,其气分为众贤人”之说;其在耶,则曰“灵魂”,曰“永生”;在佛则曰“轮回”,曰“死此生彼”。或疑孔子教无此,夫《系易》固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何为不言乎!英士韦廉臣著《古教汇参》,杂陈东西古今之教,至为殽赜,有极精微者,亦有荒诞不可究诘者。然不论如何精微荒诞,皆用相同之公理二:曰“慈悲”,曰“灵魂”。不言慈悲灵魂,不得有教。第言慈悲,不言灵魂,教而不足以行。言灵魂不极荒诞,又不足行于愚冥顽梗之域。且荒诞云者,自世俗名之云尔,佛眼观之,何荒诞之非精微也?鄙儒老生,一闻灵魂,咋舌惊为荒诞,乌知不生不灭者固然其素矣!今使灵魂之说明,虽至訚者犹知死后有莫大之事,及无穷之苦乐,必不于生前之暂苦暂乐而生贪著厌离之想。知天堂地狱,森列于心目,必不敢欺饰放纵,将日迁善以自兢惕。知身为不死之物,虽杀之亦不死,则成仁取义,必无怛怖于其衷。且此生未及竟者,来生固可以补之,复何所惮而不亹亹。此以杀为不死,然己又断杀者,非哀其死也,哀其具有成佛之性,强夭阏之使死而又生也。是故学者当知身为不死之物,然后好生恶死之惑可袪也。谭嗣同曰:“西人虽日为枪炮杀人之具,而其心宜别有所注,初不在此数十年之梦幻。所谓顾〈误〉天之明命,众惑尽袪而事业乃以勃兴焉。”或曰:“来生不复记忆今生,犹今生之不知前生。虽有来生,竟是别为一人,善报恶报,与今生之我何兴?”则告之曰:达此又可与忘人我矣。今生来生本为一我,而以为别一人,以其不相知也。则我于世之人,皆不相知,皆以为别一人,即安知皆非我耶?况佛说无始劫之事,耶曰“末日审判”,又未必终无记忆而知之日也。若夫道力不足任世之险阻,为一时愤怒所激,妄欲早自引决,孱弱诡避,转若恶生好死者,岂不以死则可以幸免矣。不知业力所缠,愈死且愈生,强脱此生之苦,而彼生忽然又加甚焉,虽百死复何济?《礼》于畏、压、溺谓之三不吊,孟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此修身俟命之学所以不可不讲,而轮回因果报应诸说所以穷古今无可诎焉。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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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西人言灵魂,亦有不尽然也。同一大圆性海,各得一小分,禀之以为人、为动物、为植物、为金石、为沙砾水土、为屎溺。乃谓惟人有灵魂,物皆无之,此固不然矣。佛说:“人化为羊,羊化为人。”而恶道中有畜生一道。人不保其灵魂,则堕为动物;动物茍善保其灵魂,则还为人。动物与人,食息不能或异,岂独无灵魂哉?至若植物,似于人远矣。然亦食渊泉雨露,息炭养二气也。非洲之毒草,则竟有食人物血肉者。人之肺在内,植物之肺在外,即叶是也。悉去植物之叶,而绝其萌芽,则立槁矣:无肺固无以呼吸矣。西人谓《诗》“东门之杨,其叶肺肺”,体物象形,为最工致。此亦训诂之奇而确者。至若金石、沙砾、水土、屎溺之属,竟无食息矣,然而不得谓之无知也。何以验其有知?曰:有性情。何以验其有性情?曰:有好恶。有好恶,于是有攻取;有攻取,于是有异同;有异同,于是有分合,有生克。有此诸端,苦家乃得而用之。夫人之能用物,岂有他哉!熟知其好恶之知,而慎感之已耳。推此则虚空之中,亦皆有知也。而世咸目植物以下者为无知,直不当以人所知之数例之,所以疑莫能明。人之知为繁,动物次之;植物以下,惟得其一端,如葵之倾日,铁之吸电,火之炎上,水之流下。知虽一端,要非人所不能有也。在人则谓之知,在物乃不谓之知,可乎?且夫人固号为有知矣,独是所谓知者,果何等物也?谓知出乎心,心司红血紫血之出纳,乌睹所谓知耶?则必出于脑,剖脑而察之,其色灰败,其质脂,其形洼隆不平,如核桃仁;于所谓知,又无有也。切而求之,心何以能司血?脑之形色何所于用?夫非犹是好恶攻取也欤?人亦一物耳,是物不惟有知,抑竟同于人之知,惟数多寡异耳。或曰:“夫如是,何以言无性也?”曰:凡所谓有性无性,皆使人物归于一体而设之词,庄所谓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也。谓人有性,物固有性矣;谓物无性,人亦无性矣。然则即推物无知,谓人亦无知,无不可也。今既有知之谓矣,知则出于以太,不生不灭同焉;灵魂者,即其不生不灭之知也。而谓物无灵魂,是物无以太矣,可乎哉?西人论心灵,进穷艳丽之所本,因谓齿角羽毛,华叶附〈菁〉,云谲波诡,霞绚星明,凡物皆能自出其光彩以悦人。然则其中莫不有至精灵者焉,何复自背其说,谓物无灵魂?故知此必不然矣。抑彼更有大谬不然者,既知灵魂之后果为天堂地狱,或永苦,或永乐,独不明灵魂之前因为何,求之不得,乃强为之说曰:“人皆有罪。”似矣,罪于何起?则又强为之说曰:“始祖亚当、夏娃,及历代祖宗所遗之罪。”夫前人之罪,前人实承之,于后人何与?罪人不孥,人法犹尔,岂天之仁爱乃不逮人乎?且彼所重者灵魂,而原罪于前人,是又专重体魄矣。体魄为前人所遗,岂灵魂亦前人所遗乎?然则前人之灵魂又何往?若谓转为后人之灵魂,是一性自为轮回,与其教之宗旨不合,与永乐永苦尤不合也。审是,则灵魂亦自有罪而自受之;自无始来,死生流转,曾无休息,复于生体魄不生灵魂之前人何与也?《易》虽有“馀庆馀殃”之说,殆以观形起化言之,所谓馀者,庆不一庆、殃不一殃之谓,必非馀而遗诸后人矣。乃中国之谈因果,亦辄推本前人,皆泥于体魄,转使灵魂之义晦昧而不彰,过矣!失盖与西人同耳。泥于体魄,而中国一切诬妄惑溺,殆由是起矣。事鬼神者,心事之也,即自事其心也,即自事其灵魂也,而偏妄拟鬼神之体魄,至以土木肖之。土木盛而灵魂愚矣,灵魂愚而体魄之说横矣。风水也,星命也,五行也,壬遁也,杂占杂忌也,凡为祸福富贵利益而为之者,皆见及于体魄而止。不谓儒之末流,则亦专主体魄以为教。其言曰:“吾所以异于异端者,法度文为,皆自亲而及疏也。彼墨子之兼爱,乱亲疏之言也。”呜呼,墨子何尝乱亲疏哉!亲疏者,体魄乃有之。从而有之,则从而乱之。若失不生不灭之以太,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复何亲疏之有?亲疏且无,何况于乱?不达乎此,反诋墨学,彼乌知惟兼爱一语为能超出体魄之上而独任灵魂,墨学中之最合以太者也。不能超体魄而生亲疏,亲疏生分别。分别亲疏,则有礼之名。自礼明亲疏,而亲疏于是乎大乱。心所不乐而强之,身所不便而缚之。缚则升降拜跪之文繁,强则至诚恻怛之意汨。亲者反缘此而疏,疏者亦可冒此而亲。日糜其有用之精力,有限之光阴,以从事无谓之虚礼。即彼自命为守礼,亦岂不知其无谓,特以习俗所尚,聊伪以将之云耳。故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夫礼,依仁而著,仁则自然有礼,不待别为标识而刻绳之,亦犹伦常亲疏,自然而有,不必假立等威而苛持之也。礼与伦常皆原于仁,而其究也,可以至于大不仁,则泥于体魄之为害大矣哉。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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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生不灭乌乎出?曰:出于微生灭。此非佛说菩萨地位之微生灭也,乃以太中自有之微生灭也。不生不灭,至于佛入涅槃,蔑以加矣,然佛固日不离师子座,现身一切处,一切入一,一入一切,则又时时从兜率天宫下,时时投胎,时时住胎,时时出世,时时出家,时时成道,时时降魔,时时转法轮,时时般涅槃。一刹那顷,已有无量佛生灭,已有无量众生生灭,已有无量世界法界生灭。求之过去,生灭无始;求之未来,生灭无终;求之现在,生灭息息,过乎前而未尝或住。是故轮回者,不于生死而始有也,彼特大轮回耳。无时不生死,即无时非轮回。自有一出一处,一行一止,一语一默,一思一寂,一听一视,一饮一食,一梦一醒,一气缕,一血轮,彼去而此来,此连而彼断。去者死,来者又生;连者生,断者又死。何所为而生,何所为而死,乃终无能出于生死轮回之外,可哀矣哉!由念念相续而造之使成也。例乎此,则大轮回亦必念念所造成。佛故说“三界惟心”,又说“一切惟心所造”。人之能出大轮回与否,则于其细轮回而知之矣。细轮回不已,则生死终不得息,以太之微生灭亦不得息。庄曰:“藏舟于壑,自谓已固,有大力者夜半负之而走。”吾谓将并壑而负之走也。又曰:“鸿鹄已翔于万仞,而罗者犹视乎薮泽。”吾谓并薮泽亦一已翔者也。又曰:“日夜相代乎前。”吾谓代则无日夜者。又曰:“方生方死,力死力生。”吾谓力则无生死也。王船山曰:“已生之天地,今日是也;未生之天地,今日是也。”吾谓今日者即无今日也。皆自其生灭不息言之也。不息故久,久而不息。则暂者绵之永,短者引之长,涣者统之萃,绝者续之亘,有数者浑之而无数,有迹者沟之而无迹,有间者强之而无间,有等级者通之而无等级。人是故皆为所瞒,而自以为有生矣。孔在川上曰:“逝者如期夫,不舍昼夜。”昼夜即川之理,川即昼夜之形。前者逝而后者不舍,乍以为前,又以居乎后,卒不能割而断之曰孰前孰继也。逝者往而不舍者复继,乍以为继,适以成乎往,卒不能执而私之曰孰往孰继也。可摄川于涓滴,涓滴所以汇而为川;可缔昼夜于瞬息,瞬息所以衍而为昼夜。亦逝而已矣,亦不舍而已矣。非一非异,非断非常。旋生旋灭,即灭即生。生与灭相授之际,微之又微,至于无可微;密之又密,至于无可密。夫是以融化为一,而成乎不生不灭。成乎不生不灭,而所以成之之微生灭,固不容掩焉矣。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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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夫我何以知有今日也?比于过去未来而知之。然而去者则已去,来者又未来,又何以知有今日?迨乎我知有今日,则固已逝之今日也。过去独无今日乎?乃谓之曰过去。未来独无今日乎?乃谓之曰未来。今日宜为今日矣,乃阅明日,则不谓今日为今日。阅又明日,又不谓明日为今日。日析为时,时析为刻,刻析为分,分析为秒忽,秒忽随生而随灭,确指某秒某忽为今日,某秒某忽为今日之秒忽,不能也。昨日之天地,物我据之以为生,今日则皆灭;今日之天地,物我据之以为生,明日则又灭。不得据今日为生,即不得据今日为灭,故曰:生灭即不生不灭也。抑尝有悟于梦矣,一夕而已,而梦中所阅历者,或数日,或数月,或数年,或数十年。夫一夕而已,何以能容此?此而能容,当不复醒矣。及其既醒,而数日、数月、数年、数十年者,即又何往?庸讵知千万年前之今日,非今日之今日?庸讵知千万年后之今日,非今日之今日?佛故名之曰:“三世一时”。三世一时,则无可知也。自以为知有今日,逝者而已矣。今夫我又何以知有我也?比于非我而知之。然而非我既已非我矣,又何以知有我?迨乎我知有我,则固已逝之我也。一身而有四体五官之分,四体五官而有筋骨血肉之分,筋骨血肉又各有无数之分,每分之质点,又各有无效之分,穷其数可由一而万万也。今试言某者是我,谓有一是我,馀皆非我,则我当分裂。谓皆是我,则有万万我,而我又当分裂。由胚胎以至老死,由气质流质以成定质,由官寸之形以抵七尺之干,又由体魄以终于溃烂朽化,转辗变为他物,其数亦由一而万万也。试言某者是我,谓有一是我,馀皆非我,则我当分裂;谓皆是我,则有万万我,而我又当分裂。我之往来奔走也,昨日南而今日北,谓我在北,则昨南之我何往?谓我去南,则今北之我又非终于不去。确指南者是我,北者是我,不能也。我之饮食呼吸也,将取乎精英以补我之气与血。然养气也旋化而为炭气,红血也旋变而为紫血;或由九窍而出之,为气,为唾涕,为泗洟,为矢溺,为凝结之物;或由毛孔而出之,为热气,为湿气,为汗,为油,为垢腻;或为须发之脱,或为爪甲之断落。力气血之为用也,曾不容秒忽而旋即谢去,确指某气缕之出入为我,某血轮之流动为我,不能也。以生为我,而我倏灭;以减为我,而我固生。可云我在生中,亦可云我在灭中。故曰:不生不灭,即生灭也。抑尝有悟于思矣,谓思在脑,脑之形有量而思无量,或一世界,或数世界,或恒河沙数世界,莫不朗悬目前,了了可辨。夫以无量入有量,有量何往?及所思既倦,而无量又何往?一切众生,并而为我,我不加大;我偏而为一切众生,我不减小。故名之曰:“一多相容”。一多相容,则无可知也。自以为知有我,逝者而已矣。王船山亦有言,“以为德之已得,功之已成,皆其逝焉者也。”夫目能视色,迨色之至乎目,而色既逝矣;耳能听声,迨声之至乎耳,而声既逝矣;惟鼻舌身亦复如是。体貌颜色,日日代变,晨起而观,人无一日同也。骨肉之亲,棸处数十年,不觉其异,然回忆数十年前之情景,宛若两人也。则日日生者,宜日日死也。天曰生生,性曰存存。继继承承,运以不停。孰不欲攀援而从之哉?而势终处于不及。世人妄逐既逝之荣辱得丧,执之以为哀乐。过驹不留,而堕甑犹顾;前者未忘,而后者沓至。终其身接应不暇,而卒于无一能应,不亦悲乎!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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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多相容”也,“三世一时”也,此下士所大笑不信也,乌知为天地万物自然而固然之真理乎!真理之不知,乃缘历劫之业力障翳深厚。执妄为真,认贼为子,自扰自乱,自愚自惑,遂为对待所瞒耳。对待生于彼此,彼此生于有我。我为一,对我者为人,则生二;人我之交,则生三。参之伍之,错之综之,朝三而暮四,朝四而暮三,名穴未亏,而喜怒因之。由是大小多寡,长短久暂,一切对待之名,一切对待之分别,殽然哄然。其瞒也,其自瞒也,不可以解矣。然而有瞒之不尽者,偶露端倪,所以示学人以路也。一梦而数十年月也,一思而无量世界也。尺寸之镜,无形不纳焉;铢两之脑,无物不志焉。西域之技,吐火而吞刀;真人之行,火不热而水不濡。水为流质,则相浮游泳。若处于空地为圆体,则倒竖横斜,皆可以立。同一空气,忽传声忽传光而不殽也;同一电浪,或传热或传力而不外也。虚空有无量之星日,星日有无量之虚空,可谓大矣。非彼大也,以我小也。有人不能见之微生物,有微生物不能见之微生物,可谓小矣。非彼小也,以我大也。何以有大?比例于我小而得之;何以有小?比例于我大而得之。然则但有我见,世间果无大小矣。多寡长短久暂,亦复如是。疑以为幻,虽我亦幻也。何幻非真?何真非幻?真幻亦对待之词,不足疑对待也。惊以为奇,而我之能言能动能食能思,不更奇乎?何奇非席?何庸非奇?庸奇又对待之词,不足惊对待也。凡此皆瞒之不尽者,而尤以西人格致之学,为能毕发其覆。涨也缩之,微也显之,亡也存之,尽也衍之。声光虚也,可贮而实之;形质阻也,可鉴而洞之。声光化电气重之说盛,对待或几几乎破矣。欲破对待,必先明格致;欲明格致,又必先辨对待。有此则有彼,无独有偶焉,不待问而知之,辨对待之说也。无彼复无此,此即彼,彼即此焉,不必知亦无可知,破对待之说也。辨对待者,西人所谓辨学也,公孙龙、惠施之徒时术之,“坚白异同”之辨曲达之,学者之始基也。由辨学而算学,算学穴辨学之演于形者也;由算学而格致,格致穴辨学、算学同致于用者也,学者之中成也。格致明而对待破,学者之极诣也。孔子曰:“下学而上达。”未有可以躐等而蹴几,亦何可以中止而自画也。故尝谓西学皆源于佛学,亦惟有西学而佛学乃复明于世。彼其大笑而不信,抑又何据而然乎?岂不以眼耳鼻舌身所不及接也?此其愚惑也滋甚。眼耳鼻舌身所及接者,曰色声香味触五而已。以法界虚空界众生界之无量无边,其间所有,必不止五也明矣。仅凭我所有之五,以妄度无量无边,而臆断其有无,奚可哉!是故同为眼也,有肉眼,有天眼,有慧眼,有法眼,有佛眼。肉眼见为国土为虚空,天眼或见为海水为地狱;无所见而不异焉。慧眼以上,又各有异。奈何以肉眼所见为可据也!耳鼻舌身亦复如是。即以肉眼肉耳论,有远镜颢微镜所见,而眼不及见者焉,又有远镜显微镜亦不及见者焉;有电筒德律风所闻,而耳不及闻者焉,又有电筒德律风亦不及闻者焉。且眼耳所见闻,又非真能见闻也。眼有帘焉,形入而绘其影,由帘达脑而觉为见,则见者见眼帘之影耳,其真形实万古不能见也。岂惟形不得见,影既缘绘而有是,必点点线线而缀之,枝枝节节而累之,惟其甚速,所以不觉其劳倦,迨成为影,彼其形之逝也亦已久矣;影又待脑而知,则影一已逝之影,并真影不得而见也。故至远之恒星,有毁已千万年,而光始达于地者。推光行之速率,至于密迩,亦何莫不然。耳有鼓焉,声入而肖其响,由鼓传脑而觉为闻,则闻者闻耳鼓之响耳,其真声实万古不能闻也。岂惟声不得闻,刁既缘肖而有是,必彼之既终,而此方以为始,惟其甚捷,所以不觉其断续,迨成为响,彼其声之逝也亦已久矣;响又待脑而知,则响一已逝之响,并真响不得而闻也。故雷傲之远发,山谷之徐应,有逾时而声始往返者。推声浪之速率,至于切近,亦何莫不然。悬虱久视,大如车轮;床下蚁动,有如牛斗。眼耳之果足特耶否耶?鼻依乔之逝,舌依味之逝,身依触之逝,其不足恃,均也。恃五以接五,犹不足以尽五,况无量无边之不止五!彼其大笑而不信,乃欲恃五以接不止五乎?恃五则五寡矣,然恃五又多此五矣。茍不以眼见,不以耳闻,不以鼻嗅,不以舌尝,不以身触,乃至不以心思,转业识而成智慧,然后“一多相容”、“三世一时”之真理乃日见乎前,任逝者之逝而我不逝,任我之逝而逝者卒未尝逝。真理出,斯对待不破以自破。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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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乎逝而观,则名之曰“日新”,孔曰:“革去故,鼎取新。”又曰:“日新之谓盛德。”夫善至于日新而止矣,夫恶亦至于不日新而止矣。天不新,何以生?地不新,何以运行?日月不新,何以光明?四时不新,何以寒焕发敛之迭更?草木不新,丰缛者歇矣;血气不新,经络者绝矣;以太不新,三界万法皆灭矣。孔曰“改过”,佛曰“忏悔”,耶曰“认罪”,新之谓也。孔曰“不已”,佛曰“精进”,耶曰“上帝国近尔矣”,新而又新之谓也。则新也者;夫亦群教之公理已。德之宜新也,世容知之,独何以居今之世,犹有守旧之鄙生,所所然曰不当变法,何哉?是将挟其薾敝惰怯之私,而窒天之生,而尼地之运行,而蔽日月之光明,而乱四时之迭更,而一猕百产万灵之芸芸,不恤亡学亡政亡教,以拗戾乎不生不灭者也。虽然,彼之力又何足以云尔哉?毋亦自断其力生之化机,而与于不仁之甚,则终成为极旧极敝一残朽不灵之废物而已矣!乃彼方诩于人曰“好古”者,是又大惑也已。古而可好,又何必为今之人哉?所贵乎读书者,在得其精意以充其所未逮焉耳;茍以其迹而已,则不问理之是非,而但援事之有无,枭獍四凶,何代蔑有,殆将一一则之效之乎?郑玄笺《诗》“言从之迈”,谓当自杀以从古人,则尝笑其愚。今之自矜好古者,奚不自杀以从古人,而漫鼓其辅颊舌以争乎今也?夫孔子则不然,删《书》则断自唐、虞,存《诗》则止乎三百,然犹早岁从周之制作也。晚而道不行,掩涕于获麟,默知非变法不可,于是发愤作《春秋》,悉废古学而改今制,复何尝有好古之云云也。囗囗囗日:“《论语》第七篇,当是《默而》第七,刘歆私改‘默’为‘述’,窜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十四字以申其古学,篇名遂号《述而》矣。”“我非生而知之者,敏以求之者也。”“生知”与“敏求”相反相对,文义自足,无俟旁助;而忽中梗“好古”二字,语意都不连贯,是亦歆窜矣。世岂甘为莽、歆之奴隶也乎?则好古亦其宜也。囗囗囗曰:“于文从古,皆非佳义。从艸则苦,从木则枯,从艸木则楛,从网则罟,从辛则辜,从支则故,从囗则固,从歹则〈玷〉,从〈厂〉则〈痁〉,从监则盬,从牛则牯,从〈厂〉囗则痼,从水则涸。且从人则估,估客非上流也。从水为沽,孔子所不食也。从女为姑,姑息之谓细人。吾不知好古者何去何从也。”欧、美二洲,以好新而兴;日本效之,至变其衣食嗜好。亚、非,澳三洲,以好古而亡。中国动辄援古制,死亡之在眉睫,犹栖心于榛狉未化之世,若于今熟视无睹也者。庄曰:“莫悲于心死,而身死次之。”〈谧〉曰至愚,可不谓之大哀!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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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新乌乎本?曰:以太之动机而已矣。独不见夫雷乎?虚空洞杳,都无一物,忽有云雨相值,则合两电,两则有正有负,正负则有异有同,异则相攻,同则相取,而奔崩轰〈揈〉发焉。宇宙为之掀鼓,山川为之战撼,居者愕眙,行者道仆,懦夫孺子,掩耳而良久不怡,夫亦可谓暴矣。然而缎之以甘雨,扇之以和风,雾豁天醒,石敛气苏,霄宇轩昭,大地澂涤,三辰晶英于上,百昌孚甲振奋于下,猬飞蠕动,雍容任运而自得,因之而时和,因之而年丰,因之而品汇亨通,以生以成,夫孰非以太之一动,而由之以无极也。期可谓仁之端也已!王船山邃于《易》,于有雷之卦,说必加精,明而益微。至“屯”之所以满盈也,“豫”之所以奋也,“大壮”之所以壮也,“旡妄”之所以元妄也,“复”之所以见天心也,“震”之所以不丧匕鬯而再则泥也,罔不由于动。天行健,自动也。天鼓万物,鼓其动也。辅相裁成,奉天动也。君子之学,恒其动也。吉凶悔吝,贞夫动也。谓地不动,昧于历算者也。《易》抑阴而扶阳,则柔静之与刚动异也。夫善治天下者,亦岂不由斯道矣!夫鼎之革之,先之劳之,作之兴之,废者举之,敝者易之,饱食煖衣而逸居,则惧其沦于禽兽;乌知乎有李耳者出,言静而戒动,言柔而毁刚!乡曲之士,给𫗴粥,察鸡豚,而长养子孙,以之自遁而茍视息焉,固亦术之工者矣;,乌知乎学子术焉,士大夫术焉,诸侯王术焉,浸淫而天子亦术焉,卒使数千年来成乎似忠信似廉洁、一无刺无非之乡愿天下。言学术则曰“甯静”,言治术则曰“安静”。处事不计是非,而首禁更张;躁妄喜事之名立,百端由是废弛矣。用人不问贤不肖,而多方遏抑,少年意气之论起,柄权则颓暮矣。陈言者则命之曰“希望恩泽”,程功者则命之曰“露才扬己”。既为糊名以取之,而复隘其途;既为年资以用之,而复严其等。财则惮辟利源,兵则不贵朝气。统政府台谏六部九卿督抚司道之所朝夕孜孜不已者,不过方制四万万人之动,絷其手足,涂塞其耳目,尽驱以入契乎一定不移之乡愿格式。夫群四万万之乡愿以为国,教安得不亡,种类安得而可保也。呜呼,吾且为西人悲矣!西人以喜动而霸五大洲,驯至文士亦尚体操,妇女亦侈游历,此其堀兴为何如矣。顾哀中国之亡于静,辄曰此不痛不痒顽钝而无〈聇〉者也,为危词以怵之,为巽语以诱之,为大声疾呼以警之,为通商以招之,为传教以聒之,为报馆为译书以诲之,为学堂为医院以拯之,至不得已而为兵戈枪傲水雷铁舰以大创之,然而中国则冥然而罔觉,悍然而不顾,自初至终未尝一动也。夫掘冢中枯骨与数百年之陈死人而强之使动,乌可得乎哉!西人方拳拳焉不以自阻,可谓愚矣,故足为悲也。西人之喜动,其坚忍不挠,以救世为心之耶教使然也。又岂惟耶教,孔教固然矣;佛教尤甚。曰“威力”,曰“奋迅”,曰“勇猛”,曰“大无畏”,曰“大雄”,括此数义,至取象于师子。言密必济之以显,修止必偕之以观。以太之动机,以成乎日新之变化,夫固未有能遏之者也!论者暗于佛、老之辨,混而同之,以谓山林习静而已此正佛所诋为顽空,为断灭,为九十六种外道,而佛岂其然哉!乃若佛之静也,则将以善其动,而偏度一切众生。更精而言之,动即静,静即动,尤不必有此对待之名,故夫善学佛者,未有不震动奋厉而雄强刚猛者也。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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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耳之术之乱中国也,柔静其易知矣。若夫力足以杀.尽地球含生之类,胥天地鬼神以沦陷于不仁,而卒无一人能少知其非者,则曰“俭”。俭,从人,佥声;凡俭皆佥人也。且夫俭之与奢也,吾又不知果何所据而得其比较,差其等第,以定厥名,曰某为奢、某为俭也。今使日用千金,俗所谓奢矣,然而有倍蓰者焉,有什伯千万者焉。奢至于极,莫如佛。金刚以为地,摩尼以为坐,种种缨络帝网,种种宝幢宝盖,种种香花衣云,种种饮食胜味。以视世人,谁能奢者?则奢之名不得而定也。今使日用百钱,俗所谓俭矣,然而流氓乞丐,有日用数钱者焉,有掘草根、屑树皮、茍食以待尽,而不名一钱者焉。俭至于极,莫如禽兽。穴土栖木以为居,而无宫室;毛羽蒙茸以为煖,而无衣裘;恃爪牙以求食,而无耕作贩运之劳。以视世人,谁能俭者?则俭之名不得而定也。本无所谓奢俭,而妄生分别以为之名,又为之教曰黜奢崇俭。虽唐、虞三代之盛,不能辨去此惑,是何异搏虚空以为质,扪瓢风而不释者矣。虽然,无能限多寡以定奢俭,则试量出入以定奢俭。俗以日用千金为奢,使人万金焉,则固不名之奢而名之俭,以其尚储九千于无用之地也。俗以日用百钱为俭,使人不逮百钱,则不名之俭而名之奢,以其聪明才力仅足以及此也。溢则倾之,歉而纳焉,是俭自有天然之度,无待豪也。且所谓崇俭,抑又矛盾之说也。衣布枲足矣,而遣使劝蚕桑胡为者?岂非导之奢乎?则蚕桑宜禁矣。通有无足矣,而开矿取金银胡为者?岂非示之汰乎?则金银宜禁矣。推此,虽日胶离朱之目,攦工倕之指,犹患不给。凡开物成务,利用前民,励材奖能,通商惠工,一切制度文为,经营区画,皆当废绝。嗟乎!金玉货币与夫六府百产之饶,诚何足撄豪杰之心胸,然而历代圣君贤相贵之童之,何哉?以其为生民之大命也。持寿握算,铢积寸累,力遏生民之大命而不使之流通。今日节一食,天下必有受其饥者;明日缩一衣,天下必有受其寒者。家累巨万,无异穷人。坐视羸瘠盈沟壑,饿殍蔽道路,一无所动于中,而独室家子孙之为计。天下且翕然归之曰:俭者美德也。是以奸猾桀黠之资,凭借高位,尊齿重望,阴行豪强兼并之术,以之欺世盗名焉。此乡愿之所以贼德,而允为佥人之尤矣。向以为米盐凌杂,鸡豚诟谇,特老媪〈婢〉之所用心,及泛览于今之士大夫,乃莫不然。宁使粟红贯朽,珍异腐败,终不以分于人;一闻兴作工役,罔不动色相戒惧,以为家之索也。其教诫子弟,必以俭为莫大之教训,而子弟卒以狂荡破家闻。抑尝观于乡矣,千家之聚,必有所谓富室焉,左右比邻以及附近之困顿不自聊者,所仰而以为生也。乃其刻谿琐啬,弥甚于人,自苦其身,以剥削贫民为务。放债则子巨于母而先取质,粜籴则阴伺其急而厚取利;扼之持之,使不得出。及其箝络久之,胥一乡皆为所并吞,遂不得不供其奴役而入租税于一家。《周礼》有保富之文,富而若此,岂堪更保之耶?居无何,乡里日益贫,则流而为盗贼,伺虋劫夺焚杀,富室乃随之煨烬。即幸而不至此,愈俭则愈陋,民智不兴,物产凋〈帘〉,所与皆兵人也,己亦不能更有所取,且暗受其销铄。一传而后,产析而薄,食指加繁,又将转而被他人之剥削并吞,与所加乎人者无或异也。转碾相苦,转辗相累,驯至人人俭而人人贫。天下大势,遂乃不可以支。《葛屦》《园桃》之刺,诗人有远忧焉。盖坐此寂寂然一乡,而一县,而一省,而逋毒于四海,而二万里之地,而四万万之人,而二十六万种之物,遂成为至贫极窘之中国。不惟中国,彼非洲、澳洲及中亚之回族,美洲之土番,印度、巫来由之杂色人,越南、缅甸、高丽、琉球之藩邦,其败亡之由,咸此而已矣。言静者,惰归之暮气,鬼道也;言俭者,龌龊之昏心禽道也。率天下而为鬼为禽,且犹美之曰“静德俭德”,夫果何取也?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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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岂不知奢之为害烈也,然害止于一身家,而利十百矣。锦绣珠玉栋宇车马歌舞宴会之所集,是固农工商贾从而取嬴,而转移执事者所奔走而趋附也。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孔子犹叹其小。刈蓍而遗簪,田妇力且不惜。奈何思垄断天下之财,恝不一散以沾润于国之人也!即使流弊所极,利不胜害,不犹愈于坚握生民之大命,死之于鄙吝猥陋之小夫哉?然欲求百利而无一害,抑岂无道以处此?必令于富者曰:“而痹而形,而劬而力,而以而有之积蓄,而悉以散诸贫无赀者”,则为人情所大难。夫亦孰为必使之散之哉?且将大聚之,在流注灌输之间焉耳。有矿焉,建学兴机器以开之,凡辟山、通道、濬川、鏊险咸视此。有田焉,建学兴机器以耕之,凡材木、水利、畜牧、蚕织咸视此。有工焉,建学兴机器以代之,凡攻金、攻木、造纸、造糠咸视此。大富则为大厂,中富附焉,或别为分厂。富而能设机器厂,穷民赖以养,物产赖以盈,钱币赖以流通,己之富亦赖以扩充而愈厚。不惟无所用俭也,亦无所用其施济;第就天地自有之利,假吾力焉以发其覆,遂至充溢溥遍而收博施济众之功。故理财者慎毋言节流也,开源而已。源日开而日亨,流日节而日困。始之以因人,终必困乎己。犹大旱之岁,土山焦,金石流,惟画守〈号〉涔之涓涓,谓可私于己,果可私于己乎?则孰若涪清渠,激洪波,引稽天之泽,苏渺莽之原,人皆蒙惠,而已固在其中矣。然而昧者闻之,又将反其实,曰:“机器夺民之利。”噫!何不观于欧、美诸洲而一绳其得失也。今且诘之曰:“民之贫也,贫于物产之饶乎?抑贫于物产之绌乎?求富民者,将丰其物产以富之乎?抑耗其物产以富之乎?”彼必曰:“饶富而耗贫。”又诘之曰:“百人耕而养一人,与一人耕而养百人,孰为饶?孰为耗?”彼必曰:“耕一养百者耗,耕百养一者饶。”然则机器固不容缓矣。用货之生齿,远繁于昔,而出货之彊土,无辟于今。其差数无异百之于二也。假而有货焉,百人为之不足,用机器则一人为之有馀,是货百饶于人也。一人百日为之不足,用机器则一人一日为之有馀,是货百饶于日也。日愈益省,货愈益饶,民愈益富。饶十则富十倍,饶百则富百倍。虽不识九九之人,不待布算之劳,可定其比例矣。人特患不能多造货物以广民利耳。或造矣而力未逮,或逮矣而时不给。今用机器,则举无虑焉,其为功于民何如哉!称天之德,不过日造物而已,而曰夺民利,何耶?且所省之人工日工,又将他有所兴造,利源必推行日广,岂有失业坐废之虞。譬之一家焉,伯制器,仲贩运,叔耕以供养,季织以洪衣。若用机器助力,伯所制器必加多;用机器运物,仲又舍其贩运而增制机器;机器无衣食之费,叔季初不加其供亿,益将委耕织于机器而增制器,以视向者所获,不既多乎?难者又曰:“机器兴,物产饶,物价宜廉矣,而欧、美反贵者,何也?”曰:此机器之所以利民也。小民穷岁月之力,拮据辛劳,以成一物,岂不欲多得值哉?而价止于此,此其可哀甚矣。盖物价之贵贱,隐视民命之重轻以为衡。治化隆美之世,民皆丰乐充裕,爱惜生命,不肯多用人力,人亦从而爱惜之焉,故创造一物,即因其力之可贵而贵之。茍或不贵,固不急求售,亦将不复造。且民皆富矣,虽多出值复何吝?然非机器,又何由皆富厚若此?机器兴而物价贵,又以见机器固非夺民利矣。中国之民,至〈琯〉其身以为奴隶,驱使若犬羊,系役类重囚,然尚为美国、南洋所迫逐,而不遑得食。身且如此,更何论所造之物?此所以虽贱极犹莫能售也。乃今之策士又曰:“中国醇俗庞风,为不可及也。工价之廉,用度之俭,足以制胜于欧、美。”转若重为欧、美忧者。嗟乎,此何足异!中国守此不变,不数十年,其醇其庞,其廉其俭,将有食槁壤,饮黄泉,人皆饿殍,而人类灭亡之一日。何则?生计绝,则势必至于此也。惟静故惰,惰则愚;惟俭故陋,陋又愚。兼此两愚,固将杀尽含生之类,而无不足。故静与俭,皆愚黔首之惨术,而挤之于死也。夫以欧、美治化之隆,犹有均贫富之党,轻身命以与富室为虽,毋亦坐拥厚赀者,时有褊之心以召之欤?则俭之为祸,视静弥酷矣。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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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赀于人而岁责子金百之一,世必谓之薄息矣;易以月则厚,易以日则愈厚,是犹一与十二与三百六十之比也。执业于肆,岁成一器,虽获利百之十,世犹谓之贱工矣。易岁以日,富莫大焉,犹十与三百六十之比也。稗贩于千里之外,岁一往还,虽获利十之二,世犹谓之窘贾矣。岁百往还,则猗顿莫尚焉,犹二与百之比也。故夫货财之生,生于时也。时糜货财歉,时啬货财丰。其事相反,适以相成。机器之制与运也,岂有他哉?惜时而已。惜时与不惜时,其利害相去,或百倍,或千倍,此又机器之不容缓者也。时积而成物,物积而值必落,于是变去旧法,别创新物,以新而救积,童子入市,知所决择焉。而值自上,又有新者,值又上。人巧奋,地力尽,程度谨于国,苦窳绝于市,游惰知所警,精良偏于用。西人售物于中国,则以其脆敝者,云中国喜贱值也。喜贱值由于国贫,国贫由于不得惜时之道,不得惜时之道由于无机器;然则机器兴而物价贵,斯乃治平之一效矣。治平进而不已,物价亦进而不已。衰国之民,饔飧不给,短褐不完,虽有精物,无能承受。而不解事之腐儒,乃曰天地生财,止有此数,强抑天下之人,使拂性之本然,而相率出于俭。物价自不能违其俭,而孤以腾踊。其初以人谋之不臧,而误过于天,其缎以窒天生之富有,而挟以制人。自俭之名立,然后君权日以尊,而货弃于地,亦相因之势然也。一旦衔勒去,民权兴,得以从容谋议,各遂其生,各均其利,杼轴繁而悬鹑之衣绝,工作盛而仰屋之叹消。矿禁弛,谁不轻其金钱;旅行速,谁不乐乎游览?复何有俭之可言哉?且殓之币政,又有然矣。上古之时,以有易无,无所谓币也。风化渐开,始有用贝代币者。今美洲土番,犹有螺壳钱,即中国古时之贝,可为风化初开之证。久之,民智愈启,始易以铜;又久之,易以银;今西国又进而用金。使风化更开,必将舍金而益进于上。夫治平至于人人皆可奢,则人之性尽;物物皆可贵,则物之性亦尽。然治平至于人人可奢,物物可贵,即无所用其歆羡坢援,相与两忘,而咸归于淡泊。不惟奢无所眩耀,而奢亦俭,不待勉强而俭,岂必遏之塞之,积疲苦反极,反使人欲横流,一发不可止,终酿为盗贼反叛,攘夺篡弑之祸哉。故私天下者尚俭,其财偏以壅,壅故乱;公天下者尚奢,其财均以流,流故平。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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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财均矣,有外国焉,不互相均,不足言均也。通商之义,缘斯起焉。西人初亦未达此故,以谓通商足以墟人之国,恐刮取其膏血以去,则柴立而毙也。于是有所谓保护税者,重税外人之货,以阴拒其来。邻国不睦,或故苛其税,藉以相苦,因谓税务亦足以亡人国也。而其实皆非也。一父有数子,数传之后,将成巨族。西人困详稽夫家之丰耗,每一岁中,生死相抵,百人可多一人,使无水旱沴疠兵戈及诸灾眚,不数十年,本国之物产必不能支。将他辟新土,而势处于无可辟,则幸而有外国之货物输入而弥缝之,不啻为吾之外府,而岁效其土贡,且又无辟地之劳费。自然之大利,无便于此者。故通商者,相仁之道也,两利之道也,客固利,主尤利也。西人商于中国,以其货物仁我,亦欲购我之货物以仁彼也,则所易之金银将不复持去;然辄持去者,谁令我之工艺不兴,商贾不恤,而货物不与匹敌乎?郥令中国长〈点〉黯,无工艺,无商贾,无货物,又未尝不益蒙通商之厚利也。己既不善制造,愈不能不仰给于人,此其一利矣。彼所得者金银而已,我所得者千百种之货物;货物必皆周于用,金银则饥不可食而寒不可衣。以无用之金银,易有用之货物,不啻佣彼而为我服役也,此又一利也。或以为金银郥货物,金银竭,货物亦亡。是无矿之国,则可云尔矣。中国之矿,富甲地球,夫谁掣其肘,攦其指,不使其民采之取之,而仅恃已出之支流,以塞无穷之漏〈卮〉乎?此之不明,而曰以通商致贫,蓄怨毒于外国,不自振奋而偏巧于推咎,惰者固莫不然也。失彼以通商仁我,我无以仁彼,既足愧焉;曾不之愧而转欲绝之,是以不仁绝人之仁。且绝人之仁于我,先即自不仁于我矣。绝之不得,又欲重税以绝之。税固有可重者,徒重税亦乌能绝之哉?英人尝重税麦入矣,卒以大困,旋去其税,惟重税其不切民用者。故凡谓以商务、税务取人之国,皆西人之旧学也。彼亡国者,别有致亡之道,即非商与税,亦必亡也。印度、南洋群岛,岂有一可不亡之政哉?阅历久而利害审,今且悉变其说焉。且夫绝其通商,匪惟理不可也,势亦不行。今之吴、楚,古之蛮夷也,自河南、山东视之,俨然一中外也。骤使画江而守,南不至北,北不至南,日用饮食,各取于其地,不一往来焉,龙乎不能乎?况轮船铁路电线德律风之属,几缩千程于咫尺,玩地球若股掌,梯山航海,如履户阈,初无所谓中外之限,若古之夷夏,更乌从而绝之乎?为今之策,上焉者,奖工艺,惠商贾,速制造,蕃货物,而尤扼重于开矿。庶彼仁我,而我亦有以仁彼。能仁人,斯财均,而已亦不困矣。次之,力即不足仁彼,而先求自仁,亦省彼之仁我。不甘受人仁者,始能仁人。既省彼之仁我,即以舒彼仁我之力,而以舒之者仁之矣。不然,日受人之仁,安坐不一报,游惰困穷,至于为人翦灭屠割,揆之上天报施之理,亦有宜然焉耳。夫仁者,通人我之谓也;通商仅通之一端,其得失已较然明白若此。故莫仁于通,莫不仁于不通。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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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时之义大矣哉!禹惜寸阴,陶侃惜分阴。自天子之万机,以至于庶人之一技,自圣贤之功用,以至于庸众之衣食,咸自惜时而有也。自西人机器之学出,以制以运,而惜时之具乃备。今第即运言之,执途人而语之曰:“轮船铁道,可以延年永命,无则短柞促龄。”鲜不笑其妄矣,而非妄也,有万里之程焉,轮船十日可达,铁道则三四日。苟无二者,动需累月经年,犹不可必至。此累月经年之中,仕宦废其政事,工商滞其货殖,学子荒其艺文,佣走隳其生计,劳人伤于行役,思妇叹于室庭。缅山川之履綦,邀音书而飞越,寒暑异侯,盗发不时,此父母兄弟骨肉朋友之亲,死生契阔离别忧悲之什,所由作焉。坐此仆仆无所事事之气体,虽生而无所裨生人之业,则生不异于死,是此经年累月之命短焉矣。由此类推,无往而非玩时愒日,即幸而得至百年,无形中已耗其强半。又况军务之不可迟而迟,赈务之不容缓而缓;豪杰散处,而无以萃其群;百产弃置,而无以发其采;固明明有杀人杀物之患害者矣。有轮船铁路,则举无虑此。一日可兼十数日之程,则一年可办十数年之事;加以电线邮政机器制造,工作之简易,文字之便捷,合而计之,一世所成就,可抵数十世,一生之岁月,恍阅数十年。志气发舒,才智奋起,境象宽衍,和乐充畅,谓之延年永命,岂为诬乎?故西国之治,一旦轶三代而上之,非有他术,惜时而时无不给,犹一人并数十人之力耳。《记》曰:“为之者疾。”惟机器足以当之。夫惜时之效若此,不惜时之害若彼。语曰:“化世之日舒以长,乱世之日促以短。”有具以惜之,与无具以惜之,治乱之大闲,闲于此也。若夫微生灭之倏过乎前,与不生不灭相纬而成世界,因而有时之名。于此而不惜,乾坤或几乎息矣。今不惟不惜,反从而促之,取士则累其科目,用人则困以年资,任官则拘于轮委,治事则繁为簿书,关吏则故多留难,盐纲则抑使轮销,皆使天下惟恐时之不疾驰以去也。嗟乎!时去则岂惟亡其国,将并其种而亡之,抑岂惟存亡为然哉?宣尼大智,至七十而从心;善财凡夫,乃一生而证果。然则惜时之义,极之成佛成圣而莫能外。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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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灭乌乎始?曰:是虽言也!无明起处,惟佛能知。毛道不定,曷克语此?虽然,吾试言天地万物之始,洞然窅然,恍兮忽兮,其内无物,亦无内外。知其为无,即有无矣;知其有无,是亦有矣。俄而有动机焉,譬之于云,两两相遇,阴极阳极,是生两电,两有异同,异同攻取,有声有光,厥名曰“雷”。振微明玄,参伍错综,而有有矣。有有之生也,其惟异同攻取乎?其成也,其惟参伍错综乎?天地万物之始,一泡焉耳。泡分万泡,如镕金汁,因风旋转,卒成圆体。日又再分,遂得此土。遇冷而缩,由缩而干;缩不齐度,凸凹其状,枣暴果叹,或乃有纹,纹亦有理,如山如河。缩疾干迟,溢为洚水;干更加缩,水始归墟。沮洳郁蒸,草蕃虫蜎,璧他利亚,傲植傲生,螺蛤蛇龟,渐具禽形。禽至猩猿,得人七八。人之聪秀,后亦胜前。恩怨纷结,方生方灭,息息生灭,穴未尝生灭,见生灭者,适成唯识。即彼舐识,亦无生灭,佛与众生,同其不断。忽被七识所执,转为我相。执生意识,所见成相。眼耳鼻舌身,又各有见,一一成相。相宜无枉受熏习,此生所造,还人藏识,为来生因。因又成果,颠倒循环,无始沦滔。沦滔不已,乃灼然谓天地万物矣。天地乎,万物乎,夫孰知其在内而不在外乎?虽然,亦可反言之曰:心在外而不在内。是何故乎?曰:,心之生也,必有缘,必有所缘。缘与所缘,相续不断。强不令缘,亦必缘空。但有彼此迭代,竟无脱然两释。或缘真,或缘妄,或缘过去,或缘未来;非皆依于真天地万物乎,妄天地万物乎,过去之天地万物乎,未来之天地万物乎?世则既名为外矣,故心亦在外,非在内也。将以眼识为在内乎?眼识幻而色,故好色之心,非在内也。心栖泊于外,流转不停,寖至无所栖泊,执为大苦。偶于色而一驻焉,方以得所栖泊为乐。其令栖泊偶久者,诧以为美,亦愈以为乐。然而既名之栖泊矣,无能终久也。栖泊既厌,又转而之他。凡好色若子女玉帛,若书画,若山水,及一切有形,皆未有好其一而念念不息者,以皆非本心也,代之心也。何以知为代?以心所本无也。推之耳鼻舌身,亦复如是。吾大脑之所在,藏识之所在也。其前有圆洼焉,吾意以为境,天地万物毕现影于中焉。继又以天地万物为镜,吾现影于中焉。两镜相涵,互为容纳,光影重重,非内非外。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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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谓有始者,乃即此器。世间一日一地球云尔,若乃日、地未生之前,必仍为日、地,无始也;日、地既减之后,必仍为日、地,无终也;以以太固无始终也。以太者,亦唯识之相分,谓无以太可也。既托言以太矣,谓以太有始终不可也。然则识亦无终乎?曰:识者,无始也,有终也。业识转为智慧,是识之终矣。吾闻囗囗之讲《大学》,《大学》盖唯识之宗也。唯识之前五识,无栳独也,必先转第八识;第八识无能自转也,必先转第七识;第七识无能远转也,必先转第六识;第六识转而为妙观察智,《大学》所谓致知而知至也。佛之所谓知,意识转然后执识可转,故曰:“欲诚其意者,必先致其知。”致知藉乎格物;致知者,万事之母。孔曰:“下学而上达也。”朱紫阳补挌致传,实用《华严》之五教。《华严》,小教小学也,非《大学》所用。其四教者八《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始教也;“以求至乎其极”,终教也;“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顿教也;“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彊大用,无不明矣”,圆教也。无论何事,要必自格致始,此之谓妙观察智。第七识转而为平等性智,《大学》所谓诚意而意诚也。佛之所谓执,孔之所谓意。执识转然后藏识可转,故曰:“欲正其心,先诚其意。”执者,执以为我也,意之所以不诚,亦以有我也。惟平等然后无我,无我然后无所执而名为诚。“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以我欺我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当其好恶之诚,不知有我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不惟有我,且有二我也。“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灼然见其有我也。欲其无我,必修止观。“君子必慎其独”,孔门之止也。曾子“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孔门之观也。十手十目,所谓之千手千眼。千之与十,又何别焉?又以见人十能之己千之也。此之谓平等性智,第八识转而为大圆镜智,《大学》所谓正心而心正也。佛之所谓藏,孔之所谓心。藏识转然后前五识不待转而自转。故曰:“欲修其身者,必先正其心。”心一有所,即不得其正,亦即有不在焉。藏识所以为无覆无记。心正者无心,亦无心所,无在而无不在,此之谓大圆镜智。前五识转而为成所忤智,《大学》所谓修身而身修也。佛之所谓眼耳鼻舌身,孔皆谓之身。孔告颜以四勿,第就视听言动言之,其直截了当如是,可知颜之藏识已转也。藏识转,始足以为仁。三月不违,不违大圆镜智也。曰三月者,孔自计亲颜之时,至于三月之久也。观之三月之久,不见其违,可信其终不违也。其馀日月至焉,第七识之我执犹未断也。至若前五识皆转,无所往而非仁,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足言也,故“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此之谓成所作智。夫孔子大圣,所谓初发心时,即成正果,本无功夫次第之可言。若乃现身说法,自述历历,亦诚有不可诬者。十五志学也者,亦自意诚入手也;三十而立,意已一而不纷矣,然犹未断也;四十不惑,意诚转为妙观察智矣;五十知天命,我执断矣,然犹有天命之见存,怯执犹未断也;六十耳顺,法执亦断,为平等性智矣;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藏识转为大圆镜智矣。转识成智,盖圣凡之所同也。智慧者,孔谓之道心;业识者,孔谓之人心。人心外无道心,即无业识,亦无由转成智慧。王船山曰: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无人欲则天理亦无从发见,最与《大学》之功夫次第合;非如紫阳人欲净尽之误于离,姚江满街圣人之误于混也。且夫《大学》又与四法界合也:格物,事法界也;致知,理法界也;诚意正心修身,理事无碍法界也;齐家治国平天下,事事无碍法界也。夫惟好学深思,六经末有不与佛经合者也,即未有能外佛经者也。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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囗囗囗曰:“三教其犹行星之轨道乎?”佛生最先,孔次之,耶又次之。乃今耶教则既昌明矣,孔教亦将引厥绪焉,而佛教仍晦盲如故。先生之教主,教反后行;后生之教主,教反先行,此何故欤?岂不以轨道有大小,程途有远近;故运行有久暂,而出见有迟速哉!佛教大矣,孔次大,耶为小。小者先行,次宜及孔,卒乃及佛,此其序矣。囗囗囗曰:“佛其大哉,列天于六道,而层累于其上。孔其大哉,立元以统天。耶自命为天已耳;小之,其自为也。”虽然,其差如此,而其变不平等教为平等则同,三教殆皆源于婆罗门乎?以同一言天,而同受压于天也。天与人不平等,斯人与人愈不平等。中国自绝地天通,惟天子始得祭天。天子既挟一天以压制天下,天下遂望天子俨然一天,虽胥天下而残贼之,犹以为天之所命,不敢不受。民至此乃愚人膏肓,至不平等矣。孔出而变之;删《诗》《书》,订《礼》《乐》,考文字,改制度,而一寓其权于《春秋》。《春秋》恶君之专也,称天以治之,故天子诸侯,皆得施其褒贬,而自立为素王。又恶天之专也,称元以治之,故《易》、《春秋》皆以元统天。《春秋》授之公羊,故《公羊传》多微旨,然旨微犹或弗彰也;至于佛〈胖〉、公山之召而欲往,孔子之心见矣。后儒〈狃〉于君主暴乱之法,几疑孔为从逆,而辍遗经大义而不讲,彼乌知君者公位也。庄子曰:“时为帝。”又曰:“递相为君臣。”人人可以居之。彼君之不善,人人得而戮之,初无所谓叛逆也。叛逆者,君主创之以恫喝天下之名。不然,彼君主未有不自叛逆来者也。不为君主,即詈以叛逆;偶为君主,又谄以帝天。中国人犹自以忠义相夸示,真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夫佛〈胖〉、公山之石而欲往,犹民主之义之仅存者也,此孔之变教也。泰西自摩西造律,所谓十诫者,偏倚于等威名分,言天则私之曰以色列之上帝,而若屏环球于不足道,至不平等矣。耶出而变之,大声疾呼,使人人皆为天父之子,使人人皆为天之一小分,使人人皆有自主之权,破有国有家者之私,而纠合同志以别立天国,此耶之变教也。印度自喀私德之名立,分人为四等,上等者世为君卿大夫士,下等者世为贱庶奴虏,至不平等矣。佛出而变之,世法则曰平等,出世法竟愈出天之上矣,此佛之变教也。三教不同,同于变;变不同,同于平等。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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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前之说,佛其至矣;由后之说,孔、佛皆至矣。然而举不足以定其等级也。何也?凡教主之生也,要皆际其时,因其势,量众生之根器,而为之现身说法。故教主之不同,非教主之有等级也。众生所见者,教主之化身也,其法身穴一矣。今试断章取义,则《景教流行中国碑》之“强名言兮演三一”,可为三教之判语。乃夫本一而卒不一,则众生之为之,而教主亦会有不幸也。以《公羊传》三世之说衡之,孔最为不幸。孔之时,君子之法度,既已甚密而且繁,所谓伦常礼义,一切束缚箝制之名,既已浸渍于人人之心,而猝不可与革,既已为据乱之世,孔无如之何也。其于微言大义,仅得托诸既晦之辞,而宛曲虚渺,以著其旨。其见于雅言,仍不能不牵率于君主之旧制,亦止据乱之世之法已耳。据乱之世,君统也,后之学者,不善求其指嬴,则辨上下,陈高卑,懔天泽,定名位,祇见其为独夫民贼之资焉矣。耶次不幸。彼其时亦君主横恣之时也,然而礼仪等差之相去,无若中国之悬绝,有升平之象焉,故耶得伸其天治之说于升平之世而为天统也。然亦为其旧教所囿,无能更出于天之上者也。由今观之,其称阿罗诃天主,则《成唯识论》执一大自在,天之法执也;称灵魂永生,又近外道之神教也。惟佛独幸,其国土本无所称历代神圣之主,及摩西、约翰、禹、汤、文、武、周公之属,琢其天真,漓其本朴,而佛又自为世外出家之人,于世间无所避就,故得毕伸其大同之说于太平之世而为元统也。夫大同之治,不独父其父,不独子其子;父子平等,更何有于君臣?举凡独夫民贼所为一切箝制束缚之名,皆无得而加诸,而佛遂以独高于群教之上。时然也,势不得不然也,要非可以揣测教主之法身也。教主之法身,一而已矣。囗囗囗曰:“三教教主一也,吾拜其一,则皆拜之矣。”期言也,吾取之。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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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之不幸,又不宁惟是。孔虽当据乱之世,而黜古学,改今制,托词寄义于升平、太平,未尝不三致意焉。今第观其据乱之雅言,既不足以尽孔教矣。况其学数传而绝,乃并至粗极浅者,亦为荀学搀杂,而变本加厉,胥失其真乎。孔学衍为两大支,一为曾子传子思而至孟子,孟故畅宣民主之理,以竟孔之志;一由子夏传田子力而至庄子,庄故痛诋君主,自尧、舜以上,莫或免焉。不幸此两支皆绝不传,荀乃乘间冒孔之名,以败孔之道。日:“法后王,尊君统。”以倾孔学也。曰:“有治人,无治法。”阴防后人之变其法也。又喜言礼乐政刑之居,惟恐箝制束缚之具之不繁也。一传而为李斯,而其为祸亦暴著于世矣。然而其为学也,在下者术之,又疾遂其茍富贵取容悦之心,公然为卑谄侧媚奴颜婢膝而无伤于臣节,反以其助纣为虐者名之曰“忠义”;在上者术之,尤利取以尊君卑臣愚黔首,自放纵横暴而涂锢天下之人心。故秦亡而汉高帝术之于上:“从吾游者吾能尊显之”,君主之潜施其饵也。叔孙通术之于下:“今而后知皇帝之贵”,绵蕞之导君于恶也。汉衰而王莽术之于上,竟以经学行篡弑矣;刘歆术之于下,又窜易古经以煽之矣。新蹶而汉光武术之于上:“吾以柔道治天下”,盖渐令其驯扰,而已得长踞之焉。桓荣术之于下:“车服,稽古之力也”,挟《尚书》以为稗贩,无所用耻焉。如是者四百年,安得不召三国虎争,五胡汤沸,南北分割之乱哉?至唐一小康矣,而太宗术之于上:“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矣。”此其猜忌为何如耶?韩愈术之于下:“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竟不达何所为而立君,显背民贵君轻之理,而谄一人,以犬马土芥乎天下。至于“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乃敢倡邪说以诬往圣,逞一时之谀悦,而坏万世之心术,罪尤不可逭矣。至宋又一小康,而太宗术之于上,修《太平御览》之书,以消磨当世之豪杰;孙复术之于下,造“春秋尊王发傲”,以割绝上下之分,假立中外之防,惨卅刻核,尽窒生民之灵思,使不可复动,遂开两宋南北诸大儒之学派,而诸大儒亦卒莫能脱此牢笼,且弥酷而加厉焉。呜呼,自生民以来,迄宋而中国乃真亡矣!天乎,人乎,独不可以深思而得其故乎?至明而益不堪问,等诸自都以下可也,虑皆转相授受,自成统褚,无能稍出宋儒之胯下,而一睹孔教之大者。其在上者,亦莫不极崇宋儒,号为洙泗之正传,意岂不曰宋儒有私德大利于己乎?悲夫,悲夫!民生之厄,宁有已时耶!故常以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被托者之大盗乡愿,而责所托之孔,又乌能知孔哉?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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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孔之初立教也,黜古学,改今制,废君统,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亦汲汲然动矣。岂谓为荀学者,乃尽亡其精意,而泥其粗迹,反授君主以莫大无限之权,使得挟持一孔教以制天下!彼为荀学者,必以伦常二字,诬为孔教之精诣,不悟其为据乱世之法也。且即以据乱之世而论,言伦常而不临之以天,已为偏而不全,其积重之弊,将不可计矣;况又妄益之以三纲,明创不平等之法,轩轾凿枘,以苦父天母地之人。无惑乎西人辄诋中国君权太重,父权太重,而亟劝其称天以挽救之,至目孔教为偏畸不行之教也。由是二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矣。失彼君主犹是耳目手足,非有两头四目,而智力出于人人也,亦果何所恃以虐四万万之众哉?则赖乎早有三纲五伦字样,能制人之身者,兼能制人之心,如庄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田成子窃齐国,举仁义礼智之法而并窃之也。窃之而同为中国之人,同为孔教之人,不可言而犹可言也;奈何使素不知中国,素不识孔教之奇渥温、爱新觉罗谙贱顼异种,亦得凭陵乎仁野凶杀之性气以窃中国。及既窃之,即以所从窃之法还制其主人,亦得从容䩄颜,挟持素所不识之孔教,以压制素所不知之中国矣,而中国犹奉之如天,而不知其罪!焚《诗》、《书》以愚黔首,不如即以《诗》、《书》愚黔首,嬴政犹钝汉矣乎!彼为荀学而授君主以权,而愚黔首于死,虽万被戮,岂能赎其页孔之辜哉?孔为所卖,在天之灵,宜如何太息痛恨;凡为孔徒者,又宜如何太息痛恨,而怒不一扫荡廓清之耶!且耶教之初,亦犹是也,其立天国,郥亍人以自主之权,变去诸不平等者以归于平等,犹孔之称天而治也。教未及行,不意罗马教皇者出,即藉耶之说,而私天于己,以制其人。虽国王之尊,任其废立,至舐手吮足以媚之;因教而兴兵者数百,战死数千百万人;犹孔以后君主之祸也。迄路德之党盛,而教皇始蹶,人始睹耶教之真矣。故耶教之亡,教皇亡之也;其复之也,路德之力也。孔教之亡,君主及言君统之伪学亡之也;复之者尚无其人也,吾甚祝孔教之有路德也。

仁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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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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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统盛而唐、虞后无可观之政矣,孔教亡而三代下无可读之书矣!乃若区玉检于尘编,拾火齐于瓦砾,以冀万一有当于孔教者,则黄梨洲《明夷待访录》其庶几乎!其次,为王船山之遗书。皆于君民之际有隐恫焉。黄出于陆、王,陆、王将缵庄之仿佛。王出于周、张,周、张亦缀邹峄之坠绪。辄有一二闻于孔之徒,非偶然也。若夫与黄、王齐称,而名实相反、得失背驰者,则为顾炎武。顾出于程、朱,程、朱则荀之云礽也,君统而已,岂足骂哉!夫君统有何幽邃之义,而可深耽熟玩,至变易降衷之恒性,变易隆古之学术,至杀其身家,杀其种类,以宛转攀恋于数千年之久,而不思脱其轭耶?呜呼,盍亦反其本矣!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民为君。夫曰共举之,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夫曰共举之,则其分际又非甚远于民,而不下侪于民也。夫曰共举之,则因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天下无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岂可因君而累及民哉?夫曰共举之,则且必可共废之。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赋税之取于民,所以为办民事之资也。如此而事犹不办,事不办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义也。观夫乡社赛会,必择举一长,使治会事,用人理财之权咸隶焉。长不足以长则易之,虽愚夫愿农,犹知其然矣;何独于君而不然?岂谓举之戴之,乃以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盘乐怠傲,骄奢而淫杀乎?供一身之不足,又滥纵其百官,又欲传之世世万代子孙,一切酷毒不可思议之法,由此其繁兴矣。民之俯首帖耳,恬然坐受其鼎镬刀锯,不以为怪,固已大可怪矣,而君之亡犹欲为之死节。故夫死节之说,未有如是之大悖者矣。君亦一民也,且较之寻常之民而更为末也。民之于民,无相为死之理;本之与末,更无相为死之理。然则古之死节者,乃皆不然乎?请为一大言所之曰:“止有死事的道理,决无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宫妾之为爱,匹夫匹妇之为谅也。人之甘为宦官官妾,而不免于匹夫匹妇,又何诛焉?夫曰共举之,犹得曰吾死吾所共举,非死君也;独何以解于后世之君,皆以兵强马大力征经营而夺取之,本非自然共戴者乎!况又有满、汉种类之见,奴役天下者乎!夫彼奴役天下者,固甚乐民之为其死节矣。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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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姓之兴亡,渺渺乎小哉,民何与焉?乃为死节者,或数万而未已也。本末倒置,甯有加于此者?伯夷、叔齐之死,非死纣也,固自言以暴易暴矣,则亦不忍复靓君主之祸,遂一瞑而万世不视耳。且夫彼之为前主死也,固后主之所深恶也,而事甫定,则又祷之祠之,俎豆之,尸祝之,岂不亦欲后之人之为我死,犹古之娶妻者,取其为我詈人也。若失山林幽贞之士,固犹在室之处女也,而必胁之出仕,不出仕则诛,是挟兵刃搂处女而乱之也。既乱之,又诟其不贞,暴其失节,至为贰臣传以辱之;是岂惟序其人哉,又阴以吓天下后世,使不敢背去。夫以不贞而失节于人也,淫凶无赖子之于娼妓,则有然矣。始则强奸之,继又防其奸于人也,而幽锢之,终知奸之不胜防,则标著其不当从己之罪,以威其馀。夫在弱女子,亦诚无如之何,而不能不任其所为耳;奈何几亿兆智勇材力之人,彼乃娼妓畜之,不第不敢微不平于心,益且诩诩然曰:“忠臣!忠臣!”古之所谓忠乃尔愚乎?古之所谓忠,以实之谓忠也。下之事上当以实,上之待下乃不当以实乎?则忠者,共辞也,交尽之道也,岂可专责之臣下乎?孔子曰:“君君臣臣。”又曰:“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教主言未有不平等者。古之所谓忠,中心之谓忠也。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应物平施,心无偏袒,可谓中矣,亦可谓忠矣。君为独夫民贼,而犹以忠事之,是辅桀也,是助纣也。其心中乎,不中乎?呜呼,三代以下之忠臣,其不为辅桀助纣者几希!况又为之掊克聚敛,竭泽而渔,自命为理财,为报国,如今之言节流者,至分为国为民为二事乎?国与民已分为二,吾不知除民之外,国果何有?无惑乎君主视天下为其囊橐中之私产,而犬马土芥乎天下之民也。民既摈斥于国外,又安得少有爱国之忱。何也?于我无与也。继自今,即微吾说,吾知其必无死节者矣。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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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君主囊橐中之私产,不始今日,固数千年以来矣。然而有如辽、金、元之罪浮于前此之君主者乎?其土则秽壤也,其人则膻种也,其心则禽心也,其俗则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砺猰象之巨齿,效盗跖之奸人,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乃犹以为未餍。峻死灰复然之防,为盗憎主人之计,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术;繁拜跪之仪以挫其气节,而士大夫之才窘矣;立著书之禁以缄其口说,而文字之祸烈矣;且即挟此土所崇之孔教,缘饰皮傅,以愚其人,而为藏身之固!悲夫悲夫!王道圣教典章文物之亡也,此而已矣!与彼愈相近者,受祸亦愈烈。故夫江淮大河以北,古所称天府膏腴,入相出将,衣冠耆献之薮泽,诗书藻翰之津涂也,而今北五省何如哉。夫古之暴君,以天下为其私产止矣,彼起于游牧郚落,直以中国为其牧场耳,茍见水草肥美,将尽驱其禽畜,横来吞噬。所谓驻防,所谓名粮,所谓釐捐,及一切诛求之无厌,刑狱之酷滥,其明验矣。且其授官也,明明托人以事,而转使之谢恩,又薄其禄入焉。何谢乎?岂非默使其剥蚀小民以为利乎?虽然,成吉思之乱也,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也,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薙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即彼准部,方数千里,一大种族也,遂无复乾隆以前之旧籍,其残暴为何如矣。亦有号为令主者焉,及观《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明武不少异,不徒鸟兽行者之显著《大义觉迷录》也。台湾者,东海之孤岛,于中原非有害也。郥氏据之,亦足存前明之空号,乃无故贪其土地,攘为己有。攘为己有,犹之可也,乃既竭其二百馀年之民力,一旦茍以自救,则举而赠之于人。其视华人之身家,曾弄具之不若。噫!以若所为,台湾固无伤耳,尚有十八省之华人,宛转于刀砧之下,瑟缩于贩贾之手,方命之曰:此食毛践土者之分然也。夫果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久假不归,乌知非有。人纵不言,己甯不愧于心乎?吾愿华人,勿复梦梦谬引以为同类也。夫自西人视之,则早歧而为二矣,故俄报有云:“华人苦到尽头处者,不下数兆,我当灭其朝而救其民。”凡欧、美诸国,无不为是言,皆将藉仗义之美名,阴以渔猎其资产。华人不自为之,其祸可胜言哉?

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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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人之改民主也,其言曰:“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泄万民之恨。”朝鲜人亦有言曰:“地球上不论何国,但读宋、明腐儒之书,而自命为礼义之邦者,即是人间地狱。”夫法人之学问,冠绝地球,故能唱民主之义,未为奇也。朝鲜乃地球上最愚訚之国,而亦为是言,岂非君主之祸,至于无可复加,非生人所能任受耶?夫其祸为前朝所有之祸,则前代之人,既已顺受,今之人或可不较;无如外患深矣,海军熸矣,要害扼矣,堂奥入矣,利权夺矣,财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悬矣,国与教兴种将偕亡矣。唯变法可以救之,而卒坚持不变。岂不以方将愚民,变法则民智;方将贫民,变法则民富;力将弱民,变法则民强;方将死民,变法则民生;力将私其智其富其强其生于一己,而以愚贫弱死归诸民,变法则与己争智争富争强争生,故坚持不变也。究之智与富与强与生,决非独夫之所任为。彼岂不知之?则又以华人此牧场之水草,甯与之同为赍粉,而贻其利于人,终不令我所咀嚼者,还抗乎我。此非深刻之言也。试征之数百年之行事,与近今政治及交涉,若禁强学会,若订俄国密约,皆毅然行之而不疑,其迹已若雪中之飞鸿,泥中之斗兽,较然不可以掩。况东事亟时,决不肯假民以自为战守之权,且曰:“甯为怀、愍、征、钦,而决不令汉人得志。”固明明宣之语言,华人宁不闻而知之耶?乃犹道路以目,相顾而莫敢先发,曰畏祸也。彼其文字之冤狱,凡数十起,死数千百人;违碍干禁书目,凡数千百种,并前数代若宋、明之书,亦在禁列。文网可谓至密矣,而今则莫敢谁何。故天命去,则虐焰自衰,无可畏也。《诗》曰:“上帝临汝,无贰尔心。”武王、周公之呼吸,直通帝座矣。《易》明言:“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而苏轼犹曰:“孔子不称汤、武”,真诬说也。至于谓汤、武未尽善者,自指家天下者言之,非谓其不当诛独夫也。以时考之,华人固可以百矣。且举一事而必其事之有大利,非能利其事者也。故华人慎毋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其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乱之具也。西汉民情易上达而守令莫敢肆,匈奴数犯边而终驱之于漠北,内和外威,号称一治。彼吏士之顾忌者谁欤?未必非游侠之力也。与中国至近而亟当效法者,莫如日本。其变法自强之效,亦由其俗好带剑行游,悲歌叱吒,其杀人报仇之气概,出而鼓更化之机也。儒者轻诋游侠,比之匪人,乌知因于君权之世,非此益无以自振拔,民乃益愚弱而窳败!言治者不可不寮也。

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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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中国之兵不强也,向使海军如英、怯,陆军如俄、德,恃以逞其残贼,岂直君主之祸愈不可思议,而彼白人焉,红人焉,黑人焉,色人焉,将为准噶尔,欲尚存瞧类焉得乎?故东西各国之压制中国,天宜使之,所以曲用其仁爱,至于极致也。中国不知感,乃欲以挟忿寻仇为务,多见其不量,而自窒其生矣。又令如策者之意见,竟驱彼于海外,绝不往来。前此本未尝相通,仍守中国之旧政。伈伈伣伣,为大盗乡愿吞剥愚弄,绵延长夜,丰蔀万劫,不闻一新理,不睹一新法,则二千年由三代之文化降而今日之土番野蛮者,再二千年,将由今日之土番野蛮降而猿狖,而犬豕,而蛙蚌,而生理殄绝,惟馀荒荒大陆,若未始生人生物之沙漠而已。夫焉得不感天之仁爱,阴使中外和会,救黄人将亡之种以脱独夫民贼之鞅轭乎?远者吾弗具论,湘军之平定东南,此宛宛犹在耳目者矣。洪、杨之徒,见苦于君官,挺而走险,其情页足悯焉。在西国刑律,非无死刑,独于谋反,虽其已成,亦仅轻系数月而已。非故纵之也,彼其律意若曰,谋反公罪也,非一人数人所能为也。事不出于一人数人,故名公罪。公罪则必有不得已之故,不可任国君以其私而重刑之也。且民而谋反,其政法之不善可知,为之君者,尤当自反。借口重刑之,则请自君始。此其为罪,直公之上下耳。奈何湘军乃戮民为义耶?虽洪、杨所至,颇纵杀,然于既据之城邑,亦未尝尽戮之也。乃一径湘军之所谓克复,借搜缉逋匪为名,无良莠皆膏之于锋刃,乘势淫掳焚掠,无所不至。卷东南数省之精髓,悉数人于湘军,或至逾三四十年无能恢复其元气,若金陵其尤凋惨者矣。中兴诸公,正孟子所谓“上刑者”,乃不以为罪,反以为功,湘人既挟以自骄,各省遂争慕之,以为可畏恃以无败。苟非牛庄一溃,中国之昏梦,将终天地无少苏。夫西人之入中国,前此三百年矣,三百年不骇诧以为奇,独湘军既兴,天地始从而痛绝之;故湘人守旧不化,中外仇视,交涉愈益棘手,动召奇祸。又怯令久不变,至今为梗,亦湘军之由也。善夫《东方商埠述要》之言曰:“英人助中国荡平洪、杨,而有识之士,佥谓当日不若纵其大乱,或有入出而整顿政纪,中国犹可焕然一新,不至如今日之因循不振。盖我西国维新之政,无不从民变而起”云云。是则湘军助纣为虐之罪,英人且分任之矣。奈何今之政治家,犹嚣然侈言兵事,岂其官革坚厚,乃逾三尺之钢甲,虽日本以全力创之,曾不少觉辛痛耶?若夫日本之胜,则以善仿效西国仁义之师,恪遵公决,与君为仇,非与民为敌,故无取乎多杀。敌军被伤者,为红十字会以医之;其被虏者,待和议成而归之。辽东大饥,中国不之恤,而彼反糜巨金汎粟以救之。且也,摧败中国之军,从不穷追,追亦不过鸣空炮慑之而已,是尤有精义焉。盖追奔逐北,能毙敌十之五六,为至众矣,而其未死者,必鉴于奔败之不免于死,再遇战事,将愤而苦斗以求生;是败卒皆化为精兵,不啻代敌操练矣。惟败之而不杀,侦知走与禽,皆求生之道;由是战者知不战不死,战必不勇,守者知不守不死,守必不坚,民知非与己为敌,必无固志,且日希彼之惠泽。当日本去辽东时,民皆号泣从之,其明征也。嗟乎!仁义之师,所以无敌于天下者,夫何恃?恃我之不杀而已矣。《易》曰﹕“神武不杀。”不杀即其所以神武也。佳兵不祥,盍图之哉!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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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兵,固不足以御外侮,而自屠割其民则有馀。自屠割其民,而力受大爵,膺大赏,享大名,瞷然骄居,自以为大功者,此吾所以至耻恶湘军不须臾忘也。虽然,彼为兵者,亦可谓大愚矣。月得饷银三两馀,营官又从而减蚀之,所馀无几,内不足以赡其室家,外仅足以殖其生命,而且饥疲劳辱,无所不至,寒凝北征,往往冻毙于道,莫或收恤。其无所赖于为兵如此也,然而一遇寇警,则驱使就死。养之如彼其簿,责之如此其厚,自非丧心病狂,生而大愚者,孰能任为兵矣?迨闻牛庄一役,一战而沮,为之奇喜,以为吾民之智,此其猛进乎!至于所谓制兵,养虽愈簿,然本不足以备战守,又不足论。且其召募,皆集于临事,非素教之也。敌既压境,始起而夺其农民之耒耜,强易以未尝闻之后膛枪炮,使执以御敌,不聚歼其兵而馈械于敌,夫将焉往?及其死绥也,则委之而去,视为罪所应得。旌恤之典,尽居具文,妻子哀望,莫之过问。即或幸而不死,且尝立功矣,而兵虽稍解,遽遣归农,扶伤裹创,生计乏绝,或散于数千里外,欲归不得,沦为乞丐,而杀游勇之令,又特严酷。吾初以为游勇者,必其兵勇之逃亡为盗贼者,然不得为盗贼之证也。既乃知不然,即其遣散不得归者也。今制:获游民,先间其曾充营勇否,曾充营勇,即就地正法,而报上官曰﹕“杀游勇若干人。”上官即逛以为功,所谓游勇者而已矣。呜呼,吾今乃知曾充营勇为入于死罪之名!上既召之,乃即以应召者为入于死罪之名,是上以死罪召之也。.设陷阱以诱民,从而掩之杀之,以遇禽兽或尚不忍矣,奈何虐吾华民,果决乃尔耶!杀游勇之不足,又济之以杀“会匪”。原“会匪”之兴,亦兵勇互相联结,互相扶助,以同,惹难耳。此上所当嘉予赞叹者。且会也者,生人之公理不可无也。今则不许其公;不许其公,则必出于私,亦公理也。遂乃横被以“匪”之名,株连搜杀,死者岁辄以万计。往年梅生、李洪同谋反之案,梅生照西律监禁七月,期满仍逍遥上海,而中国长江一带,则血流殆遍。徙自虐民,不平孰甚!况官吏贪于高擢,贱勇涎于厚赏,于是诬陷良民,枉杀不辜,蔑所不有矣。凡此皆所谓弈也。彼其治天下也,于差役亦期类也。既召而役使之矣,复贱孱之,蹴踏之,三代不得同为良民,著有令甲。且又不唯兵与役之为阱也,其所以待官待士待农待工待商者,繁其条例,降其等衰,多为之网罟,故侵其利权,使其前跋后〈踱〉,牵制万状,力倦筋疲,末由自振,卒老死于奔走艰蹇,而生人之气,索然俱尽。然后彼君主者,始坦然高枕曰:“莫予毒也已。”此其阱天下之故,庄所谓“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今也不中者谁欤?君主之祸,所以烈矣。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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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之祸亟,而父子、夫妇之伦遂各以名势相制为当然矣。此皆三纲之名之为害也。名之所在,不惟关其口,不敢昌言,乃并锢其心,使不敢涉想。愚黔首之术,故莫以繁其名为尚焉。君臣之名,或尚以人合而破之。至于父子之名,则真以为天之所合,卷舌而不敢议。不知天合者,泥于体魄之言也,不见灵魂者也。子为天之子,父亦为天之子,父非人所得而袭取也,平等也。且天又以元统之,人亦非天所得而陵压也,平等也。庄曰:“相忘为上,孝为次焉。”相忘则平等矣。詹詹小儒,乌足以语此哉?虽然,又非谓相忘者遂不有孝也。法尚当舍,何况非法;孝且不可,何况不孝哉?夫彼之言天合者,于父子固有体魄之可据矣,若夫姑之于妇,显为体魄之说所不得行,抑何相待之暴也?古者舅姑飨妇,行一献之礼,送爵荐脯,直用主宾相酬酢者处之。诚以付托之重,莫敢不敬也。今则虏役之而已矣,鞭笞之而已矣。至计无复之,辄自引决。村女里妇,见戕于姑恶,何可胜道?父母兄弟,茹终身之痛,无术以援之,而卒不闻有人焉攘臂而出,昌言以正其义。又况后母之于前子,庶妾之于嫡子,主人之于奴婢,其于体魄皆无关,而黑暗或有过此者乎!三纲之慑人,足以破其胆,而杀其亚魂,有如此矣。《记》曰:“婚姻之礼废,夫妇之道苦。”本非两情相愿,而强合漠不相关之人,絷之终身,以为夫妇,夫果何恃以伸其偏权而相若哉?实亦三纲之说苦之也。夫既自命为纲,则所以遇其妇者,将不以人类齿。于古有下堂求去者,尚不失自主之权也。自秦垂暴法,于会稽刻石,宋儒炀之,妄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瞽说,直于室家施申、韩,闺闼为岸狱,是何不幸而为妇人,乃为人申、韩之,岸狱之!此在常人,或犹有所忌而不能肆;彼君主者,独兼三纲而据其上,父子夫妇之间,视为锥刃地耳。书史所记,更仆难终。今制伯叔父若从祖、祖父,虽朝夕燕见,不能无拜跪,甚至于本生父母,臣之妾之,而无答礼。中国动以伦常自矜异,而疾视外人;而为之君者,乃真无复伦常,天下转相习不知怪,独何欤?尤可愤者,己则渎乱夫妇之伦,妃御多至不可计,而偏喜绝人之夫妇,如所谓割势之阉寺与幽闭之官人,其残暴无人理,虽禽兽不逮焉。而工于献媚者,又曲为广嗣续之说,以文其恶。然则阉寺、官人之嗣续固当殄绝之耶?且广嗣级之说,施于常人,且犹不可矣;中国百务不讲,无以养,无以教,独于嗣续,自长老以至弱幼,自都邑以至村僻,莫不视为绝重大之事,急急以图之,何其惑也?徒泥于体魄,而不知有灵魂,其愚而惑,势必至此。向使伊古以来,人人皆有嗣续,地球上早无客人之地矣,而何以为存耶?又况天下者,天下之天下,徒广独夫民贼之嗣级,复奚为也?独夫民贼,固甚乐三纲之名,一切刑律制度皆依此为率,取便己故也。

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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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无纤毫之苦,有淡水之乐,其惟朋友乎。顾择交何如耳,所以者何?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总括其义,曰不失自主之权而已矣。兄弟于朋友之道差近,可为其次。馀皆为三纲所蒙蔀,如地狱矣。上观天文,下察地理,远取诸物,近取之身,能自主者兴,不能者败。公理昭然,罔不率此。伦有五,而全具自主之权者一,矣安得不矜重之乎!且夫朋友者,固统住世出世所不得废也。自孔、耶以来,先儒牧师所以为教,所以为学,莫不倡学会,联大群,动辄合数千万人以为朋友。盖匪是郥不有教,不有学,亦即不有国,不有人。凡吾所谓仁,要不能不恃乎此。为孔者知之,故背其井里,捐弃其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伦,而从孔游。其或干禄为宰,虽群索居,孔必斥之,甚至罪为贼夫人之子,而称吾与燕也以诱之;及至终不可留,睽迸四出,犹咨叹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其惋惜也如此。为耶者知之,故背其井里,捐弃其君臣父子夫妇兄弗之伦,而从耶游。甚至税吏渔师,皆舍其素业,而同归于天国。虽亲死归葬,耶犹不许曰:“听其死人葬死人。”其固结也又如此。然此犹世法也。若夫释迦文佛,诚超出矣,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伦,皆空诸所有,弃之如无,而独于朋友,则出定入定,无须臾离。说法必与几万千人俱,必有十方诸佛诸菩萨来会,而已亦不离狮子座,现身一切处,偏往无量无边恒河沙数世界与诸佛诸菩萨会,往来问答,曾无休息。甚至如《华严经》所说:“虽暂住胎中,而往来聚会说决如故。”此其于朋友何如矣?世俗泥于体魄,妄生分别,为亲〈竦〉远近之名,而末视朋友。夫朋友岂真贵于馀四伦而已,将为四伦之圭臬。而四伦咸以朋友之道贯之,是四伦可废也。此非谰言也。其在孔教,臣哉邻哉,与国人交,君臣朋友也;不独父其父,不独子其子,父子朋友也;夫妇者,嗣为兄弟,可合可离,故孔氏不讳出妻,夫妇朋友也;至兄弟之为友于,更无论矣。其在耶教,明标其旨曰:“视敌如友。”故民主者,天国之义也,君臣朋友也;父子异宫异财,父子朋友也;夫妇择偶判妻,皆由两情自愿,而成婚于教堂,夫妇朋友也;至于兄弟,更无论矣。其在佛教,则尽率其君若臣与夫父母妻子兄弟眷属天亲,一一出家受戒,会于法会,是又普化彼四伦者,同为朋友矣。无所谓国,若一国;无所谓家,若一家;无所谓身,若一身。夫惟朋友之伦独尊,然后彼四伦不废自废。亦惟明四伦之当废,然后朋友之权力始大。今中外皆侈谈变法,而五伦不变,则举凡至理要道,悉无从起点,又况于三纲哉!

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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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悯中国之愚于三纲也,亟劝中国称天而治:以天纲人,世法平等,则人人不失自主之权,可扫除三纲畸轻畸重之弊矣。固秘天为耶教所独有,转议孔教之不免有闲漏,不知皆孔教之所已有。大《易》之义,天下地“泰”,反之“否”;火下水“既济”,反之“未济”;凡阳下阴、男下女吉,反之凶且吝。是早娇其不平等之弊矣。且《易》曰“统天'”,曰“先天而天弗违”,殆与佛同乎?是又出于耶教之上。特此土众生根器太劣,不皆闻大同之教。今所流布者,言小康十居七八,犹佛之有小乘,有权教,而又窜乱淆夺于乡愿之学派,是以动为彼所持也。今将笼众教而合之,则为孔教者鄙外教之不纯,为外教者即笑孔教之不广,二者必无相从之势也。二者不相从,斯教之大权,必终授诸佛教。佛教纯者极纯,广者极广,不可为典要。惟教所适,极地球上所有群教群经诸子百家,虚如名理,实如格致,以及希夷不可闻见,为人思力所仅能到,乃至思力所必不能到,无不异量而兼容,殊条而共贯。佛教虽创于印度,而为婆罗门及回教所厄,卒未得偏行,故印度之亡,佛无与焉。据佛书,释迦文佛尝娶三妻,诸大菩萨亦多有妻者,出家乃其一法耳,何官尽似今日之侩流乎?英士韦廉臣著《古教汇参》,偏诋群教,独于佛教则叹曰:“佛真圣人也。”美士阿尔格特尝纠同志创佛学会于印度,不数年,欧、美各国遂皆立分会,凡四十馀处,法国信者尤众,且翕然称之曰:“地球上最兴盛之教,无若耶者;他日耶教衰歇,足以代兴者,其佛乎?”英士李提摩太尝翻译《大乘起信论》,传于其国,其为各教折服如此。日本素以佛教名于亚东,几无不通其说者。近日南条文雄诸人,至分诣绝域,偏搜梵文古经,成梵文会,以治佛学。故日本变法之易,繄惟佛教隐为助力,使变动不居,以无胶固执著之见存也。总之佛教能治无量无追不可说不可说之日球星球,尽虚空界无量无边不可说不可说之微尘世界。尽虚空界,何况此区区之一地球。故言佛教,则地球之教,可合而为一。由合一之说推之,西人深赞中国井田之法,为能御天灾,尽地利,安土著,平道路,限戎马,均贫富。其治河为纵横方罫之堤,实阴用之而收奇效。故尽改民主以行井田之法,则地球之政,可合而为一。又其不易合一之故:由语言文字,万有不齐,越国即不相通,愚贱尤难偏晓;更若中国之象形字,尤为之梗也。故尽改象形字为谐声,各用土语,互译其意,朝授而夕解,彼作而此述,则地球之学,可合而为一。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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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教何尝不可偏治地球哉!然教则是,而所以行其教者则非也。无论何等教,无不严事其教主,俾定于一尊,而牢笼万有,故求智者往焉,求财者往焉,求子者往焉,求寿者往焉,求苦者往焉。由日用饮食之身,而成家人父子之天下,寤寐寝兴,靡纤靡巨,人人悬一教主于心目之前,而不敢纷驰于无定,道德所以一,风俗所以同也。中国则不然。府厅州县,虽立孔子庙,惟官中学中人,乃得祀之;至不堪,亦必纳数十金鬻一国子监生,始赖以骏奔执事于其间。农夫野老,徘徊观望于门墙之外,既不睹礼乐之声容,复不识何所为而祭之,而已独不得一与其盛,其心岂不曰:孔子庙,一势利场而已矣。如此,又安望其教之行哉!且西人之尊耶稣也,不问何种学问,必归功于耶稣,甚至疗一病,嬴一钱,亦必报谢曰︰“此耶稣之肠也。”附会归美,故耶稣庞然而日大,彼西人乃尔愚哉?事教主之道,固应如此也。中国之所谓儒,不过孔教中之一端而已。司马迁论六家要指,其微意可知也。而为儒者乃欲以儒蔽孔教,遂专以剥削孔子为务。于治功则曰︰“五尺羞称也。”于学问则曰:“玩物丧志也。”于刑名又以为申、韩刻核,于兵陈又以为孙、吴惨黩,于果报轮回又以为异端邪说,皆所不容。孔子之道,日削日小,几无措足之地。,小民无所归命,心好一事祀一神,甚且一人祀一神,泉石尸祭,草木神丛,而异教乃真起矣。为孔者终不思行其教于民也,汉以后佛遂代为教之,至今日耶又代为教之。为耶者曰︰“中国既不自教其民,即不能禁我之代为教。”彼得托于一视同仁,我转无词以拒。岂惟无词以拒,往者诸君子抱亡教之忧,哀号求友,相约建孔子教堂,仿西人传教之法,偏传诸愚贱,某西人闻之曰︰“信能如是,吾属教士,皆可归国矣。”不俉期举适与愚黔首之旨背戾,故遭禁锢。后虽名为开禁,实则止设一空无所有之官书局,徒增一势利场而已矣。于力不能拒之耶教,则听之,且保护之;于衰微易制之孔教,则禁之,且严绝之。痛哉痛哉!先圣何辜,生民何辜,乃胥遭夭阏于独夫民贼之手。其始思压制其人,则谬为崇奉孔教之虚礼,以安反侧;终度积威所劫,已不复能转动,则竟放胆绝其孔教。此其狠毒,虽蝮蛇鸩鸟,奚以逮此。生其间者,反不如汪洋恣肆于异教,转可以行其志矣。天津有在理教者,最新而又最小。其书浮浅,了无精义,乃剌取佛教、耶教、回教之粗者而为之;然别有秘传,誓不为外人道。吾尝入其教以求之,盖攘佛教唵、嘛、呢、叭、〈眯〉、吽六字,借为服气囗诀而已,非有他奥巧也。然且从其教者,几偏直隶。非其教主力能尔也,赖有果报轮回诸说,愚夫愚妇辄易听从;又严斯烟酒,亦能隐为穷民节不急之费。故不论其教如何,皆能有益于民生,总愈于中国摈弃愚贱于教外,乃至全无教也。原夫世间之所以有教,与教之所以得行,皆缘民生自有动而必静、倦而思息之性,然后始得迎其机而利导之。人即至野悍,迨于前尘之既谢,往迹之就湮,循所遭遇,未尝不恋恋拳拳。相彼禽族,犹有啁啾之顷者,此也。此而无教以慰藉而启悟之,则可哀孰甚焉!《传》曰:“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岂为政为然哉?生无教之时,民苦无所系属,任取谁何一妄人所倡至僻陋之教,皆将匍匐往从,不尤可哀乎!虽然,又岂惟愚贱之不教乎!

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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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者至不一矣。约而言之,凡三端:曰“学”,曰“政”,曰“教”。学不一,精格致乃为实际;政不一,兴民权乃为宜际;至于教则最难言,中外各有所囿,莫能折哀,殆非佛无能统一之矣。言进学之次第,则以格致为下学之始基,次及政务,次始可窥见教务之精微。以言其衰也,则教不行而政敝,政敝而学亡。故言政言学,苟不言教,则等于无用,其政术学术,亦或反为杀人之具。然而求保国之急效,又莫捷于学矣。法之败于普也,师熸君禽,已无存理,普之力,非不能径灭之,然卒与言和者,毕士马克稔知德民之学,远不逮法,各有彊域,犹可拒守,若灭之,则浑然一国,形见势绌,莫可遁逃,普其终为法奴役,若安以一女子复其国,夫固法之已事矣。故破其国而不敢有,法人之学为之也。故曰︰“保国莫捷于学也。”万国公法,两国开战之时,于学堂、学会、书院、藏言楼、博物院、天文台、苗院等,皆视同局外,为炮弹枪子所不到,且应妥为保护。然则其朝廷即不兴学,民间亦当自为之,所以自保也。且朝廷无论如何横暴,终不能禁民使不学,中国之民,惟"此权尚能自主,则由此充之,凡已失之权,无不可因此而胥复也。锢水于锅炉,勿谓水弱也,烈火燔其下,虽鍼铁百重,而锅忙必为汽裂,涨力之谓也。豫章之木,勾萌于石罅,勿虑无所容也,日以长大,将渐据石所据之地,石且为之崩离,挤力之谓也。惟学亦具此二力。才智日聪,谋虑日宏,声气日通,生计日岂,进无求于人,退无因于己,上而在朝,下而在野,济济盈廷,穆穆布列,皆同于学,即皆为学之所摄。发政施令,直举而措之可也。某某所谓变亦变,不变亦变;某某所谓通亦通,不通亦通。犹意大利之取罗马城也,初不烦兵刃,直置教皇于不闻不睹,任其自生自死焉耳。闵焉则存之,否则去之,无不在我,彼何能为哉!涨力以除旧,挤力以布新,猗欤休哉,而有学也!是以揖让为征诛,易揭竿斩木为受录膺图也;而睊睊思逞,期一泄怨毒于其上者,复何为乎!且民而有学,国虽亡亦可也。无论易何人为之君,必无敢虐之。直君亡耳。视君亡犹易臧获,于民甯有害焉。故泰西诸国,有此国偶乏其君,乃聘请别国渺不相涉之人以为之君,或竟并数国为一国,如古之英伦三岛,瑞典之于挪威,以及所谓联邦,皆是也。《春秋》之义,天下一家,有分土,无分民。同生地球上,本无所谓国,谁复能此彊尔界,糜躯命以保国君之私产,而国遂以无权。国无权,权奚属?学也者,权之尾闾而归墟也。

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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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言乎大一统之义,天地间不当有国也,更何有于保?然此非可以一蹴几也。世乱不极,亦末由拨乱反之正。故审其国之终不治也,则莫若速使其乱,犹冀万一能治之者也。且其间亦有劫运焉,虽独夫民贼之罪,要由众生无量生中之业力所感召而纠结。吾观于中国,知大劫行至矣,不然,何人心之多机械也。西人以在外之机械,制造货物;中国以在内之机械,制造劫运。今之人莫不尚机心,其根皆由于疑忌。乍见一人,其目灼灼然,其口缄默,其舌矫矫欲鼓,其体能卑屈,而其股肱将欲翱翔而撄搏,伺人之瑕隙而踏焉。吁,可畏也!谈人之恶则大乐,闻人之善则厌而怒。以谩骂为高节,为奇士,其始渐失其好恶,终则胥天下而无是非。故今人之论人,鲜不失其真焉。京朝官益以攻击为事,初尚分君子小人之党,旋并君子小人而两攻之。党之中又有党,党之中又自相攻;一人而前后歧出,一时而毁誉矛盾。如釜中虾蟹,嚣然以哄,火益烈,水益热,而哄益甚。故知大劫不远矣。且观中国人之体貌,亦有劫象焉。试以拟诸西人,则见其委扉,见其猥鄙,见其粗俗,见其野悍。或瘠而黄,或肥而弛,或萎而值偻,其光明秀伟有威仪者,千万不得一二。或曰:中国人愁困劳苦,喧隘不洁,易生暗疾。向之所见,盖无无病者也,固也。然使既以遭遇攻其外,不更以疑忌巧诈自蠢其中,彼外来之患害,犹可袪也。岂非机心之益其疾耶?无术以救之,亦惟以心解之。缘劫运既由心造,自可以心解之。

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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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心力最大者,无不可为。惟其大也,又适以召阻险:格致盛而愈多虽穷之理,化电盛而愈多艰分之质,医学盛而愈多难治之症,算学盛而愈多虽取之题,治理盛而愈多虽防之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愈进愈阻,永无止息。然反而观之,向使不进,乃并此阻而不可得。是阻者进之验,弊者治之效也。同消同长,道通为一,惟在不以此自阻焉耳。茍畏难而偷安,防害而不敢兴利,动援西国民焦之不靖,而谓不当学西法,不知正其治化日进之凭据也。即有小乱,当统千万年之全局观之,徒童阅于一孔,谓头痛当苗头,腹痛当苗腹,遂弃置全局于不顾,此其心力,诚不足道矣!然而知心力之不可恃,不审心力之所由发,直情径遂,壮趾横行,则持以平机心之心力,转而化为机心。以机愈机,轴轮双转,助劫而已,焉能挽劫哉?然则如之何?曰:盍于一人试之。见一用机之人,先去乎自己机心,重发一慈悲之念,自能不觉人之有机。人之机为我忘,亦必能自忘;无召之者,自不来也。此可试之一二人而立效,使心力骤增万万倍,天下之机心不难泯也。心力不能骤增,则莫若开一讲求心之学派,专治佛家所谓愿力,英士乌特亨立所谓治心免病法。合众人之心力为之,亦勿虑学派之难开也。各教教主,皆自匹夫一意孤行而创之者也。盖心力之实体,莫大于慈悲。慈悲则我视人平等,而我以无畏;人视我平等,而人亦以无畏。无畏则无所用机矣。佛一名“大无畏”。其度人也,曰:“施无畏。”无畏有五,曰:无死畏,无恶名畏,无不活畏,无恶道畏,乃至无大众威德畏。而非慈悲则无以造之。故慈悲为心力之宜体。今夫向人涕泣陈诉,恻怛沈痛,则莫不暂释其机心而哀怜之。彼伪悲而不慈,奚足感人若此,又况以天地民物为无量之大慈悲乎!

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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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心挽劫者,不惟发愿救本国,并彼极强盛之西国,与夫含生之类,一切皆度之。心不公,则道力不进也。故凡教主教徒,不可自言是某国人,当加耶稣之立天国,平视万国皆其国,皆其民,质言之,曰无国可也。立一法,不惟利于本国,必无损于各国,使皆有利;创一教,不惟可行于本国,必合万国之公理,使智愚皆可授法。以此为心,始可言仁,言恕,言诚,言絜矩,言参天地、赞化育。以感一二人而一二化;则以感夫下而劫运可挽也。今夫西国,岂非所谓极盛强者哉?然以衡诸地球万万年之全运,为人言思拟议所不能及之盛,则犹堆积盈野之弦,特微引其绪耳,乌足为极!且致衰之道亦不一矣。中国、土耳其、阿富汗、波斯、朝鲜,海内所号为病夫者也。英、美、德、法诸国,不并力强革其弊政,以疗其病,则其病将传染于无病之人。而俄罗斯则故曲〈狗〉其守旧之意,虚为保护之貌,惟恐他国革其弊政,所以阴弱之。又以自固其君主国之势,又使守旧者感其惠,而守旧之国,亦竟深相倚寄。中国则订密约矣,朝鲜寄居其使馆,且授兵柄矣。乘渴而饮以鸩酒,乘饥而饱以漏脯。愚公之愚,固折人于俄而不足惜,彼旁观者,独不虑孙策坐大乎?中国官吏虐杀回回人,西宁有已降老弱妇孺万馀人,镇将邓增一夕尽杀之,而以克复三国关张皇入告。回回切齿,思归俄国。土耳其又虐杀希腊教人、革雷得岛亚米尼亚人,兵连祸结,数年不息。希腊教人切齿,思归俄国。呜呼!吾将见可杀克之马兵蹂躏欧、亚两洲,而各国宁能无恙耶!即彼两国,亦宁能无物极必反,俱伤而两败耶!地球战祸,殆于不可纪极矣。顾此犹其显而易见者也。若夫各国致衰之由,则不宁惟是。吾敢明断之曰:各国欺陵远、近东病夫之道,即其所以致衰之道。何也?国于天地,必有与立,则信与义,其内治外交之胶粘物也。各国之强盛,罔不由于信义,天下既共闻而共见之矣,不幸独遇所谓病夫者,以信义待之,彼反冥然罔觉,悍然不顾。于是不得已而胁之以威,诈之以术。又不幸胁与诈而果得所欲,且逾其初志焉,将以为是果外交之妙用也已。相习成风,转视信义为迂缓。则以之待病夫者,旋不觉以施诸无病之人。无病之人,不能忍受,别求所以相报。由是相诡相遁,外交之信义亡矣。又相习愈深,以待与国者,旋不觉以施诸国中之人。上下同列,相诡相遁,内治之信义又亡矣。信义不立,其不同为病者与有几?故夫人与己,本非二致;而人心者,又可固不可撄者也。撄之以信义,在有道者观之,犹以为其效必极于不信不义,况撄之以不信不义,其祸胡可言哉!今将挽救之,而病夫者,非是则莫肯率从。甚矣病夫之累人,而各国遭遇之苦,诚有不幸也!然为各国计,莫若明目张胆,代其革政,废其所谓葛主,而择其国之贤明者,为之民主,如墨子所谓“选天下之贤者,立为天子”,俾人人自主,有以固存,斯信义可复也。若虑俄国之扰也,则先修欧、亚两洲东西大铁路,东起朝鲜,贯中国、阿富汗、波斯、东土耳其,梁君士但丁峡,达西土耳其,作为万国公路,皆不得侵犯之。按诸地图,此诸病夫者,在北纬三十度至四十度之间,天若豫为位置,令其土壤成一直线。茍因天之巧,济以人力,以三万馀里之铁轨穿为一贯,如牛鼻之有雉,鱼腮之有柳,诸病夫戢戢相依,托馀生于铁路,不致为大力者负之而走,其病亦自向苏,而各国所获铁路之利,抑孔厚矣。俄国西比利亚之铁路成,则东西洋之商旅皆将出于其途。俄之厚,邻之薄也。今修此路,则彼为其弧,此为其弦;远之于近,其利一。彼路长则成功劳,此路短则成效速;艰之于易,其利二。彼路长则行李稍淹,此路短则计日加捷;迟之于速,其利三。彼越乌拉岭之南北干山,与铁路正交,此循葱岭之东西干山,与铁路平行;险之于夷,其利四。彼近寒带,天时凛冽,此在温带,天时和煦;寒之于暖,其利五。彼荒寒枯瘠,物产萧寥,此农矿膏腴,物产充牣;歉之于盈,其利六。彼工艺制造,寂然无闻,此商货灌输,日不瑕给;僻之于繁,其利七。彼人民野悍,鴐驭虽周,此人民柔顺,驱使易效;梗之于驯,其利八。彼人少工价昂,此人多工价廉;散之于聚,其利九。彼一国孤撑,此众擎共举;重之于轻,其利十。彼专利于一方,此溥利于万国;私之于公,其利十一。彼以危人之安,此以安人之危;利之于羲,其利十二。彼路为众心共疾,此路为群情争向;恶之于好,其利十三。彼路成,适以召天下之兵,此路成,足以定天下之乱;失之于得,其利十四。总此十四利,则彼之借款虽,此之招股易;背之于向,其利十五。总此十五利,则彼之偿息多,此之偿息少;疑之于信,其利十六。总此十六利,则彼之成本重,此之成本轻;耗之于省,其利十七。总此十七利,则彼之获利微,此之获利钜;啬之于丰,其利十八。总此十八利,则彼之铁路,十年积虑,尽掷黄金于虚牝,此之铁路,一旦出争,立致青云于顷刻;废之于兴,其利十九。总此十九利,则彼不能以铁路侵人国土,此转欲以铁路致其死命;败之于功,其利二十。且夫弭将发之兵端,保五洲之太平,仁政也;拯垂亡之弱国,植极困之遗黎,义举也;笼总汇之商务,收溢散之利源,智谋也;争棋劫之先看,杜横流之后患,勇功也。以言乎其宜,则详于二十;以言乎其名,则略举有四。此盖〈直〉天绝地之勋德,夫何惮而久不为也?英、法、德、意、奥、和、此、日、葡、瑞、挪、丹、日本皆以商为国,即皆宜肩此责。而英之商务尤大,尤宜倡首。英见美修万馀里之大铁路,遂于加拿大效其所为,修路以与之平行。夫加拿大不及美之土地富厚,犹欲与之争驰,有反乎此者,乃熟视而澹忘之与?美国固素守局外,然此于商务有关,亦何可甘居人后!且华盛顿倡民主于前,林肯复释黑奴于后,羲闻宣眧,炳跃寰宇,乘此时攘臂而出,光烈可缵,鼎足成三,不必别为弭兵之费,抑然俟于公断之约,神武睿智,其有取诸!日本《国民杂志》称:由中部亚洲而出扬子江畔为第一好路,不独中国之利,天下亦将享受其便。英伦《泰晤士报》称:俄路既通之后,当通第二条华路,中国一切商务,可由波斯、土耳其而达欧洲,与俄路平行。亦各粗著其端,惜乎未究厥旨;众生业力将消,中外必多同心者矣。然则中国谋自强,益不容缓矣。名之曰“自强”,则其责在己而不在人,故慎毋为复仇雪耻之说,以自乱其本固也。任彼之轻贱我,欺陵我,我当视为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彼分内可应为,我不变法,即不应不受。反躬自责,发愤为雄,事在人为,怨尤胥泯,然后乃得一意督责,合并其心力,专求自强于一己。则诋毁我者,金王我也;干戈我者,药石我也。无事不可借鉴,即随地皆可见功。耶曰:“视敌如友”?,亦诚有友之益也。管子之术,“人弃我取”,“因祸为福”,“转败为功”,斯亦天下之至巧者矣。盖心力之用,以专以一。佛教密宗,宏于咒力,咒非他,用心专耳。故梵咒不通翻译,恐一求其义,即纷而不专。然而必尚传授者,恐自我创迼,又疑而不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孔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殆谓此也。自强者,强自而已矣;知其为自,已觉多此一知,况欲以加乎人哉。今夫自强之策,其为世俗常谈者,吾弗瑕论;论其至要,亦惟求诸己而已矣。行之则王,否则亡。不俟蓍蔡,毅然可决,则曰变衣冠。文化之消长,每兴日用起居之繁简得同式之比例。人惟窳惰,不欲兴事,则心无意于求简,而听其繁。茍民智大开,力将经天纬地,酬酢万物之不暇,岂暇事此繁缛之衣冠?繁必滞,简必侄;惟简然后能驭繁。故繁于物者,必先简于己。一定之理,无可移易。吾闻西人之论力言矣:教化极盛之国,其言者必简而轻灵,出于唇齿者为多,舌次之,牙又次之,喉为寡,深喉则几绝焉。发音甚便利,而成言也不劳;所操甚约,而错综可至于无极。教化之深浅,成率是以为差。此亦繁简之辨也。又闻之法律家矣:头等教化之国,国律时时更改,以起于便,而变通尽利,斯法为人用,人不至反为法用;其次则有一定之律矣。教化之深浅,咸率是以为差。此又灵滞之辨也。夫于衣冠,又何独不然?既非上衣下裳,而偏为长齐博袖;既非席地屈坐,而偏为跪拜顿首。事之颠倒失理,甯或过此?以士大夫而为此,则犹可言矣;顾农夫之于畎亩,工役之于机器,兵卒之于战阵,佣隶之于趋走,于今之衣冠礼范有大不使者,而亦不闻异其制,何耶?呜呼!君主之弱天下也,必为正繁重之礼与俗,使竭毕生之精神,仅足以胜其繁重,而保其身以不戾于时,则天下必无瑕分其精力,思兴君主抗,积之既久,忘其本始,遂以为理之当然,而事之固然,不恤役志于繁重,以自塞锢其聪明,虽祸患在眉睫,亦将不及顾,或语以简便,则反诧为诡异。故中国士民之不欲变法,良以繁重之习,渐渍于骨髓;不变其至切近之衣冠,终无由耸其听闻,决其志虑,而咸与新也。日本之强,则自变衣冠始,可谓知所先务矣。乃若中国,尤有不可不亟变者,薙发而垂发辫是也。姑无论其出于北狄鄙俗之制,为生人之大不便;吾试举古今中外所以处发之道,听人之自择焉。处发之道凡四,曰“全发”,中国之古制是也。发受于天,必有所以用之,盖保护脑气筋者也。全而不修,此其所以长也;而其病则有重膇之累。曰“全薙”,僧制是也。清洁无累,此其所以长也;而其病则无以护恼。曰:“半剪”,西制是也。既足以护脑,而又轻其累,是得两利。曰“半薙”,蒙古、鞑靼之制是也。薙处迈当大脑,既无以蔽护于前,而长发垂辫,又适足以重累于后,是得两害。孰得孰失,奚去奚从,明者自能辨之,无俟烦言而解矣。

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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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力可见否?曰:人之所赖以办事者是也。吾无以状之,以力学家凹凸力之状状之。愈罢办事者,其凹凸力愈大;无是力,即不能办事,凹凸方一奋动,有挽强持满,不得不发之势,虽千万人,未或能遏之而改其方向者也。今略举之,约十有八:曰“永力”,性久不变,如张弓然。曰“反力”,忽然全变,如弛弓然。曰“摄力”,挽之使近,如右手控弦然。曰“拒力”,推之使远,如左手持弓然。曰“总力”,能任群重,如杠杆之倚燕然。曰“折力”,能分条段,如尖劈之斜面然。曰“转力”,互易不穷,如滑车然。曰“锐力”,曲而能入,如螺丝然。曰“速力”,往来飞疾,如鼓琴而弦顶然。曰“韧力”,阻制驰散,如游丝之节动然。曰“拧力”,两矫相违,如绞网而成绳然。曰“超力”,一瞬即过,如屈钢条而使跃然。日“钩力”,逆探至隐,如饵钓鱼,时禽时纵然。曰“激力”,虽异争起,如风鼓浪,乍生乍灭然。曰“弹力”,骤起击压,无坚不摧,如弩括突矢,突矢贯札然。曰“决力”,临机立断,自残不恤,如剑锋直陷,剑身亦折然。曰“偏力”,不低即昂,不令相平,所以居己于重也,如碓杵然。曰“平力”,不低不昂,适剂其平,所以息物之争也,如悬衡然。此诸力者,皆能挽劫乎?不能也。此佛所谓生灭心也,不定聚也。自撄撄人,奇幻万变,流衍无穷,愈以造劫。吾哀夫世之所以有机械也,无一不缘此诸力而起。天赋人以美质,人假之以相斗,故才智愈大者,争亦愈大。此凹凸力之为害也。然茍无是力,即又不能办事。宜如之何?曰:何莫并凹凸力而用之于仁?仁之为道也凡四:曰“上下通”。天地交泰,不交否;损上益下,益反之损,是也。曰“中外通”。子欲居九夷,《春秋》大黄池之会,是也。曰“男女内外通”。“子见南子”是也。终括其义,曰“人我通”。此三教之公理,仁民之所以为仁也。原夫人我所以不通之故,脑气之动法各异也。吾每于静中自观,见脑气之动,其色甚白,其光灿烂,其微如丝,其体纡曲缭绕。其动决:长短多寡有无,屡变不定,而疾速不可名言,如云中之电,无几微之不肖。信乎脑即电也。吾初意以为无法之动,继乃知不然。当其万念澄澈,静伏而不可见;偶萌一念,电象即呈,念念不息,其动不止。易为他念,动亦大异,愈念愈异,积之至繁,即又痏浊不复成象矣。于其异念则异动,因知动法皆摹拟乎念,某念即某式,某念变某式,必为有法之动,且有一定之比例。惜其理至赜,牵涉万端,为时太暂,不容一瞬,虽欲详考,其道无由。昔天文家误以天王、海王二星为无法之动,久始察知其外摄方正杂,运行易致参差。然统计众轨道之全体,仍可驭之入算,列之成固,非无法也。脑气之动,殆正类此。其动者,意识也;大脑之用也。为大脑之体者,藏识也。其使有法之动者,执识也;小脑之体也。为小脑之用者,前五识也。惟睡梦疯癫,辄为无法之动,意识未断,而执识先断也。执识亦非断尽,即我执未断,而法执先断也;大脑明而小脑半昧也。唯识所谓昏沈举第七识暂断者也。夫断识本有定序,先意识而后执识,先我执而后法执;今全倒其序,是以成为无法之动也。睡梦者,乃其平日前五识所受之染,深锲其体质品状于大脑之藏识,而小脑司其启闭,使布列井井,条理咸备。法执苟断,是断其小脑之半,故梦中未尝不知有我,以我执犹在也。意识渐从藏识中发露,一一复呈所染于前五识,恍然犹前五识重与之接,因而成梦。其实前五识为小脑之用,小脑既断,则是前五识已断矣。然辄迷离谬悠,凑泊无理,几能别自创造一世界,则以无次第整齐之法执也。是以孩提无梦,智识未盛也。愚人无梦,藏识不灵也。至人亦无梦,前五识不受染也。此睡梦之脑气动法也。推之疯癫,亦应如是,惟前五识未斯耳。夫脑气动法,既万有不齐,意识乘之,纷纭而起。人与人,地与地,时与时,事与事,无所往而不异,则人我安得有相通之理?凹凸力之为害,即意识之为害也。今求通之,必断意识;欲断意识,必自改其脑气之动法。外绝牵引,内归易简,简之又简,以至于无,斯意识断矣。意识断,则我相除;我相除,则异同泯;异同泯,则平等出;至于平等,则洞澈彼此,一尘不隔,为通人我之极致矣。佛氏之言云:“何是山河大地?”孔氏之言曰:“何思何虑?”此其断意识之妙术,脑气所由不妄动,而心力所由显。仁矣夫!

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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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皆善其心力也,治化之盛当至何等地步?曰:此未易一二言,吾试言其粗浅,则地球之治,必视农学为进退。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夫治而有乱,其必有大不得已之故,而保治之道未善也。大不得已之故,无过人满。地球之面积,无可展拓,而人类之蕃衍,代必倍增,所产不敷所用,此固必乱之道也。今幸轮船铁路,中外尽通,市馀不足,互相酌剂,总计荒地正多,即丁口再加百十倍,犹易生活。吾观西国辟地通商,汲汲为殖民政策,而叹其志虑宏远矣。王船山尝恨两汉史官昧于政体,时承大乱之后,归降动至百万数十万人,其用兵之数,当不止此,皆不农不耒,无业游民也,一旦归休,如何安置,加何劳来,还定安集之,又操何术,使有执业、足自给而不为乱,当时至大至艰之事,甯有过于此者?而史官一字不及,真可谓无识焉耳。于古既无所征,后世遂百思不得其故。曾国藩深慨遣散兵卒之难,甚于募练,至于无法以善其后。散勇之溃叛,降人之反复,不一而足,至今为戒。试为思一处置之法,则无若迁耕旷土之为得也。是以俄迁波兰人于西比利亚,英迁罪徒于澳洲,各国或迁于非洲,美释黑奴而封之于曲而兰斯佛耳为民主国,皆以农政为消纳入口之计;而尤以美封黑奴,称震古铄今之仁政焉。故人满之患,必生于他日之土满,非真满也。土满之患,必生于居处之不均,垦辟之不讲,亦未能定为真满也。苟统五大洲人土两均,而犹患人满,期真满矣。期农之所以贵有学也。地学审形势,水学御旱潦,动植学辨物性,化学察品质,汽机学济人力、光学论光色,电学助光热。有学之农,获数十倍于无学之农。然竭尽地球之力,则尤不止于此数。使地球之力,竭尽无馀,而犹不足以供人之食用,则必别有他法,考食用之物,为某原质配成,将用各原质化台为物,而不全恃乎农。使原质又不足以供,必将取于空气,配成质料,而不全恃乎实物。且将精其医学,详考人之脏腑肢体所以必需食用之故,而渐改其性,求与空气合宜,如道家辟谷服气之法,直可不用世间之物,而无不绐矣。又便人满至于极尽,即不用一物,而地球上骈肩重足犹不足以容,又必进思一法,如今之电学,能无线传力传热,能照见筋骨肝肺,又能测验脑气体用,久之必能去其重质,留其轻质,损其体魄,益其灵魂,兼讲进种之学,使一代胜于一代,万化而不已;必别生种人,纯用智,不用力,纯有灵魂,不有体魄。犹太古初生,先有蠢物,后有灵物;物既日趋于灵,然后集众灵物之灵而为人。今人灵于古人,人既日趋于灵,亦必集众灵人之灵,而化为纯用智纯用灵魂之人。可以住水,可以住火,可以住风,可以住空气,可以飞行往来于诸星诸日,虽地球全毁,无所损害,复何不能容之有!惟是众生之业力虽消,地球之变局日甚:地球由热而冷,由涨而缩,由松而紧,由软而坚,由圆而扁;岁差数十秒,七十馀年而差一度,二万馀年而复其始。复其始,又不能真复其原点;则积无量二万年,而地球之南北极,与天空之南北极,两相易位。其间之水火海陆,不知凡几经大变,而地球亦有终毁之时。他日之治乱兴衰,诚非人之私意所能逆料,然而极之弥勒下生,维摩病起,人民丰乐,山河如镜,真性如如,充满法界,一切众生,普遍成佛;其未成佛者,舍此世界地球极治之时,必即在地球将毁之时矣。何者?众生之业力消,地球之业力亦消;众生之体魄去,地球之体魄亦去。夫地球亦众生也,亦一度众生者也;地球之不得即毁,众生累之也。

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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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之治也,以有天下而无国也。庄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治者,有国之义也;在宥者,无国之义也。囗囗囗曰“在宥”,盖“自由”之转音。旨哉言乎!人人能自由,是必为无国之民。无国则畛域化,战争息,猜忌绝,权谋弃,彼我亡,平等出;且虽有天下,若无天下矣。君主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视其家,逆旅也;视其人,同胞也。父无所用其慈,子无所用其孝,兄弟忘其友恭,夫妇忘其倡随。若西书中百年一觉者,殆仿佛《礼运》大同之象焉。盖国治如此,而家始可言齐矣。然则《大学》言“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非欤?曰:“非也。”囗囗囗曰彼所言者,封建世之言也。封建世,君臣上下,一以宗法统之。天下大宗也,诸侯、卿大夫皆世及,复各为其宗。民田受之于上,而其上之制禄,亦以农夫所人为差。此龚定盒所以有《农宗》之作也。宗法行而天下如一家。故必先齐其家,然后能治国平天下。自秦以来,封建久湮,宗法荡尽,国与家渺不相涉。家虽至齐,而国仍不治;家虽不齐,而国未尝不可治;而国之不治,则反能牵制其家,使不得齐。于是言治国者,转欲先平天下;言齐家者,亦必先治国矣。大抵经传所有,皆封建世之治,与今日事势,往往相反,明者决知其必不可行。而迂陋之僻儒,辄喜引经据典,侈谈古制,妄欲见诸施行,而不悟其不合,良足悼焉。或曰“天下至平者无天下,国至治者无国,家至齐者无家,无他,轻灭体魄之事,使人不因于伦常而已矣。然世有娼妓者,非伦常,非非伦常;非以因人,亦非不以因人。禁之欤,抑听之欤?”曰:体魄之事尽,则自无娼妓,不待禁也。茍其不尽,虽禁不止。子不见西国乎?治化不为不盛,而娼妓日多,卒无术以禁止之,遂成为五大洲通行之风俗。然而既不能禁,即不能柊听之矣。凡官之于民,如家人父子然,见有不善,力能禁,禁之固善;力不能禁,即当引为己任,而与之同其利害,非可闭塞耳目,置诸不理,以不闻不问,苟焉为自洁也。娼妓亦其一事焉。明知万不能绝,则胡不专设一官,经理其事?限定地段,毋与良民杂处;限定名额,宁溢毋隐;洁清其居,毋使致疾;整齐其法,毋使虐待;抽取费用,如保险之利,为在事诸人之薪俸。规条灿然,莫能欺遁,而陷溺者亦自有止境。岂非仁政之大者哉?虽然,以论于中国民事,有更大于此者,尚且隔膜坐视,不加喜戚于心,又况娼妓之区区者耶!

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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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者曰:“子陈义高矣,既已不能行,而滔滔然为空言,复奚益乎?”曰:吾贵知,不贵行也。知者,灵魂之事也;行者,体魄之事也。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亦知,不知亦知。是行有限而知无限,行有穷而知无穷也。且行之不能及知,又无可如何之势也。手足之所接,必不及耳目之远;记性之所至,必不及悟性之广;权尺之所量,必不及测量之确;实事之所肇,必不及空理之精;夫孰能强易之哉?僻儒所患能知而不能行者,非真知也,真知则无不能行矣。教也者,求知之力也。故凡教主教徒,皆以空言垂世,而不克及身行之,且为后世诟詈戮辱而不顾也。耶杀身,其弟子十二人,皆不得其死。孔仅免于杀身,其弟子七十人,达者盖寡。佛与弟子,皆饥困乞食,以苦行终。此其亡躯命,以先知觉后如,以先觉觉后觉,岂瑕问其行不行哉!惟摩西、穆罕默德以权力行其教;看主而已矣,何足为教主?然则知之与行,孰为贵而孰为贱也?且夫诋行者斯不行已耳,诋知者岂能出于知外乎?亦犹诋教者无能出于教外也。今之谈者,辄曰:“吾专言学,是以学教也。”否则曰:“吾专言政,是以政教也。”或竟明言曰,“吾不言教,是自成为不言教之教也。”不言教之教,禅宗所谓不立文字,又谓运水搬柴,尽是神通妙用是也。盖教能包政、学,而政、学不能包教。教能包无教,而无教不能包教。彼诋教者,不知教之大,为天下所不能逃,而刻意欲居于教外,,宜深堕入乎教中,则何其不知量之甚也!故佛说有云:“谤佛者即是信。”以其既已知有佛矣,不能以谤而自灭其知也。明乎此,复何疑于吾言?且吾言地球之变,非吾之言,而《易》之言也。《易》冒天下之道,故至颐而不可恶,吾尝闻囗囗囗之论乾卦矣,于《春秋》三世之说有合也。《易》“兼三才而两之”,故有两三世。内卦逆而外卦顺,“初九,潜龙勿用”,太平世也,元统也。无教主,亦无君主。于时为洪荒太古,氓之蚩蚩,互为酋长已耳q于人为初生。勿用者,无所可用者也。“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升平世也,天统也。时则渐有教主君主矣,然去民尚未远也,故日在田。于时为三皇五帝。于人为童〈秆〉。“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旡〉咎”,据乱世也,君统也。君主始横肆,教主乃不得不出而剂其平,故词多忧虑。于时为三代。于人为冠婚。此内卦之逆三世也。“九四,或跃在渊,〈旡〉咎”,据乱世也,君统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或者试词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孔子也。于时则自孔子之时至于今日,皆是也。于人则为壮年以往。“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升平世也,天统也。地球群教,将同奉一教主;地球群国,将同奉一君主。于时为大一统,于人为知天命。“上九,亢龙有悔”,太平世也,元统也。合地球而一教主,一君主,势又孤矣。孤故亢,亢故悔。悔则人人可有教主之德,而教主废;人人可有君主之权,而君主废。于时为遍地民主。于人为功夫纯熟,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此外卦之顺三世也。然而犹有迹象也。至于“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天德不可为首也。又曰:天下治也,则一切众生,普遍成佛。不惟无教主,乃至无教;不惟无君主,乃至无民主;不惟浑一地球,乃至无地球;不惟统天,乃至无天;夫然后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呜呼!尊教主者,宁教主之愿也哉?有恶劣之众生,而后有神圣之教主,不愿众生之终于恶劣,故亦不愿教主之长为神圣,此推穷治理,必以无教为极致矣。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夫教主之出现,诚不幸而遇于不得已焉耳。悲夫,悲夫!

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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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之外无事功,即度众生之外无佛法。然度人不先度己,则己之智慧不堪敷用,而度人之术终穷;及求度己,又易遗弃众生,显与本旨相违,若佛所谓证于实际,堕落二乘矣。然则先度人乎?先度己乎?曰:此皆人己太分之过,谛听谛听,当如是:知人外无己,己外无人,度人即是度己,度己即是度人。譬诸一身,先度头乎?先度手乎?头亦身之头,手亦身之手,度即并度,无所先后也。若因世俗,强分彼此,则可反言之曰:度己,非度己也,乃度人也;度人,非度人也,乃度己也。何以言之?今夫空山修证,洁治心源,此世俗所谓度己者也。然心源非己之源也,一切众生之源也。无边海印,万象森罗。心源一洁,众生皆洁。度人孰有大于此者?况四万八千尸虫在己身,己有无数众生,安见己身果己身有耶?故曰:“度己,非度己也,乃度人也。”今夫方便施舍,广行善事,此世俗所谓度人者也。然仅能益众生之体魄,聊为小补,众生迷误,则如故也。虽法施广大,宏愿熏习,不难资以他力,要视众生之自力何如,非可人人强之也。由是以谈,度人未能度到究竟,而已之功德则已不可量矣。故曰:“度人,非度人也,乃度己也。”尝以此说质之囗囗,则曰:“子前之说是也。后之说谓度人未能度到究竟,亦尚有未尽。今试予人一钱,扶人一步,其为度也微矣。然而由此充之,锲而不舍,极于无量数,终必度到究竟。以度到究竟之因缘,自此而结,度人者勿以善小而勿为可矣。”

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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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度得尽否?当在何时度尽?曰:时时度尽,时时度不尽。自有众生以来,即各各自有世界;各各之意识所造不同,即各各之五识所见不同。小而言之,同一朗日皓月,绪风晤雨,同一名山大川,长林幽谷,或把酒吟啸,触境皆虚,或怀远伤离,成形即惨,所见无一同者。大而言之,同一文字语言,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一天下国家,而治者自治,乱者自乱;智慧深,则山河大地,立成金色;罪孽重,则食到口边,都化猛火,所见更无一同者。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世界因众生而异,众生非因世界而异。然则世界众生度尽度不尽,亦随众生所见何如耳。且即其实而言之,佛与众生,同一不增不减之量。谓众生度不尽,则众生将日增;谓众生度尽,则佛将日增。有所增亦必有所减,二者皆非理也。其实佛外无众生,众生外无佛。虽真性不动,依然随处现身;虽流转世间,依然遍满法界。往而未尝生,生而未尝往。一身无量身,一心无量心。一切入一,一入一切。尚何尽不尽之可言哉?是故佛既说“有一小众生不得度者,我誓不成佛”;又说“卒无有一众生得灭度”者,亦尽亦不尽也。《易》言:“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不言殊途同归,百虑一致者,殊则不复同,而不害其为同,固不得强同之矣。百则不复一,而不害其为一,固不得强一之矣。噫嘻,天下之势,其犹川之决乎!一逝而万古不合,此《易》之所以始干而终未济也。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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